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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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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

  “你所做的梦中间,以哪样的梦为最可怕?”托尔斯泰问我说。

  我是不大做梦的,所以也不大记得牢,但是有两个梦却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大约是终我之身也不会忘记的。

  我有一次梦见天上是拉拉杂杂的瘰疬很多的,似在腐烂的样子,青不青黄不黄的颜色,星都是既圆且暗,光线全无,也没有油润的光泽,像一个疥癣者的皮肤上的痂痕。而一条红红的叉状歧裂开的活像一条蛇似的电光慢慢地在这腐烂的天空里滑走,当它触着一颗星的时候,这星就会膨胀起来变成球形,然后就声音也没有地炸破了,破后的地方只遗存一小块烟也似的黑点;然后这黑点也很快的在朦胧腐化得同液体似的半透明的天空里消灭了。像这样地全部的星斗都一个一个的炸破消灭,而天上变得一阵暗似一阵更可怕起来,最后天空就向上起起旋涡;沸腾得涨起泡沫,再爆裂成一块一块的小块,开始向我头上落起同冰冷的果浆似的东西来,而在各块小块断片的中间空处呢,却露射出一种光耀的黑色来,绝似那铁块的颜色。

  莱阿·尼古拉维支说:“这是从一本学术的书上来的;你一定是因为读了些关于天文学的东西;然后才有这个恶梦。那么另外的一个梦呢?”

  另外的一个梦:一块有雪的大平原,地面平滑得像一张纸;没有小山,没有树林,各处也没有一点灌木之丛,只有——仅仅能看得见的——很少的几根标竿从雪底下突出在那里。横过在这一块死寂的荒原雪地之上,从地平线的这一边到地平线的那一边,只伸延着一线的黄色的差不多是恰恰可以认辨得出来的路线,在路线之上只有一对灰色的毡头靴子——是空的——在那里慢慢的前进。

  他举起了他那毛簇簇的变成了狼似的眉毛,深沉地注视着我而沉思了一下。

  “那是可怕得很的……你真的做了那个梦么;你总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吧?但是在这里也有点仿佛是从书卷上来的样子。”

  突然间他似乎发起怒来了,很兴奋地严肃地说,一边却以手指敲着他的膝头,“可是你总不是一个常醉于酒的人吧?你似乎是从不会喝很多的酒的人。但是在这些梦里却有些昏醉的地方在里面。有一位德国作家,霍夫曼(Hoffmann),他曾梦见过打牌的桌子在街上跑路和其他的与此相像的事情,但是他却是一个醉鬼——依我们的识文字的车夫之所说,则是一个‘Calaholie’空的靴子走路——那是可怕得很的。即使是你造出来的,也是很好。真可怕呀!”

  忽而他又露了一大脸微笑,甚至于他的颊骨都放起光来了:“你且假想想看:譬如突然间,在忒物斯喀耶街(Tverskaya Street)上有一张曲脚的打牌桌子在走路,桌板是拍拍在响的,桌子过处会有一层白色的灰尘起来,你在那绿色的桌布之上并且还可以见到许多输赢的数目在那里——许多收税的税务员在这桌子之上连续的打了三天三晚的牌——最后这桌子是忍不住了就这么的跑了开去。”

  他大笑了,大约是注意到了我的因他之不信用我的梦话而有点生气了的原因吧,于是又说:

  “你因为我想你的梦是有点书卷味之故而生了气了么?你且不要因此而恼怒;我晓得,一个人有时候是虚造出了些东西来而不觉到的,有些东西本来是一个人所不能信的,大约也是不能被人所相信的,而他却假想他是梦见了的,并不是假造出来的。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是一位老地主所讲的:他梦见他自己在森林里走路走出到了一个旷野里了。在这旷野里他看见两堆小山忽而变了一位妇人的胸部,在这胸部小堆之间升出了一张黑脸来,脸上该有眼睛之处却有两个月亮像两点白点似的生在那里。那老人梦见他立在女人的两腿之间,在他的前面有一条深深的黑谷在那里吸收他进去。在这梦之后他的头发开始变起灰白色来,他的双手也颤抖起来了,于是他为要试水浴治疗之故而出国上医士克纳以普(Dr.Kneipp)那里去。但是实际上他一定见过些像这样的事情无疑——他是一个放荡的人呀。”

  他拍拍我的肩膀。

  “但是你是既非醉鬼又非放荡之人——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的呢?”

  “我也不知道。”

  “我们关于我们自身的事情,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他叹了口气,缩小了双眼,想了一下,然后又轻轻的加上去说:“我们真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这一天晚上,当我们在散步的中间,他拉住了我的手臂说:

  “那双空的靴子在前进——嗳,真可怕呀?完全是空的——搭拉搭拉地——雪在靴下轧轧地响,是的,这是好得很的;但你真很有书卷气,很有。你且不要生气,这可是很不好的,这怕要梗住你的去路阻止你的前进。”

  我比他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炫学的书卷气,当时我也无暇顾及他所讲的那些很好听的细小的辞句,总觉得他是一个惨酷的理性主义者。 郁达夫翻译作品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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