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六、春秋友情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〇六
春秋友情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这是杜甫诗句。
盛唐时代,人心变得轻浮,每每忽视友情之可贵。以人心不古为忧的杜甫,因而写下以春秋时代管仲、鲍叔牙之交为题的诗,用以唤醒人们的友情意识。
童年时期就已成为好友的管仲和鲍叔牙,曾经一起做生意,而大部分利益归管仲所得——管仲的家境不好,这是应该的。鲍叔牙毫不在意。
一次,管仲为鲍叔牙做了一件事情,却使得鲍叔牙陷于窘境——这是时运不济,无话可说。鲍叔牙并没有埋怨管仲,也没有谩骂对方差劲。
鲍叔牙比管仲先觅得仕途,成为齐国公子小白之太傅。当小白兄长纠之太傅一职出缺时,他推荐了管仲。
这对情同手足的朋友,在命运之神的玩弄下,分别伺候两个觊觎王位的公子。
当时的齐襄公,令公子彭生杀害了自己的妹夫鲁国国君桓公。然后,把妹妹留在齐国,继续浸淫在乱伦恋情中。襄公不仅私生活紊乱,政治上也常有荒谬之举。
他经常欺骗大臣,不守诺言如家常便饭。在人事赏罚上,不但没有原则,更常随兴所至地做决定,左右近臣因而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之下。“把他杀掉!”——一声令下,每个人随时都有被杀的可能。
即使政治手段苛酷,若依循一定原则,或许还差强人意。而襄公处理政治事务毫无准则可言,他决定的事情,每每因时因地而异。
“我本来决定要耐心等待下去,可是,看情形,非得改变态度不可了。”小白说。
“说的也是。傻傻等待,不晓得何时会有横祸哩!”
“我们是否该逃走……”
“我看,这才是上上之策吧?”
小白和太傅鲍叔牙,谋划事情每每完全一致。或许他们已风雨同舟有十足的默契吧!
“该逃往何处呢?”
“不能逃得太远,万一必要时,能立刻归国。”
“到莒如何?”
“嗯,应该很理想。”
这对主从遂逃往莒。
莒是位于山东半岛南方、接近黄海的小国。齐系公爵之国,莒只是子爵之国。它虽然小,但也是个自主的国家,应是适宜的亡命之所。
襄公毫无原则的政治愈来愈不像样,民怨因而不断。
尤其对襄公恨之入骨的,应该算是被剥夺太子待遇的堂弟无知。无知正在秘密召集不平之徒。
襄公任命连称和管至父两人为葵丘守备队队长。这两个人于七月时节出发,约定明年此时更换任务。
葵丘在齐都临淄之西,接近齐鲁国境。
虽有任期一年之约,但襄公绝不是遵守约定的人。一年到期后,他并没有发布新任守备队队长的人事命令。连称和管至父遂与无知这批人勾结,参与谋反计划。
连称有一表妹久居后宫,被襄公冷落,从未受到宠幸,故心存怨怼。
叛党利用这名郁郁不得志的宫女,秘密探查襄公之动静,以等待良机。
襄公连日荒淫无度,正处神经衰弱状态。叛党于是订定计划,使他精神更为错乱,以便容易达成造反目的。
十二月,襄公出外狩猎。一只大野猪冲出来时,有人大声喊道:“哦!那不是彭生少爷吗!”力大无比的彭生,生前是个胖子,样子的确酷似野猪。襄公因杀了儿子内疚颇深,所以,一听到彭生二字便恼羞成怒。
“彭生哪有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语未毕,他就拉弓射箭。
这支箭射中了野猪前额。
野猪像人一般站了起来,并大声咆哮——不,这只是襄公的错觉,因为他已严重精神错乱了。
“我的妈哟!”
襄公惊叫一声,从车上摔下,靴子掉落而脚部受伤。站起来时,他的目光竟是毫无生机的。襄公已成废人了!
无知等人遂立即着手造反。
回宫后,襄公想起靴子掉落之事,对侍从说:“拿我的靴子来。”
费姓侍从回答道:“回大王的话,我没有把靴子捡回来。”
襄公闻言,立刻暴跳如雷。他已不是正常的人,稍一不悦便无法控制情绪。
“拿鞭子来!”
襄公亲自执鞭,狠狠鞭打这个费姓侍从。
这个情形,《春秋左氏传》记载为“打到见血程度”,《史记》则记载为“鞭打三百”,总之,费姓侍从被打得半死不活。
遍体鳞伤的费某好不容易走出宫殿时,看到造反人马正齐集宫外。
“我晓得能到襄公身边而不被发现的途径,请跟我来吧!”费某对造反军首领说。
众人起初怀疑他的话,待看到他脱去外衣,才露出释然的表情。他的背部尽是刚被鞭打过的血淋淋伤痕。
“好,就请你带路吧!”连称说。
受了如此残酷的待遇,必对襄公痛恨入骨——这是他的判断。
费某带着叛军,走入宫殿。
“我先进去看看。”
来到御房附近时,他留下众人径自进去。
襄公正在里面,摇头晃脑,脸上肌肉痉挛不已。原来,他的错乱情形依旧。
进入御房的费某,其实是想向襄公禀告外头发生叛变,好让他逃走或躲避。世代任宫廷侍从的他毕竟忠心耿耿,即使方才受了酷刑,也不敢背叛主子。
在看到襄公一双狂暴的眼睛和颤动着的脸颊时,他又迷惑了,是否应该拯救这位主子?背部的痛楚顿时引起他对此人的憎恨,甫遭鞭打的凄惨情景,此刻浮上他的脑海。虽然如此,他还是对襄公说道:“无知公子造反了。连称和管至父已率兵闯入宫里来。大王赶快躲起来吧!”
他在不知不觉中说出这样的话。之后,他还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我该藏到哪里呢?”
吓一大跳的襄公,以婴儿望母亲般的眼神,凝视着这名侍从。
“大王,请跟我来吧!”
费某第一次有了和襄公对等的感觉。他因听到襄公的脚步声在他身后而感到兴奋。
前面有一座橱柜。费某打开橱门说:“大王,请暂时躲在这里吧!”
“好,我知道。”
襄公点点头,钻进里面去。
费某关上橱门。这时候他发现这扇橱门的下沿离地约有三寸,以致从外面看得见襄公的一双脚。
御房角落里有一张凳子。若把这张凳子塞进橱柜里,让襄公站在上面,这样,一双脚就不会露出来了。费某本来有意这样做,临时又作罢了——我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吧?
回到御房时,发现等不及的叛军已经冲进来。名叫孟阳的廷臣坐在龙椅上,企图冒充襄公,却立即被砍下头来。
“不是!这不是诸儿(襄公)!”无知看到这个首级后叫道,并且对费某说,“是你通报了!对不对?”
“没错!”费某回答。
连称一刀砍下费某首级。这名可怜的侍从当场毙命。
橱柜里露出一双脚的襄公稍后被发现,被拖出来而遭到杀害。兵变至此成功。
无知遂即位成为国君。
襄公之弟纠趁着混乱,在太傅管仲等人簇拥之下,仓皇逃出齐国。由于纠之母亲系鲁国人,因此,他们选择鲁为亡命之地。
“任性的无知绝对治理不了国家,我们忍耐一段时期吧!必须特别注意先前出奔至莒的王弟小白的动静。”在前往鲁的途中,管仲对纠说。
管仲的预言果然没错,无知政权仅仅维持了数个月。
史籍记载襄公死于即位第十二年(公元前686年)的十一月,无知则死于翌年春季。后者当然不是死于天年,而是被杀害的。
无知和堂兄襄公一样,任意凌虐人臣。雍林某人是被凌虐者之一,对无知怀恨在心。因此,当无知来到雍林时,一下子就被杀害了。
雍林某人和齐国继承者之争毫无瓜葛,是个突然冒出的人物。对当事者纠和小白而言,这纯粹是一桩突发事件。两人正为铲除无知而日夜苦思,而无知却如此轻易地死去了。
相邻的大国鲁,当然是支持亡命至此,且为自己国家女子所生的纠。因此,鲁国答允借兵于纠,好让其回国登基。
亡命于莒的小白也渴望早日归国,成为齐国之君。在这个情形下,只有“捷足先登”了。胜败决定于谁先赶回齐都临淄。依长幼之序而言,纠较小白为大,但这一点并不是问题。
鲁国除了使纠尽快赶回齐国,更交代太傅管仲设法妨害对手小白归国。
管仲博闻强记,对地理非常熟悉。他对由莒通往齐国的间道了如指掌,于是率兵埋伏于小白归国时最有可能经过的路上。
小白一行人果然在这条路上出现。
这件事千万不能失手。这不是普普通通的袭击,而是志在必得之事。因此,管仲在箭矢上涂有毒药。纵然只受轻伤,对方也会毒发毙命!
管仲亲自持弓,准备一箭射中小白。
不要慌,镇定下来!他再三告诉自己,仔细瞄准后,发射!
“噢!”骑在马背上的小白发出惨叫声。
这支箭射中小白腹部。管仲清楚地看到这一幕。连遭毒箭擦伤都会夺人一命,何况是确实射中对方躯体!
小白立刻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部众急忙围了上去。起先传来急促的呜咽声,后来变成号啕大哭声。
管仲意气昂扬地率兵撤回——公子小白死了!我们的公子纠再也没有竞争者了!为人慎重之极的管仲,脑海甚至浮现小白遗骸被抬进灵柩车的场面。
鲁国洋溢一片胜利气氛——齐以后将形同鲁之属国!鲁国为政者沾沾自喜,而纠一班人则因将获得政权而欢欣雀跃。
实际上,小白并没有死!原来,这支箭射中的是小白腰带上一块厚厚的皮革。小白立刻佯装受伤,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这是最好的方法——他瞬间做了这样的判断。
“赶快准备灵柩车!”
佯装已死的小白低声命令部下,被抬进灵柩车后,一路往齐国奔驰。
——确实射杀了小白!
对此深信不疑的纠这一班人,精神上自然松懈许多。他们缓缓行旅,花了六天时间才回到国都附近。
而昼夜兼程的小白一行人已然回到齐国。
齐遂与鲁交战,结果,鲁一败涂地。鲍叔牙率军长驱直入,穷追公子纠及其拥护者。
不久,鲁国倦战,于是向齐提出和议。
——纠乃吾主之兄,因此,齐国不便处置,尚请贵国予以处刑。至于太傅管仲,则请引渡回国。这是齐国开出的条件。
“回齐国后,一定会被折磨而死。你不如咬断舌头,自行了断吧!”
有人向他建议,管仲却豪爽地笑道:“如何被折磨,我都不在乎,听天由命就是啦!”
如果有意杀我,他们会把我和纠一同杀害才对。看样子,我的天数未尽。何况小白身边还有挚友鲍叔牙,而我们之间有过约定啊……管仲的推测并不离谱。
被引渡回齐的管仲,因鲍叔牙的推荐而被起用。
小白——也就是齐桓公——之所以能成为春秋第一霸主,完全是幕后有管仲辅佐的缘故。鲍叔牙却自行让位,推举管仲为宰相。
这就是“管鲍之交”。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