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龙与汗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阿武乱这次回来，任务重大。

　　最重要的一件任务，就是让他的父亲决定与兀军放手一战。

　　阿武基虽然被朝廷封了金禾侯，号称鹭鸶城主，但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商人。

　　是商人，那就什么事都要讲成本，求效益。

　　虽然拥有一支旗下有水手三千名可以用来充当水师的船队、六百名训练有素的乡兵以及三百名精锐的带甲家兵，但这不像朝廷是用税金养的军队，打输了，死耗光了，可以收税再养新的一批；对阿武基而言，这些武力都是他的私家财产，一兵一船、一口刀一副甲，全是花自己的钱买来的，他都非常珍惜。

　　一仗打下去，杀完了就没了，没了也就等于破产了。

　　一个商人破产了，身为商人的价值也跟着消失。

　　对于阿武基这个一辈子都是商人的人来说，这是多么无难以忍受的概念？

　　但是，不打又会怎样？

　　阿武乱与贝宝星在鹭鸶堡最高的建筑物——白鹭楼的阁楼里，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对这群清一色穿着绿色丝绸绣金战袍的家将们进行游说。最后终于让他们明白了，即使阿武军不打，向兀军求和，等着他们的仍然是破产一条路。

　　阿武家的船队将会充公，军队会被收编为兀军卖命，而城堡会被铲平，财产则会全部落到兀百烈的国库里。

　　因为种族意识高涨的大兀朝廷，是不可能容忍一个南人（靺古人称南荣降区的人民为南人）家族握有这么雄厚的军事力量的。

　　“不投降也罢，但这一仗打起来有胜算吗？咱只有四千不到的兵力，要面对人家十万大军哪！简直是螳臂当车咯！如果打不赢，破产事小，全家的命还可能都要赔上呢！”滕峰是阿武乱的二姐夫，是一个吴州的举人，如果不喝酒的话，皮肤其实相当白皙。这永远红着一张脸、身上总是带着酒气的书生，统领着阿武家四大船队中的朱鹭队。“说到底，我们只是一座小岛上的孤城。”

　　“正因为是小岛孤城，”贝宝星慢条斯理摸着自己美丽的下巴，这张英俊的脸一旦搭配上了这种刻意的悠闲表情，很奇怪的就会产生一股淡定人心的力量。“鹭门与对岸的陆地隔着海。这道海湾的宽度，足以让任何攻城兵器无用武之地，只要不让大回炮登陆上岸，咱鹭鸶城就可以确保无虞。兀军都是步兵和马兵，但没有足以跨越海湾的船队，上不了岸，兵再多都没用。我们有青鹭、白鹭、朱鹭以及乌鹭四支船队，虽是商船，但只要装备了适合的火器，几乎就是一支正规水师。这支水师可以确保敌人跨不过海；即使真被一些兀军闯上了岸，咱也可以在岛上设伏兵消灭他们。”

　　“话讲起来简单，若真正被靺古仔闯进来，那么就难搞了吧？”兄弟之中最高大的阿武维站起来说。他身长近九尺，年纪三十七八，却长着一副浓眉大眼的娃娃脸，活像个巨人哪咤。他是家甲部队——“红鲤军”的将领。这支队伍是老侯爷为了纪念当年阿武乱参加武殿试时皇帝御赐的评语“红鲤破江流”组建的。虽只有三百人，但都是严选的精锐，各个体格健壮，训练有素，而且都穿戴从头包覆到脚的全套红漆点钢鱼鳞甲冑，是阿武家的精兵部队。所以，巨人哪咤说起话来特别有份量。他睁大了本来就已经很大的眼睛，神情严肃地说：“人家可是天下无敌的靺古仔喔，而且…”

　　“天下无敌？”他的话被四哥阿武昭悍然打断。“干！我听到这四个字就有气！”

　　阿武昭虽没他的七弟高，但也高，而且削瘦，脾气火爆，行事也最疯癫。这个满脸疙瘩的瘦大叔是四支船队里规模最庞大的白鹭队统帅。

　　“谁天下无敌？咱阿武家才是天下无敌！”阿武昭说起话来，眼睛里闪烁着疯子特有的妖异光芒。“老七，你看看，人家小弟的靺子猎队有多少人？十四个。只有十四个人耶！杀掉的靺古仔已经不计其数了。你手里有三百甲士，本家最精强的部队咧，讲怕靺古仔岂不是笑话？你敢讲我都不敢听哩！”

　　“若是靠人多，我那六百个乡兵，不就更天下无敌？”排行第八的阿武校相貌温厚。或许就是因为这亲民的长相，才被父亲分配去带乡兵团。“打仗不是看人数的。我们的乡兵训练得比官兵还强，兵器装备也更好，但大家不要忘记了，这些人从来没上过战场啊，遇到身经百战的靺古仔岂不是要被人打着玩吗？”

　　“谁讲咱阿武家的兵没上过战场？咱不是常常打海贼？”阿武昭说。

　　“那是四兄你的水兵仔啊，我是讲我的乡兵仔和七兄的红鲤仔。”

　　“首先，这些人大部分不是真的靺古仔，而是诸色仔。但是你们讲得没错，这些诸色仔跟那些和我们做生意的牟速蛮商人不同，都是穷凶恶极的军人，也身经百战，但也不是破不得。”阿武乱打断哥哥们的争论。“我们还有时间准备。在这期间，小贝会替水师设计新火器，我手下的生肖十二侠也可以训练八哥的乡兵们使用突火枪。能用好火器，一个乡兵就可以抵十个兀兵。而我会自己来负责操练七兄的红鲤仔。到时候乡兵先开火，红鲤仔再接着上去砍，那就战无不胜了。我们一路就是这么杀过来的。”

　　“没错，我还有火枪兵与刀兵合排的阵形，也可以一并让军士操练。阵用熟了，加上陷阱与伏兵，光靠乡兵或许就可以在沙滩上把对方解决了。就算敌人攻到城下，可能都稀稀疏疏，不成行伍了。”贝宝星信心满满地说：“要是鹭鸶城真的被围了，我们的船队还是自由的呀，在海上没人能挡住我们，到时候在泉城、漳城、潮城甚至流湾岛之间来回补给，撑个一年半载根本不成问题。”

　　“你们两个少年仔太天真了。”阿武校嘀咕着。“跟靺古仔打仗哪有那么简单？”

　　“你又没跟他们打过，哪来那么多意见？”阿武昭皱着眉，嘴巴发出啧啧声，似乎在嘲弄八弟的怯懦。“没听到小弟和贝先生的话吗？是有方法可以破的。既有机会，就不该轻易投降。”

　　“或许，真的可以打这一仗。”大哥阿武良坐在窗边，一直认真听着众人的辩论。每个人说的话他都仔细考虑过。“现在，海上小朝廷的张杰、陆宴翁两位大人正拼命招兵买马，文丹青大人则镇守在漳城，离这也不远。为什么？就是因为朝廷不能眼睁睁看着闽南沦陷啊！除了泉城的蒲家外，我们鹭门阿武家现在应该是朝廷最大的财力支柱了；鹭鸶城一旦落入靺古仔的手里，大荣也真要亡了。所以我们被人打，朝廷不可能见死不救。只要他们调兵帮我们，咱自己的船队再从海上反攻，截断他们的补给，我想无论怎样的围，相信都还是可以解的。”

　　“哈哈，讲得真赞，大兄。”阿武昭抽出腰间配挂的大马士革宝刀，那是报达城的一个生意伙伴送给他的。“打吧，打吧！我的刀都痒了。反正啊，人生就这么一次。拼是人生，不拼也是人生。”

　　“讲得好！”

　　鹭鸶城的老城主终于开口。

　　阿武昭那句话，唤醒了父亲血液里漂马勇士的精神。

　　“拼是人生，不拼也是人生…”七十五岁、銀发斑斑的阿武基若有所思地玩味着这句话。“讲到我这一生，不也都是拼回来的吗？四十年前，要是我不卖掉所有的家产，买第一艘刺桐大船，开始走远洋，那么，咱阿武家就不会有今天…以前拼，是为了建立这个家，现在拼，是为了保这个家。但是以前那一拼，输了家还在，不过就穷而已；这次一拼，输了，不但一贫如洗，可能还要赔上全家、甚至全城男女老少的性命啊…身为一个城主，不能不考虑这些。”

　　听到这里，阿武乱忍不住想插话，但贝宝星的手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耐心听下去，让老城主厘清自己的思绪。

　　“若是这次不拼，我们是可以活，对，至少多活几年，以兀人奴隶的身份多活几年。”老城主站了起来，离开花梨木桌，走到栏杆边，双手扶着厚实的柚木栏杆，望着阁楼外的风景。“奴隶的命啊，是狗蚁命，人家要让你活，你才能活；要你死，你就得死。到头来，命依旧不是自己的。”

　　这里是鹭鸶堡最高的一层楼，也是全城最高的点；绕着阁楼走一圈，鹭门全岛的景色都可以尽收眼底。

　　短小精干的强壮老人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皮，视线从被夕阳染黄的城堡、望到山脚下家家户户冒出炊烟的城市、港口里密密麻麻的船桅、沿着海岸线密布的水稻田、散落在田野与山谷中同样冒着炊烟的九座小村庄、一直扫到岛屿中央被薄雾轻轻遮盖的森林与山脉。

　　“我们几个人在这个小小的阁楼里，只用一个下午，就想要替全岛所有人决定命运，真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望着这片花了一生的时间建立起来的景色，阿武基抬起头，闭上眼，身上又旧又软的麻袍子被栏杆外流溢进来的晚风刮得啪啪作响。“但是，我们一世人打拼赚来的东西，怎么可以拱手送人？靺古仔若是以为抢走别人一生的血汗是这么简单的事，那就实在太看不起人了！嘿嘿…我们阿武家什么都有，就是还没让人看不起过。”

　　“没错，没错！不能让那些番仔看不起。”阿武昭顺水推舟，朝着阿武校和滕峰猛点头，但那两人只是忧心忡忡看着老爸的背影。

　　“靺古仔要征服咱阿武家，就像是阿婆生孩子，有得拼咯！呵呵。我决定…”阿武基转过身来，看着儿子女婿们，常常挂在脸上那种“豁出去了”的豪迈笑容，让原本苍老的脸孔再次焕发出漂马勇士的英气。灰白色胡须盖了一半的厚唇威严地、充满决心地慢慢打开，丢出这个下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字。

　　“打！”

　　老城主这一个字，几个月来在和与战之间挣扎的鹭鸶城，也即将在史册中留下名字。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