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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〇八

　　一心复仇

　　话题回到我在骊山的冥思。

　　据说，这座山的原名叫做“骊戎之山”。

　　往昔，一个叫做“骊戎”的部族居住在这一带。他们以“姬”为姓，这一点与周王室相同。这是男爵之国，所以很小，就“姬姓男爵”而言，给人的感觉是中原部族。实际上，如“西戎”一词所示，“戎”指的是塞外异族。

　　他们的据地在骊山山麓，临潼之东，也就是现在的新丰镇。

　　周幽王被杀、杨贵妃受玄宗宠爱等事，都发生在这个山麓，秦始皇坟墓也建造于此。春秋时代，此地还有一位美女诞生。

　　这位美女非同小可，是个异常聪明的女性。由于她的母国骊戎是个小国，而小国必须靠高度智慧才能生存，以“骊姬”为名的这位女子当然也不例外，为了生存，她拼命地增加自己的智慧。

　　晋献公讨伐骊戎而得到骊姬及其胞妹，是公元前627年的事。骊戎因献上这对姐妹花而得以苟延残喘。

　　“还好没有被小白得去，我应该为此额手称庆哩！”献公喜滋滋地说道。

　　骊戎这对姐妹花的艳名早已远播。性喜猎色的小白——齐桓公——应该知道有这样的两位美人儿才对。桓公这时已是一代霸主，虽然山东离骊山稍远，但为了要获得美女，桓公大有可能率兵远征骊戎。能先于桓公而得到这两位美人，晋献公高兴不已。

　　比霸主桓公捷足先登——每当献公想到这一点，就心情舒爽。

　　绝代尤物果然与众不同，献公因得到骊姬而欣喜若狂。

　　骊姬的心态如何呢？

　　当时的女人只是“道具”而已。诸侯一族之女子更每每被利用为政治工具，一般女人也视此为理所当然。而异于一般女人的骊姬，却对自己的命运甚为不满，正陷入苦恼之中。

　　她不是只会苦恼的女人。她能进一步思考出自己的应对方式，然后把思考的结论付诸实行。

　　骊姬非常爱国。她对自己国家的土地被晋国军队蹂躏一事，愤懑之极。何况她知道献公攻打骊戎的主要目的在于获得她。

　　因此，她认为故国灭亡和自己大有关系。

　　此仇非报不可！

　　——骊山山麓美丽的故国啊！我绝对不会放过那蹂躏你的仇人！

　　她再三地发誓。

　　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个决心告诉妹妹。妹妹少姬只是普通女人，心中没有任何苦恼。

　　“这个地方实在够棒了。我们骊戎国都，根本没有这么豪华的宫殿啊！”看到晋都的繁华以及宫殿的雄伟模样时，少姬乐不可支。

　　晋国疆域位于现在的河南省北部及整个山西省，始祖为周武王之子、成王之弟叔虞。

　　献公对霸主齐桓公存有心结，处处表露竞争意识。他对到过齐都临淄的人一定会问：“他们的城市比我们繁华吗？哪一边的宫殿比较大？”

　　发现临淄似乎略胜一筹时，他立刻决定建造较之绝不逊色的新都——这便是绛（山西省绛县）。只是，这个城市此时尚未建造完成。

　　虽然晋国原先的国都——翼（翼城县）——颇为老旧，但也比骊戎小城镇不知强上多少倍。

　　看见妹妹陶醉地望着天花板，骊姬却以冷冷的口吻说：“我倒喜欢住在乡下。”

　　“你想回去，是不是？”

　　“现在还能回去吗？……何况我有事情要做！”

　　“姐姐，你准备做什么呢？”

　　骊姬并没有回答。这是她心中的秘密。

　　——复仇！我一定要把晋国搞得支离破碎！这是我报答可爱故国的唯一方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绝不在乎牺牲自己！当然更不在乎自己的清白被糟蹋！

　　被献公抱着时，她也没有忘记心里的誓言。

　　晋献公的正室是贾国女子，两人之间没有孩子。

　　而献公于父亲死后，娶了父亲的夫人——即霸主齐桓公的女儿齐姜，并且生下一男一女。儿子名叫申生，献公立他为太子。

　　此外，他又娶了一对狄族姐妹，姐姐生下重耳，妹妹则生夷吾。

　　在这之后，受到宠爱的便是骊姬。她生下奚齐这个孩子是在献公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65年的事。

　　她常望着婴儿的脸，呢喃自语：“这个婴儿多可爱……可是，我不能因此而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

　　她活着只为了复仇！蹂躏自己的美丽故国，迫害自己和善的乡亲，将他们抓来当做奴隶的是晋国国君献公——而在自己怀抱里的婴儿正是献公世子！

　　“我就把这个孩子立为太子吧！”献公对她说。

　　复仇过程以抓住献公的心为第一步骤。为了获得骊姬的欢心，献公什么事都愿意做。自己生的儿子奚齐被立为太子，对女人而言，应该是一大乐事才对——献公如此认为，所以说了这句话。

　　而骊姬却摇摇头说：“申生已被立为太子，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现在怎么可以有废立之议呢？”

　　“嗯！你这个女人一点也没有私心，了不起！”

　　献公深为折服，更加喜欢她。

　　申生之年龄未见史籍记载。但其异母弟重耳（后来成为霸主之晋文公）在奚齐诞生时已三十二岁，这一点则记载于《史记》中。哥哥申生当然较他年长，所以当时并不年轻，而是壮年太子。

　　申生为人诚直，脸上经常流露出忧郁的表情，是“忧愁贵公子”型人物。

　　他的忧郁原因在于出身问题。他的母亲是由齐国嫁来作为祖父之夫人的，后来却被父亲占为己有。这在儒教盛行之前的时代也是不受人们认同的。

　　新都绛于献公九年建造完成，骊姬生子是在这之后第三年的事情。虽然骊姬表示异议，献公还是有意废太子申生——这个孩子太多愁善感！这是献公的理由。

　　让最惹人疼爱的奚齐继承王位吧！何况这是骊姬生的儿子！要使这个婴儿成为国君，障碍不仅止于太子申生。狄族姐妹所生的重耳和夷吾才华都很高，也颇有可能成为绊脚石。

　　献公于是说：“我们晋国有三个要地。一是宗庙所在地曲沃，二是接近秦国边界的蒲城，三是与狄为邻的屈城。这三个要地绝不能交给外人看管，因此，我决定派儿子们分别前往。申生到曲沃，重耳到蒲城，夷吾到屈城，这是我的决定。”

　　他这样做，为的是要把这个婴儿的对手从中央放逐到地方。

　　发生动乱之征兆已现！……

　　骊姬为此暗中叫好。

　　她知道三位公子在宫廷中各有派阀。这些派阀绝不会因三位公子被放逐而消散。相反，他们会加强团结，更为横行。

　　最大派阀当然是太子申生的一派。要在晋国搅局，首先应该以太子申生为下手对象。

　　数年后，申生由曲沃回京晋谒国君时，骊姬安排在后园招待太子。

　　在这之前，骊姬作态对献公说：“没想到申生公子是一位喜欢开玩笑的人……”

　　“喜欢开玩笑？哪有可能！他一天到晚露着苦瓜脸，我倒希望他有时候找人开开玩笑哩！”

　　“呃，是吗？那他对大王和对我的态度不一样哩！”

　　“他会是这样的人吗？”献公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今天就对我开了一个很要命的玩笑啊！”

　　“啊？申生对你开怎样的玩笑了？”献公急急地问道。绝不相信申生会如此的他，好奇心油然而生。

　　“这样的事情我羞于启齿……”

　　“他说什么，你告诉我嘛！”

　　“他说……祖父去世后把我母亲让给父亲，现在父亲已年迈，他去世后大概同样会把你让给我吧！”

　　“他……他敢说这种话？”

　　献公一时气得脸红脖子粗。

　　“还有，他约我到后园幽会……时间是明天中午……我当然不会去的。”

　　“我不相信他敢做这种事情！”

　　“如果大王不信，明天中午站在这里眺望后园就会知道啊！”

　　后园里有一处花坛，正是百花盛开时候。

　　接受父王夫人骊姬之招待，申生来到花坛前。

　　——我要请你观赏我细心栽培的牡丹花。

　　她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申生是个非常文雅的人，尤其喜爱观赏花卉。受邀赏花对他来说是一大乐事。双手交叉于背后的他，正在那里来回踱步。

　　躲在宫殿楼上廊柱后的献公，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

　　申生的模样看似有些焦躁。

　　因为约定的时间早已过了。

　　姗姗来迟的骊姬终于出现。

　　“咦！你……”

　　申生看到她双手空着时，面露讶异之色。

　　“牡丹花盆摆在那一头。”

　　骊姬柔声说道，走到花坛前。

　　在楼上的献公看得到两人的动静，却听不到他们的话语。

　　骊姬走到申生身边。突然，她“啊！”的一声。

　　原来她看到蜜蜂，而且不止一只。四五只黄色蜜蜂正在嗡嗡作响地在她发际旋飞。

　　“求求你！快把这些蜜蜂赶走！”她说了这句话便转过头去。

　　申生走上前，用手在她的头发边挥了几下。她双手蒙着脸往前跑去，蜜蜂依旧追着她。申生继续挥手赶着它们，她又往前跑。

　　“你不要怕，站定着吧！我会替你赶走蜜蜂的。”申生说。他当然认为她是因蜜蜂而受到惊吓。

　　她没有停步，一直跑到内宫里去。

　　由于这是大内，申生自然不得进入。他于是不再追她了。

　　这是在后园发生的事实真相。

　　而在楼上的献公，一双老花眼当然看不到蜜蜂，耳朵更听不见他俩说的话。

　　他由眼前景象得到的印象是：骊姬不肯，而自己的儿子申生却对她纠缠不放。

　　骊姬双手蒙着脸，跑到献公面前来。她的十只手指湿漉漉的——原来她在哭泣。倚着廊柱的她，香肩上下起伏得很厉害。

　　“申生这个畜生！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敢挑逗我的女人！等着瞧！我会立刻收拾他的！”

　　怒不可遏的献公大声吼叫着。

　　“大王千万不可如此！”骊姬喘着气道，“现在处分申生公子，国家会发生动乱的！……因为申生公子的党羽非常庞大，没有经过妥善准备就贸然处置，一定会把场面弄得难以收拾！请大王暂时忍耐，今天发生的事情就当做没看到……待会儿见申生公子时，一定要摆出和平时一样的态度……希望大王不要忘记这一点！”

　　“这个家伙！”紧握双拳、浑身颤抖的献公，好不容易点了头。骊姬如此哀求，他是不能不听的。不过，他心里已经决定要剥夺申生的太子之位了。

　　“多谢大王听我的请求。请大王准许我暂时退了，去洗把脸再回来……”骊姬告退下去。回到房间后，她在洗脸之前，先洗了发簪。原来，她的簪子涂有能够吸引蜜蜂的蜜汁。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