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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岛,在等你·
这是座小城,位于江南水乡,城市人口不多,商业气息淡薄,多古街小巷。安颜然在这座城市已经待了一个多星期,裴瑟提供的地址早在数年前改造重建,现如今成了一个公园。
出生医院的资料虽有,但仅凭一个出生时间实在了解不到其他事。
据裴瑟所说,他们父母离婚那年,他才四岁,尚未开始记事,很多事情也是在十几年后才知道的。裴潇姬离婚后没多久就带着裴瑟远嫁法国,当时夏浔简只有两岁,因为夏父忙于工作,他便被送去家附近的幼儿园。
她依照地址找到幼儿园,虽然还在,但早已翻新,园长和老师也已不是当年那些。唯一在幼儿园里待了三十多年的只有门卫老伯,可这么久之前的事情基本已记不清楚了。
虽然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她仍不免失望。
临走时,她给门卫老伯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希望对方如果想起什么就打电话给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她又去了夏浔简的小学,调查结果跟在幼儿园差不多,因为时间太久基本无人记得夏浔简这个人。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却突然接到幼儿园那位门卫老伯的电话。
对方说他前一天在路上碰见了三十年前在幼儿园工作过的一位老师,他偶然间提起夏浔简这个名字,对方竟然还有印象。
安颜然大喜,立刻根据老伯留下的号码给对方打去电话。
一天后,她与对方约在古巷沿岸的一家中式茶楼里。
她姓方,大约五六十岁,衣着干净整洁,看人的眼光很慈祥也很温柔。她告诉安颜然,三十年前,夏浔简是她班里的小孩。
她之所以印象深刻,完全是因为对方的年龄。
当时她刚毕业,被分配到小班,班里都是三四岁的小孩,唯独夏浔简刚刚满两岁。
幼儿园每天四点半放学,就算有些家长忙碌,五六点也会来接,只有他一个,每天都会留到七八点。那时她很年轻,对工作充满热情,每天都会留园陪着他。印象中,他是个极其漂亮也极其安静的孩子,无论吃饭玩耍都独自一人。
她看他年纪小,总想照顾得多些,但他的自理能力强得出乎她的意料。
两岁的小孩,会用筷子,会自己脱衣穿衣,被其他小朋友抢了积木也从不哭闹,更不上前争吵。凭良心说,对这样一个乖巧到几乎令人心疼的孩子,她真的非常喜欢。
因为喜欢,她总爱逗他说话,但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是垂目静坐着,或是反反复复玩着那几块别人不要的只属于他的积木。
她不知道夏浔简的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对方很年轻,但看起来并不想与老师沟通,每次来领孩子,都是带了就走。
令她印象最深的是那父子俩离开时的背影,灰黑色的夜幕里,路灯昏黄,小路旁的住宅里不时传来欢乐笑语,飘出饭菜的香味,一切如此和谐欢乐,唯独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带着浓浓的疏离以及冷漠。
从夏父的衣着大约能猜测出他们家境并不太好,她也从来没见过夏浔简的母亲。后来她才听说,他的父母已在半年前离婚。两个儿子,一个跟着母亲,一个跟了父亲。
夏浔简在幼儿园的那三年,一直都是她在照顾,她原以为所有事情都只像自己眼睛看到的那样,不过是一个因离异而破碎的家庭,但后来她才知道不是。
“第一次在夏浔简身上发现伤痕他已经升中班了,那么小的孩子,脸上却乌青了一大块,红红紫紫的,连我这个大人看了都觉得疼,他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照旧像平时那样安静地吃饭睡觉。那天他爸爸来接他时,我向他提了脸伤的事,对方却态度冷淡,只说这事与我无关。第二天,班里的阿姨拉我到一旁告诉我,这已经不是夏浔简第一次带伤,只是之前的伤都在身上,而且不明显,我没有发现罢了。”
细雨斜飘的四月春色里,小小的乌篷船自窗外的小河上缓缓驶过,悄无声息,唯留细碎的波纹。
安颜然看着对方眉角透出的疼惜,渐渐将指间的茶杯捏紧。
这个下午,她在对方的回忆里度过。
或许因为喜欢,也或许因为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自此以后,方老师对夏浔简的关爱更胜其他小孩。
她开始留意他身上的伤,或青或紫,有时一小块,有时一大片,总藏在衣服之下。她很多次试着跟夏浔简交流,希望能从这个孩子嘴里问出什么,但对方始终安静。
她发现,当她提到他的伤以及他父亲时,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似漠然的平静。那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眼神,至少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有的。
他慢慢从中班升上大班,后来进了附近的小学,年龄依旧比同年级的小一两岁。那所学校有她认识的老师,偶尔有空也会往那里跑,打听夏浔简的近况。
得到的答案,无非是沉默、孤僻、聪明之类的词。
小学学生多,老师课多忙碌,对夏浔简的关照自然不及在幼儿园时,但也基本没见他出什么大问题。直到他五年级的那个寒假后,当她再次与熟识的老师碰面问及夏浔简时,对方表示新学期他并没有来交学费报到。后来校方试着联络他的家长,但也未有结果。
那年,她因着心中对那个男孩的关念,从小学老师那里要来他家的地址,第一次寻上门去。那是位于一条陈旧巷子的破败老宅,屋门被生锈的铁锁锁住,看起来并没有人。邻居告诉她,这家人早在一个月前就不在了。
那人是这条巷子的老住户,提起夏浔简便摇头叹息,直说夏家的孩子可怜。
夏家搬来这里是几年前的事,除了夏家父子俩,她没见过有第三者进出他们家。夏家小孩没有母亲,家里环境很差,父亲平时经常酗酒打骂他,自三个月前下岗后,对孩子更是动不动便拳打脚踢。
夏家小孩虽不太说话,但看着很是懂事,家里的活似乎都是他在做,洗衣做饭打扫。连她这个毫无关系的邻居看着都心疼,对方的父亲却毫无感觉。不仅如此,一个多月前,夏父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居然在半夜将小孩赶出家门,等到她早上起来发现蜷缩在巷子墙角的夏浔简时,对方已经冻晕过去了。
夏家无人,她担心孩子,便赶紧将他送去医院。夏父到了第二天上午才知道这事,他去医院后,不仅不感谢和心生悔意,反而骂她多事。
她见对方态度不善,自此多了个心眼,也因为这样,在几天后夏家发生火灾时及时报了火警,救了夏家小孩一命。而夏父,因为酗酒醉倒不省人事而烧伤,之后被送进医院急救。
据她回忆,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夏家小孩。夏父虽然被救了回来,人却似乎因为这次打击变得疯疯癫癫,醒来后竟一把掐住自己儿子的脖子,那力道跟狠劲,要不是被旁边病床的人拉开,估计会直接把他掐死。之后,他又数度攻击儿子,有几次甚至连护士和医生都袭击。情况变得严重,到最后医护人员不得不把夏父转入青山医院——也就是精神病医院。
这一进,就再没出来过。
而夏家小孩,那邻居之后也没见到过。
“那天听完邻居的叙述,我去了青山医院。夏父果然变得疯疯癫癫,医院的护士告诉我,对方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可一旦发作起来会变得非常具有攻击性。看他的状况,估计得接受长期治疗,而医药费却是个大问题。我不忍心,找了我那个在小学任教的朋友商量了一下,经过校方同意,在学校举行了一次募捐活动,再加上我之前存的一些钱,算是勉强解决了头几年的困境。
“几年后的一天,我接到青山医院的电话,说最近开始有人往医院寄钱,汇款留言是夏父的医药费。钱不太多,但陆陆续续一直都有,后来次数少了,钱的数量却开始增加,直到十一年前,对方一次性汇了一笔足够夏父在医院安度下半生的钱款后就再也没汇过。而我,也在那年收到了一笔汇款,数目是我当年募捐以及拿出的钱款数的五倍。我猜,这个寄钱的人,如果不是夏家的某个亲戚,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医院的人说,他们从来没见过除我以外的人去探望夏父,那孩子应该一直都在怪他,所以连一面都不愿意见。不过,他能寄钱,就说明他能够赚钱养活自己,不管多辛苦,总算是活下去了……”
方婕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她很年轻,肤色白皙,懂礼,长相清纯美丽,脾气看起来也很好。她是过来人,虽然对方没说,但从她的表情神态能大概猜出对方与夏浔简的关系。
她也听说过画界“煞神”夏浔简的名号。这名字很特殊,方婕想应该就是当初那个安静孤僻的孩子吧。
他成功了,多好。
只可惜,他太成功了。太成功的人,往往寂寞。因为他们没有对手,也没有更高的目标,他们注定比平常人孤单,也更孤傲。何况,他还有那样的童年。
“孩子,我不清楚你今天是因为什么来这里找他的过去,但请相信我,他的本性并不坏,至少他没有不顾他父亲的死活。只是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太过分,让他变得比普通人更固执和敏感。你要相信他,要好好爱他,这孩子,实在很可怜……”
方婕沉沉地叹了口气,每一声,都重重砸在安颜然心上。
她一直以为,父母离异,就算生活再苦,有亲人在身旁照料总是好的。
最起码,会比她好。
毕竟她父母双亡,进了孤儿院,从小到大,还必须忍受表姐高菲的针锋相对和刁难。
可原来,她错了。
这世上,不是每个父母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有些人,会因为窘困的境况而转变心性,把心中那些怨怒都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她甚至可以想象当年的画面,那个比身旁孩子都小上一两岁的男孩,安静地坐在角落,无声无语。因为得不到父亲的关爱而变得孤僻,因为见不到生他的母亲而封闭了内心。他的童年期、少年期都在亲生父亲的折磨里度过,没有人爱他,他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如果不学会做饭,他可能会饿死,如果不学会洗衣,他就得挨冷受冻……
她几乎无法想象,那个孤立无援静默孤僻的男孩会是童年的夏浔简!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偏激,她一直以为冷酷无情厌世变态是他的本性,因为他是站在画界巅峰的神,所以他可以肆意展现这种高人一等的傲慢态度。
可真的错了,全都错了!
生在那样的家庭,有一个远嫁异国对他不闻不问的母亲和近在咫尺却永远只有冷语拳脚的父亲……他的整个孩童期,完完全全是一场黑暗的噩梦!
怪不得十几年后,当他母亲终于记得这个儿子,将他接去法国时,他会对初次见面的哥哥做那种事。
一个是养在欧洲贵族庄园、跟在美丽年轻母亲身边的天之骄子,另一个,却是被困在绝望底层,遭父亲虐打,一步一步靠自己努力活过来的静默少年。
明明是亲生兄弟,境遇却因为母亲的取舍而天差地别。
他眼底的冷漠,没有人会懂。
再歉意的补偿,也不可能追回他失去的童年。这是已然印刻在他生命里的记忆,那段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可能重来不可能改变。裴潇姬即便倾尽她余下的人生去弥补,也不可能换回他前半生的幸福!
所以,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去原谅。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前,她曾因好奇问过他,为何笔下从不出现女人?
当时得到的答案令她很无语,他说,女人这种生物,他没有兴趣落笔。
那时看着他冷酷漠然的侧脸,她在心里将他反复骂了数遍。一直以为他只是太高高在上,所以骄傲到不屑,可她现在好像慢慢懂了。
就像之前当她问及他的家事他的母亲他很多次回答“无关”一样。
拒绝,代表的或许不是冷漠。也许他只是不会表达他真正的意思,也许他只是不想别人看到他的脆弱面。
那些虽然过去却无法被遗忘的黑暗时光,他从未真正释怀。哪怕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当他的人生完全逆转,当他已站在画界的顶端成为众人膜拜的神,有些东西,依旧潜伏在身体的最深处。
也许很多年后,他会彻底忘记这些,也或许,这一切会一直伴随他到人生的尽头。
裴瑟打来电话时,她刚刚下出租,正要走进青山医院的大门。
对方的语气平缓沉稳,听来似乎只是普通的问候,但安颜然仍能听出他的意图。先前问裴瑟要旧宅地址时她什么都没说,依对方的个性,但凡与夏浔简三字搭边的事,他都有兴趣。
“你和你母亲当年重见夏浔简后,有问过他父亲的去向吗?”虽然曲折,但她相信只要他们有去查过,便不可能不知道。
裴瑟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顿了顿才答道:“听说很早就去世了。”
“那这么多年你们都没去墓地祭拜?”
裴瑟在电话里低低一笑,似带了些嘲讽:“他不肯说墓地的地址。”
“所以,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安颜然的话到这里停止,并非觉得自己不便介入此事,只是觉得荒谬,并因这种荒谬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他是他的哥哥,初次见面就结下仇怨,此后多年针锋相对,他却从未试着去寻找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只有责怪,没有宽容;只有争斗,没有体谅。这样的兄弟,这样的母亲,也怪不得夏浔简这么多年连句真话都不愿说。
她挂断电话,摇摇头,踏入青山医院。
与其说是医院,不如称这里为治疗中心更贴切。她一直都知道世上有一些不幸的人,因为生活压力或是基因遗传等各种缘由过着与常人不同的生活。
她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沿走廊朝病房走去,听对方说,夏父这几年的身体逐渐衰弱,发作的次数已越来越少,平时基本都在病房不出来,一个人坐在窗前,呆呆地不知看什么。
病房的门上有一扇带玻璃的小窗,从那里可以看见房内的动静。
医护人员询问她是否需要进去探望,安颜然冲对方轻轻摇头。不是不想进去,而是不清楚自己进去后应该说什么。
这个人,是夏浔简的生父,却因为窘困的人生给了自己儿子一个灰暗的童年。
方老师说,能活过来总是好的。可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无依无靠,当年又是如何在这个成人的世界活过来的?
说,不过一句,做,却是一个个没有尽头的日日夜夜。
她无权去责怪夏浔简的生父,但也没办法像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那样只用同情的目光去看待他。所以她选择这样的方式,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她所爱的人的父亲。她想看看他,即便隔着一扇门,即便只是一个静止的侧面。
老人头发花白,面容枯瘦,目光呆滞无光。
他穿着医院统一的灰色病员服,坐在一张暗黄色的木质靠椅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有些无法想象,这个憔悴的老人,会是夏浔简的父亲。
医护人员说,因为十多年前的一笔巨额汇款,夏父这十年来在医院过得很不错。敞亮舒适的单人病房,营养健康的三餐饮食,另外还有专员负责照顾。
但显然,物质上的妥帖并不能给一个人真正的满足。他的思想匮乏,内心黯淡,失去自由,人生早已面目全非。
离开病房时,西边天空已晚霞漫天。
居于红黄之间的色彩,大片大片地渲染了青白天幕,连带病房外的绿色草茵,一同换了颜色。
她无意间一瞥,却在草地边缘的香樟树下看见熟悉的身影,那人面对夕阳,背影修长。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安颜然惊讶地定住脚步,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方婕老师那天明明说过,这么多年,除她以外,没有别人来看望过夏父。
看来,这很可能不是事实。
对方缓步走至树旁的长椅坐下,看他的模样,不太像第一次来这家医院。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一定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只是别人并不知道。
凝视他靠坐在长椅上的修长背影,她的心底突然充满了悲伤,不知是因为他太过悲凉的童年,还是自己先前的冷漠对待。
她的双脚动了,当她意识到时,她已走到他的面前。
觉察面前有人,他缓缓抬头,黑发下的面容依旧耀目,眉宇间却透出浓浓的倦色。有细微而短暂的诧异自他眸底掠过,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站起,坐在那里,用一种安静的寂寥眼神回视她。
她想,他应该知道她已了解了所有的事。可他依旧如此平静,真是天性使然吗,还只是不想别人见到他隐藏起来的脆弱面?
这一刻,她先前介意的所有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清楚地明白,她这一生都不可能放下这个男人!
风拂过她的短发,周遭的空气在缓慢流淌,很静,她甚至能听见树叶落在草地上的细微声响。她蓦地动了,以一种飞扑的姿势冲上前将他抱住。
“夏浔简,对不起……”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贴住他的发顶。
她的声音带着呜咽,断断续续,那巨大的疼痛感撕扯着她的心脏。她必须要说出来才可以,一遍太少,要重复很多很多遍:“……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父亲不爱他没关系,他的母亲和哥哥不爱他也没关系,这个世界谁都可以不爱他,她只要知道自己爱着他就好。
“不是要分开吗?”他坐在那里,任由她抱着,一动不动。
“那是胡说的!”她忙道。
“不是说不能接受吗?”他依旧没反应,只淡淡开口问道。
“我没说过!”她固执地抱着他的脖子。
“那是谁说我没有礼貌,要请我离开?”
“不是我,我才不敢请你离开!”她干脆彻底耍赖。
“那又是谁让她的好友拖着我,让我在公寓楼下一等就是七八天?”男人的声音低了几分。
“什么?!你居然等了七八天!”小茹那个家伙,她只让她假装她还在,拖他个一两天而已啊!她居然擅自做主!
“承认了?”
“夏浔简……”她的语气软了又软,像猫儿一般在他耳际呢喃,“夏浔简,对不起……我爱你,无论你是否做过,做过什么,我都还是爱你,很爱很爱你……”
男人的身体僵了僵,手慢慢上移,圈住她的腰身,一点点收紧,无声无息,却像要把她整个嵌入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他开口,嗓音依旧低沉,却奇迹般柔软下来,“以后,不可以再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低沉叹气,无法对她生气,在H城发现她再次逃跑时,他尚有找到她狠狠教训一顿的冲动,可此刻听着她的软语,却连一丝怒意也找不到。
或许他对她的纵容,早已到了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地步。
他可以失去所有,唯独不可以失去她。
不可或缺,他想他终于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义。
知道夏浔简并没有计划陷害尤拉的那些事,已是一个月之后。出钱的人的确是他,但真正计划整个过程以及实施的却另有其人。
那人曾经追求过尤拉,那时她还未红,对他一番耍弄利用然后抛弃。对方怀恨在心,此次拿到高额酬劳,自然不会放过机会,想出这种狠招,目的就是要她身败名裂。
很显然,尤拉用了一些手段找到这个人,而对方却把所有责任推托到夏浔简身上。以尤拉先前求而不得的心情,不管她有没有相信那人的话,迁怒都是件很容易的事。
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安颜然是从裴瑟那里得知的。
那天她挂电话前的古怪回答,勾起了他的好奇,于是一路追查,不仅知道了自己父亲的踪迹,还顺便挖出了这件事。
然而真正令安颜然惊讶的是夏浔简的态度,当她把这件事讲给他听时,对方只是勾了勾唇,那深沉的眸光似乎在告诉她,这些事他早已知道。
“你知道是那人自己把事情弄大,还反过来冤枉你,为什么我问你时你不跟我解释?”
“解释?”他再度低笑,这种词对他而言也太可笑了点,一点都不适合。他早就知道那人与尤拉的过去,也知道他一直在找机会报复,而他不过是给了对方一个报复的契机。
他的确没有参与,但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内。
对他来说,没有不能做的,只看他想不想做而已。一个品性低劣的女人,还不至于让他亲自下手。
看到男人眼底掠过的狠厉,安颜然搁下画笔上前,搂着他的脖子在他漂亮的眼睛上亲了一下。
“长这么帅就不要动不动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她蹭上他的双腿,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晚上想吃菌菇鸡汤,还有牛肉烧土豆!”
任她上下其手的男人扶着她的背,眼底露出淡淡的纵容与宠溺:“我煮?”
“嗯!菜是我买的,饭当然你煮,分工合作才公平啊!”她理所当然地笑了笑,“对了,我的白色颜料用光了,之前来别墅时又忘记买了,你这里有吗?”
“柜子里。”
“我找过,里面没有,你不会也用光了吧?”她今天手感很好,如果让她中断或是出去买的话是件很痛苦的事。
“阁楼应该有。”
“好,那我去找颜料,你去准备晚餐。”她在他脸上亲了亲,从他腿上站了起来。
和夏浔简在一起这么久,他别墅的阁楼她基本没上去过。
一来那时他没有吩咐她打扫这里,二来是知道阁楼只堆放没用的杂物,她也没兴趣上来。
其实阁楼很漂亮,有跟一楼一样的落地玻璃和伸展出去的木质大露台。原木色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沿墙摆着低矮的软榻沙发,另一侧靠墙处堆放杂物,上面蒙着白色的布,旁边还有个柜子。
她在柜子的抽屉里找到全色系的颜料,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全新的画刀、调色盘、画布和油画刷。品种齐全得令她暗自咋舌,不过看这里的存货情况,夏浔简近来应该很少作画。
她取出白色颜料,正要离开,衣摆被柜角勾住,她身体一顿,颜料不小心落地,掉进那堆蒙着白布的杂物旁。
她扯回衣摆,走至杂物堆旁,掀开白布找掉落的颜料。白布下方是一些旧的画架和木框,她在画架的缝隙里找到颜料,正要起身,却被面前的陈旧画作吸引住视线。
那是一幅高达两米的大型画作,贴墙摆放,上半部分被单独的白布罩着,下半部分隐藏在其他画板中。如果不是她掉落颜料弯腰去找,可能永远不会注意到角落里居然会有这样一幅大型画作。
她伸手揭开上面的白布,这是幅超现实主义的作品,线条粗糙,笔法略显青涩。
画的主角是一位悬在黑色夜幕下的天使,她很年轻,白衣黑发,双手交握,裙摆轻扬,静静看着脚下的尘世,而她的身后,只有一半羽翼。
黑色夜幕的最下端是烟火流光的尘嚣,细细长长,只占据了整幅画很小的部分,看起来距离夜空中的天使非常非常远。第一眼看,会感觉天使如此自由,即便只有一半羽翼,也能在天空飞翔。但仔细看了之后才发现不是这样,有一条细小的黑线缠绕在她仅剩的白色羽翼上,这个天使,竟是被悬挂在夜幕里的。她不仅早已忘记飞翔,竟连自由都被剥夺了。
她垂目看着脚下的尘世,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很难读懂。
整幅画的创意很好,只是意义不够明确,加上线条笔法青涩,用安颜然如今的眼光来看,这并非一幅佳作。
可此刻,她却盯着面前的画,久久无法回神。
这画……怎么可能?!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她回头,夏浔简匆匆忙忙上了楼,那素来淡漠的瞳底竟闪过一丝焦急和……尴尬。
尴尬?她差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夏浔简,这幅画……”她指着画布下的陈旧画作,“这幅画怎么会在这里?!”话才出口,她突然觉察到某个事实,“难道这是你画的?”
她很聪明,他再隐瞒下去也没意义了。他走到她身旁站定,目光轻垂,落在她的脸上,点了点头。
安颜然惊诧极了:“你知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就看过这幅画!我之所以会学习画画,完全是受这幅作品的影响!我刚进大学那会儿,还提交过一幅类似的作品,只可惜画得不好,没有下文……真想不到,那个画家竟是你!”
“那时我还不是画家。”
“不是画家?可我明明记得我是在美术馆的一个画展上看到这幅画的啊!虽然挂画的位置有点奇怪……”那次是她进孤儿院后第一次参加院里组织的活动。进孤儿院整整两年,她才稍稍从那场灭顶灾难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些。因为高菲长期的暗地排斥,她在孤儿院是个不太合群的小孩,很多时候都是一人独来独往。
那次也是,整群孩子都跟在院里的老师身后沿正常路线参观画展,唯独她走着走着迷了路。
当时这幅画挂在一条无人的走廊尽头,旁边就是楼梯,周围没有其他画,经过的人不多。
画作巨大,站在它面前,小小的女孩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暗淡的夜空,寂寞的天使,孤单一人,远离人类世界。当时她还小,越发看不懂画里的意思,只是隐约感受到一种悲伤的孤独感。天空那么辽阔,世界这么大,她却什么都没有。即便是天使又如何,被束缚了羽翼,没有同伴,什么都没有。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幸,失去父母家庭,失去快乐童年。可现在却觉得自己不算最不幸的,起码她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虽然寂寞孤单,可至少还拥有关心她的老师和院长。
画真的很美,仿佛有种特殊的魔力,让她目不转睛地仰望许久。那天回到孤儿院后,她便找来白纸和蜡笔,将白天见到的画画在纸上。从那之后,她养成了每天画画的习惯,并慢慢爱上了这种被创造出来的画面。而最后,画画成了她一生的梦想。
所以说,如果没有当初那幅画,安颜然绝对不会是今天的夏如安。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偶然间一个小小的契机,便能对之后的人生产生巨大影响。
“你当时为什么哭?”安颜然还陷在那时的回忆里,耳旁却冷不防听到这样一句问话。
“我有哭吗?这么久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觉得难过吧,天使看起来很寂寞……”她答完,赫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哭?难道你当时……”
“我当时就站在你身后。”男人在阁楼另一端的沙发上坐下,指尖撑着前额,看着一脸错愕的女子,眼底似有笑意,“你那时,哭得很丑。”
“你见过我?很多年前你就见过我!”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那你、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当年那个女孩?”
他抚着额角,笑而不语。安颜然这回看清楚了,他的的确确是在笑。他本来就长得过分俊美,这一笑,眉宇舒展,唇角上扬,整张脸更加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他只是笑,却不回答,那分明是种掌控一切后悠闲看戏的态度。
她突然觉得,夏浔简一定还隐瞒了她很多事!
“夏浔简!”她走到沙发上的男人跟前,看他眉眼瞳底舒展开的笑意,不禁有些气恼,“你一早就知道是我。”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早就知道,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知道的?和他在一起这么久,她对这些居然一无所知!
“想知道?”男人抬眼看她。
“当然!”
他没出声,指尖移到脸颊,有所暗示地轻点两下。
她急于知道,也没多想,凑过去就用力亲了两下:“快告诉我!”
他再度笑了:“我有说要告诉你吗?”
“夏浔简!”
他抿抿唇,起身,丢下可恶到不行的回答:“等你这次比赛结果出来后,我再考虑是否要告诉你。”
一周后,安颜然接到西班牙画赛的获奖通知,飞赴西班牙领奖。
她得奖了,不是冠军,而是亚军。
冠军得主是个新人,名字以前从未听闻。据电话通知她的人描述,今年的冠军作品功力非凡,不仅是他们这些工作人员,就连评审们也一致期待在颁奖那天一睹这位新人画家的真容。
对方这番话让她不禁有了些微妙的猜测,但那念头只是一闪便匆匆掠过。她暗笑自己多心,这种事怎么可能?虽然他是那样说过,可就像小茹说的,终究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天后,她再没听他提起过,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安颜然开始整理飞赴西班牙的行李,两人从H城和好回来后,她仍旧住在裴瑟提供的高级公寓里。夏浔简起先不同意,吩咐她搬去别墅与他同住,可惜现如今她早不像先前那样对他唯命是从。一番拉锯战后,他同意她住在公寓,但每周她必须有三天时间待在别墅陪他。
高处不胜寒,大师级人物没有对手,不像她需要时刻练习,或是刚参加完一个比赛,又筹谋着参加下个比赛。夏浔简很有空,非常非常空,这导致了她每周不住在别墅的其他四天里,他都会时不时出现并留宿公寓。
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她新作的速度,安颜然整理行李的同时也在思索此次去西班牙是不是干脆多待一阵。西班牙是个风情国家,有不少历史悠久的美丽建筑,她想在那里旅游写生一阵。可问题是,夏浔简是否愿意跟她一起。
毕竟在伦敦那阵子,他们两人除了偶尔两次的远郊游,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那栋三层小楼以及方圆一两公里的范围内。
说好听点,夏浔简是个喜欢安静的人,说难听点,他其实很宅。
又宅又酷,脾气又坏的大师,跟自己开着休旅车,吃杯面睡帐篷四处旅行写生海阔天空的概率是多少呢?
整理完行李后,她怀着这样的疑问给夏浔简去了电话。
“我这几天不在S城,西班牙应该没办法陪你去。”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温沉。
“什么?”真是见鬼了!她明明昨天还和他在一起的,怎么一夜工夫这人就不在S城了?!
“我有些事。”
“哦。”听起来,他应该不会把“有些事”的内容告诉她。安颜然没有追问,她对他从来都很信任,“那你什么时候把事情解决了给我打电话吧,我可能会在西班牙待一阵子。”
“好,一个人出国,自己小心。”他嘱咐几句,挂了电话。电话挂上之后,安颜然才想起她还有重要的事没问——他说过比赛结果出来后告诉她他是如何认出她的那件事的!
可她居然忘记问了!
今年西班牙现代油画大赛的颁奖地点设在地中海沿岸的巴塞罗那,颁奖典礼当天,冠军缺席,奖杯由一名样貌普通的年轻男子捧走。他自称替人领取,并拒绝了一切媒体访问,在取走奖杯后的第一时间撤离现场。
安颜然在那一刻心头不禁又浮起了那种感觉,这种领奖方式,似曾相识。
颁奖次日,她打算开始她的西班牙旅行写生,车都已经租好,临行前却被两个陌生男子拦住。对方很客气地将她“请”上停在路边的加长宾利,车子将她带到机场,她莫名其妙地被人拉着,直接由贵宾通道上了一架小型私人飞机。
机上只有乘务人员,给她递上饮料后,飞机很快起航。
她看得很清楚,并不是夏浔简接她去伦敦时的那架私人飞机。
难道不是他?
难道真的只是她自己多心?
那这个半途出现的人物到底是谁?
之前是因为有所猜测她才会半顺从地跟两个陌生男人上了车,现在可好,飞机都起飞了,正主却还没出现。如果像在法国那样,是裴潇姬或是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她想逃的话就只有从飞机上直接往下跳了。
答案,在十多个小时后揭晓。
空乘人员甜美的嗓音自一旁传来,表示已抵达目的地,请她下机。
她上机的时间是西班牙下午三点多,把飞行的十多个小时算进去,现在应该是西班牙时间凌晨一点多,可此刻飞机外的天空却隐隐泛着白,像是快要天亮了。
而且本来这个季节应是五月暖春,这里的温度却像炎夏。
机场并不大,因为是清晨,机场内旅客很少,周围指示牌上的文字完全是她看不懂的语言。到了这一步,她也只得硬着头皮跟那两个年轻男人上了前来接机的车。
车子驶出机场,没开多久就停下了。
她下了车,一阵凉爽湿漉的风迎面拂来,这是——海风吗?她正诧异,一旁的年轻男人示意她朝左看。海边的空地上,停着一架小型直升机。
“要我上去?”到了此刻,她觉得不能再含糊顺从了,“到底是谁要见我?”
“还有半个小时,你就知道答案了。”对方显然被嘱咐过,无论她怎么问都不松口,到底还是将她塞进了直升机。
起飞没多久,阳光自海平面跃起,起初是淡淡的白,慢慢地颜色加深,最终一片灼眼的亮。随着太阳的升起,直升机下的景色尽收眼底。
下方是一片碧绿澄澈的海面,偶尔会看见如珍珠般散落的白沙小岛。
半小时后,直升机停在一座精致的小岛上。一天之内被数种交通工具载着飞来飞去,安颜然的耐心已完全用尽,不等直升机停稳,她就直接跳了下去。
停机坪旁是一条由原木地板铺砌的小道,她一边脱去身上的毛衣,一边怒气冲冲地沿着小道走。通道很长,一路延伸到沙滩,最后上了浅海,尽头是一座玻璃别墅。
别墅朝南的阳台上,一道修长的身影靠坐在阳伞下的沙发上。
沙发边的玻璃茶几,搁着一座眼熟的奖杯。
耳旁,不知怎的响起刚从法国回来时小茹的一句玩笑话——光是第二幅画的卖价,就足够在印度洋上买座不大不小的岛。
男人低着头,目光轻垂,安静凝视着指尖的小小黑丝绒盒。他听见脚步声,性感的唇角掠过一抹浅笑。他微微俯身,将指间的丝绒盒放在面对着她的茶几上。
男人无视她的恼怒和惊诧,轻轻将那个盒子打开。
纯黑色的底座上,立着一枚璀璨的钻石戒指。
她看见他的视线朝她投来,轻淡又深邃,灼如炙阳,柔若云絮,像是凝聚了全世界最瑰丽的色泽。
她听见他开口道:“安颜然,记住,做人要言而有信。”
她愣住了。
他却再次笑了,那俊美面容,宛若优雅的神,一如数年前初见他的那个夜晚。
(正文完) 为你倾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