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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重金属女王

穿过月光之境 安逸 23251 2021-04-06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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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要烈,才够痛饮。车要快,才能驭风。爱要狠,方可深陷。”

  ——程旷

  回到基地,程旷第一时间便通知众人到会议室开会。

  作为程旷的跟班,陆晋也一起跟了进去。

  此时,水位已经重新回升,众人都长松了口气,看见程旷两人,也都有心情打招呼开玩笑了。

  娄云最先迎上来,可只与两人打了个照面,便愣了一下:“你们这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啦?”

  程旷急忙阻止她发挥想象,把跟镇上人打架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娄云挑高眉毛戏谑道:“哟,患难见真情啊!一晚上没回来,气色跟吃了仙丹似的。你不会偷偷把这小子给吃了吧?”

  “老不正经!”程旷啐了她一口,“说得我跟吃人的女妖精似的。”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女妖精可得烟视媚行,娇弱可人怜。你最多算个黑沙老妖。”施一源凑过来接了一句。

  “我惹你了?”程旷一巴掌打在施一源的后脑勺上。

  “旷姐,实在不行,我封你做抠脚大仙。你那味儿,和十一块有得一拼,能熏死半个沙漠的人!”丁克摸着后脑勺嚷道。

  “得了吧,咱们这儿可是无人区!”程旷冷哼。

  “敢情你面前这一群都不是人啊?”施一源又补刀。

  程旷再次动武。

  陆晋在一旁“噗”地笑出声。

  其实,只要程旷不接连好几天穿同一双沙地靴,味道还是能够让人接受的。

  至少,昨晚他就抗住了。

  一番嬉笑后,程旷丢出了重磅炸弹,炸得一伙人都黑了脸。

  他们万万没想到,程旷这一去,基地的储备金没了。

  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没钱到镇上采买物资了,一切只能自给自足。牧民们的补助没了,工人的工资没了,核心成员的酬劳没了,连最基本的补给也没了。

  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得白打工了。

  “基地现在还剩百十号人,每个月都得发钱发物资。你们说,这消息瞒不瞒得住?”程旷再次丢出问题。

  “必须瞒住啊!没钱,人肯定马上跑光,谁干活啊?”娄云急了。

  “理论上说,可以拖一拖,如果能下一场雨,我们就能向总部要钱了。”施一源说道。

  “怎么拖?我每个月得向我老婆交工资,不然,她马上就会哭死哭活地让我回南京。”机械工程部的小李立即提出反对意见。

  “这样,我问一下,有多少人会因为拖欠工资,当然也许不止是拖欠,如果后续资金要不到,这钱就永远欠着了。如果是这样,在座有哪些人愿意留下来?”程旷沉声问道。

  偌大的会议室,突然就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愿意留下来的举个手。”娄云说道,说完便率先举起了手。

  接着施一源、丁克、程旷、黄工程师也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然而,剩下的三十多名技术人员都犹豫了,又过了一会儿,才又稀稀落落地举起了十几双手。

  程旷看了一下,都是在基地待了七八年以上的老研究员。

  爱情也好,梦想也罢,坚持到最后的人,都是一开始投入心血最多的。因为付出太多,已经输不起。

  而保持沉默的,都是来了最多两三年的新人,对基地并没有什么感情。

  施一源有些急了,金鱼眼泛着红:“你们为了这么点钱,就放弃我们奋斗了十几年的梦想?眼看着计划就要成功了啊。”

  “不是还没成功吗?”小李嘟囔着,“我们来这儿有一部分原因的确是为了钱。”

  坐在小李旁边一个来了没两年的地质队员也说:“我老家的孩子还等着拿钱买学区房呢。”

  “常年和家人两地分居也不是办法。”有人退缩道,“我本也打算就干完今年的。”

  “旷姐,我妈催我回去结婚了。”程旷的小助理怯怯地说道。

  项目风光的时候,人人挤破头想要来镀金,可一有问题,好似每个人突然就多出了许多不得已要离开的理由。

  这世界,是现实的世界。

  真正为理想而战的人,永远只是少数。

  程旷叹了口气,示意大家将手放下:“看,连你们都不愿意留下,更别说牧民和工人们了。谎话说太多,被揭穿只会更难堪。”

  “你真要公布这个消息?”施一源问。

  “对,明天早上把大家叫到一块儿,实话实说。愿意留下来的,我们自己种的粮食也还够吃。生活用品刚采买过,也还能再用上小半年。到了十月,第一阶段的项目就到期了,项目成功了,总部给钱,我们就继续干,再把这些人招回来,或者另外招人;项目失败了,趁早一拍两散,也算没白耽误大家这最后几个月的时间。”程旷说得坦然,一副豁出去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

  只有坐在她旁边的陆晋发现,她放在桌下的拳头已经捏得指节发青了。

  娄云笑了一下,将一缕白发拨到耳后,将手贴在程旷的后背上:“没事!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在,基地垮不了!”

  当年生物圈2号关闭的时候,她也坚持到了最后。

  她不信自己会再一次无功而返。

  丁克涨红了脸,低声说:“旷姐,虽然我不是老家伙,但有我在,这些树就会在!”

  程旷吸了口气,眼圈突然有点红了。

  她低下头,过了片刻再仰起脸来,面上又是豪情万丈,目光热烈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放心,就算你们离开了,我们也有信心再把你们招回来!这个项目不会失败!”

  施一源用力点点头:“我推算过了,这个月,一定会下雨的。”

  “你拿罗盘算的?”黄工程师开玩笑道。

  “对!”施一源厚着脸皮,“我拿电脑和罗盘都算过啦!”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会议室冷到冰点的气氛终于有些回暖。

  从会议室出来,陆晋和程旷第一时间回了各自的宿舍。

  大夏天,风里来沙里去,人都快臭成一条咸鱼了。

  几分钟后,陆晋脱得赤条条地站在莲蓬头下,却发现没有水,他哀叹一声,刚把内裤穿上,姜黄色的油布帘子突然被人一把拉开,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背过身去。

  “不怕啊,是我。”程旷笑眯眯地端了个盆子并两个热水瓶,站在浴帘外打量他,“现在特殊时期,基地依然断着水。我打了两瓶热水过来,你凑合擦擦吧。”

  陆晋接过盆子,又拿了个热水瓶,往盆里倒了半盆水,把毛巾扔了进去,半蹲在地上对着程旷说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不会害羞了吧?”程旷干脆一步跨进帘子里,“哗啦”一声把帘子给重新拉上了,小小的淋浴房立即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狭窄空间,“咱俩谁跟谁啊!”

  “我不习惯别人看着我。”陆晋冷着脸,朝外指了指,示意程旷出去。

  “别啊,让我帮帮你,用盆子洗澡可不方便了。”说完她便觍着脸蹲了下来,一把将毛巾湿淋淋地从盆子里拉起来,将水撩到陆晋的背上。

  烫热的水淋在背上,激得陆晋浑身一松,连头皮都发麻了。

  “给!”程旷又殷勤地递了一篮子木槿花叶子到他手边。

  陆晋回头看了程旷一眼,抓了一把叶子揉搓起来,植物芬芳青涩的汁液黏稠而绿意盎然,指间很快便涌起滑腻的触感。

  他将汁液抹在头上,揉了揉头发,发丝就被丝滑的黏稠浸软了。

  程旷见状,忙用毛巾浇着热水,从他头上淋下,一次又一次,热水包裹着陆晋的头和脸,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后背,酥酥麻麻的,像一双温柔的手在抚弄着他。

  陆晋心中层层包裹的坚硬防护壳“咔”的一声,被温软的热水给泡出条裂缝,拒绝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半盆水泼出来,狭窄的空间里氤氲起白色水汽,陆晋抬头,看向程旷,她的脸半隐在白色的烟雾中,显得十分愉快:“你别觉得不自在,就当我报答你昨天帮我打架。”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往陆晋身下瞄了一眼,热情洋溢地问:“内裤不脱?这样洗不舒服吧?”

  “你就不怕被他们撞见?”陆晋冷着声音打断她的不良企图,尽量显得平静。

  “不怕!他们都被我打发到外面去啦,整栋楼就咱俩。”程旷几乎是用哼歌的方式说着,然后拿起水瓶,又倒了半盆水,继续替陆晋用热水撩着前胸后背。这本该贤惠温柔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再配上突兀的黑色眼罩颇有几分给人动大刑的错觉:“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洗澡水吧。不下雨,咱们以后估计十天半月才能洗上一回了。”

  “我……过几天就得走了。”陆晋犹豫了一下,说道。

  程旷的手一抖,毛巾“啪”地掉进了水盆里。

  她很快捞起来,继续往陆晋身上浇水:“哦,要走啦?”

  “对!你们不是都盼着我赶紧走吗?”陆晋盯着她,程旷脸上却再无一丝异色,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震惊并不存在。

  “你帮我们隐瞒这么大的事儿,”程旷说,“我们怎么会盼着你走呢。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反正你回北京也交不了差啊。”

  “你是因为我们……昨晚,才急着要离开吗?”程旷突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道。

  “和你无关,是我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那你回了北京,还能帮我们隐瞒一阵子吗?”

  “我会跟岳彤实话实说的。”陆晋垂下头,不去看程旷的表情。

  果然,那浇在他身上的热水又是一滞。

  但接着,更多的热水淋到他身上:“不能多留几天吗?好歹等一场雨来了再……”

  “你已知道我不是真的评估师,所以……”

  “走走走!你马上就给我走!”

  “啪!”的一声毛巾被程旷重重扔进了盆子里,水花四溅。

  陆晋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把拉开油布帘子,连水瓶带盆子旋风似地卷走了。

  片刻,隔壁浴室,响起了她脱衣服的声音。

  陆晋苦笑了一下,擦了身上的水,重新穿好衣服,走到淋浴室外。

  公共盥洗室里没开灯,光线幽暗,亮着灯的姜黄色油布帘子里头,是程旷若隐若现的身影。

  她脱掉衣服,蹲在地上倒水。

  忽然,她闷哼了一声,拎水瓶的动作一顿,忙低头抚弄了一下腰部,才又拿起水瓶。

  陆晋在帘子外默默看了几秒,上前几步,“呼啦”一下扯开帘子。

  程旷猛然回身,抱紧双臂,怒视着他:“你干吗!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那刚才是谁想让我脱内裤?”陆晋不屑一顾地噎了程旷一句,把帘子重新拉严实了。

  “女的可以看男的,男的不能看女的!”一丝不挂的程旷迅速往淋浴间里缩了缩,坚定地用背对着陆晋,嘴里却不肯吃亏。

  淋浴间里,橙色的灯光柔柔的,照在程旷光裸的背部,她的脖子细长,肩宽腰窄,到了胯部却陡然圆了起来,像颗硕大的蜜桃。若不是上面遍布瘀紫暗青,单这个背影,就足以令男人口干舌燥。

  “你不是说男女平等吗?”陆晋盯着她的背,看了足足五秒钟,才蹲下来,替程旷把没倒完的热水全倒进盆子里,用毛巾搅了搅。

  他这一蹲下来,目力所及,便是程旷的两条腿。这两条腿笔直修长,又结实又有力,让他想起昨晚的醉生梦死。

  他忙垂下眼帘。

  “我可是脱光啦,你,你不是穿着裤子吗?游泳池里这样的男人多了去,有什么不能看的。”程旷一手抱住胸,一手捂着身下,有点搞不清状况“总得让我赚点吧!你不是想要我替你保密吗?”陆晋说。

  话一出口,程旷“哗啦”一声蹲了下来,立马不羞不臊,连护住紧要部位的手都放了下来,急切地拽住陆晋的衬衫袖子:“说话算数。”

  “嗯!”陆晋惜字如金。

  程旷长舒一口气:“没想到,就我这模样,也还有人肯让我出卖色相。”

  陆晋“噗”地笑出声,抬手拍了程旷的后脑勺一下。

  接下来,便是程旷聒噪地说着基地人手不够的种种烦恼:“你不知道,在绿能集团冻结我们的资金之前,我们基地有小几百号人呢。”

  陆晋一把拽过她晃来晃去的脑袋,搓了把木槿叶子,揉到她的短发上,她的黑发又绒又密,微微卷曲,摸起来像在摸一只小羊羔。

  这样坚硬的女人,却有如此柔软的发丝,长发如瀑时应该会很美。

  “你为什么不把头发留长点儿?”陆晋用清水缓缓冲着程旷发丝间的木槿叶的黏液。

  “废水,废事儿。短发多好,没水时,湿毛巾一擦就完事儿。”程旷大大咧咧地说着,“我的头发都是自己用推子剃的。”

  她尽量把身体蜷起来,手指头微微抠着脚趾头——她有点不好意思啦!

  这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程旷很清楚,陆晋替她擦洗身体是不带一丝欲念的,就像刚才她一般,纯粹就是想帮忙。

  来而不往非礼也吗?

  可是,他的手那么稳、那么温柔,像浇花似的专注。好像他能用那些水,把程旷浇得开出一片姹紫嫣红。

  程旷觉得那滚烫的水,从头流到脚,好像把她整个人都泡软了,她再也硬不起心肠对付他。

  刚才,听到他要走的那会儿,她居然慌了。

  是的,她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一下就塌陷下去,她想,才不是因为和他发生了特殊的关系,她又不是没跟人有过肌肤之亲,可是,离开前男友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慌乱,失去时也不觉得惋惜。

  可现在,想到陆晋很快会离开这里,他们也许永远不再相见,程旷就觉得呼吸有些滞涩。

  那一刻,她是有点怒了。

  她的心,大概也和身体一样,旷太久,有点失控了。

  程旷低着头,眼睛看着冲洗过她头发的,带着翠绿汁液的水,蜿蜒着乖乖流进地漏里,然后开始它七十二层进化的历史,也许明天,最迟后天,这水就会被某个渴得嗓子冒烟的人喝进嘴里。

  在这个基地里,每一滴水、每一株植物,都有自己的使命,更何况是人了。

  程旷默默想着自己的使命,好像其中并没有和男人相爱相守这一条。

  她闭上眼,决心把这个扰乱自己心志的男人赶出自己的内心世界。

  一大瓶水很快便用完了。

  陆晋递了毛巾给程旷,她背过身,慢吞吞地把身体擦干净,一回头,陆晋还站在光影里不肯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黄色的药油,打开盖子,倒了些许在手心里。

  薄荷、冬青、松节提取的精油混合在一起,扭成一股馥郁辛辣的香味。陆晋将这些被他掌心蕴热的药油小心翼翼地抹在程旷的瘀青乌紫处,一点点用指腹推开、揉散,直到药油随着他的体温,一点点渗入程旷的皮肤。

  他不敢想象,这些年,这个倔强的娇小姐是如何在沙漠里打熬出这样一副粗狂不羁,受了伤都不皱眉的性格的。

  他心里有了怜惜,手下便带出了感情。

  程旷咬着唇,一声不吭,刚刚在心里筑起的城墙,转瞬土崩瓦解。

  他的手指,温柔而慎重地在她光裸的皮肤上辗转,像酥酥麻麻的小雨,淅沥沥地落到她干涸的皮肤上,从额角、肩膀、背脊、腰……一寸一寸来到程旷的小腹处。

  别看程旷粗枝大叶,可是大概常年冷水沐浴,皮肤细滑得犹如冻成凝脂状的蜜糖,手指触在她紧绷的肌肤上,像按在一块裹着柔滑糖浆的硬巧克力上。

  慢慢地,这个揉按药油的动作变得更加缓慢而细腻,随着动作的下滑,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程旷猛然站起来,仓皇地将T恤抓过来套在头上:“嗯,可以了,谢谢你。”

  陆晋微微一笑,退后一步:“我们还是好兄弟?”

  正在扣牛仔裤扣子的程旷抬头白了他一眼:好兄弟个鬼啊!

  然后她一拉浴帘,昂头挺胸地扔下陆晋,扬长而去。

  陆晋把离开的时间,定在了两周后。

  两周后他回北京,当面给岳彤一个交代。

  程旷知道他的决定后,沉默了很久。私下里,她问施一源:“两周内会下雨吗?”

  施一源说:“会!”话说得坚定,眼神却很闪烁。

  程旷知道,这个“会”字里,寄托的希望大过笃定。

  等不到陆晋离开,基地的水位就再一次陡然下降。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程旷等人很快就判断出,地下暗河又被人截流了。

  于是,众人再次兵分几路,沿着基地引水的三条暗河的走势,去寻找截流处。

  程旷心中隐约有谱,直接顺着2号暗河的路径摸过去。

  同样的一辆车,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路线,同样又干又闷又热的恶风天,车里的氛围却迥然不同。

  黄沙被横穿沙漠的热风漫卷着,令前方的视野蒙上一层阴翳,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是的,一向话痨的程旷也缄默不语。

  尽管某位重金属摇滚主唱正吼得声嘶力竭,但车里的气氛依然安静得有点诡异。

  自从陆晋定好了归期,程旷的话便一下少了很多。

  陆晋向来寡言好静,倒并不觉得难受,只是程旷憋着一口气,心里像岩浆一样沸腾,但那一腔子的复杂情绪,偏偏没个出口,只能硬憋出内伤。

  这样沉默着开了七八个钟头的车,两人很快便到了上次被八井镇的人截流的地段。

  这一圈儿的沙地都还是被镇政府的人严防死守着,那被挖的地洞依然被浇灌了水泥的红柳枝给堵得严丝合缝。

  程旷皱了眉头,继续往前开,一直开过了八井镇,这一路都没有遇到任何异常。

  “会不会不是——”陆晋打破沉默。

  “现在撇清嫌疑为时过早,村子这头没人下手,另一头可不一定,这条暗河长着呢。”程旷冷哼一声。

  两人又在黄灿灿的沙漠里,开了约莫三刻钟。

  隐隐地,沙丘背后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程旷默默开车绕了过去。

  果然,那一段黄沙地已经被人炸开,狰狞地露出黑洞洞的大口子,被清理出来的一块块黑灰色岩石块凌乱地堆放在黄沙上,特别显眼。

  一辆皮卡的后面照例放了十几个大水桶,浑浊的泥水顺着抽水管道,正汩汩地流入其中一个大桶里。

  他们撕开大地贫瘠的胸膛,从里面抽取最后的血液,来滋润他们的种子、他们的生命。

  操作抽水机的人脸上青紫瘀痕未消,一道疤痕从额头一直划到眉骨。正是断眉男人。

  此刻,他笑得恣意,手扶在抽水机上,笑容亮得连那道疤痕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的身边站着那个脱了鞋子抽打程旷的女子,她也笑得灿烂,一会儿看看哗哗的水,一会儿看看自己的丈夫,目光里全是崇拜,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大英雄。

  挖开的大坑边上,插着三支香,正燃得旺,渺渺的烟在黄沙与风的推送下,直上青云。

  现场多是老弱妇孺,全匍匐在地上,念念有词,像是祷告,又像是在央求。

  隔得远,听不清他们具体在祈求什么,但陆晋不难猜到。

  程旷的车无声无息地滑行而至,一直开到这群人的跟前。

  断眉男人站着,第一个看见了程旷的车,他手一抖,整个人从刚才的如沐春风,变成了剑拔弩张,刚刚还笑容满满的脸上,立刻布满凶狠的戾气,他警惕地盯着程旷,下意识将站在身前的妻子挡拨到身后。

  匍匐在地上的村民都紧张起来,直起腰,警惕而恐惧地看着“猛禽”里的两个人。

  程旷没有熄火,只缓缓将车开过去。

  当头一个老人顾不得站起来,直接在沙地上急切地膝行数步,爬到车前,一张沟壑纵横干裂如八井镇耕地的黝黑面孔上,老泪纵横:“大专家,放过我们嘛。娃娃要喝水,羊要喝水,骆驼、庄稼都要喝水啊。没有水,我们活不下去了嘛。”

  “放过我们嘛。”有人跟在老人后面,也膝行至前。

  一时间,老老小小爬了一地,都爬到车前,就地跪着向程旷哀求。膝盖铲起黄沙,黄沙飞到半空,灰扑扑的人影在黄沙里起起伏伏地跪拜磕头,好像程旷是能主宰他们命运的神祇。

  断眉男人几步冲上前,强行将老人从地上拖起来,愤怒地瞪着程旷,声嘶力竭地喊:“别跪她,别跪她。这水是大家的,凭什么要求她。”

  女人追上来,眼圈都红了,哽咽着大声喊:“这地下的水是我们祖祖辈辈都在喝的,他们凭什么截走啊。不要求她!”

  “呀,你们不要再得罪专家啦,求求她,呀,你也求求她,一起求她,专家就放过我们了嘛!”老头子固执地跪下来,还硬拉着断眉男人也要下跪。他似使了浑身的力气,直拉得断眉男人佝下了腰:“大专家姑娘,他就是个倔驴,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嘛。别再断了我们的水啊……我们老了,走不到远的地方打水啦……”

  “现在都变成四天送一次水啦。”有女人低声饮泣起来,“水里都是沙子,沉下来,一桶水就变成半桶了嘛,怎么够喝?连骆驼都是口渴的呢。没有水,啥也种不活。没粮食,就没吃的,也没法换钱……学校供不起老师,娃读不起书,一辈子就要毁啦。”

  陆晋看得心酸,这里没有死亡,却有不亚于死亡的绝望。

  程旷默不作声,将车继续缓缓开过这群人,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当她的车从这群人前开过时,她的目光与断眉男人的目光交会在一起。断眉男人眼里有狠戾、有愤怒、有绝望,而程旷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漠然。

  那漠然,像冰一样刺得断眉男人一个趔趄,就被老人拖跪在了地上。

  远远地,陆晋从倒车镜里,看见断眉男人正一拳一拳地狠狠捶地。

  车开出很久,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方向返回基地。

  程旷一路沉着脸,外面热得可以烙饼,车里的气氛却似要结冰了。

  两人回到基地,已经是半夜了。

  她把愿意留下来的科研成员全叫起床,到会议室通报情况。

  大家都忧心忡忡,没一个真睡了,故此会议室里聚集的三十多号人,都熬得眼睛通红。

  “理论上说,要先给镇政府的再通个气吧?他们不是才收了我们好几十万嘛。”施一源问。

  “不用打电话我都知道他们会怎么回答。”程旷冷哼。

  “怎么回答?”丁克问。

  “连我都能猜到,无非让我们再出一次钱呗。”娄云也冷笑接口,话音里的冰碴撒了一会议室,“农民没有收入,镇里的财政收入就是赤字,唯一来钱的途径,就是挤压我们。我就不信,如果背后没人撑腰,这些村民敢这么大胆,何况能够准确地在沙漠里找到暗河,用炸药炸开缺口,这并不是靠蛮力就能做到的。”

  “那我们怎么办?已经没钱了啊。”丁克又问。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程旷,自从岳川不在了,热爱大包大揽的基地大姐大程旷,就成了这群人的主心骨。

  程旷沉默了一会儿,眼前一直是那些虔诚谦卑到几乎没有尊严的村民们。

  她知道基地的重要性,可是村民们不知道。

  她明白如果让他们继续过度使用暗河的水资源,这暗河迟早也会断流。可是村民们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此刻再没有水,他们就活不下去了,整个八井镇就彻底荒了、死了,再无生机。

  而这,恰好是程旷知道的。

  程旷哑着嗓子开了口,说话声音很轻,却语意坚决:“放他们一马。”

  “不行,雨林不出三周就会旱死。当初基地的保水量可是精确计算过的。在没有改变气候的情况下,三条暗河,缺一不可。”娄云立即反对。

  “雨林没了,基地就不可能提高凝水量改变气候造雨了。”施一源也提出反对。

  “可是我们也确实没钱再去跟他们交涉了啊。”丁克痛苦地说道。

  “如果老裘在,一定能想到办法解决。”黄工程师感叹。

  “胜叔能想出的办法,无非拳头和枪杆子。”程旷扶额,“镇里的青壮年就算流失了大半,但剩下的这些老弱妇孺和男人,也绝对不好对付。我们基地才几号人啊?他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我们。”

  她指了指自己脸上还未散尽的瘀青和额角的血痂。

  “那怎么办?”娄云急了,“总不能就这样认输吧?”

  “认输?我的字典里可没这个词。”程旷沉声道,“我们再开一条暗河。”

  “再开?”施一源倒抽一口冷气。

  “是的。五年前,我和岳老就曾经在基地附近探测到另外一处地下水源。那里曾经是车尔臣河深入沙漠腹地后的一条支流,储水量不大,但是够我们度过小半年的危险期。这处水源的地势比基地高出很多,积水岩层距离地面很近,只要能够打通它,就能顺势汇入原来的2号暗河没被截流的河道里,依然能为我们所用。”

  “理论上说,这不是不行啊。”施一源的金鱼眼顿时亮得跟灯泡似的。

  “可是,现在我们人手严重不足,要重新炸开一条地底通道太危险了。”丁克比较谨慎,“弄不好就要出人命。”

  “人命没有基地重要。”程旷硬着心肠说道。

  “我下去炸,我不怕。”娄云霍地站起来。

  “娄姨,你别和搞地质的抢活儿。”程旷一把将她拉回座位,“老黄,你是基地的元老了,当初建地下河,你也参与过,具体怎么操作你应该清楚。我负责定点,你负责调动机器挖掘打井,我亲自下去炸开壁垒,连通两个河道。具体怎么操作岳老的笔记里都有,我们俩一起再详细研究一下。”

  “程旷——”娄云还要再说,程旷抬起手制止了她:“基地也是我的命,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地下暗河的地势结构。”

  娄云长叹一口气,不再多言。

  三个星期以后,雨仍然一滴没下。

  雨林已经撑到极限,不少根系不够深的植物已经奄奄一息。

  幸亏程旷在2号暗河五十米远的地方,精确地定位到那处封存在地底几千年之久的地下水源。

  二十多天来,陆陆续续有技术人员和护林工人离开。

  偌大的基地显得更加空荡荡,只有满眼的绿色能填补人心中怅然若失的空缺。

  而另一边,黄工带着钻工,不眠不休地用抽沙机抽光了覆盖在岩石层上的黄沙,在漫漫黄沙中,掏了个几十米深的大坑,又用钻井机在地面开出了一个两尺见方,六十米深的井,井下是一条齐臀深的水道,一直通向五十米开外的地下暗河。井上架了井架,吊下一根婴儿拳头粗的绳子,就等着程旷下井了。

  这几天,陆晋已经知道程旷这次下井作业有多危险了。

  她得独自把新的河道与2号暗河之间的一堵一米多厚的岩石给炸开,好让水能够借助河道流到基地。

  然而,除去爆炸的威力不说,万一通道失去支撑,她就会被活活埋在下面。

  程旷却毫不在乎地整理着用钻机采样的沙土沉积物,整整齐齐做好标示,放在一层一层的标本槽里。

  陆晋可以清晰地看见,大概从地下二十五米到地表一段,是颜色清淡浅黄的细沙,再往下,是细小的黏土或者粉砂,随着向地底深入,颜色变成红色和橙色,质地紧密。四十米以下终于出现粗砂、泥岩结核样大块大块的碎岩石。

  这些天陆晋跟跟着程旷下去取样时,亲眼见过,在黑色的石块与石块之间,有清透的水,点点滴滴地渗出。

  程旷说,这是因为几千年前,这里曾经有河流经过,岩石封存着这些远古的液滴,即便在河流已经消失的今天,人们仍然可以找到它曾经存在的痕迹。

  最后的时刻到了。

  所有轰鸣的机器都停工了,只有风“咻咻”地吹着。

  程旷戴着头盔,绑在大腿上的包塞得鼓鼓囊囊的,放着罗盘、炸药雷管,野簿、对讲机,她坐在插在地上的一柄蓝色方头鸭嘴地质锤上。

  她第一次主动对陆晋说:“给我拍几张照片,万一我上不来,也算留个最后的光辉形象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看不出任何不妥。

  可是陆晋知道,她一定很紧张。

  就在前一晚,陆晋才从施一源口中得知,程旷的右眼就是在一次地下勘探的爆破中被炸飞的岩石碎片击中了眼球。

  她应该仍心有余悸吧。

  可是,她不能退缩,在这里,只有她是最专业的。对于如何在岩石层钻孔爆破、炸药的掩埋深度、反射波和折射波的判断,没有人比她更能精确测算。

  基地不走的成员几乎都来了,默默围成一圈,为程旷祈祷。

  走到这一步,陆晋知道,她是用自己的生命放了八井镇的村民们一马。

  程旷系好保险绳,被放下了井。

  下井的那一刻,陆晋追上来,嘱咐她小心。

  程旷回首,盯着陆晋微微下垂的眼角和紧紧抿着的嘴唇,心中一动,猛然将嘴凑到陆晋耳边说:“不知道这次有没有命回来。早知道,昨晚应该跟你再战一次。”

  陆晋一愣,程旷整个人已经消失在井口。

  其实说是井,不过是个堪堪供一人通过的深洞,她一路被安全吊绳缓缓放到井底,随着不断深入到地底,头顶那片蓝天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只变成一抹光亮所在。

  程旷一踩到地底,整个大腿便被混着泥浆的水流淹没。

  她佝着背,腰弯得几乎与水面平行。她一路蹚着水,在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地下暗道里前行,一个转身,天光便已消失,只剩地底幽深局促的黑暗。若不是头灯照出的一小片亮光,她以为自己已经被活埋在地底。

  她有点透不过气,连忙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适应这种缺氧的处境。

  暗道周围的泥土层里夹杂着岩石,一滴滴清亮的水正从岩石中渗出。她忍不住握起手心接了十几滴水,将脸埋在掌心里喝了一口。

  水有点苦涩,但很清凉。

  她想,如果这不是她最后一次尝到水的滋味,这些水就会变成基地植物源源不断的供给。

  她花了十几分钟,才艰难地走到通道的尽头。

  她取出地质锤,再敲查了一遍即将炸开的这堵岩壁,一米厚的岩壁后面,就是被截流的2号暗河的河道。

  程旷深吸了一口通道里本就不多的氧气,让自己的大脑尽量保持清醒,然后按照早就计算好的炸药量,在提前标注好的爆破点上埋上了雷管。

  然后,她将电引线牵出,艰难地顺着通道往回走,又花了十几分钟才走回井口下方,这时,电线也拉到了极限。

  程旷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光亮处,默默在心中祈祷了一番。

  一旦通道尽头的壁垒被炸开,整个通道都有可能受到爆炸的冲击坍塌。

  她可不想被活埋!

  程旷将汗湿的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拍了拍胸口,强迫自己镇定。

  “不怕,不怕!不会塌,一定不会塌!”她不想再让恐惧折磨自己,一咬牙,将电池的正负极接在一起,接通了电源。

  爆炸袭来的那一刻,整个地道都在晃动,程旷站不稳,一屁股跌进泥水里。她只来得及护住眼睛,脑子里“嗡”地一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恢复意识,满头满脸都是震落的泥土碎石,耳朵嗡嗡作响。她吐掉慌乱中呛到嘴里的泥浆,试着咳嗽了几声,又“喂喂喂”自顾自喊了一阵话。

  声音像隔了重重水波,历经千里才传到耳朵里,闷闷的,听不真切。

  程旷苦笑了一下,上次是伤了眼睛,这次不会连耳朵也给炸聋了吧?她伸手捂住耳朵,用力挤压了一阵,并没有好转,她忙上上下下摸索着检查了一下身体,除了手臂和挡住脸的手背被尖锐的飞石划伤,流了些血以外,并没有大碍,她长舒口气。运气不错!

  她观察了一下脚下水流的流速,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难道没有炸开?

  她没有迟疑,又摇摇晃晃地弯着腰,走回水道的尽头。果然——混着泥沙的岩壁被炸得还剩下薄薄一层,没能彻底炸穿。

  她果断地抽出地质锤,蹲下身,甩开臂膀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

  这个地质锤跟了她十年,柄长50厘米,洛氏硬度61-63,攻无不克,是她最亲密的伙伴。

  程旷臂力过人,平时用地质锤采样,轻轻松松几下就能取下规格大小几乎一模一样的岩石。

  此刻,她抡起铁锤,一心要把这最后一层壁垒凿开。

  一下、一下,又一下,本就被炸得坑坑洼洼的那一层泥岩混合体渐次分崩离析,纷纷掉落水中,溅起一片片水花。

  挡在两条暗河中间的岩壁越来越薄,越来越少,很快程旷便感觉到身下的水开始往前方涌动,那流速不大,却足以推动她的双腿,令她有些站立不稳。

  随着最后一处岩壁被凿穿,整个通道被彻底打通,水流畅通无阻地汩汩向前流动,那地底潺潺的流水声,听在程旷的耳朵里,妙如仙乐。

  原本岩壁被清除后,通道失去了支持,很有可能会坍塌,但此刻,程旷用地质锤四处敲敲打打,发现两侧泥壁依然挺结实的,当下却也不敢在暗道里久留,又弯着腰,满身大汗地往回路赶。

  距离程旷下井不到三刻钟,陆晋却觉得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尤其是当井下传来隐隐的震动声时,上面的众人紧张得汗出如瀑。

  对讲机下到井底便没了信号,他们也无法确认程旷的消息,只能不断探头往井口里望。

  可是井底一片幽深漆黑,把所有探视的目光都挡得严严实实。

  陆晋沉默地蹲在地上,眼睛片刻也不离开井口。

  早就见惯了生死,陆晋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不管面对何人何事都可以镇定自如,此刻他却觉得心乱了。

  他静不下来。

  程旷笑、程旷哭、程旷皱眉、程旷沉默,程旷发飙、程旷意乱情迷、程旷恼羞成怒……陆晋的脑海里全是程旷,各种各样的程旷。

  他忽然发现,这三个多月来,他天天和程旷形影不离,她的样子早已经伴随她霸道的行事风格,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深深的,不容他有丝毫反抗。

  就在陆晋乱了心神之际,井架垂下的绳子动了,似软软的一条蛇绷直了身体,跃起攻击。

  “绳子动了!”陆晋的声音冲喉而出。

  而其他人是过了好一会儿,待那绳子的动静大起来,才反应过来。

  那是程旷在井下摇动保险绳,发出了拉她上去的信号。

  黄工程师忙带着钻工很费了一番工夫将程旷拉了起来。

  程旷在黑暗的井道中缓缓上升,头顶的那抹光越来越亮,渐渐变成了蓝天,特别通透,特别澄澈,琉璃美玉一般。

  这角蓝天,尽管只有一尺见方,却足以令人觉得敞亮高远。

  她终于从那快被活埋的窒息感中解脱出来,长长舒了口气。

  头一探出井口,陆晋的脸便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

  他没有上前,只远远看着,任凭旁边的工人护着湿淋淋的她爬出了井。可是程旷还是发现,他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甚至冲她笑了一下。

  远远地,他那个清浅的笑容,像夏日蓝天上的一抹流云飘过,在她的心空上快速地游弋出一抹绚丽的拖尾。

  她想,这小子不会爱上我了吧?

  她低头,嘴里像含了一枚橘子味的水果硬糖,酸酸甜甜的。 穿过月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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