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大唐李白·将进酒

二〇 则桃源之避世者,可谓超升先觉

大唐李白·将进酒 张大春 10772 2021-04-06 03:24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大唐李白·将进酒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二〇

  则桃源之避世者,可谓超升先觉

  在桃李园的春夜之宴上,李白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的衣着与安州当地的年轻人明显不同,从顶戴头巾便一目了然。

  此物古已有之,两汉时人即以黑色帛覆发,为使固着、不至于倾堕,便用丝带捆缚于脑后。自北周武帝时有了专名,叫“帕头”,又呼“幞头”,缠裹发束,前后交络以四带挽系。由于纱罗其质,柔软易皱,流行既久,便有以木片、铜丝为衬里,巧为设施,形成挺拔美观的装饰。

  幞头显示身份,故工商以下贱民初不许有,挽发仅得以覆裹巾帕,谓之“帻”。唐初以来,在皇室隐隐然的策动之下,原本天下门第高下次第不断起伏更迭,除了考试任官还有极为严格的屏障之外,士庶服色的分际逐渐宽弛,带帻者也常常在脑后绑上系带,看来与幞头没有太大的分别一李白所着的帻巾就是这款式。

  不过,满园李氏子弟多为士族,他们头上的幞头,已经有了很独特的变貌。多年以来,或许是从长安、洛阳行客身上模仿而得,他们也把幞头上后垂的两脚改系成圆环,或者将系带加宽变阔,周边饰以金银丝线;也有的缝衬细铁丝作支骨,称之为翘脚幞头、看上去真称得满头热闹。相较之下,李白一顶单纯覆裹的皂丝络头,质朴得近乎寡淡,真是格格不入。却也因之而使他引人注目了。

  李衍侧眼旁观,发现李白似乎浑然不觉,只见他在人丛中往来踅走,神情专注而欣悦。他一一打量人们的服饰,有如赏看着新鲜的春景,有时驻足旁听人说话,眉眼舒张,时时流露出惊喜和愉快,而这样一个随缘和善的后生,却又有一种掩藏不住的冷冽和清净仿佛置身于一切喧嚣与绚烂之外,在一个不知有多么遥远的地方。

  园会虽由薛乂使钱备办,李衍奔走招邀,但是出面的,却是桃李园的新主人一年轻的李令问一借此以昭告桃李园的归属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然而说来毕竟突兀,尤其是李衍还想把邑中高门名族如郝、许诸家也请来,就不免略显犹豫了。正踌躇着发生了一桩闲事,在当地李氏宗亲间哄传。

  说的是安州城西北五六十里之地,有两座小山,一名寿山,乃是相传古昔之时,山民有寿百岁者而得名。此山再向西,即是当年太白星君在南天门与天将醉酒走棋,不慎拂落一子,因之凭空立地而冒出来的一座山,既有本事在焉,便称白兆山。这两山攒吸云霞峰峦秀出,号称云梦精魄,自两晋时起,每隔数十年,便有好隐求仙之人,来此觅一枝栖。说也奇怪,有缘能借此山川者,似有定数无论僧俗老小,一俟竹杖芒鞋转进山间蹊径,便无入而不自得,沿路通幽,自会居停之地。或草庐、或瓦舍,似由天授神予,而一代又一代澹泊其志的隐者,凡是恬心安处,一向无虞风雨。更蹊跷的是,来这两山盘桓居留之人,往往十年为期,届时自有他故迁徙有的奉诏出仕,有的念旧还乡,传说中更多的,则是受这寿山和白兆山上仙人的指引将携,更登别处洞天福地的妙境。

  近多年来,就有那么两个老翁,一居寿山、一居白兆山。二翁都姓李,人但知其行辈,不详名字,便以十七翁、二十四翁呼之两翁不约而同来到寿山和白兆山的时候,彼此并不相识。可是生平经验,却十分相近一他们都有心从正途出身,苦读久试,屡预进士科考而不达;直到四十多岁上才释褐得官一十七翁曾经在亲王府担任过谘议参军、记室参军之职,二十四翁则是历任州、府的录事参军一但是,转眼年过知命,能兼济天下的时日也着实不多了。壮心消磨殆尽,精力蹉跎不起,一转念:还有个遥远而黯淡的神仙之想,居然前脚后脚来到安州。

  两翁皆无家室之累,各据幽境,同申雅怀,一见倾心。二翁熟识之后,情同手足,终日约为偶伴,游山玩水,论道谈玄,怡然自得。安州父老经常看他们周游域中风光佳妙之处,一旦会心,必有题咏;每每置酒食、张筵席,务求肴馔精洁丰盛,却无他客,二翁举箸不多,盘飧当面,沾唇而已,略饮三两杯,即招呼街坊中成群丐童,陪席共飨,并授之以进退起坐之礼,以为游戏,乡人遂呼二翁“神仙东道”,这样的东道转瞬间做了十年,虽只一顿饱餐、片时之诲,却不知有多少丐童受惠。

  就在李令问接掌桃花园之后不久,特意走访寿山、白兆山,敦请二翁到园游观,尔后更名桃李园,也是这一双“神仙东道”的主意。开元十五年冬,天候酷寒,一异于往昔,二翁不能决疑,各占一卦,言明以十七翁所占为本,以二十四翁所占为变;而十七翁占得的是屯卦,二十四翁占得的是豫卦,偏偏是“由屯之豫”—与春秋时公子重耳流亡西秦,在秦穆公的协助之下、返国夺取政权之前亲自占得者相同。

  屯卦震下坎上,豫挂坤下震上,卜筮之官以为这两个卦象征“闭而不通,”大不吉。可是司空季子却割裂了《易经》原文,认为:屯卦和豫卦的卦辞里都有“利建侯”,既然占卜前询问于天的是“以得到晋国为上”,那么“利建侯”就是得到了天意的承诺。

  非但如此,司空季子还进一步拆解屯卦和豫挂的字句,说:“震,车也。坎,水也。坤,土也。屯,厚也。豫,乐也。”质言之,就是应该劳师动众,顺江河就下之势,取其土地、得其人民,所谓:“车有震,武也;众而顺,文也。文武具,厚之至也。”震是车,坎是水坤是土;屯是厚积,豫是快乐。车马往来于内外,以黎庶顺服而追随领土厚积,乐得其国,何不吉之有?

  而在豫卦之中,坤是母亲,震是长男,亲老子长,有继志成业的抱负,因之而豫一豫这个字的本义就是“愉悦”—故豫卦爻辞也说:“利建侯行师。”这也是发动军旅而得掌国政的卦象。

  两个与世无争的老者,如何“行师”?又如何“利建侯”呢?十七翁灵光一闪,屈指算去,道:“汝与某在此为散仙,不亦十年耳?人道此间清修,有福不过满数,今岁之寒,几不能度,或即是天意逐客了。不过,严冬霜雪尚不能御,汝与某,且去何方‘建侯’?

  “建侯不外当国,”二十四翁大笑起来,道,“某等行将就木之人聊具菽水之资,勉可自足,余外不过周济几个丐童,还妄想做什么齐桓、晋文么?”

  十七翁低头想了想,却摇着手笑道:“海县清一,国中不复有国能建侯而豫者,其唯桃花源乎?”

  二十四翁一听这话,也笑了,接道:“陶公之文尚在,谓彼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果然不闻有霜侵雪蚀之苦。”

  “盍兴乎往?”

  “便不即回?”

  这就订了行止一他们要沿江而下,先赴江陵,次过庐山以舟以车,深入武陵。

  相传早在春秋、战国之时,武陵之地属楚。秦时黔中、汉时武陵,直到魏、晋两朝,皆因袭故制而已。武陵本来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义陵。属辰阳县边界,与南方夷人接壤,时有争战,在东汉光武时移民东出,寄以“止戈为武”的祝福之意,又因为地势高而平旷,遂名曰陵。

  二翁在地方上夙负令名,高门士族也多所钦敬,而今要联袂去寻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或恐别后一时难期再会,理当奉饯送行。在李令问看来,这觅访桃花源一事,与先前的园名深相契合,若能群集俊彦,足见风雅。于是这一席春宴,除了有馔有酒,还要轮番吟诗留别。

  较之于先前的桃花园,拆除了几栋高大楼宇的桃李园显得疏朗许多,宅邸基址尚在,有几处楼阁,虽然拆去墙垣,却依然保留了甍瓦梁柱,显得通透而明亮。园中红白相间,桃李争妍,尤其是当薄暮时分,有微雾自东徂西,撩起一阵若有似无的烟霭,好教那枝间群芳,一忽儿明、一忽儿暗,显隐迷离,竟恍如与满园的游人一般熙来攘往着了。

  至若酒食之具,多设于渠水近旁的台榭,任人自取。郡中高门如郝、许之家出游,总会自携几榻帐具;他们的家仆早在清晨间就来巡看隅隙,拣选地位,先择高旷所在,敷设游帐,以与寻常人家稍事隔别。这般门户的帐围,必然要鲜艳其颜色、宽阔其尺幅,不妨流露着几分夸饰容止的意思。其余李氏诸家,虽然规橅略逊,却多不失整洁精雅。有些少年自恃文才、书法优长俊秀,特意在几砚笔墨等器物上勾斗奇巧,一旦摆布,也颇能引来阵阵的热闹。

  满园百数十人各以群分,既要尽兴游观、不废谈笑,其间还得分神设思,讽诵吟咏,更不能拧眉皱面、徒然暴露腹笥困窘,尤其讲究的是时时维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情,洵非易事。

  夜幕深垂之际,园中处处有篝火巨烛,光焰点染,更见热烈的情趣。二翁已经往贵客帐中巡拜一过,也率先吟诵了他们的留别之作。

  十七翁是这样写的:

  罢酒桃源看雁飞,书空字句太希微。刘郎莫记来时路,祇许刘郎一度归。

  “刘郎”醒目,次联两呼刘郎之名,说的当然是《桃花源记文末循传言走访桃花源的南阳刘子骥。尽此以立题旨:此行,应无归期。

  第二句“书空字句”用的是东晋殷浩的典故。

  彼时北地后赵石虎病逝,宫中诸王子争立而内乱,殷浩受桓温之命北伐,官拜中军将军,屯兵秣马近四年,却在出征时由于前锋姚襄之潜叛,一战而溃。桓温遂因此而上表,建请将殷浩废为庶人,流放到东阳郡。殷浩表面上风雨无忧,清谈不辍,但是每天都对空书字,久之而为人所识得,写的是“咄咄怪事”四个字足见内心之不平了。

  殷浩的遭遇与十七翁有何相似相关之处,已无从考辨。毋宁另作臆想:殷浩出兵丧师,是在永和九年的冬天,而那一年三月初正是王羲之与其诸子凝之、徽之、操之、献之等大会谢安、支遁孙绰、许询、郗昙,共四十一人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其间二十六才人赋得三十七首诗作,流传后世。是否借兰亭以影桃李园?则寓以相同的风流、感慨,诗心便未必要拘泥于殷浩一人的愤懑,十七翁留给了后人的,竟是无限的歧义与遐思。

  想起兰亭的,不只是十七翁,还有李衍。虽然在入夜之后,视野昏沉,但是李白一身练袍爽白如月,十分亮眼,即使在人丛之中,举目可辨。李衍看他与初识之友纵兴攀谈,逸趣湍飞,当即大乐,就在十七翁朗吟其作才罢,李衍趋身近前,眉飞色舞地问了李白一句:“此会,如兰亭修禊事何?”

  李白略一俯首,应声答道:“使我思庐山。”

  乍听这话,似觉答非所问,李衍还在琢磨着:是不是因为二翁志之所向,乃是桃花源,才以陶渊明在庐山的故乡栗里立说一但是,这与兰亭修禊之事毕竟无关,不是吗?正狐疑着,一旁的李令问也大感讶异,道:“贤郎便是绵州李十二白乎?且容某持主人礼,为群公绍介。”

  李令问体会李衍心思,也再三听薛乂说起这位远客深受上清道者之推重,对李白满心好奇,但是格于士庶之别,为不使高门来客进退尴尬,便隐瞒了李白行商身份,只说是“李衍明府之侄”,暂栖安州。而在众李氏子弟之中,亦不乏日常留连于歌馆旗亭之间者,与李白时相过从,听李令问温词好语地称颂李白人品家世,也尽管窃笑。

  李令问一套致礼之辞道罢,转将声气一昂扬,道:“二翁将赴桃源,乃是陶公故里;陶公之诗又云:‘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更为我园立一高隐地位。十二郎适才言及:今日之会,好似庐山。听来颇有深意,十二郎何妨聊一阐之?”

  此时,无分李姓外姓、也无分老者少者,都将耳目照会过来,听李白往下说去:“陶令节误触尘网,终还旧林。后人但知他园田墟里,虚室荒村,却不识其满眼俊秀,随身贤达—”

  李白才说到此,不远处的二十四翁满面酡光,大步上前,带着些许酒意,执起李白之手,朗然笑道:“‘满眼俊秀,随身贤达二语,料应有说!无说会须浮一大白!遥想当年,陶公在日,檀道济以粱肉馈之,王弘设酒于途,想来此辈称不得俊秀;督邮横眉而至,县令责陶公以束带折腰,如此侮慢高士,怕也算不上贤达之人。

  陶渊明隐而仕、仕而隐,几度游宦,为时都不算长,殆心性不堪为官常所拘。二十四翁侃侃而言,提到的檀道济、王弘等也具载于史籍,这些庸官俗吏虽然不乏景慕陶公志节之意,却的确不能算是他的知音道友。

  然而,二十四翁虽自以为得理,不意却误蹈了李白与人交谈时惯设的机栝之中。当众人将目光齐集于这青年身上的那一刻,他抖擞袍袖,洒然向李令问一揖,道:

  “且答贤主人:陶公故居柴桑,旧名寻阳、彭蠡,今之江州是也庐山绵延自武功来,在其南,故古称南障,高三千三百丈,山势凡七重,周回五百里。此山与天下名山之大不同,乃在无主峰;青碧之色,横溃四出,嶢嶢嵺嵺,各为崇高,几无尊卑上下,互不拱揖此其大异于他者;正《易·干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一口气如珠锦玉绣的言辞吐嘱而出,闻者已然为之屏息凝神悄然无声。李白更不假须臾,转身向二十四翁也一揖,道:“陶公抚琴,琴上无弦,所抚者,琴趣而已;然则柴桑之友,何必友其人哉?自有群山出风降雨、抱异怀灵,峰峦相伴,亦可以成交游,某所谓‘满眼俊秀,随身贤达’,庐山足当之!以某今日所见,桃李园中,阳春烟景,大块文章,群季之乐,何止天伦?但觉如入庐山,仰群龙也!”

  这是对身边宾主众人致上最高的赏誉,一番话说来婉转又深刻,不卑不谄,语意恳洽,不少人入耳倾心,爆出了一阵喝彩,纷纷哗赞,却个个瞠目结舌,不能接语。李白遂微微垂首,更向二十四翁低声道:“翁酒中得意,何妨有诗?”这一转圜,不但显示了他逊谢称赏的风度,也为机锋稍挫的二十四翁缓颊。二十四翁还了礼,借持一觞在手,分三次满饮,间成四句一绝口占之作,吟得如此:

  江陵雨落武陵车,一入桃源纵意奢,去路将携今夜酒,暗香微染晋时花。

  吟罢,十七翁也走近前,望着李白,道:“前辈诗家宋考功有应制之句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吾宗后进,才识如夜珠,岂能藏于椟而晦其明哉?某二老一去千里,但与山川订交,此后欲聆雏凤清音,想来也是极难的了一诸少年,何不请令各赋佳句,以为某留念别怀?”

  一说到请酒令,群伦喧噪,争相试赋。其中,也有许多原本就想借着席间行令作诗、以便露才延誉之人,早就宿构先成,从袖中掏出了笺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以桃李为题目的诗句。

  李令问年纪与李白相仿佛,较之于园中少年同侪,算是世故较深的兄长了。他的诗才不佳,每逢题咏,总是拘守试律,今夕身为主人,只能当仁不让。遂于攒眉苦思片刻之后,率先成句,也因为他书法工秀,众所周知,随即应众人哄闹,当场书之于绢,张布于帐围之上,任凭观览。所作不外称颂二翁之洒脱飘逸,其句如此:

  何曾当久别,岁节望重逢。远道无尘念,幽居祇旧踪。风侵桃影乱,酒渐客愁浓。应手师青李,仙怀效赤松。

  这首诗中规中矩,连尾联也收煞不住、作成对仗之句,其试帖习气与功夫堪称了得。唯“青李”既是眼前伴酒肴核之一,却也另有典实,出王羲之《来禽帖》:“青李、来禽、樱桃、日给藤子皆囊盛为佳,函封多不生。”不消说,李令问暗中以王羲之为榜样,一方面是对自己书艺的标榜,一方面也将兰亭修禊与桃李园夜宴作了巧妙的联系。篇末拈出赤松子,画龙点睛地恭维了二翁将要成为仙人。

  出乎李衍意料之外,李白虽然在人群之间往来交亲,举酒高谈,却始终没有作诗。宴前听说蜀中远道而来的才子之名,一番即席纵谈,人们的确见识了他的锦心绣口,然而当那些少年争试笔墨的时候,李白却和一个在帐围间奔跑游玩的孩子嬉闹起来一那是李衍的长孙李耑,年方七岁,总角丫髻,齿白唇红,一片天真也是李白随和可亲,这孩子总脚前脚后伴着他,时而抬头仰视,眼中一片欣慕。直到二十五年之后,李耑与李白在宣城重逢,已经成人的李耑还记得这一夜的遭遇,甚至还记得李白教会他作了平生第一个对子——

  此时李耑模仿着周围那些一面畅饮烧春酒,一面呻其呫哔吟哦字句的公子哥,指了指树枝枒间掩映而下的月影,对李白笑说“举头望明月。”

  李白立刻接道:“低头思故乡。”

  “耶耶教训过,”李耑朝不远处的李衍一努嘴,道,“出句、落句不许重字。”

  按诸试律准绳,这一联非但重了个“头”字,连声律也不甚稳谐,可是李白却大笑道:“汝便一枚头颅,俯仰由之,岂便理会这许多规矩?”

  偏在此刻,李衍把孩子驱开,捉着李白的肘袖,低声道:“汝且随我一见郡中人物。”

  李白这时已经颇有酒意,随手漫指,如点兵将,笑逐颜开道:“此中曾与某至旗亭把酒者,十之二三;曾与某赴歌楼斗句者,复十之四五。此固不必虚礼相见者。余子衮衮,日后当须是长安道上奔绯逐绿之人。道既不同,且容某不相与谋!王光禄不有言乎:‘酒,正使人人自远。’”

  王光禄指的是晋孝武帝的岳父王蕴,曾任吴兴太守、光禄大夫、徐州刺史,堪称一代循吏,唯此公生平好饮,老而不节,在魏晋名士中,虽素以内敛清和著称,留下的铭言“酒,正使人人自远”却与他的政绩和操守不相符合;“人人自远”四字,看来是将醉饮之余、荡远飘遥的境地视为离群独化的手段,毫无进取兼济之心了。

  这简直是要辜负至亲的苦心安排,李衍毕竟有些不悦,仍勉强按捺,承其言而逆其理,教训道:“王叔仁出身太守,封侯建昌,官居刺史,德化四方一汝偏耽斯人一句酒话,毋宁屈煞前贤?”说罢,一甩手,迳往前迈步而行。

  李白吃李衍一番申斥,酒醒三五分,不敢再发议论,垂手低脸,随行在后。来到一临水小丘,帐围高严宽深,重屏三叠,方圆数武。李衍忽而止步,侧耳倾听,约略听见围中是薛乂与一老者扬声攀谈,意兴正高,话题居然是钱。

  由于不知前情后果,只听那薛乂不时地称说“家兄”如何如何,老者则不时地叨念“敝甥”如何如何,仿佛今日夜宴,他二人也是初遇;倒是交谈中提及的那两个亲戚人物似又颇有来往,而言谈所及,都是江南私铸通宝成色如何,语声忽高忽低。李衍心思缜密知道这不是拜进谒见的时机,只能守候片刻,直听见两人劝饮闲谈才向李白使了个眼色,高声唱名:“待职县令绵州李衍率侄李白候进。”

  这一天,是李白和许自正头一遭碰面。许自正始则面容肃穆但上上下下打量着李白,无论说起什么,只是颔首而已。在许自正的身旁,另有一人,一时不言不笑,由于置身在灯烛的另一侧始终看不清面目。薛乂的应对则大是不同,他朗朗而谈,声若洪钟于互道姓名、依式寒暄过后,张口居然提起那一领紫绮裘:“客岁某承师命江南云游,将携白云宫名物至金陵,所持赠者,即是李郎所持赠物,即是此袍。”

  李白闻言,醉意又化去一半,瞪着一双圆眼,期期艾艾地迸出几个字:“噫!那是司马道君之厚贶—”

  “道君谓汝有神仙之质,然未可以轻离世间之志,”薛乂微笑着转对许自正道,“更何况,家兄与李郎虽也只一面之缘,却胜称此等人物,江湖无两呢!”

  李衍和李白当然不会明白薛乂话里的意思,相互对望一眼正要追问,薛乂自眉飞色舞、有如揭露一惊世之谜样地说了:

  “家兄平生行商于荆、扬之间,坐贾于广陵之郡。一度在琼花楼得闻仙乐清辞,大为叹服,久久不能释怀。”

  是哪个广陵薛商?面目都有些模糊了。

  李白转念一想,不对,当初在琼花楼盘桓多日,征歌选曲,寻访段七娘下落时,总是借名“五蠹人”,怎么会让那薛商知道自己的里贯姓名呢?才狐疑着,许自正却将忍不住,终于开了口,摇头复点头,直像是不知该如何赞许的模样,道:“李郎后生,诗才绝顶,某虽不能吟,眼力还有几分。仅是这几句,还教老夫沉吟至今:‘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诸如此类,其豪快萧瑟,直追老来庾子山;当今士林,恐未有能与汝比肩者!”

  李白听许自正这么一说,身上所残余的三两分酒气尽皆蒸腾而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那一首他几乎忘怀了的诗,乃是在琼花楼大醉之夕,抄录箧中藁草,托广陵薛商代递蜀中而去一由于是以诗代札,的确在纸末迷迷糊糊地写下了“弟子李白”的字样。

  “紫绮裘,仙山神器,更非庸人所可得见—”薛乂凑近许自正,扭脸向后,对长几里侧那个卧蚕饱满、乌须浓密、始终不发一语的长脸士人说道,“九郎京、洛名山洞府行脚遍矣,应亦不闻有此?”

  今夕之会,称九郎而不道姓氏,应知这位客人也是李族宗亲。此时李九郎附和着点点头,道:“紫绮裘为上清道者至珍之物,非但常人不能亲即,纵使身在教门,授受亦必有奥义在焉—”话说到此,忽然打住:众人顺着李九郎的视野望去,那是在李白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李白猛回头,那身影更矮了半截,直向锦茵一般的草地上跪去。

  来者是小童丹砂,他的背上扛着两捆径可二尺有余、宽约尺许的油皮囊裹。旁人不知那是何物,李白则一眼便明白了:囊裹之中,正是过去这一年多来丹砂随侍在侧,日夜留心,得闲便誊录下来的诗篇。只此时,这孩子匆遽闯来,鲁莽已甚,必有缘故。再看他满眼噙着泪水,李白不觉间心往下一沉,低声问道:“金陵有音讯来么?”

  “龚爷病榻书札,托付商牒到驿馆,但望能在有生之年,读些李郎的诗篇。” 大唐李白·将进酒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