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喜见春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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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喜见春风还
丹砂是来辞行的。
擅闯贵人帐围,原本是十分失礼的事,而主人不能不责。可是李白转过念头,觉得生死事大,情慨唯真,只这刹那间,无论如何轻微的诃斥之言都说不出口,只淡淡嘱咐了句:“汝自为珍重水陆平安。”原本还想问一句:“汝去便不回耶?”然若说了,在这许家的筵席上,就显得更加失仪了;只好将忍住,一挥袍袖。不料丹砂早已从袖中摸出一函,递了过来,随即三稽首作礼相辞,又起身向几榻边围坐群公环揖数拜,像是默默告罪着,直到退出数步才转身飞奔,迅即消失在夜暗之中。
突如其来这一阵骚扰令李白有些恍惚,他随手将那函塞进袍袖,不意片刻之间,恰恰失落在榻旁。李九郎却没忘了将先前给打断的话题拾回来一说的还是那一领紫绮裘。他凝视着李白,道“令节佳会,十二郎乃不着紫绮裘来?”
话是问话,然而意思却不见有什么疑惑,语间神色,毋宁还洋溢着赞许之意。
“紫绮裘授受之义究竟若何,愿闻九郎高见。”许自正似乎早就想摆脱先前薛乂关于铜钱的一番高谈阔论了,索性侧身一让,把一阵灯火明亮也让上了李九郎的脸。
唐代道者服饰,从初入道门的平冠、黄帔,历经正一、道德、洞神、洞玄诸阶,先戴芙蓉玄冠,着黄裙、绛褐,而后服黄褐、玄巾,而后戴玄冠、着青褐,而后洎升至黄褐、玄冠;一般皆无紫色之制。唯于上清一派,另有紫袍之制,法自南朝刘宋时代的知名道者陆修静传来。陆修静非但是道教三洞之说的创始人,更是上清一派的推动者。
东汉末年张道陵创天师道,天下普设“二十四治”,各有祭酒,领户化民。久而久之,祭酒之制不足以羁縻徒众,新的道官制度应运而生,加注了更为缜密的教义传授、家户登录、租米征缴等律法,具有官吏一般身份的法师可以宣布科禁,考校功过,甚至直接向天曹启告,请神下界守宅安家,禳灾却祸。
魏初以降,天师道北迁,科律废弛,道民多不赴集会,不报户籍,不交租米。相对地,许多道官便借威乘势,自谋其利,“妄相置署,不择其人,佩箓惟多,受治惟多,受治惟大,争先竞胜,更相高下”,以至于“纵横颠倒,乱杂互起,以积衅之身,佩虚伪之治箓。身无戒律,不顺教令,越科破禁,轻道贱法”。
这一切,都在陆修静的规橅之下,才逐渐有了转机。他确立了由一般士庶升为道民的“功德”—无功德不能受箓,既受箓复须累积功德,方可升迁。初有“将军箓”分十等以迄五十等,再依次升为散气道士、别治道官、下治道官、配治道官,尔后还有下、中、上“八治道官”。道官之极,是所谓“明炼道气,救济一切,消灭鬼气,使万姓归伏”的道师,仅这些叠床架屋的构筑,就看似充实了、严肃了从早年“祭酒”以来道教内部权力归属的阶层。
陆修静同时提倡礼拜,置诵经、礼拜、思神三法,名曰“斋直”,也就是把斋醮体系之诸般细务当作“求道之本”。此中议论,不无借言取法于儒家以及释氏之群经者,但是确然令道教思想显得更有体系,而这一份事功,恰与道教经典之采集互为表里。
陆修静曾经“南诣衡湘、九嶷,访南真之遗迹;西至峨眉、西城寻清虚之高躅”。这一段话里的“清虚”是指王褒,固为早期汉代道教果证成仙之典范,然而“南真”更为重要一此语所谓,乃是魏华存,上清派的开山之祖。宋文帝元嘉中,陆修静只三十一岁便刊正《灵宝经》,编撰《灵宝经目》。整整三十年后,从庐山溯江入金陵,居崇虚馆,又从宫廷旧藏中发得上清派杨羲、许谧所手书的上清经真诀。他只手打造了“三洞”(洞真、洞玄、洞神)和“四辅”(太玄、太平、太清、正一)等七大部类的体系,区分出道经品级的高低,道士身份之次第。后世所称:“修太清法成仙,修灵宝者可成真,修上清者成圣。”即从陆修静而来。唐人所奉行的“初受《五千文箓》,次受《三洞箓》,次受《洞玄箓》,次受《上清箓》”本来就是陆修静的主张。
这一切都说明:上清道法在大唐立国以后一步一步被推为上品的道法。而就在开元天子当国的此时,受命编纂《一切经音义的京师太清观大德张万福,就曾明白地承袭陆修静之说:“凡人初入法门,先受诸戒,以防患止罪;次配符箓,制断妖精,保中神气;次受《五千文》,诠明道德,生化源起;次受《三皇》渐登下乘,缘粗入妙;次受《灵宝》,进升中乘,转神入慧;次受《洞真》,炼景归无,还源反上,证于常道。”(《传授三洞经戒法箓略说》)
李九郎之言,还涉及陆修静编撰《灵宝经目》之时、一桩令世世代代的上清道者传为美谈之事。据说,在元嘉十四年春三月上巳日,陆修敬奉诏编辑道经,此后三十年,无论其间体验多少霜雪亦无论经历多少奔波,他始终容颜不改,望之便是当初而立之年的体态与相貌。直到初抵崇虚馆发典藏故纸之时,正当泰始三年冬日,宋明帝体恤他在藏书的秘书寺必须日夜忍受苦寒,加赐柴薪灯烛,以及一领形制奇特的皮裘。
宫中呼名,所赐原本是一张“鹿皮帔”,鹿皮经过反复鞣制,务使柔软如棉,也有以裘名之者。衬裘贴身的里子,则是一块相对也极为柔软的绮罗,色青近黑,与鹿皮帔之紫相近而略微深湛。此外,由于皇帝再三嘱咐宫人,要照料陆修静的起居寒暖,这鹿皮帔也就特别添制了宽大而保暖的夹袖。
一个冬天过去,岁时更迭,已经年过花甲的陆修静也顽健如昔。一日晨起,忽然觉得气候有些禁不住的暖意,便换下了厚重的袍子,孰料登时打了个喷嚏,一张脸犹如一池风来吹拂的水波,蓦地皱老了。非但如此,经春日照射的乌黑发丝,也在转瞬之间斑白了。秘书寺诸吏员见状,无不大惊失色,陆修静却平静而愉悦地说:“老而不使人知,是欺天也;天不我欺,故应喜见春风。”“喜见春风”于是成为日后上清派道者新岁相逢迎贺的惯用之语。
陆修静随即便以这副崭新的佝偻容貌觐见皇帝,上奏了编纂“三洞群经”的计划。三年多后,《三洞经书目录》编成,一共著录道家经书、药诀、符图一千二百二十八卷。皇帝欲加封赏,陆修静却拒绝了,只表示:天恩浩荡,福庇攸长,但望能够以当年那一领“鹿皮帔”赐为道者服制,以彰荣宠。皇帝不但答应了,还给了这款式的皮袍一个名字:紫绮裘。又由于陆修静有“喜见春风”之语,春回大地,得证生机,故自齐、梁以下,上清派天师常以此裘为传宗证物,犹如达摩袈裟故事。
紫绮裘在李白囊箧之中,是随身不置的行李,然而一旦听说旧闻,不禁渗出了一身冷汗,忙要往几上寻酒压惊。李九郎举起一大觥递来,道:“衍道传宗,此业大矣!司马道君知机入微,必有深意寓焉。”
“某惭惶!”李白接过酒,还不及仰饮,抢忙应道,“昔年于江陵天梁观曾接闻道君讲‘服气精义论’,其广闻覃思,博采独见蔚为大观。数载以来,某犹不能悟其十之二三,岂敢说么衍道传宗?
“啊!老夫想起来了—”许自正喃喃自语着,他并未留意席上这两人的对话,令他专心致志者,却是司马承祯昔年过安州时曾经说过的一段话:“飞雁在天,不受缴,普天下禽兽,唯此物能观天知时。时不至,不行;时既至,不凝。”老道君甚至还下了两句玄之又玄的结论:“既以天下为贵,乃能不滞于一处。”若说这是对一个年轻人有所寄望、有所托付,又是多么迷人的一方远景?
而眼前这后生,不就是当时老道君与崔涤等口口声声要为女儿“执柯作伐”所许之人么?
“汝便是那大雁了?”许自正冲口而出。 大唐李白·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