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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潇湘江北早鸿飞

大唐李白·将进酒 张大春 5649 2021-04-06 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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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

  潇湘江北早鸿飞

  春夜桃李园之宴,李氏子弟皆有吟咏,唯李白未作。当日在一旁嬉游玩耍的孩童李耑多年以后与李白重逢于宣城,那时的李耑已经是个卓尔有成、郁负秀气的士子,他还记得李白振笔疾书文不加点、令一旁围观的众人叹服不迭的神采。可是当李耑问起“所作何诗”时,李白却连连摇头,直道:“未曾作得。”

  他写的是两篇精悍而绮丽的文章,其一,乃是当日总集诸李吟咏的卷首文,题名《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二,则是篇幅稍长的《奉饯十七翁二十四翁寻桃花源序》。

  “何以不吟?”自从李耑能够记事以来,不时从李衍口中闻知:李白斯人积学深湛,才气勃发,天生而为国士,几无不可吟咏之事,亦无不可吟咏之时;而在桃李园的盛会之中,他非但未与人联句,亦且不曾独出机杼、自谋篇什,其中会须有故。

  对于这一段在人们口中盛称数十年的雅聚,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似乎不亚于兰亭,可是,已经年过半百的李白却面带些许鄙薄之情,淡然一句作了了结:“醉中别无长言,但知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咏者矣。”

  实则,并没有因为岁月流转而消磨的记忆,依旧烙痕宛然,当日夜宴所见,满眼是早在桃李园之前,就已经相知相识的侪流,多少个日夜,他们一同在旗亭酒家联袂呼醉、共觞欢歌,早已称兄道弟。可是一旦到了春宴上,却改换了个衣冠分明、士庶井然的局面。先前还在一张几榻之前与歌姬挠搔调笑的俦侣,此时赫然板起一张生分的面孔,挺起一身华丽的袍服,端严其状貌、高恃其身家,虽然彼此联宗的时候,各推宗祖、自序行第,略定辈分,人人都显得彬彬有礼。这些子弟相互揖让吐嘱,鱼雅从容,握管濡毫,尽管其中泰半尚未猎得功名,却都流露出天闲骐骥的高贵意态。不过,仅仅与李白眸眼交接的那一瞬间,只余千万种莫名其所以的疏离。

  他从旁观望着那些来自绛郡房的从兄、来自姑臧房的从弟、来自敦煌房的十三季叔、来自武阳房的三伯……几乎没有人不提及当今开元天子承袭前中宗皇帝、诏命左散骑常侍柳冲所修撰的《姓族系录》,此书卷帙浩繁,都二百卷,看来谈论它的人也都未必读过,可是不能不谈的原因却与每个人的地位息息相关一透过这部书,从太宗以来的《氏族志》、高宗以来的《姓氏录》都要打入烟荒沉沦永劫,因为大唐盛事的门第必须重新布置。

  早在百多年前,太宗文皇帝在时下令申国公高士廉、黄门侍郎韦挺、礼部侍郎令狐德棻、中书侍郎岑文本等修《氏族志》,排定各姓氏名人的等级高下。高士廉出自渤海高氏,属于山东郡姓韦挺出自京兆韦氏逍遥公之房,是关中郡姓首族;令狐德棻出自敦煌令狐氏,为河西大族;岑文本出自南阳岑氏,也是侨姓大第。

  这几位大臣对于郡望的次第,自有其出于南北朝士族贵贱的传统之见,而所论列之天下第一姓,乃是博陵崔氏。这让李世民相当不满,指责高士廉、令狐德棻等人不谙时势。朝中以关陇功臣为主的官僚集团议论纷纷,也附和上意,以为“山东人士好自矜夸,虽复累叶陵迟,犹恃其旧地”,此后,无论是《氏族志》或是《姓氏录》,乃至于这一部当令时兴的《姓族系录》,都有一种改以皇族宗室为首、外戚次之、并尊重现实中累世高门地位的倾向。

  百多年来,江湖遍处的李姓子弟最喜于公讌私筵上与人谈联宗之事,就是因为无论怎么勾稽耙梳,总可以将大约三百五十年前出生的凉国武昭王李暠推为共祖,李暠的地位之确立,于皇室有有利处,也有不利处。

  自其有利者观之,承认了身为李暠的后代,就可以往上将郡望的来历,从以鲜卑人为骨干的“陇西狄道”转向以汉人为骨干的“陇西成纪”;也就确立了李渊一系对于绝大多数汉族庶民之统治权柄,并非来自异族。李氏皇族与天下人共其亲旧,其乐也融融,自然是好事。

  自其不利者观之,李暠有十子一女,承祧者众,所谓“开枝散叶,纷披无算”。如果从李暠的次子李歆起算,则第七世孙就可以推及李渊,第九世孙为高宗李治,第十一世孙即是本朝天子李隆基。不过,在同一个族谱上,另从李歆的六弟一也就是姑臧大房之祖李翻一往下推衍,李白的父亲李客则是和唐太宗李世民同一辈的远房兄弟,而李白则是李隆基的祖父一辈。由于谱牒记录详尽者不乏多有,叙起亲疏长幼来,满天下到处可以找到得皇帝的祖伯爷娘,也是莫可奈何之事,则皇权尊贵的地位,似乎反而因此而拉低了。

  天下诸郡的李氏却乐之而不疲,人人争立谱证,乐闻新说,不只是希望能借着联宗而得到同姓亲族的接济、援助,同时也以之树立一己在士林与仕途中的地位。即使是在桃李园欢饮的这一天,这身份也始终矜持自诩,也就和李白别有隔阂。当李衍要李白也即席赋诗、一显身手的时候,李白随手召唤了许家两仆,为他搴起卷纸,自己随意捉起一支长锋大笔,写下了这一篇文字: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石崇《金谷诗序》作于晋惠帝元康六年,石崇大会时流潘岳、左思、刘琨、陆机、陆云等二十四友于别业金谷园中,主宾共三十人联吟成诗卷。金谷园“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众人在此间昼夜游宴,“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其感慨,堪称开《兰亭序》之先河,有所谓“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而已。至于“金谷斗数”,具载于文中是三斗。

  走笔至此,李白的思绪在“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两句上盘桓,而稍稍停顿了。他微笑着朝围聚群观之人,一一看去试着在朦胧的醉意之中清晰辨认每一个人的脸孔和姓名,然而,这些人的面容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片刻之后,唯一还能清楚辨识的,却在清风眉月之间,只有他识得:那是他久未罣怀的老朋友吴指南的脸,一个曾经和他相亲相狎、甚于手足之人。而在李白的耳边,也不住地反复着吴指南临终之前的两句话:

  “笔是汝家旧物耶?”

  “非是。”

  “某意亦然。”

  夜宴上的众人皆不以纸面上“罚依金谷酒数”几字为终章可是李白显然也没有再写下去的意思,他只怔怔忡忡地望着手心里的那枝笔,朝明亮而虚静的夜空凝眸良久,随即将笔搁下,忽然若有所答地笑道:“便罚某!”说时,捉起大爵便一阵痛饮。

  至于第二篇《奉饯十七翁二十四翁寻桃花源序》,则是十七翁与二十四翁相携而来,以大醉之态向李白讨的。十七翁敧身侧肩几乎不成字句,吞吞吐吐地道:“某二老,向死之行,去不复还,可乞一诗以为别乎?”

  适时李白三斗饮迄,道:“却为送此不归之行,深哀在抱,二翁其恕某不敢支吾作韵语。”

  二十四翁仍不肯放过,道:“李郎必有卓识,洒然数语,聊慰老怀,差可矣!”

  “昔年秦皇祖定鼎天下,律法错然,公族以降,洎至奴庶,皆无所逃。此寒灰之劫,莫可伦比,日后陶公遂有桃源野处之记。”李白黯然道,“想那桃花源,偶一遇而终不能再寻,其情正与生死同一二翁试看:群生之来,无非偶然;而一死之去,无非必然也。然则,可一偶遇而不可再得者,则非生死而何也?”

  三斗酒还在肠中激荡,李白却不愿意就此落笔,因为将桃源视为死地,这只是一个发前人所未发的意旨,却还不全然表达了“向死之行”所带来的感动,他还要往更远处推寻,还要继续说下去:

  “生不欲死,人情之常,而二翁慷慨就焉、逍遥赴焉,此古来神仙缥缈之说所掩隐者也。始皇无知,遂以求神仙为得长生,宁不知—”说到这里,李白抬起袖子擦了擦朦胧的双眼,复举头看看当头的夜空,吴指南并不在那里。

  “李郎赐教—”十七翁和二十四翁却等不及了,同声问道,“宁不知何者?”

  “宁不知神仙之道,乃是纵此一生之偶遇,与相知者契阔同流,不惜永绝于人世。”李白声色豪壮地说出了他的结论,再擦了一把眼睛,接着笑道,“吾祖吾宗,俱以身证此神仙之道矣!老子西出函谷关,以五千言可道之道,付之于关令尹喜;李少卿胡服不归,一腔怨望,尽在报苏武诗中。此二公,非神仙也何?”

  果尔,李白的《奉饯十七翁二十四翁寻桃花源序》是这么写的。

  昔祖龙灭古道,严威刑,煎熬生人,若坠大火,三坟五典散为寒灰。筑长城,起阿房,并诸侯,杀豪俊,自谓功高羲皇国可万世。

  思欲凌云气,求仙人,登封泰山,风雨暴作。虽五松受职草木有知,而万象乖度,礼刑将弛,则绮皓不得不遁于南山鲁连不得不蹈于东海。则桃源之避世者,可谓超升先觉。夫指鹿之俦,连颈而同死,非吾党之谓乎!

  二翁耽老氏之言,继少卿之作,文以述大雅,道以通至精卷舒天地之心,脱落神仙之境,武陵遗迹,可得而窥焉。问津利往,水引渔者;花藏仙谿,春风不知。从来落英,何许流出?石洞来入,晨光尽开。有良田名池,竹果森列,三十六洞,别为一天耶?今扁舟而行,笑谢人世,阡陌未改,古人依然。白云何时而归来?青山一去而谁往?诸公赋桃源以美之。

  这篇文字下笔着意,千回百折,曲径通幽,实非寻常作手所能料想。看似从人尽皆知的“逃秦”立主旨,将暴政之主骄矜自喜一转而求仙成神、贪图永生,二转而扣住贤达韬隐之义,借四皓鲁仲连之遁山蹈海,既呼应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的心境,又注解了二老寻访武陵遗迹的动机。

  更微妙的是,文中仍寓藏着李白自己的遭遇感慨:拈出哲人李耳、将军李陵,非徒因同宗而比附,也对比了人世间得一知音的艰难一毕竟青牛背上远引无踪的老子还有五千言可道之说,付诸关令;而李陵也骋其悔愧憾恨,将心事情怀投报于给苏武的诗篇。相形之下,李白没有道出、却耿耿于怀的,则是自己的平生挚友,非但不能解识他的文字,还在漫游途中,带着一身怅惘、满腔寂寥而死去,藁葬于荒波蔓草之间。

  与会诸人一举十七翁与二十四翁在内,并不知道意气风发的李白居然会对桃花源有这样深邃的感慨。李白写罢“赴桃源以美之”这一句,随即将笔一扔,大笑再饮,昂声道:

  “二翁同行,彼此会心,至矣!李十二白请以此文与二公绝交!”

  他说破了,而且破得透彻,这场春宴,乃是与会之人同十七翁、二十四翁的绝交之宴。这一夜春宴通宵达旦,外姓贵客约莫于子时离席,只留下了善后清理帐围、几榻和饮馔之具的奴仆;本宗子弟则依依不舍,人人持盏守候,与二翁殷殷话别。黎明前巨烛烧残,余烟缭绕良久。未曾燃尽的灯火,仍兀自与天色争光。众宾主犹不肯散去,举目仰见,江外一雁,低鸣而过,北向孤飞,一去不回。 大唐李白·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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