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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万叶千声皆是恨

大明皇妃(共3册) 莲静竹衣 78876 2021-04-06 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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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万叶千声皆是恨

  第四十一章 风花拂舞衣

  隆冬的夜晚,紫禁城皇宫太液池上一叶小舟缓缓划向琼州小岛。

  寂静的月空下,空灵宁谧的大地皆在沉睡之中。

  一阵清柔的乐曲悄然奏响,在繁星萦绕的淡淡光影中,一个身着绿色纱衣的纤细女子跃然于小舟之上。

  她明眸流眄、皓质纤纤翩然出场,和着音律的节拍,她轻扬水袖、慢舞纤腰,时而绰约闲摩,时而纷飙若绝,时而翼尔悠往,时而回翔竦峙,轶态横出,瑰姿谲起,云转飘忽。

  绿色如雾的纱衣内是白色绣着牡丹的裹胸,轻薄如冰绡,绿中衬白,白中轻掩着玲珑的玉体,朦胧如梦,雅中藏艳。

  举止风流,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舞姿曼妙流动、美轮美奂,如同仙女舞于云端,可谓轻盈至极、娟秀至极、典雅至极。出尘的风姿流转之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此时此刻,她的美,她的舞,只为那坐在琼华小岛暖围深处的大明天子,她的夫君朱瞻基。

  他苍白如纸的面色上渐渐红润起来,在内侍的搀扶下强撑着病体走至水边,湘汀含泪递过一支笔筒,他踌躇片刻,从中选了一支常用来作画的大狼毫。

  拿起笔,脸上笑意渐起,对着几步之外小船上的她用力掷了过去。

  她双手捧壶在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一切都如十八年前一般无二,只是这一次,那只笔没有众望所归地被他掷入她胸前的罐中,而是失了手,跌落在船板之上。

  他面色一滞,忍不住一阵急咳,显些喘不过气来。两旁随侍的太监和宫女都深深伏下身子不敢劝也不敢上前。

  而她笑容不改只是伏身折腰以头触地竟然以口为手,用那如同花蕾般的樱唇将孤零零躺在船板上的那支笔叼了起来,随即投入壶中。

  依旧是笑魇如花,秋水含情。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幽幽的歌声缥缈如烟,似天际边传来的醉人心曲,随着歌声舞姿又起,裙带飘飘如漫天飞花,水袖迎风舞出万种风情。

  新月如钩,繁星若明若暗,投在她脸上淡淡的光晕将她渲染成一个带着媚惑的精灵,唇边始终含着醉人的笑意,可是舞动的水袖又怎能掩住那不经意间倾洒飞落的晶莹泪滴。

  乾清宫内躺在九龙御榻上的朱瞻基,吃过药后仿佛已经沉沉的睡去。若微帮他轻掩好被角刚要起身,冷不丁却被他那双瘦可见骨的手紧紧抓住:“微儿,别走!”

  “皇上”!若微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坐在榻边,轻抚着他的面颊说道,“皇上如今怎么这样缠人?臣妾不走,臣妾刚刚跳了半个时辰的舞,这舞衣都湿透了,要下去沐浴更衣。”

  朱瞻基紧拉着若微的手,仿佛一个撒娇的孩子。他的眼神儿微微有些迷离,用手轻轻抚过她薄如蝉翼的绿色纱衣,执拗地说道:“这件舞衣以后再也不要穿了。”

  “是啊,旧时的衣裳,以后怕是都不能穿了!”若微把他的手重新放回锦被之中,而他反而抓的更紧了。

  “这衣裳换下来,不要拿去洗。你代朕收好,等到那一天,就把它放在朕的棺椁里,让它永永远远陪着朕,这上面有若微的气息,就像我们从来不曾分开一样……”

  “皇上!”若微眼中刚刚止住的泪水瞬间又溢了出来,最不想听到的、最怕听到的,他居然就这样赤裸裸地脱口而出,让她情何以堪?真当自己的心那样坚硬吗?没有,她根本没那么坚强。神情微滞之间忙扭过头去以袖掩面,偷偷拭去盈眶而出的珠泪。

  “若微,许彬已经告诉朕了,多则十天,少则三天,就在这几日了。朕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朱瞻基拉着她的手缓缓说道。

  “放心,你叫我如何放心?我好恨,瞻基,我真的好恨,你为什么会……”该去问谁?谁来给她答案,她摇了摇头,只将朱瞻基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晶莹的泪水一滴一滴流淌在他的手心里。

  他竟然笑了:“好,恨吧,你恨得越深,就记得越深,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只是千万不要在这宫门内,就做一对平凡的民间夫妻,可好?”

  “我不答应,我不要等来世!”若微腾地一下站起身,面若桃李的娇颜上竟然冷若寒冰,眼中闪烁着是前所未见的杀伐之势,“我必手刃害你之人,否则绝不苛活于世。”

  “若微”!朱瞻基一声低呼,这几日从若微的神情中他便参透了一切,柔美的容颜间始终凝着一抹狠厉与筹谋,她定是在苦苦追索那只隐于幕后的黑手,其实朱瞻基自己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想害他。作为皇上,他问心无愧,然而作为后宫诸多妃嫔的夫君,他是有所负欠,难道这就是他遭此横祸的根由吗?虽然想知道幕后主谋,但他担心若微因此惹祸上身,又明知无法阻止,只得叹息一声,殷殷说道:“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就在这屋里就好,千万不要离开。”

  听来不似君令,倒像是乞求。

  若微垂首似怨非怨地看着他:“刚吃了药,早些睡吧。这些事臣妾去办就好了。”

  “若微!”朱瞻基目光中尽是不忍、不舍和悲凉的无奈,“何须瞒我?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用避着我,就在这儿,我还可安心!”

  “皇上!”若微目光凄凄不忍再看,终是转过身去,低声吩咐金英,“去吧,照皇上的意思办,把她们带过来。”

  “是!”金英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卧在龙榻上的皇上,终是应声下去。

  “好了,那我们就在外间厅里,你先养养神!”若微刚刚为朱瞻基放下明黄色的龙凤帐幔,只听外面小太监唱奏:“皇太后驾到!”

  “母后?”朱瞻基与若微均是一愣。

  若微起身匆匆往外迎接,而张太后带着云汀和素月已经进了殿门。

  若微立即行礼请安:“母后吉祥,这么晚了,母后怎么突然驾临乾清宫?”

  “你也知道晚?”张太后面色清冷,透着满腹的不悦,目光扫视着室内,只见内室黄龙帐幔低垂,不由问道:“皇上睡下了?”

  “母后!”朱瞻基撩开帐帘,立即有负责司寝的宫女上前相搀,“不知母后驾临,儿臣未能远迎”!

  张太后原本听到宫女们议论,说是皇后命人在太液池破冰暖湖,让冰天雪地原本冰冻的湖水又活了起来,然后在寂寂深夜引皇上夜游。皇后还扮做歌女于船上舞姿弄曲。原本对这些传闻她是将信将疑,可又听说皇后一连数日皆下榻在乾清宫,还频频传召太医,这才愤怒交加前来问罪,可是如今一见皇上居然虚弱得连床榻都下不了了,立时分寸全无。

  “皇上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刚刚在园子里饮宴受了风?”她问。

  若微不知如何回答,朱瞻基也是无语。

  “好了,皇上既然已经睡下,就先歇着吧!”太后话锋一转,目光直抵若微:“皇后,跟哀家来,哀家有话问你!”

  “是!”若微应着。

  乾清宫西殿次间,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色的洋毡,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和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是石青色的金钱蟒引枕,一旁还有大白狐皮坐褥。

  张太后坐在上首,若微坐在对面,两人隔着一张黑漆钿龙戏珠纹的几案,上面摆着匙箸香盒、茗碗痰盒等物,插着一支红梅的美人觚边上赫然放着若微遗下的一对玉镯。

  若微面上一怔,连忙拾起带在腕上。

  两旁宫女奉上热茶,张太后接过来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随后说道:“托皇后的洪福,哀家也得以在这乾清宫里坐上片刻!”

  “母后何苦拿话刺人,不是儿臣不知规矩,而是事发突然乱了方寸!”若微不知怎的,突然间不想再作贤媳之态,索性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她的态度让张太后心中暗惊,不由眉头微皱,盯着她刚要训诫,只听殿外有人来报:“郭嫔郭氏带到!”

  “母后稍安,待儿臣断了这桩惊天大案之后,要罚要打,悉听尊便!”若微眸如深海,让人看也看不透,她低声说道:“带进来!”

  一身嫩粉色宫妆的郭爱步入殿内,见到端坐高台的不是皇上而是太后与皇后,不由愣了,她怔怔地回首看着传她前来的金英,满心的疑惑却不敢开口相问。

  “今儿不是皇上召你来侍寝,而是本后召你来问话的”!若微冷冷地看着她,面上一派肃然。

  “臣妾参见皇太后,参见太后!”如梦初醒的郭爱这才扑通跪地行礼。

  张太后坐在上首不动声色,若微也迟迟不叫起来。

  郭爱心中一阵扑通,直吓得面色微红,她颤颤惊惊低垂着头不敢动弹半分。

  “郭爱,你知罪吗?”半晌之后,若微开口问道。

  郭爱抬起头,明眸中闪烁着满目的疑惑,茫然地摇了摇头。

  若微把目光投向金英,金英躬身上前双手递给她一个锦盒,若微接过来轻轻放在几案之上,双手一拨,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只玉笛。

  她将那只玉笛把玩在手中,唇边露出不明的冷笑,一双美目如炬般直勾勾地盯着郭爱:“郭爱,字善理。凤阳人。世人称你‘颖悟警敏,贤而能文’,幼有美名,远播乡里。宣德四年重阳登高郊游时,遇化外高人称你有异相,可为国母。所以,你父便为你请了一位昔日南京旧宫中的宫人学习宫中礼仪,并于宣德九年由凤阳官吏推举入宫。”

  “皇后娘娘!”郭爱的目光顺着若微的玉颜落到她手上的那只玉笛立即神色大变。

  “国母?总要皇上康健,才能圆了你国母之梦,你为何要毒害皇上?”若微把玉笛往桌上重重一放,两道历目如同箭光直入郭爱内心。

  “娘娘,臣妾,臣妾没有毒害皇上”!郭爱吓呆了。

  “没有,那你告诉本后,这玉笛是不是你的?”若微将玉笛递到她面前。

  “是”!她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这玉笛上涂了些什么?玉笛之中又藏着些什么?你告诉本后!”若微压低声音,强忍着满腔的愤恨。

  “是……”郭爱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踌躇了半晌之后才喃喃道,“是合欢散和助情液……”

  “什么?”发出惊讶之声的不是若微而是张太后,她瞪大眼睛紧盯着郭爱,又看了看若微。

  “合欢散?”若微悲从心生,抑制不住两行热泪悄然落下,滴入她的碧色衣衫内便成了暗色的印迹,斑驳的玷污了原本怡人的颜色。她痴痴地笑了,“叭”的一声,她把手中的玉笛狠狠掷在地上,玉笛应声而断,碎成三截,从那里面竟然渗出许多暗金色的粉末。

  “吃,你现在给我吃了,一粒也不许留!”她的声音无端变得十分骇人,就是时常侍候在身边跟了她很多年的侍女太监也吓得变了颜色。

  “皇后,皇后恕罪!臣妾只是为了承欢,所以才在玉笛上涂了合欢散。在皇上召幸的时候,求皇上为臣妾吹一曲,只是这样,只是为了承欢,并无其它。”郭爱浑身颤栗着。

  “就是这样?”张太后忍不住插嘴道,“就是这样,就该死!宫里早有戒律,不许后宫使用春药、春具,你这样阴谋取宠,会害了皇上的龙体的。”

  “臣妾知罪,求太后饶命!”郭爱连连叩头。

  张太后又把目光投向若微,有些息事宁人地说道:“原来如此,即然是郭嫔以春药谋害皇上,是打是杀,皇后就按宫规办吧。”

  “母后,儿臣真希望这只是春药!”若微眼中盘旋的泪水瞬间又淌了下来。

  “怎么,难道不是?”张太后此时神色终于大变。

  若微指着郭爱道:“本后还真是小看你了,‘见血封吼’、‘金刚石粉’,这样阴毒的绝世之物,你从何处弄来的?“

  “皇后娘娘,你在说什么?”郭爱仿佛全然不明白,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碎成三段的玉笛,又抬头看着若微,如同痴人一般,往日流光闪媚的那双美目早已黯然无光。

  “如果你不知道,你就把它吃了!”若微冷冷地说着。

  “她真的不知道!”殿外忽地响起一个凄厉的女声。

  张太后与若微都愣住了,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门口。

  只见王谨和一名锦衣卫押着一个鬓发微乱衣衫不整的妇人进入殿内:“娘娘,此人是郭爱的教养嬷嬷!”

  她被强压着跪在地上,但是头却始终高昂着,面上是桀骜不驯的神情。从她的眉眼间似乎可以看到往昔的美艳与丽质,虽然微有皱纹,鬓染霜色,但是任谁一眼即可看出这原是一位迟暮美人。

  “你刚刚说,她不知道。那么你知道?”开口相问的,是张太后。

  “是。这药是我在广南遇到外番的商船入港时从西洋人手里买的,也是我藏在玉笛上,骗郭爱说是春药哄她拿给皇上用的。还不止于此,宣德五年清明,你们在清河田边品尝农家饭时,我曾经献过野菜粥,那里面就掺有金刚石粉。只是当时我手软,所以才让他又多活了五年!”她面上含笑,一番话说的娓娓动听,仿佛她口中说的不是弑君谋逆的死罪,而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壮举。自豪,是的,她脸上的神色竟然会是自豪。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阴谋毒害皇上?”开口相问的依然是张太后,她不能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她仰天大笑,凄厉的笑声划过寂静的夜空,在大殿中久久回荡。

  “因为我姓方。”笑过之后,她眼眸微闪,露出无比迤逦动人的美艳与幽雅。接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仿佛秦淮河畔花魁口中的吴侬小曲般娓娓道来,而这其中隐着的却是一场血雨腥风。

  “还记得方孝孺吗?建文帝最亲近的大臣。他视建文帝为知遇之君,忠心不二。朱棣引兵谋反逼入南京带来一场惊天浩劫。几天几夜的大火过后,皇宫成为焦砾,建文帝不知所终。方孝孺闭门不出,日日为建文帝治丧啼哭。朱棣倾慕方孝孺当代大儒的名望,逼他归顺,逼他为自己写即位诏书。方孝孺执笔疾书‘燕贼篡位’四字。朱棣怒道‘汝不顾九族乎?’方孝孺奋然作答‘便十族奈我何?’”

  “可怜一代名臣,竟被朱棣当场将嘴角割开撕至耳根。方孝孺血涕纵横,朱棣将他关至狱中,又搜捕其家属,当着他的面一一杀戮。就算是罪大恶极,也不过是株连九族,可是朱棣在九族之上又加一族,连方孝孺的学生、朋友也不放过。这就是亘古未有的‘灭十族’,总计八佰柒拾三人全部被凌迟处死!入狱及充军流放者达数千。”

  “方孝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何该遭此杀戮?”她眼中早已没了泪水,尘封多年的往事如今终于可以从她口中慷慨激昂地讲了出来,何其快哉,她甚至笑了。

  若微仿佛懂了,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满怀仇恨的妇人:“你是方孝孺的什么人?”

  “呵呵”!她笑了,“孙若微,你果然聪明。我是方孝孺的幼女,那年还不到8岁,我和两个姐姐被卖入秦淮河,当了营妓,你知道什么是营妓吗?”

  若微懵了,她原本满腹的恨与怨,此时面对这个命运多劫的妇人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所以,你要谋害皇上,可是害你父亲的并不是当今皇上啊!”可恨之人竟也有可怜可悲之隐情,若微糊涂了,她该如何是好?

  “父债子还。我没能杀了朱棣替父报仇,不过,能杀了他视为心肝的好圣孙,也值了!”她依旧在笑。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她的脸上。

  “我不是在替自己打你,我是在替方孝孺打你!”若微深深叹了口气,“你醒醒吧。被仇恨迷失了真心,方家的祖荫又怎能庇佑你?你父一心寻死,不是因为成祖起兵靖难有错,他是为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所以,他必须要对建文帝尽忠。可是对大明呢?对万千黎民百姓呢?该谁去尽忠,谁去照拂?”

  “你说什么?”她愣了。

  “你父亲为保文人风骨一心求死,千秋功过我不敢妄评。可是敢问这当今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当今百姓的福祉又赖何人德泽?何为明君?何为昏君?让百姓吃饱穿暖就是明君,这样的明君,你为报家仇,狠心将他害死。他死轻如鸿毛,可是天下百姓的太平与生计呢?北部边境的威胁?南方水患的治理?国家大事,朝局政治,又将何以为托?”若微气势如虹连连追问,直逼得她面色惊变,无从对答。

  “皇后娘娘!”

  随着一声轻唤,一个小太监从内室走了过来,递给若微一张字条,若微展开一看,不禁珠泪连连。

  她手指轻颤,跌坐在地上,与方孝孺的幼女咫尺相对,她把手中的字条塞到她手上:“看看吧,这就是被你谋害的,现卧于龙榻上行之将尽的皇上,给你的恩旨。”

  接过字条,举目一扫,上面是两行字:“其罪当诛,其情可悯,特赦!”

  这是大明天子赐给谋害自己性命的刺客的一道恩旨,这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世之举。

  “赦?他要赦了我?”她痴痴地笑了起来,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嬷嬷!”郭爱已经完全吓傻了,她想要去追,又不敢迈步。

  若微挥了挥手:“带下去,都带下去”!

  “是!”

  事情大大出乎若微的意料,这样的结果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第四十二章 无期从此别

  宣德十年春正月初一,原本是举国上下欢渡正旦佳节的日子,而自十几天前即身染重疾的朱瞻基却未能在期盼中龙体康复参加朝贺盛典,两坛祭祀等重大活动都是传免或遣官代行。皇上行将不起的传闻,在皇宫内外不胫而走,上至文武百官下达黎民庶士皆人心惶惶。

  乾清宫西暖阁楼下正厅剔红夔龙捧寿纹宝座上,朱瞻基身着便服倚着厚厚的靠枕勉强而坐,龙案对面大红地毯上齐刷刷跪着的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两旁十二张雕漆座椅上放着红锦闪缎坐垫,可是却无人敢坐。

  “去,请皇后和太子过来!”朱瞻基强打着精神与群臣交待之后,命内侍将皇后与太子请至殿中。

  不满八岁的皇太子朱祁镇穿着明黄色的盘领窄袖绣着金龙的锦袍,腰以金玉琥珀透犀束带,束发于顶带着小小的二龙戏珠金冠步入殿中,看着跪在地上面露悲色的众大臣,怔怔地止了步子,冲着朱瞻基怯懦地喊了一声“父皇!”

  “祁镇,过来,到父皇身边来!”朱瞻基冲他招了招手,目光中满是父亲的慈爱与宠溺。

  朱祁镇快步走到朱瞻基身旁,朱瞻基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又指了指身侧的紫檀藤心圈椅:“皇后也坐。”

  若微没有穿着皇后的正式礼服,只是换了件云凤织锦镶金边的宫缎长褂,下身着湘罗黄裙,长裙曳地,风姿绰约,高挽的流云髻上除了一支金凤钗就再无其它,长长的珠饰随着她轻移莲步而在鬓间颤颤摇曳,就像她此时的心境飘忽不定。

  坐在朱瞻基身旁的圈椅中,却不忍去看那对依依相守的父子,眼角边是想掩又无从掩饰的落寞与凄凉,只得垂首看着地上的大红地毯,怔怔地愣着神儿。

  “朕今日于乾清宫,命太子和皇后与诸臣相见,当面托孤。”朱瞻基一语过后,忍不住轻咳起来。

  “皇上!”众臣皆惊。

  杨荣伏身说道:“皇上春秋鼎盛,偶感微恙,只要妥为调理自会康健,万万不可出此危言!”

  “是啊,杨大人所言极是!”

  众卿附合。

  朱瞻基摇了摇头:“范弘,代朕宣旨!”

  “是!”秉笔太监范弘从龙案上拿起一道圣旨展开诵读:“朕荷上天眷佑、得皇祖厚爱,受仁宗昭皇帝付托,自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登基,君临天下已近十年。自御极以来,夙夜孜孜,勤求治理,虽不敢比成祖文皇帝之开彊神功、仁宗昭皇帝之贤明圣德,然爱养百姓之心,无一时不切于寤寐,无一事不竭其周详。现身染重疾、自知不愈,特立此诏。皇太子祁镇,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即皇帝位。皇帝尚在幼冲之年,故特命大学士杨荣、杨士奇、杨傅、吏部尚书骞义、礼部尚书胡潆、大理寺卿许彬为顾问大臣,众卿务尽心相佐。国家重务白皇太后。”

  圣旨读完,大臣们叩谢皇恩,而杨荣等人却在踌躇间不敢领旨。

  杨傅为人最是严谨,端正身姿郑重叩首之后肃然问道:“还请皇上明示,‘国家重务白皇太后’一句,指的是仁寿宫的太后,还是当今皇后?”

  朱瞻基点了点头,指着若微说道:“傅卿问的好,是朕疏忽了。皇后自幼龄入宫,跟在朕身边已有二十五年,皇后机敏善断博古通达,是朕后宫的贤臣谋士,以后军国政务遇有难决之事,须入内回禀奏请皇后旨意后方可施行!现在称皇后,太子即位后,即是太后。”

  从始至终,若微不发一语,她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的一方红毯,觉得那般耀眼眩目让人不能宁神无端地心乱如麻。

  “去吧,随皇太子于文华殿,接受百官朝拜!”朱瞻基仿佛很累了,他身子向后微微一仰,靠在椅中,闭上了眼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曾经每天不知要听到多少次的三呼万岁之声,但是在今天,若微觉得是那样刺耳,那样痛心。

  看着顾命大臣簇拥着朱祁镇出了乾清宫,向文华殿走去,她突然抑制不住抽泣了起来。

  “哭什么?都快是太后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朱瞻基气力不足带着颤音说道,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安慰。

  “我不要做太后”!若微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在朱瞻基身边,把头伏在他的腿上。此时再也不用强装镇定保持所谓的仪态,任由眼泪肆意流淌在他的龙袍当中。

  “好了,好了,不哭!”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背,就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小妹妹,“朕都安排妥了,外有托孤大臣,内有金英、王谨、范弘、阮浪,他们几个都是靠得住的。朕把三支锦衣卫分别交由颜青、李诚、继宗统领,都是你的亲信。自可放心。”

  若微面上一片晶莹,双肩微微抖动,哽咽道,“这样的重担,若微哪里承受得起?”

  “顾命六臣中,蹇义简重善谋,杨荣明达有为,杨士奇博古守正,胡潆含弘善断。以后朝中之事涉及人才,则多从蹇义;事涉军旅,则多从杨荣;事涉礼仪制度,则多从士奇。胡潆与许彬则用以钳制三杨。如此,也算妥当。”朱瞻基伸手轻轻托起若微的脸,用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朕这一生,最怕的就是若微的眼泪,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把你弄哭了!”

  “瞻基”!若微紧紧地依在他的怀里,“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跟你怄气,你又怎么会去招惹那个郭爱?不去看她跳舞,也就不会为她品笛,也就不会中毒……”

  “嘘!”朱瞻基把手指轻轻抵在她的唇上,脸上浮起淡极了的笑容,那神情要多温和就有多温和,仿佛这一生一世的宠爱与柔情都汇集在这一刻,全都在此时呈献给她。

  “瞻基,我好恨!”若微噙着泪水,满眼的怨恨却不知该去恨谁。

  “不要怨恨!”朱瞻基轻抚着她耳边的珍珠坠子,唇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朕曾经恨过,怨过。朕自登基以来无时无刻不是殚精竭虑,处处想着百姓富足、吏治清明、国运昌隆,哪里会想到自己竟会死于暗谋和构陷。朕曾扪心自问,是朕哪里做的不好,才致使天怒人怨遭此横祸。好在朕的微儿帮朕查出元凶,知道是方孝孺的后人,所以现在朕不怨了,也不恨了。就算是为了皇爷爷抵了方家的血债,从此在这朗朗乾坤天上人间,不再有遗憾也不再有负疚!”

  “皇上没有遗憾,可是若微有,皇上不必对任何人负疚,可是若微会。皇上走得坦坦荡荡,可是自此以后,若微的世界里将会是漆黑一片!”若微把头伏在他的腿上,泪落无痕,无声无息地哭了。

  “其实朕现在心里很是宽慰,老天终究对朕不薄,终于还是让朕走到你的前边,有你相依相守,泪眼相送,朕走的很安心。若是反过来,那倒像是凌迟之刑!”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搂着若微的手臂也越来越有力,几乎让她有些难以承受。

  除了紧紧依在他的怀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你好好的。朕这一走,把那些莺莺燕燕都带走,不给你留一点儿烦恼。”他的下颌直抵在她的头上,缓缓地摩挲着,说不尽的不舍与柔情,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流泪。

  “皇上!”若微猛地抬起头,她仿佛有些不解。太祖去世时有四十多位妃嫔生殉,成祖有三十名,仁宗有十妃。他说过,宫里的女子本来活的就很艰难,再这样以春秋之躯殉葬太残忍了,他曾经说过要从他这一朝停止后宫女子殉葬。

  “不是说过,要废止后宫殉葬吗?即使生死相随,也不该是她们,应该是我,是我陪着你。”目中闪烁的不止是情,还有生生世世的诺言与期盼。

  “傻话!祁镇太小,你怎能放心?再者,母后与你一向不睦,若是把她们留下,日后恐怕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废止殉葬的贤举就留给祁镇去做吧!朕把她们都带走,只把贤妃给你留下做个伴儿,也让祁钰给祁镇做个伴儿。要不然在这宫里,你们太冷清了。”朱瞻基眼中没有悲喜,他仿佛已经超脱了生死的执念,脱离了凡尘俗事的牵绊与纠缠。无欲无求,无人无己,放下,真的全都放下了吗?

  若微痴痴地望着他,在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崇拜他,不是因为他是大明天子,只因为他是她的夫,一个真正的男人。

  “朕知道,对于她,你介意,一直都介意。可是没办法,她是一个苦命人,更对咱们有恩。所以,朕为了她破了戒愧对你的承诺。不过,朕发誓,用朕的来生来世发誓,自此之后,生生世世,朕都只属于你一个人。”他始终在笑,但是在笑容背后,他深邃多情的眸子中分明有晶莹的泪光闪过,不,那不是泪,那遍布的都是血丝。

  她不能与他的目光相对,只是紧紧依偎着他:“我答应你。下辈子,或许我做男人,你来做我的女人,我会宠你,爱你,好好疼惜你。”

  “哈哈!”朱瞻基笑了,他的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大惊失色忙站起身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孩子一般,一边抚着他的头,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笑容中夹杂的是天子的眼泪,他哭笑不得:“好个微儿,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哄朕开心,你倒没说让朕下辈子当个太监整天侍候你。”

  “不管是什么,就算是两只鸟儿,我们都要相遇、相守。也不管下一世的轮回需要等上多少年,你记住答应我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是我的,跑也跑不掉!”她低下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锦袍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嘴里有了血腥的味道,她依旧没有放开。

  他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这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两日后,大明宣德十年正月初三,宣德帝朱瞻基病逝于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享年38岁。

  宣宗遗诏令淑妃刘氏、惠妃何氏、敬妃曹氏、丽妃袁氏等十位妃嫔殉葬,其中国嫔郭氏在宫中自缢前留辞“自哀”,“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吾先亲而归兮独惭乎予之不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字里行间流露出戏梦人生死而方觉的悲凄之情,究竟是红颜祸水还是红颜薄命,已无从辨了。

  坤宁宫内满室的黄与红皆换为白色。汉白玉栏杆上是白色纱绢扎成的花朵,廊下、窗棱、门楣上方都是白色锦缎相缠,或金或红的灯罩全都换成了纯白的纱罩,还有那永远不息的龙凤烛也被取下换成了白蜡。

  大红的地毯撤下去了,红木的桌椅上铺了绣着莲花的白色织锦,暖炕上的褥垫,暖手炉的罩子,所有的,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都换成了白色。

  就连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侍卫的衣裳,大臣们的官服,后妃们的礼服,头上的钗饰,全都换成了白色。

  天公仿佛也在和他们一起哀悼,飘飘洒洒的大雪持续不断地连着下了好几日,整座紫禁城,整个大明朝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如一个晶莹的琉璃世界。

  若微的世界从此再无颜色……

  第四十三章 琴音传幽恨

  痴痴地靠在东暖阁的木炕上,拥着仿佛还有他气息的被子,静静地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拿着一本他曾经看过的书,若微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宫里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了,虽然她答应他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照顾祁镇,抚助幼主料理朝政,可是当他真的撒手而去,任她喊破了嗓子他都不再睁眼看她时,做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放下了,就躲在坤宁宫的暖炕上,静静地发着呆,想着从他十二岁初见时到他三十八岁离开,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

  真的好漫长,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让她慢慢地回忆。很多事情、很多场景似乎已经记得不那么真切了,可是没关系,因为自此以后的每一天,她都可以慢慢的想,慢慢的追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多少天,但是她知道,够了。不管有多少时日,就这样静静地回味着和他在一起的岁月,那么每一天都是充实的,都是快乐的,都是可以从日初熬到日落的。

  湘汀一次一次地端上热茶换下早已冷却的凉茶,一次一次为她端上热腾腾的饭菜,换下纹丝未动的上一餐膳食。除了默默垂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只有尽量放轻步子,放缓动作,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以免打扰了她和他在思绪中的神游相会。

  当湘汀悄悄退到室外在角落里抹眼泪的时候,一声叹息将她惊扰,她猛地抬起头,坤宁宫总管太监阮浪引着大理寺卿许彬与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走了过来。

  许彬依旧风度翩翩卓然不群,见到湘汀也是彬彬有礼。

  孙继宗则快人快语开口问道:“湘汀姑娘,皇后娘娘精神如何?”

  湘汀摇了摇头:“不吃不喝也不理人,前晌儿三位杨大人来过了,一起被挡了驾。午后,会昌伯孙大人和董夫人来了,也被拦在殿外。娘娘现在谁也不见。”

  孙继宗望着许彬忧心忡忡道:“这可怎么好?多少大事等着娘娘的示下呢。现在可不是闭门哀伤的时候。”

  许彬看着东暖阁那紧闭的房门,眉头微蹙面色沉重,始终不发一语。

  阮浪压低声音说道:“奴才们也是没了主意,这才去请两位大人过来开导开导,皇后娘娘若总是这样,情势怕是不好。”

  湘汀见此情景,心中虽然不太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但是也知道事关紧急,于是说道:“那就请两位大人进去劝劝吧!”

  孙继宗叹了口气:“没有娘娘传诏,外臣如何能见?只因我与皇后是至亲,所以才勉为其难地走到这宫门口,若是再往里走,也是坏了规矩。”

  “这可怎么好?”湘汀急了,“要不,我再进去求求娘娘。”

  “湘汀姑娘!”许彬终于开了金口,“能帮下官传句话给皇后娘娘吗?”

  “许大人请讲!”湘汀此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紧走几步凑到许彬身旁。

  许彬低声耳语片刻,湘汀怔了又怔转身跑入殿内。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内,许彬与孙继宗站在下首,若微一身重孝坐在当中。

  “你说襄王进京,是什么意思?”若微开口一句直接问向许彬。

  许彬态度如常语气和缓,只是眼中隐隐的寒意渐渐弥漫开来:“大行皇帝仙逝已经三天,可是太后始终没有降下懿旨让皇太子即位,三位杨大人和朝中重臣联名上奏请皇太子即位的奏折也被太后压下,留中不发。锦衣卫已得到消息,十天前,襄王已离开封地赶赴京城,算算日子明后天也就到了。”

  若微紧盯着许彬,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他话里的意思说的很隐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正在发生的普通事件,但是隐藏在事件底层的暗流与凶险,若微听懂了。

  她坐在椅子上,袖中的手指微微轻颤:“她想怎样?”

  孙继宗看了看许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愤,他压低声音说道:“怕是要学北宋杜太后。”

  “兄终弟及?”若微神色一黯,怔了半晌居然在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像秋日的残荷,明知一场秋雨过后自己就要凋零惜败,可是依旧绽放着最美的容颜给世人最后的风景。

  “也好。”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这两个字。

  “娘娘”!孙继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上前几步紧紧盯着若微,突然跪在地上,“娘娘不为自己,也要想想皇太子!”

  若微从高台上缓缓走了下来,伸手将继宗扶了起来:“她若能如此,于国倒是一桩幸事。太子年幼,将来是否贤明,是否可以承继帝业、泽被苍生、中兴大明?我这个做母后的心里没底,天下人也没底。既然如此,如果能在先帝的兄弟们当中,择一位贤王继位,于江山社稷确实有益。而太子也可以从此卸去千钧重负,得到他父皇不曾享有过的快乐与自由,这样不好吗?”

  孙继宗的嘴张得大大的,他觉得皇后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魇镇住了,又或者是太过悲伤,以至于乱了心智,迷失了本性。

  他扭过脸去看许彬,期望他开口相劝。

  可是许彬更让他诧异,许彬千年寒冰的脸上竟然浮起了温如暖春般和煦的笑容,他甚至双手击掌高声赞道:“许彬何其有幸听到皇后这样一番高论,怪不得皇上遗诏说朝中大事白于皇后!”

  赞过之后,他又说:“只是皇上错了,皇后虽然才智过人,可是怯懦柔弱与一般妇人无异,皇上留下的千钧重担,她担得起,可是却不想担”!

  若微原本苍白憔悴的面上忽然闪过一抹狠厉,她指着许彬厉声说道:“你激我?”

  “哈哈”!许彬爽声大笑,“站在皇后对面的,如果是宋太祖之母杜太后,皇后退让是明智之举;可如果不是杜太后,而是吕雉或是窦太后呢?皇后是想做人彘还是想做钩弋夫人?”

  “许彬!”若微一声惊呼,玉颜大变。

  仿佛刚刚还是万里晴空转眼即阴云密布、雷声大作,一场急风骤雨即将来临,她想要躲却根本无从躲藏。

  许彬说的是发生在大汉后宫真实载于史册的典故。汉高祖刘邦去世后,吕后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将高祖最宠爱的戚夫人和幼子株杀;汉景帝去世后,窦太后权倾朝野,欲立自己的小儿子为帝为此处处为难太子刘彻,并设下重重障碍阻止其亲政。后来,成为一代明君的汉武帝刘彻为了防止太后干政悲剧重演,在临死前,将太子之母钩弋夫人斩杀。

  皇权的交接,向来都不是一番风顺的,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安稳的日子过了没几年,怎么就忘记了从朱棣到朱高炽直到朱瞻基,这帝位的更迭,隐于背后的风波和杀戮还少吗?已经站到了风口浪尖,不勇往直前,真的还能退回去吗?

  恐怕退意刚萌,一个大浪打来,被深埋海底的,正是自己。

  若微重新回到宝座之上,坐在这里俯视大殿,风景确实不同。

  面色仿佛已经和缓多了,但是眼眸中的神色冷的骇人,微微挑起的秀眉带着一丝轻佻狂傲,高耸的秀鼻就像她刚刚坚定起来的信念,想要不受伤,就要在脆弱易碎的七巧玲珑心外面包上一层铁衣,筑起一座城堡,这就是所谓的铁石心肠吧。

  微微翘起的嘴唇仿佛在笑,但是看上去却无端地让人心底发寒,笑中怎么会藏着阴狠与冷酷呢?

  那是她心底的铠甲。

  战鼓已然擂响,既然是退无可退,就昂首相搏吧。

  仁寿宫慈荫楼内灯火通明,一对母子正在秉烛夜谈。

  一身孝服,满面尘色,难掩他如珠似玉的俊美容颜。他是紫禁城里最耀眼的那颗星,只要他一笑起来,坚强就变做温柔,冷酷也变做浓情,就像是温暖的春风吹过大地……现在,在仁寿宫里,对着他曾经万分敬仰的母后,他的面上却没有半分笑容。

  “儿臣一入宫已经听二哥说了,皇兄过世之前曾召百官于文华殿拜见太子,也曾留有遗诏让皇太子即位。母后怎么能还要让儿臣即位?这不是违逆皇兄的遗愿吗?这等不忠不义之事,儿臣做不来!”

  坐在屏台床上的张太后手拿佛珠仪态端庄,面对儿子的质问她不急不躁,缓缓解释道:“瞻墡,母后毫不讳言。母后刚刚对你说的话是违逆了你皇兄的意思。可是母后没有私心。你是母后亲生的儿子,祁镇也是母后的亲孙子,自打他一出娘胎就养在母后的身边,母后对他比对你们都尽心。可是,母后不能因情忘理,因私废公。”

  “母后?”他凝望着她,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虽然盘踞在心底的疑惑还是没有完全解开,可心情却已然平静下来。

  “若是你皇兄能多活十年,母后绝不会多此一举,大老远的把你从封地召来。可是今时今日的情形,我们都不能因情忘本,大明的江山是姓朱没错,可大明的江山更是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这九州十三司的泱泱大国,能交给他们孤儿寡母吗?八岁的孩子再聪慧,他能坐在金銮殿上统驭群臣处理繁杂的朝政吗?靠谁?那些大臣?别说他尚在幼冲,就是当年建文帝朱允文二十岁登基,他又坐了几天龙椅?你皇爷爷靖难起兵虽说是势如破竹,可若是建文帝身旁那些顾命大臣通史尽心辅佐少主忠心体国,建文朝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张太后叹息连连,仿佛一夜间老了许多。

  襄王朱瞻墡有些不忍心,他将案上的茶盏朝母后身边移了移。

  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墡儿呀,你也是仁宗皇帝的嫡子,你皇兄的亲弟弟,就效仿宋太宗挑起这负重担吧!”

  “母后”!他一声低呼,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抹深藏在心底的丽影。那一年的夏天,在宫中莲池边上的初遇,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她在不经意间冲着他回眸一笑。雪白的一张瓜子脸,柳眉弯弯,凤目含愁。是了,正是笼在眉眼间那淡如烟、轻似雾的愁绪,在一瞬间便牢牢将他的心神缚住了,即使他常年不在宫里,即时不能天天见面,即使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地,对她,他还是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今天,若是自己应下了,那么母后又会将她置于何地?

  就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他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不,祁镇还有皇嫂相辅,皇嫂一向才华过人,机警善断……”

  “住口”!张太后冷了脸,把茶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若是没有她,你皇兄也不会走的这么早。她有才,她就是太有才了,我就是怕她把祁镇引到歪路上去。祁镇若是没她这个娘,我倒还少操些心!”

  “母后!”朱瞻墡不知如何接语,他想出言相驳,因为在他眼里,她是完美的,是洛伊水边不食人间烟火的洛神。可是他也怕,尴尬的身份,他如何能为她去讲情呢?

  “好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吧,她若真是随你皇兄去了,倒算她有情。”张太后仿佛有些倦了,靠在棉垫子上愣了片刻才挥了挥手说道,“去吧,你一路劳顿,刚刚才到,先下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儿咱们娘俩再细细地说!”

  “好!”朱瞻墡点了点头起身行礼告退,出了仁寿宫静静地走在宫中小径上,心中波澜迭起是前所未有的不安。皇兄的猝然离世,母后蕴含千钧之负的话语带给他太多的震撼与意外,他能承受得起吗?

  从小到大,在众人的眼中,皇兄就像高挂在空中的红日,他英俊爽朗、睿智通达,深得所有人的宠爱与敬重。自己呢?好像是夜空中的一轮新月。是的,虽然他们都是皇家子嗣,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同样万众瞩目高悬于空,可是月亮和太阳是不会同时出现在天空中的。当太阳在空中把光芒和热量散发出来,用光明和热亮泽被苍生的时候,自己这个害羞的月亮就会躲藏起来,只有等到太阳倦了睡了,他才会悄悄地露出头。

  月亮的光和热都远远不及太阳,可是他所独有的那份纯美如玉、冰清胜雪的皎洁,在寂寞无边的暗夜中抚慰了多少人,又带给多少人希望与温暖。

  想到这儿,他突然停下了步子,就站在高大宫墙下的夹道中,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今儿是怎么了,星光是如此惨淡,衬的淡淡的月光投在地上显得寒霜深重,凄凉的有些无助。他缩了缩肩,身后随侍的太监立即上前为他添了一件皮衣大氅,瑟瑟的感觉无边无尽地袭入他的身体,寒气一点儿一点儿扩散开来,他不禁有些暗自纳闷,今夜怎么会这样冷呢?

  入了正月,春天就该来了,不是吗?

  他怔怔地立在那儿,举目向东边那排高大的殿宇望去,他知道,那儿是坤宁宫。

  惨淡的月光使那高大的殿宇如同遍布白露,往日华美的宫殿如今白灯掩映、素纱环绕,看上去很像是嫦娥的广寒宫。那宫里美若冰晶,霜肃九华的仙子如今可还安好?一想到她,他的心里仿佛渐渐涌起丝丝的暖意,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双腿仿佛失去了行走的力量。心中有些慌乱,他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唯恐他的心事被旁人猜透半分。

  仿佛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只见随侍的太监都深深低垂着头,他的心才稍稍镇定了些。

  是的,没有人知道,如月一般纯美的她已在自己的心中存了多少年。

  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她重重包裹,悄悄深藏在自己的心底,不让任何人窥了去。

  刚要迈步前行,忽然间,一阵清冷的乐曲由远及近悄然奏响。

  在这寂寞的寒夜,在这宫禁森严的内廷,谁敢如此?

  他迎风而立,静听夜曲。曲调抑扬起伏,音走圆珠,声碎金玉,悠扬中透着一种悲慨的微妙。琴声悠然不歇而迭,他脸色微变,这份纯熟的技艺,在宫中绝不作第二人想。是她。可是为何要选这首曲子来弹?

  琴声颤颤细将幽恨传,白露至飞雁斜,断肠时黛眉独深蹙,望青云而拊心,仰高天而叹息。

  心底渐明,可是又有些不甘,就这样放弃了吗?

  坤宁宫大殿内,一身素服的若微端然坐于琴桌前,纤纤玉指抚弄七弦,凝神静气如处无人之境。殿中门窗大开,瑟瑟的寒风直趋入室,静立于殿中值守的宫女都忍不住浑身颤栗,“下去吧!”

  淡淡的不带半点儿情绪的一声吩咐,所有的人稍稍怔了怔,便闪身下去。

  她全神贯注于面前的琴上,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娘娘!”半个时辰以后,阮浪从外面走了进来,“襄王殿下已经出宫了。”

  曲音嘎然而止,一抹惨淡的笑容从她的唇边渐渐浮起。

  她站起身,只是身子仿佛突然间卸了力,双腿一软竟然滑落在地上。

  “娘娘!”湘汀与阮浪立即将她扶了起来。

  “天呢!娘娘的身子怎么这么冰!”湘汀惊呼着:“快去传太医”!

  “湘汀,莫张扬!”喃喃的一句低语之后,她便靠在湘汀怀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第四十四章 暗闻冬雷轰

  靠在卧榻之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怀里抱着暖炉,只是从头到脚还是被无边的寒意所包裹着,这个冬天真的好冷。

  若微闭着眼睛,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

  她面上的神情静极了,就像是被冰浸过的玉兰花瓣,又像是雨后初绽的白莲,素装淡裹,晶莹皎洁,美得高雅出尘,美得超凡脱俗,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

  不声不响,不发一语,在寒入心底的冷幽中却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厉与剑气。这样的她是陌生的,跟在她身边二十多年的湘汀远远望去也觉得是那样的陌生。

  湘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是坐在她身边不时地为她掖掖被角,换个热乎乎的暖炉,吩咐人将暖围里的炉火弄得旺旺的,只是湘汀心里很清楚,再多的火也捂不热她的心。

  悄悄入内的阮浪又一次窥到睡梦中的她,仿佛那年在花架子下小憩一样,迥然不同的境遇与神态,却同样美的让人难以移目。

  “阮公公,外面怎么样了?”出语相问的是湘汀。

  阮浪看了看湘汀又把目光重新投向榻上的若微,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扑烁了两下,轻启朱唇如同梦呓一般:“说吧!”

  “是!”阮浪低下了头,原来她是醒着的,“已经打听清楚了,昨夜襄王出宫后没有回东华门外的十王府,也没有去越王那儿,而是……连夜出城了。”

  “哦?”她忽地睁开眼,直愣愣地盯着阮浪,“出城?”

  阮浪点了点头:“返回封地了!”

  “真的?”湘汀听了喜不自禁忍不住插话道:“襄王真是明大义之人,他连夜出城返回封地,这样好了,没给皇太后留半点儿转寰的余地,没了襄王,皇太后只能奉皇上遗旨行事了。”

  若微的眼睛又重新合上,她甚至翻了个身,将身子转向榻里,可是湘汀和阮浪都看到了她眼角边缓缓滴落的晶莹的泪珠儿,还有唇边那抹淡然而悲凄的苦笑。

  湘汀与阮浪对视了一眼,阮浪面色沉静不发一语只是眉头紧拧悄悄退了出去。湘汀依旧紧挨着若微坐在她身边,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仁寿宫中一片狼藉,宫女们跪在地上颤颤惊惊地捡着被摔得面目全非的杯碗盘碟,这些由官窑出品的精致绝伦的黄釉餐具,象征着皇太后至高无上的尊贵与权威,而如今全在女主的震怒下被摔得粉碎。

  “退下,都给哀家退下!”张太后掩在凤袍中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面色涨得通红,她真的失态了,在宫中三十多年经风沐雨,面对多少打击与惊涛骇浪,她何曾有过今时今日这样的失态?

  把自己关在慈荫楼的卧房内,紧闭着门窗,张太后在房中来回踱步:“孙若微,你好,你好!”她连着说了好几个好字,可是面色冷的吓人。

  云汀与素月守在门口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外面侍立的太监入内回禀:“云姑姑,静慈仙师求见太后。”

  云汀眉头微蹙:“太后刚刚发了雷霆之怒,这个时候怕是不方便相见吧!”

  谈话间,身穿白色道袍满头青丝以玉簪相挽一副道姑打扮的废后胡善祥轻移莲步缓缓入内,她脸上的神情淡定极了:“无妨,这个时候,太后正想见我!”

  云汀与素月相视之下刚想入内回禀,只见内室的门已经打开了,张太后走了出来,看到胡善祥来了略点了点头,凤袖一拂示意所有人退下。胡善祥上前几步伸手扶着张太后坐在窗边放着锦褥的暖炕上,又亲自从不远处冒着热气的小茶炉上取下六角玲珑长嘴茶壶,从炕桌上的茶具中选了一个平日里张太后最喜欢的描金云龙纹茶杯,将热茶徐徐注入其中,然后端到张太后面前。

  张太后接过茶杯并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这微微有些烫人的热气拂面而来,让人原本冰冻起来的心仿佛感受到了一丝丝暖气儿。她的凤目幽幽地盯在胡善祥的脸上,只见她面上依旧是多年不变的宽和与柔顺,眼中无喜无悲,没有刻意的奉迎也没有半分的畏惧,有的只是淡定从容还有一份世事皆了然于胸的澄明。

  张太后叹了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皇上英年早逝,后宫之中一派凄风苦雨。坤宁宫那边一点儿也指不上,其他的人除了哀号痛哭就是长吁短叹。母后在宫里越来越孤单也越来越无助了。还是你好,超脱红尘之外,这凡尘俗事再也扰不到你了。”

  “母后莫要取笑善祥,若是真的能够超脱事外,善祥就该隐于山野,又怎会还置身在这红尘宫门之内?”胡善祥从榻里拿起一条雪貂皮褥万分恭敬地盖在张太后的腿上,回座之后仿佛不经意地随口一问,“母后,刚刚又是为何大发雷霆?”

  “为何?”张太后面上有些凄然,“皇上猝然离世,朝中事务纷杂,越王瞻墉最是没心没肺的指望不上。这不,我刚把襄王召来,谁知这孩子……他,怎么就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做事这样不成体统,真让哀家伤心!”

  胡善祥心中暗笑面上却装着惊讶:“母后,莫要怪错了襄王。襄王走,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呀!”

  “苦衷?他有什么苦衷!多少大事等着他帮母后参襄料理,他可倒好,来去匆匆,半点儿忙也没帮上!”张太后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端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便不再做声,虽然事情做的十分机密,但是她知道自己密召襄王进京又连夜在仁寿宫面授机宜,在这个紧要关头朝中重臣不可能不知道。她原本也没想瞒,正想借此看看朝中老臣们的意思。可是还没来得及走下一步棋,两派对奕最关键的一方朱瞻墡竟走了,留下的残局叫她一个人如何收拾?

  可是这份怨,这份气,对着胡善祥她又不能悉数尽吐,只好欲言又止。

  胡善祥却笑了,这笑容中蕴含着苦涩与无奈,甚至还带着隐隐的嘲讽:“母后,襄王的苦衷母后不知,善祥却清楚得很。昨夜坤宁宫里传出的琴声,这东西十二宫所有的人可都听见了。母后知道吗?反反复复弹了半个多时辰的曲子竟是《墨子悲丝》。母后想想,襄王那样如玉的人才,如雪般清白的性情,他受得了这个吗?”

  “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张太后靠在五彩金线织就的五福锦绣靠背引枕上,半眯起眼睛细细思忖着胡善祥的话才发现这里面大有玄机。“墨子悲丝”说的是春秋时期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墨子出行时见到染房内工匠们将洁白的丝帛染成黄色或黑色而失去本色,不由大悲,感伤世人随俗沉浮而不能自拔,犹如洁丝染色,失去本来面目。

  “母后一定听说过‘杨朱泣岐路’的典故。杨朱外出时遇上一条岔路,一时不能决定走哪条路好,又联想起人生在世总要面临数不清的歧路,竟忍不住哭了起来。‘歧路’之所以让杨朱哭泣,正是因为它纵横交错使行者无从选择,选择不当便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会选择’的痛苦有时更甚于‘不让选择’的痛苦;逃避往往比迎难而上、面对不可预知的前路要来得容易的多。先以‘素丝遭染’来暗讽襄王的高洁再以‘岐路难行’来摧毁襄王的决心和勇气。这样的心机,这样的巧谋,真真让善祥输的心服口服,只是可惜了……”胡善祥的目光透过张太后看着不远处被斜洒入内的阳光晕染着如同涂上一层金粉的窗棱有些飘忽起来。

  她眼神儿里蕴藏的内容太过丰富,张太后一时之间难以全部读懂,可是她的话,张太后听的很明白。

  “可惜?可惜什么?”张太后重新审视着面前一身道袍的胡善祥,只觉得今日的她话语中处处透着玄妙,可是偏偏往日里堪称洞察世事的太后今儿却没了兴致,也没有精神去参透任何事。

  “善祥是说可惜了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与万世基业,更可惜了一位旷世贤君。”胡善祥把目光重新投向张太后。她说的如此直白,以至于张太后完全超乎想象,怔怔的没有接语。

  胡善祥笑了,“母后,‘兄终弟及’虽然没有‘父死子继’来的正宗,可也不是没有先例呀。那宋太祖崩逝之后,太宗不是按照‘金匾欲盟’和杜太后遗命承继了兄长的帝位吗?襄王仁孝贤明,更是满腹经纶身负惊世之才,若是襄王可以登基,于国于民于朱姓宗室都是百利无害!”

  “善祥!”张太后稍感意外,她伸手紧紧握住了胡善祥,“难为你这样通达明理。众人都只会责怪母后宠溺幼子,后宫干政乱了纲绩,想不到母后的心思还有你懂,母后甚感欣慰。只是墡儿性情圣纯至善,一曲琴音就乱了他的心智将他逼回襄阳。如今局面已然无从挽回了,母后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们去了。”

  “母后莫要灰心,其实咱们还有转机”!胡善祥言之切切,张太后神情微变,眼中露出期盼之色。胡善祥续言道:“襄王虽然暂时走了,您还有太子啊!太子自小是由母后代为抚育的,与母后感情深厚,登基之后,内有母后继续训导,外有贤王辅政,朝政应不会有偏!”

  张太后点了点头,只是目光中又闪过一丝忧虑:“这一层母后也想过了,可是照理说新帝登基,母后就该退下来在寿康堂颐养天年,天子年幼,守在他身边的该是他的母后。”

  “万万不可!”胡善祥脸色突变,“襄王辅政就免不了要时常入内面见皇上商讨国事。而皇后身负抚育幼主的责任肯定是要与皇上同居乾清宫的,这年轻叔嫂时常见面,虽然襄王性情纯如璞玉,定然洁身自好,可是这时间久了万一有些尴尬之言传出,于皇家的体面和皇上的龙颜都将受损。况且……就像昨夜以曲相谏一般,怕是襄王会屡遭蒙蔽遇事未必明断。”

  “正是,正是,这正是哀家担心的!”张太后频频点头。

  “母后,善祥有一言相谏!”胡善祥凑到张太后耳边低语片刻。张太后神情微变,她紧盯着胡善祥道:“善祥,你可知道这番话讲出来,足矣让你身首异处,满门抄斩?”

  胡善祥笑了,笑的很是明媚:“是的,善祥知道。善祥也不想说是为了江山社稷,就是因为心中有恨,恨不得她立时死去。因为皇上宠她,所以多少次善祥把这样的恨隐藏下来,总在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就是因为皇上。如果她活着可以让皇上高兴,那我认了,我忍了。可是现在,皇上不在了,她早就该死!”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疾言厉色,脸上的神情无端地有些吓人。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张太后突然发现她眼角边深深的细纹,她老了,她只比若微大三岁,可是她笑起来,这眼角、唇边、额上的纹路是那样的清晰。张太后只觉得心里有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应该讨厌这样精于算计又有些凶狠毒辣的女人,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是胡善祥的狠与恨帮她长长出了一口恶气,更帮她移走了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大石。

  第四十五章 人情薄如纸

  冬日的午后,透过厚厚的云层,太阳的光和热被折损了不少,立于坤宁宫门口的若微翘首以望,也不知站了多久。远远地看到阮浪和金英匆匆走了过来,若微向他们身后望了望,空无一人,面上不由微微有变。

  “参见娘娘!”阮浪与金英双双跪在她面前。

  “太子呢?”她面色苍白如纸,原本清秀的面容更显憔悴消瘦。尖尖的下巴上那双如蓓般的娇唇上微微有些干涸,再也没有往日的莹润欲滴。而那双灿若繁星的明眸也仿佛像蒙上了一层水气,在那层水气的后面是清晰可见的血丝。当真是人比落花娇,形似飞絮轻,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身形飘渺随风而去,那样的不可琢磨。

  阮浪心有不忍,金英稍稍迟疑之后则低下头缓缓回道:“今日在文华殿讲学还未结束,就被仁寿宫的人带走了。”

  “什么?”若微愣了,她有些暗暗地恨着自己,应该想到的,她应该想得到的,赢了一局并不意味着真正赢了,也许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念头刚起,心中的担心与怨恨交织在一起让她乱了分寸,她举步向外走去,阮浪和金英怔愣了一下,立即在后面紧紧跟着。

  白衣罩体,满头的黑发只以一根金色的绸带缚住,没有任何钗环饰物却显得莹光如月晶亮动人,如风一般像奔、像跑地匆匆赶往仁寿宫,刚到宫门口就被守门的太监与护卫拦了下来。

  冰冷的兵刃挡在她面前,她眉头微拧,迎着明晃晃的刀尖走了过去。

  “娘娘,皇后娘娘!”金英上前相拦,而阮浪则挡在前面用手推开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兵刃:“大胆奴才,皇后娘娘要入仁寿宫面见太后,你们也敢拦?”

  守门的护卫双手抱拳,态度十分恭敬,却并没有半点儿想要让步的意思:“太后有旨,她正在佛堂为大行皇上诵经,不许任何人打扰。”

  “啪”的一声,一记清亮的耳光狠狠打在答话侍卫的脸上。是的,这是若微入宫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对于下人她一向十分宽待,即使是出卖过她的人,可是现在她不想再忍了。

  侍卫仿佛被打懵了,就是怔愣之间若微已然迎着兵刃走了进去。

  “皇后娘娘请留步!”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的正是云汀,她一把将若微拽住,“皇后娘娘,太后正在佛堂诵经,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留下话,奴婢一定转告太后。”

  若微把目光投在云汀的脸上:“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进去了。就劳烦云汀姑娘将太子请出来,本后要带太子回去。”

  云汀面上颇有为难之色:“皇后娘娘,太后说这些天娘娘身子不好,太子就留在仁寿宫,太后会悉心照料的。”

  “谢母后体谅,可是本后今晚要带太子去乾清宫为皇上守灵,太子再金贵也要守人伦、尽孝道。所以本后今日一定要将太子带走。”若微面如寒冰,眼神中却隐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坚定,还有如同男人一般的深沉,让人莫敢不从。

  “可是,娘娘……”云汀回身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座隐于林苑之中的佛阁,面上是踌躇与难决的神情。

  若微旁若无人地跪在地上:“请云汀姑娘成全,不要让太子小小年纪就担上无父无君的不义之名。”

  “娘娘,这是要让奴婢死吗?”云汀吓得大惊失色,立即重重跪在若微面前。

  金英想要上前搀扶若微起来,只是这手刚刚伸出去就被阮浪那双孔武有力的大手狠狠攥住,金英回身一看,从阮浪别有深意的眼神儿中仿佛参透了什么,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垂手立于一侧。

  云汀若若哀求,若微就是不起来,云汀无奈之下只得匆匆入内。

  阮浪低声对金英说道:“护好娘娘!”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英如坠云端,他跟在皇上和皇后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对于她如今却越来越看不透、猜不明了。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过了多久,金英也不知道。他只是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冻成了冰坨子,他不停地搓着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儿,还时不时地捂捂耳朵跺跺脚,可是依旧觉得冷风侵体难以抵挡。

  然而只一袭单薄素服在身的若微却一动不动地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仿佛她根本不觉得冷也不知道痛一样。

  远远的,听到一阵急匆匆的步子,阮浪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件锦雀厚翎羽绒大氅,他轻轻地将它披在若微的肩上,若微稍稍一怔,阮浪像是知道她心事一般低语了几句,于是她便安定了,任由他用轻软温暖的大氅将她包裹好。

  又过了一会儿,大学士杨荣与礼部尚书胡潆神色匆匆地赶来了。

  他们先是冲着若微拜见行礼,然后也在仁寿宫外等候召见。

  半晌儿之后,身穿明黄色双龙锦袍头戴玉冠的太子朱祁镇被云汀领着走了出来:“母后!”看到跪在地上的若微,他分明有些意外,小小的脸上透着惊讶的神情,“母后怎么会跪在这里?可是皇祖母罚您的?待儿臣这就进去求了皇祖母!”

  “祁镇!”若微伸手将朱祁镇揽入怀中,悲悲泣泣地哭了起来,成串的泪珠落在小小的黄袍之中,是一个一个深色的印子。

  杨荣与胡潆相视之下也是无语。

  “娘娘,先回宫吧!”阮浪上前相劝。

  若微这才止了泪,刚想起身,可是跪得太久体力不支身子绵软地摊在地上。

  “快,快传暖轿!”阮浪立即吩咐着。

  当阮浪与金英和陆续赶来的太监宫女将若微与太子迎回坤宁宫的时候,杨荣与胡潆则被太后召进了仁寿宫正殿。

  太后高坐于正中的宝座上,杨荣与胡滢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金漆楠木靠背椅上。

  从殿中四角的铜鼎里袅袅升腾起来的香烟给室内增添了一抹凝重的氛围,案上的茶水早已冷却。边上一叠奏折,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写些什么,不外乎是朝臣们请立太子早日即位的上奏。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后早下懿旨!”杨荣再次揖手请命。

  “两位都是身经三朝的元老重臣,历来为成祖爷倚重,又得仁宗和大行皇上两代帝王敬重,如今皇上大行,皇太子年幼,皇后性格乖张,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实在是不成体统。哀家不放心将这几代帝王辛苦经营得来的大明中兴之势就这样不负责任的交到他们孤儿寡母手上。所以哀家今儿请两位过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张太后手捻佛珠缓缓而言,目光掠过杨荣又停在了胡潆的脸上。

  胡潆稍稍点了点头:“太后担心的也正是臣等们寝食难安、殚精竭虑的,如今皇上龙驭宾天已过去了好几日,朝中大臣们议论纷纷,都在期盼皇太后早些传出懿旨。大位早定,天下方能心安啊。皇太子即位,是皇上的遗诏更是群臣和万民所仰,至于皇后……臣等不能妄议。”

  张太后点了点头:“昨儿襄王进京的事,想你们也知道了。哀家正想问问你们的意思。若是太子登基必然是主少国疑。大明能有今日的富足实属不易,大行皇上的中兴之举也只是刚刚开了一个头儿,若是把这么大的担子交到太子的手上,哀家实在是怕他承担不起。若是襄王能够得以为继,定当会使永乐新政、仁宣之治继往开来,发扬光大。”

  “太后!”杨荣起身跪在殿中,他实在没想到张太后召他们来会说的如此直白。储君之位原本就不是臣子该妄议的,更何况皇上留有遗诏,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太后横空出世又弄出一个兄终弟及实在不合传统也违逆了皇上的意思,做为朝中重臣他有责任出言相阻,“太后,皇上生前曾召百官于文华殿拜见太子,也曾在乾清宫六大臣面前宣读圣谕当面托孤,臣等无才无德,对于辅助太子的重任心存惶恐不敢承担,但是臣等更不敢辜负皇命有违遗诏!”

  杨荣措词谨慎,态度也十分恭敬,可是这番话说出来依旧是直接顶撞了太后,所以他说完之后便伏在地上,以头触地,以示惶恐和请罪。

  张太后面上依旧淡泊,丝毫看不出不悦,她命人将杨荣扶了起来重新落坐。杨荣是托孤大臣之首,他如此说,想来其他几位大臣的意思与他应该差不多。看来兄终弟及现在似乎还不是时候,可是一想到太子和那位从来就让她不省心的皇后,她心里又着实郁闷。

  “太后,太子虽然年幼,但是臣等愿尽心辅佐。襄王有才,敏而多思,先皇在朝堂议政之时也常提及,以后襄王可以多多辅助太子,为贤王作周公更为天下人所敬仰!”胡潆小心翼翼地给杨荣补着台。

  张太后若有所思,并没有立即回话。

  “太后,皇上宴驾已经七天了,照理册立新君的诏书早该下了!”杨荣再次提醒。

  “好了,哀家知道了。”张太后仿佛累了,身子向后一靠倚在宝座背上,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谢过太后!”胡潆起身行礼,杨荣则说道:“请问太后将在何时颁下懿旨?”

  “三日之后,乾清宫。”说完张太后把头扭向一旁,盯着远处静静地吐着轻烟的香炉愣起神来,“你们下去吧!”

  “是!”胡潆与杨荣双双退下。

  走在宫道之上,胡潆问道:“杨兄,你说三日之后,被太后推上乾清宫宝座的是襄王还是太子?”

  杨荣对上他的眼眸精光一闪:“自然是太子。”

  “哦?”胡潆仿佛有点儿不信,“那为什么还这样大费周章?”

  杨荣叹了口气:“太子依旧是太子,只是皇太后却不再是皇太后了!”

  “哦?杨兄这是何意呀?”胡潆没听懂。

  可是杨荣自此之后,除了叹息,再也不发一语了。

  坤宁宫中若微静静地立于窗前,对着窗外皎洁的月色怔怔地出着神儿。

  “娘娘。”身后响起阮浪的声音,“两位大人在太后宫里坐了半盏茶的光景儿就出来了。”

  “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若微的声音缥缈极了,仿佛不是从嗓子眼里跑出来的,倒像是从遥远的夜空中飘出来的。

  “没有,仁寿宫如铜墙铁壁一般,插不进去人。只是两位大人出来以后沿宫径行走,奴才们听来一句半句的。”阮浪压低声音说道。

  “哦?捡要紧的说来听听!”若微转过身对上阮浪的眼睛,那眸子清亮极了,藏不住半点儿秘密。

  “胡大人问杨大人,三日之后被太后推上乾清宫宝座的是太子还是襄王。”阮浪稍稍一顿。

  若微没有着急催问,依旧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杨大人的回答颇令人费心思量,他说‘自然是太子,只是皇太后不再是皇太后。’”阮浪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哦?”若微的秀眉再次被无边的愁云笼了起来,她转身走进里面坐到雕花木屏床上,拉过一条被子紧紧拥在怀中,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一般缩在床角,那样子楚楚可怜。

  “娘娘!”阮浪低声唤着。

  “去,去查查这几日咱们宫里的人谁与仁寿宫的人来往过。哪怕是在宫径上走了个对面、递了个眼神儿、说了半个字。都去给我细细地查清了!”她缩在被子中,声音很轻,但是阮浪全都听见了。

  第四十六章 相争尘埃定

  日上三竿,若微依旧躺在床上没起来,湘汀坐在床边握着她的青丝为她将缠绕在一起的零乱的秀发拆开,又一缕一缕的梳好盘成发髻。

  负责司膳的大宫女流云领着六个宫女走了进来,每个人手上都端着黑色的木漆盘,上面是一水儿金黄色的汤碗杯碟。流云指挥着她们将托盘中的各式菜品、粥汤放在宴桌之上,走到床边说道:“娘娘,昨儿晚膳就没用,奴婢特意吩咐御膳房多做了几道精致的小菜,娘娘看看合不合胃口?”

  若微眼皮未扫,从朱唇中挤出两个字:“撤了!”

  “什么?”流云显然没听清,“娘娘,有您最爱吃的海棠浸秋梨、五香鸡丝、什锦豆腐涝、如意回卤干和鸡蛋蜂密糕。还特意煮了江南风味的云吞虾子面。”

  若微抬眼对上流云的美目,唇边是淡极了的笑容:“是好东西,不吃也怪可惜的。难为你这样有心,就赏给你了。你吃。”

  “娘娘!”流云忍不住一声低呼,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只是转瞬即逝。她的目光微微有些闪烁,唇边的笑容稍稍有些僵硬,“奴婢怎敢?”

  “怎敢?”若微闭上眼睛仰起脸无声的笑了,“吃,今儿本后就把这天大的恩赐赏给你。”

  “娘娘!”流云眼中是难掩的惊恐。

  湘汀转过脸看着她说道:“这是怎么了?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你怎么这样推三阻四的?娘娘这两天身子不适,胃口不好吃不下,难为你这么有心准备了这么些好东西,娘娘赏赐你侍候的周到。你可别扫了娘娘的兴致。”

  流云瞥到那满桌的菜品不由打了个寒颤,其她宫女不明就里,怔怔地都望着她。

  “吃呀?难不成还让人喂吗?”阴冷而肃穆的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是阮浪。

  他从桌上端起那碗云吞面送到流云面前:“吃吧,吃完了娘娘还有事情吩咐你去干呢。”

  流云人如其名也是一个可人儿,有着如花的娇颜,如水的性子,神情有如含羞带怯一般缓缓接过阮浪递过来的碗。流云好像稍稍怔了一下儿,扭过脸去又瞅了一眼若微,只见她依旧闭着眼睛靠在榻里养神,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注视,她缓缓睁开眼睛,唇角勾起一丝倾城的笑容,眼底泻出温和极了的暖意,透着无微不至的关切:“吃吧!”

  “吃吧。”流云双膝一曲,冲她盈盈下拜:“流云谢过娘娘恩典。”

  仿佛是人间极品美味一般,似乎是舍不得吃,她一小口一小口,吃了好久,才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那碗云吞面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滴汤都没有剩下。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流云都愿意为您去做!”她静静地跪在地上。

  若微注视着她:“去帮我到仁寿宫的花园里折一支红梅来!”

  流云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她垂着头露出如玉的白颈,美得让人惊心,这一幕分明让若微想起了另一个命运多舛的红颜。

  感慨只在一念之中,她柔韧的心又突地坚硬起来:“去吧!”

  “是”!流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为何委屈?她有口难言,只是冲着若微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站起身挺直腰板向外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若微突然伏到湘汀的怀里,把头深埋在她的胸前。没有人知道若微心中的滋味,但是湘汀知道,她哭了,泪落无痕,恐怕是最难以排解的凄苦与烦忧吧。

  夜色又降,若微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睡着,湘汀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消瘦的面容忍不住劝道:“不吃不喝这样下去怕是不行吧,要不我去膳房,我亲自下厨,我眼睛不眨地盯着,我就不信她们还能…….”

  “别!”她气若游思,伸手拉住了湘汀,“我知道,她是心里不舒服。她也未必真有置我于死地的狠心。这样全当罚我,让她出出气吧!”

  “可是娘娘!”湘汀攥着她瘦弱的玉腕,那腕子细的如今连镯子都承受不了了,不由又是叹息连连,“真想不明白太后是怎么打算的。皇上崩逝都十天了,还不传旨让太子即位,她真想弄得天怒人怨吗?”

  “明天,明天就见分晓了。”若微脸上涌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她答应杨荣三日内会有懿旨传出,她对我也许恩断义绝谈不上信义,可是对外臣,她不会食言的。”

  “如果明天她不立太子为帝怎么办?”湘汀忍不住问道。

  “她只是不喜欢我,祁镇毕竟是她带大的。”若微仿佛也迟疑起来,她不由暗想如果自己死了,瞻墡又坚持不受皇位,太后自然会立祁镇为帝的。

  都是因为朱瞻基遗诏里最后那句话:“朝中重事需白于皇太后。”此只一句,原本因为儿子当上皇帝即荣升为皇太后的若微又被赋予了更大的权力和殊荣,也被公开赋予了她掌控朝政的权力。可是朱瞻基没想到,正是这句话,现在阻碍了他视若心肝宝贝的儿子坐上龙椅,也坚定了张太后要将若微除之而后快的决心。

  若微明白太后会怎样想,怎么样做,所以她防范了。可是防范成功,自己没死,那么,因为自己没死,祁镇还有希望吗……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阮浪入内:“娘娘,太后差人宣您去乾清宫见驾!”

  “什么?”若微与湘汀均是一愣。

  “娘娘,不能去!”湘汀神色大变。

  若微立即翻身下床,套上金蹙重台履匆匆坐在妆台之前:“湘汀,帮我梳头换装,要快!”

  “这?”湘汀把目光投向了阮浪,阮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若微:“娘娘,奴才这就去通知颜青和孙大人!”

  “不必!”若微拿起妆台上的玉梳理着满头云雾,面上是前所未有的镇定,那份从容的气度让人不得不仰视。

  身穿皇后礼服,头戴凤冠的她下了暖轿,缓缓步入乾清宫。

  大殿之上五扇金屏前那高高的御座旁站着同样一身华服的女人,正是张太后。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看着身穿皇后礼服、头戴凤冠的若微一步步走向自己。她开口了:“流云死了,在仁寿宫花园里,临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支红梅。”

  “儿臣知道!”若微亭亭立于殿内,这一次,她没有请安行礼,也没有半分的惶恐。

  “很好,你知道了,就该明白哀家的意思!”张太后毫不讳言。

  “儿臣明白母后的意思,但儿臣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做?若微八岁入宫,是您的母亲将我举荐来的,又是在您的宫里长大成人的。可是为何这么多年来,您就是容不下我?”若微不想与她绕圈子,她知道一切的结果均在今晚和太后的这场对话之后,所以她要直抒胸意不留半点儿遗憾。

  张太后与她的心思一模一样,她也不再掩饰自己对若微的不满与怨恨,她直视着若微冷冷说道:“因为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若微还是糊涂了。

  “一个是孙忠。每当我看到你,就会想到你是他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就会想到他现在所拥有的宁静温馨的生活是我永远都不会拥有的,所以,我不喜欢你。”她紧盯着若微的眼睛,这双眼睛有三分像年轻时的他,那是一双能够让冬日回春,雪融冰释的眼睛,就像是星星在夜空里微笑,清新单纯,明朗干净。对上这样的目光,你会被这里面传递出来的温柔牵绊得牢牢的,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

  “我知道,我曾经在我爹的书房里,看到过一幅画儿。那上面的女子不是我娘。入宫以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被我爹一直珍藏的那幅画上的人是你。”若微紧盯着张太后说道,“只是我后来常常疑惑,你与那画上的女子虽然长得极像,可是又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

  “你说,他藏着我的画像?”张太后跌坐在宝座上,心事如潮,往事历历在目,想不到他竟然画了自己的小像珍藏在身边,那就是说他没有忘记自己。不一样?若微口中所说的不一样指的又是什么?她猛然惊醒,“是的,我老了,我们初识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四,他画的该是未到及笈之年的我,你自然觉得不像。”

  “不。”若微摇了摇头,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其实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画上的人立于梨树之下,绿叶白花衬着那女子娇俏可人,然而最动人之处是她脸上的笑容,笑得那般清醇,纤细的身姿、小小的脸庞略带稚气,就像一树梨花在喧嚣的尘世如同世外仙姝一般圣洁宁谧……”

  “他画的是我们在进香山路上初逢时的情景!”张太后陷入了回忆,脸上又浮现起和他初遇时的那种娇羞慌乱,因为迎风而舞的一方素帕,让她和他在梨花深处不期而遇,纵然是欲休还顾,倒头来还是人花相映,彼此折服情根深种。

  “就是这份神情,就是这样的笑容。只在画上,只在我爹的记忆中。”若微呓语着。

  “那他为何不去我家提亲,我等了他整整两年。”她脸上的神思追忆不见了,瞬间换作幽怨与冷俏俏的寒意。

  “内中详情若微不知。可是若微知道,我爹才富五车却甘于平淡,终生寄情山野不问世事,不入仕不求财,这样的淡泊性情,太后其实未必会真的喜欢。”她说的如此直接,如此任性,还带着稍许的孩子气。

  果然,太后的脸色变了又变:“你什么都不知道!”

  “刚刚太后说了您之所以恨我是因为两个男人。若微现在知道了其中一个是我爹,那另外一个呢?”若微也冷了脸直接顶了回去。

  太后没有说话,伸手指着若微头上的凤冠:“你竟然带了它来炫耀。炫耀你有一个多么宠你爱你,为了你不惜屡屡破坏祖制的夫君吗?”

  若微仿佛懂了,她的凤冠是十二龙九凤,远远超出了大明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钦定的规制中的九龙四凤。是的,这是朱瞻基为了向世人展示作为帝王、作为男人他一直坚守的誓言,也是他们爱情的明证。

  她带着它,不是为了炫耀,只是为了坚定。

  这份坚定,她知道太后不会懂,她也不屑去辩驳。

  “因为瞻基?”她问,“您居然在嫉妒?嫉妒您自己亲生的儿子把爱全都给了我?”

  “糊涂!”张太后铁青着脸,“若是瞻基对你的爱能发乎情止于礼,万事符合规矩,母后只会替你们高兴。可惜不是,从瞻基爱上你的那天起,他就在破坏规矩。一次又一次,如果没有你,不管是当太子还是做皇上,他都会更出色,也更有成就。因为你,他让我失望,让全天下失望,更让永乐大帝成祖爷失望。我们如此精心栽培的皇上,文治武功俱全,可惜只励精图治了短短十年,还没有亲眼看到大明的中兴,就撒手而去。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这样的指责,若微想辨,因为她担不起,可是张太后面上的神色如此郑重肃穆仿佛从她口中说出的都是金科玉律,若微又无从相辩。

  “你已经毁了一个皇帝,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把我的孙儿引上岐路。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其一,你自殉先帝,我会彰表你的德行,让你走的风风光光。太子明日就是新君。”张太后冷冷的,话如寒冰。

  “我不会死,瞻基也不让我死!”若微稍稍有些犹豫,比起那些有名无实的后宫妃嫔,若说殉葬,她真的应该当仁不让,可是一想到祁镇,她实在不放心,所以容不得她多想,立即顶了回去,“襄王不是宋太宗,做不出那样凶狠残忍的事情来。所以母后就不要想着兄终弟及了,祁镇也是您的亲孙子,您就真的忍心违背瞻基的意思?您是知道的,瞻基从懂事起就肩负着捍卫东宫荣誉的责任,小小年纪就要卷入赵王、汉王与父皇的夺嫡之战,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如今您忍心让他的遗愿落空吗?”

  “瞻基?皇上的名讳就是这样被你呼来唤去的吗?”张太后深深叹了口气,颓然地靠在龙椅之上。是的,今夜她也破了规矩,为了与若微对峙,居然选在这乾清宫大殿上与她做最后的对决。曾经为了先声夺人,她想过要抢下太子,不让她们母子见面。可是她竟单衣跪在仁寿宫门口,这样的惊人之举让她无从应对。她也曾从了胡善祥的建议,命人在她的膳食中下毒,想不到被她发觉了,还不声不响的让肇事者死在了自己的仁寿宫花园里。

  每一步都是处心积虑,可是每一步都输于意料之外。

  因为若微做事太不合常理了,让她防不胜防。越是如此越让她不能心软,于是她板起面孔冷冷说道:“第二条路,也是唯一一条两全的出路。明日在这儿,祁镇仍是新君。而你,幽居于南京旧宫,在皇上成年前不得与皇上见面,后宫事务由贤妃代理,不管是前朝政事还是后宫事务你均不得染指。”

  “您在说什么?”若微愣了,她显然没有想到太后会出此下策。这是要将自己赶出皇宫吗?出了皇宫,她真能让自己活下去吗?这显然是一步缓兵之棋,若微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呀。

  “若是我两个都不选呢?”她问。

  “不选?”张太后盯着若微的眼眸面上阴晴不定,“还是想一想吧。我累了,先回去休息。明日辰时三刻前派人来回我。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太后说完凤袍一抖就翩然离去了,只留下若微一个人站在寂寂的大殿中,她细细地凝视着殿中的陈设,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朱瞻基昔日的浓情蜜语,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两人相依相偎在一起的情景。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人生在世,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曾经拥有的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曾经的甜蜜与温情,如今都成了凌迟自己的利刃,随着沙漏一点儿一点儿吞噬着她的年华和生命。

  要这样活下去吗?

  瞻基,请你告诉我,我真的要这样痛苦地活下去吗?

  泪水不知何时悄然滑落,冷风拂过,泪痕很快被风干不留半点儿印迹,可是那泪水曾经淌过的地方皮肤觉得紧紧的,就像自己心底的伤,别人看不到,可它真正裂开过、如今正淌着血、深切地痛着。

  宣德十年正月初十辰时,张太后牵着太子朱祁镇的手走上乾清宫玉台之上,她将虚岁九岁实则不满八岁的朱祁镇轻轻按在龙椅之上,俯视群臣,她庄严浩然的嗓音响彻大殿:“这就是新天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响起山呼万岁之声,满朝文武叩拜新皇。

  朱祁镇的目光在殿中找寻了一圈,又投向立于身侧的张太后,他轻声问道:“皇祖母,母后呢?”

  张太后好像没有听见,凌厉的目光直射在朱祁镇的脸上,朱祁镇不由打了个寒颤,立即端正坐姿大声说道:“众卿平身!”

  “谢吾皇!”又是此起彼伏的谢恩之声。

  人群中,没有母后的身影,朱祁镇有些好奇,也有些失落,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朝中大臣们的奏报吸引住了。看着那些或是高大,或是俊朗,或是已近垂暮之年的臣子们起身出列跪在他的面前,说着各种各样的吉祥话,奏报各地的要闻事件,他觉得新鲜极了,这比在上书房里听师傅们讲的文章典故要有趣多了。

  朱祁镇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注定要成为明朝历史上最为瞩目的人物。

  他的母亲,一个山东邹平地方小吏的女儿,八岁入宫几经沉浮成为与皇后同样有册有宝打破后宫规制的皇贵妃。更因为他的出生,而让宣宗废弃元配成为皇后。

  他,出生不足百日即被册立为太子,是明朝历史上最小的太子。

  他,七岁登基,是明朝第一个冲龄即位的幼年皇帝。

  他,正蹒跚着开始为君为帝的一生。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迎来怎样坎坷的命运。中国历史上两次称帝,两次改元的,仅此一人。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若微带着湘汀和阮浪乘着一艘官船从北京南下行在运河之上。倚身舱门凭栏远望,看着岸上渐渐消失的光亮和水中的波光潋潋,若微不禁喃喃低吟: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

  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

  一声轻叹,回身从几案上拿起一壶酒,三杯两盏入口,已然薄醉微醺。

  “娘娘,夜深了,当心受凉!”湘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才让她从恍惚中醒了过来。

  “湘汀,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她轻声问到。

  “娘娘,已然二十六年了!”湘汀为她在身上披了一件孔雀绿翎裘,“娘娘,可是又想起以前的伤心事了?”

  她摇了摇头,一支玉钗松松挽成的流云髻,如烟似雾,眼神流转间顾盼生辉,气质雍容又娇媚飘逸:“去,把我的琵琶抱来!”

  湘汀面上一怔,娘娘已经好多年未弹琵琶了,但是她不敢多问,也无从揣测,只是从里间悄悄取来给她。

  玉指轻撩,曲音悠然而起。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曲音止,清泪流。

  回眸相问:“湘汀,你说,我是正还是邪?是忠还是奸?”

  “娘娘!”湘汀眼中悲泣,跪在红毯之上,泪落无声。

  第四十七章 谁染霜林醉

  这船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每日醉生梦死昏昏而过,当船停泊在南京码头时,她仿佛还在梦中。

  “娘娘,到了,该下船了!”湘汀轻声低唤。

  “到了吗?”若微睡眼惺松从卧榻上坐起,湘汀忙为她披上一件水蓝色的素绒绣花袄,又将脚榻上的云头踏殿鞋摆好。若微起身换装之后推开舱门走到甲板之上,看到码头上依旧繁华,货船往来,商贾云集……还好,虽然自己的世界已全然变了模样,但是民间百姓的日子依旧安乐自在、富足太平,城中各种营生也热闹如故,心中稍感安慰。

  下了船换上早已等候在此的马车不多时就来到了南京旧宫,依旧是在东宫那间小小的静雅轩内,若微换上旧时最爱的碧色宫装,一个人走到寂寞空旷的宫巷之中,寻访儿时的记忆。柔仪殿里曾经莺歌燕舞好不热闹,贤淑端庄的王贵妃,娇艳绝伦的权贤妃,皆如过眼烟云一般,如今早已是人去殿空,清冷无趣。

  湘汀不放心,遂吩咐留守在此地听候差遣的宫女收拾殿宇、整理箱笼,自己悄悄追了过来。眼见若微如同一个迷失方向的精灵一般失魂落魄地在宫殿间行走,心中酸楚难奈。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湘汀知道,每走一步,就是在重温过去的年年岁岁,娘娘说过,回忆是美好的,但永远沉浸在回忆中又是最最痛苦的。可是现在,除了回忆,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南京的冬日比北京要暖和多了,从北京出发的时候还在漫天飞舞着小雪花,而南京却已经有了一派初春的景象,可是偏偏此时天空中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细雨轻飞,阴沉沉的天色仿佛是她重叠在心底的无边无尽的悲伤。

  “瞻基”。

  她又在痴痴地轻唤:“思君如夜烛,煎心泪千行,只影在人间,如何不同死?”

  “娘娘,在廊下避避吧,奴婢回去取伞!”湘汀一溜烟儿地跑了回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再听下去一定会忍不住哭泣,所以借着取伞,她逃了,她避了。

  看着她的背影若微心中酸楚难忍,二十六年过去了,自己三十三岁了,而湘汀已经四十二了。她的心始终没变,勤谨如故,体贴如故,可是身形变了,动作也迟缓了。

  看着旧宫内依旧华美的宫殿,心中感慨不已。她没有等湘汀取伞回来,而是独自一人迎着细如银丝的小雨穿过高大的殿宇来到西南角的三处小院前,这里便是当年咸宁公主的书房“城曲堂”,依旧清幽雅秀,依旧静谧有趣,可是再也没了那抹俏丽出尘的倩影,也听不到如燕雀娇啼般的欢声笑语。

  沿着龙池缓缓走入太子东宫,穿过正殿往南,在参天古松的掩映下,远远地望着朱瞻基儿时读书的四知堂书屋,日常起居的静宜斋……

  松涛阵阵,寂静安谧,实在是一个诵读诗书的佳境。

  也只有这样的氛围才会孕育出那样一位沉静谦和内敛纯善的仁君。

  恍然间,雨似乎停了。

  只是她知道,雨只停歇在她头顶上方那片方寸空间里,不用回头,也知道油布伞下立着的那个人是谁。因为他的气息,她从来都不曾忘记,有时她甚至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对曾经的人和物,事事非非,恩义情仇记得那般清楚呢?

  一身白袍的他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迎着细细的雨丝为她撑着一把伞。微风中他洁净的长袍轻拂微摆,漆黑的长发上没有官帽和玉冠,只以一根深蓝色的带子缚住,于是那满头的青丝笔直垂落,他就那么静静的凝视的眼前佳人的背影,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又似精雕细琢的姿式,那种闲云野鹤般俊秀飘逸的神情与雅致的气质足以让天下女子为之怦然心动。

  他只关注于面前的背影,却不知自己的背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手持上好的宫绢贡伞匆匆赶来的湘汀止步于百步之外,她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这样的一幕,让她心中狂跳不已。跟在若微身边二十六年,对于她和朱瞻基的情意绵绵她看的已经太多,然而都没有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撼。

  他们之间相隔咫尺,可是又似乎远距千山,经年不见,又似乎朝朝暮暮从来没有分开过。

  于无声之中徜洋在彼此心中的那份牵挂,与这冬末初春的细雨一样,润泽无形。

  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湘汀从来不懂诗,然而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了这样一句,她转过身悄悄地消失在宫巷的尽头,这个时候,天地之间,不需要再有任何人去打扰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若微转过身,凝望着他清隽的容颜,那双曾经写尽文韬武略占尽世间风流的乌瞳中不再凌厉深邃而是多了份柔和,有些幽深又有些恍惚,依旧眉宇如画、浅笑如风。

  “你老了!”她开口却是一句最违心也最伤人的话。

  “你也是!”他笑了,如同划过寂寞夜空的耀眼流星,璀璨之极,俊美之极,只是可惜一闪而过。

  “是啊,都老了!”她有些泄气,又有些负气,嘟着嘴转过身去,盯着不远处那池静谧的湖水,怔怔地愣神儿。

  他上前一步,把手悄悄绕到她身前,将她圈入怀中。

  突如其来亲昵的举动让她猝不及防,亦或者是她根本无从抵抗。

  因为他的亲昵不涉及私情也无关欲望,只是一种亲昵。

  就像吸一口山顶新鲜的空气,采摘路边醉人的野花,掬一捧清洌的泉水一样自然。

  “许彬,这一生似乎你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就像是为我而生的护法神一样。”她的声音幽幽的带着些许的微颤。

  他俯下头亲吻着她的秀发,仿佛那是人间的甘露,蕴含着百花的芬芳,神情凝重而又温情脉脉,他呢喃着低语:“那么现在,你需要我吗?”

  她没有答话。

  她的身子微微轻颤,他感觉到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从来都不曾真正的离开过他的视线,他在等,等了多少年,他仿佛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在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瞻基在看。”她说

  “我知道!”他没有放开手,反而箍得更紧了,“他会欣慰的。”

  她猛地转过头,紧盯着他的眼眸:“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可是今天,我想知道。”

  他从她的眸中看到了一身白衣的自己,他笑了:“我一直在等你问。”

  “可是我不敢!”她老老实实的回答,在他的面前她从来都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妹妹,他的笑,让她手足无措,他的锐利更让她无所遁形。

  他又笑了:“对我每多一分了解,就会增加一份情,所以你才会怕。”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否认也不承认,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好了!”他牵着她的手,举着伞,任由雨丝斜泻在他洁白无尘的袍子上,护着她步入池边的八角琉璃亭中,坐在亭中看着无数的雨丝落入湖中,溅起大小不等的涟漪,正如她的心思一般全都乱了。

  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挡住倾斜入内的细雨,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娓娓道来。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转过身去与他面面相视:“你是南宋皇室后裔,你原本姓赵?”

  “不,我姓许,我娘姓赵,是赵氏最后一位公主!我祖父是许汉青,乃宋末抗元大将。”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骄傲的神情,那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骄傲,比起宋朝皇室后裔的身份,他似乎更得意于此。

  “那么,你祖母就是许夫人?”若微仿佛懂了,那是个近乎于神话与传说中的巾帼女杰……

  许夫人姓陈名淑桢,是南宋闽广招抚使陈文龙之女,因嫁给许汉青为妻,故人称“许夫人”。许夫人自幼着男装,平时喜击剑弄铁丸,有穿柳贯风之术,且学得少林轻功。有一次在山中打猎,偶得一对雌雄宝剑,精莹皎洁,锋利无比。许夫人秘藏之,每逢月明之夜,便于庭院中把玩,左右盘旋,上下飞舞。观者以豆撒之,以水泼之,皆不能近身,可见功夫之纯熟。

  宋末国运衰微,元兵入侵,许汉青与夫人倾尽家资举义旗招幕义军勤王抗元,历经六年,转战闽北、建宁、政和等地抗击元军,令元军胆寒,最后捐躯于漳州城,是留名史册的一代女杰。

  从来就知道他不简单,身负绝世武功,家世如迷,文韬武略有旷世之才,可又淡泊随性桀骜出尘,世事皆不入心偏又了如指掌,可是当谜底揭晓的时刻,她还是大感意外。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惊恐地问道:“你?在家中蓄养美姝又浪迹花间柳巷,交友泛杂,上至名士豪杰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流氓地痞,难道你是想寻机复国?”

  紧盯着她的美目,他稍稍有些失望,唇角边浮起淡淡的笑容:“你太小看我了!”

  “我?”她语迟了,“不是小看,是从来都不曾看透。”

  “我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早已不是在为自己而活,在我身后有一群人,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复国。”他忽地把手轻放在她的肩上,看着她惊惶的样子他觉得很是有些好笑,“可是我不这么想。我要的,是随时可以复国的能力,但做与不做,就要看当今的天子。如果他可以令百姓富足安康,令国运昌隆井然,那我自然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许彬。反之,江山易主,对我而言是责任更是义务。”

  她仿佛没有听懂:“你?”

  “是我!”他注视着她的眼眸,不忍放过这样一个跟她近距离对视的机会,他要让她永远记得自己的目光,这目光径直射入她的心房。他知道自己的笑足以令天下的女子为之折服,所以他一直在笑,即使是他原本并不想笑,即使是他心中也有凄苦无奈,“当朱棣树起反旗逼宫造反,将战火带给万千黎民的时候,那是一个机会,可是我忍下了。我想看看,他能不能做的比建文帝出色,结果证明我对了。再后来,当朱瞻基与朱高煦对峙时,我又有了一个机会,我依旧忍下了。”

  “是因为我?”她问。

  “嘘!”他把手指轻点在她的朱唇上,这动作惑人极了,将成熟男人与调皮少年两种迥然不同的魅力混入一起,令人无从抵挡。

  “不,若真的是为了你,永乐十八年,你就不可能重返宫闱。”他笑了,“因为朱瞻基,我信他,将会是一个好皇帝。”

  在他的笑容里分明有一种难掩的苦涩,若微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她强忍着,她不想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来。

  “可是现在,我犹豫了。你的儿子,朱祁镇,我不知道他会将大明引向何处?我也不知道居于仁寿宫的张太后会如何左右朝政。”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前一刻还是柔情似水而此时竟寒光逼人,“你记住,你身上肩负的责任,不仅是朱明的祖业,还有赵宋。这国不仅是朱瞻基留给你的,还有我……”

  他说的似乎有些耸人听闻,但是若微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不仅在宫内还是宫外,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朱瞻基中毒,短短二十四个时辰内,他就帮自己捉到了元凶。他的能量与势力范围,她从来没有低估过。

  “这份担子,我承担不起。”她颓然地坐在亭中,眼中是无边的哀伤与幽怨,“我想逃。”

  “好,我们一起逃!”他再一次将她搂在怀中,喃喃的低语不会让第三个人听到,“我一直在等这样一天,你不是太后,我也没有复国的重任,我们走的远远的,我们可以驾船到南洋去寻觅一个小岛,也可以远赴西域找一片化外乐土。”

  “能吗?”她摇了摇头,“我很想答应你。可是我不能。”

  “我这一生,我的来生,都许给了瞻基。”她闭上了眼睛,因为她不能与他对视,他的眼神儿会将她凌迟,会将她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铠甲与堡垒击得粉碎,太多的时候,她在他面前是透明的,是无从招架的。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也不知他是何时松开的手,只听到耳边传来缥缈的话语:“养好精神,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就会回到宫里。既然无从选择,就做好你该做的。”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

  正像他根本听不到在那潺潺的流水声和细细的风声里夹杂着她的心底的哭泣。

  第四十八章 稚子何所托

  正统元年三月。

  南京至临安驿道边上的乌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镇子,这里依山傍水有如世外桃源。

  朝阳下碧树掩映的花架底下,大长公主咸宁与若微正在井边洗着春笋,看着一个个像尖锥似的披着淡绿色嫩衣的春笋,若微的心情好极了。

  “真羡慕公主和附马,居然寻了一处如此雅致的居所。怪不得公主青春永驻,容颜不老!”若微面露戏谑之态与她调侃着。

  咸宁公主将洗净的春笋晒在一块青石板上:“偏你爱吃这东西,弄起来麻烦死了,我看你不如搬过来与我们一起住好了。”

  若微尚未还口,坐在井边竹椅上擦拭弓箭的附马宋瑛立即喜笑颜开:“公主殿下还惦记着让若微给我做妾的事情呢?”

  “呸!”咸宁公主抄起一支莹润可爱的嫩笋就冲宋瑛丢了过去,“若微也是你叫的?如今得称太后。不然把你全家都拖出去斩了!”

  宋瑛一面跳着脚跑开,一面说道:“杀我全家?杀我九族我都不怕!不过,大长公主殿下,别忘记了下官的妻族可是皇族!难道您还想连当今皇上、皇太后、太皇太后都要一并株杀了?”

  “泼皮!越说越没个正形!”咸宁公主说不过他,又跳起来追上去与他笑闹在一起。

  若微在旁看了,唇边是淡淡的笑容,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嬉戏间宋瑛与从门外匆匆入内的两个人撞在了一起。“赵辉,你怎么来了?”

  赵辉是大长公主朱元璋最小的女儿宝庆公主的附马,也是南京都督兼宗人府执事,他面色焦急,冲着若微揖手行礼:“太后,请速速回宫。”

  “怎么了?这刚来就要走?”咸宁公主立即拉下脸来十分不悦。

  与赵辉同来的阮浪立即上前解释:“大长公主有所不知,京城宫里来人传话,说是皇上微恙,请太后收拾行装,立即返京!”

  “什么?”若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中的春笋掉了一地,如同五雷轰顶顿时乱了方寸。

  阮浪立即上前扶住她:“太后别急,先回宫再说吧!”

  如同踩在浮云上一般,若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农庄,又是怎样回到宫中。对着惊惶失措的湘汀,她记得自己只说了一句话:“即刻回京。”

  没有乘船,而是选择了更为便捷的陆路,坐在马车上连夜出了金川城门。

  在城门口遇到了许彬,他与赵辉并肩而立,没有一句劝慰的话,只是递给若微一张字条,“也许你会用得上。”

  若微打开一看,面色大变。

  “痘诊初发可见高热、咳嗽、气喘、鼻煽、紫绀等症,此为邪毒闭肺之变症,治当清热解毒、开肺化痰,可予麻杏石甘汤加减;若见壮热不退,神志模糊,口渴烦躁,甚则昏迷、抽搐等症,此为邪毒内陷心肝之变症,治当凉血泻火,熄风开窍,予清瘟败毒饮加减并吞服紫雪丹。”

  她恍然懂了,春天,如今正是正统元年的春天,他说过,今年春天自己该回京的。

  难道这也是他安排的?

  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出口半个字,但是自眸中透出的意思,她相信他能够读懂。

  “许彬,事到如今,我不知该怕你还是该敬你?该恨你还是该爱你?是你手下的人害我儿身陷危局吗?须知大明江山也会因此摇摇欲倾,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回京吗?此举实在是棋行险招,太险太恶了。也许,我该恨你,可是又恨不起来!”

  “恨亦是爱,爱亦是恨。这一生我们能够遇见就是一桩幸事,再多的都是奢求!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能让你如愿。”他笑了,她的意思他读懂了。同样,他也相信透过眼神儿传递的意思她自然也是能够参透的。

  昼夜不歇奔赴京城,一入乾清宫,看到太医的神色,若微心中已经明白大半,来到龙榻之前看到那烧得通红的小脸,若微忍不住珠泪连连。

  亲自为祁镇诊脉,亲自拟方配药,更是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小茶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为他煎药,又是亲自将温热适中的汤药喂入他的口中。

  整夜守在他的榻边,用自己的手握着他的手,生怕他耐不住痒抓伤了痘疹。

  日升月起,连着守了数日,终于大好。

  太皇太后张氏两次探视,两次均在门外止步。

  云汀不解,扶着太皇太后张氏回到仁寿宫坐在暖炕上,不由开口相询。张氏叹息连连:“祁镇从降生之日起就是由哀家抚养,对于他这个孙儿哀家真比对几个儿子还要上心。可是没成想在他昏迷之际,口里唤的却是他的母后。这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这份情,割是割不断的。罢罢罢,以后哀家也省省心,不再管了。”

  张氏靠在枕上转身扭向里侧,眼角边渐渐有泪水溢出,她没有伸手去擦,而是任由泪水滑落在锦被当中。

  她一次一次地问,是我错了吗?

  可是没有答案。

  正统二年春,十一岁的朱祁镇正在乾清宫东暖阁里习字,朱祁钰跑了进来:“皇兄,咱们跟二叔去南苑赛马可好?”

  “不好!”朱祁镇头也不抬。

  “唉,皇兄整天待在房间里看书习字闷不闷呀?”朱祁钰凑到龙案前探着头问。

  “当然闷了!”朱祁镇沉着小脸。

  “那就出去玩会儿,怕什么?”朱祁钰眨着眼睛问道:“是了,母后回来了,你怕母后责罚你?”

  “不是!”朱祁镇将手中的笔放在笔架上,以手撑着下巴,面上是一副踌躇的神情,“母后这次回来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记得以前父皇在的时候,每当母后看到我贪玩,总会扳起面孔来狠狠地训我,还用竹骨折扇打过我的手掌心。可是现在,她再也不训了,就是那天看到我趴在草地上玩蟋蟀,她都没说我半句。”

  “那你还怕什么?”朱祁钰挤到朱祁镇身边,朱祁镇往边上挪了挪,让朱祁钰坐在他旁边。

  随侍的太监金英立即唉呦了一声:“万岁爷,这龙椅二殿下坐不得。”

  朱祁镇眼一瞪,抄起桌上笔架上的大狼豪冲着他丢了过去:“滚!”

  “是,是!”金英揉着脑袋退了出去。

  朱祁钰看了看屋里侍立在侧的太监和宫女,趴在朱祁镇耳边怯怯地问道:“皇兄,这椅子祁钰坐得吗?”

  朱祁镇伸手揽过朱祁钰的肩轻轻拍了拍随后说道:“别人坐就是杀头灭门的死罪,可是你坐就可以!”

  “啊!”朱祁钰小脸吓得煞白,屁股一滑就要溜走,却被朱祁镇牢牢按住:“别怕,因为你是我弟弟,我让你坐,你就能坐。我是皇上,我说的话就是圣旨!”

  “哦,吓死我了!”朱祁钰胖胖的小手抚了抚胸口,“对了,皇兄还没说完呢!母后现在不罚你了,你为何反倒不敢出去玩了,还成天憋在屋里看书写字?”

  朱祁镇的眼神又黯淡了许多,他紧绷着小脸盯着桌上那个玉虎镇纸:“看,那个镇纸。是父皇小时候仁孝皇太后送给父皇的,伴了父皇好多年,后来父皇送给了母后,如今母后又把它给了我。母后虽然不再管我了,可是我知道她对我的要求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如今这书房里书案上摆着的笔、墨、端砚、镇纸还有书架上的书都是父皇用过的、看过的,就像一双双眼睛在盯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还有,有一天,我看到母后哭了。湘汀姑姑给我讲了很多父皇母后小时候的事情,我才知道,父皇原来是那样的了不起,所以如果我做的不好,母后就会想起父皇,就会伤心。”

  朱祁镇紧绷着小脸,眼眸中渐渐蕴出了一层水雾。

  朱祁钰伸出手去拂:“皇兄,你别伤心。我母妃也时常跟我讲父皇的事情,可是她从来不哭,每次她都特别开心,她说有这些回忆可是时常想想,就很知足了。”

  朱祁镇摇了摇头:“我母后和贤妃娘娘可不一样。听舅舅说,母后以前很爱笑,她的笑容如新荷照水,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万芳失色。可是现在,我好久都没看到母后笑了。”

  “想让母后笑还不容易,我有一个好法子!”朱祁钰仿佛献宝一般,小脸上尽是向往的神色。

  “什么法子?”朱祁镇眼前一亮。

  “我告诉你可以,不过,你得陪我去后苑射箭,而且要是你输了,就得把你那匹赤兔云驹送给我!”朱祁钰仰着小脸,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好!”朱祁镇点了点头。

  朱祁钰趴在朱祁镇的耳边低声说着,朱祁镇的脸上渐渐浮起了欢快的神情,兄弟两人很快手拉手地跑出乾清宫奔向了后花园演武场。

  半个时辰以后,后花园就吵翻了天。

  朱祁镇站在用马鞭狠狠地抽着一株桃树,只抽得桃树满枝颤抖,花落四方。

  朱祁钰双手插腰站在他旁边气哼哼地数落着:“你输了,就该把赤兔云驹送给我!”

  “不行,那是父皇赐给我的,不能给你!”朱祁镇面色阴沉,同样气呼呼的,“刚刚是风迷了眼我才射失了一箭,要不然怎么会输给你?”

  “不管,你是皇上,一言九鼎金口玉言,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朱祁钰毫不示弱,跳到朱祁镇面前喊道。

  “你还知道朕是皇上呀?还敢对朕这么大呼小叫的!”朱祁镇抡起鞭子继续抽打着面前的桃树,正巧朱祁钰上前与他理论,结果正打在他的脸上,顿时现出一道血印子。朱祁钰也火了:“你打我,你敢打我!”朱祁钰急了,跳着脚嚷了起来。

  “我打你怎么了?我是皇上,也是你大哥,我打你怎么了?”朱祁镇毫不示弱又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当若微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朱祁镇与朱祁钰正在地上滚成一团,没有任何成路数的招式,不过是踢腿蹬脚打耳光抓头发,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孩子斗狠打架一样。

  身旁侍候的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一地,若微原本是急匆匆地赶了来,然而看到这样一幕反而一下子就安静了。她静静地立在一旁,不发一语看着地上扭打在一起的兄弟俩,直到贤妃吴雨晴赶来。贤妃先是一声惊呼,然后立即下跪给若微请安告罪,紧接着就上前将朱祁钰拎了出来,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是狠狠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在朱祁钰的脸上,却像打在若微的心上。

  她上前将朱祁钰揽在怀里,伸手轻抚他的小脸,又盯着贤妃问道:“太妃这一巴掌打错了,原该打在皇上身上才是!”

  “臣妾不敢!”贤妃立即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若微低喝一声,指着朱祁镇说道:“皇上,快把太妃扶起来!”

  朱祁镇脸上还在别扭着,看到若微沉了脸这才走过来伸手将贤妃扶起。

  “求太后恕罪!求皇上恕罪!是臣妾管教无方才让祁钰冲撞了皇上!臣妾罪该万死!”贤妃脸上一派沉痛之色,上前拉过朱祁钰逼着他跪在地上给朱祁镇陪礼。

  “母妃!今儿的事不赖我,是皇上哥哥赖皮,输了也不认账!”朱祁钰嘟囔着极不情愿。

  贤妃听了立即大惊失色,扬手又要打,这一掌却硬生生地打在了若微的手上。

  “太后!”贤妃更是惶恐。

  “你也太莽撞了,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事,况且刚刚我来的早,看得真真的,是皇上不对,祁钰没有错!”若微和言细语地安慰着。

  朱祁镇愣愣地看着母后,脸上渐渐有了怨气,他不明白母后为什么不维护自己,她平日里不是总在对自己说教,念叨着什么帝王威仪,仁君风范吗?今儿弟弟都骑到自己头上来了,她竟然不责罚,还这样偏袒。

  他想不明白,可是若微偏偏不放过他:“去,把你的赤兔云驹牵来,亲自交到祁钰手上。”

  “我不!”朱祁镇大声顶了回去,他扭过脸,“那是父皇赐给儿臣的生日礼物,不能送给别人”!

  “不管它有多贵重,你有多么珍爱,既然你应了祁钰,如今就要履行诺言!”若微上前拉起他的手,“母后陪你去,我们一起去把赤兔云驹牵来。”

  “不!”朱祁镇猛地甩开她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

  “皇上!”身后的太监纷纷惊呼追了上去。

  若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身弯下腰轻抚着祁钰的脸说道:“好孩子,别生气,一会儿母后叫人把赤兔云驹给你牵过去。这脸上的伤回去让你母妃帮你好好料理。”

  说罢又转身对湘汀吩咐着:“请太医过去给祁钰好好看看,除了脸上还要留心看看这身上有没有伤,要用最好的药。祁钰长得好,千万别留下疤痕”!

  “是!”湘汀应声退下。

  “太后,你这样宽待祁钰,臣妾真是万分惶恐”!贤妃面露悲泣之色,“臣妾虽然不是奴颜婢膝之人,也算有些性情,存着几分傲骨,可是臣妾懂得君臣纲常,祁钰原是死罪,太后这样通达明理,臣妾心里……”

  “好了!”若微又是一声长叹,一手搂着祁钰一手牵着贤妃,“如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只有相依相扶常常走动才能度过这寂寂余生。况且,我们都是先皇宠过、爱过的,更该彼此关照体谅,否则先皇如何能安呢?”

  “太后!”贤妃哽咽了,她不再开口,因为此时她心乱如麻,想要说些什么也不知该不该说,年轻时的坎坷经历将她原本伶俐的性情磨砺得圆融内敛,很多时候,她知道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往往是最正确的选择。

  第四十九章 独自倚阑干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祁镇负气蒙着头窝在榻里,若微坐在东墙碧纱橱下的圈椅上静静地看着书,她一语不发,室内悄无声息,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几乎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镇闷得不行,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一角,拿眼偷偷瞄着若微,只见她如如不动坐在椅中看着书,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朱祁镇觉得十分无趣。

  “母后!”从外面姗姗入内的正是长公主朱锦馨,十五岁的她如花般娇嫩,人还未进门这如珠似玉的娇憨嗓音已然响起。

  走至屋内见到若微与朱祁镇的情形自然明白了几分,她笑嘻嘻地冲着床榻上的朱祁镇福了福礼:“见过皇上!”

  朱祁镇臊红了脸喃喃地低唤了一句:“皇姐!”

  “嗯”!朱锦馨美滋滋地凑到他身边说道,“听说今儿皇上在御花园里发了龙威,快让皇姐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朱祁镇立即裹紧了被子又将身子向榻里挪了又挪。

  “没有就好,真是可惜了那几个奴才”!朱锦馨轻抚着垂在胸前的青丝看似随口说道。

  “皇姐说什么?”朱祁镇探出头儿。

  “就是祁钰身边的伴读和随侍的小太监,全都被皇祖母下令诛杀了!”朱锦馨看了看朱祁镇又把目光投向了若微。

  若微依旧一副风淡云清充耳不闻的样子,一心只顾眼前的书稿。

  “什么?”朱祁镇则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面色急切地紧紧拉着朱锦馨的手问道:“皇姐说的是真的吗?皇祖母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没有侍候好皇上,也没有规劝祁钰,不仅让祁钰冲撞了皇上,还让你们兄弟失合,害祁钰受了伤。听说不仅是他们,就是这乾清宫里的奴才,除了金英、王谨、范弘这几个曾经跟在父皇身边得了免死金牌的人以外,都要被处死呢!”朱锦馨一板一眼地说着。

  “可是,不关他们的事呀!”朱祁镇从床上跳到地上,连鞯子也没顾上穿就往外跑,“我去求皇祖母,让皇祖母开恩放了他们。”

  “回来”!若微喝道。

  “母后”!朱祁镇转过身,“母后帮儿臣去求求皇祖母。”

  若微放下书稿,走到朱祁镇面前:“皇上让母后求什么?怎么求?”

  朱祁镇愣了。

  朱锦馨在旁边低语着:“求也没用,已经行刑了!”

  “什么?这不公平,不关他们的事!”朱祁镇大喊着,眼中霎时有泪花闪过。看着这泪花若微仿佛有一时的心酸与欣慰,虽然生下来就是太子,从小锦衣玉食养在深宫,可他终究还是承继了自己的善良与单纯,只是这份单纯作为宫廷中的男人,作为执掌大国的天子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于是,她不得不狠下心绷起脸说道:“帝王之家从来就没有公平。皇上一言一行都牵动着许多人的命运。在你看来只是一句戏言,一场游戏,可是对他们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母后,这是为什么?祁镇不懂,祁镇真的不懂。祁镇只知道自己不会输,所以才会答应祁钰的条件,可是没想到竟会真的输了,我不甘心,也不舍得将父皇送给我的云驹送给他,所以……”朱祁镇此时就是一个惊惶失措的男孩,像成千上万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眼神儿中有不安,有惶恐还有一丝悔意。

  若微拉过他的手,牵着他走出西暖阁,步入东暖阁书房,直到龙椅前:“两个时辰前,你还让祁镇与你一同坐在这龙椅上,你知道吗?就这一个动作,你书房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母后?”不出意料,朱祁镇的目光里全是惊慌。

  “你看看这龙椅上的龙雕,与那些椅子有什么不同?”若微伸手指着屋内南北两侧相对而设的十二张黑漆木椅。

  “大一些,有龙,还铺着明黄色的褥垫和引枕!”朱祁镇喃喃地回答。

  “是,这是龙椅,是天子才能坐的,象征着无尚的权力,还有大明的江山与社稷,这一切,你能与他人分享吗?”若微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明白,她只是记得朱瞻基第一次随朱棣北征的时候,好像只比现在的祁镇大两岁。所以他应该能懂。

  朱祁镇的目光从黑漆木椅上移到龙案之后的龙椅上,怔怔地看了好久,他仿佛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是儿臣错了。帝王之家没有玩笑,也没有随意的允诺。”

  若微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你以为自己不会输,所以把心爱的云驹许给别人当赌注,可是赌就是有风险的。在允诺前就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够承担输的结果。今天人家拿云驹跟你赌,你输了,你知道心疼想反悔,可是祁钰说的对——君无戏言,不管你有多心痛,这云驹从今天开始就是祁钰的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人家拿江山跟你来赌,你固然胜券在握,可是,你能赌吗?”

  “不能。因为赌就有风险!”朱祁镇仿佛明白了,可是转念一想又糊涂了,“可是以前父皇教祁镇下棋的时候说过,不要想着输赢,只要用心去下,就会找到克敌致胜的法子,想多了反而会顾虑重重影响思路。”

  若微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这个孩子似乎太聪明了,你跟他讲任何的道理他都能举出反例来驳,如果他愚钝一些,反倒是件好事。

  想了又想,她只得说道:“你跟父皇下棋,跟弟弟比射箭,都是闲趣,无伤大局。可你是皇上,皇上举手投足谈话之间无一不牵动着国体。以后批阅奏折,在朝堂上议政裁夺事务,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万千百姓的福祉,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定要三思而后动。就像今天,你的玩笑之举,有数十条性命为你连累,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懂了吗?”

  朱祁镇望着若微的眼神忽明忽暗,他轻轻点了点头:“一会儿我就把马给祁钰牵去。”

  若微点了点头:“这一次你虽然心中不舍,却依旧要践约而行,这才是明君所为。若要不后悔,以后做事前要多想想。”

  “嗯!”朱祁镇点了点头,重新回到龙案之前提起笔认认真真地写起字来。

  若微面色如常姗姗走出乾清宫,朱锦馨紧紧跟上:“母后是去永宁宫吧!”

  若微稍稍有些诧异,她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女儿姣好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灵动可人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的智慧与笑意让她忍俊不已:“你个鬼灵精!”

  “呵呵,不仅如此,馨儿还知道母后已经命人偷偷将那些太监和宫女遣出宫去了,如今被砍头的都是天牢里的死囚!”朱锦馨歪着头说道。

  “你这丫头!”若微脸色微变,抬眼看了看四周。

  “没事,我猜皇祖母也知道,她整日在佛堂诵经,自然不会轻易杀生。你们俩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教导皇上早些成材,也算是心照不宣罢了!”朱锦馨脸上一副澄明之态。若微心中忽然一动,再过一年,女儿也要及笈也要嫁人了,她伸手将女儿拉入怀中,轻叹道:“好在有你。”

  “母后放心,馨儿一定会永远守在母后身边!”朱锦馨依偎在若微怀里低语道。

  “傻话,你总要嫁出宫去,怎么可能永远守在母后身边呢?”若微心里酸酸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软,越来越不经事了。

  “女儿不嫁,女儿永远陪在母后身边!父皇走的时候曾经拉着女儿的手说过,母后的性情看似通达坚韧,其实母后的心太软,父皇让女儿陪在母后的身边为母后解忧!”朱锦馨仰起脸紧盯着若微的眼眸说道,“母后又想父皇了吧?”

  若微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亭院里那两株参天的古柏,雄伟苍劲,巍峨挺拔,是它们使这高大空旷的宫殿中有了灵气与活力,阳光透过树叶投在地上是斑驳的影子,就像她的心一样,总有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

  因为瞻基不在了。

  她不由搂紧了锦馨。

  朱锦馨咯咯地笑了起来。

  若微看着她,“笑什么?”

  朱锦馨笑道:“作为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女儿和祁镇还真是压力很大呢,也不知这辈子我们能不能遇到一个人,也能有一份‘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情?从小看到的就是父皇母后的深情蜜意,倒把我们给难住了。”

  “你这丫头!”若微伸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戳,“走吧,随母后去看看太妃,这会儿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嗯!”朱锦馨牵着若微的手一同出了乾清宫。

  御花园里簇簇闪光的梨花酷似江上的朵朵雪浪,粉红色的桃花一朵紧挨一朵挤满了整个枝丫,还有大朵大朵白玉杯似的玉兰花像雪、像玉更像云。空气中弥漫的各种花香让人愉悦欢欣,茸茸的绿草衬着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像是给整个园子铺上了一层花毯。

  清风拂过,池边杨柳垂下的纤细柔软的如同绿丝绦一般的枝条轻轻摇曳,在这儿幽静雅致的氛围中却突然无端传出一阵若隐若无的哭声。

  先是低声的抽泣,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喝斥与责骂,接着便是凄厉的大哭与哀号。

  朱锦馨停下步子冲着那座紧闭的宫门张望着,随即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母后,仿佛没了主意。

  “是长安宫?”若微也驻足观望。

  “是!”随侍在侧的侍女低声回道。

  长安宫,在宫女太监们心中是一座冷宫。他们知道在这里住着的是大明朝曾经的皇后胡善祥,因为孙太后的原因才成为“静慈仙师”,从此幽居闭门不与任何人相顾,除了每逢初一、十五去仁寿宫拜见太皇太后以外,那扇宫门从不开启。

  “走吧!”若微重启莲步向前走去。

  走出几步之后觉得有些异样,于是停下来回身一看,常德公主朱锦馨还站在原地没动。

  “馨儿!”她轻唤道。

  “母后!”朱锦馨目光中尽是不忍之色,“母后不管吗?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若微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混着花香、草香,仿佛还有淡淡的甜味好闻极了,可是当她的目光投向那两扇紧闭的宫门时,心情却无端地变得十分压抑沉重。

  “走吧!”只说了这两个字。是的,她早已听出来里面的吵闹声是朱瞻基与胡善祥的长女顺德公主朱锦卿在打骂宫女。可是她不想管,也不能管。因为她很清楚,即使她是皇太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以主掌后宫,襄理朝政,可是普天之下总有一处是她不能涉足的,那就是长安宫,也总有一个人是她不能管的,那就是顺德公主。胡善祥被废被弃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顺德不一样,同样是有着高贵血统的天子娇女,可是她却承受了太多本不该由她来承受的压力与打击。

  从嫡皇长女一下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庶女,与母妃一道幽居别宫,终年见不到朱瞻基,也得不到父皇的宠爱与眷顾,内心中自然积蓄了不少委屈。

  所以对于她,若微始终存着一份愧疚。除了给她与常德一样甚至更好的待遇以外,她不知该如何补偿。可越是如此,她的性格就越是孤僻乖张,打骂宫女失德斗狠的事情时有发生,若微除了厚赏长安宫的宫女太监以外,也不好多问。

  想要走,可是恰在此时,那紧闭的宫门竟然开了。

  大殿前是细高身材一身长公主大红礼服的顺德公主,饱满的鹅蛋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如同荷叶上的水珠一般晶莹夺目,只是此时眼眸中闪烁的除了怒意还有毫不掩饰的恨与怨。

  在她身边跪着一个瘦弱的小宫女,看她身形不过七八岁的样子,零乱的秀发随风轻舞,头一直紧紧伏在地上,以至于根本看不到她的脸,弱弱的声音颤颤响起:“公主,贞儿知错了,求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恕罪?为什么要恕,凭什么要恕?快,快把恭桶边上的污秽舔干净了!”顺德公主唇边忽地漾开一抹邪肆的笑弧,凌厉的眼神儿中闪过一抹阴狠。冷,那种冷酷即使是在阳春三月也让人如同坠入寒潭一般。

  若微心中微颤,这孩子心中的积怨怎么会这样强烈?

  “公主?”小宫女终于抬起头,小小的瓜子脸上挂满泪水,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又好像没听懂。

  只是转瞬间,她的头发就被顺德一把抓住,狠狠按到恭桶边上,“舔,舔干净了!”

  那莹白的小脸撞在暗红色的木桶上呯呯作响,唇边瞬时流下腥红色的液体,那样触目惊心,可是就在这一刻,她仿佛沉睡中惊醒一般,大喊着使劲用力一推,顺德公主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反抗,一个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仿佛不敢置信一般:“你,小贱人!你敢打公主?”

  “贞儿没有,贞儿不敢!早上恭桶没提稳失了手是贞儿的错。可是公主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却不该让贞儿去舔食恭桶中的污秽。贞儿是奴婢,可贞儿也是人,公主不该如此暴虐!”

  一双蕴着晶莹泪珠的眼睛,像经过春雨洗刷的一对新叶,清新、翠绿,闪着新生的光彩,萌发着勃勃的生机。

  这样的眼神儿,若微只觉得被针刺到了一般,她终于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当顺德公主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下落的时候,若微低喝一声:“住手!”

  她仿佛没听见,鞭子继续下落。

  可是她唇边微漾的笑,说明她听到了。

  叭的一声,鞭子落下,只是没有落到小宫女的头上,而是落在常德公主朱锦馨的手臂上。

  是她为小宫女挡了这一鞭。

  “呦?这是怎么了?皇太后和咱们大明朝最尊贵的常德长公主怎么涉足咱们这小小的长安宫了?”顺德冷冷地盯着若微问道。

  “锦卿,这个小宫女若是使着不好,母后帮你换一个也就是了,不必动怒!”若微恍若不察她话里的意思,只一味和颜细语地劝着。

  “呵呵,皇太后哪里话?这个小宫女,我喜欢得很,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听说皇太后入宫的时候就是八岁,倒巧了,这贱婢也是八岁,所以每天看着她,就觉得是皇太后在身边哄着我玩呢!”

  “皇姐,你说话放尊重些!”常德眉头微蹙,面色不悦,她看了看母后依旧淡定的神色只好强压着心中怒气低声劝道。

  “怎么没尊重了?我就是想瞪大眼睛看看这丫头怎么能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大了以后怎么惑乱宫闱?我娘就是太老实了,所以没早早学会,倒头来才吃了亏。”顺德脸上像是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

  “锦卿,你对母后有恨,母后可以理解。只是母后与你娘之间的恩恩怨怨,随着你父皇龙驭归天那一瞬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你也渐渐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出阁下嫁,趁着现在还能好好在宫里陪你娘,就尽量尽尽孝心,让她高兴高兴。不要三天两头总拿宫人们出气。这宫里没有天生的主子。每个人都是一步一步过来的。今儿这个小宫人,母后带走。”若微的目光透过朱锦卿投向了那两扇虚掩的殿门,她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里面的人一定听的清清楚楚。

  “你要带走?”朱锦卿忽地笑了,她挥起鞭子狠狠抡向那小宫人的头,“就带走尸体吧!”

  “你敢!”常德公主朱锦馨终于气恼不过上前与她扭打在一起。

  嘈杂中突然响起一个怯声声的抽泣,小宫人满面泪痕哽咽道:“两位公主别吵了,别为奴婢失了和气!”说着她竟真的去舔那恭桶。

  只此一瞬,这个小宫人便牢牢地抓住了若微的心。她一语不发转身就走,仿佛是不忍去看,又似乎是气恼至极,只留下一句话:“顺德,你母妃注定要在这长安宫里终老一生了,可是你还年轻,想想今后的路,万事别太绝了!”

  “你威胁我?你敢威胁我?你的贤名不要了?”顺德在她身后喊着,笑着,最终缓缓抽泣了起来。

  常德公主拉开小宫女,弯下腰掏出帕子为她擦拭着那满是污垢的唇,动作小心翼翼,没有半分的嫌弃,更没有刻意的做作。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常德公主眼中不禁闪过点点泪光,她心中暗想,好小的一张脸,好憔悴的一个小人儿,她只有八岁,却又如此倔强,如此懂事,她真的好可爱。

  第五十章 儿女忽成侣

  仁寿宫内,若微与锦馨陪着张太后用膳。若微恭敬乖顺如同才刚入门的新妇,饶是如此,张妍还是面露愠色,将手上的象牙银筷重重一放,目光冷幽地看向若微。

  张妍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她知道不管是身为太后还是儿媳,孙若微言行无差,几乎无可挑剔,但即便如此,每每看到她,仍如芒刺在身隐隐不快,于是,她越发沉下脸来:“今儿的事,哀家都知道了。”

  若微赶紧起身行礼:“今儿的事,是儿臣擅专了,母后若觉得儿臣处置不妥……”

  “皇太后处置并无不妥”。张妍话锋一转,“身居上位,知道宽和驭人自是好的,但凡事有度,对贤妃母子不可太过放纵,定要严加约束,不能让皇上再受这样的闲气。”

  若微点了点头:“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下了。”

  朱锦馨赶紧盛了一碗汤端给张妍:“皇祖母,这汤可好喝了,您快尝尝!”

  张妍接了过来,眼波一扫正看到锦馨手上的伤痕,不由眉头微皱:“你这手怎么了?”

  锦馨笑了笑,赶紧掩饰:“刚才在园子里不小心,让树枝划了一下。”

  张妍面色微变,她自然知道才刚发生在长安宫中的风波,也知道锦馨手上的伤是顺德公主所为,但是此时却不想挑破,于是她拉着锦馨的手,微微轻叹:“怎会这样不小心!原本羊脂玉一样的手怎么跟让猫抓了似的,可上了药没有?”

  锦馨笑了笑:“母后说不要紧,过两日就好了。”

  “云汀,去,快去把哀家留的那匣子东珠分出一半给常德公主,带回去让丫头们磨成粉和了鸡蛋液涂上,可比太医院调的什么药膏子都好。”张妍对锦馨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偏宠,但却也见不得她受半分委屈,因为她知道,这个丫头是儿子朱瞻基的心头肉,若是瞻基还活着,看到宝贝女儿手上狰狞的伤痕,必定心疼得受不了,一想到这儿,张妍的眼圈便不由得红了。

  云汀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出一个镶珠描金的匣子。

  若微看到张妍的神色,立即明了她的心意,婆媳二人在这一刻都份外默契地想到了朱瞻基,想到朱瞻基,若微的心也抽搐了起来,虽是再三克制,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淌了下来,只得赶紧别过脸去。

  祖母与娘亲的心思,朱锦馨自无从体会,从云汀手里接过半匣子明晃晃的东珠,便一脸幸福地跟张妍撒娇:“皇祖母对馨儿真好!”

  看着亲孙女灿烂的笑脸,张妍愁肠暂解:“你这个讨巧的性子,倒比你父皇母后都好,哀家不疼你疼谁。只可惜啊,再疼你,这一两年以后也要嫁人了。”

  锦馨听了大怔,立即看向若微,一脸求助:“母后,快跟皇祖母说说,馨儿才不要嫁人呢!馨儿就在宫里陪伴母后和皇祖母。”

  若微笑了笑,看向张妍:“母后,馨儿还小……”

  “你甭说这个,还小。不小了。外朝的事情有顾命大臣盯着,用不着你日日去看折子。这孩子们的事情,你才该多上些心。”张妍沉了脸,“前儿胡氏来找哀家哭了好一阵子,说是如今顺德的事情也没人张罗。弄得哀家心里着实难受,好赖顺德也是先帝的公主,又是皇姐,你这个当母后的,也该替她张罗张罗,不为别的,早早打发出去,也少生些事端,否则,纵使你想得个美名,怕是也难如愿。”

  若微神色尴尬:“母后教训的是。”

  锦馨见不得若微受委屈,立即解围:“皇祖母可是错怪母后了,母后不是不管皇姐的事,只是皇姐那个性情,满朝的文武大臣,谁家敢把她娶回去。母后跟杨学士和英国公商议了好几次,都没人应。”

  张妍看了一眼锦馨,知道她所言不虚,又把目光盯向若微:“哀家知道,你先前找的那些人,都是文人出身,自然忌讳颇多。你大可从武将里选一选。当年随太祖、太宗开国的那些勋臣武将家的孩子里,哀家记得阳武候、安远候、西宁侯,还有武略将军家里,都有适龄的。”

  若微心下百味杂陈,却也只得无奈地应声。

  岂料张妍似乎并不满意她的态度,又狠狠补了一句:“你不要只应承没行动,最迟半年之内,必得把常德、顺德姐妹俩的婚事定下来。”

  若微还未应承,锦馨已然瞪大眼睛张着嘴表情夸张:“不要吧!”

  张妍亲自夹了一口菜给锦馨:“好了,来,多吃点,养好身子,好当新嫁娘!”

  锦馨一脸苦态看向若微,若微勉强挤出一丝笑颜,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堵得厉害。

  转日一早,文华殿上,朱祁镇便召了近臣商议为两位皇姐选附马之事。若微坐在朱祁镇的御座旁边,才刚把太皇太后的意思说完,坐在正中宝座椅上的朱祁镇,便一脸兴奋地地看向众臣:“皇太后的意思,诸位卿辅可都听明白了?”

  杨荣等人点头。

  朱祁镇一脸的跃跃欲试:“那你们就快说说,看看谁能当朕的姐夫。呃,那位顺德公主,朕不管,你们随便议议就行。常德公主可是朕的亲姐姐,必须得找个好人家,得长的好看,有才学、脾气还得温和,最好是像西宁侯这样的。”

  众人抚须而笑,目光投向咸宁公主附马西宁侯宋瑛。宋瑛虽一向自诩风流,也驾不住皇上如此赞誉,当下便是一脸窘色:“惭愧,惭愧!”

  若微看了一眼朱祁镇,用目光提醒他要言行得体不要越礼,朱祁镇自知出矩,赶紧理了理龙袍朝冠端正坐好。若微又看向众人,目光中颇有期许之色:“诸位大人,奉太皇太后懿旨,为顺德公主与常德公主择选附马,此事虽非国事,却有关孝道和宗室开枝,故须谨慎,就此拜托各位了。两位公主婚事亦并非皇上所言,常德公主还在其次,顺德公主,必得择个良人。”

  众人听后神色各异,杨傅为人最是直率:“皇太后。顺德公主虽也是我朝长公主,可终究因着废后之故,加之性格略微刚硬,坊间口碑不是甚好,名臣勋戚家中适龄公子怕是很难相应。”

  “诸位的担心,哀家也是知道的。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文臣儒士比较在意性情出身,咱们也不便勉强。可否就在武将中择选,只要附马能真心相待顺德公主,门第并不重要。”若微自知有些为难众人,言语间越发诚恳。

  众臣面面相视,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张辅开口:“太皇太后的意思老臣明白了,顺德公主性格是火暴了些,故须得武将相配,老臣倒有一人推荐。我朝开国名将武略将军石名初的长孙石璟,年方十九岁,现任府军前卫佥事,长得身材雄武甚是威仪,武功也极好,为人憨爽直率,若是将他配给顺德公主,应当合适。”

  “既然是英国公推荐,想来人品性情定是不错,这样,请皇上下旨,改日将石璟召进宫来,与咱们见上一见。”

  若微话音刚落,朱祁镇便赶紧应承:“行。朕这就下旨,这件事就了了。咱们还是好好议议——朕的亲皇姐!你们定要推荐最好的人选给朕!”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看向宋瑛,宋瑛也不推辞:“常德公主常出入我府,我府上几位兄长家的男孩子都很是倾慕公主。若能得尚公主,倒是我府的幸事。”

  若微听了,面色悦然,心想若能这样,也是最好,有咸宁大长公主和西宁侯照应,锦馨定不会受半分委屈,只是她还未开口,便看到殿边一角帐幔微动,正是朱锦馨探出头来连连摆手,面色还一脸痛苦。若微还在疑惑,却被朱祁镇看到,赶紧开口回绝:“不成不成!我皇姐曾跟朕说过,这西宁侯府中最好的男子就是西宁侯,早已经许了皇姑祖母了,别人都赶不上西宁侯一半,不成。”

  众人忍俊不禁,宋瑛一脸尴尬。杨荣出列解围:“臣有推荐,阳武候薛家乃铁券世袭,族谱煌煌,虽是勋臣武将出身,其幼子薛桓却是难得的翩翩佳公子,自幼与名师学习六艺,琴棋书画儒学医术皆精,还精通外邦夷国语言和风物民俗,极为博学出众。”

  话音刚落,朱祁镇便咦了一声:“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大理寺卿许彬?”

  杨荣笑而不语。宋瑛开口:“皇上圣明,这杨大人所说的薛桓,自幼与名师学习六艺,而他的名师正是许彬。”

  若微心中一动:“如此,倒可放心了!”

  朱祁镇一脸灿烂,像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既然你们都说他好,母后也觉得好,那,就是他了!朕就下旨让这个薛桓给朕当亲姐夫”。

  殿内,一片恭贺之声,殿外一角,却传来一声叹息,朱锦馨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丫头梅香:“不会吧,本公主的终身事这样就定了?”

  梅香一脸兴奋:“恭喜公主,这薛公子可是最好的了。”

  朱锦馨却一脸恼恨,转身而去,一边走一边想,我得去会会这个人,否则,任你们谁说好都没用。

  街头薛府门口。朱锦馨穿得破破烂烂,披麻戴孝,跪坐在薛府门口的街边痛哭,身前还放着卖身葬父的牌子,旁边放着一辆车,上面拉着个死人。引得一群人围着观看。

  路人甲丢下一个铜钱:“真可怜!”

  路人乙上前,捏起朱锦馨的脸:“这丫头长的还不错,不如跟了我!”

  路人丙太监阮浪扮成的百姓模样,走上去暗中用刀将路人乙顶走。

  朱锦馨看了,不禁低头偷笑。薛桓在仆人的引导下从府门出来。仆人指着朱锦馨向薛桓诉苦:“公子,就是这位姑娘,从辰时到现在,一直在咱们府前哭号,轰都轰不走,若是一会儿侯爷回来看见,肯定要生气。求公子赶紧想想法子把她请走吧!”

  薛桓上前行礼:“这位姑娘,你有什么难处尽管直言,若是在下能做到,一定出手相帮。”

  朱锦馨看向薛桓,眉清目秀,生得倒也标志,只是不知道性情如何,便刻意装着可怜,一边抽泣一边诉说:“小女跟爹爹从南京到海州去投亲,谁料想走在路上爹爹得了急病,突然过世,小女没钱安葬,只得在此卖身。”

  薛桓心思单纯为人善良,听后一脸动容:“生老病死福祸难料,还请姑娘节哀,在下愿出资安葬令尊。”

  朱锦馨心中暗想,看来此人人品还不错,还未答话,薛桓已取出银两交到朱锦馨手中,随即又行一礼便转身要走。

  朱锦馨愣了,脱口而出:“公子别走。”

  薛桓回头:“姑娘,可还有事?”

  朱锦馨一撇嘴又哭了:“小女,小女在此处人生地不熟,虽有了银子,也不知道哪里能买到棺材,哪里可以入土,更不知该怎样办好爹爹的后事。”

  薛桓想了想,当下便吩咐仆人帮助锦馨料理后事,到哪里选棺木、哪里买墓地,极为细致地将一切料理妥当才又离去。朱锦馨直勾勾地看着薛桓的背影,神情复杂。一来觉得此人品性纯善可以依托,又觉得性情柔顺太过好骗,便打定了主意再行试探。

  月色笼罩的宫苑,四下里寂静无息,若微独自伫立在太液池畔的千秋亭上,从她的视线里望去,并无半分景致可言,眼前像罩着一片黑色的巨大围幕,黑漆漆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可是,她却在这黑幕中,分明看到,她和他并肩依傍,共看落日、共赏秋波、共沐春霖的情景,那一幅幅画面,仍然让人心醉。

  “瞻基,”她很想努力挤出一丝笑颜,但是却再一次没用地淌下眼泪,“这宫里到处是你的记忆,你让我如何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展颜呢?”

  湘汀拿着披风远远走了过来,看到若微的背影便知道她又在追忆先皇了,这一刻,湘汀突然感到一丝庆幸,没错,正是庆幸,庆幸自己一生无爱,年轻时或许觉得遗憾,但到此时,倒成了幸运,因为无爱便不会因为失去所爱而痛彻余生。

  将披风小心翼翼披到若微身上,随即缓缓将奏报来的消息讲给若微,湘汀原以为若微会发怒,会立即差人将偷溜出宫的常德公主抓回来,却不料,她并未有一丝一毫的不悦。

  “小心叫人盯着便是,万不要惊扰了他们!”当若微听到锦馨溜出宫,当街卖身葬父、又夜入薛府时,并无半分的意外和不悦,因为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儿得遇良人。

  与此同时,薛府书房,一袭新衣梳妆过后的朱锦馨俏生生站在薛桓面前。原本正在看书的薛桓立时惊愣,腾地站起身走到朱锦馨面前:“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朱锦馨微微福礼:“公子,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如今小女已将亲人安葬。既是卖身葬父,公子出了银子,小女就是公子的人了!

  薛桓大惊,连连后退:“姑娘!姑娘不必如此。在下出手相助,并非贪图姑娘美貌!”

  朱锦馨笑了笑:“公子如此说,就是觉得小女长得美?”

  “是,极美。”薛桓先是愣愣接语,随即突然醒悟过来,赶紧改口:“姑娘长的美丑,都与在下无关,在下饱读圣贤诗书,懂得礼义廉耻,为善助人本不得图人回报,更不能趁人之危,姑娘请回吧。

  朱锦馨听了,心中暗赞。薛桓才刚以为自己说服了锦馨,正要唤仆人送她出府,不料锦馨反客为主,径直坐到窗边琴桌前,自顾弹了起来。

  一时间,悠扬的琴音萦绕于室,音色华丽流畅,滚拂疏落有序,薛桓虽是意外却也并未制止,而是静立一旁,认真聆听。

  朱锦馨玉指拨弦,且奏且言:“公子可知此曲由来?”

  薛桓:“清泉入海,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因此曲相识,知音一词千古流传。”

  朱锦馨玉指轻抬,曲音暂歇,展开笑颜看向薛桓,原本正在自得,不料薛桓又说:“姑娘的心意在下明白,姑娘琴技了得,可惜却太过求好,原曲中几个短小的泛音虽显突兀,却是水石相撞、漩涡急转的景象。可姑娘用技艺将曲子不和谐之处调和,技艺虽显精湛,却失了原曲的味道。”

  朱锦馨怔怔的,不想薛桓如此懂琴,立时脸红起来。薛桓却朝她深施一礼:“看姑娘的琴技和气度皆不像寻常女子,今日卖身葬父之举可另有深意?薛桓为人愚钝,还请姑娘明示。”

  朱锦馨听了心中暗笑,看来此人还不算太傻,如今已试了才艺和品性,接下来就要验验他的胆识了,于是面色一敛:“公子慧眼,先前之事,小女的确有所隐瞒,家严并非因病过世,而是有人贪图小女貌美,想要强占,家严气不过与之理论却惨被打死。如今我若出了贵府大门,必定要被他们擒去。”

  薛桓愣了:“竟会有这样的事情!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谁人如此横行!你且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做主。”

  “是英国公的孙子,还有太皇太后张氏家里的侄孙子。”朱锦馨径直对上薛桓的眼眸,“莫不是因为他们家世显贵,公子就怕了他们。”

  薛桓怔愣,摇了摇头:“在下并非是俱怕他们势强,只因这英国公与太皇太后家里的人,一向并无恶名啊。”

  朱锦馨抽泣着,一脸悲愤:“我就知道,你们总归是官官相护的。”

  薛桓心中不忍,一脸正色:“你先别哭,你的事,我管定了!”

  朱锦馨收了泪,静静地看着薛桓,不知怎的,就从薛桓年轻俊秀的面庞中,看到了昔日父皇宠溺母后的神色,也就在这一瞬,朱锦馨,认定了这个男人。

  第二日一早,薛桓便拿着先皇赐给阳武侯的铁券来乾清宫告御状,所告的正是太皇太后和英国公。众臣一片哗然。

  若微静静地注视着薛桓,盯了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薛桓,你状告太皇太后,不管告得下来、告不下来,这犯上的罪名是免不了的,即使你家有免死铁券虽不致于丧命,此生却是再无前程,你可要想清楚了!”

  “微臣想的明白。若不得为民伸冤,就算做到当朝首辅,又有何益?”薛桓一脸坦然。

  若微看着薛桓,恍惚间似看到了许彬的影子,当下便笑了笑,朝着帏幔后唤了一声:“你还不出来?”

  朱锦馨一身长公主礼服走了出来,对着薛桓含情脉脉:“那曲《流水》本宫已练好了,公子可愿再为本宫品鉴一番?”

  薛桓抬头看着朱锦馨愣了又愣。 大明皇妃(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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