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旧岁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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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旧岁忆来
二十年前的初冬,枫叶瑟瑟,万瓦见霜,那时京大医院还没有几十层的高楼,没有占地极广的护理部和检查部,即便门诊大楼也是些旧砖旧瓦,白墙蓝边。整座医院粉刷得干净整齐,到哪都能闻得到一股消毒水味。
门诊部三楼的心理科内,25岁的肖雅洁跑到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喊道:“老师老师,科里来了个大美人儿。”
顾伯棠正戴着眼镜看心理学文献,没有抬头,“谁来了?”
肖雅洁一向爱看热闹,更爱把热闹第一时间分享给自己的老师,笑嘻嘻道:“一个叫林落雪的病人,老师快去看看,长得特别好看。”
“你刚来实习,要把精力放在专业上。”
顾伯棠放下文献转头看她,眸光清澈。日光倾斜在他一半的衣服上,明暗交叠,“上午刚刚来了一个恐怖性障碍患者,你跟进一下。”
“哦。”肖雅洁嘟嘴,悻悻关门。她刚来三天,已经被顾老师说了十回,回回理由都是不收心,太爱玩。
只是门还没彻底关死,走廊里忽然传来大喊大叫的声音。
肖雅洁“啊”了一声,将门大开:“老师!陈主任眼睛瞎啦!”
顾伯棠摘了眼镜,疾步出门。走廊里一滩血迹,陈西晚正捂着眼睛斜靠在墙角。
墙角另一侧,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浑身颤抖。她的肌肤白皙如瓷,腰肢柔软细弱,只是脸色不好,咬着唇呆呆地站在那。她的身边还有一位中年妇女,鬓边夹着白发,看模样和打扮似乎与女孩子没什么血缘关系,更像是她的保姆。
一个个头不高的保安闻声赶过来,看着走廊里的境况赶紧吹哨,想把队友也喊过来。
顾伯棠打断了他的哨声,走到陈西晚身边关切问道:“伤到哪里了?”
陈西晚咬着牙静默了一会,半晌才从痛感中回过神。他摇摇头,抽着气说道:“没事,划到眼角了,待会就好。”
身在心理科,顾伯棠知道随时会有这种风险。他见走廊里已经围观了那么多人,笑了笑说道:“我在乡下给病人看病,被一个躁郁症患者一脚踢出去几米远,飞了一会才落地。这还是轻的,听说外院一个心理科医生被精神病患者打断了五颗牙,到现在说话还嘶嘶漏风呢。”
他幽默的口吻让其他人跟着一笑,便听他接着说道:“我们感冒发烧了是病人,他们心理出现问题也是病人。生病的时候非常难受,我们要理解她。”
他摆摆手,示意围观的人散了。又安排吴聪带着陈西晚去包扎,才又转回办公室。
林落雪被姆妈扶着,刺伤陈西晚的那支笔就丢在她的脚下。
姆妈连连感激顾伯棠的解围,然而林落雪第一次到心理科,印象最深刻的却不是顾伯棠。她被姆妈领着刚到三楼,便看见陈西晚正笑着给患者听音乐。他把磁带放进收音机里,在静谧的下午,轻缓的音乐回荡在整个走廊。
冬日太阳的光辉温暖和煦,陈西晚穿着宝蓝色大衣挺身伫立,阳光中勾勒出清雅细致的轮廓,大衣袖口的每一根牙色丝线都清晰可见。他笑起来温润恬静,衬得时光一同静好。
刚才陈西晚让她做心理评估,她填好所有的表格,跟着他一起进入治疗室。
然而刚一进来,林落雪脑子里忽然出现另一种声音。她立刻觉得自己被偷窥了,眼前的人竟然和偷窥自己的人一模一样。封闭的空间让她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她打了个寒噤,没等姆妈上前,她瞬间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
再后来她追着他到走廊,将钢笔刺进他的眼睛。幸好他躲得快,笔尖划破了他的眼角,鲜血溅在自己的手上,钢笔应声落地。
她和陈西晚见面的第一天,就如此不同寻常。
一个月后。汉州簌簌下了一场大雪,地面湿滑难走,医院暖气供应不足,恶劣的环境却没影响心理科的工作,科里已连续开了几天的会。
顾伯棠坐在桌子正中的位置,肖雅洁紧紧挨着他,此刻正哭得梨花带雨。
顾伯棠总共收了两个学生,云月华缜密冷静,不苟言笑,不禁逗,话又少,明明才刚过完28岁的生日,看起来却像40岁一样。肖雅洁则与云月华截然不同,天天叽叽喳喳像只黄鹂鸟,明媚活泼,却总是马虎犯错。如今顾伯棠看着肖雅洁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叹道:“雅洁,恐怖症患者的脱敏治疗我来做,你辅助我。”
肖雅洁懵怔地抬头,嗓子哽咽,“可是他现在要我们赔偿,老师接过来,责任就在老师了。”
顾伯棠平静道:“不碍事。”
肖雅洁紧抿唇角,她垂下头,眼泪又掉下来。同在一侧的云月华食指不断敲着桌面,冷冷出口:“我不同意,老师你这是偏袒雅洁。她自己犯的错,就应该自己承担。”
肖雅洁吸了口气,泪雾升腾,她根本不想连累自己的老师。
倒是对面的吴聪开口道:“雅洁刚工作没多久,后期赔偿的问题根本无力承担。我建议由咱们心理科承担一部分,一起渡过难关。”
“那不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当然是谁出错谁负责,不然以后再犯错怎么办?”
云月华一向脾气爽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实习以来从未出过错,事事谨小慎微,都是为了病患能早一点康复。如今看肖雅洁的样子,只觉得令人不齿。
“雅洁的事情都别再说了,我既然是老师,就有责任和她一起承担。恐怖症患者病情加重,我估计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治疗他的病情,其余患者现在就调配一下,分给你们。”
顾伯棠递给肖雅洁一方手帕,示意她擦擦眼泪。
很多年后,肖雅洁都还在记着那方手帕的样子。虽然洗的有些发白,却有温柔细腻的触感。她从上学时就很崇拜顾伯棠,知道他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心理学毕业的博士,成绩优异,风光无两。当时心理科在国内还没有发展起来,医疗设施简陋,大家对心理科的理解存在很大限制。然而顾伯棠却拒绝掉国外高校的聘请,毅然回国,让人心生敬意。
她还知道顾伯棠经常下乡,时不时从乡下带回来几个疯子,那些没人要没人管的疯子傻子,经过顾伯棠的治疗竟然全部恢复正常。肖雅洁对京大心理科神往已久,就是为了能接近他,做他的学生。
她接过那方帕子,没舍得擦泪,只紧紧攥在手里。
顾伯棠重新戴上眼镜,拿起会议桌上的资料问道:“有一个经常肚子疼的患者,你们谁来接?”
云月华:“其他科查过了吗?确定是心理问题?”
顾伯棠点头,“身体很健康,一紧张就肚子疼,连门都出不了。耽误了很多事,所以想来做治疗。”
肖雅洁用袖子抹了一把泪,开口道:“我觉得肚子疼的问题需要重视起来。人们感受到压力,是因为人们知道事情不受自己控制,所以下意识就想去做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但是人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身体,能做的就只有吃饭和排泄。重要考试、相亲、面试等等任何重要的节点,人都会因为紧张而想排泄,外在表现就是肚子疼。”
顾伯棠呼吸轻缓,与她举一反三,拿了另一起案例道:“人的潜意识确实能影响自己的肚子。比如两三岁孩童经常不排泄,实际原因可能是他感受到家庭关系有问题,想用这种方式引起自己父母的注意,让他们知道自己在抗争。”
肖雅洁补充:“普通人的肚子疼,大多是回避压力的一种表现。”
顾伯棠缓缓点头,“你说得对,外在不受控制,就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重要节点人们往往不够自信,所以才拿自己的身体下手。”
云月华看着两人滔滔不绝地沟通,面色回暖。她很高兴看到肖雅洁认真做研究的样子,抬头说道:“这个患者我来跟进吧,应该没什么问题。”
顾伯棠却否决了她的建议。
“这个患者吴聪来跟,月华你跟另外一个案子。”
“老师请说。”
“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家庭妇女,高度抑郁,重度焦虑,晚上失眠,你来负责她。”
云月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应下。这时肖雅洁忽然出声:“这位家庭妇女结婚多久了?”
顾伯棠:“半年。”
“身高和体重呢?”
顾伯棠:“身高165厘米,体重170斤。”
吴聪倒吸一口气,“这么胖。”
肖雅洁目露精光,有些兴奋地说道:“长期失眠怎么会有那么胖的身体,而且结婚就半年,估计是婚后才发现老公身上的缺点,和老公没有磨合好,老公又不哄着她,所以心里才不舒服的。”
云月华皱眉,“你想说什么?”
肖雅洁坐直身子,“有可能是假抑郁。让她去上班估计就好了。”
云月华:“你连病人都没见过,就这么下判断?”
肖雅洁一脸无辜,“推测嘛。一个家庭主妇每天想的都是丈夫对自己不好,又困在家里不出去,肯定会郁闷。但是这种病都是暂时的,只要出去上班,忙起来就不会对自己的丈夫那么在意了。”
顾伯棠安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眉头紧锁。他见过那位家庭妇女,做出的判断与肖雅洁几乎一致,只要上班,家庭妇女的失眠和焦虑基本都会得到解决。
但是病患的关键问题并不在于失眠,靠劳作能让她睡好觉,但她的家庭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心理医生不是解决表面问题,是帮助患者一起成长,让她们认清问题的本质,从而成为更好的自己。
他心中一沉,开口说道:“雅洁你太聪明了,希望你以后能把你的聪明用在正确的事情上。”
肖雅洁:“我……”
顾伯棠:“以后你要多向云月华学习。她谨慎,中规中矩,不冒进,但都是做医生的优点。我们不能拿着病人开玩笑。”
肖雅洁低头,没有说话。
吴聪半咳了一声,想打破尴尬的气氛。
“老师,还有一件事。最近孤儿院来向我们求助,有几个刚进孤儿院的孩子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希望我们可以跟进。”
顾伯棠面色凝重,“好,你先跟进一下。孤儿院里很多都是突然丧失父母的孩子,应激反应很大,一定要重视他们。”
吴聪点头。几个人陆续起身,各自准备自己的案子去做治疗。等云月华和顾伯棠出去之后,吴聪看着马上要出门的肖雅洁忽然轻声喊住她。
肖雅洁停在门口,回头看他:“怎么了?”
吴聪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束玫瑰花,疾步走到她面前。他有些忐忑,脸色潮红,低了低头,“我今天这身衣服怎么样?”
肖雅洁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时髦的咖啡色衬衫,打了格纹领带,整个人看起来稳重儒雅。
“还行吧。”
吴聪笑得灿烂无比,眉梢轻挑,随即将玫瑰花递给她。红色花朵娇艳欲滴,在冬日大雪时节格外夺目。
“送,送你。”他紧张得双手颤抖,不敢看她。
肖雅洁笑嘻嘻地接过来,闻了闻,“这么香!”
吴聪羞涩地点头。他一大早跑了很远的路才买来,鞋子都湿透了,就是想送一束玫瑰给她。
肖雅洁倾身,古灵精怪地看着吴聪,“我收下这束花,它就是我的了对吗?”
吴聪有些没听明白,只不停地点头,“玫瑰花就是你的。”
“谢了。”
肖雅洁潇洒地转身。片刻后,走廊里再次传来她娇俏的笑声。
“顾老师,我送你束花!特别好看!”
“谢谢,确实很漂亮。”
“我放你办公桌上可以吗?”
“放到治疗室吧,让患者们看看。”
声音越来越远,仍然站在门口的吴聪一脸落寞。他的笑意缓缓从眼睛中消失,最后整张脸与窗外的大雪同色。他想到肖雅洁前几天和自己聊天时说,玫瑰花代表爱情,她如果有喜欢的人,一定要送玫瑰花。她还知道花语,送一朵代表你是我的唯一,送十一朵代表爱你一生一世,送二十一朵代表最爱。
他送给她的那一束恰好是三十朵,花语是:请接受我的爱。
过了新年的京大医院在后院遍植桃树,初春时节花蕾层叠绽开,万物新绿,风清日暖。心理科的抑郁症病人一下子增多,让科里的同事忙得焦头烂额。然而此时让顾伯棠更加担心的却是最近的流言,流言说得有模有样,不得不让人警惕疑心。
吴聪拿来了孤儿院孩子们的资料,进入顾伯棠办公室的时候有些慌:“总共有十几个孩子都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我们得赶紧做心理干预。”
顾伯棠接过资料,眉头不展。
吴聪叹气:“春天是抑郁症高发期,科里一下子抽调不出多余的人手,真是为难。”
顾伯棠沉吟片刻道:“春天气压低,空气中含氧量也低,生物体代谢进入旺盛期,发出的声波影响人的内分泌系统,所以抑郁症才会高发。以后我们科得提早做准备做预防。”
吴聪:“可这些孩子也不能不管呀。”
顾伯棠:“季节性的抑郁症容易恢复,让患者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注意调节饮食和睡眠即可,我会让陈主任和云月华来跟进他们。至于这些孩子,由我来做治疗,你和雅洁配合我。”
吴聪点头。他偷瞄了顾伯棠一眼,支支吾吾道:“不知道陈主任是否有空。”
顾伯棠看着他,“怎么了?”
吴聪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向他说道:“我最近听几个患者说林落雪喜欢陈主任。有见他们两人在池塘边散步的,也有见他们在桃花林中牵手的,我看林落雪长那么好看,不知道陈西晚主任是不是真的动摇了?”
顾伯棠啪的将资料放下,目光灼灼道:“你从谁那里听的流言?”
吴聪有些胆怯,缩了缩头,“几个病人传的,不知是真是假,我也是担心陈主任。”
顾伯棠绕过桌子走到他身旁,以极严肃的口吻嘱咐他:“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千万不要往外说。陈主任那里我会去了解,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在谁面前都不要提。”
吴聪下意识点头,“知道了。”
窗外杨柳吐绿,花海如云,日光轻荡枝捎,明明美得不可方物,顾伯棠却眉隐愁云,半分赏景的心情都没有。
是晚。
春风料峭,心理科还亮着一盏孤灯。
顾伯棠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后,看见走廊空空,心知大家都已经回家,这才敲了敲陈西晚办公室的门。
近日来心理科难得安静,顾伯棠正当盛年,成日忙碌却让他额间多了条明显的皱纹。自进入京大心理科,顾伯棠夙夜匪懈,从未睡过一个整觉,在他手下治愈的患者不知多少。他耳边从没有少过吵嚷声,可今天晚上,顾伯棠才发觉春夜竟寂静得有些可怕。
他缓缓进入陈西晚的办公室,看见陈西晚还伏在案头,喊了一声:“西晚。”
陈西晚抬头看见是他,连忙招呼他坐下,笑道:“等我写完这份病历。”
顾伯棠缓缓坐到他对面,目光有些迷离。他听着钢笔划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喑哑道:“听说秋薇怀孕了。”
陈西晚低着头,笑声却爽快地传来,“是啊。你与我同岁,你家小辰都快十岁了,秋薇才刚刚怀孕,时间过得真快啊。”
“秋薇身体弱,你好好好照顾她。”顾伯棠看着他,有些回忆年轻时候的情景,“当时沈院长邀请咱们来京大心理科,第一眼就看中了你做他未来的女婿。现在沈院长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希望你和秋薇能好好的。”
“那是自然。”陈西晚放下笔,灯光下神采奕奕,“伯棠啊,咱们两个一起从美国加州大学毕业也快十年了吧。可惜你当时已经结婚了,不然我看沈院长没准先看中你了。”
顾伯棠浅笑摇头,“你还是爱开我的玩笑。”
陈西晚整理了桌子上的病历,暗夜中风声如涛,呜呜作响。
“咱们去喝点威士忌,好久没和你一起吃晚饭了。”
“小辰还等着我回去。”顾伯棠拒绝他,接着说道,“你先等一等,我还有话和你说。”
陈西晚还在整理,“说什么?”
“林落雪的病情怎么样了?”
陈西晚忽地停下,看着他,“好多了。”
“我下午观察了一下林落雪,发现她的病症并没有好转。之所以精神大好,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有了移情倾向,对你产生了强烈的情感?”
“怎么……会。”陈西晚笑了笑,“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林落雪是我的病人,我一直在为她看病。”
顾伯棠:“众议成林,流言未必不是真的。”
陈西晚急道:“你不要听外面人胡言乱语。”
顾伯棠叹道:“林落雪每次来都精心打扮,一次比一次刻意。她刚来的那天穿着朴素,面色憔悴,可你再看看她近期的穿着和装扮,都是在向你表现她自己。西晚,你应该很清楚,林落雪的病完全没好,她只是把情感倾诉在你身上。如果你没有及时抽身,她的病情会更加严重,后果难以想象。”
陈西晚手指有些颤抖,他企图提高说话的声音来抵抗顾伯棠的质问。
“难道我连这点作为医生的操守都没有吗?伯棠你应该相信我!”
“心理咨询需要保持中立和客观,同时保持一定的距离。西晚,我希望这些原则你能坚守。”
灯火如豆,陈西晚的表情五味杂陈。
“你娶了秋薇,又是心理科的主任,有步月登云志,千万里好前程。”
顾伯棠缓缓起身,平静地看着他。
“不要让林落雪再对你存有幻想,如果你没有办法改变,建议你尽早结束你们的咨询关系。”
陈西晚喉头有些发酸,他的眸光闪烁,呆愣了好一会,竟不知顾伯棠什么时候走的。他手底下按着一团小字,没敢让顾伯棠看到。那是落雪前两天刻在自己桌角的,极好看的蝇头小楷: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连阴了几天,科里各个同事在这样的天气下都睡意沉沉。顾伯棠给大家煮了咖啡,出门的时候恰好撞见林落雪。
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搭了一件半透明的白色外衫,衬得肌肤胜雪,身姿窈窕,连口红都比往日抹得更艳一些,很是招摇。之前连云月华都忍不住称赞林落雪的美,长眉连娟,柔情绰态,日色之下灿然生光,像是尤物不可多得。只是可惜患了精神分裂症,不然真称得上绝色。
顾伯棠与她点头示意,刚要错过身子,林落雪忽然喊住他。
“顾医生,我给陈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没出什么事情吧?”
顾伯棠淡淡道:“一切都很好。”
林落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甜甜的,“我给他煮了鸡汤,特地给他送来。”
顾伯棠没再应声,转而将咖啡渣倒进凹槽。再回头时,林落雪已经进入陈西晚的办公室。
他叹了口气,希望她的病能早点好起来。正想着,吴聪忽然赶到三楼,气喘吁吁道:“不好了,孤儿院有个孩子自杀,其他孩子情绪躁动,还有跟着自杀的!”
“快把孩子接过来!”
顾伯棠捏着杯子就跟着他往下走。他的呼吸凌乱,眸下一抹淡淡的黑影,只怕晚一步会发生更多的意外。那些孤儿院的孩子,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阴云厚重,整个医院没有一丝风。
主任办公室内,林落雪轻轻把门关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办公桌前的陈西晚。
陈西晚面色冷峻,浅浅出声:“坐吧。”
林落雪先把鸡汤放在他桌角,有些撒娇地说道:“院子里的桃花开得那么好,一起去看看桃花吧。”
陈西晚放下案头的资料,咳了咳,“落雪,我们不应该这样。我是你的医生,就只能治疗你的病。”
林落雪眉梢轻动,有些失措。
“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你没有不好,是我不好。”陈西晚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你的病尚有很多不明晰的地方。你只说你饱受欺负,我猜测你以自我封闭的方式来应对外面的压力,自我防御机制出现,你将自己完全锁在了一个角落。你的精神高度紧张,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你不能无视这种压力,否则压力会把你吞噬!”
林落雪使劲摇头,连连后退,“我没有,我没有。”
“落雪,你应该告诉我真相。你不和我说实话,我没办法给你看病。”
林落雪双眸盈满泪水,哭泣道:“我现在已经好了西晚,我可以好好地和你在一起。”
“我们不能在一起。”陈西晚义正言辞地拒绝,“何况你也没有彻底好转,现在你依靠药物和治疗看起来症状确实减轻了,但是你根本没好。”
林落雪抖着身子,极尽隐忍地抽噎道:“我知道你有妻子,我根本不敢想和你结婚。但是西晚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每天都很想见到你。”
陈西晚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仍旧以医生的姿态和她说道:“我们不能成为朋友,更不能成为亲人,不然我就没办法再给你治疗。请你原谅,其实我根本不完美,是你对我的好感把我变得太完美了。”
声音未落,林落雪猛地上前扑进他的怀里,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身。而陈西晚却一动不动,连碰都没有碰她。
林落雪的眼泪将他的衬衣浸湿,她闷在他怀里哭泣,“你和我在桃花林中散步,和我讲你的抱负和梦想,那些都是假的吗?”
陈西晚喉头微动,缓缓说道:“带你出去是想让你有更好的心情,以此能和我说出埋藏在你心中的秘密。你对我隐藏太多了,至今连你的家人都没出现过,你应该对你的医生坦诚。”
她紧紧抿着唇,“能说的我都说了。”
“对不起落雪,我仍然想劝你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你只有和我讲清你的心结,我才能彻底把你治好。”
林落雪哭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陈西晚知道她今天是不会说了,他努力了那么久,想彻底找到林落雪罹患精神分裂症的原因,却迟迟没有找到。
他将她与自己拉开,站在她面前浅浅说道:“你先回去吧。我答应你,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
林落雪连连摇头,“我不走。我就在这等着你,等着你喜欢我。”
陈西晚叹气。他转身走向门外,外面云层翻滚,狂风骤起,一股寒意直侵心头。
他快速向隔壁办公室走去。他要给姆妈打个电话,让她来接林落雪。当初填表格时,林落雪在联系方式那栏写了姆妈的电话号,或许在林落雪心中,父母并不比她的保姆重要。
天阴沉沉的,在傍晚终于下了瓢泼大雨。京大医院启用了应急的照明设备,心理科提前下班,都赶在暴雨前回了家。天空爆裂,似乎将闷了几天的雨一齐倾泻,雷电交加,路面泥泞不堪,狂风吹断了桃花枝,一地残红。
顾伯棠与吴聪将孤儿院自杀的孩子送到了急诊科进行包扎,等着孩子醒了又做了心理干预,全部忙完已是晚上。大雨下个不停,顾伯棠吩咐吴聪在门诊等着,他打算将孩子们全部转到住院部的病房,等明天一早挨个给孩子们做心理测量和评估。
心理科内,林落雪坐在陈西晚办公室的沙发上,默默垂着头哭泣。
她的眼泪一直没有断,哭得嗓子都哑了。
陈西晚打了一把伞从院办过来,雨斜风急,肩膀乃至半个身子已经全部湿透。他手中握着一把长柄黑色雨伞,雷声轰隆中加速向心理科走去。
心理科在西楼,整个西楼分布着内科、外科、皮肤科和消化科。如今大雨如注,一向喧嚣的西楼也变得安静下来。他缓步进入楼内,雨水从鞋子底下顺势沾到楼梯上,护士与他擦身,呼吸急促,想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
隔天的新闻报道记述着今日下了四十一年来最大一场暴雨,导致交通瘫痪,桥断树毁,线路阻断,多人遇害,气象台在第二天都没有解除二级应急响应。整个西楼已经没剩几个人在这值班,四处静寂,玻璃被狂风震得哐哐直响,整个楼道都灌着一股混杂尘沙和土腥气的风,冻得人浑身发抖。
陈西晚走得越来越慢,他在下面的时候就看到整个心理科只有自己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如今他来到门口,空寂的走廊风声呜咽,他有些不放心,抬手敲门。
然而手指还没碰到门边,他忽然停住。明润的眼眸变得有些闪烁,棱角分明的轮廓下透着一股隐忍。
几秒后,他后退一步,将长柄雨伞放在门口,转身下楼。
他刚已经再次打电话给姆妈,姆妈说她一会就到。陈西晚知道自己不能再给林落雪任何幻想,他只能是她的医生,以前是,以后也是。
漆黑的天边又打了几道闪电,咔嚓几声像要把天幕撕裂。
顾伯棠背着孩子往住院部走,吴聪把伞全部撑给顾伯棠和孩子,自己淋得一身是水。
顾伯棠嘱咐吴聪:“你多给孩子打伞,我不碍事。千万别让孩子着凉。”
吴聪扯着嗓子回应:“今天雨太大了,我在这值班,老师先回家吧。”
顾伯棠喘着气,将孩子背得更紧。他拒绝道:“等把孩子全部送到住院部,我留在心理科。明天统一给孩子们做检查,要整理很多资料。”
吴聪还想争辩,却一脚踩进水坑里,整个人趔趄一步。
“小心。”
顾伯棠拉他一把,整个人全部淋在雨里。吴聪由着他扶住,忽然看到远处一个人影。
“陈主任?”
顾伯棠随着他的声音往左前方看,恰好看到陈西晚的背影消失在桃林中。他有些不确定是不是陈西晚,大雨滂沱,视线模糊,雨水兜头浇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走吧。”
顾伯棠弓起身子尽可能保护着孩子,一步比一步迈的吃力。
吴聪继续为顾伯棠撑着伞,他看到孩子手腕上的白纱布浸出好多血,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孩子身上。
自杀的孩子无力地攀在顾伯棠后背上,他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桃花眸,睫毛长长的,一言不发地看着冷风冷雨。他以前特别喜欢雨天,可是父母不在之后,他就再也不愿意听雨了。
心理科内,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林落雪抬头,眼泪悬在眼角。她一瞬间紧张起来,眉心紧蹙,有些颤抖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林雨泽浑身湿淋淋的,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跟我回家!”
林落雪用手帕擦了擦泪,慢慢站起身,“我今天不会走的。”
林雨泽咣的一声将门关死,“你不能喜欢医生。”
林落雪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姆妈都告诉你了?”
林雨泽走上前,冷眼看她,“你偷偷跑来看你的精神病,家人虽然没有阻止你,但是你要记住,姆妈是林家的人,不是你的人!”
林落雪双眸盈泪,连连苦笑,“你在提醒我是你们家的养女,没日没夜的提醒。我出来看病,爸妈是谁都不能说,只能写上姆妈和她丈夫的名字。”
“爸妈都是有身份的人,你不能给爸妈丢脸。”林雨泽咬牙,“落雪,我不允许你以后再来心理科。”
“不。”林落雪惊恐,她跑到桌前恳求道,“哥,我求你,你让我留在这吧。那个家我可以永远都不回去,永远,我保证。”
林雨泽脸色忽地一变,他看见桌角的鸡汤盒子,又顺着盒子瞥到一行字,整个人像被一把尖刀刺入心口。
“与君初相见……”林雨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落雪,这是你的字,这是你的告白?!”
林落雪吓得手足发麻。
“不要脸的东西!”他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咬牙切齿,“你就这么公然背叛我!”
林落雪嘴角立刻见血,捂着半边脸哭道:“我就是喜欢他。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别人?”
“贱人!”他满目怒火,一步步逼近她,“父母把你养着,就是给我当玩物!你就应该天天待在家里等我回来!你属于我,永远属于我!”
林落雪拼命摇头,“我就像你豢养的金丝雀,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你不能喜欢任何人。”林雨泽狠狠攥住她的腕子,呼吸粗重,“你是我的。”
“你放开我!”林落雪连连后退想挣脱他的束缚,争执中她的脑海中乍然多出另外一个声音,她吓得浑身瑟缩,手臂乱挥,“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然而林雨泽紧接着将她拉入怀中,紧紧箍着她。他的呼吸愈发急促,雨水打在她的肩上,让她的身体与自己一样湿润。
“不要离开我落雪。你好好待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
他哽咽出口,双目中已经满是泪水。然而林落雪却不停挣扎,大叫出声。窗外雷声轰隆,玻璃窗上映着林落雪近乎发疯的身影。而林雨泽狠狠箍住林落雪,任她在自己怀中发疯仍不松手。
林落雪哭得越来越凶,她的脑海中闪现出血腥的片段,她想到哥哥十八岁生日那天偷偷进入自己房间将自己强暴,床单上全是血;她想到母亲使劲扇她的耳光说她勾引哥哥,让她跪在那里求哥哥原谅。记忆瞬间袭来,让林落雪心口麻痛,双目晕眩。
从那时起,她拼命压抑自己,拼命将自己的内心封闭在一个角落。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另外一种声音,她感到自己经常被人跟踪,被人偷窥,感到自己被窃听,感到家里人的目光永远盯在自己身上,她每晚握着一把刀才能入睡,而梦里永远是血迹染满床单,哥哥趴在自己身上。
雨越下越大,一串又一串的雷声让林落雪彻底发疯。
而林雨泽却一边堵住她的嘴一边脱她的衣服。整个三楼几乎没有人,惊叫声瞬时湮没在雷声和雨声中。林落雪被他推到桌角,整个人抖如筛糠,她的头发全部散下来,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滴在林雨泽的手背上。
林雨泽也像疯了一般,将林落雪的衣服全部扒光。他长驱直入,狠狠蹂躏着她。林落雪哭得不能自己,脑海中混沌不堪,办公桌上的纸笔全部跌落在地,林落雪随手抓到一把镇尺,猛地向林雨泽摔去。
林雨泽的头瞬间受伤,鲜血顺着头顶缓缓流下来。他狠厉地抹了一把血,转而将她欺在身下,让她再也无法动弹。
风雨交加,窗外狂风大作,雨水从屋檐片瓦冲到地上,哗啦啦的声音久久不绝。
林雨泽终于从她身上爬起身来。林落雪整张脸都被泪水覆盖,发丝黏在脸颊上,呼吸越来越弱。林雨泽穿上宝蓝色的大衣,拾起那把沾着自己血迹的镇尺,看着地上还在颤抖的林落雪冷冷说道:“我让姆妈接你回家。”
林雨泽握着镇尺一步一步向着门外走去,身影越来越模糊。门打开的一刹,躺在地上的林落雪脑海中的片段不断重复,不断回溯,她想到第一天见陈西晚的时候就看他穿着相似的风衣,想到自己跪得膝盖都是血,想到连家里的下人都躲着她走……她觉得自己被人扼住了喉咙,喘不上气,身体紧紧缩成一团,脸色惨白。
她昏厥在地,衣服凌乱地散在身体旁边。一颗眼泪顺着长睫滑到唇角,晶莹纯澈。
林雨泽打开门,看见放在门口的一把长柄雨伞,一脚将它踢翻在地。
他走到走廊尽头,将镇尺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拿出纸巾将额头的血擦干净,拍了拍手。
他仰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迅速整理好衣服,这才转身下楼。
已将近午夜,顾伯棠打着伞返回西楼,还没上楼,迎面突然撞上一个男人。
男人身穿宝蓝色大衣,身上大半都是湿的,目光如鹰,在暗夜中仍然灼灼发光。
男人与他对视几秒,错过他的身子迅疾下楼。顾伯棠回身看了一眼,不知是哪个科里的医生现在才下班。
他缓步上楼,刚刚淋过雨有些咳嗽。
到了心理科,他看见陈西晚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门缝虚掩,不觉感到奇怪。
他敲了敲门,隐约听到里面有女子发出哈哈笑的声音。他推门进去,看见林落雪正披散着头发对着他咧嘴大笑。
整个办公室一片狼藉,顾伯棠快步走到林落雪身边,还没问出话,林落雪忽然向外面疯跑。
顾伯棠意识到不好,赶紧去追。空寂的走廊里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在昏暗的夜里显得惨淡而阴森。林落雪脑海中另外一个声音越来越重,她疯了,赤脚跑到西楼外仰天大笑。
她最后倒在雨水中,双脚被路面上的坚硬石子划伤,鲜血顺着雨水往泥洼处流淌。顾伯棠将她背起来送往门诊大楼,她的身体冰凉僵硬,像死去了一般。
远处,淋雨而来的姆妈借着灯光看见顾伯棠正背着昏死过去的林落雪,吓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她应少爷吩咐,一定要将落雪小姐拉出来淋雨回去,没想到人没接到,竟然发现了多余的男人在这。她吓得赶紧往回跑,想把如今发生的一切第一时间告诉少爷。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仍没有停,阴云密布的天空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人心底。
林落雪在医院中醒来之后就大闹心理科,疯疯癫癫地大喊自己被毁了。她的喊叫迅速引来更多的病患和医护人员,闹得整个心理科鸡犬不宁。陈西晚抱着林落雪,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双手紧握成拳。当医院对林落雪的检查结果出来时,他整个人都崩溃了,哭得像个孩子。
检查结果显示林落雪身上确实有被猥亵的痕迹,只是淋了雨,已经没有办法找到是谁干的。
林落雪的姆妈和姆妈丈夫赶到医院,确认顾伯棠昨天接触过林落雪,确认昨晚就是他在值班,两人在科里闹了一场又一场。慢慢的,流言纷起,顾伯棠近乎板上钉钉地被当成强暴林落雪的罪犯,病患围在心理科门口砸石头,肖雅洁气不过为顾伯棠争辩,却被患者当成帮凶。一个人往她身上砸了鸡蛋,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围着她大骂出声。
顾伯棠的处境如履薄冰,然而就在他奋力抵抗那些污蔑时,压死顾伯棠的最后一根稻草迅疾地向他扑来。
林落雪的事情越传越大,院里按着不动,连连声明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会给予任何人处罚。然而铺天盖地的报道和流言让心理科举步维艰,患者纷纷转院,直到一日夜里,林落雪死了。
她偷跑出来,哪怕已经疯了,却还是一头撞墙,死在了陈西晚办公室门口。
一时舆论大哗,对心理科的攻击上升到街头抗议的地步。媒体不断涌进京大医院,要求采访顾伯棠,要求京大医院给一个说法。
孤儿院的领导前来心理科,希望顾伯棠放弃对孩子的治疗。
顾伯棠哭得不能自己,他向孤儿院领导大喊:“他们是未来的希望!他们是我们的希望!为什么要放弃他们!”
孤儿院领导的态度更加明确,他没有办法让孩子们身处这样的环境。心理科恰逢乱世之秋,他不能冒险让孩子们接触一个“强奸犯”医生。
顾伯棠转头冲进陈西晚的办公室,咄咄相逼:“西晚,当天晚上你有没有来过心理科?”
陈西晚对顾伯棠冷冷的,“来过。”
顾伯棠再问:“你有没有碰林落雪?”
陈西晚蹭的站起身,“我绝对没有。”
顾伯棠点头,紧接着拉着陈西晚毅然决然地走向院长办公室。
顾伯棠不知道的是,肖雅洁一直偷偷跟在他们身后。当两人进入院长办公室内时,她在门外偷听了很久。
沈院长看着心理科的主任和副主任同时站在自己面前,长叹出声。
顾伯棠率先出声:“我辞职。”
陈西晚一惊,“我不同意。”
连沈院长都眯着眼睛打量着顾伯棠,“为什么辞职?”
顾伯棠上前一步,“心理科在国内本来就备受非议,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有我的责任。我离开以后,病患们还会重新来心理科,不能放弃那些病人。”
陈西晚扬声道:“落雪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想看到。但是现在我们应该把凶手抓到,而不是自己退缩。”
顾伯棠满目沮丧,“找不到了。警察问了保安和每一层楼的医生,都没有见过凶手。”
沈院长适时出声:“今天院里又阻拦了一波记者,事情闹得太大,上头问责,要让我们给个交代。”
陈西晚皱眉,“什么交代?抓凶手又不是医生干的活。”
沈院长有些怒意,“西晚,你到现在还没看清吗?那些病患,家属,医生乃至整个社会,是要追查凶手吗?事情发生在心理科,心理科就有责任!”
“岳父,伯棠不可能做那种事情。”
沈院长敲桌子,“人言可畏!这件事情医院一日没有交代,外面的人就一日不会放过心理科,不会放过京大医院。”
顾伯棠喉头微颤,他听明白了院长的意思,缓缓说道:“我要求院里开除我。”
“伯棠!”陈西晚劝他,“你这样等于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如果我不这样做,就等于把心理科所有同事往火坑里推。”顾伯棠想的很清楚,语气反而平静下来,“孤儿院的孩子们都需要西晚的治疗,其他医院心理科的条件和设备都没有我们先进,我希望心理科能继续接收这些病人。”
沈院长揉着眉心,“这是你的决定吗伯棠?”
顾伯棠点头,“我承担院里的一切处罚。”
陈西晚紧攥拳头,“可惜进出我办公室的人太多了,无法提取他任何痕迹。”
“以后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顾伯棠转身,慢慢向门外走去。他的背影寂寥落寞,连续多天的攻击和谩骂让他身心俱疲,他觉得很累了。
门外的肖雅洁扬手抹了一把眼泪,赶紧藏在楼梯口。她紧紧靠着墙面不敢出声,泪水却再次决堤而下。
待顾伯棠走后,陈西晚还想为他辩解,却被沈院长猛地打断。
“秋薇和我说了。”
“说什么?”
沈院长冷峻地看着他,“林落雪的事情到此为止。”
陈西晚心口突突直跳,他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拳头紧紧攥着,却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顾伯棠被辞退之后几天,肖雅洁正式提出申请辞职。她收养了几个孤儿院的孩子,以一己之力将他们的心理疾病治疗好。再后来吴聪向她求婚,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在肖雅洁心中,她的爱情早就死了。
心理科终于恢复了平静,然而报社里,林雨泽还在不停写着攻击顾伯棠的报道。
周鸣山将一沓报纸丢给林雨泽,笑道:“没想到你对顾伯棠那么感兴趣,怎么一直写他?”
林雨泽拿起报纸,看着每一张报纸上都有笔名“甘草”对顾伯棠的报道,回笑道:“这可是个好案子,引起多少关注。大家一直以为心理科是关押精神病的地方,要是一个医生禽兽不如对精神病患者都能下毒手,可不要遭天打雷劈。”
周鸣山点头,“确实如此,顾伯棠的事情发生那么久,社会上对他的讨论也没有断过,可见大家都难以接受他这种人。不过……”周鸣山停顿了几秒,接着说道,“不过顾伯棠一直没承认他对患者做的事情,媒体一直围绕着他攻击,似乎关注错了焦点。现在大家更应该去想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林雨泽连连摆手,“鸣山兄此言有误,事情发生在心理科,女患者身上只有被猥亵的痕迹却无法再找到凶手的精液,顾伯棠就是认定这一点才反复狡辩不是自己做的,可谓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当天只有顾伯棠一人在,凶手不是他还能有谁。”
周鸣山半眯着眼睛想了想,随即一笑:“甘草兄说的是,这事儿还真不好论断。我听说女患者姓林,和甘草兄一个姓,看来甘草兄也是性情中人,写那么多报道是为民除害。”
林雨泽拿起笔,重新伏案而书,“女患者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甘草兄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周鸣山依稀记得他提过自己的妹妹,“我记得你很疼她,也叫什么雪,和同事们提过几次。”
林雨泽忽地顿住,勉强笑道:“我妹妹可比女患者有福气,我爸妈非常疼爱她,让她出国读书去了。”
“我就说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妹妹,只见过你父母常来报社给你送吃的。”
“他们哪是来看我,我父母和社长是好朋友,借我名义来找社长叙旧罢了。”
林雨泽揉了揉眉心,这阵子几乎每天都会头疼,让他很是烦恼。
周鸣山意识到聊的有些多,拿起笔也开始写起来。
“顾伯棠的案子大家持续关注,我们也不要耍懒了。甘草兄那么勤奋,我也多写两篇。”
“我见你最近很忙,都做什么去了?”
周鸣山抬头,瞅了瞅四周无人,偷偷和林雨泽道:“过不多久我就要辞职了。”
“为什么?”
“我搞到一批货,只要出手,赚一倍。”
林雨泽来了兴致,“现在大家都下海经商,鸣山兄也做准备了?”
“和我一起干吧,商机大好。”周鸣山向他倾了倾身子,“你人脉资源那么好,咱们联手能干几票大的。”
林雨泽轻嘶了一声,他的头疼病更重了。
他闭着眼揉着额头,声调平缓:“三七分怎么样?”
周鸣山笑意盈眸,“我怎么好占甘草兄的便宜。”
“不,”林雨泽睁眼看他,目光灼灼,“我七,你三。”
一年后,初春,林雨泽别墅。
肖雅洁由管家引入正厅,林雨泽燃了几片龙涎香,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肖雅洁已经剪了短发,穿一身职业套裙,显得干练清爽。
她还未出声,别墅中的电话忽然响起。
林雨泽示意肖雅洁先坐,接着拿起电话:“已经安排好了,出货就行。”
对面似乎出了一些问题,让林雨泽皱了皱眉,“我来搞定。”
最后他嘱咐了一句:“鸣山,没有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几千万的生意出了这种错,不听话的人你知道怎么处理。”
他扣了电话,面色无澜,缓缓看向肖雅洁。
“你好,我是诚明心理诊所的医生。”肖雅洁坐在他正对面,目光朗朗。
林雨泽呷了口茶,“你能治我的头疼病?”
“我听说您正在四处看医生治疗头疼,我想您一直看不好的原因,应该是心理出现问题。”
她一针见血地回答让林雨泽微微顿住,整张脸立刻拉下来。
“你接着说。”
肖雅洁:“你在焦虑。”
“没有人不焦虑。”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焦虑而头疼。”
林雨泽没出声,肖雅洁继续道:“你遭受到背叛。你无法接受这种行为,身体做出防御。你不能看到背叛者留下的任何物品,会感到肮脏和不洁,你经常恶心反胃,一想到背叛自己的行为,你的焦虑情绪加重,引起呼吸不畅,身体其他部位同时做出相应反应,比如头疼。”
林雨泽慢慢放下杯子,回应她:“你调查过我。”
“我只是参考了其他医生的意见。”
“你很聪明。”林雨泽冷笑,“我一年内拒绝了那么多心理医生,你有自信留下来?”
“我可以让你永远不再头痛。”
“怎么做?”
肖雅洁缓缓站起身,余光看着林雨泽身侧小桌上摆的一束淡绿色玫瑰花,她从未见过这样颜色的玫瑰,如碧海云天淡雅清新,不知比普通的红色玫瑰高级多少倍。然而比起不多见的绿色花儿,插花的红釉玉壶春瓶则更为罕见和昂贵。春瓶是梅子红,与她刚刚染过的指甲一个颜色。
房间中的任意一件物品都彰显着林雨泽不凡的财力,肖雅洁心思微转,抬头时已笑意盈眸,看着他缓缓道:“很简单,信任我。”
房间外桃花如海,成团成簇如漫天云霞争妍斗艳。暖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飘向远处,满地尽留芬芳。蝴蝶停在花蕊之上缓缓扇动翅膀,草色轻轻,柳芽嫩黄,和娇烂漫,丹彩灼春,一派青春之景。
肖雅洁想这一年竟过得这样快,去年此时她和老师还带着患者们在医院花树下散步聊天,老师温润如清风明月入怀,和他们聊“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的趣事,聊弗洛伊德和荣格的胶葛纠缠,聊他自己独处美国时的浮寄人生。她的眼睛中泛着些许泪光,那样好的时光,此生竟不能再有了。
一年前,京大医院亦是有花如海,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一夜狂风后,天空依旧阴翳,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林落雪醒来大闹心理科一边疯跑一边大喊 “有人强奸我”的同一天上午,警员们进入陈西晚办公室房间。无奈从林落雪出事到现在,房间内已经进入过很多人,地毯还沾了很多雨夜中的泥土,勘查工作增加了很多困难。
走廊外围得水泄不通,病患们窃窃私语,甚至对顾伯棠指指点点。陈西晚抱着再次昏过去的林落雪与顾伯棠大吵一架,声音穿透心理科的墙壁,廊院外都还能听到。沈秋薇捂着肚子停在二楼拐角处一动不动,她从没有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陈西晚竟有这样怒极叫嚣的样子。半晌,她缓缓转身下楼,瘦弱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
心理科治疗室门口,从孤儿院被接过来治疗的小男孩手腕上还包扎着白色绷带,隐隐渗出一些血迹。他待在那等着顾伯棠,一双桃花眸波光缱绻。只是等了很久,顾伯棠都没顾上自己。只看着他不断地与人解释,任别人怎样苛责,他依旧隽逸有礼,语气温柔。
小男孩趁他不注意慢慢走到陈西晚办公室门前,停在门外看着警察们在里面搜来搜去。他听见门口围观的人不停叹气,一个说“患者都疯了,查到也没办法立案”,一个说“疯子的话连口供都做不了”,诸如此类的讨论不一会就湮没在门外的叫嚣声中。小男孩瞪着一双大眼睛,余光看到卫生间门口的垃圾桶,他转了身,向着垃圾桶走去。
他惦着脚尖抬起垃圾桶的盖子,看到里面杂七杂八的脏物,缓缓放下盖子。
他沿着走廊一直走,步子停在每一个垃圾桶前,将垃圾桶都看了一遍。
几分钟后,他走到走廊尽头,掀开了最后一个垃圾桶。他看见上面都是一些带血的纸巾,皱了皱眉,随即扬起胳膊将纸巾都抓了出来。
他轻巧的指尖碰触到一块冰凉却有质感的东西,顺着纸巾往下摸了摸,最终掏出来一块长方形的石块。石块上描绘着丹青山石,尾端一角沾着血,血迹染到他指尖上黏腻腻的。
他隔着人群向走廊另外一头望去,看见警察们陆续出来,看见顾伯棠紧接着被警察带走。白皙的面容下黑眸忽然变得锐利有神,他掉转头一路小跑奔向楼下。雨终于停了,天际裂出一条细缝出来,阳光乍泄。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一直不愿意碰触任何东西。他有了严重的洁癖,即便在孤儿院也备受排挤,没有小朋友愿意和他玩。然而如今小男孩紧紧握着长方形石块一路跑到太阳底下,他与沾着血迹的石块一起暴晒了很久很久。
桃花眸中有了一点点笑意。他不常笑,那一笑竟如满院桃林万朵压枝,次第盛开,绵延不绝。 心理科医生(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