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缔约与毁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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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缔约与毁约
熙宗、海陵王这两代金国君主,都是性格刚烈的皇帝。人民在这等皇帝的统治之下,已到了疲惫的极点。
世宗完颜雍是个性温和的人,金国人想必以有这样的皇帝而大感欣慰吧!
对世宗而言,甚为幸运的是,激烈异常的契丹族叛乱较原来预想的敉平得更快。原本那是反对征兵的运动,因此,随着伐宋行动的中止,争端的原因一并消失。而且契丹族叛乱的领导者,由于意见相左而发生分裂,叛乱本身已经微弱许多。
平定契丹族之乱后,世宗一方面与越过国境——淮河之线——的南宋军交战,一方面又与之进行议和。
在南宋这方面,高宗已将帝位让予皇太子而以太上皇自称。高宗由于亲生儿子很早就夭折,因而立皇族秀王赵子偁的儿子赵昚为皇太子。
高宗由于思慕被带往五国城的妻子邢氏,因此,长久以来并未另立皇后。在由金国归来的生母韦氏的劝言之下立吴氏为皇后,是很久以后的事。正如高宗暗中要求秦桧为不使胞兄(钦宗)归来而有所活动,吴氏也曾暗中活动,要求秦桧不使邢氏归国。
算来很有一套的她,却没有儿子。
高宗势必以养子为皇太子,而吴氏于选择养子时,企图尽可能地选择血缘较远者。血缘近的人,出生的家庭当然是有力人士,便有可能以拥有皇帝而自重,逞权的结果,身为皇太后的她,有被疏离之虞。而如果知道是经由皇太后的指名,新皇帝一定会感激她;如此一来,吴氏才得以皇太后身份拥有背后的势力。
“这一下朕总算是如释重负了。过去的事情实在令朕感觉头痛之极……”
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刚完成让位之事的高宗以爽然的表情说,在绍兴之前,有过四年期间以建炎为名的年号,高宗的在位期间算来很长。
对金国世宗所提出的和议,南宋朝廷分为主战论与媾和论两派,彼此相持不下。高宗所谓的头痛,指的正是这一点。
新即位的南宋养子皇帝是为孝宗。
宋王朝当然是太祖赵匡胤所创始的政权,但太祖亡后,继位的不是其子,而是弟弟赵匡义,即太宗,而自此以后的帝位,代代都由太宗子孙继承。到南宋时代,高宗当然也是太宗系统的人。其后选择养子新皇帝以血缘尽可能地远为着眼点,结果雀屏中选的是太祖系统的秀王之子。
事隔一百八十五年后,宋朝皇统终于又回到太祖一系。
新皇帝孝宗,被评价为南宋诸帝中名列第一的明君。
南宋孝宗和金国世宗——这对立的两国不期而然地都换由新君主统治了。而且两个皇帝都比以前的君主略胜一筹。
在这个时代,新的和约成立,可以说是极其自然的事。
南宋孝宗于即位同时恢复岳飞的名誉,并且贬损决定将岳飞处刑的秦桧。虽然两人都已成故人,孝宗仍为岳飞建立祠庙。岳飞被追赠为鄂王是稍后的事。
虽然岳飞名誉被恢复,并不是说媾和派已被全面斥退。主战派确实较受重用,但孝宗也知道南宋以现在的力量,要讨灭金是至难的事。
海陵王被杀而金军全面撤退,并不是战败的结果。金国世宗继位后,以恢复与北方契丹族的信赖关系为先。
南宋军利用这个时间推进北伐军,越过国境线淮河,占据了迄今仍为金国领土的土地。部分于弑杀海陵王事件混乱时期归降南宋的契丹族将军,也参加这个北伐军担任向导。
金世宗在与契丹族的和解上没有花多少时间。负责契丹族对策的丞相仆散忠义完成任务回归南方战线时,战局已经完全改观了。
仆散忠义乃世宗父亲的堂弟,甚受世宗的信赖。
“财政非常拮据,恐怕无法支应远征到淮河以南之地的军费。”
世宗对即将赴任南方战线的仆散忠义道。他的意思是:远征军只要收复旧领土就可以了,不必做更进一步的进击。
“南宋现在倾向于主战论,因此,财政应该也很困难才对。”
仆散忠义如此回答。
这对君臣所说“财政”,乃指南宋的岁贡已经停止一事。金国国家经济可以说依赖于由南宋提供的岁贡——二十五万两银和二十五万匹绢。由于海陵王发动南征,这项岁贡当然已经停止。
世宗要求的是让南宋继续纳贡,而仆散忠义的见解是,要让主战派占优势的宋纳贡是至难之事。
“半数或许还可以要求……”
仆散忠义说这句话时,世宗环抱双臂道:
“半数实在无法济燃眉之急。看看能不能只减少一些而把事情谈妥……”
“宋人非常重面子,可否在这一点上有所弥补?”
“最好以二十万为底线……”世宗道。
这是一场互不相让的外交斗争。
金世宗有意进行和议,而南宋孝宗虽然起用主战派,摆出强硬姿态,却也列和平派的汤退思为宰相之一。
局势对南宋较为有利。
南宋军已经越过国境线进兵至金国领土内,由于金国海陵王先后侵犯国境南下,所以,南宋的北进是有冠冕堂皇的口实的。
军队移动的同时,使者也在南北间穿梭往来。新和约遂在这个情形之下成立。这是在孝宗乾道元年(1165)成立的,南宋称之为《乾道和约》,以有别于以前的《绍兴和约》。金国由于是大定五年之事,因而以《大定和约》称呼。
岁贡这个名词被改为“岁币”。虽然实质上并没有差异,但“贡”这个字眼有“朝贡、进贡”的屈辱性意味。将之改为“币”,对南宋来说是较有面子的事。
二十万两银和二十万匹绢——比《绍兴和约》各减少五万两和五万匹。如仆散忠义所预测,南宋主张的是数额减半。最后得以少量减额获得解决,完全是由于采取为南宋保持面子的方式的缘故。
《绍兴和约》采取的是南宋对金臣从的形态;现在却把君臣关系改为“叔侄”关系。
这是南宋最为高兴的一件事。宋之儒学尤其重名分,因此,这项改订成了《乾道和约》的核心。由于再也没有臣从关系,“贡”自然变成“币”了。
南宋殷切希望而金始终没有让步的是,归还在开封附近的宋陵陵域之事。
“如承蒙归还陵域,敝国绝无设置官署之意,而将只置祭祠官。”
南宋使者道。态度几近恳求。
这只是北宋诸帝的陵墓地域,面积毕竟有限。由于这个地方没有住民,所以自然没有设置统治官员的必要。被金国领土围绕状如孤岛的这个地方,更不可能成为军事基地。
“如果承蒙归还陵域,岁币银、绸可以考虑恢复如《绍兴和约》之数额。”
南宋甚至提出这样的条件。
只归还墓地就每年可以多获得五万两银和五万匹绢,这对金来说是非常富于诱惑力的条件。
“唯独这件事情,绝不可答应。”
仆散忠义却以强硬态度对世宗做此进言。
“这是为什么呢?”
对财政拮据的金国而言,五万增额是恨不得马上就拿到手里的东西。
“因为民心会产生动摇。”
“原来如此……”
金世宗是非常聪慧的人,一点就通。
开封附近的住民全都是汉族,现在他们却在女真族政权金王朝的支配之下。南宋在这样的地方为祖先祭祀,这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呢?
民族意识昂扬之下,会产生反女真感情是想象得到的事。
“这无异促使汉人群起反抗金国……”
“朕知道了。”
这是金国彻底拒绝归还陵域的原因。
原本以狩猎为生的女真族,于建立王朝后,一边从事农耕,一边过着都市生活。身为支配民族的他们拥有多项特权,但相较于汉人,他们非常不擅长过这样的生活,由政府分配到的土地,很快就因为借款未能偿还而流入汉人手里。
金王朝对这批贫穷的女真族,非再度给予土地不可。为此,他们采取的方法是将所有者不明的土地、官有地以及没收汉人所耕作却滞纳税金的土地分给女真族。
汉族的反女真感情因而高扬是当然的事。归还陵域后,在该处举行的祭祀会强烈地唤起汉族的民族意识,进而激发他们的反女真情绪——仆散忠义担忧的是这一点。
总之,《乾道和约》已然成立,而且生效达四十年之久,也就是说,于南北对立时代,两国人民足足享受了四十年的和平。
约莫四十年后,《乾道和约》遂为南宋所毁弃。
明君金世宗和南宋孝宗此时俱已不在人间。金国和南宋分别成为章宗和宁宗的时代。
金国面临的是多灾多难的时代。汉族的反女真情绪日益高扬,契丹族也没有心服。虽然政府甚为奖励女真族与契丹族的通婚,但民族和解并没有如预期中的成果。
国家财政困难,而人们却已习惯于过奢侈生活。以章帝为例,彻底醉心于北宋徽宗的他,以书写模仿徽宗的“瘦金体”而洋洋得意。持续四十年的和平,已使军队弱质化,而北方的蒙古族却开始蠢蠢欲动。
防止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原本是金赋予契丹族的任务,而契丹族本身却不停地重复慢性的小叛乱。
南宋方面则不断展开传统性派阀抗争。
宁宗时代的宰相是以广义解释的皇族之一员的赵汝愚。宁宗即位后开始抬头的是韩皇后之叔父,一个名叫韩侂胄的人物。赵党、韩党两大派阀于这个时候产生,其影响力之大,连大学者朱熹都被卷进漩涡里。
为了要在政争上获得决定性胜利,最重要的因素当然是建立巨大的功绩。就当时的南宋而言,最大功绩应该是灭金而恢复中华帝国。没有一项功绩能比得上这一点。
透过派遣至金国的使节和谍报人员的报告,南宋政府知道金国疲惫、受北方蒙古族之侵攻而相当苦恼以及军队弱质化等等实情。韩侂胄认为,这应该是取得攻灭金国之大功的最好时机。
“收复淮北、河南之地,这已经是大功,如果进一步收回河北,到时候赵汝愚之辈就不得不屈居下风了。”
韩侂胄遂召集心腹,开始拟定北伐计划。
如同南宋致力于搜集有关金国的情报,金国当然也派遣谍报人员至南宋。韩某人的北伐计划早已为金国所察知。
北伐于开禧二年(1206)展开。
韩侂胄认为这是发动奇袭,实际上,金国已经做好迎战的万全准备了。不仅如此,他们更收买了准备由四川攻打陕西的南宋将军吴曦。宋王朝从创始时期就担忧军队军阀化,对四川名门吴氏当然也派有监视官员,以防止其军阀化。对这一点极为不愉快的吴曦,一旦金国有人前来游说就答应倒戈了。
由四川攻打陕西的威胁消失后,金得以集中军队对付南宋北伐军。
“什么?被击退到淮河……!这是为什么?”
得到北进南宋军被击退的消息时,韩侂胄不觉大叫起来。
“金军已进入淮南,在不断进击中。”
接到这个消息时,他还在大喊: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由于四十年来与南宋的和平关系,金军弱质化是事实。但因为四十年来没有战争而军队未有战斗经验,这一点南宋的情形也是相同的。
军队弱质化的现象,南宋比金更为严重。至少金国军队还有与契丹族小叛乱战斗的经验;此外,由于蒙古族此时的动向开始活跃化,军队因而有紧张气氛。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韩侂胄如此连声呼喊,开始时来势汹汹的北伐军已被击退至淮南之地,更逐渐向长江沿线退却。
“江北已是遍地金兵。”
听到这个消息时,韩侂胄到了完全沮丧的地步。
宫廷的气氛对韩侂胄也相当不利。身居“平章军国事”这个具备战时独裁权地位的他,于战况恶化后,开始饱受反对派的攻讦了。
“发动这次的战争,事先并没有向我们征询意见。”
“四川吴曦倒戈。那个人不是因韩侂胄的推荐而成为宣抚副使的吗?”
“军队不像样。这个最高负责人不是平章军国事吗?”
“这样下去,宋这个国家一定会灭亡……”
大家肆无忌惮地如此批评,是因为韩侂胄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让人畏惧了。过去,他拥有韩皇后的叔父这个外戚身份;如今韩皇后已成故人,他再也不是外戚了。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