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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后第三天。
一场细绵绵的冬雨,终于把城里的余烬完全浇灭。
常城,这座大运河畔曾经的繁荣大城,现在只剩四面破墙,围着一片辽阔的废墟。
后世的史书记载,城里的四十万军民,除了从北门逃走的七个人外,剩下的全被屠得一干二净。
这次,靺古人只花三天就杀光一整城的人,这比他们西征时要有效率多了。
那时候,一个只有二十万人的牟速蛮教徒城市,他们要花十多天才能屠完。
经验丰富了当然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与牟速蛮的土屋不同,荣人房屋都是木造的,只要一把火就可以连屋带人烧个精光,屠城速度自然加快许多。
百炎显然不认为荣军有夺回常城的能力,只留下由突齐人和少数靺古人混编的、不足两百人的部队守这座废城;另外强征了邻近村落的几千个民伕过来清理残局。而二十万主力军则在黎明时已经全部拔营,像一股龙卷风般继续向南袭卷而去。
屠城,虽然残忍,但很有效。
荣人被杀怕了。
即使兀军主力已经离去,这留下来不到两百人的兀兵在数量几十倍于他们的荣人眼中,仍像鬼怪一样可怕。
只要一个兀兵,就可以监视着数十、甚至上百个民伕工作。
这些荣人将同胞的尸体搬到指定地点集中,认命又卖力。
号称水乡泽国的江南,城池几乎是整座建在水上的,城里的运河和街道一般多,常城也不例外。
西水关是常城西边的水门,大运河从这里流进城中,分成许多的小河道往全城各处流去。化龙巷就在运河边,附近原来有个官酒集散港和屯货场,现在被烧成一大片焦黑的空地。
三天前,兀军在这里杀死最后一个荣军,结束了常城之战。
而现在,这片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山。
一座尸山。
一座由几十万具尸体堆成的巨大尸山!
冬雨静静落下,把尸体上的血污一点一滴清洗掉,让他们原本的样子逐渐还原。
从尸山的最顶上开始,红色的雨水形成一道道的血流,顺着毛发的走向、肌肤的纹理、撕裂的骨肉与残衣破甲上的绉褶,不断向下滴渗着,在地面汇成一片血池,沿着石板间的缝隙,潺潺注入运河中。
河面的水没有流动,既腥又红,仿佛也死了。
“这个死得够气魄!”罗眼缺说。他指着一具胸前插着两根箭的军人尸体。“看哪,这是大丈夫最好的死相啦!”
“可惜了,可惜了!”傅耳殇则是蹲在一具半裸的女性焦尸前面,啧啧叹个不停。“原来是多标致的姑娘啊,唉!”
几十个民伕在后面搬着尸体,眼睛却都盯着这两老道士看。
“两位道长,这算是做法事吗?话说得这么不正经,有失出家人的身分吧?”其中一个留着长长白胡子的瘦老头走过来。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听得出他非常不爽。“而且,仗虽然打完了,但你们这么胡闹,难保那些靺古蛮子不再发凶杀人…”
说完,他鬼鬼祟祟转过头,偷瞧了一眼伫立在附近桥上的一名骑在马上的兀兵。
那是个高瘦的突齐人骑兵。在江南的冬雨中,他毡帽已经湿透,水珠从白色包巾边缘不断渗出来。突齐人无奈地调整着毡帽,不让冰凉的雨水直接滴在眼皮上;另一只手抱着弯刀,两条瘦腿百无聊赖地夹了夹马鞍,蠕动了一下坐得有点麻木的屁股。跨下那匹精瘦漂亮的、肚子和后臀上布满深色骝斑的棕色呼罗珊马被冰雨淋得垂头丧气,鼻孔喷出一股股的白气。
“咱现在国破家亡,成了人家的奴隶,得看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么胡闹只会惹祸上身。这些七杀的靺子,正找不到理由杀人哩!”老头没有了牙齿,说话的时候干瘪的嘴被白胡子遮蔽了,像津津有味吃东西般一动一动地,成为整张脸的视觉焦点。“两位道爷再这样大声嚷嚷,我们可要请你们出城了!”
白胡子老头是常城外一个村落——奔牛村的长老,姓张。他们村里共有三十三个男人被兀军强征进城做工,跟来自其他村子的六百多个民伕,负责搬运西城区的所有死尸。
搬了整整一天,终于告一段落,僵硬、发臭的死人在化龙巷前的广场上堆得像小山丘一般高。兀军将其他村庄的民伕带到城南去疏清护城河,留下奔牛村的人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堆柴焚尸。
张老儿从前经常来常城卖些自家编制的竹篮、竹席等竹货,补贴家用。近几年老了,腿脚不利索,这竹货生意让两个儿子去跑。两个月前的那天,儿子们一如往常赶市。中午才进城,下午兀军的前锋就兵临城下,四面城门一齐关上,兄弟俩便再没出来了。
张老儿知道儿子们存活的机会微乎其微,也不期望能找回尸首。他一直没真正哭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觉得没哭,就代表儿子还没死。一直到城破了,兀军放出屠城的风声,是时候哭了,却又已习惯儿子们应该死亡的事实。
想哭,该哭,却哭不出来。
城里的尸体,有三分之一烧焦,三分之一血肉模糊,另外三分之一则是没了头颅。儿子们不知道是三种的哪一种。张老儿觉得现在自己所能做的,是善待每一具尸体。因为不管认不认得,儿子们的尸体可能就是这些之中的一具,他善待得愈多,善待到儿子的机会就愈大。这样做,会让他心里觉得安慰些。
将尸体堆在化龙巷边的空地上,就是他的主意。
熟知常城任何事情,包括一切小道消息、小典故以及小传说的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有着化龙传说以及号称江南最旺的龙脉的化龙巷是全城风水最好的地方。张老儿衷心希望两个儿子也在这一座几丈高的尸山之内,让龙脉里源源不绝的龙气助他们化龙升天。
这事当然不能让兀人知道。事实上也没有一个民伕会告诉他们。
把被敌人杀死的同胞,陈尸在龙气最旺的地方,化了龙之后再回来对付他们吧!
民伕们心里都这么想的,所以不声不响地搬运着尸体,心里却自我安慰地认为自己正对靺古人进行复仇。
就在今天早晨,一胖一瘦的两个老道士——罗眼缺和傅耳殇,出现在城里。
这两人操着北方腔调的汉语,没人知道他们打哪儿来,以及怎么混进城来的。他们在几乎成了一片焦土的常城里晃来晃去,说是在找徒弟的尸体;两人嘻皮笑脸而且大摇大摆,与其说是丧事,那样子看起来倒更像准备迎接什么喜事似的。
张老儿见是道士,连忙拜托他们为亡者做法事。
当时两个老道士豪爽地答应了,现在却在这儿胡言乱语,真把他气得半死。
“呵呵呵,既然把死人堆在这里,就用不着做什么法事了吧?此地龙气旺得不得了哪!”矮胖的罗眼缺高声喊着。
“嘘!别嚷嚷啊!”这外地道士一眼就瞧出化龙巷龙气旺盛,让张老儿暗暗吃惊,想必是真有点道行;但他更担心靺古人发现这件事。“老天,这种事可不能让蛮子知道啊!道爷。”
“化龙巷!化龙巷!”罗眼缺突然转头对着那突齐人叫着。“喂,你看,名闻天下的化龙巷就在这里!”
老道这么一叫,差点把民伕们的心脏全叫出来了,所有人吓得脸色发白,突齐兵却没什么反应。罗眼缺哈哈大笑说:“看,人家根本不在乎,就你们这些衰汉穷紧张。”
这个矮胖的老道士光着一颗圆滚滚的头,要不是顶上梳了个苍白的、稀疏的小发髻,看起来就像个和尚了。虽然满脸密密麻麻的皱纹,脸色却红润油亮,没有一根髭须,很难猜测他真正的岁数。一颗蒜鼻,两只圆眼,仿佛是故意似的搭配在胖胖的脸上,让他老相里居然带了点童稚的可爱;叫做“眼缺”的原因,应该是右眼,像患了眼翳病一样,眼珠子浊白,总不知他视线落于何处,面对着几十万死尸,仅剩那只左眼看起来居然一直很开心。身体没脸那么胖,但也肯定不瘦。穿着一袭暗橘色,破旧得看不出来是道服的道服,脚踏一双沾满泥浆的云头鞋,浑身看来又油又脏,像几十年没洗过澡一样,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也证明了这点。不过这都不是民伕们厌恶他的原因,因为他们自己现在的模样也体面不到哪里去;主要还是罗眼缺那张口无遮拦的臭嘴,对这些可怜又可敬的死难同胞评头论足。
罗眼缺捏住肥蒜般的大肉鼻,老嘴继续犯贱。
“唔唔唔,该死的雨,把这些臭皮囊愈淋愈臭,臭得我都出鼻涕了!”他从肥鼻子里捏出黄黝黝的鼻涕,用力甩到一边,清清喉,干脆唱起来了。
“小也臭,老也臭,凡人一生都很臭;
初出娘胎带乳臭,老来失禁裤裆臭!
这里臭,那里臭,男子女子一样臭;
脚臭汗臭嘴巴臭,屎臭尿臭月事臭!
上也臭,下也臭,皇帝乞丐齐比臭;
脾气臭了脸色臭,铜钱臭且名声臭!
活着臭,死了臭,不论死活尽皆臭;
一个活人百种臭,百个死人一种臭!“
“哈!好歌,好歌!”瘦道士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下来。大家抬头一看,那家伙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尸山顶上去了。“把凡夫俗子的臭,全都唱出汁来啦!”
这家伙绝不会比罗眼缺讨人喜欢,事实上,少了左耳,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邪门;而且从那张没有牙齿的瘪嘴里吐出来的话,通常更贱。
如果罗眼缺什么都是圆的,傅耳殇就是什么都细细长长的。他高了罗眼缺一个头,却窄了半个身;又长又密的銀发向上盘成发髻,塞在一个质地温润的和阗墨玉发冠里。说是罗眼缺的师弟,但三络灰白的胡子让他看起更老一些。穿着的一袭脏兮兮的水蓝色粗布鹤氅,两只瘦筋满浮、趾甲干裂的大脚掌则直接踏地,什么鞋也没穿。
“唱爽了,可以开工啦!”罗眼缺笑嘻嘻地说:“今天是龙气大聚,鲤化真龙的好日子。百多年过去了,总算到了咱徒兒还阳之时。”
“可不是么?”傅耳殇在尸山顶上,将一具年轻的男尸扶坐起来,得意洋洋喊道:“老天保佑,师兄你看,这不正是咱的观鲤子么?”
“哟!”罗眼缺捂住了白色的眼睛,眯着他那只正常的眼睛,往上瞧了瞧,大喜道:“真是老天保佑!我早说时辰一到,观鲤子会出现的。”
“哟,这一胎长得虎背狼腰的,比前世精壮不少了呢。”傅耳殇像按摩般捏着男尸手臂冰冷僵硬的肌肉。“样貌也不一样了…嗯嗯…我得说,帅了些,帅了。”
“这胎长成啥样不是重点吧?重要的是尸身的状况怎样?还完好么?还能用么?”罗眼缺在底下问道。似乎只是在嘀咕,声音却洪亮清楚。
“老天保佑,感谢这天气苦寒,尚未发臭,尚未发臭。”傅耳殇翻动着男尸,四处检查。“肩背手足皆有伤,但还好。哟?这地方就严重了,前胸啊,后背啊,都被打了,面饼般大的瘀青,料是五脏六腑都震碎了吧?…哟,师兄,咱这徒儿死得悲壮,悲壮呀!”
众人呆望着上下对话的两个道士,完全摸不清楚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对他们真是既好奇又讨厌。
“我说你们别嚷啊!”张老儿急得直跳脚,回头又望突齐人,那人似乎一点也没听到,正在马背上打瞌睡呢。但他还是不放心,再度向这两个老道士发出警告。“好道爷啊,算我们求您们好伐?把靺子弄火了,我们可就性命难保。到时甭说超渡这一山人,干脆帮咱几个顺便也超渡了。快开始吧!事成吃了我们准备好的粥饭,您俩可以快快走人啦!我们接下去还得赶紧焚尸呢。”
“急啥?没见你的蛮子朋友正在打盹么?”罗眼缺笑着回答,然后抬头对着尸山顶上的傅耳殇喊道:“师弟啊,动作快点吧,人家催咱们开工呢!”
“好咧,好咧。”傅耳殇一边说着,一边从袖里掏出一条白玉坠子,挂在男尸的脖子上。然后,在死人耳边轻轻呢喃道:“观鲤子呀观鲤子,听好啦。度苍生,须搜龙,冲天下,临安逢。此十二字,你还魂后切记,切记啊。”
话一说完,男尸胸前那块白玉开始喷出红、黄、蓝、白、黑五股光气,一股奇异的香味随着那气体慢慢散开,一直弥漫在空气里的浓浓尸臭似乎逐渐被净化了。底下的众人也闻到了这异香,心、肝、脾、肺、肾一并新活舒放,不禁议论纷纷,赞为神物;刚才还一直咒骂两个老道士是骗子的人,一下子全收了嘴 。
这时,傅耳殇放下男尸,让他躺平在尸山顶上,自己随即腾空一跃,从几丈高的地方慢慢飘了下来,一双赤脚轻轻沾地,一点事也没有。
这绝非正常人能办到的动作,他不但办到了,而且看起来就像正常动作一样正常!
这下众人完全服气了。不禁纷纷下拜,直呼大仙。
其中张老儿拜得最为惶恐。他明白这次遇上高人了,嘴里不停念道:“两位大仙在此,我等乡野拙夫有眼无珠,竟然不识,实是大罪大过!”
傅耳殇根本没理他们,迳自走到他的师兄前面,两只赤脚在满地血水里踩得啪啪作响。
“搞定了,搞定了。”
“怎样?尸身还全吗?”
“全,全。只是骨头散了,头啊、手脚都在,坏不了,坏不了。”
“十二字言已传了他么?”
“当然,当然。”
接着,傅耳殇从袖口摸出两张黄符,轻轻一抖,符尾居然自己烧起来,围观的民伕们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罗眼缺,说:“开始吗?师兄。”
罗眼缺点头。两人也不嫌脏,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冰冷的血水中,闭上了眼,盘起双腿,放在膝上的双手各捏一个指诀,开始低声念起咒语。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