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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在男女平权道路上,最大的障碍,是同性的倒戈。”
——程旷
刚走到旅馆门口,程旷的手机就响了。
她接起电话,在惨淡的廊灯下,她的脸色越变越难看。
挂了电话,她拽了一下陆晋,扭身就往回走,边走边说:“不住了,马上回基地!”
“出什么事儿了?”陆晋毫不迟疑地追上她,也大步往回走。
“从中午开始,基地的地下水位不断下降,到了晚上,水位快要接近五米安全线位置了。”
“安全线是什么意思?”陆晋不明就里。
“胡杨林的根能扎入地下十米深,一旦胡杨林开始谢顶,就代表地下水位低于十米,这就是沙漠化的红灯警告。所以我们在地下十米设定了一个土壤含水量的安全报警。而雨林植物根系不够发达,安全线只有五米,一旦地下水位低于五米,整片雨林就危在旦夕。”
“可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变化?”闻言,陆晋只觉得看不见的硝烟又弥漫在自己的身边。
“我也不知道!必须马上赶回去排查。”程旷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医院赶。
“如果水位继续下降怎么办?”陆晋追问。
“那就只有靠我们从翡翠海抽水滴灌,但是,水源是有限的,首先遭殃的就是那批根系不够发达的热带雨林植物,一旦雨林萎谢,整个项目就宣告失败!”程旷的语气不由得沉重起来,那点玩世不恭从她脸上彻底消失了。
等回到医院,娄云听此消息更是心急如焚。
“水位怎么会突然下降?”娄云搓着手,一向打理得纹丝不乱的白发都乱了,“虽说这几天雨林的防护罩给打开了,地下水的消耗确实有所增加,但是并没引起水位大幅波动啊!难道一天之内,植物们就无法适应沙漠的干燥,开始疯狂吸收水分了?”
她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裘胜,急得在病房里来回踱步,一向从容的她,竟然有点像没头苍蝇一样。一边是她付诸全部心血与热情的雨林,一边是并肩作战十五年的老友。
她要怎么选择呢?
裘胜尚且没有完全度过危险期,而雨林又危在旦夕。
娄云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扯成了两半,每一半都在煎熬。
程旷后知后觉地望着娄云,她本以为,娄云会不管不顾地跳起来就要赶回沙漠,拯救她的宝贝。
可是,她第一次在娄云镇定的脸上,看见了分裂、挣扎和痛苦。
她这才发现,这对陪伴了她十年的中年男女之间,好像隐约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情愫。
“娄姨,要不我先回基地调查清楚。你留下来照顾胜叔?”程旷见娄云舍不下昏睡不醒的裘胜,试探着和她商量。
娄云想了一下,先打了个电话给丁克。
这通电话一打就是十分钟。挂了电话,娄云站到裘胜跟前,看着这个平日里魁梧壮硕的男人,此刻躺在那张窄小的病床上,竟然像缩水似的单薄了。
她用手替裘胜掖了掖被角,神色温柔,程旷只在她打理那些脆弱如精灵一般的白兰花的时候,才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小程,我跟你们一起回去。给老裘请个看护吧!”
“就这样扔下胜叔一个人在这里?”程旷有点不敢相信。
“雨林不是我一个人的。”娄云淡淡地说道,显然已经下定决心。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人可以出问题,但基地不能出问题。”娄云转过脸不再去看裘胜,“老裘会理解我们的。”
程旷点点头,给裘胜请了一男一女两个护工。
她豪爽地预付了一半护理费,还对两个护工承诺,只要裘胜被照顾得妥帖,她会在裘胜出院的时候,支付他们三倍的费用。
两个护工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保证会全心全意地把裘胜给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三人一路行至医院停车场,程旷突然扬手将一物扔向陆晋的面门。
陆晋一偏头,出手如电,竟然是车钥匙。
程旷笑嘻嘻地冲陆晋说道:“你来开车吧!”
“怎么?”陆晋捏着钥匙双目微合,不解地看向程旷。
“我没驾照!”程旷实话实说。
“你来的时候也没驾照!”陆晋揶揄道。
“事关生死,再大的规矩都可以放下。”程旷坦然道,“我不喜欢城市,城市里太多规矩。而规矩历来是会压抑人性的。”
陆晋莞尔:“你现在竟然想要守规矩了?”
“规矩虽然压抑人性,但人性中恶的一面,需要规矩来约束。”程旷拉开车门,跳了上去,整夜未睡依然精力旺盛。
娄云一边开门爬上了后座,一边轻声应和程旷:“我也不喜欢规矩,尤其是那些只约束女人的规矩。”
“是!”程旷立即同仇敌忾,“男人多交几个女友是风流多情,而女人换几个男友,就是淫娃荡妇。像交配这种顺应自然法则的事情,也能被卫道士们分出个三六九等。”
“谁让规矩是我们男人定的。”陆晋坐上了驾驶座,打了火,试了试手排挡,便启动车子,向着大街上驶去。他不知道话题怎么从让他开车,变成了讨论男女权益。
程旷与娄云同时出声嘘他,表示愤慨。
陆晋并不以为然,一边专注地凝视着道路,寻找来时的路,一边轻声说:“在中东地区,许多妇女终生不能接受教育,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她们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你们已是幸运儿。”
“能有多幸运?舆论总掌握在蠢人手中。”娄云长叹了口气。
“哈,对极了!到处充斥人生赢家之类的荒谬言论。而且,横在男女平权道路上的最大障碍是同性的倒戈。”程旷不屑地抱怨道。
“是啊!希拉里政治生涯如日中天的时候,总有女人讽刺她老公出轨!朴槿惠访华时,她们又酸溜溜地说她没男人要。等到这两位政坛人物败北,那些人简直要鼓掌。是女人先自甘堕落为男权主义的帮凶,又怎么能怪男人歧视女性?”陆晋一向温和的语气里难得带上了讥讽。
出乎他意料的是,程旷与娄云这两位显然是极端女权主义者,竟然没有反驳他。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过了好一会儿,程旷才悠悠地说道:“看不出,你挺爱看女人八卦嘛。”
“谁让这世界一半是由女人组成的,你们女人总说男人只喜欢女人的肉体。可关键是,她得有灵魂啊!”陆晋忽然想到自己屡次相亲受挫的经历,忍不住继续讽刺。
“灵魂太强大的女人,男人也不敢接招!”程旷冷哼一声。
“不是每个男人都缺乏自信。”陆晋不甘示弱。
两人难得斗一回嘴,倒是听得后排的娄云饶有兴趣,意味深长地插嘴道:“你们一个够强悍,一个够自信,不如在一起试试?”
顿时,斗鸡似的两人,哑了声音。
车子开出库尔勒,便沿着沙漠公路一路狂奔。
两个女人就水位骤降的问题,展开了讨论。
“地下水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要么被植物消耗,要么从地表蒸发,要么河流改道,今年气候与往年并无不同,也没有地质变动,水去了哪里?”程旷问。
“揭盖后雨林的蒸腾量的确有所增加,但是消耗的水分一直在可控范围内。”娄云很肯定地说。
“这几天气温升高,会不会导致雨林反弹性吸水?”程旷问。
“呼……”回应她的,是一声响亮的呼噜声。
程旷与陆晋同时回头望了一眼,娄云端端正正坐着,背靠着椅背,白发歪向一边,显然已经睡着了。
“她太累了!”程旷觉得有点尴尬,向陆晋解释。
陆晋颔首。
一秒后,“呼……”他的身侧也传来了鼻鼾声。
陆晋忍不住莞尔,原来,灵魂强大的女人们,都能秒睡。
车在沙漠中默默行进。
夏日的夜像铺满了羽绒的黑色洞穴,安静、柔软、温暖、干燥,让人一下就陷进去,只想要做个好梦。
有风吹起沙粒,细细敲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窸窸窣窣的清响。
偶尔有迎面而来的车灯,照得车里霍然一亮。
陆晋忍不住借着明灭不定的灯光,看向身边正酣睡的程旷。她的头贴着窗户,被车子颠得一磕一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牵出一抹银丝,倒是多了分平日里见不到的憨态。
她蜷坐在陆晋的右侧,他看不到她的眼罩,只能看见那只完好的左眼,正安静地闭着,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般收拢,在眼睑处投下一道静谧的影。
轻轻的鼻鼾声,前座后座交替演奏,两个一心要颠覆死亡之海命运的女人,沉沉地陷在她们自己的梦境里。
有一些女人,会为了理想悍不畏死。
陆晋的心莫名软得像刚出炉的巧克力熔岩蛋糕。
他伸手将程旷的头拨过来,靠在自己的肩头,使她睡得舒服一些。
她的头颅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他想起被誉为“战地玫瑰”的女记者K.M,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他抱住浑身是血的她,她的头也是这样搁在他的肩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陆晋刚出道的时候,金发碧眼的K.M是他的领路人。就像裘胜之于程旷,就算他们工作的领域不尽相同,但那些从不藏私的帮助,曾令在战地举步维艰的他,渡过难关。
她指点他如何与线人联系,如何与走私者打交道,如何取得第一手资料,如何躲避子弹,如何分辨路边炸弹,如何借助掩体逃生。她也带着他,混迹在一个个地下酒吧,介绍各色性格迥异的同行与他相识,为他牵线搭桥,他们一起喝得烂醉如泥,一起品尝刀口舔血的生活。
他甚至一度以为,强悍如K.M是有九条命的,就连纷飞的战火也拿她没办法。
谁也没想到,K.M会折在霍姆斯。
这座叙利亚的中部城市,曾是一个古老王国的首都,它的公路网络四通八达,北接经济中心阿勒颇,南连首都大马士革,西通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石油管道遍布城市底下。
几年前,这个反阿萨德政权的前沿阵地,就已经演变为叙利亚乱局的风暴眼,成为火力攻击的主要目标。
频繁的炮击和众多狙击手让霍姆斯市的巴卜阿姆鲁区成了整个地球最危险的地方。
但叙利亚官方媒体坚决否认政府军袭击这一地区,声称当地人在焚烧轮胎制造出爆发战斗的假象。
霍姆斯到底发生了什么?K.M不甘心只能透过谷歌地图俯视它的轮廓。
她从伦敦飞往贝鲁特,与走私者接上了头。
陆晋应她的召唤,随同她一起从黎巴嫩边境偷偷前往霍姆斯。
这条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原本该是一派田园风光。车辆穿行在绿色的田野上,路旁灰色村庄林立,柏树和白杨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果园里黄杏、苹果累累挂在枝头,散发着甜熟的香味。
然而,战火改变了一切,炮弹像龙卷风扫过一般,只留下满目疮痍。
政府军在主要道路设卡,荷枪实弹全副武装,以坦克和大炮做后盾,常常与反对派武装爆发各种小型战争。
为避免成为攻击目标,陆晋只能随K.M坐大巴,在乡间小路上颠簸,被炸得全是弹坑的小路,差点把人的骨头都颠散了。
寒冷的冬夜,有人聚集在检查站边的篝火旁,目光如狼地盯着每一辆经过的车子。
夜幕降临,黑暗中有人挥舞着手电筒,示意前方安全,快速通行。
陆晋和K.M的团队,在暗夜中攀越墙壁,钻过布满泥泞的战壕,终于在凌晨抵达浓黑如墨的霍姆斯。
整座城池被死亡的气息笼罩,寂灭如空城。
人人自危,如无必要,绝不出门。因为一旦有人出现在街道上,他们不是被流弹所伤就会被子弹击中,到处都是狙击手,子弹肆无忌惮地袭击民房,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一声枪响后倒下。
无情的炮击令这座城市摇摇欲坠,通信中断,电力被切,商店关闭,人们躲在房里相互接济,常常有人外出觅食就再也回不了家。
全城的人,都被上帝抛弃了!
可是,K.M想要让他们重新获得救赎。
她和陆晋的到来,受到了当地人的热泪相迎。他们渴望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如堕地狱的真实生活。
他们渴望有人能把他们从极度的恐惧中拯救出来。
当地民众组织起来,把K.M和陆晋等人藏进了一辆车里,关掉灯,沿着黑暗而死寂的街道悄悄行进。
然而,车并没有开出多远,叙利亚军队还是发现了他们,在机枪猛烈扫射、伴随一枚火箭炮的夹击中,他们被迫藏身于废弃的建筑中,不敢继续深入。
饶是久经沙场,那一夜陆晋依然心惊胆战,只觉下一秒头顶就有死神的镰刀劈下。
K.M却镇定自若,甚至还能与自己的摄像师说笑。
强悍如她,曾在俄军轰炸下的车臣出没,还到过陷入内战的斯里兰卡。从两伊战争、海湾战争、巴以冲突,再到伊拉克战争、埃及革命、利比亚内战,她在中东这块土地上结识了很多重要人物,并取得他们的信任。她甚至多次专访过卡扎菲。她半生活跃在战地,深深同情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善良民众,从未想过自己在五十六岁的时候,会永远离开她所视为生命的事业。
K.M死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正藏在一栋被炮弹削掉了脑袋的建筑物里。
K.M和她的摄像师单独在一间房里,正在与BBC、CNN的新闻节目做电话连线。彼时,她正一边介绍,一边回看陆晋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是她抱着一名垂死的幼儿:“那幼儿才两岁,弹片当胸穿过她,她湛蓝的眼睛一直望着我,小肚皮的起伏越来越缓慢,直到死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枚火箭弹穿墙而入。
巨大的轰鸣过后,硝烟散去,陆晋只觉得左腿剧痛无比。他挣扎着爬到隔壁,K.M和她的摄像师已经毫无气息地躺在废墟中,另一名法国记者和向导正蜷在地上痛苦呻吟。
陆晋手脚并用,飞快地爬过去抱起K.M。
他颤着手,拨开她落满尘土的金色长发,露出她坚毅的面孔,那张脸上还凝着悲悯。她对那个幼儿的疼惜,还没来得及与恐惧切换,死亡便夺走了她的呼吸。
陆晋抱着她,如浸寒冰。
她的头一动不动地搁在陆晋的肩头,轻得像片羽毛。
后来,陆晋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K.M表情平静,整个下半身都泡在血泊里,好像一朵火红玫瑰开在废墟中。
“如果你不亲临那个人们被子弹射中的地方,那个有人向你开枪的地方,你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消息。”这是K.M常挂在嘴边的话,她用生命为自己的信念践行!
程旷醒来的时候,察觉自己的头正靠在陆晋的肩头。
他的肩膀厚实温暖,而且稳如磐石。
咦?难道她真是素的太久了?做梦也惦记着吃男人豆腐?
程旷不动声色地抬了一只眼望向陆晋。
从她的角度,堪堪能看见陆晋的下巴和大半张侧脸。那半张脸上,正无声无息地涌着一行泪,而流泪的人竟似浑然不知,只木然地看着前方的黑暗,好像那黑暗已经洞穿他的灵魂一样。
程旷愣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还是装睡吧!
车开到大沙丘,陆晋摇醒装睡的程旷。
程旷假意揉揉眼睛,伸个懒腰,偷偷打量陆晋。
他一脸淡定,微微下垂的眼角平静无波,好像刚才那个无声痛哭的人并不是他。
程旷不想戳破,很干脆地与陆晋换了位置。
方向盘一回到程旷手中,“猛禽”就像猎豹般生猛地抖了抖华丽的皮毛,拔足狂奔。劲猛的冲力,令陆晋整个人向椅背狠靠了一下,他一回头,恰好看见程旷转过脸冲他笑。
她笑得很灿烂,像捡了金子似的。
黑暗中,那只热力四射的眼里,竟像有火玫瑰开在其中,令陆晋险些被灼伤,忙转过脸望向前方茫茫的黑暗。
程旷打开音乐,调至耳语。
车里立即有急雨声落下,由远而近,渐如飞瀑,隐隐有雷鸣相和,然后是空如精灵的女声,如泣如诉地吟唱:“Closeyoureyes,Andletmetakeyouwhereyouknow,Heavenseemssostrange,IntheLandofSpells,Andmagicdazzling'light……(闭上你的眼睛,让我感受你在哪,似乎太奇怪,在魔力的土地上,魔法闪着光)”
那声音在黑暗中,像它吟唱的歌词一样闪闪发亮,温柔而亮烈地照进空旷无际的沙漠深处,好像天堂、地狱都融化在这瑰丽而悲哀的声音里。吉他声妖异冷酷,简直泛着青色寒气。而那些光亮,就是这些寒冰的折射。
如此冷泠泠的一首歌,完全不是程旷歇斯底里的路数。
然而,程旷的眉眼,都在这声音里变得温柔了。
车子随着沙丘的起伏攀爬滑落,自如得像随波逐流的小舟。
天上有好大一轮月,亮得像足球场上的探照灯。
眼前这一片浩瀚沙海,在这月光的渲染下,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雪原。
整个世界都被月光布下的温柔冷光给冻结了。
车外浩荡的长风、水波一样荡漾的沙坡、被车惊得仓皇逃路的蜥蜴、风里摇曳的芨芨草……都被冻结了,变成一个无声的世界,好凸显车里的轻歌曼语所带来的温暖。
即便缄默如陆晋,也想为这样的氛围添一把柴薪:“你不是只听重金属摇滚吗?”
程旷的兴致果然被点燃:“金属乐类型很多,重金属、硬核、金属核、死金、黑金、旋死、激流、鞭打……我们现在听的这张专辑属于MandragoraScream乐队,它是意大利的哥特金属乐队,他们的歌词多数讲述地狱、毒气、吸血鬼、死亡……但讲得和风细雨,有种冷酷的温柔。在他们的音乐里,我能感受到一种来自远古的魔力,能听见大自然极端气候下的各种声音,就像塔克拉玛干沙漠,即是冷酷仙境,也是死亡之海。”
程旷见陆晋听得认真,也来了兴致,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科普金属乐的各种流派知识,介绍她非常喜欢的乐队和主唱。
她故意压低的声音喑哑粗糙如火柴头,在黑暗里摩擦出闪闪的微光,被冷冽的吉他声一衬,性感得一塌糊涂。
陆晋在这沙软的声音里渐渐失了神,有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片暖融融的汪洋里,载浮载沉。
生命里那些不可触碰的疼痛,都在这荡漾里遥不可及了。
等陆晋觉察到眼皮处亮起融红的一片光时,程旷已经把车开回了基地。
他睁开眼,整个翡翠海霍然就在眼前。
朝阳从湖边升起,像一枚红彤彤、油酥酥的溏心咸蛋黄。
陆晋舔了舔嘴唇,金沙碧湖,荡漾半池绮丽的艳红霞光,早起觅食的白斑翅婷婷袅袅地在浅滩处漫步,远处护林工人在修剪过于繁茂的枝叶,好控制蒸腾量。
这梦幻美景很快被打碎!遥遥地有焦虑的声音传来:“程旷!”
三人忙下了车,迎着那焦躁得仿佛带有火星的声音走去。
只隔了一天两夜,再见到施一源,陆晋差点没认出来。
他原本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小分头乱蓬蓬地耷在头上,眼眶深陷,那双鼓鼓的金鱼眼赤红如血,看见程旷时,眼睛里光芒爆射,好像下一刻眼珠就要脱眶而出。他的嘴角起了一串水泡,黑麦色的脸膛像蒙了一层灰——是的,他整个人灰头土脸,像刚从炕洞里钻出来。
“十一块,你没睡觉吗?”娄云略带心疼地责怪道。
“谁有工夫睡觉啊!”施一源急吼吼地抓起对讲机,“一丁,他们回来了。”
“我马上过来!还有黄工!”丁克的声音立刻嘈杂地响起。
很快,会议室里就坐满了人。
程旷的助手忙递了今早的地底水位分层图给她。丁克则统计了雨林和非雨林区的耗水量给娄云。施一源拿出当天的气候检测结果。
两方对比,结果十分明显,植物的耗水量并不是导致水位下降的真正原因。空气中的温度、湿度、风力等都与往年同期一致,并无变化。
然而,水位仍然无端降至地下六米,急剧失水,令雨林里根系较浅的植物生存困难,纷纷拢了枝叶蔫头耷脑,连附身在树干上的石斛兰也一夜就萎谢了。
娄云心疼不已,当下便去雨林的地下实验室查看,并让助手们从翡翠海里抽水滴灌。
“抽水滴灌,只能治标不治本。”程旷沉声道,“如果不找到水位急降的原因,从翡翠海抽水等同于饮鸩止渴。”
她想了想做出判断:“不是基地本身过度耗水,就是地下水的来源出了问题。现在,我们唯一没有排查的就是周围几条地下暗河的情况。也许,就是这里出了岔子。”
程旷果断地分派了人手,两人一组,去探查给绿岛供水的四条地下暗河有没有异常。
“这算关系绿岛生死存亡的大事吧?”陆晋跟在程旷身后,看她忙碌着收拾材料,准备带到车上研究。
“废话!”程旷头也不回地抱着资料向会议室外走去。
“那你们不用通知岳教授吗?”陆晋轻描淡写地问道。
“已经通知了!”程旷面不改色地说道。
“岳教授怎么说?他不赶回来吗?”陆晋咬紧不放。
“他信任我!”程旷猛地站住,回头以目光逼向陆晋,“我若连这点事儿都解决不了,就不配替他主持整个基地的工作。”
“可这事关生死存亡啊。”
“你以为,这十年来我处理的这种事情还少了吗?”程旷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晋。
陆晋却好像没看到她目光里的敌意,反而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
程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想彻底看穿他。
陆晋却突然用手掩嘴,打了个哈欠:“好困啊,我先回去睡一觉,有事再叫我啊!”
“你不跟我一起去?”程旷有点意外。
“饶了我吧。我又帮不上忙,两天没睡,再跟你开车出去乱逛,还不折腾掉半条命。”陆晋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程旷想了想,这两天确实体力透支严重,能甩掉这个拖累,她也乐得轻松,便挥挥手,示意陆晋赶紧走。
临上车前,程旷终是不放心,把丁克留了下来:“这个时候,出不得一点岔子。你盯着陆晋,别让他乱跑乱翻。这人可是属耗子的。”
丁克忙点头:“我保证看好他!”
果然,陆晋刚上到二楼,丁克就追了上来。
两天都在风沙里奔袭,连囫囵觉都没睡一个,陆晋想要洗澡清爽一下。
可谁知,基地停了所有的水。
丁克告诉他,为了把所有的水资源集中起来对付突至的缺水危机,他们不得不取消所有的非饮用类水耗。
陆晋无奈,只得用手狠狠干抹了两把脸,转身回房。
他将身体重重扔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蓝天,还有那一抹如碧浓荫。
如果没有水了,这天空也将断绝生机吧。
就像梵高的画,不管颜色多么浓烈鲜亮,没有了人、没有了树、没有了花、田野和鸟,只有风和蓝成一片的天空,也会变得寡淡吧。
水,其实是地球的灵魂,和空气一样重要。
而那个绿岛的灵魂人物,去了哪里呢?
程旷说的话,陆晋一个字也不信。
他单单从娄云能扔下昏迷不醒的裘胜赶回来,从施一源起泡的嘴角、丁克惶惶不安的神态,就能看出这样关系基地生死存亡的大事,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而那个最应该出现指挥作战的人,却始终不露面,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他信手拿起放在床头的那本台历翻了起来。
他想起他拍下的岳川的照片——还等着找岳彤确认呢。
如果岳川安然无恙,他可以立即返回北京,再不蹚这浑水了。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喜欢上了基地的人。
这里的每个人都那么单纯执拗,他从未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群人存在。
这些人,就像是他曾经失落的自己。
陆晋拎起相机,揣了读卡器便往外走。
一出门,他就看见丁克在他门口张望,一副想要窥探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丁克伸脖子的动作被陆晋抓个正着,立即红了脸,一副木讷而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陆晋却像没看见似的,走上前拍拍丁克的肩膀,亲热地说:“呀,正要找你。我们打个电话给胜叔的看护,看看他醒了没有。”
丁克闻言,立即眼睛一亮:“好呀,到我那儿去打。”
说完,他便领着陆晋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当下心里还想着,在自己房间里守着陆晋,肯定不会出乱子。
丁克的房间整洁得像个姑娘的闺房。
绿色的多肉如花团一般锦簇,两人各自焦虑的情绪也被这清新的色彩给舒缓了。
陆晋想,若这世界上再没有绿意,将是一场恐怖的灾难吧。
他不由得更钦佩眼前这位在黄沙里植树造林、种菜养花的娃娃脸小伙子了,当下也发自真心地想要知道裘胜的状况。
他拨了护工的电话,很快便接通。
对方告诉他,裘胜在早上就已经醒了,输完液后,喝了一些菜肉粥,又睡了。
“哎,太巧了,他醒了。”女护工的声音热情洋溢,连站在电话旁的丁克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晋忍不住对丁克吐槽,这么大嗓门,能不把人吵醒吗?
丁克一把抢过电话:“喂,胜叔,你好些了吗?”
“死不了。”兵痞子的声音带着股烟灰味。
“你安心养伤,在医院多躺躺,别怕无聊。”丁克絮絮叨叨。
“怎么会无聊?这儿漂亮小护士多着呢。”裘胜继续老不正经。
他显然已经缓过来了,与丁克在电话里絮絮叨叨了足足五分钟。
当他得知基地的地下水资源出问题时,立即大叫:“难怪我醒了,人都跑光了。娄云这个女骗子,还跟我说什么等我醒了要明恋我,结果她的破林子一有问题,她就把我给甩了。”
丁克忍笑忍得辛苦,一张娃娃脸憋得通红。
陆晋见丁克的电脑关着,心中暗自计较了一番。
他耐心等丁克挂了电话,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最近和素素进展如何?”
纵然是面临绿岛危机,但丁克听到“素素”两个字,仍然羞涩地笑了,面颊上酒窝一闪道:“成了!”
“成啦?”陆晋显然也没想到丁克会如此回答。
几天前,丁克还在苦恼怎么才能让素素喜欢上自己。
“还真得感谢你。”丁克说,“我一开始都只和素素聊大漠风光,然后给她看我养的各种多肉。她也很喜欢养多肉,但是养不好,我就教她。后来她就主动提出想看看我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我就发了你给我拍的一系列照片,结果……就成了。她说觉得我温柔……”
话说到这里,丁克的脸已经红得像早上刚升起来的太阳。
陆晋没想到这些照片还有此功劳,不禁笑道:“那是因为你对待植物的时候,真的很温柔。”
话一出口,他微微一愣。
这基地里的人工作时的样子,都很温柔,甚至包括土匪头子程旷。
她对着那些矿石砂砾,对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地下水纹图、地底矿层分布图的时候,也是温温柔柔的,眼波专注又多情,好像是面对自己的终身伴侣。
呵!原来这真是一群与工作恋爱的人啊!
作为这群人的首脑,岳川又怎么可能常年离开基地不在呢?
“我还有一些你的照片,你想要吗?”陆晋扬了扬手里的读卡器问。
“啊?还有啊!当然要!”丁克“嘿嘿”笑了两声。
“我导出来给你吧。”陆晋迅速将读卡器往电脑上插去。
“哎——不急这一会儿。你把读卡器给我,我等一下自己导出来。”丁克伸手拦住了陆晋插卡的动作。
陆晋压下心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好吧,我把卡搁这儿,你导完照片还我。”
丁克冲他笑了笑,又坐回了原位。
两个人这样耗着,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陆晋想了想,决定用一招调虎离山。
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丁克:“去年5月,岳教授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什么事?”丁克一慌就结巴了。
“就是5月8号发生的事。”陆晋乘胜追击。
“没,没什么事啊。”丁克躲躲闪闪,甚至不敢与陆晋对视。
有那么一刹那,看着丁克微垂的头和连脖子都涨红了的窘样,陆晋甚至有点不忍心再给这个单纯得毫无心机的技术宅男施压了。
可他还是硬着心肠继续自己的使命:“我在岳教授的办公室看见一本台历,台历上5月8号那天,好像标注了一些红字。”
“啊?什么字?”丁克如遭雷击,僵在当场。
“我没仔细看。”陆晋答。
过了好一会儿,丁克才松了口气似地说:“哦!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你得问旷姐,旷姐是岳教授的徒弟,她最清楚。”
说完他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陆晋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和丁克聊起了素素。
然而丁克已经没有了聊风花雪月的心情,他显得有些神不守舍,屁股与凳子之间像长了荆棘一般,令他坐立不安。以前说起素素就能滔滔不绝的他,现在要等陆晋问一句,才回一句。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按捺不住地说道:“陆哥,我,我出去看一下外面水位下降的情况,你等我一会儿啊。我桌上有书,你随便看。”
陆晋点点头,信手拿起桌上一本被翻烂了的绿皮书,是一本介绍农林综合法的英文原著。
陆晋一边看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着丁克匆匆离去。
当丁克的灰色夹克在门边一闪而逝时,陆晋立即拿起电话拨通了岳彤的手机。
“喂?是陆晋吗?”岳彤的声音里透着股压抑不住的急迫。
“是!”
“见到我爸了吗?”
“见到了!”
“太好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差点哽咽了,“他怎么样?”
“只匆匆见了一面。我发他的照片给你确认一下。”陆晋说道。
考虑到丁克也许很快就会折返回来,陆晋不敢恋战。
“好。”尽管没有见面,但岳彤也从陆晋的声音里听出了事情的紧迫性。
陆晋挂了电话,立即打开电脑,上网给岳彤发照片。
程旷的车刚开出不远,还没离开基地,就收到丁克心急火燎的呼叫。
“糟了,旷姐!陆哥刚才问我去年5月8号发生了什么,说岳老都写在一本台历上。可是我去他的办公室找过,没找到台历。”
“老师确实习惯把事情记录在台历上!”程旷掉转车头,“我太大意了。台历肯定被陆晋给藏起来了。”
“怎么办?”丁克六神无主。
“我马上回去。”程旷沉声吩咐,“你待在楼下等我。”
“岳老的台历上都写了什么?”坐在副驾的施一源差点跳起来。
“应该没有重要信息!”程旷说,“否则陆晋早跟我们摊牌了。你要稳住,特别是稳住丁克,他不经事儿!”
施一源郑重点头。
丁克的房间里,电脑开了机,却跳出屏幕保护密码框。
陆晋看着密码框,笑了。
他已经不止一次跟大家来丁克的房间为他和素素的聊天出谋划策,早把丁克的开机密码记得烂熟。
他果断地输入了几个数字,屏保果然消失了,进入电脑主页面。
就在陆晋插入读卡器,欲打开照片检查的时候,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个视频和图片的编辑软件。
大概是读卡器里全是照片和视频,需要借助这个软件读图。陆晋便下意识地点开了这个软件。
软件里存了很多音频的备份文件,而这些文件名令他一下就警觉起来。
“岳川0208、岳川0315……岳川0507……”
陆晋下意识地点开了日期最近的一段录音。
一个苍老而略显疲惫的声音从电脑里传了出来:“陆晋,不好意思,这趟专门回来见你。可镇上又有突发情况,必须马上赶去,等我办完事回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陆晋突然背脊发凉,这段话,他记忆犹新,是他见到岳川那天他俩的对话。
为什么要把如此普通的对话录下来?
他按了重播,把这段话又放了一遍。
这一次,他听得很仔细,很快便发现这段话的节奏断断续续,语调很奇怪。
当时,他隔着车窗听见这段话,并没有觉出异样。
但现在用这样的方式播放出来,又处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他就能明显感觉到,这段话的语速有些生硬怪异。
他又仔细听了两遍,忽然福至心灵。
他打开音频文件的编辑痕迹,果然这是经过剪辑和修饰,拼凑在一起的一段录音。
显然,那天他听到岳川说的话,其实是播放的录音。
他又打开了另一个文件。
那段音频是岳川在给岳彤打电话,也是一段对话,只有岳川单方面的,没有岳彤的声音。
和岳彤通电话的,根本就不是岳川本人,也是事先录好的录音。
难怪岳彤会觉得父亲跟她对话时,反应迟钝,常常驴唇不对马嘴,漏洞百出。
一定是她说一句,电话这头的丁克就挑选一句勉强能够对上的录音播出来。
陆晋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蹿到头顶,他移动鼠标的动作都变得迟缓了。
他知道程旷等人一直在隐瞒和岳川有关的一些事情。
至于为什么要隐瞒,以及隐瞒了些什么,他完全摸不着边际。
只是,通过这段时间与他们的相处,陆晋认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这群人与岳川意见相悖,把他软禁起来了。
然而,现在听到这一段段剪辑的录音,他已经知道,事情正向着不可逆转的可怕方向狂奔。
他们隐藏的秘密,一定不小。
接着,他在电脑里搜索了一下,发现一个文件包,文件包里全是岳川的各种声音文件。
来不及细听,陆晋立即把录音文件往读卡器里复制——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
他猛地抬头——惶然无措的丁克和铁青着脸的程旷正站在门口。
而此时,电脑里正播着一段模仿岳川打电话给陆晋的录音,他让陆晋尽快离开基地,声音断断续续,字与字之间的连接还没有剪辑得天衣无缝,显得非常生硬粗糙。
丁克整个人都傻了,不知道陆晋是怎么打开他设置了密码的电脑的。
而陆晋也愣住了,没想到丁克这么快就把程旷给叫回来了。
他被抓了个现行。
程旷也傻眼了,此刻她就算有千般算计、万般借口,对着如此诡异的录音,也编不出合理的借口了。
然而,程旷毕竟不是一般的女人。
脑子里“嗡”地一响后,她便恶向胆边生,扭头看了丁克一眼,冷声道:“一丁,你回避一下。”
然而不等丁克回应,程旷已一把推开他,径直进了房间,反手将门关上。
“砰!”门与门框对撞出一声巨响。
门外的丁克摸了摸鼻子,转身狂奔向外。
就在刚才——程旷将他狠狠推开的刹那,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十一块,B计划。”
门里,程旷两步走到陆晋跟前,一屁股坐到丁克的小床上。
小木床被她气急败坏地一压,发出“吱”的一声惨叫。
陆晋心里一片澄明,知道摊牌的时机到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剑拔弩张的两人,谁也不肯先开口,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占到先机。
空气里仿佛有微妙的火花在噼啪爆裂。
这当然不是爱情的火花,而是对抗。
就这样对峙了好一阵子,程旷见陆晋仍然一副岿然不动,打算缄默至天荒地老的样子,沉不住气了,只得暗自吸了口气,先发制人。
“说吧!”程旷跷起二郎腿,身子微微前倾,右手肘搁在膝盖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说什么?”陆晋不慌不忙。
“说说你是怎么处心积虑,偷开别人电脑的。怎么?想要盗取机密文件吗?”程旷以一种居高临下审犯人的口气质问。
“哦?你是说,你们伪造岳川教授谈话的机密文件?”陆晋轻描淡写地反问。
“你……”程旷被陆晋噎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从床上站起来。
她恼羞成怒地狠狠瞪着陆晋。
然而陆晋早已摸清程旷的性子,只悠悠道:“这次,你是想用拳头,还是枪?”
“你!”怒火烧得程旷脸都红了。
“我随便挖个坑把你埋了,外面的人谁也别想找到你!”程旷咬牙切齿地说道。
“岳教授不会就是这样被你们给埋了吧?”陆晋一双眼直盯着程旷,丝毫不离,像猎豹盯上了猎物,步步紧逼,一改往日温柔缄默、和风细雨的做派。
他隐忍了一个多月,为的就是一击制胜。
程旷暗骂——这家伙真是属变色龙的,隐藏得太深了。
这句话像根针,一下将气鼓鼓的程旷给戳破了,强装的镇定刹那间土崩瓦解,泄了个干干净净。
程旷退后两步,跌坐到床上,长叹了口气。
她整个人好像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连那双盛开着火玫瑰的眼睛也一下熄灭了。
她耷拉着脑袋坐在床前的样子,老实得像被缴了械的战犯,只差举白旗坦白了。
就在陆晋以为她要老实交代的时候,程旷低垂的头突然抬了起来,她微微一笑,轻声问:“你也不是测评师吧?”
“哦?你怎么会这样想?”陆晋心中一紧,这女人还想负隅顽抗。
“你连造林治沙最基本的常识都所知不多,更不用说评估‘绿饵’这样复杂庞大的颠覆性项目了。”程旷眼里突然多了点狡黠的笑意。
“那你认为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你确实是总部派来的,我收到过总部发来的邮件。但你绝不是来做评估的,所以你是来……”程旷只把话说了一半,不等陆晋回答,她便接着说道,“你如果实话实说,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我就告诉你岳川在哪儿,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晋专注地看了程旷一会儿,见她一脸坦然,摆出一副“只要你说实话,我也豁出去说实话”的样子。他便认真地思量了一下,想着要怎样回答她才能过关。
却不想,程旷又说:“你别想骗我。我知道你熟悉中东,那一块儿可没有什么环保项目可以让人跟进的。你反应敏捷,为人警惕,有点身手,体能也不错,对枪支和处理伤口很熟悉。所以如果你说的和你表现出来的有任何对不上的地方,对不起,你从我嘴里半句实话也听不到。” 穿过月光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