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嶷,阿葛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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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阿嶷,阿葛的儿子
十万年(in the year Minus 98076)前的一天晚上,阿嶷即阿葛的儿子坐在洞穴里的一堆火堆前头,一边在舐吮他的油光光的嘴唇,一边在将他的油手向胸前的棕色厚毛上揩擦。他的嘴唇和手指上的油渍,系自他那插在一枝尖棍上向火烧烤过的一大块野牛肉上来的。那一天他们的部落在打猎,将枪头打入那只大野兽的眼睛里去的却是阿嶷自己。他年纪尚轻,真不愧为一个英雄;所以现在他得吃到英雄所应得的分儿——野牛肉——坐在火堆前头,一边打盹,一边茫茫然混混然在追怀日里头的打猎的事情。
他手里还捏着那枝烧烤的尖棍,把这棍儿玩着,他在向地面上乱画。忽而半有意识地地面上被画出了底下的一个形状:长长的一划,这仿佛是野牛的身体,前头两直,是野牛的前脚;后面两直,是野牛的后脚;在头上又大大地划了一划,是头。阿嶷一看马上觉得浑身起了颤栗。那只大野兽,因地上的几划,很奇怪地活现在他的眼前了。这便是阿嶷所作的第一张的绘画呀!
但是以后恐怖就笼罩住了他。他住在恐怖的世界里了,心里不敢想一想,一想就得怕。很急速地他就把地面上的画儿划去,直到那只魔幻的野兽的痕迹完全消去了为止。他朝后面在恐怖地看,疑心那野牛的阴灵,被这可怕的新魔术召唤到洞里来了。他又偷偷地朝睡躺在火旁的他的同部落的人们看了几眼,看他们也曾注意到了他这一回的大胆的冒险没有。
但是还好,坏事情并不起来;阿嶷吃下去的肉,在那天夏夜里,也不曾在胃里作怪,雷电还没有来打击他,树枝也不曾打到他的头上来。所以第二天的晚上,他心里感到了一种诱惑,他记得他那种画法,他竟敢把他那只魔术的野牛再现出来,坐在火堆前头他在注视着它的对敌摇首张鼻的状态。过了些时间以后,阿嶷更进了一步,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情;他画了上下的一直,下面两个尖叉,头上一个圆圈;这是阿嶷自身,第二个阿嶷,用了长枪在抵制那野兽的进攻。
就是这画,也没有什么坏事情发生,足见也并不是坏的魔术,他并不生病,雷电树枝也并没有打到他的头上来。在屡次试画的中间,另外的想头也来了;他用了上下两条线来表示野牛,于是那只野兽便有了空间的体积。在这两线之间,又加以另外的点画,表示野牛身上粗毛簇生的外皮;头上一个圆圈之内,又以那一枝烧烤尖棍深深地穿了一个黑洞——是野兽的眼睛,在很凶恶地朝阿嶷看,使他感到了一种在从前从没有一个生物所感到过的颤栗。
当然像这样巨大的魔术,是不能老守着秘密的。阿嶷心里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想将这他所手制的野牛头给部落里的人看,部落里便起了哄动。这是一件奇迹,大家都承认说,他们一见就马上晓得这只野兽——是一只野牛,不是别的东西。他们都欢呼起来,惊叹阿嶷的这表现的智慧。
〔九万九千九百六十六年之后,当作者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老在他所探望的一家富有人家的饭厅上看见三张激刺食欲的画挂在那里。一张画着在大浅盆里的三个桃子,一张画着五六个鱼穿在一根绳上,一张是两尾野雉吊着头颈挂在那里的画。阿嶷的部落的人们,现在叫作鲍儿的模亚(Baltimore)的商人制造者联合会的会员了,他们在晚餐聚会的时候会聚拢来叹赏这一个伟大的魔术。在这里这些算是艺术作品,并且大家知道它们是艺术品,也很正确地知道为什么它们可以称作艺术品的;他们看了鱼就会说:“你看,连鱼鳞的光彩都看得出来!”看了桃子就说:“真想把这些桃子身上的绒毛擦了拿来吃!”看了野雉就说:“把手插进去,仿佛是可以插进这些野雉的羽毛丛里去的样子!”〕
但是最初的那一种感动过去了的时候,和阿嶷同住在洞穴里的人们,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野牛是可怕的有破坏性的动物,要将它来杀了作食品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但现在又把它的怨灵唤醒过来,却是自取灭亡的对运命的挑战。在洞穴前面的圣山之上,住着那位大猎主(The GreatHunter),一切野牛,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他对了侵犯他的权能的篡夺者,一定要起妒嫉之心。还有部落里的妖魔博士(The Witch Doctor),他时常到大猎主那里去,作种种好运道的咒文的——只有他配行魔术,一个傲慢的小孩子要行他的魔术,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企图。因此妖魔博士就将阿嶷的画一脚踏消,部落里的立法的长老(The OldMan)就将阿嶷逐出穴外,放逐到有生着刀剑似的利齿的老虎在游行的暗夜的洞穴外面去。
〔去年冬天,作者有一晚立在纽约的热闹场的百老汇路第四十三街上,看见一家建筑物的门前正面,有紫色火光烧着拼成的三个大字:十条诫。他踏进了这一间屋,在银幕上看见了电光的闪射,接着就见风云的破裂和舞台上的可怕的雷击之声,从雷电风云的响声之中那条第二条诫就展开在他的眼前:你不可塑造偶像,凡天上地下水中百物,皆不可雕塑起像来。〕
阿嶷自家寻着了一个洞穴,避去了生有刀剑似的利齿的老虎。并且那妖魔博士的激怒和大猎主的十诫,也并不能从他的记忆里将他那种当他在地上画出那魔幻的野牛时所感到的快感消去。现在他只一个人了,就有了耽溺于魔术的工夫,他去弄了些红石头来,将他的洞穴的壁上,全部都罩满了各种野兽的图形。部落里的青年马上都来看他了,看到了他所做的这种魔术,大家都偷偷地到他这里来,来分尝这一种被禁的快感。
〔在我们的大都市的大街上,我也能带你到一个洞穴里去,在这洞穴的顶上,有火燃的文字写在那里,叫作Arcade。你可以随便进这洞穴去,可以在一只一只的小箱子里看出阿嶷的魔术来,向这小箱子里丢一枚铜铸的货品,你就可以看见一切了。这个洞穴的有一部分,并且还贴着广告说:“只许男子们看!”我并没有到这一部分去过,所以不晓得阿嶷之子孙,在那里藏着些什么把戏;但是想到一个神经系统,曾经一度在一个生物机能上生成之后,能传下来到三千三百三十三代之久,岂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在这中间,部落里起了战争,长老(The Old Man)在和次老(The Next Oldest Man)争,老妖魔博士(The Old Witch Doctor)在和第二个博士(The NextDoctor)争。叛徒们晓得了阿嶷的魔术,想来把它利用。他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叛徒的妖魔博士就对众宣言说,他(新妖魔博士)曾经去会见过那圣山上的大猎主的,是大猎主自身给阿嶷的能力,使他可以创造魔幻的野牛并且在魔幻的狩猎里也可以把野牛们杀掉。妖魔博士又说,总之换一句话说,阿嶷是一位得圣灵感化的艺术家(An Inspired Artist);若他和他的朋友们,能帮助新党争得势力,那阿嶷就可以变成宫廷画家(Court Painter),而他的制作,就可以升进成为部落的仪典。阿嶷当然是喜欢的,跟阿嶷学习,有些学得差不多和阿嶷一样的他的朋友们,也一样的喜欢,他们都愿意变成Inspired Artists,都愿意去装饰洞穴的墙壁和部落的武器。
不过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弄清楚,叛徒的妖魔博士又说;阿嶷和他的朋友们应该明白,他们所助赞宣扬的,是这一个特别的妖魔博士的魔术。他们若画狩猎图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把底下的事情很明白地显示出来才行,就是带领狩猎的头目,是那位新的长老(The New Old Man);他们非要把他画得很神妙,非要画得使他可以使部落的人们惊惧不可。阿嶷和他的弟子们就回答说,若要他们作画,画野牛和猎人,那画的是那些野牛和那些猎人,却毫无分别的。艺术本来就和政治及宣传是毫无关系的东西。于是商议定了;叛旗也就举了起来,新长老就作了部落的首领,新妖魔博士在洞穴的极远一头的野牛皮的帷帐之后作起他的魔术来;阿嶷就把他们两人的画画了许多。
〔并且我曾经到过各国的王宫御苑,寺院教堂,看见过各部落的长老们的御像,他们身上都穿着灿烂的袍服,头上都戴着金珠宝玉的王冠;他们叫作皇帝公侯亲王及实业界的首领与商会的会长。我也曾看见过各种魔术的妖魔博士的立像图形之类,他们叫作教皇僧正主教管长及大学总长与神学博士。并且那些画也常叫作古代的名手(Old Masters)。〕
于是阿嶷就作了宫廷画家,画了许多他的部落的丰功伟绩。当他们的部落出去和另外的部落战争的时候,他就把自己部落里的卓异的美点画出来,而把他们所要打倒的部落的丑态,形容在画上。
〔而当我们的部落出去打仗的时候,那些报酬受得很丰富的杂志插画家画了许多相貌堂堂的少女,在呐喊战争的口号,这就叫作自由联盟参战运动(Liberty Bond Campaign),更有我们部落里的许多小说匠变成了武装的战士,他们叫自家作警备义勇队(Vigilantes)的。〕
于是阿嶷大成功了,技术也进了步,他能够画出各种的人物和野兽来了。他的魔术的名声远扬了开去,另外的各部落的人们也都到他的洞穴里来叹赏他的妙技,他们都很尊敬地来注视这一位得圣灵感化的艺术家。
〔在纽约的一家旅馆的食堂里,我得在隔断大名人和无名小卒的一重魔术红帘之后,坐在一张桌上,听到我朋友的以很谨慎的点头和耳语来启示我的话,他说:“那是海伍特·勃龙(Heywood Brown),坐在他底下的是立泰·惠曼(RitaWeiman),刚才走进来的是孟勘(Mencken),那个矮而且肥,穿酱色衣服戴大眼镜的,是海艾·奢衣玛(HergeSheimer)。”〕
阿嶷的荣誉,和他所擅长的魔术,使部落里的少妇们也感得了惊异,她们都拜倒在他的脚下,于是他的天才就得在未来的代代中传下去而不至于消失了。
〔我在欧洲的各画廊里曾经注视过许多许多的像圣母般的贵夫人——有些是悲寂的,有些是微笑的,有些是波形金发的,有些是漆黑平发的——的像,但是她们总没有一个不是很肥满,指甲相貌修饰得很周到,穿着很美丽的绸缎的衣服,而正配做宫廷画家教皇主教和管长们的情妇而使她们出名的样子。〕
阿嶷的子子孙孙传练他的魔术,找出新的方法来使艺术的感觉能够紧张。他们学作粘土(石膏)的模像,并且能将部落的长老们和妖魔博士们的形象从木头或白石头雕刻出来。
〔正在世界大战之前,我在伯林,被一位朋友邀去坐车过西爱其街(Sièges Allee),在几排白石雕成的或披盔甲,或着僧帽皇袍,或手挥法冠王笏战斧实剑的怪物中间经过。因为我自家是一位野蛮人,所以见了这一个光景竟不觉窃窃私笑了起来,但我的朋友便立时急得脸色都变了青,以手指按上我的唇边,并且指指前边的马车夫的背,轻轻告诉我说,傲慢的野蛮人经过此间,因为私笑了好亨错伦部落(Hohenzollern Tribe)里的长老们的原因,被忠君的马车夫直拖到警察局,送到牢狱里去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
同样的阿嶷的子孙学得了能模仿野鸟鸣唱的声音,所以他们能将初恋时的感动重唤回来。他们又学得了能模仿雷鸣和枪棒在战时怒击的声音,所以他们能将狩猎及屠杀(theslaughter)的光景重新宣扬出来。
〔所以在千八百七十年的时候,埃及太守(the Khediveof Egypt)曾对阿嶷的子孙提出了十万块钱的悬赏,说有能将他祖先的屠杀事件等,用最有力的魔术来重制出来者,他将给以十千的金镑;于是现在,凡各种文化所在的地方,那些屠杀的机械主人们穿了尊严的服饰,陪了他们的珍珠戴满的胖夫人,便可以去听他们所爱的大歌剧《爱绮大》(Aida)了。〕
同样阿嶷的子孙学得了他们的模拟狩猎的冒险的演出。所以被音乐来一感动,他们能在篝火的周围跳舞起来,把他们的枪械刺入魔幻的野牛身上,见它倒了他们也会欢呼起来,幻想的肉块的滋味,他们也会在嘴里舐吮的。
〔在美国的三万处的电影馆里,这些部落之民会聚拢来向华奢的魔幻的爱人儿求爱,得了幻想的巨富之后,他们会在嘴里舐吮肉块的滋味;对于那些胡子直竖的俄国过激的恶党,并嘴脸歪曲的赤化煽动的坏分子,以及对于凡依圣山上的大猎主的指挥而由长老们妖魔博士们创制出来的各种光景,他们看了都会战栗。〕
三千三百三十三代的岁月过去了,在每一代里阿嶷的子孙们总不得不遭逢着他们对于长老及妖魔博士们的关系的问题。阿嶷自家是一个猎夫,他以自己的手杀他的野牛,并且在他吃野牛肉之先,他自己能宰割烧烤。但是现在,他的子孙们自己,好久不曾将枪头打入进攻的野牛眼里去了。他们变成了弄幻想的专门家;他们的手,并不能适用于枪械石斧,而只能适用于画笔,铅笔和打字机上了。所以他们若被逐出于部落之外的时候,他们已不能够对付生着刀剑似的利齿的老虎而为自己及他们的柔美的妇人们觅食了;所以长老及妖魔博士们对他们所有的支配力,比从前更加紧切了。他们的图画和作品,要比从前更适合于长老和妖魔博士们的胃口才行,他们比从前更要称赞颂扬自己的部落的风习,好使与其他的人类或天使的部落的风习成一个对比才行。
上面所译的,是《拜金艺术》的开宗明义的第一章,说艺术的起源(Anfange der Kunst)说得这样变幻离奇的,在我所晓得的范围以内,恐怕只有辛克来氏一个人。因为原文离奇难懂,所以译文里大约一定有许多译得很可笑的地方,这一层希望读者不客气地赐以指摘,于出书的时候可以订正。
听说《拜金艺术》一书,中国已有人介绍翻译了,可惜我还没有见到,否则拿来对照一下,一定有许多可以助我参考,证我拙劣的地方。这一层亦当于出书的时候,再来细心查考,细心对照订正,以报答读者,在此地只好学了阿嶷的子孙的取巧方法,预先来告个罪儿。若没有特别的障碍发生,则原书的重要部分,头上一二十章的译文,一定可以陆续地在本志上发表,否则等译好之后,马上出书也说不定,我只等读者们的鼓励和赐教,好使我顺顺当当地翻了此书。
一九二八年三月十日在船上 郁达夫翻译作品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