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物换星移几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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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物换星移几度秋
第三十一章 听彻梅花弄
当若微被人抬回长乐宫的时候,已然是奄奄一息行之将尽。
湘汀与司音、司棋等人围在一旁除了哭泣与祈求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若微这一次是铁了心,她恨死了这个阴冷而残忍的后宫。不是她不知抗争,有多少次她都忍不住要出手去结果那对一直想置她于死地的胡氏姐妹。只是每每事到临头,她又放弃了。因为不屑,她终究是不屑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方法去对付她们。她常在想,瞻基对她的爱在这宫里是多么的弥足珍贵。他为什么会爱她而不是其她什么人?他爱的是什么?是那个从小陪伴他身边纯善如水的若微妹妹。可若是自己跟胡善祥一样以阴谋和构陷,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他会怎么想?而自己又怎么对得起瞻基那份珍贵的爱。
然而这一次,就是因为她的这份骄傲、这份清高和不屑,最终断送了紫烟。这个从小就陪在自己身边的紫烟又是何其的无辜!
如今,能为紫烟做些什么呢?
若微想到了死,终结自己的生命,离开这个令人厌倦的地方。是的,她就是想以死明志,以死相逼,以死抗争。于是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想静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帐幔之外,有人走近,又有人离开,除了叹息之声再无其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话语才重新响起。
“若微。你还记得我吗?我没有姓氏,只有个小名叫赘儿,因为我活着就是别人的累赘!”挽起帐子,一身嫩粉色宫装悄悄坐在若微床榻边的人正是晴儿。晴儿一边拂去若微挡在脸上零乱的发丝,一边小声跟她说话儿。
榻上的若微双眼紧闭面如白纸,依旧一动不动。
晴儿悄悄掀起锦被握起她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暖着:“还记得吗?在邹平的时候,有个小乞丐向你乞讨,你丝毫没有嫌弃她肮脏,还带她进了最好的饭馆。可她,却在酒足饭饱之后偷走你和兄长的钱袋。你本可以报官抓她,可你没有,因为你是善良的。其实以你的聪慧,其实一早便看出她的用意,却没有揭穿,反倒是一种成全。”
若微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晴儿依旧抚着她的手用自己的脸捂着:“后来那个小乞丐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带走了。从此流落四海,做了很多违心的事情。有一年冬天,她在北京城郊外的河面上破冰取鱼,只为了卖鱼活命,却受到护军的污辱,那天映在冬日暖阳中一个如天神般的男子拯救了她。她惊异地发现,与那男子牵手而立的,正是当年在邹平有过一面之缘的你。”
若微的手渐渐有了一丝温暖。
晴儿继续说道:“小乞丐兴奋异常,这世上真正对她好的,没有轻视过她的两个人竟然是一对佳偶,于是她想方设法逃出来想去找你们,可是却再一次被人骗了。骗她的人竟然是汉王。她被带回了乐安,那个下午,被逼着服下春药,然后折磨了许久。那时,她也想死,她的心就跟你现在一模一样。”
“可是后来她想明白了,她的委屈与苦难不是她所爱的人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么其他人待她不好,打她、骂她、折磨她,又有什么要紧?他们,本不是她在意的人。”
若微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一滴泪水悄悄地从她的眼角漾出,泪落无痕。
“生活中经历了那么多若难,可是她还活着。”晴儿始终在笑,只是声音里微微发颤。
若微缓缓的睁开眼睛,“你在意的人,是皇上?”
“是皇上,但不只是皇上!”晴儿脸上的笑容越加灿烂。
“什么意思?”若微的眉心紧紧蹙在一起,此时的她已经没有气力去揣测和分析了。
晴儿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展开若微拧在一起的眉:“我第一个在意的人,是你。”
“你!”若微仿佛有些明白了。
“我现在叫晴儿,雨过天晴的意思。是皇上给我取的,我喜欢这个名字!”她笑了,如夏花般娇艳灿烂,“你会好起来的,孩子没了还会再有,因为爱你的人还爱着你。丫头的伤也会渐渐好起来的。还有很多心愿等着你去实现,现在这样死了不是太可惜了吗?如果我是你,我就要想想安插在我宫里的眼线是谁?还有那个春药,是谁放在我宫里陷害我的?死,是无能之人懦弱的逃避,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常德公主都知道放声大哭引人注意,往宫外放风筝传递消息来找人救助你。而你呢?真的要弃她不顾吗?难道你想让她的嫡母胡皇后来替你管教她、照顾她吗?”
若微无语了。
“我只记得一句话,再难也要活着,因为只要活着一切好事都有可能碰到。活的时间越长,遇到好事的机会就越多。正如我一般,曾经的苦难才换回我今日的安乐,若是当初想不开死了,那才是真惨!”
若微依旧没有答话,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静静注视着面前这个对自己说教的“晴儿”,眼神儿越来越澄亮起来。
紫禁城正门形如雁翅,气势巍峨,如今五门大开,钟鼓齐鸣,文武百官王候将相皆在此处候驾,恭迎大明天子朱瞻基得胜回朝。
朱瞻基登上城楼,向百官及民众宣告东征大捷。一时之间鼓乐大作,如潮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云霄。
朱瞻基出人意料的没有等到第二天的早朝,而是在进城之后第一时间站在城楼之上直接颁布了对东征将士的嘉奖诏书。跟随圣驾东征的大臣们一一论功行赏都得到了重重的赏赐。其中最令人瞠目的莫过于太监王谨,他竟然得到了皇上亲赐的金安、玉带,而范弘和金英也各有赏赐。
于是,这一天的紫禁城上上下下均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之中。
赏赐过后,朱瞻基特命百官各自回府休整,自己则带着锦衣卫和禁军由午门入内,经过开阔的太和门广场,经金水桥步入前朝的正门一太和门,发现张太后与皇后及诸妃正在太和门内列队相迎。
朱瞻基立即下了御辇,与皇太后见了礼,扶着太后与后妃一起入了仁寿宫。
仁寿宫正殿,皇太后端坐在上首,朱瞻基一掀龙袍跪在当场:“儿臣出征之前未向母后禀告,也未当面辞行,特请母后恕罪!”
张太后微微一笑:“皇上怎可行此大礼?快快起来!皇上一心为国、为民、为了江山社稷,军国大事皇上自然是一言九鼎,用不着跟母后禀告,母后只是担心皇上的龙体和安危。如今好了,皇上亲征立即旗开得胜平安归朝,真乃天佑大明、祖宗保佑呀!”
朱瞻基站起身坐在张太后身边铺着金心大红闪缎坐褥的御椅上,目光在殿内候立的后妃当中扫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若微的身影,不禁有些纳闷。
张太后凤目微闪早已心如明镜,遂开口对后妃们说道:“皇上东征归来定是乏了,你们都各自回宫吧,晚上母后在这仁寿宫里摆宴为皇上接风。都早些过来!”
“是!”皇后及诸妃皆各自退下。
张太后见众人皆已退下才开口问道:“母后原来不该问,只是事关皇家体面还是想问一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汉王?”
朱瞻基答道:“城破之时,叔王从密道逃走想南下渡江,然而在渡口被追军赶上,所以生擒。朕想在西华门外建一处宅子,让叔王在此终老。”
张太后连连点头,手捻佛珠道:“阿弥陀佛,皇儿真是仁德之君,如此最好。”
“只是那些蛊惑叔王谋反的军士和藏匿于北京、天津、山西、山东等地的奸臣,朕绝不轻扰。朕已命刑部和锦衣卫彻查,一定要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朱瞻基言辞肯定,然而目光中却透着一丝游移。
张太后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明白索性把话说开了:“皇上稍安,贵妃微恙。原本想等皇上休息休息解了乏以后再跟你说。可是看皇上紧张的神色,母后就直接说了!”
“母后?”朱瞻基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安,神情立即焦急起来:“贵妃……”
张太后从几案上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锦盒递给朱瞻基:“皇上看看,这个可是你们在闺房之中常用之物?”
朱瞻基听了越发糊涂,打开一看只见是粒红丸,不由愣了:“这是何物?”
“皇上真不知道?”张太后紧盯着天子的龙目。
“朕真的不知!”朱瞻基把盒子盖上又放在几案上,“请母后为儿臣解惑!”
“那这个呢!”张太后又递给朱瞻基一本小册子。
朱瞻基目光一扫:“《女训》?”
“武则天的《女训》!”张太后面色微黯,“长乐宫里你的宠妃身边藏着这个,难道她是要做武则天?”
“母后!”朱瞻基愣了愣,随即笑了。“她看书就是杂,什么诗词典集、奇闻演义都拿来看,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张太后叹了口气:“皇上如此偏袒她,母后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那红丸又做何解释?青楼里下三滥的玩意儿也堂而皇之的拿到宫中给天子来用?皇上就是要用,也要用太医院精心配治的上好的东西。这民间青楼里的‘回春丹’凶猛似虎搞不好就是精尽人亡,想当初郭妃就是把这个呈给你父皇……”
张太后说到此时眼中含泪以帕掩面,语滞而歇了。
朱瞻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母后,此物从何处来?儿臣与若微在闺房之中从来都是自然随性,从不用这些助情的东西。况且若微自己就懂医,若是真的对儿臣身体有害,她是断断不会用的。”
“是从她宫里搜出来的。她不承认找了个丫头顶罪,如今那丫头咬舌自尽了,也再无从对质!”张太后叹了口气,“母后刚知道的时候气极了,罚她幽居自省,没想到……”
“母后!”朱瞻基龙颜大变,额上立即渗出了一层汗珠儿,“若微,她怎么了?”
“还好!”张太后顿了顿,“只是孩子没能保住!”
“孩子?”朱瞻基立即从椅上弹了起来,面色惨白如纸,更是心焦如焚,“请母后恕儿臣失仪之罪,儿臣要过去看看她!”话音未落,朱瞻基就匆匆向外走去。
“皇儿!”张太后在他身后轻唤道,朱瞻基再回首时只见母后面上热泪纵横,她颤颤微微地说道,“只怪她自己刻意弄玄,有了龙种为何不报?若是母后早知道,绝不会是今日的结果,皇上要怪,母后也无话可说,只好搬回南京旧宫,永不北归,再也不管你们小夫妻是是非非!”
张太后一向严谨肃穆,何尝有过如此失声痛哭的时候,朱瞻基怔愣住了,虽然牵挂若微心急如焚,却也不能在此时断然拂袖而去。
“母后!”朱瞻基无奈之下只得重新回到座前再次跪拜,“母后,是儿臣莽撞了,一听到若微出了事心急如焚。儿臣没有责怪母后的意思,儿臣也知道母后处事一向谨肃,只是觉得这件事听来有些蹊跷,想先去看看她,母后千万不要多心,经过此次与汉王乐安一战,儿臣才更感觉到亲情的珍贵,家国和睦的不易。请母后宽心!”
“瞻基,难为你如此通达!”张太后将朱瞻基扶了起来,忍不住又是珠泪涟涟。
朱瞻基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入长乐宫,只见宫内陈设依旧,只是如今整座宫苑静静的没有半点儿声响,在宫门口和廊子里遇到长乐宫的宫女和太监,他们如同惊弓之鸟立即丢下手里的活儿扑通一声伏在地上,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喘。
看到他们诚惶诚恐的神情,朱瞻基心情越发的沉重,步入正殿却发现空无一人。
“来人!”他轻唤着。
“皇上!”老成持重的湘汀悄悄上前。
“贵妃呢?”他问。
“贵妃搬到后院西所移清阁去了。”湘汀低垂着头回道。经历了那场风波之后,不仅是贵妃就是这屋里所有服侍的人,都觉得这殿里透着阴冷与血腥,夜晚来临,更显凄楚。放弃华美的正殿而不用,反而搬到后面的配所,这算得上是逃避吗?
“哦?”朱瞻基若有所思,出了正殿走在长乐宫宽敞的庭苑里,顺着长廊行至后殿,穿过花苑从西山墙上的随墙小门进入西跨院,这里是一处面阔五间黄琉璃瓦庑殿顶的小型建筑,左右各有东西两排配殿,此院是长乐宫最为僻静之所,殿阁小巧紧凑,庭院幽深寂静,夏日里古柏绿藤遮天蔽日,设在廊下的秋千架与随意而摆的藤椅香几,让人置身其间恍如又至江南民居一般。
司音、司棋站立在门口,见朱瞻基来了立即下拜,朱瞻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不要做声,自己悄悄步入室内。
正堂没人,东次间也没人,刚进入西次间的门口就看到一个背影儿,海天霞色的白衫轻薄如冰绡,白色中还略略带些粉紫,朦胧如梦的一身白衣素袍中裹着俏如一枝梨花的玉体,这情景撩人至极。
此时的她背对着自己正端坐在室内,朱瞻基缓缓向里走去,只见她面前放着一座绣屏,而她正凝神静气走针引线。
若微是十全才女,琴棋书画歌舞俱全,可是唯独最怕女红绣活儿,何时见她拿过针线?然而此时她全神贯注只专注于面前的绣屏,仿佛她的世界里只有面前这一幅绣品。
再看那图案居然是颇有些俗套的“百子图”。
朱瞻基不禁更是纳闷,他弯下身子从身后将若微搂在怀里,口中轻吟:“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今儿倒是奇了,朕的若微这舞琴弄曲的纤纤玉手怎么拿起绣花针来了?”
若微手上微微一滞,随即把头轻倚在他胸口处幽幽说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司马光的这首《西江月》倒真是应景儿!”
朱瞻基心中一阵悸动,他搂紧了怀中的佳人:“你的事,朕都知道了。让你受委屈了,朕知道,定是有人在母后面前搬弄事非刻意陷害,朕一定为你主持公道,还你清白!”
“不必了!”若微态度如常,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不悦与哀伤,她只是有些气力不支,呢喃低语道,“皇上刚刚回朝,有多少大事等着皇上明断,这等小事就不必操心了。”
朱瞻基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怎么朕才走了这些日子,你的身子就瘦成这样,这衣裳像是挂在身上一般,这腰肢更是瘦得不堪一握,若微……”他低头贴近她的脸,忽然发现她玉面滚烫,立即大惊失色:“你?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还坐在这里绣这个?”
“皇上,这是臣妾送给紫烟新婚的贺礼,请皇上成全。”若微说完便直起腰身低下头继续伏在绣屏上引线,满头云雾衬着那如玉的白颈,几缕青丝随意飘散在耳边,那样子煞是动人只是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
“皇上,娘娘已经在此绣了三天三夜了!”司音带着哭腔冲入内室,伏在地上哽咽道,“求皇上劝劝娘娘,娘娘不能再这样糟蹋自己了……”
“什么?”朱瞻基面色微变,抓起若微的手翻开一看,十指尖尖,上面布满针孔和血色,而面色惨白,朱唇干裂,形容憔悴如同枯荷。
“若微!你这是何苦!”夺下她手中的绣花针,朱瞻基立即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到寝室放在八宝玲珑屏台床上,又拉来锦被给她盖好:“来人!”
“皇上!”司棋、湘汀等人立即入内,与司音一道跪在房中。
“娘娘的身体到底如何?宣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朱瞻基满面忧虑道。
“娘娘!”司音与司棋相视之下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只得把目光投向了湘汀,湘汀立即伏在地上回道:“皇上,是奴婢们大意了,没有侍候好贵妃娘娘。娘娘原本有了身孕,只是因为当时皇上要亲征,娘娘心思重,怕皇上放心不下所以才瞒着,原想等皇上凯旋之后再报喜讯。可是没想到突然就出了那样的祸事……”湘汀紧紧抿着嘴唇,斟酌着话语。
司音与司棋已然低声轻泣起来。
朱瞻基的目光紧紧盯着床上的若微,过了半晌声音才悠远地传了出来:“太医怎么说?”
湘汀仿佛明白了,立即点了点头:“皇上放心,太医说娘娘只是伤心过甚,好好调养应无大碍,只是日后若是再得了龙胎,一定要好好保养,否则……”
“朕知道,朕也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了!”朱瞻基紧握着若微的手,只觉得这手仿佛并没有随着她长大,似乎就像她八岁入宫时一样,依旧是小小的,冰冰的。
“紫烟,现在如何了?”朱瞻基扫到不远处的绣屏突然问道。
“紫烟姑娘也活过来了,只是身子弱得很,而且……以后也不能开口讲话了,所以贵妃娘娘将紫烟送到宫外的娘家,让董夫人好好照料。娘娘说紫烟如今遭此变故,这宫里不能留也不好嫁人了,所以想把她许给继宗少爷,孙家书香世家,定然会善待她的……”湘汀说着说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终于哽咽难言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去把范弘和阮浪给朕叫来!”
“是!”
不多时,御用监太监范弘与阮浪双双入内。
“范弘,代朕拟旨!”朱瞻基紧握着若微的手,眉头微拧,缓缓说道:“鸿胪寺序班孙忠为官多年,一向勤勉尽心、恪己奉公,今升为中军都督佥事。孙忠之妻董夫人为人慎肃恭谨贤名远播,册封为嘉义夫人,并赐玉牌以后可随时从西宫门入宫探视贵妃。”
“是!奴才记下了!”经过东征伴驾,朱瞻基对举止文雅、应对得体的范弘很是喜欢,又知道他喜欢读书,熟悉经史典籍,长于文墨,所以特意升他为司礼监,让他负责草拟奏章,传宣谕旨。
“另外去传旨的时候再带上一句话,就说长乐宫宫女紫烟忠心护主,又与皇贵妃自幼情同姐妹,自今日起领县主俸禄,朕特命太医院每日前去问诊,待她伤好之后,将她赐给孙府长孙孙继宗为妾,到时候朕与贵妃自当另有重赏!”朱瞻基斟酌再三只能如此决定,孙家此时接收了紫烟,不仅是为若微去了一块心病,也让朱瞻基心存感激。只是如此一来孙家自会招惹母后不快,所以他才特意颁了恩旨,不仅是为了提高若微娘家的地位,更是为了让宫内外都知道,皇上虽然不会为了贵妃与母后相争,但皇上也绝不会让贵妃白白受了委屈。
“是!”范弘频频点头:“奴才都记下了!”
朱瞻基又对阮浪说道:“如今金英与范弘、王谨都跟在朕的身边,也算出头了。你们四人一同入宫,既是同乡又是同族,自然是想着有福同享。金英也多次在朕面前为你说过话,今日朕就命你为这长乐宫管事,同时把这长乐宫里的安危荣宠也交到你手上,你可敢当?”
阮浪郑重答道:“奴才也不知能不能当得起,只是奴才明白,从今日起这长乐宫里的一草一木都与奴才的命共存。”
朱瞻基点了点头:“去吧,下去吧。”
“是!”
当所有的人都退下的时候,朱瞻基半倚在床头,将若微的身子揽在怀中,用自己的下颌轻轻蹭的她的脸低语着:“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只是你要答应朕,一定要好好的,活得长长久久的。”
“有多长?”她的声音柔柔的,仿佛从遥远的天际边传来飘渺得听不真切。
“比朕长就好!”他说。
“瞻基”!她探起头眉心紧蹙一双眼睛紧紧凝视着他。
他笑了:“是心里话,你一定要活的比朕长才好,否则这心被凌迟的滋味,朕是熬不住的!”
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美目中流淌下来,她想忍可是怎么也忍不住,他伸手为她轻轻拭去泪水,伏在她耳边低语着:“从来就不想看你哭,可是却总让你哭,朕真是没用!”
“瞻基!”她止了泪,在一片晶莹的泪水中漾着清如莲花的笑容,“我想要个儿子。”
“好”!他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用手轻抚着她的秀发,“朕说过,朕的嫡长子一定是若微帮朕生的。如今朕再加上一句,朕的皇太子一定若微生的。否则朕宁肯绝嗣。”
“瞻基!”她又哭了,不知是委屈还是欣慰,有的时候有情比无情更让人害怕,因为你会惶恐总有一天将难以承情。
第三十二章 素练风霜起
得胜而归的宣德皇帝朱瞻基命人在西华门外修筑了一座囚室,将朱高煦父子关押在里面,还特意为这座囚室起了个具有讽刺意义的名字:逍遥城。从此,被废为庶人的原汉王朱高煦,始终带着木制的镣铐,在这座“逍遥城”中度过囚徒生活。
伙同朱高煦谋反夺位的王斌、朱恒、盛坚等人,经审讯后被朝廷处死;那些与朱高煦相约起兵接应、或是献城相助的卫所军官们,如济南都指挥使靳荣、天津卫镇守都督佥事孙胜、山西都指挥张杰、杨云等人也先后被一一查出,相继被杀者达六百余人。因放走或是隐藏罪犯而被判刑或是戍边者,计有一千五百余人,被送往边地编为当地土民的达七八百人。
这些人当中唯独少了朱高煦的侧妃李秋棠,念她一介女流,朱瞻基也未放在心上,不想却给自己和大明留下隐患。
转眼到了宣德二年春天,紫禁城中红墙黄瓦映在春日的暖阳下更显得流光溢彩华美高贵,微波轻漾的太液池畔繁花碧草间,一个个正值花期的女子穿着锦衣绣裙缓缓走在宫中小径上,风度翩然绚丽照人,这些就是刚刚从民间选入皇宫的淑女。
乾清宫内朱瞻基正在与内阁学士杨荣等人议事,只见太监金英在门口一晃,似乎是有事情要入内回禀。
“进来吧,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做什么怪?”朱瞻基啧道。
“回皇上,是仁寿宫的云姑姑来报,说是皇太后为皇上慎选的十名淑女如今都在仁寿宫候着,请皇上这边的事情议完了就过去看看,若有中意的才好册封。”金英满面笑容地说道。
朱瞻基听了却是面色一沉不禁喝道:“好个没眼力见的奴才,朕和阁老们正在议军国大事,这等后宫私事由皇太后、皇后操持即可,以后这样的话不要传进来。”
“可,可是……”金英有口难言,满脸苦笑,“皇太后说,总要皇上中意了才好,要不然把人家姑娘选了来,都放在那儿摆着,六宫成了冷宫,何时才能诞下皇嗣?”
“滚出去!”朱瞻基听了不禁大怒从桌上抄起一个砚台就往金英身上砸了出去。
金英也不敢躲,结果弄了一身墨汁滴滴哒哒的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让几位大人见笑了!”朱瞻基接过王谨递上的帕子净了净手,看了看杨荣无可奈何地笑了。
杨荣等人早已见怪不怪,只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听见,继续议事。
长乐宫后苑内,六岁的常德公主朱锦馨坐在琴桌边上一面吃着甘甜清脆的大枣,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十分随意地拨弄着琴弦。
室内临窗炕上懒懒地倚在在靠枕上的正是皇贵妃孙若微,坐在她对面端着碧玉碗一面往她嘴里送海棠干,一面细细叮嘱的正是贵妃之母董夫人。
“快三个月了吧,这次反应这么大,怕是一位皇子!”董夫人细细打量着女儿的神色,低声说道。
“娘,我好久没看到紫烟了,下次你进宫把她带来吧!”孙若微又捏起一枚海棠干放在嘴里含着。
“好,不过呀,她现在也是有了身子的人了,万事也得小心!”董夫人伸手拂了拂女儿的发梢,“如今女儿是越发的懒散了,这头也不梳,衣裳也不换,你成天就这样见驾?”
“那又怎样,实在是懒的动!”若微换了一个姿势在身后又垫了个靠垫,她突然明白过来,“娘,你刚才说紫烟有喜了?继宗快当爹了?”
董夫人笑了,伸手在若微头上轻轻一戳:“你呀,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太好了!”若微立即拍手叫好,惹得屋外的常德公主朱锦馨立即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母妃,什么事情太好了?”
她睁着一双如星辰般熠熠闪亮的眸子趴在若微身边问。
董夫人伸手将她抱上了炕,搂在怀里笑道:“真是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哪有,我比她聪明孝顺多了。那时候娘教我弹琴,我从来都是只听过两遍之后就能把曲子记下来,还有……”若微指着朱锦馨说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还有跳舞、习字、背棋谱!这丫头笨死了,根本不像我孙若微的女儿,也不知是随了谁,难道是像皇上?”朱锦馨拿腔拿调地学着若微说道。
“你这孩子!”
董夫人与若微不禁都笑了。
朱瞻基在乾清宫议事之后原本想去长乐宫看若微,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先去了仁寿宫。
仁寿宫正殿内可谓是花团锦簇,端坐在正中的是张太后,张太后左首是皇后,右首的位子空着显然是给皇贵妃若微留的,东面下首依次坐刘淑妃,何惠妃,袁丽妃,曹敬妃,而西侧十张楠木椅上坐的都是新入宫的备选淑女。
一见朱瞻基入内,自皇后并四妃以及十名淑女立即起身跪拜,一时间身形婀娜如蝶舞,娇语连连似莺啼,朱瞻基只是微微颌首点了点头:“都起来吧!”
“母后吉祥,朕在前边跟几位阁老商议安南撤军一事,所以来晚了!”朱瞻基行了礼便坐在张太后身边。
“皇上前朝的事情忙,母后和皇后等等自是无妨!”张太后仔细看着朱瞻基的神色,只见他态度如常并无半点儿不妥,于是说道:“这些都是母后精心为皇上挑选出来的淑女,皇上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朱瞻基目光扫过众人,淡淡说道:“此事就请母后做主吧!”
张太后点了点头,对着殿内众人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众人刚待退下。张太后又说:“皇后留下!”
“是!”胡善祥刚刚起身又坐了回去。
张太后拉着朱瞻基的手语重心长道:“皇上不要怪母后多事,如今皇上春秋鼎盛,可是膝下无子,所以才要充实后宫广纳嫔妃,这也是皇后的意思,皇后贤德,皇上也要多加体恤才是呀!”
朱瞻基听后,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道:“母后教训的是!今儿朕特意过来就是有件事情要禀告母后,同时也要关照皇后。”
“哦?”不仅是张太后,就是胡善祥也愣了。
“皇贵妃有喜了。”朱瞻基唇边的笑容一点儿一点儿扩大:“朕特意来给母后道喜!”
朱瞻基说完,半晌儿之后胡善祥这才缓过神来立即说道:“臣妾恭喜太后,恭喜皇上!”
张太后也是怔了片刻之后才说道:“母后倒是真希望贵妃此次能为皇上诞下龙儿,如此皇上也算趁心如意了。以后……”
朱瞻基笑了笑:“母后的意思朕明白,以后要恩泽广施,雨露均沾。”说完他特意把目光投向胡善祥:“贵妃这次受娠与前两次不同,害喜十分厉害。朕特意告之皇后,还请皇后交待御膳房和各处的太监宫女,一定要小心伺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朕只找皇后理论。”
他含着笑,话语轻缓温柔,拉着胡善祥的手就像多年的夫妻在闲话家常,可是胡善祥却觉得如刺在心疼痛难忍,只是面上又要强作欢颜,于是有些艰难地说道:“皇上放心!臣妾自当尽心。”
朱瞻基点了点头,在胡善祥手上拍了拍,他的龙目紧紧盯着皇后的眼眸:“其实后宫之中,不管是皇贵妃还是贵人、淑女,不管谁为朕生下了皇子,以后总归是要管皇后叫母后,认皇后为嫡母的。”
胡善祥被朱瞻基前所未有亲呢的举动吓住了,她来不及细品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臣妾知道!”
“好好好,这样最好!”张太后看着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朱瞻基,又看了看胡皇后,心事突然无端地沉重起来,若微有孕对于她来说不知是喜还是悲,她只是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对于皇家来说,这样的消息终究是好的。
坤宁宫内宫门紧闭,一个消瘦的身影静静地跪在当中,慧珠指着她的鼻子尖训道:“你是死人吗?让你在长乐宫是做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来回禀?”
她悄悄抬起头面上神情十分无助:“慧珠姐姐,我实在是不忍心,上次因为我把消息给你们偷偷递过来,就害贵妃娘娘落了胎,紫烟也……”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凭你也配讲良心?别忘了如果不是皇后娘娘开恩,你一家人早就没命了!别忘了你是谁的奴才?”
她低垂着头几乎抵在地上,双肩微微有些颤抖,仿佛在哭却没敢发出声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会儿哭红了眼睛,回去被她们发现了!”慧珠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顺势塞给她一个锦盒。
“不,不,我不能再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她的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推托当中那个锦盒“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从里面滚落出两粒丸药。
“你真的不想活了?那你弟弟呢?你想让他入宫当太监吗?还有你爹娘和祖母呢?都不管了?”慧珠的声音冷俏俏地,“这只是普通的香丸,是放在箱子里熏衣裳的。”
“可是,可是贵妃娘娘不喜欢熏香,长乐宫里也从来不用这些的!”她低声答道。
“她不用?旁人不用吗?常德公主不是最喜欢把衣服熏得香香的吗?”慧珠耐着性子提醒着。
“可是公主还小,公主是皇上的骨血!”她更加惊恐。
“放心,只是对孕妇不好,不会伤到旁人的!”慧珠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愿意做,我也可以找别人,只是那时这宫里的太液池中就会多了一具无名女尸!”
“啊!”她颤栗着神色大变,终于狠了狠心接过那个锦盒。
坤宁宫东暖阁内,胡善祥靠在榻上问慧珠:“她可靠吗?不会告发咱们吧?”
“不会,有她一家老小的性命在咱们手上,她怎么可能不听话?”慧珠面上是势在必得的笑容,“娘娘放心就是了,其实这次的香丸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香料,根本不会对孕妇有害!”
“什么?那姐姐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折逼她行事?”胡善祥直起身子凑近慧珠压低声音追问道。
“经过上次的事情,怕她生有异心,先以此物试试,如果风平浪静说明此人还可以用,那么接下来咱们要做的事情才能放心交给她;若是她图谋不轨去告发咱们,那只能是落一个诬陷的罪名,正好借此除去。”慧珠眼中寒光微起,盯着窗子上摇曳的树影幽幽说道,那神情透着几分诡异,又有些深藏不露。
“难道姐姐还有别的计策?”胡善祥听了更是糊涂了。
“是,前儿我经过北三所景琪阁发现了一桩怪事,如今想来正是天赐良机,我们正好借力打力以连环巧计智取,出了事任何人也不会怪到咱们头上!”慧珠凑在胡善祥耳边低声说着。
“天呢?这成吗?”胡善祥脸色大变。
“成,只有这个法子才说得上是天衣无缝。”
盛夏的午后,长乐宫后苑移清阁的院子里安静极了,静得似乎可以听到花开草长莺啼蝶舞的声音。
她半躺在紫藤花架下的躺椅上,在她的衫裙和发间有几片落樱,而她一面吃着浸渍过的酸梅,一面随手翻着一本宫中胎训的书。
长乐宫管事阮浪从回廊里走过来,远远的看到这样一幕,竟然有些呆住了,仿佛忘了来意,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她。
院子里绿萝青柏的间隙种着各色花草如今正是争奇斗艳、万芳相映,这绝美的景致似乎只是为了衬托她如同新开花蕾般娇俏的容颜。懒懒地倚躺在藤椅上的她柳眉浅浅,杏目婉转,美白如玉的皮肤上被投在树影花间的暖阳晕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湖水般深邃的眼眸半睁半闭,美得不可方物。
渐渐的,她从眼底肆意流泻出一缕淡漠的笑意,玉手微抬,一粒酸梅便不偏不倚丢到阮浪的身上,阮浪面色通红,立即紧走几步伏身凑在她耳边低声奏报。
“娘娘,要不要奴才派人把她拿下,如今人赃并获,可以直接回了皇上!”阮浪一五一十回禀之后见她面上仍波澜不惊又迟迟不作表态,只好开口相询。
“算了。”若微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算了?”阮浪瞪大眼睛,“娘娘的意思是?”
“她们处心积虑要对付我腹中的胎儿,若是现在告诉皇上,她来一个丢卒保帅,我们没有占得半分便宜反而打草惊蛇,如今之计倒不如静观待变,看看她们后面还有什么阴谋。”若微脸上始终带着淡然至极的笑容,只是在阮浪看来,这笑容里面却大有乾坤。
第三十三章 苍鹰画作殊
宣德二年八月十五,用过午膳之后,后宫嫔妃全都乘着小轿来到皇宫最北侧的泌芳斋看戏。泌芳斋位于乾西五所之头所,斋为工字形殿,有前后两座厅堂,中间为穿堂相连。前殿与南房、东西配殿围成独立的小院,各有游廊相连。院落南房北面接戏台一座,与泌芳斋前殿相对。戏台为亭式建筑,面阔、进深各三间,为黄琉璃瓦重檐四角攒尖顶型,风格高雅华贵。
众妃依位次坐在戏台对面的游廊里,看着戏台上的演出,品着生果房精心准备的各色果品,神情十分怡然。
居于正中的张太后目光从台上移到坐在自己右手的孙贵妃身上,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又看,看得若微有些不好意思:“母后!”
张太后笑了:“无妨,昨儿听刘太医说,算算日子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依宫里的规矩从明天开始,你就要搬到专门的月子房静养了。哀家跟皇上提了几次,皇上似乎都舍不得,哀家想听听你的意思。”
若微面上盈盈含笑:“全凭母后作主!”
张太后点了点头:“这也是宫里的头一遭,务必要慎之又慎,母后思来想去,月子房就为你选了这泌芳斋,北院的静憩轩正殿五间,东西配殿各三间,最是清静凝神、天和颐养的佳所,东出即是御花园,闷了可是出来散散心。”
“母后看着好,那自然就是好的!”若微话语轻柔低声应着。
张太后点了点头,“去吧,知道你身子重了乏力得很,既然是困倦了就别强撑着,快回去歇着去。明儿用过午膳之后,母后派柳嬷嬷和云汀过去接你!”
“是!”若微点头相应,身后的司音与湘汀立即上前相扶,出了东门刚刚走进御花园,只听身后有人轻唤。
若微停下步子回眸一看,竟然是晴儿,只见她樱唇含笑神色从容手提八角玲珑食盒追了上来,她轻启珠唇说道:“这是太后娘娘仁寿宫小厨房做的冰皮莲蓉月饼,原本是晚上大宴的时候赏赐用的,太后命奴才特意留出来一些请娘娘带回去给常德公主尝尝!”
“请晴儿姐姐替本宫谢过母后!”若微命湘汀接过食盒,与晴儿对视之间,只见晴儿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那个食盒,随即嫣然一笑便转身走开了。
若微心中便立即明了,回到长乐宫之后进了后院移清阁卧房内关上房门只留湘汀一人,打开食盒果然在一个冰皮月饼里看到一张纸条。
“娘娘。晴儿姑娘以纸条示警,说太后把月子房定在泌芳斋是听了皇后的主意,看来这泌芳斋里必定是危机四伏,咱们去不得!”湘汀神色紧张,额上竟有汗珠渗出。
若微凝眉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那怎么成?难道明知有险,还要硬往上凑吗?”湘汀从榻上拾起一柄团扇坐在若微身边为她轻轻扇着,“如今就是在这长乐宫里,我也是提心吊胆,处处小心。若是到了那边,不仅是咱们的人,还有太后派来的嬷嬷和女官,人多手杂,怕是防不胜防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咱们与中宫之争就全靠这个孩子了!”若微轻抚着肚子,面上闪过一丝忧虑之色,她叹了口气道:“也不知这孩子的命硬是不硬?”
宣德二年十一月九日。
御花园内紫烟与若微缓缓走在前面,司棋、司音和一众的嬷嬷、女官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若微身穿金丝白纹昙花锦绣棉裙,上身是如意五彩祥云鸾衣,外披大红羽纱白狐狸鹤氅,虽然腹部高耸,可是依旧显得形容俏丽玲珑飘逸,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紫烟今日也隆重盛妆了一番,粉霞锦绶长衣罩体露出拖地烟笼梅花棉裙,外面披了件桃红色的羽毛棉斗篷,移步之间隐隐地露出圆滚滚的肚子,显得既娇俏又雍容,正如冬日里绽放的桃花娇艳动人。
两人牵手而行,边走边叙,面上竟有些依依不舍之意。
若微停下步子仰头看着暮色初现的天空,神情中有些伤感。
紫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面上笑容更浓。
若微鼻子一酸,带着悲意说道:“你想问我在看什么,对不对?”
紫烟点了点头。
她现在只能用表情和动作来表达自己心中想要说的,想要问的,再也不能向过去那样缠着若微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了。
若微深深吸了口气:“好姐姐,我在看黄昏。”
紫烟眼眸微眨,努了努嘴。
若微点了点头:“你问我黄昏有何好看的?”
紫烟点了点头。
紫烟的表情如同稚子,仿佛丝毫不觉得有口难言有多么不方便,依旧面上含笑温柔可人,可是她越是如此,对若微而言就越是残忍。若微不忍相顾,只得把头扭向别处:“每近黄昏这紫禁城里就冷得吓人,没有了阳光又没到掌灯时分,所以四处阴森森的,厚厚的云雾盘踞在天空之中,夕阳一点儿一点儿下沉,原本绚目的流光溢彩被凡尘云雾与暮色晕染,一切都变的灰突突的。屋里就更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每到此时,我都不敢待在房里,就出来在这御花园里走走。”
紫烟似懂非懂,脸上依旧是甜甜的笑容,只是拉着若微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好了,紫烟,不说这些了。如今你月份也大了,这可是咱们孙府的长房长孙,万万不能大意,以后你不要再入宫来看我了。”若微伸手想把紫烟拥入怀中,可是手刚刚伸出去,两人的肚子竟撞在了一起。
她们不约而同地眉头微皱,随即都笑了。
“司音、司棋!”若微转过身对随侍的宫女说道:“你们送紫烟到前边乾清宫东配殿梢间稍候,今儿是孙大人值守,正好可以让他们夫妻俩一同出宫回府。”
“是!”司音、司棋双双应着。
看着她们渐行渐远,若微仍立于原处没有移步。
身后的教养嬷嬷开口了:“贵妃娘娘,园子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去吧!”
若微点了点头,“走吧!”
只是刚刚移步,就听到身后的假山龙洞中发出一阵莫名的声响,正要差人过去看看,只见一个身影突然从里面蹿了出来疯了似向她们扑了过来。
居然是个人!他身材高大衣衫不整,头发乱如杂草覆在面上,里面还夹杂着许多草叶,裸露在外面的身体皮包着骨头,瘦骨嶙峋甚是吓人。
“啊!”女官们吓得四散开来。
“快去叫人!”
“快护着娘娘!”
老嬷嬷们架着若微步步后退。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她就被那个黑影子扑倒在地。
“啊!”若微重心不稳重重摔倒在地上,正好是肚子着地,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上下立即不可遏制地疼了起来。
暮色中那个黑影举着明晃晃的物件却迟迟没有下落,他甚至蹲在若微身边仔细看了看,好像在找些什么。
“娘娘!”好像听到司音与司棋的声音。
仿佛只在一瞬之间,那个黑影突然从若微身边跳开了,他疯了似地冲着司音、司棋跑了过去,吓得两人立即抱着头跑开,只剩下不知为了何事又悄悄折返回来的紫烟怔怔地立在那儿。
“啊”的一声惨叫,所有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泌芳斋北院静憩轩内灯火通明,宫女们手捧铜盆鱼贯入内,不多时即端着满是血污的手巾与污水退了出来。
泌芳斋正殿内端然稳坐的是手拿佛珠闭目诵经的张太后,坐在下首的皇后胡善祥珠泪连连,面色苍白。
在殿中来回踱步焦急不安的正是大明天子朱瞻基。朱瞻基藏在袍袖之内的双拳紧紧握着,俊朗的五官如今因为焦虑与怨愤竟然有些变形,他面色阴沉,目光如炬,虽然不发一语,却透着绝杀之气。
吓得整个泌芳斋里服侍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仿佛渐渐亮了起来,后边殿里还是没有等到期盼之中婴儿的啼哭声,朱瞻基终于忍无再忍,他急匆匆地向穿过游廊向北院走去。
“快拦住皇上!”胡皇后起身挡在朱瞻基面前,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道:“皇上,祖宗规矩,皇上不得进入月子房!如今已经破了规矩,皇上可一、不可二,绝不能进入产房呀。这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不吉利?”朱瞻基面色十分吓人,紧盯着胡皇后,仿如两柄尖刀要硬生生地刺入她的心房,“贵妃此番若是有事,所有的人都别想活了”!
“皇上!”一直静而不语的张太后发话了,她轻抬眼皮拿着佛珠走到朱瞻基面前,“依皇上的意思,这所有的人包括母后吗?”
“母后!”朱瞻基强忍着心头之火脸色变了又变,“情急之下,母后就不要计较儿臣的用词了。”
“不计较,母后自然可以不计较,可是皇上的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记录,母后可以不计较,史官也不计较吗?”张太后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面上也是一派凛然之势。
朱瞻基怔愣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张太后面前,只是一跪之后,他便一语不发站起身向北院走去,面上的神情令所有人胆寒,太医也好,教养嬷嬷和宫中女官也罢,谁都不敢上前相阻。
就这样,他直接走进了产房。
大红的帐子映着面无半分血色气若游丝的她。
朱瞻基走到床前,双膝一软跪在床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发一语,却胜过千言。
“皇上,贵妃娘娘怕是不行了,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可是这胎就是不往下走,娘娘已经没有气力了!”四名太医伏在地上众口一词。
“若微,紫烟没事,她的孩子也没事。紫烟说让你安心生产,她说等她养好了身子她还要入宫给咱们的孩子当奶娘!”朱瞻基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朱瞻基太清楚若微心中所想所念,虽然句句皆是违心相骗,可是此时,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些什么来激发起她的信念和求生的欲望。
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寅时,一声洪亮的婴儿的啼哭声响彻云霄,久久回荡在紫禁城中。寅时又称日旦,原本就是日与夜的交替之时,象征着光明与祥瑞,而这个孩子的降生对于大明天子朱瞻基与贵妃孙若微而言,更是如此。
坤宁宫东暖阁里胡皇后与慧珠相对而坐,竟是一筹莫展,无言以对。
“是天意吗?”胡皇后痴痴地笑了,“苦心筹划多时的连环巧计竟被她接二连三的破解了,皇长子真的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了?”
她笑了,笑容中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沮丧,眼神儿空洞而麻木,仿佛此生已经万念俱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和追寻的了。
“娘娘,还没到最后时刻,咱们还有机会!”慧珠苦劝道:“娘娘千万不要灰心。皇长子虽然生下来了,可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保不齐能不能安然长大。再者说,就算皇长子福大,那没了娘的皇长子又有什么可怕的?”
“什么?”胡皇后眼睛睁的大大的,紧盯着慧珠,“你是说?”
慧珠点了点头:“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只要她没搬回长乐宫,一切还有机会,娘娘可听过产妇血崩之症吗?”
“什么?”胡皇后面色大变。
仁寿宫内慈荫楼正殿东次间暖炕上,张太后怀里抱着包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小婴儿,乐得合不拢嘴。
“太后,都抱了快半个时辰了,该歇一歇了!”云汀站在一旁打趣道。
“不累不累,抱着这么一个小可人儿,就是手断了也不嫌累!”张太后仔细看着婴儿的眉眼,喜滋滋地说道,“真是怪可怜见的,皇上年近三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以后你们可都得给哀家打起精神来,咱们大明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呢!”
“是!”室内的宫女嬷嬷们纷纷应声。
张太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问道:“去乾清宫传个话,等皇上下了朝让他过来看看皇长子。还有,得快想个好名字。”
“回太后,皇上今天免了早朝,一大早就去了奉先殿祭告了祖先,刚刚回到宫里就直接去了泌芳斋!”素月回道。
“哦?”张太后面上笑容未减,然而目中却露出一丝忧虑。
泌芳斋北院静憩轩内,重重幔帐低垂,虽然室内各处的香炉里一直香烟不断,可是依旧能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血腥之气。
朱瞻基步入室内,先在外间脱下龙袍换上了常服,又净了手在香炉边上熏了又熏,这才悄悄走入内室。
宫女们悄悄打起帐子,朱瞻基坐在床边,看着若微轻唤了几声,见她依旧一动不动,不由面色沉重,忧心如焚,只盯着屋里的人问道:“娘娘一直都没醒过来吗?”
“是!”随侍在侧的刘嬷嬷回道:“娘娘的样子怕是不好,昏昏沉沉睡了两日,这底下还是泄红不止。”
“什么?”朱瞻基眉头紧锁,大惊失色,声音竟有些发颤:“怎么会这样?”
只是满室的宫女和嬷嬷们都低埋着头,无人敢应也无人能应。
“去,快去宣太医!”朱瞻基心乱如麻,立即压低声音喊道。
“是!”
“许,许!”帐子里突然传出一阵若隐若现的噫语,像是梦话一般。
“许?”朱瞻基立即弯下腰紧贴在若微面上:“若微,你想说什么?”
“许!”若微在沉睡中无意识地低喃着,始终说不清,仿佛只是一个许字。
双眼红肿的湘汀突然跪在朱瞻基面前,“皇上,娘娘说的是不是许大人?”
“哪个许大人?”朱瞻基更加莫名。
“许彬,许大人。”湘汀满面倦色双眼红肿,突然伏在地下悲泣道:“恐怕娘娘的病宫里的太医是治不好了,如今只有寄希望于许大人了!”
朱瞻基恍然大悟:“好丫头,难为你与贵妃如此知心。快去,叫王谨拿朕的玉牌去四夷馆宣许彬即刻进宫!”
“是!”湘汀噙着泪给朱瞻基磕了个头就匆匆退下了。
半个时辰之后,许彬奉诏入宫破例在宫妃生产的月子房内贵妃床前为若微诊脉。他纤长的手指轻搭在她的玉腕之上,仿佛只是转瞬之间,许彬便点了点头,一句“可以了”,湘汀立即上前将若微柔弱无骨的玉腕放回到锦被之中。
许彬面色如常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他只是肆无忌惮地用那双能够摄人心魄的俊目从室内每一个宫女、嬷嬷脸上扫了一变。宫内的女人很少见到皇上以外的男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位仪容俊美、气度不俗的美男子,他的笑透着幽雅从容,只是唇角眉梢间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佻狂傲,所有的人都面色微红在他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许爱卿!”朱瞻基忍不住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皇上,容臣直言,娘娘的病需要换个地方医治!”许彬开口就让朱瞻基大感意外。
“许爱卿能否说的明白些?”朱瞻基稍作示意,便领着许彬走出产房。坐在泌芳斋正殿内,朱瞻基立即开口问道:“许爱卿可有法子助贵妃脱险?”
许彬点了点头。
“王谨,速备笔墨请许大人拟方!”朱瞻基大喜过望。
太监王谨将笔墨纸砚备好,许彬执笔如游龙走水,很快便将方子呈给朱瞻基。
朱瞻基用目一瞅,只见上面只写了两句话:“郁金害人,移宫自愈!”朱瞻基手上稍稍用力便将那方子揉作一团,他紧盯着许彬压低声音说道:“此为治标之方,如何治本,许卿可有高见?”
许彬口称:“容微臣斗胆!”随即拉过朱瞻基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三个字。然后便一抖袍袖说了句“微臣告退!”随即便翩然离去。
望着他瑶如琼树的风姿,朱瞻基呆立片刻之后立即下旨:“来人,准备暖轿,轿底多升铜炉,多置暖围,侍候贵妃凤驾迁居乾清宫后苑暖阁!”
“皇上!”有人想开口相劝,然而一抬头看到朱瞻基的面色又立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在孙贵妃诞下皇长子的第八天,还未及满月的皇长子朱祁镇即被册封为皇太子,并定于第二年正月十五日举行册封大典。
而迁居到乾清宫后院调养的贵妃孙若微自此之后也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
第三十四章 戚戚何所迫
乾清宫后院刚刚出了月子的若微不似寻常产妇那般珠圆玉润,反而越发的清瘦,新浴之后的她静静地坐在妆台前任由司音、司棋为她理妆。
湘汀手捧着一件大红色描金绣凤的礼服悄悄上前:“娘娘,这是皇上命尚衣局为娘娘赶制的礼服,说是正月十五皇太子册封大典时娘娘的吉服。皇上让娘娘试试,如果不合适,就让她们拿去再改。”
“先放着吧!”若微面上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乌黑的长发被巧手的司音挽成一个幽雅的流云髻,司棋从妆匣内拿起一支衔着明珠的金凤钗,若微摇了摇头,司棋在妆匣内捡来选去,刚刚拿起碧玉簪,就听身后的湘汀说道:“这个太过素净了,还是选那只梅花琉璃钗吧。”
红色宝石穿的红梅金丝镂空珠花在乌黑的发髻中盛开,玲珑剔透的梅花琉璃钗上浑然天成的红色正好雕成了梅花瓣儿,坠着三股红玉珠,就像娇艳欲滴的红梅,美得令人绚目。
可就是这红艳艳的美让若微想起那一日在御花园里发生的骇人的一幕,她立即花容大变:“拆了快拆了!”说着她便疯了似地扯着头上的珠花簪饰。
“娘娘!”司音、司棋、湘汀都懵了,她们立即出手相拦,而若微却越发的失态竟然伏在妆台上痛哭了起来。
“红色,这红色艳的像血,是紫烟的血,是紫烟孩子的血。这血晃得我睁不开眼,这辈子我拿什么去还她的情,她的义?”若微号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哭声如泣如诉,满室的人都怔怔的呆立当场。
“不要,我不要这样的红!”她仿佛疯了,将妆台的珠花、玉镯所有的首饰统统摔在地上,随即又扯着室内的红帐纱幔,甚至是红色绣花的桌布座垫,甚至是那件崭新的大红礼服。
她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剪刀,所有人都不改上前相阻。
湘汀立即奔到室外喊来阮浪,阮浪只是探了个头就悄悄退下去到前殿禀告朱瞻基。
当朱瞻基进入室内的时候,屋里一片狼藉,一身白衣的她满头青丝如瀑般倾洒在身后,伏在地上失声痛哭,满地都是红色的碎片。
“若微,过去了,都过去!”朱瞻基比任何人都了解若微心中的苦,眼睁睁地看到紫烟被人横刀切腹惨死当场,她受到的刺激自是常人无法承担的,所以夜夜都会听到她在梦中抽泣,每夜都不知要惊醒多少回,拥着她入睡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感到她衣裳尽湿,全都是午夜惊梦吓出来的冷汗。
“湘汀,以后这屋里不要用红,吩咐下去,长乐宫里的摆设也都换了吧”!朱瞻基此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惊如病兔的若微。
“是”!湘汀一面应着,一面默默垂泪。
“皇上,你说紫烟会不会怪我?”若微止了哭,面上还带着晶莹的泪水可是唇边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不会!”朱瞻基搂紧了她。
“她不会,继宗也不会,爹、娘、还有祖父,他们也都不会怪我吗?”若微眼中迷离如雾,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明眸珠辉。
“他们也不会。朕已经遣阮浪和金英去探视过了,孙府正在为紫烟准备后事,你爷爷说要把她送回邹平老家葬入祖坟。”朱瞻基语气低沉,转身看了一眼阮浪。
阮浪立即上前说道:“娘娘放宽心,奴才去孙府的时候,看到了孙大人,继宗少爷,他们都好,都惦记着娘娘!”
“都惦记着我?”若微眼中刚止的泪水又瞬间倾泻下来,“惦记我做什么?只会连累他们。倒不如死了干净!”
“若微!”朱瞻基紧紧搂着她,“你别胡说,前些日子你在月子里,所以才没跟你提,如今刚刚大好千万不能过虑,朕已命人彻查紫烟遇袭一事,你放心,朕一定还你们公道!”
“彻查?如何彻查?”若微颤抖着双肩,突然满面怒色指着北墙说道,“还不是坤宁宫里的那个人,她总是恨不得我死!”
“若微,别胡说!”朱瞻基恼也恼不得,哄也哄不好,只得将她抱起拖到床上细声细气地安慰着,“此事还未查清,你先别急!”
“还用查吗?”若微冷笑着,“皇上不觉得此事与那年我在西山遇袭如出一辙吗?铁钉,铁钉呢?去查铁匠铺不是已经查到胡安了吗?”
“若微!”朱瞻基伸手捂在若微的嘴上,又吩咐着:“你们都下去,今日的事儿不许向外透露半个字!”
“是!”湘汀,司音、司棋连同阮浪纷纷退下。
朱瞻基将若微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儿,叹息之间低语道:“你呀你,非要如此吗?朕说过,只要以春秋大义‘母凭子贵’就可废了她,何苦还要施计逼她现形,自己劳心费神不说,这身子怕是吃不消。”
若微一语不发,仿佛朱瞻基说什么都与她无关,只是倚在朱瞻基怀里,气息渐渐如常,仿佛睡着了一般。
三日后,仁寿宫慈荫楼东暖阁内,朱瞻基坐在西墙下的花梨藤心扶手椅上,探着身子看着黄龙绣帐内睡在明黄色锦褥铺就的小床里的皇子,他刚要伸手去摸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却被从侧面伸出来的裹在织锦凤袖里的手挡下了。
“别摸,刚从外面进来,当心冰着他!”出手相拦的正是张太后,两旁侍女立即在小床边上抬了一把花梨四出头官帽椅,又特意放了厚厚的棉垫子,张太后坐在上面侧着身子低头看着孙子,脸上是一副有孙万事足的安心与满足。
“如今有祁镇在这仁寿宫里,皇上也跑得勤了。早上请安的时候不是刚刚看过吗?怎么刚过未时皇上又来了?”张太后话里有话透着三分啧怪。
朱瞻基听了唯有一笑而过:“瞧母后说的,就是祁镇不在仁寿宫里,儿臣还不该过来看看母后?”
“哼!”张太后轻哼一声,“行了,有什么话,皇上就明说吧!”
“母后,儿臣来是想问问母后,贵妃的身子也大好了,这孩子从落地到现在她都还没看过一眼,儿臣想抱过去让她看看,也好让她安心!”朱瞻基打量着张太后的神色缓缓说道。
“安心?”张太后笑了,“放在母后宫里,她还有什么不安心的。祁镇不仅是她的亲儿子,也是母后的亲孙子。母后不会让祁镇有一丁点儿闪失的,你让她放心好了。若是身子真的大好了就早点儿搬回长乐宫,老待在你的乾清宫里算怎么回事?”
朱瞻基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若微猜的一点儿也不错,母后果然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带祁镇了,于是便正色说道:“母后,儿臣还有件要事跟母后说。”
“好,咱们出去说,别吵了我的好孙孙睡午觉!”张太后看着孙子笑容满面,然而站起身时笑容尽收。
两人走到外间正堂分别落座,朱瞻基说道:“母后,之前御花园遇袭一事,因为贵妃难产,身子行将不愈太过凶险,所以才一直放着未办,如今儿臣已命人彻查……”
“彻查?”张太后凤目微凛,“如何彻查?母后早就告诉过你,那个疯子是建文帝的二子,名叫朱玉圭,当年成祖爷攻破南京城时,他还在襁褓之中,这么些年从南京旧宫到北京城的皇宫之中一直被囚于密室之中,如今长到三十多岁还五谷不分、人事不懂,是个疯子是个废人,谁想到他怎么就跑了出来,冲撞了若微。好在没有大碍,此事关系着成祖爷的圣德,不能声张。”
“母后,这层意思儿臣明白,可是既是关了三十多年与世隔绝,又怎么会突然跑出来,又偏偏遇上贵妃,况且他为何不追别人怎么单独只追贵妃?”朱瞻基眸色阴沉耐着性子缓缓说道。
“好了,好了,一个疯子,难不成你还想说他是被人指使专门对付若微,对付她腹中的皇子的?”张太后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母后知道你心疼若微,如今孩子还未到满月就立为皇太子,也算是天大的恩宠了,这已经到了头了。你们呀,以后还是安分些吧!”
“母后,此事可暂时放下,儿臣还有一事要讲!”朱瞻基从袍袖内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放在案上,“母后请看!”
张太后拿眼一扫,只见里面是一枚铁钉:“皇上这是何意?”
“母后还记得当年在皇太孙府时,贵妃有一次去西山赏雪,路遇恶犬相袭的事情吗?”朱瞻基问。
“是有这么档子事,她呀,就是个惹事精!”张太后面上渐渐浮起一丝不悦。
“当时她虽被人救下躲开了恶犬,可是又碰到林中射来的暗器,救她之人身上中了两处,就是此钉!”朱瞻基细细讲来。
张太后面色越发沉重起来。
月华初上,仁寿宫里一片寂静,气氛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张太后与皇上端坐上首,胡皇后带着侍女从外面步入见此情形不由微微有些愣住了,她先是给太后与皇上分别行了礼,然后才开口说道:“这么晚了,母后召儿臣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张太后指了指左手的椅子:“先坐下吧,一会儿人到齐了,皇上要当着母后的面,断一桩陈年旧案!”
“哦?”胡皇后的目光投向皇上,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端倪,只得落座。
这时只见云汀带着一名壮汉步入亭中,那人面色黝黑身形魁梧,身上散着一股子难闻的酸臭之气,进得室内立即扑通跪倒在地:“草民赵六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草民赵六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张太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端庄,她再次从桌上拿起那个锦盒,打开之后从里面取出一枚铁钉指着它说道,“赵六,你仔细看看,这枚铁钉可是出自你手?”
胡皇后面色微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慧珠,慧珠冲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
赵六跪着上前移了几步,云汀则从太后手中接过铁钉递给他,他细细看了片刻立即点头称是。
“是谁让你做的?”太后又问。
“这个……”赵六迟疑着抬起头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皇上。
“你只管照直说!”太后和颜道,“不管是谁,哀家都能保你平安!”
“是一位女客。”赵六答道。
“女客?怎么会是女客?不是胡安吗?”皇上脸色变了又变,出言斥责道。
赵六立即伏在地上,不敢言语了。
张太后扫了一眼皇上:“皇上既然是要哀家问案,就不要插手。”
皇上憋着气,龙目含怒紧紧瞪着赵六。
太后又问:“既然是位女客……时隔了五六年,若是再次见着这位女客,你可还能将她认出来?”
张太后目光紧紧逼视着赵六,只恐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能,那位女客生得极俊,相貌世间少有,所以草民若是再遇到一定能认出来!”赵六倒是不紧不慢极为从容。
“很好!”张太后点了点头,指了指皇后说道:“皇后,去把你宫里自皇太孙府时带出来的旧人都叫来,站在这儿,让他认!”
“母后!”胡皇后眼中尽是委屈之色,万般无奈只得依从。
自胡皇后以下,胡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慧珠、落雪、梅影等人纷纷立于室内,赵六看了又看,连着摇了摇头。
“去,把皇贵妃请来!”张太后说道。
“母后!”皇上眉头紧拧,不知道事态如何演变得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
可张太后却执意而行。
当若微刚刚踏入殿中,赵六立即指着她道:“是她,就是她!”
“什么是我?”若微镇定自若地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雪裘大氅,给皇上、皇太后以及胡皇后分别见礼,然后坐在右首椅子上。
待她刚刚落座,皇太后又开口了:“赵六,你可看清了,当日让你做这铁钉之人真的是她?”
“是!”赵六连连点头。
“那为何先前皇上派人去查,你却说是府军胡安让你做的?”皇太后扫了一眼皇上,又瞅着赵六问道。
“因为,因为……”赵六看了看若微,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当日这位女客让小人做此物的时候就交待过,如果日后有人来查就说是一名叫胡安的中年男子托小人做的。”
他此语一出,胡皇后立即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母后,母后,儿臣真是冤枉呀!”
张太后把目光投向皇上:“皇上,如今局面恐怕皇上也是始料未及吧?如今真相大白,谁真谁假,谁忠谁奸,皇上自然明白!”
朱瞻基阴沉着脸紧盯着赵六,恨不得一刀将他斩了:“赵六,你说是皇贵妃让你做的铁钉然后诬陷胡安,你有何凭证?”
赵六显然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有有有,当初这位女客赏了小人好多银两,还有这串珊瑚珠子,银两小人都用来买房置地了,可是这串珠子,小人一直存着想给小人的女儿当作嫁妆。”
“拿上来!”张太后从侍女手中接过珠串细细观看,面色越发阴沉:“不错,这还是永乐九年郑和从西洋返航时带回来的,成祖爷赏了两串给哀家,一串留给嘉兴公主了,还有一串就给了若微,想不到你竟然拿先皇所赐的圣洁之物去做这等买凶陷害他人的事情。若微,你实在是太让母后失望了!”
“母后,让母后失望的不是若微。”若微平心静气,低眉敛目,态度和缓,清雅如同夏日荷花,只是眼尾轻轻一扫便如两道寒光向胡皇后射来。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要抵赖吗?”张太后逼视着她,心中不由暗暗踌躇,依她的性子真的不想再容这样的奸妃留在自己儿子身旁,可是一想到那粉嫩可爱的孙子又有些心软。
若微却不管这些,她索性站起身走到赵六面前:“你真的见过我?”
赵六微微有些迟疑。
若微轻轻拍了拍手,阮浪与金英押着一位白发老妪步入室内,“娘!”赵六立即奔到老妪身旁,“娘,你没事吧?”
“没事,孩子,娘没事!是贵妃派人把娘救出来的。”老妪指着赵六说道,“痴儿呀,你千万不要为了保住你老娘的性命就去陷害无辜、助纣为虐!”
赵六这才明白过来,他立即跪在若微脚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即对着张太后说道:“太后,刚刚赵六所说的都是假话。是有人教我说的。早年我是做过铁钉,因为是害人之物,所以小人十分害怕,就带着家人迁到了南直隶境内。可是后来有位金公公找到了小人,问清了实情,又帮小人在城内安了家。三日前小人从铺子里回到家中,才发现高堂老母和家人全都不见了,是她,慧珠,是她逼我在今日的殿审中诬陷贵妃的。”
“你血口喷人!”慧珠立即大呼冤枉。
“都别吵了,容哀家细想想!”张太后越发的糊涂起来,她思忖片刻之后目光掠过在场众人最终盯向了若微:“贵妃的意思是说,刚刚赵六指证你,是被慧珠胁迫而所作的伪证?”
若微重新落座,点了点头:“母后明察!”
“那皇上是今日午后才与哀家谈及此事,哀家也是一时兴起才召你们来对质的。皇后毫不知情,又怎能提前命人拿了他的家人行要挟之举呢?”张太后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若微。
“母后真是圣德!”胡皇后以袖掩面轻泣起来。
若微却笑了,她对上张太后的目光不偏不躲:“母后别急,先往下听,恐怕一会儿疑惑的事儿更多!”
“哦?”张太后越发莫名奇妙。
若微冲着朱瞻基和张太后盈盈一拜:“请皇上和皇太后移驾!”说完,她站起身来自顾向外走去。
张太后与朱瞻基及殿内众人都大感意外,朱瞻基默不作声只悄悄跟在若微后面出了殿门,张太后见状虽然心中极不情愿,但也只得耐着性子裹了氅衣跟了出来。
一行人来到仁寿宫花园内突然愣住了,只件小山坡下立着好几个草人,草人穿着宫中女眷的锦衣,远远的看上去就像是真人一般,只是其中一个草人肚子高耸,显然比别人要胖了许多。
“啪啪!”若微双手击掌,突然从仁寿宫花园东角门冲出来一个怪人,手挥着半拉瓷盘残片直奔那几个草人就冲了过去,不偏不倚单单选中那个肚子鼓鼓的草人杀了过去,随即挥动着手里的破瓷片在草人腹部乱切一通儿,一边切还一边高喊:“吃,吃,好吃的!”
切开草人的肚子以后,他伸手刨来刨去,从里面竟然刨出许多肉糜,全都塞在嘴里大口大口的嚼着,一边吃一边快活地大叫。
夜色中,他的叫声、笑声是那样的骇人,然而隐隐的一个女子的哭泣声更让人毛骨悚然。
“哭,你是该哭,否则紫烟死的也太冤枉了!”若微的声音带着出离人间悲苦的超脱与冷静,却让人更感寒意。
众人回眸,只见若微身后一个身穿宫女服饰的女子突然哭着跪倒在若微脚下:“娘娘,是司棋的错,都是司棋的错。一失足成千骨恨,正是因为司棋家中有难,偷拿了娘娘的首饰出去卖,才会被慧珠和皇后娘娘发现寻了把柄,又以我爹娘和弟弟性命相胁迫。所以……所以,所以司棋才做了那么多卖主求荣的事情。当年长乐宫里被太后搜出来的反诗和春药,都是慧珠给我的。还有……还有放在常德公主箱笼里让人闻了滑胎的香丸,还有在月子房里香炉里放的让产妇血流不止的郁金,都是慧珠让司棋做的。”
“你这个贱人,红口白牙如此冤枉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慧珠冲了上前狠狠给了司棋一记耳光。
阮浪立即上前将她钳制住。
司棋跪在若微面前叩头如捣蒜,她痛哭流泣道:“奴才现在明白了,一步错步步错,奴才不是没有想过回头,可是这天大的罪,奴才不敢呀。就是前天,奴才偷听到贵妃娘娘和皇上的谈话,说是要重新查证西山遇袭铁钉害人一案,明知道不该,可是奴才还是告诉了慧珠。那珠串,珠串也是慧珠让奴才偷来当证物的。”
所有的人都惊住了。
若微弯下腰,她伸手托起司棋梨花带雨满是泪痕的脸:“你家里有事,为何不告诉我?告诉我,我会不管吗?”
司棋泪流不止,凄然说道:“娘娘一定会管,可是,可是奴婢不愿意让娘娘和宫里的姐妹都知道奴婢有一个嗜赌成性卖妻卖儿卖女的父亲,当年他卖了我和我娘还不算,如今竟然还要将我小弟弟送去当阉人!”
“可恨之人原来竟有可怜之处!”若微鼻子一酸,把手一松,“只是如今你想回头是岸,恐怕别人也未必信你。”
“是!”司棋点头说是,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跪着爬到张太后面前:“太后娘娘,这是慧珠交给奴婢郁金的罪证,这样害人的东西,宫里典药局是不能流露出一钱一厘的,这是她亲自到城中药铺买的,只是百密一疏,这包药的裹布和蜡壳内侧均有药铺的记号,只要找到药铺即可查出是何人所买。”
张太后不发一语,也没有去接那所谓的罪证,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孙若微与胡善祥,因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都称不上良善,谁也算不得无辜。
输得这样难堪,赢得又这样惊险,让她无从理解也无法表态。
就在众人怔愣的当场,跪在地上的司棋突然站起身疯了似地跑了过去,她拾起那个疯人扔在地上的破瓷片狠狠地切入自己的喉管,气绝前只喊了一句:“紫烟,你是忠仆,可司棋也并不想当个小人啊!”
凄烈的哭声与骇人的笑声让人无从分辨,或者原本这就是一个喜乐颠倒的世界。红墙绿瓦的宫门朱阙内,这样的红颜悲歌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张太后转过身去,依旧不发一语,她步子走的十分稳健只是太过匆匆,以至于衣带轻飘,那件披在身上的华贵氅衣也掉落在地上,随侍在她身后的侍女云汀与素月立即拾起氅衣紧紧追了过去。
晨阳初现,金光布满室内。
仁寿宫吉云楼内,跪在莲花拜垫上敬心礼佛的张太后对着佛像自言自语:“我佛慈悲,请佛祖开释,是我错了吗?如果当初不是我坚持这样的嫡庶格局,是不是今日的恶果就不会发生?”
“皇太后,皇上来了好几次,你都避而不见,皇上刚刚可放下话了,说不管您见还是不见,胡皇后,他是废定了!”云汀从外面入内,紧挨着张太后也悄悄跪下。
“你去告诉他,母后只有一句忠告给他!”张太后缓缓说道,“说古往今来哪一个皇上废后没有理由,又有哪一个皇上废后之后在暮年回首时没有后悔过?唐玄宗为武惠妃所惑,诛杀元配皇后,事后常常后悔,并终此一生不再立后。唐高宗为武则天所骗,废除皇后及淑妃,事后也常悲泣哀悼。如果皇上真的想明白了,真的不后悔,也不怕有累圣德,就请自便吧。只是不管立谁为后,皇太子的抚育重任,母后绝不假他人之手!”
“是!”云汀低声应着。
“还有什么事?”张太后听出她言辞闪烁似乎还有事要回,于是索性问道。
“慧珠……投井了!”云汀低着头,连日来宫中的血雨腥风早已让她不寒而栗,“她留下血书一份,坦然承认了所有罪责,还说所有种种皆她一人所为,皇后本不知情。”
“不知情?”张太后长长叹息一声,“也许真的是我错了,当初若不把她们姐妹放在一处,没有慧珠的筹谋钻营,善祥也不至于如此糊涂,罢罢罢,各人造业各人偿,由她们去吧。”
坤宁宫内宫门紧闭,胡善祥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的席子上,面前放着一个铜盆,如今坤宁宫已然成了一座冷宫,整座大殿空空的,只有她一个人,用一个小小的铜盆为慧珠祭奠。
每一张元宝纸都是她亲自剪的,看着它们一张张在铜盆中被小小的火苗吞噬掉,她的心仿佛也跟着烧了起来。
“好妹妹,这是姐姐在宫里第一次叫你妹妹,以后的路你就自己走吧,姐姐最后再为你筹划一回。姐姐一人将所有的罪名承担,一死以谢天下,只要妹妹你咬住不承认,谁也不能定你的罪。况且建宁庶人的事,事关先祖先帝两朝天子的荣辱德行,他们绝不敢对外公布。而郁金伤人和铁钉之事,谁也没有亲眼所见,根本无可奈何。妹妹,你记住,你是成祖为皇上钦定的元妃,谁也不能轻易废了你。你别怕,跟她们慢慢熬……”
慧珠的殷殷叮咛仿佛还在耳边,只是从此以后在这寂寞深宫中,接下来的路就要自己一个人走了,从此之后,在这朱楼玉宇中再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可以促膝说说心里话的人了。
胡善祥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满腔的怨恨全都化成了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吱咛”大门仿佛被人推开,一个身影由远及近。
“皇上,您终于来了?”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她还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好像从臣妾搬入这坤宁宫,皇上您就没来过吧?今儿皇上来,是为了与臣妾一起祭奠慧珠,还是想让臣妾移宫,好给贵妃娘娘腾地方?”
朱瞻基站在离她十步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此时的他心中没有半分的恨,只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他仿佛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南京皇宫中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洞房里满是耀眼的红,大红的帐子,大红的龙凤对烛,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礼服……红得让人厌烦,所以他逃了,以至于没有看清新娘的容颜,他就逃了,一直逃到若微的身边。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你知罪吗?”他高高在上,却发出如同蚊蚁般的低鸣。
“知罪!”她扭过脸仰望着他。她笑了,穿着一身孝服的她居然也称得上是笑靥如花娇艳绝色,“臣妾的罪,就在于太爱皇上了。爱得不能自抑,不能与人分享,不能看着别人分宠争辉!”
“其实,你可以跟若微共存的!”他说。
“是吗?如果当初是她当了皇后,怕是也会如此待我的!”她又扭过脸去,继续往火盆里添着纸钱。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对他——这个让她爱入骨血的男人转过脸去。
“你错了。原本朕该将你的罪行公布天下,废了你甚至杀了你!”他声音微微有些打颤,“是若微劝朕宽恕了你……如今,为了你好,你主动请辞吧!”
朱瞻基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轻轻放在离她几步之外的地上。
“为了我好?”胡善祥笑了起来,头上的钗饰摇摇颤颤甚是好看,“皇上才错了呢。她哪是为了我?她是为了皇上好,她是为了皇上的圣德,为了成祖和父皇的名声。省得别人说成祖和父皇都看走了眼,千挑万选却选错了人,居然找了这个一个内心如此奸诈的女人来做皇后。”
“哈哈!”她的笑声十分骇人,“我从来都不喜欢她,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她对皇上跟我对皇上的心,是一样的。所以,输就输了,皇上不是一直都想把臣妾头上的凤冠拿去送给她当礼物吗?只要皇上高兴,拿走就是了!”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杯金印,看都没看放在地上那本奏折的内容就直接翻到后页,在上面狠狠一盖,盖上了皇后的金印。
朱瞻基愣了,胡善祥在他的诧异当中手捧奏折和金印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
朱瞻基迟疑了良久,才将奏折和金印接了过来:“你身子不好,从今以后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专心事佛吧!”
“臣妾谢皇上隆恩!”胡善祥伏在地上大礼相拜。
她的头始终没有抬起,似乎隐约之间听到朱瞻基一声轻叹,然后迈着沉甸甸的步子渐渐走远。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面上没有泪,没有悲,只有一片祥和与端庄。
大明宣德三年正月十五日,在奉天殿举行了隆重的册立皇太子盛典。朱瞻基下令免全国赋税三成,普天同庆。
宣德三年三月初一,贵妃孙氏在装饰一新、金碧辉煌的奉天殿内被册封为皇后。
大礼当天,奉天殿内高奏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露台上摆设着全副仪仗,大红地毯南出午门一直铺至承天门外。殿外炉鼎、仙鹤、铜龟都吐出袅袅香烟,缭绕宫殿,气象森严,汉白玉栏杆上红绸缠绕大红花锦争相吐芳,处处都显示着龙凤成祥的吉瑞与庄严。
在百官与命妇的注视下,身穿九龙六凤礼服头戴凤冠的孙皇后踏着红毯缓缓步入殿内。
孙皇后所戴的凤冠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所有的人都为之瞠目叫绝,由珍珠宝石组成的花树和用翠鸟羽毛粘成的翠云装饰的凤冠精美华贵至极,上有珍珠三千五百六十颗,各色宝石一百五十块。按明朝定制,皇后凤冠为九龙四凤,但是戴在孙皇后头上的这顶凤冠竟是十二龙九凤,这显然是朱瞻基为了提高皇后身价而不惜破坏祖制的又一例证。
册封大典之后,皇上与皇后携手走上承天门,在这里接受百官和皇城百姓们的朝贺。
至此,从永乐十五年至宣德二年,在暗流汹涌的后宫中挣扎了整整十二年之后,孙若微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嫡庶之战中笑到了最后,因为有年轻天子始终不移的挚爱,她终于如愿以偿的成为大明皇朝入主坤宁宫的第三位女主。
第三十五章 红烛昏罗帐
东六宫之永宁宫清燕堂内,刚刚得以晋升主位被封为贤贵人的晴儿浸在洒满鲜花玉露的浴桶内任由宫女为她细细揉捏着身子,宫女碧荷说道:“娘娘肤如玉脂、绝色天成,今儿晚上乾清宫新承恩泽,一定会讨到皇上的欢心的!”
贤贵人仿佛睡着了一般,不声不响不作应答。
另一名宫女蕊香笑道:“贵人是要好好养养神,今儿可是皇上登基以来除了皇后以外第一次召后宫妃嫔在乾清宫里侍寝,这样的恩宠,贵人一定要养足了精神好好侍奉!”
此语一出,惹得室内的宫人们面上飞红、窃笑不已。
贤贵人却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她腾地一下从浴桶内站了起来,不发一语面色如冰。
宫女们面面相视大感意外,不知哪句话惹怒了她,还是碧荷机警,立即拿来木凳,轻呼道:“主子出浴,小心服侍!”
“是!”蕊香等人上前扶着她走出浴桶,又有人拿来崭新的浴巾为她将身子擦拭干净,换上雪白的里衣坐在妆台之前。
“主子想梳个什么发髻?”碧荷打量着她的神色怯怯问道。
“飞月髻!”贤贵人惜字如金,三字过后便默而不语了,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乌黑的秀发在蕊香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络络地被盘成发髻,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飞月髻,宫中的妃嫔们大都嫌它太过单调素净所以少有人盘。
如今贤贵人在侍寝之夜竟然会选这个式样,蕊香想不明白只得尽量以钗饰相补,于是又从妆匣里选了一朵海棠珠花嵌在发髻正中,在发尾上还插上一枝珍珠流苏吊饰,这样看起来竟恰到好处显得她娇丽动人,明艳生辉。
梳好头又换好了衣服,万事俱备就等着时辰一到,乾清宫派来的软轿将她抬去,贤贵人坐在内室榻上默默想着心事,忽听蕊香来报说是万安宫的曹敬妃和袁丽妃来了。
于是只得打起精神在正厅相见。
敬妃曹雪柔永远是一副清宁淡泊娴静如水的神情,而丽妃袁氏则娇艳动人如园中牡丹,说起话来也是快人快语,落座之后立即笑着说道:“贤贵人喜迁新宫,本妃和敬妃姐姐特来给贤贵人道喜!”
贤贵人唇边含笑从碧荷手中接过茶杯亲自捧给敬妃和丽妃:“两位姐姐太客气了,原是晴儿该去万安宫拜见两位姐姐的。怎么反而让姐姐屈尊降贵来探晴儿,真是晴儿的罪过!”
敬妃笑着接下,丽妃则止了笑正色说道:“明日妹妹承恩之后自然要去坤宁宫拜见皇后,照例我们姐妹和其她妃嫔也会在,也自当受你的礼。明日是礼数,今日却大为不同,我们今儿过来是为了咱们姐妹的情谊。”
“哦?”贤贵人仿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面上笑容不减,一双明眸凝望着丽妃,“请丽妃姐姐明示。”
“咳!”丽妃面上似啧非啧道,“妹妹,其实姐姐们是羡慕妹妹的好福气,要知道除了皇后娘娘,妹妹可是这乾清宫里侍寝的第一人,所以今日一来为了道贺,二来也是稍加提醒。”
丽妃见贤贵人面上越发糊涂起来,索性摊开来直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知妹妹是否觉得奇怪,皇上春秋鼎盛,后宫嫔妃虽然不多但是也不算少,为何除了两位公主和皇太子以外,就再也没有好消息传出来?”
“这?”贤贵人面上娇羞一片,只是摇了摇头。
“咳,咱们的皇上是位痴情天子。听说是皇上与皇后当年早有约定,皇长子,皇太子,只能由她肚子里诞出。”丽妃伸出玉指向南边坤宁宫方向指了指,“所以每当后宫嫔妃侍寝之后值守太监问皇上留还是不留的时候,皇上都会说不留。随即就会有人在我们脐上穴位一点,如此龙液尽出,再为我们送上汤药一副,眼瞅着我们喝完,这样,谁还能有孕?”
“真的?”贤贵人面色微变,原本如玉的容颜更加苍白,直愣愣地盯着丽妃仿佛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其实这些事情她早已知道,这也是太后突然间将她送到朱瞻基身边的原因,众人都以为她是皇上的新宠,又有谁知道她身上背负的重担呢,然而在宫中做事要处处小心,时时刻刻都得将真心真意深埋心底,对谁也不能透露半分。
敬妃曹雪柔见她面色已变心中微有不忍,轻轻拉了拉丽妃袁媚儿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
袁媚儿会意,拉着贤贵人的手笑道:“其实我们也是瞎操心,妹妹如新荷照水娇美动人,皇上自然多加怜惜,境遇与我等也定当大不相同。罢了,罢了,今日我们只是枉做小人瞎操心,还盼着妹妹多讨皇上欢心,步步高升!”
“谢敬妃娘娘、丽妃娘娘提点,晴儿感激万分!”贤贵人再次福礼下拜。
敬妃与丽妃起身相扶随即告辞出了永宁宫,缓缓沿着宫中小径前行,敬妃开口说道:“妹妹这又是何苦呢?其实早年间刚刚侍奉皇上的时候,姐姐也存了夺宠之心,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心思早就淡了,争也争不来,索性懒得去费那些心思。”
“姐姐此话差矣!”丽妃依旧气盛,她面上隐隐地含着一丝冷笑说道,“我就是要让贤贵人知道,别以为能入乾清宫侍寝是什么好事,管你是朝朝暮暮,还是鱼水交欢,只要天一亮这美梦就碎了,皇上宠皇后没错,可是咱们就该膝下无儿无女寂寞到老吗?”
“可是这也由不得咱们,你跟她说了又能有什么用?”敬妃轻挽着丽妃的手臂叹息连连。
“哼,那要看她聪明不聪明了。我这是一举三得。若是她跟皇上闹,不肯吃那药。说不定还未获宠就触怒了天威,以后再无翻身之机。可若是她闹成了,皇上准了她,皇后就会视她为眼中钉,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对于我们来说都只是有利而无害。这宫里要是太平静了,我们的日子更能熬!再之,若是皇上破了多年自己立下的规矩,给她留了龙种,那皇太后不是一直讲究平衡之术吗?估计到时候皇上从此就雨露均沾,也好让我们有怀上龙种的机会,那该有多好?”丽妃侃侃而谈,面上一派向往之色。
敬妃忽地停下步子,静静地盯着丽妃,虽然容颜未变可是眉宇间终究是青春不复了,她眼中含着七分忐忑之色,低声问道:“妹妹,你还存着奢望吗?”
“难道姐姐真的心灰意冷,没有半点儿念想了?”丽妃不明白,反问道。
“没有了!”敬妃摇了摇头,唇边是寂寞无边的苦笑,她指着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没有怨也没有悲却有一种说不尽的心灰意冷,“也许我们注定就是那满园的碧草,生来就是为了给大地扮绿,为牡丹相衬的。”
“姐姐,花易老而草长青,年年岁岁一枯荣,可是转过年来春风起,又是遍地的新绿。”丽妃有心安慰,可是说着说着,自己的心竟然也觉得凉凉的,看着满园的春色,反而没了生趣。
月华初上,乾清宫东暖阁里静静的,朱瞻基还在批阅奏折,太监金英探头探脑张望了好几次都未敢上前打扰。
直到亥时已过进入子时,金英才进殿来催:“皇上,夜深了,明日还有大朝,还是早些安置吧!”
朱瞻基扫了他一眼:“朕都不急,你急什么?要是困了就自己下去睡!”
“皇,皇上!”金英看了看门口,用手指了指西暖阁,“皇上怕是忘了吧,今儿召了贤贵人来侍寝,如今这时辰早就过了,这人还在西边围屋里候着,奴才不知道是让她就这么候着还是差人先给送回去?”
“哦?是她?”朱瞻基看了看桌上的奏折,又望着窗外的夜色,“好,朕这就过去。”
“是!”金英一溜烟地退下了。
朱瞻基合下奏折,心中暗暗苦笑,母后啊母后,实在是难为你了。想不到立后大典结束三朝过后,您就急着为儿臣往这乾清宫里送人,而更想不到的是这送来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晴儿。
西暖阁妃嫔侍寝的风雅轩内,早已燃起了飘散着淡淡馥郁芬芳的熏香,低垂的纱幔随着轻风淡淡拂动,在寂静的夜色中华美的殿阁增添了一抹迤逦的媚惑。
一个身穿绯红色轻纱长裙的俏影缓缓上前,没有像寻常宫妃那样刻意低垂首作出一副娇羞怯怯的样子,而是明眸闪烁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皇上累了?”
那样子倒有几分像是初入宫闱时若微的直爽与明媚,瞻基点了点头。
“晴儿侍候皇上宽衣?”她梨涡浅笑,轻移莲步,未等朱瞻基表态就凑上前来,玉指轻抬为朱瞻基除下玉带,解开龙袍,动作娴熟而轻盈,不是殷切而是体贴入微,让人无端觉得十分舒适。
除去外衣升去金冠,只穿一身中衣坐在榻上的朱瞻基接过晴儿递上的茶饮了一口,不禁眉头微拧:“白水?”
晴儿笑了:“晴儿也想给皇上沏杯新茶,可是天太晚了,再喝了茶怕是睡不安稳,不如喝杯白水润润喉。”
“也好!”朱瞻基伸手将晴儿揽入怀中盯着她的眼眸细细看着。
“皇上是有话要对晴儿讲?”晴儿倚在朱瞻基的怀里,用手轻抚着他的胸口缓缓问道。
“哈!”朱瞻基笑了,“晴儿果然聪慧过人。既然知道朕有话要对你说,那么朕想说什么你应该也猜到了。”
晴儿从朱瞻基的怀里直起身子,对上天子的龙目两人几乎唇齿相对,呼吸声也清晰可闻。朱瞻基稍稍一怔随即侧过脸去,而晴儿则伸出纤纤素手轻抚着他的左颊,重新让他与自己对视:“皇上是天底下最最有情有义的男人。为了皇后,这么多年您视后宫佳丽如草芥一直克己寡欲,除了皇后以外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得到皇上的青睐。晴儿也不敢心存痴心奢望皇上能将半分的怜惜赐给我。可是晴儿想,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皇后已经稳居坤宁宫,皇太子更是国之储君天下瞩望。如果皇上依旧如故,恐怕事得其反,不仅会连累了皇后的贤名还会使得皇后与太后积怨更深。”
朱瞻基笑而不语,伸手轻轻在晴儿脸上一抚:“那么晴儿就是来拯救朕、来为皇后积累贤名的圣女?”
晴儿努了努嘴嗔道:“皇上说是就是,皇上说不是就不是!”
“哈哈!”朱瞻基身子向后一仰,顺势躺在榻上,“好,那朕就有劳晴儿了。”
此语过后,殿里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
朱瞻基正暗自纳闷,片刻之后只听得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他刚欠起身子一看竟呆住了,面前的晴儿已然衣裳尽去,玲珑身姿如玉肤色尽现眼前,她不躲不藏弓着身子缓缓爬上龙床,乌黑的秀发如瀑布一般覆在她如玉的身子上,黑与白的对比让人如此惊心又如此撩人。
朱瞻基是一个深情的人,同时也是一个万分正常的男人,除了若微以外,每次与嫔妃交欢时都是于暗夜之中速战速绝,脑子里想的是国事家事天下事,唯独没有身下这个陌生的女人。
然而今天却大为不同,她没有吹灭灯烛,甚至也没有放下重重帐帘,在跳动的烛火与袅袅的轻烟中,就那样赤身裸体一步一步走近了他,脸上始终带着如同百合般清新的笑容,说不上风情万种却是让人怦然心动,难以自持。
“是救赎!”她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中竟有了几分怯怯的祈求之色,“请皇上救赎一个如同草芥般苦苦挣扎在尘世中的卑贱女子吧。让她从此名副其实,沐阳而晴。”
白皙如玉的身体与天子强健的身躯渐渐缠绕在一起,守在门口的敬事房太监面红耳赤地将这一幕如实记载在册,老太监暗想,皇上终究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
欢爱过后,朱瞻基仿佛沉沉睡去,而晴儿却以自己一双绵绵小手在他全身上下经络各处以槌、擂、扳、担等手法悄悄游走,朱瞻基体会着前所未有的舒适与快感,连日来积压在全身各处的疲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正想开口相询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突然滴落点点湿润,睁眼一看,满面粉红的晴儿眼中竟然蓄满泪水,晶莹的泪珠如同挂在晨间花蕊上的露珠儿,让人打心底怜惜不已,他伸手将晴儿拉在怀中轻抚着她光洁圆润的香肩问道:“晴儿为何伤心?”
晴儿痴痴地说道:“皇上一定会问,晴儿这侍候人的手艺是从何处学来的?”
朱瞻基没有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而她却拥紧皇上的腰肢如泣如诉道:“是在汉王府里学的,当时,晴儿生不如死!”
“晴儿!”朱瞻基拂去她额前挡着的一缕青丝,满目怜惜地劝慰着,“好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晴儿把头紧紧贴在朱瞻基的胸口上,听着他咚咚有力的心跳声,突然直起身子下了龙床赤着身子跪在地上给朱瞻基叩起头来。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朱瞻基有些意外,他探着身子伸手去扶,她却躲开了,芙蓉面上细长的柳叶眉微微蹙着,好似含着一股哀愁的风情,眼中满是迷茫之色,痴痴地问道:“皇上,晴儿想知道,一会儿太监来问留是不留,皇上答的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这?”朱瞻基语迟了,面前这个小小的孤女带给他的意外太多了,若是换作旁人他也许可以冷下脸来说不留,或者是置之不理转过身倒头就睡,然而看着她那双原本清彻如水的眼眸中迷蒙起的水雾竟然心中隐隐的有些不忍。
好像是谁说过,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怜惜就从这小小的不忍开始,接下来慢慢的,是怜惜多于爱,还是怜惜渐渐演变成了爱就再也无从分辨了。
“皇上,今儿是晴儿与皇上的初夜,晴儿向皇上求一个恩典,一生只要这一次机会,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晴儿在地上不停地叩着头,面上的神色透着无比的坚毅。
第三十六章 梦里落花红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夏日的午后,整座宫苑如同睡去了一般,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
坤宁宫后苑积翠轩东次间碧纱窗下,玉台美人榻上,皇后孙若微正在小憩,宽大的雪绸芙蓉锦绣睡裙掩不住玲珑的身姿,肤光胜雪,带着淡淡的红晕,秀雅的鼻子微微上翘,梨涡浅笑,不知梦里身在何处。
悄悄步入室内的朱瞻基做了个手势,示意榻边为她轻轻摇扇的宫女莫要出声,他接过宫女手中的扇子,又让众人退下。
就坐在宫女刚刚坐过的雕花圆凳上,一下、一下地为她轻轻拂扇。
梦中的她嘴角仿佛微微一动,似乎是要笑却又暗自忍住,从窗子透出来的初夏的暖阳斜射在她脸上,更显娇美清灵气韵出尘,只是不知怎的梦中的她面色突然渐渐染红,如同烟霞轻笼,那鲜润的红唇更如初绽的花蓓般媚惑至极。
朱瞻基执扇的节奏渐渐快了起来,直扇得她鬓前的碎发盈盈轻舞,可是她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面色更加娇润,于是他索性扔下扇子低下头将自己的唇缓缓映在她的唇上,如吸如吮,仿佛他品味的正是人间极品美味又似瑶台琼汁玉露、仙家佳肴圣品一般。
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口中低声呓语暗自啧怪,这样半推半就欲语还休的样子反惹得他兴致大起,在这暖阳正盛的午后上演了一出游龙戏凤的合欢图。
随侍的宫女与太监们都悄悄退到院外,天子的多情不足为怪,但是在佳丽无数的后宫中从始至终只念着皇后一人也只对她一人衷情就让人不得不称颂赞誉了。
万里碧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
这些白云,有的几片连在一起,像海洋里翻滚着的银色浪花;有的几层重叠着,像层峦叠障的远山;而有的则孤零零的独自飘洒在一处,仿佛不合群又像走失了一般,显得有些孤寂。
靠在朱瞻基怀里听着他叨念前朝的军国大事,一双眼睛却紧盯着空中的浮云,眼眸闪烁心不在焉。
“朕的皇后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朱瞻基手上微微用力箍紧了怀中的娇躯,口气中似乎有些隐隐的不悦。
“在想南京的灾情,安南的战事,北方兀良哈人的蠢蠢欲动。”若微自他怀中挣脱开来,独自坐在对面的春凳上,娴静怡然的神态中带着些许的不安与踌躇。
对着面前的芙蓉秀脸,明眸珠颜让人又爱又气,朱瞻基忽地笑了:“你想说什么?”
若微摇了摇头,把手轻放在自己的胸口,悠然说道:“皇上日夜督促神机营加紧操练,又以内宫空虚的名义停了宝船出航,暗中命户部囤积粮草又召兵部改良箭弩,皇上莫不是想效仿成祖爷御驾亲征?”
“哈哈哈!”朱瞻基听了不禁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只当若微做了皇后之后便转了性子,这两个月来除了帮朕选妃、调教宫女、整治后宫事务以外,对朕却是冷淡极了,总是到了坤宁宫门口还往外撵朕,想不到其实心中还是处处牵挂着朕,朕的心事若微猜的一点儿不错。”
若微眼眸微转,面上更是一派忧虑之色:“那么皇上首选,是安南还是东北?”
朱瞻基收敛了笑容,端起桌上的金银花茶细品了一口:“这一南一北还真是制肘,北方游牧部落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是恩泽深厚、多加优抚,可是不管怎么抚,到了夏秋之季还是越境南下劫掠滋事。成祖爷五次北征,五获大胜,可是也没能彻底将他们治服。如今又来闹事,所以朕想,先北上征讨,解了这块心病之后再办安南。”
若微怔愣住了,在朱瞻基英俊儒雅的脸上竟然看到了曾经成祖爷永乐皇帝朱棣的英雄豪气,往日秋水含情的龙目中不经意间却闪过阵阵杀气与寒意。
“能不去吗?非要亲征吗?”她痴痴地问。
“你今儿是怎么了?”朱瞻基凑到她身旁,目光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眸,伸手轻抚了一下她耳边的流苏耳饰,“当初皇爷爷把大明的都城从南京迁至北京,就是向天下召示了‘天子守关’的决心与豪气。漠北及东北等地的部落始终念念不忘南下入侵我大明疆域,北京是大明的中心,是天下瞩目的东方圣地。朕作为大明天子承祖业、守疆土、护万民自是责无旁贷,不亲征,不足以威慑小人,不足以向天下昭示我大明泱泱大国不容侵犯的国威。”
若微不再言语了,她只是把身子轻轻倚在朱瞻基的怀里,伸手紧紧揽过他的腰,似水的柔情瞬间便将天子的龙威与英雄气概全都包裹在她的温玉满怀中。
轻拂的落花悄悄落在她的发间,朱瞻基为她伸手拈下却不忍弃之,只悄悄地塞进随身带着的荷包当中。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暮色初渐,若微放下手中的书稿,对着窗外的天色怔怔地看了半晌。
“娘娘!”湘汀在她身上披了一件流彩飞花蹙金云丝披风,轻唤道,“娘娘,入秋了天气渐渐转凉,当心身子。”见她不语,湘汀心下黯然,自然知道她是在担心北征的天子,只是身处禁宫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于是轻叹之后也不敢打扰,刚要转身离去,手却被若微轻轻抓住。
“湘汀,贤贵人的身子怎么样了?差人去看了没有?有没有见好?”她开口便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娘娘!”湘汀愣住了,随即点了点头回道:“早上已经传娘娘的旨意请太医过去看了,太医说是梅子吃的太多倒了胃,吐过就好。又开了些温补的药,晌午已经正常进食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若微面上是淡极了的笑容,“咱们过去看看她。”
“娘娘!”湘汀眉头微拧,想要劝却没有开口。
而端着热茶步入内室的司音却开口相阻,她话音清脆掷地有声:“娘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若微不解。
“从娘娘八岁入宫至今,咱们皇上待娘娘是二十年如一日。之前的胡氏也罢,丽妃、淑妃也好,都没有人能真正入了皇上的眼。如今这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贤贵人,经皇太后调教之后,便分去了娘娘一多半的宠,如今竟然还怀上了龙嗣。宫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娘娘这个时候还是躲得远远的,别过去找不自在了。”司音话音虽缓却字字珠玑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力道,旁人听了都深深垂下了头装作没听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若微面上笑容不改,接过茶浅浅地抿了一口,不以为然地淡淡说道:“她,与别人终究是不同的。”
“是,因为她救过皇上,所以就比别人来的尊贵,不仅皇上和皇太后高看,就是现在宫里大大小小的奴才都把她当成了正主儿,就连她宫里的宫人都比别人高出一头,说话办事张狂得不行。可是她也不想想自己终究是汉王府里出来的,宫里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如明镜一般,连累的皇上都成了好色之君,拾人旧鞋……”
“司音!”湘汀眼见若微面色渐渐清冷起来立即出言低喝阻止司音继续往下说。
若微面色清冷却不见恼怒,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炕桌上那只闪着金光的凤钗,那耀眼的光芒仿佛正暗暗嘲笑,是在嘲笑她今时今日的境遇吗?半晌之后,她才幽幽说道:“司音,是我平日待你们太好了吗?如今竟然敢如此毁谤主子、在背后议论起皇上的名望来了?”
“司音不敢,司音只是气不过!”司音此时才觉得有些失言。
“气不过?这宫里有多少风波就是起于这三个字?今日你我主仆三人虽然是在内室中闲聊,你说此话也是口无遮拦、无心之过。可是本宫却不得不罚,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就免了在你身上施刑,你收拾一下出宫去吧!”若微淡淡地说道。
“娘娘!”司音仿佛没有听清,又好像根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娘娘!”湘汀看了看司音又瞅了瞅若微,如同坠入云端一般也没了主意。
“下去吧。”若微的目光始终盯在那只凤钗上,似乎都没有看她们一眼。
“娘娘!”司音这时才真的慌了,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道,“娘娘说的是真的?娘娘真的要赶司音走?”
清丽的、带着悲怆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响过,余音回荡久久绕梁。
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儿声响。
“娘娘!”司音伏在地上,先是低声地抽泣随即是肆意地哭了起来。
“湘汀,叫阮浪送她出宫!”若微的声音里淡漠极了,让人听了不禁有些心寒。
湘汀不声不响从地上扶起司音,走出门外。
永宁宫清燕堂内,怀有两个月身孕的贤贵人吴雨晴与皇后孙若微坐在榻上面面相对,炕桌上摆着一盘棋,仿佛下完了又似乎还没有终局,底下侍候的宫女看不明白,但是湘汀知道,那是和棋。
“好了,原本就是过来看看你,不想却扰了你休息。下棋最是伤神,一盘足矣,你好好歇息,本宫先回去了!”若微说完刚想起身,吴雨晴却身子向前一倾拉着她的手不放。随即就在榻上冲着她盈盈一拜,虽然不发一语,但是四目相对,各人的心思均在瞬间被对方洞悉了。
于是,面上皆微微笑着颌首示意,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还是‘他乡遇故知从此两相亲’,外人自是无从知晓了。
缓缓走在御花园内用彩色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静静的用心聆听飞花落叶的瑟瑟声响,心中的滋味又有谁人能晓呢?
立于池边小檞中,看着玉栏杆下来去无尽的流水蜿蜒曲折,流水静谧藏幽引人入胜。美人只是关注眼前的景致,却不想自己反而成了他人眼中最美的风景。
眉间总也化不去的愁丝,终究是为谁而凝呢?
“娘娘!”湘汀挥手让侍立在后的宫女悄悄退下,凑近若微低声劝道,“娘娘何苦这样处处做小谨慎行事呢?”
若微叹息一声:“内中关系,司音不懂尚情有可原,怎么连你也糊涂起来了?”
“娘娘!”湘汀怔了怔,“奴婢知道娘娘让司音出宫,原是为了她好。如今咱们坤宁宫里的大事小情太后那边都了如指掌,今儿的事情就是娘娘不处置,怕是她也过不了太后那一关。所以不如借此将她放出宫去,也算给她留了一条出路。奴婢送司音出去的时候就把这层意思跟她说过了,把娘娘相赠的金银首饰也一并交给她了。司音只说,她愧对娘娘。”
若微摇了摇头:“她和司棋情同姐妹,司棋一死,她的心也跟着去了。再留在宫里没有半点儿生趣,还不如放出宫去寻个出路。如此,也好让底下的人都警醒些,祸从口出,舌头底下压死人,多少祸端起于此。倒不是我沽名钓誉,而是如今我执掌后宫稍有不慎,就会连累皇上,人们又会说是皇上看花了眼,以奸妃替了贤后。所以如今要步步小心不能有半点儿差池。”
“是!”湘汀点了点头,“只是那贤贵人,娘娘还是提防着些好!”
若微笑了,是由衷的笑容,她指着眼前的景致说道:“从这太液池向南望去,整个园子就像是浮在水面上,加之花木映衬,仿佛天上仙阁梦中之景一般。而这景一年四季又各有不同,春天是繁花丽日生机盎然;夏日里蕉廊桑翠如诗如画;秋日呢,红蓼芦塘萧瑟渐起,冬日梅影雪月各领风骚。四时之景相差甚远,含蓄曲折才余味无尽。若是眼前之景永远不变,你会不会觉得乏味?”
“娘娘!”若微的话,湘汀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根本没有参透,她怔怔地不知如何接语。
只听身后似乎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绿萍池沼垂杨里,初见芙蕖第一花。”
若微猛地回转过头,不是他,而是他。
湘汀也转身望去,面上大惊:“娘娘,是襄亲王。我们的话被他听了去!”
他的背影如玉树临风一般,蓝白相间的锦袍翩然而过,带起脚下的落叶飞花轻舞摇曳,如同秋蕙披霜,沐浴在落日余辉的金光里仪态万千光华尽显,让人忍不住移开眼睛,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若微的眉宇间重又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愁丝。
“无妨!”她像是在安慰湘汀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湘汀想了想,豁然明白过来:“是了,襄亲王既然留诗示警,就是不想隐藏身迹,表明了是要让娘娘放心,他自然是不会把听到的传给别人的。”
“湘汀,自此以后,我们更要谨言慎行!”她轻移莲步,缓缓沿着池边向坤宁门走去,如今这座华美的坤宁宫对她而言仿如心灵的枷锁,压得她有些透不气来,现在她反而有些同情起胡善祥来,这样的后位,值得你一次一次出卖良心以绝杀之招相搏吗?
不在其位,不得其味。如今坐在这后位之上,才知道比之以前为妃之时更可谓是如临深渊,因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想想刚刚在清燕堂内与吴雨晴的那番暗中较量,就有些心悸胆寒。
吴雨晴竟然暗自备有令人滑胎的凉药,就放在炕桌之上,当着若微的面。虽然不发一语,然而从目光中却透出问询之意,那意思明白了然,直接明确:“你想如何?这孩子让我留还是不留?我悉听尊便,绝无二话。”
好厉害的角色。
若微顿感意外,原本她以为在这宫里,她可以收获一份纯洁的友谊,即使是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若微以为她与其她妃嫔是不一样的,经历了那么多的磨砺与苦难,吴雨晴应该如同破茧之蝶,浴火之凤一般。
然而,在这红尘之中,朱楼之内,谁能真正免俗呢。
于是,美目微挑。若微命人拿来棋具,同样不发一语,只说一句:“执黑先行!”
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就是这三百六十一枚棋子承载着两个女人的较量。
棋是以“气”存活,连在一起的棋子越多,“气”就越多,生命力也就越强。而一旦棋子被围,它的“气”就减少,当完全没“气”的时候,棋子便成死棋。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看似无异的棋子,从两个女人白皙纤细的指尖转置棋盘之上,原本冰冷单调的棋子突然显得鲜活起来,原本静谧的氛围中竟传递着惊涛悍浪与千军万马厮杀之势。
这才是“烂柯岁月刀兵见,方圆世界泪皆凝”。
选择这样的方式,省去了太多麻烦,棋局中自有乾坤,胜负只在一局之间。更重要的,下棋讲求“落棋无悔”,一子落盘,便不可再动。
而且刀枪攻防皆在四目之下,再没了那许多的阴谋与阳谋。
两人都不须相让,均是穷尽心思,然而最后的和棋却是蕴含着两个女人的智慧与妥协。
是的,终究选择了共存。
于是,吴雨晴恭敬地冲着若微施了一礼。
若微也坦然受之。
对于吴雨晴来说,这一局是“雁行布阵从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对于孙若微而言,这一局是“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她想,瞻基的心思与她应是一般无二的。
第三十七章 秋云暗几重
夜色降临,月明星稀。
原本空旷的草地上四处燃烧着篝火,整装待发的士卒们高举着火把,手持明晃晃的刀剑守护在营地内外和四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正中一座看似普通的营帐内灯火通明,当今天子朱瞻基与越王朱瞻墉、大理寺少卿许彬正在对饮小酌,朱瞻墉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顾不得圣前失仪把头一扭“扑哧”一下把刚刚饮下的全都吐在了地上。他咂了咂嘴瞪大眼睛看着朱瞻基问道:“皇上哥哥,这怎么当上了皇上反而小器起来了?叫我过来喝酒难道是做做样子吗?这酒杯里装的是什么?酸酸苦苦的,细品着不像是梅子酒也不是当年郑和下西洋弄回来的西洋葡萄酒,这里面半点儿酒味也没有,您就请弟弟喝这个?”
朱瞻基笑了,伸手拿起酒壶刚要给朱瞻墉满上,侍立在旁边的太监金英就立即上前想要为他们斟酒,朱瞻基挥了挥手:“外面候着吧。”
“是!”金英一个眼神,帐里的亲兵与太监都立即退下。
朱瞻基亲自给许彬和朱瞻墉将酒杯重新满上:“这是若微做的药饮,以莲芯、酸枣、艾草、百合等物合煎而成,说是大军于急行北上定然火气过甚,让咱们清心宁神用的。”
一面说着,一面仿佛是不经意间把目光投向了许彬,戎装在身的许彬像是一柄藏于鞘内的宝剑,虽然尚未出鞘,但是那冷俏逼人的剑气却无从阻挡,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贵气即使对面坐的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似乎无法与之相衡。
见朱瞻基把目光投向自己,许彬缓缓举起酒杯,冲着朱瞻基微微颌首,面上是如四月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那一刻朱瞻基有些恍惚,原来男人也会有如此动人的一面。
“越王有所不知,军中不能饮酒,即使是滴酒沾唇也是死罪。皇上是在为全军将士做表率。”许彬为人处事,永远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只是又偏能随时随地参透人的心思。
“咳,那不喝就不喝,索性把这酒杯撤下,咱们喝茶挺好。这酒杯、酒壶让人看着就闹心,倒把本王的酒虫勾了出来!”越王憨态直言豪爽的性子不减当年。
“许彬,皇后当日难产万分凶险之际蒙你所救,朕一直想谢却没有机会,如今命你随朕出征,就是因为此处远离宫门、远离尘嚣俗礼,如此才好当面谢你!”朱瞻基放下手中酒杯,冲着许彬竟然双手一捧行了个揖礼。
许彬没有诚惶诚恐的立即起身伏地相拜,只是微微垂首道:“臣不敢!”
“啊?”朱瞻墉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越发糊涂起来,“臣弟随队出征前还听人说皇上最近不仅纳了新妃还从朝鲜那边选了贡女,如今有了新宠与皇后也渐渐疏远了。臣弟正想问问皇上这是真的还是谣言?”
朱瞻基轻咳一声:“是也不是。二弟还记得太子太师姚广孝圆寂前留给皇爷爷留下的那句禅语吗?”
“哪句?”朱瞻墉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是摇了摇头。
“大是小,小是大,大大小小;真是假,假是真,真真假假!”朱瞻基拿起案上的刀将盘中的烤羊腿切下一大半夹入瞻墉的盘中。
“什么意思?”朱瞻墉只觉得从小到大皇兄的心事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这一次,他一点儿门道也没摸着。
“这次朕执意而行虽然得以立若微为后,了却了朕多年的一桩心愿,可是母后心中总还是存有忌惮,不仅对若微十分冷淡,每每宫中家宴或典礼之上,还总是将胡氏之位列在若微之上。若微这个皇后当得实在委屈。”朱瞻基举杯自饮,眉头也渐渐拧了起来。
“听说了。只是越如此,皇上应该更加宠幸皇后才是,怎么反而疏远了呢?”朱瞻墉端着酒杯皱着眉头将杯中说酸不酸、说苦不苦的东西缓缓喝了进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母后担心什么朕很清楚。她就是担心若微会成为我大明的武则天。只是朕怎么可能会是那懦弱的李治?”朱瞻基苦笑道,“真不知母后这念头是如何而来的?”
“懂了!”听到这儿,朱瞻墉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说皇上怎么转了性突然广纳嫔妃了?原来是为了给皇后积攒些贤名。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皇上应该早些如此才是。若微是好,可是咱们男人这一辈子总不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再说了皇上如今年过三旬,膝下却只有一位皇太子,难怪母后心焦。听说宫里最近又有人怀上了龙种?”
朱瞻基并未立即答话,他的目光再次凝视着坐在自己左侧的许彬,许彬浅斟慢饮仿佛充耳不闻,朱瞻基刚要开口,只听帐外有人奏报:“皇上,派出去打前哨的人回来了。”
“哦?”朱瞻基神情凛然微变,立即说道,“速速进帐回禀!”
“是!”应声进入帐内的人正是王谨,“回皇上,前哨行至喜峰口以北五十里,探到兀良哈人的痕迹,他们已越过大宁,估计是要经会州到达宽河一带。”
“哦?”朱瞻基立即起身移至书案前面,太监金英连忙掌灯上前摊开地图,许彬与朱瞻墉也围了过来。
朱瞻基仔细看着地图暗自筹谋。
朱瞻墉说道:“这帮北夷竟然跟咱们玩起捉迷藏来了,这下撞到了一处。皇上,咱们就在此地以逸待劳,等他们来钻我们张开的口袋。”
朱瞻基扫了他一眼,用手在一个地名上画一个圈儿,又转身看着许彬:“你向来才高傲物,一身上乘武功却以文科进士涉足仕途,如今朕就给你一个机会正名,说说你的高见吧!”
许彬并不答话,只是伸手在地图上刚刚被朱瞻基圈过的地方用手指重重一戳,随即便立于下首静立不语了。
朱瞻基大笑道:“好好好,与朕想到一块去了。”
朱瞻墉趴在地图上自顾嘀咕着:“这不是喜峰口吗?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呀?”
“来人,传旨下去,点三千精锐随朕夜行奔袭,直取喜峰口!”朱瞻基脸上的笑容瞬间逝去,此时的他不像是手握国玺的天子,倒像是一位踌躇满志的年轻将军。
喜峰口一带地势险要,不利于大军通过,因此朱瞻基决定亲率三千精兵昼夜北驰。
在靠近宽河接近敌营的地方,朱瞻基令将士们口衔小棍,整束衣装,避免在急行军中发出声响惊动敌人。
天亮之后,兀良哈的哨兵发现了明军踪迹,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大明照例巡边的普通队伍,便立刻一拥而上。
朱瞻基听从许彬的建议,命令三千精兵分成两翼,待敌人冲入包围圈之后,朱瞻基率先引弓搭箭,接连射倒了敌人的三个前锋;两翼明军趁势而上,利用火器打得敌人溃不成军。
这是一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胜的战役,刚刚还是杀声震天转眼四下里又重新归于宁静。地上是随处可见的异族兵士们的尸体、明晃晃的弯刀、箭弩以及残破的军旗。骑在形貌神骏,毛色油亮的宝马上俯看着狼藉的战场,朱瞻基试图去体会当年明成祖朱棣纵横草原、饮马南京、问鼎天下时的激情澎湃与英雄气慨,只是今时今日的心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为什么呢?”
天子忧虑渐起。
“是不安。”徒步而来穿着戎装的许彬站在朱瞻基的马下,他的手里牵着一个断了手臂满身血污个子还没到他胸口处的异族少年。
“我恨你,明朝皇帝。”指着朱瞻基,那个早已被痛苦折磨的五官紧紧凑在一起几乎变了形的异族少年恨恨说道。
“大胆,小杂种想找死吗?”一个锦衣卫督统恶狠狠地斥责道,他提刀就要向少年砍去。
“退下!”朱瞻基的目光紧紧盯着马下的少年:“你恨朕手下的兵士杀了你的父兄亲人?可是每年夏秋之际,你们马踏中原,又杀死了多少手无寸铁的大明百姓?”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是被你们这些人从富足的中原赶到北方寒地去的。堂堂成吉思汉的子孙现在衣食不全、生活难以为继。所以,我们再回来抢你们的,天经地义。现在,我父兄和族人被你杀了,我要报仇!”少年脸上是与他年纪毫不相衬的执拗与毅然,眼中有怨、有恨、有悲,却没有半滴泪水。
朱瞻基的目光从男孩的脸上移到许彬的脸上:“你故意带他来,让他说出你想要对朕说的话,对吗?”
许彬扭过脸去,看着天边渐渐升腾起来的红日,声音中带着一丝诡异与清冷:“世间万物,除了这太阳是东升西落,日日不辍、亘古不变以外,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我们脚下的土地,现在属于大明,以前属于元,宋,唐,在此之前还曾经属于过很多朝代,也曾经属于很多的君主。”
“住口!”策马而来的朱瞻墉飞身下马,用手狠狠击了许彬一拳,“书呆子,说的什么胡话?再说下去,你脑袋先得搬家!”
许彬笑了,他牵着那个受伤的少年下去疗伤了。
回程路上,朱瞻基忍不住问许彬:“你是怎么收服那个孩子的?”
许彬笑了,他的笑容中尽是苦涩与无奈:“很简单,我告诉他,想要复仇,就要先活下来!哪怕救你的正是你的仇人。”
“许彬,你乃翩翩青年才俊,文韬武略不输于杨荣、杨傅等人,但是在永乐和洪熙两朝都没有得到重用,你知道这是何故?”朱瞻基刻意拉紧了缰绳让马儿放缓了步子与许彬并行。
许彬不置可否。
朱瞻基继续说道:“因为你活得太超脱也太明白了。任何事情你都能洞察于千里之外,这份澄明与清醒足以让帝王胆寒。”
许彬对上朱瞻基的目光毫不回避:“谢皇上褒扬!”
“你?”朱瞻基举起手中的马鞭,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挥打在许彬那张俊秀如玉的脸上,这个人确实是太过狂妄了,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缓缓说道,“朕已经决定从安南撤军,只是碍于从太祖高皇帝时留下的成例,必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否则‘与祖制相悖、背祖妄为’的这顶大帽子就会被谏臣们扣到朕的头上。”
“皇上圣明!”许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笑容,是欣慰,是欣赏,还有一份了然。
朱瞻基用马鞭在他头上晃了又晃:“你呀!真是叫朕爱也不是,恨也不行。好好改改你的性子,在朕身边做个像杨荣那样的良师益友、良臣贤士不行吗?非要这样故弄玄虚、与众不同吗?”
许彬眼底的笑容还在,只是多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黯然与落寞,眉宇间流露出的忧郁令人心疼只是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千年不变的神情,淡然如风,他对上天子的龙目似是而非地说了句:“皇上有皇上的无奈和顾忌,臣子也是一样。”
这话似乎是一句推托回避之言,只是目光交集朱瞻基从他的眼神中仿佛洞悉到了什么隐情,他似乎可以谅解,于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彼此,他说:“许彬,其实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朕就有些羡慕你。羡慕你如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羡慕你纵横秦淮、醉卧花丛的潇洒与自在,羡慕你的恃才傲物、挥金如土,羡慕你的快人快语、写意人生。可是羡慕归羡慕,朕却不能由着性子像你一样。其实说你澄明,你也并非万事参透,就像这皇位,你没有坐过,并不知道天子的龙椅就是在炙火上炼烤,百炼成钢,百忍成事。这军国大事、后宫内务,其实半点儿也不能随心所欲。”
朱瞻基缓缓道来,这一番发自肺腑的剖析伴着马蹄阵阵发出的声响,竟然像是一首出塞曲,有些慷慨,有些激昂,还带着一种悲怆。
许彬凝视着眼前的天子,这是大明朝第五位天子。他,远没有太祖朱元璋的开天之勇,也没有成祖朱棣的英雄豪迈,不似建文帝朱允文那样崇尚儒术,更不像洪熙帝朱高炽那般厚德载物。很难用一句话来评说他。只是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不像天子,如同稚子一般清澈、明亮,这样的清无尘垢、质朴纯净,古往今来的帝王难有与之匹敌的,从他眼中泻出的正是一种称为真挚的柔情,这种真挚足以让手持利刃的敌人弃械相投。
久久的凝望之后,许彬低下自己高昂的头,双手一抱正色说道:“许彬,谢皇上今日的明示!”
“叭”的一声,朱瞻基手中的马鞭重重地抽打下来,没有抽在许彬的脸上,却狠狠抽在自己的坐骑之上。一骑绝尘,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许彬稍稍一愣,随即策马扬鞭紧紧追上。
第三十八章 千秋万岁明
宣德五年清明,朱瞻基为表孝心奉慈娱,特意命礼部官员早早准备,与张太后同往京城北部天寿山赴长陵、献陵祭拜成祖朱棣与仁宗皇帝朱高炽。
在成祖朱棣的陵前,张太后郑重下跪,她在心中默默祈祷,请求成祖原谅她没有将大明后宫整肃清平治理好,使得后妃不和,致使成祖钦定的胡善祥退居长安宫。这皇后之位易人,终是有累当今皇上和成祖、仁宗的圣德。
张太后神色沉重,心事满满。行至献陵仁宗庙前再行礼下拜时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而心思乱成麻。
“母后,过去种种皆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不必再记在心上了!”朱瞻基亲手将张太后扶起,一面向外走去一面缓缓低诵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张太后看着面色越发清瘦的皇上,目光中满是忧虑之色:“皇上不必宽慰母后,道理母后都是懂的。只是今日来到你父皇和皇祖的陵前心中有些难过罢了。母后听说最近朝堂之上为了宝船出航和从安南撤军两件事纷争不断,皇上想是为此操劳忧虑,看上去越发的清减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
“皇上早早的把你两个弟弟瞻墉和瞻墡赶至封地去了,要不然自家兄弟在朝堂上自然会是同声共气,力挺到底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掣肘!”张太后一想起远赴襄阳就藩的小儿子瞻墡心中就隐隐的有些不快。
朱瞻基不好接语,只得顾左右而言它:“朝堂上的事情,让百官们议一议,争一争也是好的,总不能一言堂,朕说什么底下的人就都去照办,长此以往官员们都成了应声虫,没有人敢直言献策也是不成的。”
张太后不再言语,由太监们扶着上了凤辇。
回程途中,道路两边都是得到消息竟相争看想要一睹太后凤颜和皇上龙威的百姓,张太后命人打起车帘,不时地向窗外百姓挥手致意。
百姓们纷纷下拜叩首高呼万岁。
张太后隔着窗子看到百姓们夹道欢呼,不论男女老少皆下跪行礼,感到十分欣慰,她对朱瞻基说道:“今日同往北陵祭祀,想不到别有一番收获。如今看到百姓们如此爱戴、敬仰皇上,母后也就放心了。想来是皇上这几年施行的仁政和惠民之举让百姓们得以安养生息,百姓们能吃的饱、穿的暖,才能如此真心称颂圣德。今日出来走一走,母后才知道皇上这些年的辛苦与劳碌。”
朱瞻基听张太后如此赞誉不由心头一热,母子二人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这样融洽地交谈过了,他原本骑马而行此时索性下了马走到太后凤辇旁手扶辕架缓缓而行。
张太后看到朱瞻基此举不禁眼圈微红心中感慨万千,长期以来盘踞在心底的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皇上的后宫家事虽然让她不甚满意,但是两次亲征高奏凯歌,朝堂上下吏治清平,国家经济物阜人丰,民间百姓安居乐业,既承继了成祖的武略与大谋,又贯彻了仁宗的仁政与惠民之举,大明的兴盛正一步一步到来,作为皇上他终究是称职的。
不禁又想起了从自己十五岁成为燕王世子妃到一步一步由太子妃至皇后再到太后,度过的几十年风雨,不免悲喜相织,默默垂下泪来。
朱瞻基不经意间看到张太后神情有变,知道她是又想起了曾经的种种,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劝她开怀,只见道路两旁有农夫正在犁田耕土,立即对随侍的太监金英、王谨等人吩咐着要准备亲耕。
当张太后拭去眼角边的泪水把目光再投向窗外时,竟然发现身穿龙袍头戴金丝翼善冠的皇上竟然赤着脚在田间扶犁。
“太后,皇上要在此处扶犁,请太后娘娘至前边农庄休息。皇上说今儿咱们就在百姓家里用膳,尝些山野菜、玉米饼,与民同乐!”太监金英适时禀报。
“好……皇上真是有心了!”张太后心中自然又是一番感慨。
礼部官员与随侍的锦衣卫、太监、宫女立即前去安排,皇上特意交待不要安置在殷实之家,就选一户家中祖孙三代俱全的普通农家用膳,这自然又引来围观农户与百姓的欢呼雀跃。
在田间扶犁的朱瞻基三推之后已然微汗淋淋,随侍在侧的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立即上前:“皇上,三推之后,恩泽天下,已经够了,该歇一歇了吧!”
朱瞻基停了下来,盯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田陇不由叹道:“继宗,朕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可是三推之后也觉得不胜劳累,这些以种田为生的百姓们常年复往以此为生又当如何呢?”
孙继宗看着朱瞻基,钦佩的目光中夹杂着闪烁的笑意,只是仍暗自强忍着。
朱瞻基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笑道:“你别站在边上躲清闲,来,接下来你推!”
“是!”孙继宗接过农具推了起来,他步子稳健陇得匀直,惹得田边围观的百姓们纷纷称赞:“这位官爷莫不是自小在家种地的?干农活真是一把好手!”
朱瞻基大笑道:“这是皇后之兄,原出身书香世家,朕也大感意外他竟然精于此道!”
孙继宗满面春风回道:“回皇上,微臣与皇后娘娘儿时在家乡也常去田间玩耍,不仅是微臣,就是皇后娘娘也曾经扶过犁、牵过牛、放过羊,还曾经帮果农摘过果子,帮渔夫捕过鱼!”
朱瞻基连连点头:“朕想起来了,当年皇后进宫的时候还带着一盘小石磨,用它磨过豆子,给父皇和皇爷爷做过豆皮包的饺子呢!”
围观的百姓听了自然又是一番称颂之词。
朱瞻基兴致大起,又召来随侍在侧的吏部尚书骞义、大学士杨荣、儒臣李时勉、大理寺少卿许彬和武将颜青、李诚等人依次扶犁。
朱瞻基与孙继宗走在田边小径上缓缓而行,朱瞻基面上颇有些向往之色:“继宗,皇后小时候是不是很顽劣任性?”
“皇上怎会有此一问?”孙继宗颇有些意外。
朱瞻基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目光里有些悠远而凝重:“其实这么些年,朕虽然刻意宠着她,也想尽办法让她如愿,可是朕却总觉得,现在宫中的若微不是真正的若微。她原本应该是盛开在田野上的雏菊,灿烂而明媚,是积极的、开朗的、无所顾忌的。可是现在身处深宫大内,她的笑容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淡,淡得似乎让人无从察觉。朕常在想,若是当年她没有进宫,也许她会活的比现在快乐!”
“皇上!”孙继宗讶然至极,他不知该如何接语,想到儿时的若微,自然也会想到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紫烟,然而紫烟的命运……孙继宗哑然了。皇上在紫烟去世三年之后,又为他赐了名门淑媛,新进门的娇妻虽好,但她毕竟不是紫烟,也自然没有那么多儿时所共同留存的记忆……伤感的情绪包裹着继宗,让他微微有些窒息,是的,可怜的紫烟,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却忽地永远失去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继宗不知道紫烟会不会依旧选择这样的归途。想到若微,继宗心里又觉得稍许安慰起来,是的,若微还好…….
不经意间,一只手握在了他的手上。是皇上,朱瞻基的目光中满是愧疚与安慰,不需一语,但是内中的情义却足以让孙继宗感慨万千,他怔了半晌儿之后便将儿时与若微相处的点点滴滴尽量详尽生动的讲给朱瞻基听。
在他的描述中,一个娇憨可爱的灵秀女孩仿佛就出现在朱瞻基的视线里,渐渐的天子脸上的笑容又多了起来。是的,那样可爱的若微终究还是被自己遇到了,若是她没有进宫,自己又怎会知道天地之间还有这样一个可爱的精灵存在呢?
天色接近午时,百姓们纷纷献上鲜蔬果品和自家酿制的米酒,朱瞻基与大臣们就站在田间地头用百姓家的粗瓷瓦器品尝,随侍的御膳监太监刚刚掏出银针就被朱瞻基喝令退下:“有这样纯朴的百姓争相为朕献食是朕之福,又何须银针验毒?”
于是田间围观的百姓立即欢声雷动,山呼万岁。
许彬静静地立于文臣武将当中观看如此君民和睦、其乐融融的一幕,心中突然感觉更是萧瑟孤立。他转身走出人群,想去溪边净手,然而好像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从他眼前一晃儿就无端地消失了。
那是一个用蓝色花布包头,佝偻着身子颤颤微微的老妇人,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瓦罐,正步履蹒跚地向一排低矮的土屋走去。
许彬眉头微皱刚想跟在后面追上去看看究竟,只听到金英在身后唤他:“许大人,皇上刚做了一首御制诗,想请许大人过去点评一二。”
“好!”许彬放下心中疑惑又重新走进人群当中。
午后暖阳当空,坤宁宫外,穿着一件碧色绣着凤凰的云烟衫,下身着拖地翠羽云纹双蝶千水裙的皇后孙若微正在凭栏远望。如碧玉般清雅端庄,高贵华美的风姿中是缥缈如仙般的清逸出尘。四名宫女紧随其后,分作两边,手擎八宝华盖为若微撑起一片荫凉,恭敬异常不敢有丝毫怠慢。
“母后,父皇怎么还不回来?”不远处坐在汉白玉台阶上的常德公主不耐烦地站起身跑到若微身边,拉着她的手问道,“要不是母后拦着,馨儿今天一定会跟父皇一起去,现在也不用在这儿等着如此心焦了!”
若微凝视着远处的宫门,细声细气地安慰着:“馨儿如果饿了就去找湘汀姑姑,先用点儿茶点。”
“母后,馨儿不是饿了,是闷了!”常德公主嘟着嘴说道。
“闷了?”若微笑了,“那就去找顺德去园子里看看花,或是回屋练练曲子!”
“不嘛,馨儿不喜欢!”常德公主甩开若微的手,走到一旁坐下,立于身后的宫女兰香立即捧着厚厚的垫子央求着:“公主殿下,先移一下芳驾,容奴婢垫好坐垫,这石阶上太凉!”
“不用你管!”馨儿托着腮一脸不高兴。
若微看了不由纳闷,索性走到她身边弯下腰问道:“怎么了,馨儿一向是你父皇的开心果,如今怎么撅着小嘴不高兴了?”
“哎!”馨儿苦着脸说道,“宫里待着好没意思,人人脸上都含笑如春,可做的事情不是为了争名就是为了夺利;各宫的宫妃长的都像御花园里的花一样娇艳,可是心里想的呢,都是怎么去迷惑父皇求得龙宠。不过是些媚上欺下、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整日里做的就是泡茶听曲、调胭脂比珠钗,没意思透了!”
一番话说完,若微哑然失笑,面前这个还未长成人的小小的身量里蕴藏着怎样的心思啊?那如玫瑰一般的小小的面庞上神色庄重而寂美,略带一丝稚气,长长的睫毛笼罩下的那双秋水一般的大眼睛,像清澈见底的山泉似的,还有那高高撅起的像是点了朱砂一般的娇唇,这个小丫头如今越来越难缠。
“既然宫里的人这么让你讨厌,那馨儿就搬到宫外去住好了!”远远的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步子,人还未到话音已起。
朱瞻基在太监和锦衣卫的簇拥下回宫了。
“父皇!”常德公主面上的阴云一扫而光,溢满晶莹剔透的笑容几步跑到朱瞻基身前,“给父皇请安!”
若微也下拜行礼,朱瞻基一手揽着女儿一手牵着若微:“不是派王谨回来传话不让你们等了吗?怎么还在日头底下站着!”
“父皇,您不知道,你出宫两个时辰以后估计还没到天寿山呢,母后就坐立不安站在宫门口等。一直等到皇祖母回宫,也没看到父皇,所以脸色大变,这午膳也没吃就站在坤宁门这儿等。唉,馨儿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牵肠挂肚,望穿秋水!”常德公主百合花一般的面庞仿佛能够征服一切,朱瞻基停下步子看着她怔怔地出了神。
“父皇是在看馨儿,还是在看当年的母后?”常德公主歪着头笑道。
“馨儿,如今越大越放肆,你再这样母后就罚你抄一百遍女则!”板起面孔来扮作严母,偏偏被慈父所挡,所以半点儿威慑力也没有。
进了坤宁宫更衣净手洁面之后坐在软榻上品着若微亲手烹制的羹汤,朱瞻基仔细凝视着坐在玉屏边上轻弹琵琶的常德公主,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
“皇上,今日与母后同往北陵祭祀,怎么母后先回来了,而皇上到了这个时辰才回宫!”若微端详着朱瞻基的神色追问道。
“今日路过清河,当地民风纯朴,百姓盛情争相献食,朕与母后就在此处稍作停留,后来为了与诸臣商讨改良农具、宝船出航之事耽搁了,就让护军先送母后回宫。”朱瞻基歪倚在靠枕上看着若微不由笑道,“今儿继宗随侍左右,给朕讲了很多你们儿时的事情,想不到若微小时候如此顽劣,上山攀岩,下湖抓鱼,还真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上!”若微面上微窘。常德公主立即丢下手中的琵琶挤到若微怀里:“母后,父皇说的是真的吗?母后小时候有这么多乐事可以做,为何却对馨儿如此苛责?”
“看吧看吧!”若微无奈地看着朱瞻基,“这个女儿臣妾可是教不了了,以后就由皇上管教。”
“哈哈!”朱瞻基伸手将常德公主揽在怀里,“馨儿,你真想过那样的生活?”
“嗯。虽不能天天如此,就是尝试一下也是好的”!常德公主仰着小脸满是向往之色。
“好,朕从你所愿”!朱瞻基抚须而笑。
“皇上!”若微神色稍变。
“皇后稍安。今日朕随母后往北陵祭祀,突然想起岳父大人前些日子上奏,说是要回乡祭祖。朕想命锦衣卫和礼部同往,原本朕与皇后也该一同相伴尽尽孝心,只是又怕后宫非议,谏臣们说三道四。所以正好让馨儿随行,也算朕的一番心意!”朱瞻基深邃的眼神儿中含情脉脉,那情义如此深重倒让人无从承担了。
若微心中虽然十分感动,可是她却摇了摇头:“皇上对孙家的体恤与恩宠已然太过了,如今继宗、显宗都有官位在身,父亲更被封为会昌伯,已然是天恩浩荡。再说,去年父亲寿诞,皇上特颁恩旨与臣妾一道回府省亲,这样的恩宠已经令人侧目了。如今若是再派皇家卫队和礼部官员随家父回乡祭扫,怕会……”
“若微!”朱瞻基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地低唤着她的闺名,那里面隐着浓浓的情意和细致入微的体贴与经年不变的温存。
四目相对,终是不再需要任何的言语。
常德公主坐在他们中间小脸突然红了起来,如同蚊蚁般低喃了句:“儿臣告退。”就逃出了坤宁宫,仓皇中与湘汀撞了个满怀。
“哎呦,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湘汀向殿内观望。
“去去去,现在谁都不能进去!”常德公主拖着湘汀的手拉着她一同向外走去,湘汀一边走一边回头,仿佛突然间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面上也渐渐明朗起来。
室内的情景并不同她们想象中的那般香艳,瞻基靠在若微的怀里横躺在床上,若微轻轻在他头上揉捻着:“有心事?”
“嗯!”朱瞻基叹了口气,“今年秋天郑和的船队就要第七次出航了。可是户部说银子吃紧,南京造船厂工匠们的工钱一拖再拖,这工期怕是会延误,若是误了工期,季风过了,就要再等来年。哎,皇爷爷的航海伟业想不到竟然会断送在朕的手上。”
“记得当年在南京旧宫时,郑和在永乐朝二十年间六次下西洋,只记得当时他带回来好些新鲜玩意儿,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蕃人。当时皇上不是说,下西洋纯粹是劳民伤财之举吗?”若微轻抚着朱瞻基的束发,突然觉得原本黑亮如缎的浓密发丝不知从何时起竟然稀松了不少,心中暗暗有些难过,于是便拥紧了他。
“那时朕太过年轻,看不透皇爷爷的远见卓识。皇爷爷曾说过‘财富来自于海上,威胁也来自于海上’。当时朕不明白,可是现在朕懂了。就说那些倭人吧,想要造船,想要买火炮,买铜铁制造兵器,可是我朝自太祖高皇帝时起就留有祖训云‘寸铁不能授之外夷’,所以倭人在我大明虽然多年经营却最终无果。谁成想只是短短几年,他们派出的船队不仅在西洋买回了大量的兵器,还学会了先进的造船技术。如今倭人与西洋人的海上贸易做的风生水起,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前年西洋各国入贡的船到了广南,朕派阮浪前往查核验收,阮浪回来将所见所闻跟朕这么一讲,朕才豁然明白。大明在海外被称为中国,是中心之国的意思却绝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天朝上邦,而咱们管海外诸国称为‘外夷’,可是如今这‘外夷’早已不是蛮荒之地,他们的文明与经营之道也许早已超过了咱们。”
一声叹息之后,朱瞻基仿佛睡着了。
若微细细体会着朱瞻基话里的意思,看着他日渐消瘦的容颜,心中竟然无端地伤感起来。她伸手轻轻抚着他的面庞,吐气如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皇上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海外的贸易与西洋文明的学习不仅仅成于一朝一夕,总要长期坚持下去才能看到成效,如今国运虽然说不上昌隆盛世,但也说得上是清平兴旺。”
朱瞻基没有做声,只是身子又往若微的怀里倚了倚,如同一个撒娇的孩子紧紧依偎着她,那份眷恋让人心中无端有些发酸,“好了好了,皇上别急,咱们不是还有钱吗?”
“有钱?”朱瞻基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头顶正好戳到若微的下巴,她吃痛地叫了起来。朱瞻基悻悻的不知所措,伸手想要去帮她揉,却被她伸出来的手紧紧握住了:“先把修三大殿的银子和献陵地上明楼、宝城、宰牲所的银子挪出来,算算应该够了!”
“若微!”朱瞻基惊呼一声,“那笔银子如何能动?”
若微点了点头,风淡云清地说道:“皇上说能,就能!”
“不行”!朱瞻基摇了摇头,“修三大殿的银子用了也就用了,朕不摆那个排场,万事从俭,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可是修献陵明楼的银子若是动用了,天下人会怎么看朕?”
见若微不语,朱瞻基又暗自说道:“他们会说朕不孝,母后又会怎么看?父皇去世太过仓促,生前没有来得及选吉地修皇陵,如今这献陵修的已然比皇爷爷的长陵简约了不少,若是连地上的明楼宝城再停下,朕心何安?”
这一次,是若微轻靠在朱瞻基的肩头,伏在他的耳边,她窃窃低语:“当虚名与实利不能两全时,皇上该如何选?”
“虚名?”一语惊醒梦中人,朱瞻基又想起了大学士杨荣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说成祖为帝一生面临过无数次的危机也创下了旷世惊天之伟业,而支撑他力排众议、勇往直前的只是一个朴素的信条。他说他这一生不为虚名,只问良心,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民,就足矣了。至于千秋功过任世人评说,在他眼中一钱不值。所以他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靖难,从怯懦的侄子手中夺下江山;他才能在灾荒之年倾尽国库所有支持并不能当下见利的航海大业;也正因为此,他才会白发出征五次带兵荡平大漠;也会耗费巨资养着三千文人编撰旷世奇书《永乐大典》;更是顶着震耳欲聋的反对之声迁都北京。
如此种种,只是一句不为浮名只谋实利,这利不是皇家的私利,而是百姓和国家的大利。
“若微,你为何总会有这般置身事外的冷静和从容,这份出人意料的智慧又是从何而来?”揽着怀中的佳人,朱瞻基喃喃低语着,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端,往事如烟历历在目,两人步履蹒跚相伴至今终究是人生之大幸。
宣德六年闰十二月初六,由郑和带领的承载着27550人的大明宝船队从南京龙江关出水启航。船队历经忽鲁谟斯、锡兰山、古里、满剌加、柯枝、卜剌哇、木骨都束、喃勃利、苏门答腊、剌撒、溜山等二十余国,每到一国使臣就把大明朝的礼物赠送给当地国王,并以大明的瓷器、丝绸、茶叶、金银、铁器、农具等与当地的特产如象牙、香料、宝石等海外奇珍异宝相交换,重现永乐朝时六下西洋传播四方的国威与声望。船队于宣德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至忽鲁谟斯,于宣德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开船回航。在归途中,郑和因劳累过度在印度西海岸古里去世,船队由副使太监王景弘率领返航。
宣德八年七月初六,宝船队返回南京。这是大明历史上的第七次下西洋,也是最后一次。
宣德皇帝朱瞻基终于继承了永乐大帝的雄图伟略,让在仁宗朝中断了的航海大业得以承继,看到“千骑来迎”“万象朝贺”的盛况,听到使臣们讲述的域外文明和西方贸易,朱瞻基才真正领悟到作为一个文明大国的君主,强大却不称霸,播仁爱于友邦,宣昭颁赏,厚往薄来的重要意义。华夏民族的仁爱与文明已超越了国度和地域,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传承与发扬。
第三十九章 曲中闻折柳
宣德九年腊月初八。
朱瞻基御门听政后匆匆赶往乾清宫,乾清宫彩灯高挂、红毯铺地,金色的殿堂内四处皆是雕龙画凤流金的彩绘和流苏,一字排开的金龙大宴桌前各宫宫妃主位早已在此候驾。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花红柳绿的众妃在皇后的带领下请安行礼高呼万岁,朱瞻基心情甚好:“都平身吧,今儿是家宴,诸位爱妃不必拘礼。”
“谢皇上隆恩!”
朱瞻基坐在金台上单设的金龙大宴桌上抬眼向殿内望去,离自己最近的左手处是皇后的大宴桌,只是这一桌上除了皇后竟然还坐着贤妃。
他微微有些讶异,但是看到若微面上的怡然与贤妃眼中的淡定随即放下心来。若微终究是若微,虽然前几日两人因为蟋蟀之事闹得有些不痛快,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她在处理后宫事务时应有的大度与包容。她终究是称得上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的。但是朱瞻基又觉得稍稍有些遗憾。若微对吴雨晴的包容与豁达,总让他觉得少了些什么。
歌舞乐起,十二名身穿彩衣的舞伎展示着曼妙的舞姿,乐人们轮番弹奏的琵琶、古琴、筝、箫、笙等乐器,撩拨起满室的春意。
乐音稍歇,一位身穿淡碧丝衫的少女怀抱琵琶立于大殿正中,姿态娴雅如同天山上的一株雪莲,在身着华美宫妆的六宫后妃环簇当中丝毫不见逊色,反衬得她清丽出尘隐隐透露出丝丝的书卷气息。
在众人秉息注目之下,她手指轻撩拂过琴弦,没有想象中的悦耳动听,略显枯涩的音色在琵琶重重叠叠华丽的旋律下竟是那样突兀。
朱瞻基微微拧眉,扫了眼皇后又把目光投向殿中的女子,心中暗想她虽然勇气可嘉但这个技艺比起当年的若微却是差的太远了。正在暗自思忖,只听见琴弦“呯”的发出断裂的声音,轻微而黯淡,瞬间,那殷红的颜色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虚弱地盛开,宛如一朵幽静的红梅。
她面色苍白怔怔立于殿中央,忘记了请罪也忘记了跪拜。
“大胆奴才,失了手还不赶紧退下!”负责礼宴的管事太监立即出言喝斥,朱瞻基远远地看着她倒觉得十分有趣:“罢了,是新入宫的乐人吧,恐是没有经过此等大场面,一时心慌失了分寸,让她下去疗伤吧!”
“谢皇上恩典!”管事太监立即跪谢皇恩,而那名女子依旧不为所动,在众人纷纷侧目低声议论中,她怀里的琵琶悄然滑落,忽地从袖中抽出两柄彩扇,没有乐声相伴,就这样清吟着一首凤阳小调,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玉袖生风,典雅矫健。手中扇子时而合拢握起时而展开。好似笔走游龙巧绘丹青;又似流水行云若龙飞凤舞。一时之间令人目不暇接,彩扇展开飘逸至极若仙若灵,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一个舞动的精灵仿佛从梦境中走来。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
不知是谁为她以琴音相和,而她借势又低吟起李白的《长相思》来,舞蹈如此出人意料,歌词又如此让人与之共鸣,一时之间无人叫好也无人妄议,仿佛乾清宫的家宴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舞。
此情此景,倒让朱瞻基有些恍惚起来,他怔怔地低声吟诵道:“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他仿佛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秦淮河畔大夫第巷子深处,在许彬府上那只飘于池水之上的小船内,有一位佳人也如今天这般,只是她当时是以摇摆不定的小船为舞台,同样一袭碧色衣裙,只是她跳的是汉唐名曲《踏歌》。花间月下碧波之上,裙袂当风,簪花如雨,丁香笑吐娇无限,那日的情景即便是唐代的霓裳羽衣舞也难有她的惊世风采。
醉眼神魂自迷乱,眼前这个女子如同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向自认坐怀不乱在美色面前极有定力的宣德皇上朱瞻基也不禁心神微荡起来。
从腊月初八夜里开始,洋洋洒洒的大雪把京城笼罩在一片莹光润白的琉璃世界中,初九一大早,皇后孙若微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换上一件乳白色锦缎大红绸里的滚毛边斗篷,内穿银白色滚蓝边绣竹叶纹袄和白色绣花棉长裙,松松地挽了一个坠马髻,手提缠丝绕翠的小竹篓就悄悄来到御花园。
因为起身太早,整座宫殿似乎还在沉睡当中,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走在整洁如同白缎子一般的雪地上,留下一排小巧的脚印。
这脚印一直通向那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红梅深处,不假她人之手,她踮起脚尖,伸出纤纤玉手轻捏花瓣,一边采摘一边自言自语道:“对不起了,梅兄。因为要赶着做这一季的胭脂,所以就只好得罪了。不过若是现在你们不被我采了去。不管是被其她人折去插瓶,或者是随风而逝,落在雪地里被人践踏,命运都何其堪怜。而我把你们采了去,一片片挑出来和着夏季存下的竹尖上的露水磨成了泥调进上好的蜜糖,再放进香檀盒里慢慢蒸,几个时辰过后再取出来时,就是一盒上好的胭脂。那个时候,即使这御花园里的花都开败了,你的娇艳还是永存于世间,这样岂不更好?”
清冷的琉璃世界中,红梅树下,独她一人悄然而立,人面梅花相映成景。偏她脸上笑靥如花,原本绝色的容颜,一笑之下更是耀如春华,尘世间的万芳诸艳在她的一笑之下皆成俗物!
当她两颊笑涡霞光荡漾手提满载红梅的竹篓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却发现天地之间仿佛已经变色。
自湘汀以下,十二名大宫女,六名管事太监连着常德公主均惊惶失色地站在院中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了?”她解下斗篷丢给湘汀随即步入西殿。
“母后”!常德公主如惊弓之鸟一下子扑进了她的怀里,“一大早,您去了哪里?害我们在这坤宁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个底儿掉,还以为您跟父皇闹别扭,有什么想不开的?”
“痴儿,说的什么傻话?”若微将竹篓放在书案之上,“瞧,母后一早去采梅了,母后不是答应过你,要教你做胭脂吗?”
“真的?”常德公主长长松了口气,依在母亲怀里,又乖巧的从侍女手中接过手炉塞进若微手里。
“母后不冷!”若微用手轻轻抚过女儿的容颜,“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常德公主面上微红,“其实,馨儿早上起来连脸还没洗呢!”
“啊?这还了得,大明的公主怎么如此不顾及仪态?”若微立即唤来随侍的宫女:“快去侍候公主洁面梳头,一会儿收拾妥当了就在西殿传膳。”
“是!”
若微坐在书案前用玉杵细细捣着刚刚采来的花瓣,不时的用长柄银勺从青花缠枝密封罐子里舀一勺夏秋之季从竹叶上收集起来的露水,也不知过了多久。湘汀催了好几次说早膳已经摆好,可是她依旧纹丝不动,仿佛手中的事情是一件片刻也不能耽搁的大事,直到花瓣与蜜糖全都调好成了稠稠的膏体,这才分在十几个格子的香檀盒里,又交待湘汀在西殿内烧水的小炉子上换了蒸笼,把香檀盒放在上面熏蒸。
于是顷刻间,整座坤宁宫里香气远飘馥郁芬芳。
湘汀端着红漆盘,上面是纯黄釉瓷制成的造型纤秀精巧并饰以牡丹花彩绘的炖盅:“昨儿夜里睡得迟,今儿一大早又跑去御花园的雪地里吹冷风,忙了一上午,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顾着那这盒子胭脂。娘娘这是怎么了?不担心自己的身子,也不替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想想。”
若微不急不恼,静静地听着她唠叨,等着她掀开盖碗看了一眼:“怎么是这个?”
“娘娘!”湘汀叹了口气,挥手让其她宫女退下,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昨儿夜里皇上是纳了新宠,可是这也算不得什么。今儿一早就巴巴地差金英送来了这碗虫草炖海参,说是昨儿在前头殿里用膳的时候,仿佛听着娘娘咳嗽了几声,特意让御膳房给娘娘做的。皇上还说冬虫夏草性温味甘,有止咳化痰之功效。这汤里除了鲜活海参,还有赤肉、龙骨、水鸭和朝鲜进贡的人参,汤味最是清香爽口,嘱咐娘娘一定要趁热喝了。”
若微接过金灿灿的勺子在汤碗里搅动来搅动去,却偏偏没有要喝的意思。
“娘娘!”湘汀又端上一碗燕窝冬笋鸡丝粥。
若微笑颜微绽,拉着湘汀说道:“还是湘汀姐姐对我最好!”
湘汀叹了口气,立于下首看着若微将一大碗燕窝粥喝完,偷偷抬眼扫着案上那碗渐渐没了热气儿的虫草炖海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想要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湘汀,昨晚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去查查她的底细!”若微将碗向前一推,身子有些绵软地靠在椅上,神情凝重带着一点儿孤媚,唇边勾起一丝迷离的浅笑,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娘娘。湘汀跟在娘娘身边二十年了,可是这次,湘汀不想帮着娘娘。”湘汀顺势坐在若微的对面,目光中透着些许的忧虑,“何必呢?皇上也是凡人,是凡人就有七情六欲,新人美如玉,皇上召去宠幸一宿两宿的算不得什么。娘娘万万不可太过计较,徒增烦恼。”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若微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半晌无言。
“娘娘,是奴婢说得重了,奴婢该死!”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这如此的落寞之态,所以湘汀慌了,她立即起身跪在地上。
若微伸手将她扶起:“好姐姐,你这一生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想、为我活,我怎么还会怪你、怨你呢?”
“那娘娘又为何伤心?”湘汀真的是糊涂了。
“我若是瑕疵善妒之辈,会容那长宁宫的晴儿吗?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分去皇上一半的宠爱,看着她为皇上诞下皇子,看着她由一个小小的侍女成为皇妃吗?”若微只觉得脊背暗暗发冷,连湘汀都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她可真成了孤掌难鸣。
“娘娘!”湘汀面色微变,“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想想昨天的事情,毫无先兆的跑出来一个出众的人才。先是露怯在前然后展才在即,顷刻间令全场惊艳,令皇上垂青。想想她昨日的装束,她唱的曲子,诵念的诗词。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伶人和宫女能做的到的。这个人一定对我和皇上年轻时候的事情知之甚深,对皇上的好恶与秉性更是了若指掌,这样的人难道只是为了夺宠吗?”黛眉如画,烟云轻笼,虽然愁丝满布,然而浑身上下却焕发着一种慑人心神的绝世神韵。
“去,等这笼胭脂做好了,你亲自给各宫的妃嫔送去,还有她,一定要细细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是!”湘汀面上一派肃然,立即下去照办。
白昼如梭,夜色又至。
乾清宫内朱瞻基品着杯中热茶,敬事房的小太监又呈上了装满绿头牌的后宫侍寝宫妃名录请他择选。
朱瞻基在盘中细细查找了一番,轻哼一声,把茶杯重重放在案上,目光炯炯盯着托盘的太监:“少了一个人!”
“皇上!”小太监神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好大的胆子!”朱瞻基的声音里不怒不嗔,却透着一种渗出阵阵寒气的凌厉。
“皇上,那郭爱……原本就不在侍寝名册当中,昨日皇上就是临时宠幸了她,如今……”小太监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竟然听不真切了。
“好,那朕现在就封她为郭嫔,如此就合了规矩,可以入选了吧!”皇上脸上的肃然之态忽地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面上竟悄悄浮起少有的略显张扬的笑容。
悄悄抬起头的小太监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怔怔地说道:“可是,皇后娘娘……”
他不提还好,一提,皇上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传旨,册封郭爱为郭嫔,赐居长乐宫后苑揽胜斋!”
“皇……皇……”小太监惊讶地结巴起来。
“去吧。顺便去坤宁宫跟皇后回禀一声!”朱瞻基站起身向西暖阁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着:“金英,准备香汤,朕要沐浴!”
乾清宫里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视,全都被吓到了。
泡在汤池之中,被腾腾的热气缭绕着,朱瞻基仿佛睡着了。
金英一面帮他揉着肩,一面小心翼翼地说道:“万岁爷,您还在跟皇后娘娘怄气呀?上次因为给皇太子找蟋蟀的事情,皇后情急之下是说了很多不当的话。可是奴才觉得皇后也是为了皇上您的清誉着想。皇后是怕您太过宠爱皇太子,这为了给皇太子找蟋蟀,竟然动用地方官吏……”
“对了,上次皇后骂朕什么来着?”朱瞻基猛地睁开眼睛,“促织天子,是不是?”
金英咂着嘴苦着脸点了点头:“那也不是皇后给您起的,是从宫外面传来的,皇后不是说了吗?为了找这些蟋蟀,地方官吏闹得也太不像话了……”
“皇后哪里都好,就是对公主和太子太过严苛。朕不过是想让太子多了解众生百态、人间万物,省得养在深宫五谷不分。太后是太过溺爱,皇后又太过严苛,朕冷眼看着,祁镇也真是可怜。”朱瞻基叹了口气。
金英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接语。
“不知道这次皇后又会给朕罗列些什么罪名?你说皇后会不会骂朕是花心天子?”朱瞻基说到此竟笑了,“随她去吧,先冷她几天,否则总是朕先去找她赔礼,连馨儿都笑话朕没有男子气概!”
“皇上……”金英还待再劝,朱瞻基却转移话题:“小善子,还记得那年吗?皇后才十五,在许彬的府上她跳的那只舞吗?朕真想再看一次。可是不管朕怎么求,她都不肯再跳了。真想不到昨儿晚上横空跑出这么一个郭爱来。真像呀!”
“啊?”金英撇了撇嘴,“哪里像呀?奴才瞅着一点儿都不像。皇上总给自己找借口,一会儿说贤妃的眼睛像皇后,一会儿又说郭嫔的舞姿像皇后,依奴才看,她们谁都不像。”
“哈哈!”朱瞻基一阵大笑,伸腿一踢,将池中之水撩了金英一身,“平时没见皇后怎么打赏你,今儿倒处处替皇后说起话来了。”
金英用袖子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小声嘟囔着:“皇后是为了皇上好,奴才不为打赏,全心全意都只为了皇上!”
“好好好,别在这儿表功了!”朱瞻基腾地一下从汤池中站了起来。
“皇上出浴!”金英立即扯着嗓子喊道。
立即有太监上前擦拭身子,侍候着朱瞻基换上宽松轻软的里衣和便袍,随即天子穿过重重暖围回到西暖阁的龙榻上钻入锦被之中。
“皇上!”随侍太监王谨进前回话。
“怎么了?”朱瞻基靠在枕上眼皮轻抬。
王谨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这是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
“哦?”朱瞻基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把半新的素面团扇,扇子上还提着一首小诗,看那墨色仿佛是新写不久的。
金英立即端着八角玲珑宫灯上前。
借着宫灯,朱瞻基低声吟诵。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朱瞻基拿着扇子在手中把玩了好久,眼底渐渐泻出淡淡的笑意和脉脉温情。
“皇上,郭嫔已经在围屋内候着了!”敬事房小太监入内回禀,金英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出去。
朱瞻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忽开金口道:“让她进来吧。”遂又吩咐金英、王谨,“去给皇后娘娘回个话,说这礼物朕收下了一定妥为保管,等到冬去春来盛夏至的时候,一定为娘娘用此物扇风趋暑。”
金英与王谨听的是一头雾水莫名奇妙,可是眼见只着了一件薄如婵翼的绣花睡裙走进殿内的郭嫔缓缓近前,也只好退了下去。
第四十章 冬雷阵阵恨
夜色已深,坤宁宫内依然灯火通明,若微依然坐在正殿焦急等着王谨前来回话,可是等来等去当他真的来了的时候,从他口中亲耳听到朱瞻基的旨意后,她竟然一语不发粉面微愠拂袖而去。
留下王谨怔怔地立于殿中,进退两难。
湘汀悄悄上前,在他耳边低语片刻,他才如梦初醒退了下去。
和衣倒头躺在大红雕花檀木龙凤床上的若微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睡在外间填漆床上值守的湘汀听到里面总是有若隐若现的叹息声,知道她还没睡着,索性披衣入内,轻轻挽起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坐在若微床边轻声劝着:“许是咱们过虑了,奴婢已经查明了。这郭爱,家世清白,幼有美名又通诗词、懂乐理,是凤阳地方官吏选送入宫的,已经入宫好些日子了。一直没有机会面圣,这才给主管礼乐的刘公公使了银子在昨天的宴席上露了脸。最多也就是有些小计谋一心想往上爬的主儿。这样的人品,皇上怎么可能会真心眷顾。不过是因为冬至那天娘娘和皇上使了性子撕破了脸,皇上小惩大诫故意做给娘娘看的,皇上这是存心让娘娘在意、吃醋,哄着娘娘逗闷子罢了。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哼,谁稀罕,有本事他一辈子别进我的坤宁宫!”若微把头埋在锦被当中恨恨说道。
湘汀忍不住笑了,隔着锦被她轻拍着若微的肩戏谑道:“娘娘跟皇上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皇上故意宠新人让娘娘着急,娘娘心里急却装着清高淡泊,底下的人看得真真的,就你们俩还在藏猫猫较暗劲儿。这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越回去了。以前年轻时如糖似蜜拆也拆不开的小夫妻,如今怎么倒成了怨偶了?”
“湘汀,你再说,我可撵你出去了!”若微掀开捂在脸上的被子,嘟着嘴可是眼底却是难掩的笑意。
湘汀打了个哈欠捂着嘴朝外走去:“我可不用皇后撵,我这就出去找个暖暖和和的地方睡觉去。”
“湘汀,别走!”若微伸手拽着她的袖口,“陪我再说会儿话,困了就在这床上睡,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湘汀转过身盯着若微暗暗笑了,若微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丢给她一个龙凤枕:“死丫头,拿什么龌龊眼神儿看人?”
湘汀抱着枕头上了床,又扯过被子盖好,幽幽地叹了口气:“哎,娘娘就是不知足。每逢冬天到了,皇上知道您畏寒,从来都不去别宫就寝,就是偶尔在乾清宫召幸完嫔妃,也要来坤宁宫陪着你。可是您又哪里知道在这后宫里,妃嫔贵人们每到冬天都是抱着汤婆子守着暖炉子挨过这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寒夜。娘娘,您得惜福呀,这么些年都是皇上宠着您、护着您,可如今皇上他日理万机,他累了,倦了,也需要您来宠着护着,你可别处处使小性儿,跟皇上硬顶!”
湘汀絮絮叨叨还说了好些话,可是若微已经渐渐沉入了梦乡。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声,湘汀悄悄帮她掖好被角,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溜到外间自己的守夜的小床上钻进冰冷的被窝里蜷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在这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想要活的久,活的安稳,就要守着自己位置,不能越礼,不能越位。
腊月十五,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朱瞻基与杨荣、杨傅、杨士奇、李贤、于谦、许彬等人参议机要政务,商讨明年开恩科选拔贤才的事情。时至正午,朱瞻基传膳与诸臣共进,膳食还未用完,朱瞻基突然面色霎变,喘息急促,又感腹痛难忍,直至昏厥。
在场诸臣除了李贤、于谦两人是宣德朝新近崛起的年轻才俊,其余都是身侍三朝的元老重臣,虽然惊慌却也不至于手足无措,立即传太医入内请脉,又命金英、王谨等人至后宫禀告皇后。
若微步入乾清宫时,朱瞻基已被移至西暖阁龙榻之上,室内有四位太医随侍在侧。
“郑太医,皇上怎么了?”若微对其中官阶最高者问道。
郑太医目光微闪,眉心紧拧,一时间竟不做回答。
若微面色大变,环视其他几位太医,见他们目光之中也多有闪烁,索性不再相问只是几步走到朱瞻基榻边,见他面色白中带灰,双目紧闭,气息滞缓,心中更是惊慌不已。她微抖凤袍坐在榻边伸出玉手搭在朱瞻基腕上。
众臣与太医看了皆大为惊讶,实在想不到皇后还精于此道。
只有一人面色清冷、镇定自若地站在她的身后的角落中定定地注视着她,眉宇间是不易被人察觉的忧虑与不忍。
果然,不到片刻,她双肩微颤几乎难以自持。
“皇后娘娘!”大臣们不明就里颤颤微微想出言相询。
“诸位大臣先退下吧。”若微的声音微微有些缥缈,她背对着众人,谁也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
“是!”
“今日之事,还请各位大人缄口!”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异样,似乎是在强压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是!”
众臣走到殿外不由面面相视,于谦性情纯朴为人耿直,又是经朱瞻基一手提拔连升数级的年轻官员,他面色焦急最先开口:“几位大人,皇上身体一向康健,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上午都好好的,怎么突然昏厥不起了?”
杨荣等人此时除了扼腕叹息自然是别无言语。
杨傅则肃然说道:“刚刚娘娘不是说了吗?出了乾清宫我等要三缄其口。”
正说着话,太监金英急匆匆追了出来,对着几位大人拱手行礼:“皇上有旨,请许大人西暖阁见驾!”
“哦?皇上醒了?”众人面上皆有喜色。
许彬依旧面如寒冰,冲着杨荣等人一揖手:“下官奉旨先行一步了”!
“许大人请!”
许彬在金英的引领下再次回到西暖阁,明黄色的帐幔中,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悄悄回眸,太医们依旧伏身在地大气也不敢喘,她强抑着心中悲怆缓缓说道:“是中毒,对吗?”
许彬点了点头,刚刚将朱瞻基从东暖阁扶至西暖阁龙榻时他已然悄悄为皇上把过脉了。只是这毒太过蹊跷,一时之间他也没有应对之策,而皇上中毒这个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恐怕不仅是给后宫带来惊天之变,怕就怕稍有不慎,江河易色。
得到证实之后的若微颓然地坐在榻上,对着伏在地上的太医缓缓说道:“你们几个都是太医院的圣手,刚刚外臣在此,问你们详情,你们不便说,本宫不怪你们。现在这里没有外人,许大人又是几度救皇上于危困的近臣,也精通医理。你们就在此议一议,皇上的龙体该如何调理?”
太医们抬起头面面相视一番,太医院的院判郑太医开口说道:“回皇后娘娘,皇上的症状是中毒没错,可是这毒太过蹊跷了。以前给皇上请平安脉的时候,就觉得皇上似有旧疾,心肺劳损精气不足,常有气滞不顺之时,臣等一直在用凝神养气汤为皇上调理。今日皇上突然心悸气窒,分明是一种极为阴寒的毒药,可是刚刚下官等细细查验了皇上的膳食,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若微细细回味着太医的话,“膳食诸位大臣也用了,况且又有试菜的,自然不是膳食的问题。如今也来不及细查毒源了,你们先给皇上拟方开药吧!”
“皇后!”郑太医再次深深叩首,“查不清毒源,臣等怎敢拟方呀?”
“那也不能让皇上就这样忍着,等你们查清了,怕是……”若微悲从心起,话未说完清泪已然暗自垂下。
“可用甘草、绿豆、防风、铭藤、青黛、生姜煎服,先服四剂看看!”一个清冷的声音悄然响起,如平地惊雷一般。
若微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眸,曾经风度翩然的少年朗如今也已霜染玉颜步入中年,只是那对充满英气的眉毛、犀利的眼神依旧未改,仿佛一枚青果经过多年沉淀后渐入佳境,魅力无限,特别是隐于唇边那一丝亦正亦邪的笑足以迷惑众生。
他曾经狂野不羁又时而温文尔雅,千年寒冰般冷峻的脸上也曾经闪过一瞬而逝的似水柔情,这样的他,真的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救星吗?
可是为什么他眼中的神色那样淡漠,仿佛他和她之间从来就不曾相识。又为何总像风儿一样飘忽不定,来去无踪呢。
“娘娘,许大人的方子或许可以一治!”刘太医连连叩首。
“去吧,你们下去按方配药。”若微的声音里透着一种难言的悲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当太医们都退下的时候,她终于没有忍住,或者她并不想在他面前强忍:“那个方子,是死马当活马医,对吗?”
“是!”他言语清冷,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边,“请娘娘移步,下臣要替皇上细细看诊!”
若微失魂落魄地站起身。
“请娘娘外面等候!”
许彬再一次为朱瞻基细细诊脉之后,又掀开锦被,以手轻按龙体,过了片刻才示意守在床边的太监金英为朱瞻基放下床边的帐帘,随后便开始了更为细致的查看。
若微步如千钧,脑子里乱成一团,湘汀与王谨扶着她走到外间的木炕上坐下,身子仿佛刚刚挨到炕边她又立即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内室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慌乱如麻。
“你们说,要不要差人回禀太后?”若微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皇后娘娘,事发突然,怕惊吓了太后。奴才等只是回了您,还没顾得上去回太后!”王谨接语道。
“娘娘,是不是等有了准信儿再去仁寿宫回话?现在这等情形,太后知道了也是于事无补,徒增忧困!”阮浪凑上前低声劝慰。
若微点了点头:“也好!”
“娘娘,您现在千万不能慌!”湘汀自己已然身子发虚,浑身轻颤,可是依旧咬着牙劝慰。
若微回过身,紧紧攥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吱”那扇紧闭的门忽地开了,许彬从里面走了出来,若微立即上前:“如何?”
许彬阴晴不定的目光中除了忧虑竟然还有一丝毅然,他看了看立于室内的太监宫女,未等若微发话,湘汀已然招呼众人退了出去。
“到底如何?”若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双美目满是惊恐。
顾不得君臣之礼、男女之别,许彬伸出手重重地按在若微的肩上,仿佛要透过他的手传递给她一股力量,只是这力量背后的意义让人实在难以承受。
“是什么,你说吧!”她面色苍白如纸,一双大大的眼睛空灵而忧伤,绝望中带着一丝期盼,就像在海上飘浮了许久的沉溺之人看到远方的一叶小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力气滑向它,可是总还是看到了一线生机。
“郑和第一次下西洋的时候,经过一个叫‘黄金之国’的地方,当地盛产金刚石。金刚石具有疏水亲油的特性,当人服食下金刚石粉末后,金刚石粉末会粘在胃壁和肠内,在长期的摩擦中,会让人的体内脏器染上溃疡。”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若微的眼睛,调子缓缓的,不像是在汇报皇上的病情,倒像是在给一位求知欲极强的学生解惑。
“溃疡?”若微的神情仿佛稍稍有些放松,她手抚胸口,面上露出淡淡的喜色,“那就用‘半夏泻心汤’散结消痞,稍加时日即可痊愈!”
许彬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若微几乎有些难以相抵:“怎么?”
“晚了!”许彬的目光从若微的脸上移至不远处那堆满奏折的龙案,字如千钧,“此其一,而今日令皇上发病的诱因还有一味猛药,即是‘见血封喉’!”
“什么?”若微瞪大眼睛,紧拉着他的手臂,“你在说什么?”
“‘见血封喉’又名‘毒箭木’产在南海一带,是世上最毒之物。树汁呈乳白色为剧毒。一旦汁液经伤口进入血液,就是化陀、扁鹊在世,也回天无力了。”许彬的声音缓缓的,越来越低,以至于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若微已经全然听不明白了。
“怎么会这样?”若微猛然惊醒,她用力摇晃着他的手臂追问道:“不是叫‘见血封喉’吗?皇上,皇上也无外伤呀!”
“是无外伤,可有内伤。这下药之人是我平生所见心机最为缜密的。那金刚石粉在皇上体内少说也有三四年了,这种慢性毒药不易被人发觉,平时除了心口疼、心悸、呼吸稍滞以外不会有别的症状。可时间长了,肠胃就会破损出血。这个时候如果误服了‘毒箭木’的汁液,汁液侵入五脏六腹……刚刚我替皇上查验过了,下体有褐色液体排出……”许彬深深吸了口气,又把目光重新投在若微的脸上,“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哀伤,也不是查明真相去揪出那个人,而是好好陪陪他。”
若微茫然地摇着头,满眼写的都是难以置信。
大大的眼中全是惊恐之色,她曾经经历过无数的风浪与波折,也曾经数次与死亡相临,可是这一次,她无从招架,也不想招架。
就在她摇摇欲坠即将瘫软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阻止了她的下落,他把她强按在炕上,虽然没有一句劝慰之词,但是目光中传递的坚定与暗示,像一剂猛药灌入,让她渐渐清醒了过来。
“帮我,帮我去查那幕后的真凶!我不能,我绝不能让谋害瞻基的人逍遥度日!”她紧紧拉着许彬的袖子,是的,他是她的救星,从来都是。 大明皇妃(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