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凤凰浴火隐于朝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大明皇妃(共3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三卷
凤凰浴火隐于朝
第二十一章 相争难相决
仁寿宫西厢吉云楼里的佛堂内,张太后跪在佛像之前手捻念珠默诵佛经,门口侍立的管事宫女云汀欲语还休几次想入内回禀又怕扰了太后诵经,正在踌躇犯难之际,张太后双手合十盈盈三拜口称“阿弥陀佛”。
云汀知道太后的早课已然礼毕,立即上前将她扶起。
“何事?”张太后面色淡漠出语问道。
“彭城侯夫人来过了,按太后的吩咐已经挡了驾。”云汀小心翼翼地扶着张太后出了佛堂向日常起居休息的慈荫楼走去。
张太后点了点头。
“太后,彭城侯夫人入宫来见您,为何要拦呢?其实夫人可以帮着太后去劝劝皇上,也许还能令皇上回心转意。”云汀打量着太后的神色,试探着她的口风。
张太后摇了摇头:“母亲最疼皇上了,想那若微当初也是母亲引荐入宫的,她不来烦我为他们请命也就是了,若是让她帮着劝皇上那才是行不通的。”
走到慈荫楼门口,张太后忽地停下步子:“还有谁来过?”
“什么都瞒不了太后,西苑的袁主子与曹主子来过。”云汀扶着张太后步入内室,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又吩咐人准备传膳。
“可有什么事?这阵子前边乱哄哄的也没顾得上她们姐儿俩。”张太后靠在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上,接过云汀呈上的茶水浅饮了一口。
“也没说什么,只说是给太后请安。”云汀看了看太后的神态又说道,“太后,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说吧!”太后一早就料定云汀心里藏着事,所以并不意外。
“听袁主子说她们那边前些天出了点儿事,袁主子与曹主子的金钗和例银无缘无故的不见了。”云汀稍稍一顿,见太后果然脸上有些不好看。
“往下说!”
“是。袁主子与曹主子起初也未在意,可是后来这样的事接着又有了几次,丢的东西也越来越贵重,这才慌了神儿,把屋里侍候的奴才叫来问,自然是没有人应的。袁主子气极了,对奴才们说了些重话,想不到有个气量狭窄的丫头竟然绝食以明心志,如今已是奄奄一息,袁主子又惊又怕又是内疚,想请太医来看看,于是便找到胡娘娘,可是胡娘娘如今身份未定也不敢自做主张,这才托奴婢来请皇太后的示下。”云汀说完便悄然立在下首,静候吩咐。
“竟会有这等事情?”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心中更是疑云满布,“一向都好好的,怎么突然闹起贼来了?”
“奴婢也是这么说,袁主子快人快语,说底下这些奴才最是会浑水摸鱼,如今后宫之主名份迟迟未定,胆子自然大起来了,不仅是她和曹主子遭了窃,就是坤宁宫里也时常是少个金碗短个银碟。”云汀细声细气地把袁媚儿的话转述过来。
张太后面上阴晴不定,心中暗暗恼恨,是啦,别说一个国,就是普通百姓之家若是没有主母这日子自然也是不得安宁。可是如今皇上那边的话已经说得死死的,两边如此僵持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总要想法子逼皇上尽早颁下立后诏书才是。
“云汀,那个丫头真的绝食了?这人现在如何?”张太后突然问道。
云汀点了点头:“袁主子为人直憨,曹主子性情如水,她们二人一向宽待下人,自然是不会严刑相逼的。只是袁主子的话说得重些,让她们互相指证,三日内交出真凶。那个丫头平日里少言寡语特立独行,所以跟大家的关系不甚融洽,于是大家都怀疑她,她自觉委屈,便以绝食明志。如今已是奄奄一息,就是强灌也不能进食了,所以袁主子才来请太后的恩旨派太医给瞧瞧。”
“好,既如此就叫太医院的御医去给看看吧!”张太后以手撑头冥思细想,渐渐有了主意。
乾清宫昭仁殿内朱瞻基与若微正在用晚膳,只听尚膳监太监回报,仁寿宫传旨说从即刻起太后的膳食不必准备了。闻讯之后朱瞻基与若微不由大惊。
“母后这是跟朕杠上了?”朱瞻基立即明白过来。
若微心中如同倒了五味瓶:“皇上,何苦为了此事跟太后起嫌隙呢?皇上就下旨立她为后吧。一来为了宽慰太后,二来也让若微免于在炙火上烧烤,也算各得其所。”
“若微!”朱瞻基拉过若微的手,“你别灰心,此事还有转机。”
“我不是灰心!”若微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也许这就是天命所归吧!”
“天命所归?”朱瞻基怔住了,“若微,你真的不想当这个皇后?”
“我为何不想?或许以前我从未想过要去争这个皇后,可是当我和馨儿在回京途中遇险,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馨儿即将葬身火海……那个时候我想明白了,我要当这个皇后。否则,除非我死,她是不会罢手的。与其这样提心吊胆、处处提防,倒不如拼命一搏,大家都得解脱!”若微站起身走到窗外,看着窗外的月夜,眼中尽是冷漠与空寂。
朱瞻基自身后将她紧紧环绕,吻着她白皙的玉颈,龙袍上特有的龙涎香徐徐传来,他的声音柔柔的:“朕知道,朕都知道,所以此次一定会为你而争,为馨儿而争!”
“不,皇上!”若微的声音冷冷的,她转过身对上天子深情的龙目,用手轻抚着他更显瘦峻的面庞,手指轻撩在他的唇边轻轻划过如同拨动着他的心弦,她的声音悠然而起,空灵而清丽还透着一丝无奈与失落,“争也争了,只是事到如今该弃了。如果为了这个皇后之位,害皇上与太后不睦,令天下人耻笑皇上不仁不孝,更伤及太后的玉体,那若微就算当上这个皇后又有何意?与其在坤宁宫里背负着千古骂名面对千夫所指,倒不如在这东西十二宫里找一个僻静的居所逍遥度日的好。”
是的,若微的心里平静极了。太后绝食。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跟谁学的?一向以名门淑女自居,举手投足都是世家风范的她,竟会出此下策?自己半生积累下的贤名不要了,皇上的脸也不要了。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绝食,此举一出,便是将皇上陷入死局。
皇上能为了宠妃让母后绝食以伤凤体吗?
最后,只能是皇上妥协。
这样一来,对朱瞻基来说不仅失了面子违了心,才落下了不孝不贤的口实。
果然,成大事者须要“心狠”。她果然厉害。
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了皇上一军。
若微面上沉静如水,她的心思朱瞻基自然感同身受,他再一次将她搂在怀中,声音格外温柔,用下颌轻轻蹭着她的额头,温存中透着无限的溺爱与怜惜:“微儿,别灰心,还没到该放弃的时候。”
“哦?”若微柳眉微蹙,“皇上?”
一丝苦笑悄悄浮现在朱瞻基的唇边,于是几乎是与仁寿宫传出太后停膳消息的同时,乾清宫里也传出旨意,江浙一带从六月起大雨成害,皇上为了向上天祈福向先皇请罪,也停膳了。
京城东华门外的鸿宾楼雅间银杏轩内,四位身穿青衣头戴四方巾三旬左右的男子围桌饮酒。
居主位的正是朱瞻基身边最为得宠的太监小善子,坐在他左手边的王谨,右手边的范弘,下首的阮浪都是莫逆之交,此四人除了小善子是从小跟朱瞻基一起长大的,另外三人都是明军远征安南时俘虏的官家公子,皆是十余岁被阉入宫为监,同乡同族又兼同命相连,所以常常私下相聚。
如今四人中的三人都是心事忡忡感慨万千,阮浪手执酒壶起身走到小善子身边为他徐徐斟满一杯酒:“金兄,想我们几人当初一起从安南入京,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次鬼门关?要说还是数你命最好,一入宫就分给了皇太孙。我与王谨、范弘在宫中几经沉浮,好不容熬出头伺候了先帝,刚有个盼头没想到先帝驾崩,听说等到大行皇帝梓宫下葬时,我们这些人都得随了去,不管是生殉还是赐死,都再没有出头之日。如今我们这些人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今儿请你出来,就是想请你在皇上面前吹吹风,能不能……”
小善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几位哥哥不说金英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原本想着找机会跟皇上说说,可是现在为了立后之事,皇上与太后失和,两边都停了膳罢了食,宫里的气氛阴森森的,现在这个当口我怎么敢去跟皇上提这个事?”
王谨接过话题说道:“英弟,立后的事情我们多少也听了些,只是不明白为何会闹得如此严重,这皇上若是真的仁孝就该依了太后的意思。而太后若能体恤皇上就随了皇上所愿,各退一步不是皆大欢喜吗?”
小善子还未答话,范弘则接语道:“你有所不知,这里面的渊源涉及三朝天子,立后一事虽是皇上的家事,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朝野都在观望呢。若是太后从了皇上,就是对祖宗和先帝的藐视,若是皇上从了太后,那又将影响皇上日后独掌朝纲、乾坤独断的威信。”
阮浪叹道:“身为皇上原来也有诸多无奈呀!”
小善子自斟自饮道:“想咱们兄弟几个原都是世家子弟,虽然如今成了不男不女的阉人,可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头,不为了光宗耀祖,只为了人活一世总要成就点什么事儿如此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上一遭。”
王谨在小善子肩上重重一拍:“英弟所言极是,我们虽为宦官确不能自轻自贱,当今皇上年轻有为、至仁至善,登基之初有多少大事等着他筹划,可是他还不忘给咱们这些人在宫里设立学堂,让咱们长见识学本事,就冲这一条,如果我王谨能够有幸跟在皇上身边,一定为皇上当牛做马,忠心不二。”
“说得好!”范弘连连点头,“我们虽然没有福分侍候在皇上身边,但也该为皇上分忧,英弟,你得皇上宠信也许可以向皇上进言,如今之势即使太后退步依了皇上勉强立微主子为后,怕是也于圣德有损,倒不如以退为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善子听了立即来了精神,眼珠儿里精光闪烁:“好哥哥,你说的仔细点儿,什么叫‘以退为进’?”
范弘凑到小善子耳边低语片刻,小善子似信非信:“这成吗?”
“有何不成?”范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而眼中神色却是笃定异常。
第二十二章 尘埃初落定
仁寿宫慈荫楼内,张太后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云汀站在下首面色焦急:“太后,皇上在门外跪了一个时辰,您还是不见吗?”
张太后如同老僧入定,不发一语。
云汀急的一跺脚转身出去,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儿,又急匆匆跑了进来:“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皇上从咱们这儿出去往乾清宫听政的路上晕过去了。”
云汀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太后,神色中尽是祈求。
“晕过去了?”张太后猛地坐起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闪过体力也有些不支,“哀家就不信,乾清宫里那么多人侍候着,就能让皇上真的绝食?定是跟我使‘苦肉计’,云汀,你差人去看看再来回我!”
“太后,不用去看了!”云汀眼中噙着泪水,压抑着悲色说道,“奴婢早就派人细细的查问过了,乾清宫里的锦汀也把消息递出来了,皇上的确是三天都没吃东西了。这几天皇上跪在外面请安的时候,奴婢偷偷看了,皇上的脸色大不如从前,灰白灰白的,龙目深陷,这身子也消瘦多了,奴婢怕这样下去,皇上……”
看到云汀一副无比伤心的样子,张太后才觉得事态越发严重起来,她重新靠在枕上细细思忖着,半晌之后她才颓然地叹了口气:“去吧,去御膳房传膳!”
云汀乍听了还没反应过来,她支吾着:“可是,奴婢就是传了膳送到乾清宫,皇上也不肯吃呀!”
“好个笨丫头!”张太后强撑着精神仔细凝视着云汀的神色,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真是关心则乱呀。原来的伶俐劲儿都跑到哪里去了?哀家的意思是咱们仁寿宫里传膳,消息自会不胫而走。若哀家进了食,皇上自然也会进食的。”
张太后此语一出,在云汀听来顿感这宫里连日压抑阴沉的气氛一扫而去,如同雪融冰释处处明媚起来,于是立即应声回道:“是,奴婢这就去传膳。”
事事与张太后所料无异,御膳房刚把午膳送到仁寿宫,乾清宫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皇上开始进食了。
张太后独自走进佛堂,许久没有出来。
手捻佛珠,心事无限。
原本从曹袁二人处理宫里偷窃之事中得到一丝灵感,虽然万分不愿意去学民女村妇那般的寻死觅活来要挟人。可是被皇上逼的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勉为其难地试上一试。说实话,她不相信瞻基当了皇上以后就会性情大变,真的不顾自己这个母后的死活,也不管天下人的非议,仍坚持己见。
所以,她在仁寿宫绝食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乎与此同时,皇上也绝食了。
消息传来,虽然面上如如不动,但她内心犹如风暴来临,又惊又恨。
恨的是原本的死局,竟被皇上轻而易举的破了。陪母后一起绝食,他在坚持己见的同时,仍旧顾全了孝道。可是,若是自己这个母仪天下的太后,依旧如故,不仅在常人眼中成了不体谅儿孙的老糊涂,更伤了龙体,影响了朝局的稳定。
这样的绝招,是瞻基想出来的吗?
她摇了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的瞻基,她心中完美的年青天子,不会有这样带着绝杀之气的狠招。
难道是她?
若真是她,自己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伴在皇儿左右,并登上后位,成为大明朝的国母吗?
张太后摇了摇头,绝不。
第二日清早,一辆马车悄悄出宫,守门的太监只看到赶车人拿的是仁寿宫的腰牌。
就这样,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位皇太后张太后布衣荆钗悄悄出了皇宫,马车一路向北往天寿山长陵方向驶去。
是的,就这样卸下千钧重负,就此离开皇宫去天寿山陪伴长眠在此的先皇,这样,皇上还有退路吗?
难道这一次他还能丢弃皇位,陪母后一同去皇陵幽居吗?
张太后苦笑着,想不到自己终有一天,要对自己的儿子用谋略,何止是无奈。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女人,张太后恨恨地想着,敬之,你自己带给我一生艰涩的记忆还不够吗?还要让你的女儿这样折磨我吗?
无言的痛苦紧紧包裹着她,路上寂静极了,除了马蹄嘚嘚的声响,就是她自己的心跳。
坤宁宫后面朵殿的东次间是顺德郡主朱锦卿的卧室,胡善祥坐在那张小小的填漆床上,用手轻轻挽起床头悬着的大红销金撒花帐子,看到女儿熟睡的小脸,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这就是当今天子的皇长女,是她拼了性命为他诞育的。
可是从出生到现在,他抱过她吗?
没有。
胡善祥摇了摇头,别说抱了,就是拿正眼瞧都没瞧过。可怜的孩子。胡善祥伸手轻轻抚过女儿姣好的面容更是暗暗心寒,她孙若微所生的常德郡主朱锦馨是你的女儿,而我的顺德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如此厚此薄彼岂是仁君所为?
想着想着,眼泪就在不经意间淌了下来,听说皇上与太后的较量已经停止,太后开始进食,这就意味着太后放弃了,连她也放弃自己了吗?
胡善祥扭过脸去看着室内的陈设,这坤宁宫自己住了还不到一个月,是不是该搬出去了呢?正在伤心之际,一阵窸窸窣窣的步子从外面悄悄传来。
“娘娘!”来人正是慧珠。
胡善祥忙站起身一面拭去眼角边的泪水,一面低声说道:“到外面说,别吵着顺德。”
慧珠点了点头。
坐在坤宁宫西次间临窗炕上的胡善祥神情懒懒的,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落漠,慧珠站在炕边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胡善祥冷冷地笑了:“我们输了,是吧?接下来该是迁宫了吧?”
“还没有到最后时刻,娘娘务必要打起精神来!”慧珠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容。
“此话怎讲?”胡善祥挺直身子,心中自是又惊又喜。
“娘娘,早上刚刚得到的消息,太后出宫了!”慧珠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出宫了?太后为何要出宫?出宫又是要去哪里?太后这是不管咱们了?”胡善祥眉头紧拧连连追问。
“娘娘怎么糊涂了!太后这是在帮衬着娘娘!太后出了宫门一直往北,听说是直奔长陵。定是到祖宗陵前请罪去了,这下可把皇上逼上绝境了!”慧珠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见胡善祥还是莫名奇妙,索性把话摊开来讲明,“娘娘莫急。我已将此事的消息给前边放了过去,依她的性子定是要去阻止,要贤名还是要后位,她自己斟酌着办,咱们只要静候佳音就是了!”
慧珠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前边不远处那座高大的殿宇,她和胡善祥都很清楚,那儿是乾清宫。是让她们又爱又恨的地方。
“太后,后面好像有人在追咱们。”赶车的太监放慢速度冲着车里说道。
“不必理会,继续前行。”车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吩咐。
于是马蹄阵阵速度不减。
一匹马从后面飞驰而过拦在车驾之前,赶车的太监看来人服色像是乾清宫里的小太监,刚要开口问话,只见此人已然跳下马跪在车前。
“母后!”
“是她?”张太后莫名有些惊讶,而车外的轻唤又再次响起,只得让侍女打开车门,她探着身子向外一看,地上跪的果然是乔装成小太监的孙若微。
“是你,你怎么来了?”张太后脸色清冷不带半点儿温度,即使是盛夏时分让人望去也觉得莫名有些寒意。
“皇上还不知道太后离宫的消息,这个时候皇上还在早朝。若微也不敢贸然将此事告之皇上,所以得了消息就立即赶来。”若微坦白答道。
“你来做什么?”张太后紧盯着她,注视着她的目光如同两柄利剑,只想刺入她的内心深处。
是的,到此时张太后才真正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她,虽然她有太多的优点可以让自己喜欢,可是对于她,自己还是有着隐隐的恨意。恨什么呢?她的母亲还是她自己?张太后扭过脸去:“你回去吧!”
“若微是来劝母后回宫的!”若微依旧跪在地上。她的样子十分恭敬,虽然是在跪着回话,可是她并没有深深垂首,而是高昂着头直接对上张太后的目光,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太后看,仿佛是一种挑衅,然而目光中却是如山泉一般的清彻。
“回宫?回宫做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将皇上引入歧途?”张太后将压抑心中多时的不满宣泄出来。
若微不怒不惧反而扬着笑脸好似玩童一般笑嘻嘻地问道:“母后,你为何会认定若微做不了一个好皇后?”
她问得如此直白以至于张太后猝不及防,看着她真挚纯美的笑脸,张太后不由想起了十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时初入宫闱时的样子,那样伶俐娇俏的小丫头曾经在那段艰难的日子带给紫禁城多少欢笑和希望?自己也许真的不该这样苛责她。
张太后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山水,盯着天际边冉冉升起的朝阳缓缓说道:“恰恰相反,如果皇上能少爱你一点儿,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后。这世间有很多女子都有可能是一位好皇后,但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若微,母后想告诉你,当皇后是要舍弃很多东西的,比如你现在拥有的专宠与特权。皇后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不能行差半步,这滋味不好过。”
面对若微,自己原本该狠下心痛斥一番的,可是这话一出口,却又像是真心的告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张太后心中暗暗纳闷。
若微听来不禁有些感动,是的,她相信此时此刻张太后所言均是发自肺腑,于是她笑了:“母后的话,儿臣记下来。不管能不能做皇后,儿臣都是一样尊敬母后。”
“是吗?”张太后心头一震。
“母后,您这样一走会令皇上进入万难之境的。您有没有想过对于此事,天下人会怎么说?百官们又会如何议论?而您一向最为关注的皇上的圣德也将会因此大大受损。”若微言之切切,此时,就在得到太后离宫的消息,追出宫门的一瞬间,她真的放下了。是的,那个曾经在心中期冀过的皇后之位就在这一刻被她放下了,她突然觉得像是卸下了一块大石,觉得周身轻松、舒畅淋漓。
“这些我都管不了了,我现在只想到祖宗的陵寝前请罪,从此不入皇宫不问世事遁入空门!”张太后面上淡泊如水,仿佛真的心灰意冷了。
“空门不能避世更不能避心。若是心静无物,身处红尘闹市也如佛门境地。反之就是身入庙宇也似江湖,是不能得到真正解脱的。”若微始终跪在车前,态度不卑不亢,一番话娓娓道来倒让张太后无言相驳。
见张太后不再开口,若微又道:“太后心里一定在怪皇上。可是请太后想想,皇上不仅仅是天下万民之主高高在上的皇上。他还是您的儿子。如果只把他当成儿子,太后就会体谅他,也就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张太后细品着若微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我错了?”
若微笑了:“太后没有错!是皇上还有若微错了!”
“什么?”张太后越听越有些糊涂,“你说什么?”
“若微错了,是因为若微把皇上当成了青梅竹马、生死相许的相公,所以相公宠我、爱我、为我争名谋利,我便坦然受之。这是若微的错。皇上错在于他只把自己当成了男人,作为男人宠爱、保护自己的女人无可厚非。而太后没有错,在太后眼中皇上就是皇上。男人或者相公该做的事,也许并不适合皇上。而作为皇上的女人,我们只有体谅。”若微脸上忽然明媚起来,如同太液池里绽放的睡莲清澈美丽让人眩目,又像娇艳的红梅傲立雪中凝芳独幽。
被伤了无数次的她依旧保持着孩童般的纯真,心质冰清玉洁不染半分尘埃,在这一瞬间张太后仿佛才真正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会对她如此痴迷。曾经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纯真如同稚子呢?在后宫之中纯真便是致命的软肋,当你一步一步走上权利的巅峰,纯真便会离你越来越远,最终当你独自立于不胜寒的高处时才发现什么是纯真,自己也许早已忘却了。
“若微!”张太后走下马车,她伸手将若微扶了起来,郑而重之地将若微拥在怀中,此时的她心情如潮激动不已,因为她好像找回了自己曾经失去的那个世界。
她好久都没有笑了,而现在她的唇边正悄悄浮起淡定坚毅的笑容,眼中是波澜不惊的淡漠与从容。
这样,最好,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朱瞻基得到消息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
朱瞻基站在乾清门前静静地观望,谁也不知道皇上此时在想些什么。只是当小善子告诉他若微同皇太后一道去了长陵又返回后宫之时,他才如梦初醒。
晚膳过后,乾清宫的东暖阁内朱瞻基对着龙案上一张空白的圣旨看了很久,他迟迟没有动笔。
仿如微风一般飘然而至。
她捧茶立于案前:“皇上今日为何不去追母后?”
“朕不知道追上以后要跟母后说些什么?”朱瞻基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倦怠。
“皇上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是明明知道却不想说。”若微将茶杯递给他,动作温柔轻缓而话语却一针见血凌厉如锋。
“若微,别逼我!”他紧盯着她的眼眸,“我不想让自己后悔。而且我曾经对你许诺,我一定要将原本属于你的全都还给你!”
“皇上说过这样的话吗?臣妾怎么不记得了?”她弯下腰一双玉臂揽过朱瞻基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近天子的龙颜,“好了,臣妾没有逼皇上,也请皇上不要再逼自己了。太后是对的,胡善祥是两代先皇钦定的元妃,皇上废她就是失德失义。如今太后为此事负气离宫,不管怎么说皇上就是不孝。若是传了出去,定会损害皇上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皇上其实很清楚,只要一旨诏书,皇上与太后的嫌隙就会消失,宫内即会重现祥和。”
“若微,朕不想委屈你。”朱瞻基稍稍用力便把若微拉入怀中,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仿佛只有那片柔软才能安慰此时的他。
“我不觉得委屈!”若微笑了,“当皇后有什么好的,要母仪天下,诸言诸行都要有法有度守着各种规矩,烦都烦死了。我才不要当呢。我只要你心里有我,对我好就行了。”
“若微。”朱瞻基低喃着。
“你以后一个月至少要有十天陪我。我想见你的时候就能见到。答应我这两个条件,我心甘情愿把皇后之位让给她。”若微轻轻抚着朱瞻基的发际凑在他耳边低语着,“皇上忘了吗?当初成祖爷逐我出宫,如果那时皇上贸然抗旨,恐怕若微早已性命不保。只是两年的时间而矣,皇上的变通之策不是又让成祖爷改了主意最终成全了我们?”
“若微。”朱瞻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喜连连:“你是说暂且退让再图来日?”
若微撅起小嘴扭过脸去:“那是皇上说的,臣妾可是什么都没说!”
“淘气!”朱瞻基凝眸远视,盯着不远处的自鸣钟喃喃自语:“容朕再想想。”
洪熙元年七月初八,宣德帝朱瞻基在登基即位一个月之后终于下旨,册封元妃胡善祥为皇后,一直悬而未决的皇后之位终于尘埃初定。
同期册封孙若微为贵妃,袁媚儿为丽妃,曹雪柔为敬妃,又奉太后懿旨慎选二名淑媛入宫,其中刘氏封为淑妃,何氏为惠妃。
册封诏书公告天下之后,皇上又颁旨说因在孝中,故册封之礼“一切从简”。
至此大明天子朱瞻基的后宫,诸妃位分初定。
第二十三章 风正一帆悬
已近子时,乾清宫东暖阁内依旧灯火通明,朱瞻基坐在龙案之后批阅奏折,案上的热茶换了两次他都浑然不觉,当最后一本奏折批完之后他才将身子靠在龙椅上闭起眼睛养了会儿神。
“万岁爷,该歇了吧。贵妃娘娘过来催了好几次了!”小善子又端来一碗银耳百合粥放在案上,“这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娘娘说天太热,万岁爷又连着熬了好几宿通宵,怕是肝火旺,喝这个最是消火去暑的。”
“哦?贵妃来过了?”朱瞻基拿眼朝楠木落地书隔屏风看了看。
“来过,不过又走了,说是不敢打扰万岁爷看奏折,只是叮嘱奴才把冰镇的酸梅汤换成了新沏的菊花饮。微主子说了越是天热劳碌就越不能喝那些冰冷的东西,喝些热茶热汤把汗出透了才是最好!”小善子一边说一边歪着脑袋想着新进封的贵妃娘娘孙若微好像还说了些什么。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朱瞻基端起那碗银耳百合粥用银勺舀着送入口中,不冷不热,温润适中,一时之间又感慨颇多,心细如发体贴入微,这就是若微。她总是惦记着自己是不是累了热了,可是她不也是跟着他熬到现在吗?
他很想立即起身回到内室就寝,可是目光落到龙案上面一本打开的奏折不由又眉头紧锁。父皇走的太过突然,以至于陵寝未定,如今仓促之际如何能在朝夕间修出一座帝陵来呢?
想到此自然就会想到长陵,对于皇爷爷永乐大帝也更加由衷地佩服。
长陵位于京城西北是永乐皇帝生前预建的,长陵始建于永乐七年几乎与紫禁城同时动工。当时永乐皇帝命礼部尚书赵羾与善视风水的江西术士寥圴卿等人察勘了北京四周的山山水水,最终才选定了这处有黄花岗、居庸关等军事要塞为屏障的黄土山为“吉壤”。随后永乐帝亲自驾临视察并改封黄土山为“天寿山”。营建过程中征用了山东、山西、南北直隶、河北、浙江等地的大批工匠与民夫,甚至动用了驻扎在北京附近的官军。
历经四年,直至永乐十一年,长陵的地下玄宫才正式建好,而地面建筑一直在修建过程中,直至现在这最大的建筑祾恩殿才初具规模。
现如今摆在朱瞻基面前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为父皇兴建陵寝让父皇的梓宫早日得到安置,桌上的奏折就是关于此事。
正在费心思量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不远处的西暖阁内响起一阵悠扬的琵琶曲,朱瞻基不由笑了,他手拿奏折站起身向外走去。
“万岁爷,要安置了吗?”小善子跟在后面问着。
朱瞻基轻哼一声出了正殿步入西暖阁,西暖阁是皇帝的寝宫,九间居室、楼上楼下共设二十七张寝床,原是为了方便帝王随处居寝如今到成就了他与若微寻芳觅踪的趣事,寻着声音步入楼上内堂,只见若微怀抱琵琶手指轻撩正在弄曲,他笑着凑了过去:“都过了子时怎么还不安置,偏要弄出些声响来,反倒让人更精神了。”
若微眼眸微转也不答话,室内自有负责司寝的宫女负责铺床熏香垂帐,又把明烛换成了细长的暗烛扣上灯罩,室内顿时暗了下来,也更显迤逦。
又有小太监服侍着朱瞻基洁面更衣,一切收拾妥当这才纷纷退下。
朱瞻基躺在床上斜靠着引枕手里依旧拿着那本奏折,若微放下琵琶坐在他床边啧道:“都看了一晚上了,眼看着就要天亮了怎么还拿着奏折,难不成皇上梦里也要批阅吗?”
朱瞻基伸手揽住若微的柳腰叹了口气:“倒希望在梦里能得父皇明示给朕出个主意。”
若微猛地抬起头望着他眼中不由惊诧连连。
“没事没事!”朱瞻基轻抚着她随意而垂的如瀑青丝缓缓说道,“不关你的事,是父皇吉地选址的事情。”
“谁说不是我的事?”若微把头轻靠在朱瞻基胸前,“父皇的事情自然是天大的事,关乎着万民自然也关乎着若微。皇上是为了吉地选在哪里发愁吗?此事交由礼部和钦天监派懂风水之人去选就是了,皇上如此忧心难道是有什么隐情?”
朱瞻基点了点头:“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朕的微儿。如今朝中诸臣对于父皇吉地择选一事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可以在天寿山附近择选,而另外一方则认为父皇的吉地必在南京祖陵附近。两派相争各不相让,朕一时之间也难以抉择。”
若微抬起头看着朱瞻基:“怎么会想到将父皇的陵寝定在南京?这也太荒唐了!难道……”若微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难不成他们又想提迁都的事情?”
朱瞻基点了点头。
大明开国之后,太祖朱元璋将都城定在奉天也就是南京。帝位传承至成祖永乐帝朱棣时,他坚持京师北迁,把都城改为北京。朱棣在世时,文武百官摄于他的文治武功、丰伟帝业不敢相驳。等到朱棣驾崩,永乐二十二年十月,洪熙帝即位仅两个月,礼部左侍郎胡濴就上疏启奏“南京龙蟠虎踞、气旺地灵乃是水陆交通辐辏之地……”并以此为由奏请迁都。
同年十二月,监察御史胡启先又上奏谈及迁都之说“南京借长江天堑之险,是全国供给之富庶之地,若迁都则可保祖宗帝业永全更令南北人心皆悦。”当时洪熙帝即大为赞同,传旨在北京诸司衙门称谓之前一律加‘行在’二字,也多次在金殿议政时表示要将京师重新迁回南京。同时还命时为太子的朱瞻基回南京留守祭祀祖陵。”
如果不是洪熙皇帝的突然驾崩,恐怕将都城重新迁回南京的事情就成了定局。
“众人迂腐,都以为当初皇爷爷把都城从南京迁来北京是怕建文帝的冤魂来扰,他们着实是太小看皇爷爷了。”朱瞻基轻揽着若微的柔肩缓缓说道,“都说帝王是孤独的,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所想所为,如今看来果然不错。皇爷爷迁都之举何其圣明,一方面北京乃元时大都人杰地灵,另外此处更是扼住北方游牧部落南下入侵的咽喉要害,于军事和经济上都是首脑之境。他们这些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是想着迁都、迁都。朕若是表示不迁都,他们又指责朕违背父皇生前的意愿,说朕不孝,可是朕也不能为了一个虚名做下贻害社稷的糊涂事来。”
若微伸手轻轻撸着朱瞻基的胡须笑道:“皇上也不必想的太多。事繁则从简处入手,他们为了迁都所以才对父皇吉地择选之事多加相阻,皇上只须说现在国丧之中,一切以先帝建陵之事为重,就算要迁也要等孝期满了再说。当下最紧要的是选址建陵。”
“只是这陵寝吉地,他们执意要建在南京,又该如何应对?”朱瞻基又问。
“且不说年初南京的地震和疫病。皇上就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若微笑了笑,“皇上要孝顺所以要听父皇的话,可父皇又要对谁尽孝呢?将都城迁回南京这原本就是违背了皇爷爷的意思,难道父皇对皇爷爷就不用孝顺了吗?皇上只须说不能为自己博一个孝顺的美名就陷父皇于不孝即可。”
“你是说拿皇爷爷的意思来压他们?”朱瞻基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只是这话皇上不能说,须得找一位侍奉过三朝又得皇爷爷信任的人在百官中吹吹风也就是了!”若微美目微闪面上似已露出倦意,她伸手将朱瞻基按在枕上,“皇上还是睡一会儿吧,只要派人去知会一下杨学士,隔日早朝再提此事,百官群议结果自然会让令皇上如愿的。”
朱瞻基拥着若微躺在床上,他龙目紧闭然而却并未睡着,细想着若微的话,心中渐渐明朗起来。
洪熙元年七月十一日,宣德皇帝朱瞻基派遣官员祭告天寿山及后土之神,遂即在长陵之右侧的黄山岭下开始破土兴工洪熙帝的陵寝——献陵。
坤宁宫内红毡铺地金碧辉煌,刚被册立为后的胡善祥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宴请诸妃与皇太后。
众人围坐在正厅的楠木大宴桌前,宫女们将一道又一道珍馐美味竟相端上。
众妃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自然不敢造次,她们只是低声地暗自称赞这坤宁宫中的摆设是何等的精致,而桌上的盛着美味的碗碟是一水的缠丝白玛瑙碟子,盛酒的则是金光闪闪镶珠嵌玉的夜光杯。
若微把目光投向新入宫的刘淑妃与何惠妃,只见她二人均是二八年华,一个是颜若朝华似瑶池仙姝,一个是如芙蓉临水笑靥生春,两个人都是绝色的美人,比起袁媚儿与曹雪柔,正是各领芳华不相上下,只是她二人都生得珠圆玉润、肤白胜雪。若微看得有些痴了,唇边的笑容也不觉间展开,惹得朱瞻基不由侧目。
“贵妃娘娘在看什么,笑得这样灿烂?”袁媚儿娇滴滴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若微。
若微只好说道:“是看淑妃和惠妃,如此绝色容颜叫人看了好不羡慕。”其实若微笑是因为太后曾意味深长地对皇上说过此二女最宜男相,选来是为了皇上早得皇儿开枝散叶的。她原本不明白这“最宜男相”指的是何意,如今看了才豁然明白,于是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了是了,新人美如玉!倒把我们给比下去了!”袁媚儿附和道。
而刘淑妃含羞带怯低头不语,何惠妃则举杯说道:“贫妾与淑妃入宫最晚,如今初入宫闱,礼数及诸多事仪都生疏得很,心中时时惶恐,日后还望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多加庇护,袁姐姐与曹姐姐也要从旁多多提点才是!贫妾先干了杯中酒,以此为敬!”
此番话说的有理有节十分得体,态度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若微听来心中暗想又是一个有心之人。
果然她此语一出,朱瞻基的目光便投在了她的身上。
迎着天子的目光,她不躲不闪,只是淡淡一笑举杯而饮。
“好好好!”坐在上首的张太后连着说了好几个好字,目光掠过每一个人像是安抚又像是在警示,“望你们几人日后好好辅佐皇后,把这宫中事务整治得井井有条,也好让哀家放心。你们用心去做,皇上自然会恩泽分明多加眷顾的!”
“母后教训的是!”身着凤袍头戴凤冠的胡善祥频频点头,她也斟了一杯酒,出人意料的是这杯酒没有敬给皇上更没有敬给太后,而是站起身走过太后与皇上,径直走到若微的身旁。
“好妹妹,不管以前姐姐哪里做的不妥让妹妹受了委屈,昨日种种皆如过眼云烟。从今以后,你我同心同德共同执掌六宫辅佐皇上,好吗?”今日的胡善祥在若微眼中是如此的陌生,是的,当上皇后的她更显端庄幽雅,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母仪天下的大家风范,此时更是目光如炬,笑容如水,真挚的表情让人看了莫不动容。
只是稍稍一怔之间,若微也举杯相敬:“皇后好意若微惶恐,皇后是天下女子的楷模,若微只盼着能跟皇后多多亲近学些贤良淑惠的好德行。”
言罢,两只由纤纤素手相执的酒杯轻撞在一起,微微溅起酒波荡漾,随后各自皆是悉数饮尽。
朱瞻基面色沉静默默注视着她们不发一语。场面似乎略显尴尬,太后则把目光投在皇上的脸上:“皇上,你父皇的陵寝何时可以建成?”。
“快了!”朱瞻基答道。
“快了是什么时候?如今正值盛夏,你父皇的龙体不宜久放,皇上要多多催促才是。”太后语气中透着一种难掩的焦虑似乎还有隐隐的不满。
朱瞻基何其敏慧,立即就听明白了,只是他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这个话题。
“太后教训的极是,皇上已派成山候王通、工部尚书黄福为总督负责营建工程,又特命平江伯陈瑄从运粮军中抽出官军五万名,还抽调了一万名原本在南京修缮城池的工匠,诸省另有五万人助工,想来会很快峻工的。”若微替朱瞻基回话,不料反而让张太后有些不悦,“想不到贵妃身居后宫对于前朝之事知道的如此清楚?”
“这……是儿臣造次了,还请母后恕罪。”若微唯有一笑而过。
朱瞻基见状立即起身说道:“母后,儿臣前朝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说罢就向外走去,走至门口朱瞻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若微,“贵妃不是昨儿夜里受了风嚷着头晕吗?既然如此就早些回宫歇着,也省得把病气过给旁人。”
这话明里是责暗中却是助若微脱身,对此在座诸人谁不明白?于是一时之间心思各异表情也各有不同。
若微只好起身向太后与皇后告退与朱瞻基一前一后走出坤宁宫向前面的乾清宫走去,若微心事忡忡,朱瞻基则停下脚步与她并行,拉起她的手他怅然说道:“在这后宫之中,所有的人都很陌生,都让朕望而生厌,只有你能给朕稍许的温暖。”
“皇上。你的性子好像变了。”若微仰着头看着他。
“是。以前当皇太孙和皇太子时,虽然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也是那样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但在心中总还是存有一丝期盼。总想着以后执掌江山当了皇帝自然就能随心所愿了,然而现在登在山顶,才知道山顶之上除了美景还有悬崖与深涧。稍有不慎即会万劫不复。”朱瞻基握着若微的手稍稍有些用力,他顺势将她拉入怀中,“若微,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朕常在想,若是当初你没有入宫,朕没有遇见你,现在的日子该是多么难熬?”
“皇上今天是怎么了?”若微把头轻倚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只觉得一阵心惊。
“看到胡善祥端坐在坤宁宫的凤座之上,看到你向她请安行礼,就觉得自己这个皇帝着实无用。”朱瞻基笑了眼中却满是苦涩,“当了皇帝之后,才发现制肘更多。就说眼下修建陵寝之事吧,刚刚派了十万工匠,工部尚书吴中又上奏疏说是人手不够,朕到哪里再去给他调来那么多人?况且朕实在不愿意向民间征夫。从永乐初年到二十二年,为了修建紫禁城和天寿山有多少民夫客死异乡?湖南、山东多处民变,如今‘与民休息之策’刚刚颁布再大量征调民夫,朕这个天子在百姓心中何信之有?”
“皇上原来是为了此事烦心,若微有法子帮皇上解忧!”若微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脸上笑容满溢,“不用征调民夫,我们还有助工!”
“还有助工?”朱瞻基不信,在她额上轻敲了一下,“朕知道你是为了让朕宽心。”
“去年父皇下旨停了宝船出航。这南京海舡厂和江北府卫应该还可再征调旗军十一二万,如此加上先前的助工总计二十二万,若是再不够,我看这工部尚书换人算了!”若微言之切切很是笃定。
“南京海舡厂?”一语点醒梦中人,朱瞻基大喜过望。
她和他并肩立于太液池畔的千秋亭上,对着无限辉煌的落日携手而傍,那情景美的如同一幅写意山水画儿,往来经过的宫女太监看了都不免惊讶,眼中满是艳羡与倾慕只是又不得不低下自己的头装着没看见。
“若微,有你相伴,真好!”他说。
“真的吗?”她笑了。
“真的!”他言之切切,“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那就请咱们这位一言九鼎的天子赏臣妾一处容身之所吧!”若微笑意吟吟,仿佛她跟朱瞻基索要的不过是一件在手上把玩的小玩意儿。
“西暖阁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想起要别的住处?”朱瞻基低头看着她的眼眸,而她则透过他看着不远处的风景,神情专注而向往。
“可是又有谁说你了?”朱瞻基目中透着探究之色,“朕跟她说过,坤宁宫由她住着,皇后之宝由她执掌。只是你的事,不用她来过问。”
“皇上口中的她可是指的皇后?”若微轻倚在他的怀里,用手在他胸口处轻轻叩了两下,“皇上的心思臣妾心里明白,可是乾清宫必竟是皇上的寝宫,别说若微只是贵妃,就是皇后也不能留宿在乾清宫里的,如今已经住了月余,再不搬出不仅是后宫之中颇有怨言,怕是前朝的阁老们也要谏言。再说了,远香近臭,若是日日和皇上这样相守在一起总有一天皇上会厌倦臣妾的。”
“朕不会!”朱瞻基像个赌气的孩子,眼中神色郑重而深沉,他手臂微微用力搂着若微有些憋气,于是她一阵轻咳,朱瞻基立即为她抚背,神情关切焦急,“这是怎么了?”
“皇上抱得太紧了,臣妾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笑着撒娇又依偎在他的怀里。
“那朕就轻一点儿!”朱瞻基轻抚着她的身子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其实他怎会没有听出来若微的一语双关。
“皇上说是长乐宫好,还是长安宫好?”若微指着不远处的两座宫殿喃喃自语,“长宁宫和长阳宫好像也不错!”
朱瞻基沉默片刻道:“其实你若真的不愿住在西暖阁,乾清宫东侧稍后还有几间朵殿,虽是附属于正宫,却也一样的坐北朝南,是小正房又自成一个小院儿,虽然狭小但也精致舒适十分清静,不如……”
“就长乐宫吧,那儿离仁寿宫最近,一来便于给皇太后请安,二来靠着仁寿宫花园风景独好,馨儿也一定喜欢。”若微脸上尽是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灿烂如天边的晚霞,朱瞻基凝视着她久久没有开口。
贵妃终于迁至长乐宫,在紫禁城东西十二宫内长乐宫是西宫中的第一座殿宇。这样的安置,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后,即使是在其她嫔妃、宫人看来,都是最恰当不过的。
然而在朱瞻基心中,还是觉得委屈了若微。于是,他暗暗筹谋,终在次年即宣德元年五月,在为贵妃孙若微大张旗鼓的举办的生辰宴会之上,多情天子特意送给她一份意味深长的贺礼——贵妃金宝。
明朝自开国以来只有皇后既有册又有宝,寓示其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地位和不可侵犯的尊贵与隆宠。后宫中自贵妃以下及其她嫔妃都是只有册封诏书并无金宝玉佩等信物。朱瞻基不仅首开先河破了祖宗的规矩,更是亲自描绘图样选用内库中上好的三等赤金交由司礼监派巧匠制成了大明朝第一例贵妃金宝,从此若微的称号之前也多了一个“皇”字,六宫之中“皇贵妃”与“皇后”似乎已经并肩而立了。
第二十四章 沙场秋点兵
宣德元年八月初三申时,乾清宫四下里静静的,太监与随侍的宫女都远远地退在殿外,整座宫殿一片沉寂,只有设在各处的炉鼎、仙鹤、铜龟悄悄吐着袅袅轻烟缭绕在宫殿内外,更显气象森严肃穆庄宁。
院子里搭着芦席凉棚既遮阳又通风,站在棚子下面等候召见的大学士杨荣,吏部尚书骞义,户部尚书夏原吉,殿阁大学士杨士奇、杨傅,英国公张辅,武阳侯薛禄等人面面相视之间在心中都不免默默感叹天子的体恤。官员们于盛夏时节官服纱帽正装候立在殿外等待召见,原本不多时便会大汗淋漓,然而在这乾清宫正殿外特意为他们而搭建的凉棚却让他们心中感慨,天子虽然年轻却十分懂得恤下之道。
东暖阁内沿西墙而设是皇上的宝座床,床上铺着锦缎制成的坐褥、迎手和靠背垫。上面端然稳坐的正是大明天子宣德皇帝朱瞻基。
龙案上摊开的是两份奏折和一封书信。书信是汉王朱高煦写给皇上的亲笔信,他在信中指责洪熙帝不该违反洪武和永乐时期的旧制,颁给文臣诰敕和封赠,此罪为背祖;又指责朱瞻基不该修缮南巡帝殿,不该为洪熙帝修建献陵动用二十万民夫,劳民伤财,致百姓役苦不堪,此罪为无道。朱高煦信中言辞激烈历数了朱瞻基及其父皇仁宗朱高炽的数大罪状,并指出当今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须有道之人才能担当,矛头直逼皇权。同时还痛斥朝中几位大臣为奸臣,为首人物便是户部尚书夏原吉并要求朝廷将这些人诛杀抄家。同时又将内容相同的信件分发朝中公侯大臣,痛诋时政,并扬言已分兵把守交通要道,意图防止奸臣逃跑。
汉王谋反之心已昭然天下。
另外两份奏折一份是英国公张辅所奏,一份是乐安御使李浚所呈。
张辅不仅是明成祖朱棣“靖难”起兵的旧人,更是多次远征交趾的功臣,现又执掌北京中军都督府手握重兵。这员猛将自然令汉王朱高煦十分忌惮,于是他派亲信枚青潜至张辅家中,企图说服张辅帮他夺位,不料张辅根本不听枚青的行劝,当场将他拿下,并立即将此事上奏。
乐安御使李浚得知汉王谋反之后立即弃家乔装溜出乐安直奔京师为朝廷示警。
朱瞻基手抚着宝座上那雕龙绣凤的迎手,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叔王,你真的反了吗?”
去年“劫杀”失败之后,汉王着实小心了一阵子,现在终于是熬不住要冒头了。朱瞻基即位之初对于汉王与郑王这两位皇祖的嫡子自己的亲叔叔是尽释前嫌,多次颁下恩典,赏赐与优待已令天下侧目,就是为了让他们找不到半点儿起兵作乱的借口。
不是朱瞻基怕打仗,此举只是为了安民,他不想因为皇族之中的争权而让百姓再尝战乱之苦。
只是如今却不能再忍了。
“是你自己跳出来的,就怪不得侄儿心狠了。”正在暗自筹谋之时,只听近侍太监金英上前奏道:“万岁爷,杨学士、英国公和其他几位大人都已经到了,正在外面候着。”
“宣!”朱瞻基脸上无喜无悲,仿佛今日的内阁议事是再寻常不过了,只是眉宇间隐着一股说不清的毅然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杨荣等人进入内堂先行了君臣之礼便各自归位,坐在下首两面相对的十二张雕漆木椅上。
朱瞻基手执两本奏折道:“英国公张辅与乐安御史李浚的折子,诸位爱卿都看过了,朕召诸位前来就是要议一议如今之计,该当如何应对?”
他此语一出,为人恭谨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首先起身脱帽跪在当场:“皇上,下臣不才,激变宗藩亲王,实属有罪确是该死。请皇上赐臣一死,如此一来可令汉王罢兵!”
“夏大人哪里话?”朱瞻基立即起身将他扶起,“朕幼时跟在皇祖身边,皇祖常说原吉乃‘古时遗爱’,大人主理户部尽职尽责,为熟悉财政业务,将户口、府库、田赋等数字都写成小条,带在怀中,随时检阅。记得有一次皇祖向您问起天下钱谷数字,您的回答既迅速又准确具体,当时皇祖就指着您大笑道‘有卿为朕管家,朕何虑之有?’”
夏原吉面露愧色,连声称道:“成祖错爱,下臣愧不敢当!”
朱瞻基将他按在椅上,目光扫视着群臣又缓缓说道:“皇祖晚年受病痛和旧疾折磨易急怒,随侍在侧的亲眷及诸臣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有夏大人敢于直言劝谏,以致于触怒龙威被捕下狱。刑部在查抄夏大人家产时发现夏大人家中除了皇祖早年封赏的赐钞之外就只有几件布衣瓦器,夏大人执掌天子府库手握朝中财政大权却廉洁奉公、清贫如水,这样的官哪里是什么奸臣?夏大人早年治理河道、赈灾疏浚、根治了太湖附近的水患,更是造福社稷与万千百姓……朕永远记得,皇祖第五次北征时徒劳往返,劳瘁愤恼,病体日益不支,皇祖懊悔昔日没听夏大人的忠言,对左右感叹道‘夏原吉爱我。’若有人说夏大人是奸臣,那朕则希望这样的奸臣越多越好!”
夏原吉面上早已热泪纵横,他身形微颤,再次伏在地上叩首道:“能得皇上如此厚赞,臣就是即时死去也绝无半点儿遗憾!汉王以臣为由、以清君侧为名与朝廷兵伐相向,若能以臣一人的性命令他罢兵,臣……”
朱瞻基摇了摇头,他再次将夏原吉扶起,双手紧攥着夏原吉的手郑重说道:“朕离不开夏大人,百姓也离不开夏大人,朕也绝不是那等危难之际就让臣下揽错的庸君,夏大人且放怀就是了,是福是祸,朕与你一起分担!”
“皇上!”不仅是夏原吉,室内的诸臣皆唏嘘感慨齐声唱奏:“皇上圣明,臣等万死不足以报!愿以绵绵薄力为皇上分忧与社稷共存!”
“好了好了,今儿召你们过来就是议一议接下来的对策,是抚是剿,众卿尽可直言!”朱瞻基与众臣各自归座。
尚书吴中起身回奏:“皇上,汉王此举不过是对成祖爷‘靖难’起兵的拙劣模仿,理由牵强,令人发笑。只是汉王错了,汉王不是盖世神武的成祖,而汉王所要对付的当今皇上更不是只知尊文尚儒、懦弱无为的建文帝,当今皇上文治武功、仁德孝义,贤名早已天下远播,如今只要朝廷派干将讨伐,汉王之乱即日可平。”
“吴大人的意思是要派兵去剿吗?”朱瞻基的目光投向杨傅,他为人一向谨慎,每每进宫上朝都是低头循墙而行,此时见他面露忧色,朱瞻基不由开口相问:“傅卿可是有异?”
杨傅见皇上亲点他则立即起身拱手回道:“回皇上,汉王虽然已举兵谋反,但目前只是在乐安原地踏步,并未进攻周边城池,也未发表反叛朝廷的公开宣言。如果此时朝廷贸然派兵,怕是不知真相的百姓会有所误会,从而有累皇上的圣德。”
杨傅所言正是朱瞻基的痛处,一年前在回京奔丧途中遭遇朱高煦的劫杀,原本可以在即位之初彻查此事从而法办,就是因为怕天下百姓不明真相反误以为朱瞻基是效仿建文帝罗列罪名欲行撤藩之策借此铲除异己,所以朱瞻基才将此事忍下。即位之后给了他诸多安抚之策,就是不想给他半点儿起兵作乱的借口,如今他是激情澎湃剑指江山,而朱瞻基则冷静得多,也从容得多。
“杨傅大人的意思是目前还没到出兵平叛的最佳时机,朝廷应该静观其变待汉王有了进一步明显的谋反举动之后再出兵平叛也不为迟。”武阳候薛禄深感赞同立即表态相和。
“臣不敢苟同!”此语正是英国公张辅:“皇上,虽然臣将汉王派来策反的奸人拿下,但是不敢保证其他大臣那里是不是也收到了汉王的联络书信。朝中许多旧臣在靖难中与汉王并肩作战结下了深厚情义,若是朝廷政策不明,怕是他们人心浮动,两头观望,贻误大局。”
英国公张辅此语一出殿内立即鸦雀无声。
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当年的靖难之乱,居北平的燕王朱棣打着清君侧之名与侄儿建文帝争夺江山,这仗打了四年,可以说是此消彼长各有胜负,最后燕王朱棣饮马长江直逼奉天城的时候,就是因为派出的亲信策反了城中诸多要员,奉天城才会不堪一击。
虽然说汉王的谋略远远比不上朱棣,但是战场上瞬息即变胜负皆有可能,谁能打包票情势不会发生逆转?
见众人不语,朱瞻基又把目光投向了大学士杨荣,他是皇祖朱棣最为倚重的贤臣,遇事筹谋也最是明达果敢的,果然朱瞻基还未开口相询,杨荣已然会意:“是否召乐安御使李浚前来问话,看看如今这乐安城中的部署再作定夺?”
朱瞻基点了点头:“宣!”
“是!”太监金英立即下去传话。
在等着李浚上殿的间隙,刚被提升为御用监太监的王谨入内回奏:“皇上,皇贵妃派人送来亲手做的冰镇雪梨绿豆银耳羹,说是给皇上和诸位大臣们去去暑!”
“哦?皇贵妃有心了。”朱瞻基淡然一笑,点了点头,“既如此就端上来吧!”
“是!”王谨立即走到殿外,很快就有小太监们端着精致的青花瓷碗入内,并依位次顺序放在诸位大臣座椅旁的茶几上,唯独王谨端着一杯造型精巧的黄底彩绘描金的高脚瓷盅呈到御前,他轻轻地将瓷盅放在龙案上,又悄悄看了一眼朱瞻基。
朱瞻基见他神色间似乎有些古怪,于是掀开盖碗原本刚要拿汤匙搅动饮品,无意间地一瞥竟发现在盖碗内侧写着两行小字:“后发置人不如速战速决!”
如此漂亮的瘦金体在这六宫之中自然不作第二人想,自然是她,朱瞻基唇边的笑容渐渐散了开来,心情也轻松起来。
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后发置人”?是的,朱瞻基一直就是想后发置人,汉王也好,朝堂上暗存的异己也罢,他都是从容面对极尽恩宠,一味的宽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放纵,就是为了让他们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这样再一举歼之,名正言顺。
只是,如今汉王的谋反只是来自于臣子的密报,他毕竟没有大张旗鼓的举兵压境,这倒让朱瞻基有些犹豫不决了。
而此时此刻,若微的提醒来的实在是太及时了。正该如此,年轻天子初登大宝,朝堂之上虽有一干老臣忠心拥护,却也有不少静观其势并在暗中异动的骑墙之辈。如今正可借此事立威,令朝堂上下一心。
朱瞻基心思初定,面上越发和悦起来,众臣不知天子的情绪为何突然转变,虽然心中犯疑却又都不明究竟。
“乐安御使李浚殿外候见!”殿外响起金英清亮的唱奏之声。
“宣!”朱瞻基正色说道。
李浚步入殿内,所有人一望之后全都讶然了。
是的,李浚没有穿朝服也没有戴官帽,只穿了一袭白色的长袍,头发略微有些零乱竟然只以木簪相绾,这样的他在乾清宫东暖阁满室的红与黄两种浓重而华丽的色彩衬托下是那样的突兀。
李浚年过三旬,容貌说不上有多出色,只能用清秀二字概之。如今面色发白眼窝深陷,两目如千年寒冰冷得瘮人。
他进入殿内跪在当场:“下臣乐安御使李浚叩见皇上!”
朱瞻基微微有些愣住了,他从来不曾真正在意过臣子们对他的叩拜与赞颂,然而当李浚第一次面见天子时竟然没有按照礼仪三呼万岁这倒是奇了,他刚想叫李浚平身,殿内侍立的太监王谨立即走到李浚身边提醒:“李大人,这礼似乎行的不规矩!”
李浚未作答复,只是未等天子开口就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目光。
“大胆李浚!”吏部尚书骞义立即出言相斥,“虽然是地方小吏少有机会仰见天颜,但这礼仪却不能荒疏,若是忘了,老臣愿亲自示范!”
说着骞义便起身跪在殿中:“臣骞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瞻基不动声色倒要看看李浚如何应对。
只见李浚面不改色冷静异常:“吾皇若是圣明,自然知道这‘万岁’不是喊来的。”
“你说什么?”
“也太狂妄了!”
“怎的如此猖狂?难不成是汉王派来羞辱皇上的吗?”
李浚的言语激起众臣纷纷强烈反弹,朱瞻基淡淡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稍安,又命王谨将骞义扶起重新让到座上。
“赐坐!”朱瞻基命人抬了一把楠木圈椅放在殿中,李浚竟然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李卿话中意思像是认为朕有不明之举?”朱瞻基面上不怒不嗔,众臣看了更是暗暗纳闷。
“小臣在奏折中已然把乐安城中的局势向圣上讲明,汉王在乐安城中不仅是私制兵器,还强拉辖郡内的民夫壮丁入伍,又砸开州县监狱放出里面关押的死囚犯和附近州县的无赖地痞集结在一处日夜习武练兵;不仅如此,他又下令将乐安周围诸县的官民畜马全部抢来,并把百姓们刚刚收成的夏粮全部抢劫一空,谋反之心已大白于天下。乐安百姓生不如死,小臣弃家人于不顾乔装出逃,日夜奔袭入京就是为了请皇上早下决断出兵平乱。可皇上为何还要犹豫,为何还要召臣来当面询问,如此贻误战机,又会连累多少无辜百姓?”李浚看似沉木纳寡言然而此番话却是滔滔不绝气势如虹。
“李御使稍安,皇上仁德,出兵乃国之大事,皇上自然要权衡利弊全盘考量之后才能定夺。”内阁大学士杨士奇出言安抚。
李浚苦笑道:“皇上仁德,是对汉王之仁德还是对乐安百姓之仁德?”
此语暗含大不敬之意,众臣皆面上变色,朱瞻基倒不以为然:“朕虽然相信卿所言不虚,然而借你刚刚所言,朕也必先扪心自问,战,是对乐安百姓之仁德还是对天下百姓之仁德?”
“皇上!”李浚面色大变,再次跪在正中,他双手于胸前用力一掀衣襟立即露出里面裸露的胸膛,这样的举动在皇上面前是大不敬之罪,应该推出午门当场斩首。可是此时众人看了却只能缄口。
李浚身上自脖颈以下、胸口、腰腹、臂膀之处全都是伤口,伤口狰狞丑陋,虽然由白布包裹,但还是能看到里面渗出的血色。
“皇上没有问小臣进宫面圣为何不着官服而穿白衣?”李浚眼中布满血丝,言语悲泣清冷:“小臣的一家,上至七十岁的祖母,下至尚在妻子腹中不足五个月的孩儿全都因为小臣的出逃而被汉王磔杀了……汉王谋反,绝无转寰。在乐安,其暴行简直令人发指……”
“呯”的一声,朱瞻基的拳头重重砸在龙案之上,那精美至极的彩绘描金御用高脚瓷盅被震得在桌上滚了两滚,虽然万般不情愿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掉到了地上,价值不菲的贡品就这样被摔得粉碎。
朱瞻基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清冷,是的,若微说的没错,后发置人的代价有的时候便是不能承受之痛。
“李浚,朕知你忠心为国,一片丹心只为了护佑一方百姓。忠君忠君,必得先忠于民而后才是忠君。你的父母家人为国而亡,朕一定会隆重追封,待平乱之后为他们建祠立庙永受香火。”朱瞻基亲自将李浚扶了起来,“你且将乐安城内的部署细细讲来,让朕和诸位大臣听了也好心中有底。”
李浚这才将汉王在乐安城中部署详尽讲来,朱高煦将部队分为五队,立五军都督府,命王府护卫指挥使王斌领前军,知州朱恒领后军,亲信韦达领左军,千户盛坚领右军,朱高煦自领中军,同时让他的五个儿子各监一军,其中世子朱瞻垣居守乐安。
李浚的一番讲述,让在场的大臣立即众志成城不再摇摆,他们明白,汉王是已经铁了心要与朝廷相抗,如今只有出兵相剿,抚是抚不了的。
“好,那众位爱卿就议一议,这平乱的统帅,朕该派谁人为好?”朱瞻基心中似乎早有定夺,然而他还是刻意地要让大臣们广开言路,献计献策,因为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桩军国大事。
“皇上,老臣愿领兵平乱!”开口的正是英国公张辅。
朱瞻基点了点头:“英国公忠勇可嘉,只是常年驻守在外,如今刚刚回朝,朕怎么能忍心让英国公白发出征,再次披挂上阵?”
朱瞻基言辞肯切令张辅感动不已。他仍想请旨,朱瞻基却把目光投向了武阳侯薛禄。
武阳侯薛禄竟神色大变,他没有起身请旨,却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不敢与朱瞻基相对。
薛禄也算得一员干将,此时居然会临阵退缩。朱瞻基心中暗暗发寒,他立即想到的是,持此态度的在朝中怕是并非只有薛禄一人如此。跟能征善战又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汉王相战,怕是不少人都会有所畏惧。也好,正中下怀。
朱瞻基腾地一下站起身,环顾群臣之后缓缓开口:“朕欲亲征。”
“皇上,皇上,万万不可!”
殿内立即响起一片劝谏之声。
年轻天子英气勃发,坚定如铁,挥剑直指乐安。虽然豪迈冲天,于国于民却未必是件幸运之事。
这并不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御驾亲征,但却是最让朝臣震惊的。虽然不是在金殿之上大朝时颁发的圣旨,只是在近臣中的小议,却足以让这些三朝元老们忧心忡忡,寝食难安了。
他毕竟不是开国之主朱元璋,更不是于金歌铁马、血肉横飞的征战中夺得皇权的成祖朱棣,在太多人的眼中,他只是一个养于深宫自幼倍受呵护的骄子。
他行吗?他可以吗?
所有人都在怀疑。
而他却像是很高兴等到这个机会。
第二十五章 征曲秋风飒
壮丽华美的长乐宫经过若微独具匠心的一番调整如今已然模样大变。
殿内没有金碧辉煌的屏风更没有雕龙画凤的宝座,正殿被精巧地隔出五间居室,正中是待客的厅堂,东侧两间为书房和琴室,用黄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相隔;西侧两间是卧房,以透雕缠枝葡萄纹落地罩相隔,这样东西两个次间与明间隔开。而东西次间与梢间则以木雕万福万寿纹为边框内镶大玻璃的隔扇相隔。
室内多是硬木家具虽然气派却略显呆板,若微又令人以丝绸锦缎相衬,如黄花梨架子床配的是淡绿色的纱帘,淡烟色的帷幕。紫檀的座椅配了杏黄的褥垫和靠枕,红木的桌子和妆台上铺了水蓝色绣花织锦的桌布。
室内角落、桌几、书架各处又恰到好处地点缀着许多盆栽和小饰品,盛夏时节又添了许多竹子编的箱笼、绣橱和春凳,于是这里便成了紫禁城中最舒适清凉的居所。
朱瞻基走到长乐宫门口,远远地看到倚门相望的若微,虽然是顶着皇贵妃的名号,可是她的衣着与装扮却一如从前,身穿绿色绣着白色芙蓉的抹胸,腰系绿烟碧霞如意裙,手挽薄雾云翠软纱,流云髻中嵌以一支玉钗,耳际悬着的珍珠坠子为点睛之笔,美丽清灵如同飞天仙女。
朱瞻基心中暗叹,若微究竟是对他施了什么魔法呢?相处这么多年,她从未在衣饰打扮上下过功夫,也不会刻意取宠,可是为什么不管她穿什么他都会觉得很好看。她的一颦一笑甚至是嗔怒发火,他都认为那是一种美,是一种能让六宫粉黛黯然失色,让他取次花从懒回顾的带着魔力的美。
“万岁夜驾临长乐宫,皇贵妃孙娘娘接驾!”金英虽然口里一丝不苟地唱念着,可是面上则眉飞色舞冲若微眨着眼睛。
长乐宫里十二名侍女与六名太监立即跪在院中。
“叫什么叫,哪儿都显着你了!”朱瞻基狠狠瞪了他一眼,几步走至殿内,若微刚要下拜便被朱瞻基拦下:“行了行了,自己宫里又没外人做给谁看?”
“看皇上说的!好像平日里对皇上都不够恭敬似的!”若微嗔怪了一句,随即扶着朱瞻基走入殿内,一面吩咐身边的侍女:“湘汀,司音,快侍候皇上沐浴更衣!”又对朱瞻基轻语道,“不是前边甬巷上都着人搭了凉棚了吗?怎么走过来还是弄得一身是汗?”
“哎!”朱瞻基接过湘汀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议事结束以后又去前海沿子跑了会儿马。”
“跑马?”若微眉头微蹙,接过司音捧着的黑漆盘,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碗递给朱瞻基,“刚刚煮的凉茶,快喝一口!”
朱瞻基接过来一口气饮了半碗:“里面放了什么?味道又酸又甜爽口得很!”
若微笑而不语,司音接语道:“是贵妃娘娘用新送来的西域贡梨又加了菊花、桂花、银耳、冰糖,用去冬浸了梅花的雪水熬成的!”
“哦?是亦力香梨?”朱瞻基笑了,指着若微说道,“你这个才女怎么也有舍本求末的时候?这香梨爽脆多汁生吃最好,怎么反而拿来煮汤!”
“因为馨儿爱吃呀!”穿着一袭淡绿衫子梳着双鬟弯月髻的小女孩儿一阵风似的从外面飘了进来,直接钻到朱瞻基的怀里,正是已被册封为常德公主的朱锦馨,她眼眸如玉纯静无邪,仰着动人的笑脸凝望着朱瞻基,“母妃说馨儿吃香梨如同牛嚼牡丹,又说这是贡梨原本分到咱们长乐宫就没多少,都快让馨儿吃光了,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煮成汤来喝。”
“牛嚼牡丹?”朱瞻基微微侧目,似怨非怨地盯了若微一眼,手抚着女儿垂在胸前的秀发说道:“居然把咱们大明朝最尊贵的公主,朕的掌上明珠说成是牛?你这个当娘的也太苛刻了,不就是几个香梨吗?乾清宫里还有一些,一会儿让金英都拿过来。”
“好哦,好哦!”馨儿立即拍手叫好。
若微则沉了脸一把将馨儿从朱瞻基怀里拉了出来:“好什么好?这是宫中的贡品,各处该领多少都是有份例的,你想吃就跟父皇撒个娇多要些,那别人如果想吃又该如何?凡事都要遵守规矩不能任性而为。”
“父皇!”馨儿见若微沉了脸,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连忙把脸转向朱瞻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朱瞻基,又黑又长的睫毛微微扑烁,又娇又俏,惹得朱瞻基立即心疼不已唯有好言劝道:“好了,好了,馨儿还小,不要拿什么规矩拘着她。朕就喜欢她心性纯真、得之天然。”
“还小?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入宫了!”若微倚在圈椅之中看着这对情义深厚的父女,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来了,当初在邹平的家中,也是严母慈父,母亲董素素总是盯着她学这个弄那个,非要把她调理成十全才女不成;为此母女俩没少怄气,每当此时都是父亲孙忠为她解围,如今一别经年,也不知父亲老成什么样了?
想着想着面色就渐渐黯然下来。
朱瞻基还当她是为孩子生气,于是又出言宽慰:“好了,还记得小时候你爱吃樱桃,我和小皇姑还不是省下自己的份例都送去给你,一样的情形到了馨儿这里怎么就行不通了呢?”
“父皇,你知道母妃小时候的事情?”朱锦馨眨着美目紧盯着朱瞻基,面上满是期待之色,“父亲难道从小就认识母妃?那母妃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母妃小时候好不好看?还有,母妃学琴的时候手疼不疼,作不出文章时会不会挨打,挨打的时候会不会哭呢?”
朱锦馨问了一大堆问题,朱瞻基初时认真地听着,然而越到后来不由眉头微拧,他瞥着若微叹息道:“朕这才知道,要想成为一个十全才女,这背后要下多少功夫?馨儿之所以会问这些问题,一定是你平时对她管教太严,如果你不体罚于她,她又怎么会问你小时候学琴学舞有没有受罚?”
朱瞻基摊开锦馨的小手,看到她十指上的茧子与水泡,立即心疼不已,当下就命金英召太医来看,惹得若微玉颜大变,她再次将锦馨从朱瞻基怀中拉了出来,然后交给侍女湘汀将她带了下去。
若微总怪瞻基太宠女儿,她却不知道,在朱瞻基的心中,总是把对若微的遗憾与怜爱全部都加诸在女儿身上。太多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舞动的小精灵是锦馨还是幼时的若微。最爱的两个女人,都是从小就在宫中倍受拘束,处处有规矩和礼法管着,被无形的网裹着。就像看到美丽的黄鹂囚于金丝笼中。
而他自己正是那持笼之人,所以每每对她们母女都会生出更多的愧疚与怜爱。
用过晚膳之后天色还早,若微在琴室抚琴,朱瞻基一边听着悠扬的琴声一边在南窗下面的书案上做画。几曲之后,若微起身望去盯着案上的画儿,不由心中暗暗发紧,:难道皇上想御驾亲征?”
朱瞻基转过身,他伸出双手紧紧按在若微的肩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就像要盯入她的内心,倾刻之后他笑了:“何其幸也,普天之下竟有一个你,是如此了解朕心!”
若微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皇上画的是当年随皇祖远征漠北大败鞑靼部的场景。自然说明皇上亲征之意已定,不难猜度。”
朱瞻基以手轻轻托起若微的下颌:“怎么?担心朕?”
“后妃不得干政却不能不担心。”若微眼眸低垂,神色中透着难掩的忧虑。
“来!”朱瞻基拉着若微坐在书案边上的春凳上,“不是你在盖碗中留言提示,让朕当断则断吗?”
若微猛地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眼睛大惊失色道:“可是,可是臣妾也没让皇上亲征呀?如今军中部分精锐之师都牵制在安南,每个月消耗的军费粮草数以万计;西南少数民族的叛乱也时有发生;江南的赋役重而不均,苏、松等地的重赋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百姓生计苦不堪言;北方边境自永乐二十二年起采取了防守的态势,北元残部一直蠢蠢欲动,边备更须加强;朝中内阁新派与六部元老之间的暗流……如今局势严峻复杂,皇上该在朝中主持大局才是,若是前往乐安,先不说战场上的凶险,那这朝政和京城又该派何人主理呢?”
“呵呵!”朱瞻基听了以后赫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拥紧怀中的娇躯,又用手在她秀鼻之上轻轻一刮,“还说后宫不得干政?朝中的事情你不仅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分析得如此直击要害,你呀?真是朕后宫的谋士,枕边的诸葛!”
“皇上!”若微面色了又变:“不管怎样,这亲征是万万不能去,这也太……太过凶险了!”
“呵呵!”朱瞻基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拉起她的手正色说道,“贵妃也太小看朕这个皇上了?”
“皇上!”若微欲言又止。
“嘘!”朱瞻基把手指轻轻点在她的朱唇之上,“你听好了,朕还没有跟贵妃生下我们的子嗣,所以,朕绝对是死不了的!”
“瞻基!”若微恼了,她面色微红紧咬着嘴唇,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好了好了!”朱瞻基收敛了笑容,将她搂在怀里像是哄孩子一般说道,“难道忘了李景隆了吗?”
今日在乾清宫内堂当朱瞻基刚刚表示要御驾亲征的时候,众臣也是齐声反对,只有杨荣一人支持,侍奉三朝又得永乐皇帝朱棣十分宠幸的权臣杨荣此时惜字如金,开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诸位同僚莫要忘了李景隆!”
只此一句胜过千言。
三十年前,朱瞻基的祖父燕王朱棣起兵夺位,当时,从大明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手中承继帝业的建文皇帝朱允文踌躇再三之后,派功臣之子李景隆率领大军出击结果惨败,建文帝也最终在这场战争中失掉了皇位。就是因为李景隆的威望难以与功勋卓著的燕王相及,所以寡助,招至败局。
“皇上圣意已决了吗?”若微倚在朱瞻基的胸口轻声问道。
“是。古往今来这皇位得来不外乎两种,一是身逢乱世,自己披荆斩棘、推翻前朝帝统争来的;二则是从祖宗那里承继来的。开国之君必令天下臣服、四夷仰视。而承继祖位的天子初登大宝没有寸功与德望,百姓们都以为这样的天子不过是承先祖之荫德,是守成之君。朕应当感谢叔王,是他为朕送来这样一个建功立业、威慑群臣、总揽民心的好机会。”虽然是在后宫宠妃的寝室内,但是这番话,他说得慷慨激昂如同将士们在出征前的铮铮誓言。
若微思忖之后方才开口,此时神色已经渐渐明朗起来:“皇上此举不是为了自己,皇上是为了父皇。”
“若微!”朱瞻基唇边含笑,目光中尽是柔情,“好啊,朝中有杨荣、夏原吉肝胆相照,后宫有你知已相伴,朕这一生真是无憾了!”
若微又一次猜中了他的心思。汉王曾经带给朱瞻基的父亲朱高炽多少屈辱与难堪,那么多年的委曲求全与不争不怒,朱瞻基一直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父亲的仁善与病体,是他们打压的借口与孜孜不倦的根由。这一切总要有个了断,为了父亲他也要披挂上阵争这口气。
“只是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朱瞻基像是自言自语。
“东风不来,可以借风!”若微笑了,“皇上要赢得此战,靠两样法宝。”
“哦?”朱瞻基笑了,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伊人。微微停顿之后,他伸手轻轻捻着若微耳边的珍珠坠子,举止有些轻浮又煞有介事地说道:“就请孔明先生说来听听!”
“其一是‘师出有名’,皇上总担心百姓们会曲解皇上的圣德,汉王没有公开侵犯乐安以外的其它州郡,我们贸然出兵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所以皇上可以派人给汉王送去一份安抚诏书。此诏书名为安实为逼,随后可以把他在朝中诱降英国公的书信以及呈给皇上的战书张贴在城门上以公告天下。”
“好主意!”朱瞻基连连点头,“依你看这诏书该让何人去送呢?”
“皇上在宫中开设学堂,让那些自幼失教的小太监们识字学礼,他们对皇上自然是忠心的。况且,让他们去必然会激怒汉王,又不必担心所派之人为朝中重臣万一有去无回,不管是杀是降于朝廷都是损失!”
“确实可行!”朱瞻基紧盯着若微,神色中透着一丝戏谑,“这是其一,还有二呢?”
“二就是兵贵神速!”若微站起身重新走到琴桌之前,再起手时曲子已经换为《将军令》。
“是要朕率精锐出征一鼓作气平定叛乱,好个先声夺人!此番必令他猝不及防!”朱瞻基连连点头。
第二十六章 千骑卷平冈
山东乐安城汉王府书房内灯火通明,汉王朱高煦坐于正中,分列两旁的是王府护卫指挥使韦氏三兄弟及千户王玉、盛坚、李智、乐安知州朱恒等人。
王玉说道:“如今形势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汉王殿下怎么反倒犹豫起来了?咱们兄弟筹备了这么些年,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天吗?”
盛坚扫了他一眼道:“王兄你有所不知,殿下刚刚见了朝廷派来的特使,皇上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什么特使?不就是一个小太监吗?让一个太监来传旨不过就是羞辱殿下!”李智插言道,“还说什么丰厚的条件?以殿下当年跟成祖爷出生入死血战沙场的功勋比,那几万石禄米几百匹战马又算得了什么?依殿下的功劳,就是不能被立为太子承继皇位,那也得封一个藩属辽阔的富庶之地呀,这么些年囚于这小小的乐安城里困手困脚、受着窝囊气,如今好不容易万事具备,殿下千万不能手软,错过这天赐的机会!”
汉王朱高煦的目光紧盯着乐安知州朱恒,朱恒手抚胡须道:“殿下,依下官看皇上派来宦官安抚殿下,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恐怕如今京里早已乱成一团,殿下不要中了皇上的缓兵之计才好!”
朱高煦听了频频点头:“朱大人此言正是本王心中所想,刚刚王玉说的不错,如今之势只可向前不能退后半步,只是还差了些火候。”
“火候?”护军指挥使韦达瞪着一双浓眉大眼愣愣地问道,“什么火候?咱们兵马已备,又存了那么多的粮草,这不是已经万事俱备了吗?”
“大哥别吵,殿下的话自然另有深意!”韦兴开口道:“殿下是说我们派出去联络京城大臣和各地藩王的那批‘暗影’?”
“正是!”朱高煦眉头深锁不无忧虑地说道,“各地藩王还好说,京中的大臣中有许多人都是三朝元老,若是不知道他们的实底儿,咱们还真不能妄动。”
“这有何难?”王珏又道,“如果这些人脑子清楚,心里明白,归顺汉王最好。若是他们想不明白,冥顽不灵。咱们就像当年铲除兵部那个老顽固方宾一样,派‘暗影’将他们杀了省事。”
“住口!”汉王听了面色铁青,额上更是青筋直暴,王珏的无心之言反而扯出一桩无头公案。
那是永乐十八年的事情,兵部尚书方宾奉命平叛山东境内的唐赛儿起义,围剿了数月仍不能将元凶缉拿,惹得永乐帝朱棣盛怒之下亲派锦衣卫京营五千精锐平乱,一举成功。作为兵部尚书的方宾因为此事而面上无光,于是从未放弃过派人彻查此事。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永乐帝朱棣为了亲征漠北(鞑靼)召集群臣集议,方宾与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国库、粮草、马匹空乏为由力谏相阻,惹朱棣龙颜震怒,当下将方宾与夏原吉撤职下狱。
方宾在狱中无疾而终,最后被认定为是畏罪自尽。事实上方宾之死是被人灭口,因为他已查到由唐赛儿引起的山东境内十多个州郡的叛乱正是汉王暗中筹划的,只是还未来得及上奏就被汉王潜入京城的“暗影”发现提前将他灭口了。
“去,再派一批‘雪雁’,三日之内一定要将城中大臣和各地藩王的准确消息传回来!”朱高煦吩咐之后,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是!”众人纷纷退下。
汉王靠在宝座椅中闭上了眼睛,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不是他不想休息,而是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自己的父亲永乐帝朱棣狠狠瞪着他:“青雀,你真的要反了吗?当年人人都说你有反骨,朕不忍心,也不愿意将你斩草除根,可是如今你真的反了吗?你反的是朕辛辛苦苦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江山,反的是大明朱家的千古帝业啊?逆子!你这个逆子!”
“不是,高煦不是!”汉王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喃喃地喊了起来,“父皇,这不是高煦的错,这不是高煦的错!”
“这当然不是汉王的错!”一个清丽娇媚的声音悄然响起,汉王猛地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穿着黄色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明黄色真丝宫装,宫髻上插上金步摇的侧妃李秋棠。
“你?”汉王朱高煦眉头紧拧没好气儿地吼道,“怎么把这身衣裳拿出来穿了?”
“这身衣服怎么了?不好看吗?”李秋棠特意在朱高煦面前扭转腰肢轻盈地转了两圈,随后亭亭而立就在与他咫尺相距的地方站住了,“这身衣服现在穿正好。如果殿下速速拿定主意,一举成功,那秋棠就是新天子的皇贵妃,穿黄戴凤是再正当不过了。可若是殿下犹豫再三失了先机,那么我们必然是一败涂地,再无转机。那么,这身衣服也就成了祭服,往后也再没机会穿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朱高煦指了指桌上的信函,“瞻基叫人送来的,字里行间情真意切,他说只要本王取消了起兵的念头,他一定为我改封藩地,封一处江南富庶之地给本王,而且子孙世袭永不撤藩,还要给本王增加禄银和人马。”
“怎么?这点儿小恩小惠,殿下就动心了?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全都付诸流水了?”李秋棠秀眉高挑,她走到朱高煦身边伸出纤纤玉手拿起案上的那封信,两手轻轻一揉,随即手指翻飞,只在转瞬间那封信函便化作碎片洋洋洒洒地飘落到地上。
“你……你怎么给撕了?”朱高煦大感意外,手指几乎戳在李秋棠的鼻子尖上。
李秋常不惊不怕,迎着朱高煦的手指把脸一迎,笑容不减道:“不仅如此,小皇帝派来传信的那个太监也被臣妾下令杀了,如今也化为千万碎片碾落于尘土之中作了护花之泥!”
“啪”的一声,朱高煦如同铁扇一般的大手结结实实地打在李秋棠的脸上,这力道太大以至于她重心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撞到桌角,只是她强忍着脸上和腰腹之处的疼痛始终都没有哼出声来,一抹腥红的鲜血从她的唇边缓缓漾开,衬着她绝色的容颜和倾城的笑容,让朱高煦看了竟然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女人,心也忒狠了,怎么也不跟本王商量一下就这么决定了?”朱高煦伸手去抹她唇边的血迹,而她却躲开了。
李秋棠转过身缓缓向室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留下缥缈如烟的声音:“殿下有过两次谋得皇位的绝好机会,一次是永乐二十二年,你父皇成祖爷死在北征路上,那次殿下犹豫了,所以眼睁睁地看着你那位最不济事的胖哥哥登基做了皇上。第二次天公作美,病弱的仁宗——你的兄长服了我们送进去的春药暴疾而亡,我们做好诸般机会,只是因为慢了一步,殿下又错过了,依旧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侄儿在奉天殿里坐上龙椅。现在,机会又来了。这一次殿下还犹豫吗?前两次殿下输了,失去的只是龙椅。而如今如果您再犹豫,再慢上一步,那么殿下陪上的就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汉王府的子子孙孙!”
“秋棠!”朱高煦紧走几步追了出来,他紧紧地将李秋棠搂在怀里,“别走,本王心里乱得很。”
“三日,殿下还要等三日吗?”李秋棠叹了口气,轻轻抚着朱高煦的胸口问道。
“是,要看三弟和那几位靖难重臣的意思,若是他们能与本王联手,则大事必成;若是反之……”朱高煦看着西墙上挂着的盔甲与宝剑,不再开口。
“若是反之,就一并除之,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留给敌人!”李秋棠面上是媚如阳春的神情,只是眼神儿空洞得有些吓人。就是久经沙场的汉王看了也不免心惊。
与此同时,朱瞻基在紫禁城奉天殿早朝时颁下诏书,于皇城门口张榜公告汉王写给自己的战书,又下旨在全城缉拿汉王朱高煦的旧部和亲信。同时听从杨荣的建议召回镇守大同的武安侯郑亨和镇守永平的遂安伯陈英,留在京中以备调遣。
面对京中兵勇和战马不足的现状,朱瞻基赦免了一大批轻罪军徒,让他们从征戴罪立功;又下旨让百姓和官员进献马匹,特命户部派专人检选并分别造册登记,待日后加倍封赏。
朱瞻基一面下旨命武阳侯薛禄为主帅,率兵二万为先头部队直抵乐安。一面亲往天坛、地坛、宗庙祭祀诸神,然后又令同母弟越王朱瞻墉、襄王朱瞻墡留守北京领监国之命,同时令广平侯袁容、武安侯郑亨、尚书黄淮等人协助居守皇城。随后立即带领蹇义、杨士奇、夏原吉、杨荣,吴中、胡潆等人以迅雷之势亲征乐安。
为了兵贵神速,除了步病与骑兵之外,朱瞻基舍弃了皇帝的銮仪也驰马而行,即使这样,各种火器铳炮及兵器粮草的运输队伍经过,也让沿途道路变得拥挤不堪,道路两边是百姓的良田和夏收之后晾晒的粮食,为了抢时间,朱瞻基断然下令让队伍越道而行,如此一来大军所过之处良田损失颇多。
夜晚宿在野外,在简陋的营帐内朱瞻基召集随行大臣共议国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朱瞻基开口第一句说的竟会是减赋。
“山东境内明年的赋税减免三成,东征大军一路上所过州郡踩踏的百姓耕田,请户部官员记录在册,除了减免税款以外等班师回京之后还要重重优抚!”
“皇上圣明!”户部尚书夏原吉眼角微微润湿,他身形微颤跪在帐中,“臣替山东的百姓叩谢皇恩!”
“夏大人言重了,快快请起!”朱瞻基环顾诸臣说道:“明日日落之前大军即可到达乐安,只是朕心中尚有一事难决,所以想听听卿辅们的高见!”
众人纷纷揖首道:“请皇上示下!”
“依诸位大人看武阳侯薛禄这个前锋能否旗开得胜拿下乐安?”朱瞻基龙目炯炯,直击要害。
此语问得十分直接,省去了太多的铺垫和序言,反而让诸臣不好回奏。英国公张辅抚须答道:“皇上真乃圣君,皇上有此一问,这答案必然是心中有数了。”
朱瞻基笑着摇了摇头:“朕恐会错了意,曲解了忠臣。”
“皇上!”名将柳升说道,“那天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提到出征之事,皇上把目光投向武阳侯薛禄时,臣就坐在武阳候身边,记得当时他面色大变,还未上阵对决就已心生畏惧,这气势自然已经输了大半!”
“皇上,薛禄曾在‘靖难’之役中与汉王并肩作战长达两年,二人自然会有同生共死的患难交情,况且汉王勇猛凶悍、战功显赫,曾多次在阵前救下成祖爷,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在军中的威名还是有的。薛禄流露出为难和怯懦的情绪也并不奇怪!”杨荣一番说出来,朱瞻基连连点头。
“如此,我等就更要加快速度急早到达乐安才好!”朱瞻基拿定了主意,“传令下去,今夜寅时一刻拔营,让将士们备好干粮,从现在起不再停下升火做饭,一律边行边吃。”
“皇上,百里趋利是兵家大忌……”柳升刚待开口相劝,只是他看到朱瞻基面上淡定从容的笑意,反而一时语结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卿的担心朕都知道。只是如今咱们是在跟叛军抢时间,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朕御驾亲征,面对薛禄带领的二万兵马定是会生侥幸之心。这样,咱们可以将他堵在乐安,想那乐安弹丸之地,东征大军就是围而不打这一仗咱们也是必胜无疑。若是等他得到了消息,如果狗急跳墙,北上兵犯济南或是南下攻打南京,倒时候借长江天堑与我们隔江对峙,这仗就不好打了!”朱瞻基沉静内敛,虽然每每与臣下议事时少有慷慨之词,然而穿着盔甲的他比穿着龙袍更像天子也更有魄力和威仪,就像一把收在鞘内的宝刀虽未出鞘但锋芒与寒光却不经意间无形地四散开来,这就是所谓的龙威与剑气吧。
一番话说的在场诸位大臣频频点头,无人开口相驳,半晌之后杨荣则开口说道:“皇上所虑正是臣下最为担心的,当初汉王常借故在南京逗留迟迟不肯返回藩地,这南京又是大明龙兴之境,绝不能给叛军夺了去,臣请皇上派干将协助陈王朱宣镇守淮安,严防叛军南逃!”
“好。杨学士所言甚合朕心,如此一来就断了他南下的出路!”朱瞻基立即命秉笔太监范弘拟旨照办。
“只是济南城池坚固,若是被汉王夺了去,怕是终成大患!”夏元吉主管天下田赋深知济南乃是山东富庶之地,于是忧心忡忡地说道。
“夏大人真是急糊涂了,嘴上说这济南城池坚固,那一时半会儿汉王怎么攻得下来?”英国公张辅接语道。
夏原吉摇了摇头,苦笑道:“英国公此言不假,可如果汉王不是强攻而是智取呢?”
“智取?怎么个智取?”营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夏原吉。
夏原吉先是看了看朱瞻基,然后目光停顿在吏部尚书赛义的脸上。
骞义初时不明,随即恍然大悟:“夏大人是说山东都指挥使靳荣?”
众人皆是不得要领,营帐之内似乎只有他二人明白,朱瞻基盯着骞义问道:“靳荣是何许人?”
骞义立即回奏道:“靳荣是一员悍将,为人忠勇也立过不少功勋,只是脾气暴躁,常常有些越礼之举,曾经有一次在醉酒后行凶惹事,成祖爷大怒原本要判他极刑,后来还是汉王从旁劝说,这才将他贬到山东在济南府做了指挥使。每逢年终官员们的升降考核中,他都是功过相抵,于是这么多年也没有得到升迁。”
朱瞻基点了点头,骞义的话他听明白了,这个人虽然忠勇却性情暴躁又手握一方兵马,原本对先帝和朝廷就有些怨言,如今汉王起兵若是派人游说,他念在汉王对他的再造之恩说不定会一同反了。
如果这样一来济南落入汉王的手中,以济南为根据地北上可以逼近京城、南下可以进攻江南,不行,这太险了。
朱瞻基面色微微有异,他立即想出了破解此局的关键之结:“骞义,你对济南布政使和按察使可了解?”
骞义一愣:“回皇上,臣主理吏部,对于各地官员虽不能说是知之甚深,带对其才干、秉性、身家还是知道的。”
“那济南布政使与按察使为人如何?与靳荣平时关系是否和睦?”朱瞻基紧紧追问。
“这……”骞义立即把二人的背景细细讲来。
“好!”朱瞻基一个好字出口,面上神情立即轻松了许多,“好了,众卿都累了,早些下去安置吧,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我们就要启程赶路了。诸位大臣除了英国公、柳升以外都是文官,也都上了年纪,这样跟着朕劳碌奔袭,朕实在是余心不忍,不如咱们分兵两路,朕带一部分人马先行,诸位大臣随后跟上?”
朱瞻基一时急一时缓倒让众臣着实摸不着头脑,诸大臣中以杨荣和骞义年长,他二人立即说道:“臣等虽老迈但还不至于连累大军赶路,臣等愿意追随皇上,生死同往!”
“好,既然如此,就好好回去安置吧!”朱瞻基连连点头,并起身亲自将诸臣送至营帐外面。仰望着满天繁星的夜空,朱瞻基站了好久。他又想起了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跟随皇祖永乐帝朱棣北征漠北时的情形,就在饮马河,看着裸露在地上的白骨与破旧的旌旗,他手捧一坯黄土对皇爷爷言之凿凿地许诺。是的,先祖们浴血打下来的江山,孙儿不敢也不能看着它有任何的闪失。
“皇上,夜深了,早些安置吧!”身后低沉略带沙哑之音的正是经近侍太监金英引荐新调到自己身边的御用监王谨。
朱瞻基回首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与金英同时从安南被俘,又同时入宫做了太监,如今金英身为大内总管是朕身边的红人,你可嫉妒?”
“皇上!”王谨没有惶恐地低下头或是立即跪在地上,他只是迎着天子的目光点了点头,“是的,奴才是嫉妒,但奴才不是嫉妒金英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力。奴才是嫉妒他的运气和机会。奴才与金英、陈弘、阮氏兄弟同为交人,我们一同入宫为奴,只有金英有机会得以侍候您。不管是在太孙府还是后来的太子东宫,每当看到金英脸上发自内心的笑,我们就知道,他过的日子与我们是不同的。虽然都是不男不女的阉人,但是您让他过上了人的日子。你还给他起名叫‘小善子’。善?这宫里的‘善’太少了,虽然现在您下旨让他重新用自己在家时的名字金英。但是我们还是喜欢您给他起的那个‘小善子’!”
王谨眼中晶莹闪过,他强忍着将眼泪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朱瞻基点了点头,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在这宫里,皇上也好,宫女、太监也罢,都是在做自己的本份。不要想的太多。高处不胜寒,即使是皇上,也有皇上的无奈。其实别说是太监了,就是大臣与藩王都不能结党营私,按理说朕原本不该容你们,可是你知道朕为何从了金英所请,把你们几个都调到朕的身边来?”
王谨摇了摇头。
“因为你们几个的生死之交结于幼年忧困之时,这么多年在宫中经历沉浮荣辱,还能相扶相助、不离不弃,金英显贵之后也能不忘本、不避嫌地向朕引荐你们。朕是珍惜你们之间的这份情谊,所以才成全你们的!”朱瞻基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磁性,在寂静的夜里让人听了竟觉得暖暖的,就像散着光亮的火烛,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自己。
“扑通”一声,王谨跪在了朱瞻基脚下:“奴才不想说感恩的话,因为奴才现在还没有资格说。奴才只想请皇上赐奴才一个机会,让奴才以后在皇上身边能够挺直腰板。”
朱瞻基注视着王谨:“你倒是个机敏的,刚刚在帐中朕与诸位大臣的一番话你全都听见了,竟然连朕的心思都猜到了。只是你该知道,这个机会虽然也许会令你立下奇功,然而更可能会让你人头落地,身首异处!”
“皇上!”王谨脸上尽是绝然之色,“请皇上成全!”
朱瞻基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随朕入帐!”
“是!”王谨面上未见喜色,有的只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执着与毅然。
夜色之中,身着普通百姓服色的王谨牵着马悄悄走出大营,在营门口身着锦衣的范弘早早候立在侧。
“谨弟,愚兄虽然不知道皇上吩咐你去做什么,但是你一定记住,咱们兄弟都等着你回来!”范弘递给王谨一包干粮,王谨打开一看不由笑了:“这是从皇上的口粮里偷出来的吧?”
范弘摇了摇头:“是想偷来着,不过还没得手就给皇上发现了,这是皇上让我交给你的。皇上说,差事办得如何都要全须全尾的回来,以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皇上!”王谨眼中一热:“范弘,如果我回不来了,一定要替我好好报效皇上,咱们何其有幸,遇到真正的有道明君了!”
范弘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不行,这给皇上尽忠的事情哪里能替的?你自己回来自己尽忠!”
王谨郑重地点了点头,立即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第二十七章 日落几时归
北京紫禁城皇宫仁寿宫内,张太后手执一张素笺面色清冷,侍立在侧的掌宫大宫女云汀拿眼偷偷一扫,只看到那上面是四句诗“琼瑶花尽玉台轻,西风难解情,欲留寒晓落云亭,孤灯半灭明。”她心中稍稍有些不以为然,看那娟秀的字迹该是出自女人之手,而这诗句的意境不过是在感慨自己身处后宫未得皇宠而备感孤独寂寞的自怜自艾之语并无不妥,只是云汀看皇太后的神色如此郑重不由心中暗暗起疑。
“去,到长乐宫传哀家的话,让贵妃马上过来一趟!”张太后靠在雕着云锦牡丹的楠木金丝大圈椅内缓缓说道。
“是!”云汀稍稍有些意外,太后待贵妃并不算亲睦,因而除了每日定例的清早请安以外,太后从来没有主动召见过贵妃,今儿怎么突然要去传贵妃呢?心中虽然不解嘴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下去吩咐小太监传话。
不多时,身穿桃花云雾烟罗衫、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的皇贵妃孙若微步入仁寿宫,宫女们没有将她引入太后平日里用来待客的慈荫楼,而是请她上了临溪亭。这临溪亭是仁寿宫花园内的中心建筑,位于揽胜门内山石之后,在万紫千红的花海之上,跨池临波而建。
亭内雕栏画柱天花彩绘皆是四时美景,地上铺着散发阵阵清香的蒲草编织的席子,正中是一张红木螭纹镶瘿木面圆桌,下设两个红木圆凳。亭内除了这一桌两凳以外就别无其它,可是仅仅就是桌椅一瞥之下就不难看出其用材一流,造型更是繁复华丽,做工考究。
朱瞻基虽然称得上是勤勉的仁德之君,然而他的孝心更是无人能比,这仁寿宫中一草一木,一桌一几都是他亲自督办的,用料与做工均是到了极致,只是这样外冷内热的苦心,太后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若微进入亭中之后,所有的宫女太监们就远远地退到亭外。若微突然涌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太后召自己前来叙话,不在层峦叠嶂的重重宫殿内而是在这样一个四面通透的亭子里,那所谈之事定然是重要的大事,因为越是在这样的地方更可将往来人等看得一清二楚,绝不用担心会被人偷听。
“儿臣参见母后!”若微盈盈下拜。
张太后立于八宝玲珑苏绣窗下凭栏远望,从这儿举目远眺视野空阔,北面是花海绿堤紧紧环绕的太液池,东西两旁是金碧流辉的九重宫殿。此时此刻,她正在努力体会着这座宫殿的第一位主人永乐皇帝朱棣在此情此景下的心境,江山社稷尽在掌握的时候反而会夜夜惶恐不能安枕,那是因为得到的太过艰辛,如果失去一定会是不能承受之痛;所以,即使是血雨腥风大开杀戒,为了护卫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去做的。
想到此她缓缓转过身,自上而下仔细凝望着面前的这位佳人。孙若微,大明朝第一位得到金册金宝与皇后比肩的皇贵妃,她风姿绰绰、袅袅娜娜如凌波仙子又似和田美玉俏然立于亭内一角,那谦和内敛的神态却掩盖不了她灼灼的华彩,脸上若隐若无淡极了的一抹笑容如同春之梨花秀色胜过万紫千红。
“坐吧!”张太后的声音有些悠远,人就在咫尺之内,可是却怎么感觉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谢母后!”若微恭身坐下,张太后直视着她缓缓说道:“皇上亲征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若微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微微变色:“母后,儿臣……”
“是在初十之前还是之后?”张太后面上依旧端静祥和,而言语之中却是步步紧逼。
“之前!”若微坦白答道。
“好,很好!”张太后直视着她,“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也是在初十那天皇上亲往天坛、地坛、宗庙祭祀完诸神,大军出了皇城之后才知道!”
“母后,皇上未事先向母后禀告是怕母后担心。同时又提防宫中有王叔安插的眼线,这才……”若微立即开口解释。
“哦?怕母后担心?”张太后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远的笑容,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孙若微道,“皇上做事自有主见,他告不告诉哀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哀家听说,此次皇上亲征是贵妃撺掇的?可有此事?”
“母后?”若微秀眉微拧,“绝无此事。若微从小受母后教诲,自然知道后宫不能干政的道理,况且如此军国大事,若微怎敢在皇上面前妄言?”
“妄言?”张太后脸上原本淡极的那抹笑容立即隐去,她突然攥起若微的手举了起来,“你敢对天发誓在皇上踌躇之际你没有为皇上出谋,也没有说什么东风之策?更没有在长乐宫中夜奏《将军令》蛊惑皇上亲征?”
若微脸色变了又变,她万万没有料到太后会对自己在寝宫中与朱瞻基的对话和举动掌握得如此清楚,只是此时也不来及多想,她立即从凳子上滑落到地上屈膝跪道:“母后,请母后明察。如今局势实则是外松内紧,看起来王叔只是占据乐安一隅,战火也并未波及四方,然而乐安此地至关重要,叛军若北取济南则会直逼京城,若南下饮马长江占据南京即可依天堑与朝廷划江而治。况且王叔乃是成祖爷靖难起兵时的悍将与福将,在朝中颇有威慑力,前些日子朝中得到消息之后,大臣们均议议纷纷、人心涣散,如果此时皇上不能亲征以威慑四方,恐怕小祸瞬间便可酿成大祸……”
“你以为,这六部九卿,内阁诸臣,满朝的文武当中就只有你一个人明白此道理吗?”张太后将桌上的白玉镶金盖碗茶杯重重一摔,那轻脆的声音带着无穷的压力,让人不由胆颤心惊。
“母后。”若微低着头轻声说道,“若微从不敢在皇上面前多言朝政,只是皇上回到后宫时常常疲惫忧乏,若微一时不忍才贸言为皇上解忧。
“好一朵解语花,好一个枕边女诸葛呀!”张太后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物玉手微扬,它便飘然如落缨般坠在地上。“看看吧,这可是你写的?”
若微拾起来一看,立即惊住了:“不是。”
“哀家是问这字迹是不是你的?”张太后的声音里透着寒俏俏的凉意。
“不是!”若微摇了摇头。
“不是?”张太后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好啊好啊,哀家身边长大的女孩儿如今竟然变的如此轻狂忤逆!你的字迹就算是哀家老眼昏花看错了,可是这上好的宫绢雪婵素花笺,六宫之中只有你的长乐宫有,这也是当初皇上赏给你的殊荣。如今你竟用它来写反诗?好个‘孤灯半灭明’。若微啊,若微,你太令哀家失望了!就因为没有得到正宫嫡配的身份,你就开始咒皇上、咒大明了?”
如同万里晴空中突然响彻的惊雷阵阵,若微的头只觉得“轰”的一下,她突然感觉如坠云中,她根本不知道张太后在说些什么,又为什么而大发雷霆。于是只怔怔地跪在当场,甚至忘了为自己辩驳。
可是她的反应更激怒了太后,“叭”一声响,一本小册子重重地摔在若微的脸上,若微更是懵了,那朱红色的封皮和那封皮上的字,让她仿佛明白过来,她立即叩首说道:“母后是误会了,这本《女训》是若微用来修身养性,对照着以修妇德用的!”
“妇德?谁的妇德?武则天的妇德?”张太后大怒,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是动了真气。脸上再也不见了数十年如一日的端庄娴静之态,冷俏俏的寒光四溢,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别以为你背后做了些什么哀家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为了保全皇上的体面所以哀家才一直隐忍不发。可是你也太变本加厉了,如今再不治你,恐怕不仅是皇上,就是大明也要让你给毁了!”
“母后!”若微越听越糊涂,她索性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径直对上张太后的眼眸,“母后,儿臣何错?”
“何错?”张太后不可抑制地一阵冷笑过后一字一句说道,“女人的大忌,七出之条,你都快占尽了,竟然还要问哀家你何错之有?女人的名节何其重要,可是你呢?永乐十五年至十七年在栖霞山玉清观清修时,你做了什么?与朝臣勾结,屡屡进出未婚男子私邸又与秦淮河妓女称姐道妹纠缠不清。哀家问你,许彬和你是什么关系?羽娘又是何人?你跟这样声名狼藉的妓女混在一起,为的是什么?”
若微面色立即变得通红,心中狂跳不已只觉得马上就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对于面前这位大明朝的第一位皇太后,自己的婆婆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甚至觉得极其陌生。一直以为她是外冷内热的,虽然态度中总是透着一种疏离,那也是为了平衡后妃与嫡庶之间的关系。她是那样高洁出尘不食人间烟火,在她的身上你似乎永远找寻不出半点儿错处来,可是如今,就像一片无痕的雪地上突然被倾倒了一整车乌黑的煤炭,黑与白这样强烈的对比,让若微一下子乱了方寸:“母后,您在监视我?”
张太后未置一词。
若微却着实有些恼了,她挺直颈背坦然答道:“许大人是学富五车六艺皆精的江南才俊,深得皇上信赖与倚重,与越王殿下也相交甚厚。若微与许大人是君子之交,清明如水。不错,若微的确曾有三次夜访许大人府第,其中两次有咸宁公主相伴,另外一次是路遇弱女子被劫受辱,因许大人医术精湛,所以才送至许大人府第救治的。至于羽娘,她虽然出身秦淮河畔,是一名青楼女子,却可称得上是位侠妓。若微与人相交,不问出身,只问良心!”
“好个巧舌如簧,怪不得把皇上引得是非不明、偏听偏信,真凭实据在此,你还如此为自己巧言相辩?”张太后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若微,像是一柄利刃要硬生生刺入她的心头。
张太后突然站起身向亭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走吧,引哀家到你的长乐宫去坐坐!”
仿佛满天阴云悉数散去,刚刚还是咄咄逼人似乎要至于死地,而转眼间又风淡云清不留半点儿痕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若微心中惊讶连连,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可是一时片刻之间,她竟然无从应对。
沿池畔缓缓而行,经过一片林苑,穿过东花墙,从西角门入内就进了长乐宫后院,远远地看到常德公主朱锦馨在花架子下面弹琴。
朱锦馨看到张太后与若微一前一后在侍女的簇拥下经过自己的居所立即乖巧地跑过来向她们行礼问安。
张太后见到孙女,脸上又换了副神情立即笑容可掬起来,似乎也不着急离开,她站在亭院里细细地问了随侍在朱锦馨身边的女官和宫女关于小公主的饮食起居,随后又嘱咐了好一会儿,才又起身向前边长乐宫的正殿走去。
长乐宫正殿门外,湘汀与紫烟、司音、司棋等人看到张太后走在前面凤仪肃然,若微跟在后边沉静的神色中带着几许不常见的忐忑,不由都是十分惊讶。
她们刚待迎上前来行礼请安,只见张太后锦袖一挥免了她们的礼,只说让她们在殿外候着。
进入殿阁之内,环顾着室内的陈设与装潢,张太后不由叹道:“倒把个严谨肃穆的宫殿弄成了江南女儿的绣楼。好一处‘梨花似雪草如烟,粉影照蝉娟’的温柔之乡!别说是皇上流连忘返,就是哀家到了你这儿怕是也忘了归处。”
“母后!母后请入座,喝口茶润润喉吧!”若微也不知她此语是褒是贬,只得更加小心翼翼亲手奉了香茶呈上。
太后坐在碧纱窗下铺着冰蚕凉席的填漆床上,细细地看着这用来盛茶水的碧白两色相间的荷叶形茶盏。她用手轻轻触及杯壁,心中更是不悦,这茶盏竟然是用上等的羊脂白玉琢成的,于是也无心饮茶,将这茶盏放在梅花式的几案之上,开口竟然只有一个字。
“搜!”
“是!”
就在若微的诧异之中,太后身边的宫女和嬷嬷们立即四散在各处,有去书房的,有入琴室的,还有直奔寝殿的。
不仅若微诧异,殿外候立的长乐宫内十二名宫女及太监们都面面相视不明就里。好端端的太后居然会驾临长乐宫而且进门之后一语不发竟然突然会令人搜宫,她想搜些什么呢?
就在众人如坠云端之际,只见太后身边的一位管事嬷嬷手里抱着一个锦盒跑到太后身前耳语片刻,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在那个盒子,仿佛那里面藏着天大的秘密。
只是若微心中再清楚不过了,那里面装着的不过是一副珍珠耳坠儿,这耳坠说不上贵重,只是对她和朱瞻基来说意义深厚,因为小小的耳坠儿记录着他们两小无猜的青梅之意和情比金坚永不相负的誓言。
“贵妃可识得此物?”张太后问。
若微点了点头。
“是你的吗?”张太后又问。
若微依旧微微颌首。
“打开!”张太后把盒子丢给她。
若微心无旁骛自然无所顾忌,她双手稍稍用力,盒子便被打开,只是目之所及里面放的不是那对珍珠耳坠,居然是……
若微的脸立即涨得通红:“母后,这……”
“你想说这不是你的,对吗?”张太后凤目怒睁,指着若微说道,“你可知当年成祖爷为何会冲冠一怒血洗宫女三千?就是因为那个朝鲜贤妃喻氏以此物惑君;你可知你父皇为何登基不足十月竟突然撒手而去?就是因为此物……”
张太后眼中悲愤相加,她身形微颤指着若微恨恨说道:“哀家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瞻基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这样的厚爱与隆宠你还不知足吗?皇上已然为你将整座后宫变为冷宫,独独青睐于你,可是你竟然还要以此等春药春具侵害龙体媚惑君主?”
若微亭亭而立,她没有跪地求饶更不想开口解释,此时她才恍然明白,原来不知不觉之际她已落入一张早已为她编织好的密密麻麻的大网之中,对方自然是处心积虑如今抓住时机奋力一击,自己真的无从招架。
“来人!”张太后低喝一声刚要发落,忽然间从殿外闪入一个身影直接跪在她座前苦苦哀求道:“太后息怒,太后请明察,此物不是贵妃娘娘所有!”
“紫烟,太后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快快退下!”若微见贴身侍女紫烟入内请命立即出言阻止。
“娘娘,你不能替紫烟白白担了这罪名呀!”紫烟声声哀泣。
“紫烟,你胡说些什么?”若微恍然明白过来,紫烟此举不仅仅是要替她求情,更是想替她顶罪,于是面色变了又变,目光中尽是暗示与阻意。
“好一对主仆情深!”张太后开口说道,“是啊,你主子做下这等的丑事,你们几个自然是知情的!”
“不是,太后错怪贵妃娘娘了,这春药是奴婢的,不关贵妃娘娘的事情!”紫烟上前几步紧拉住太后锦袍下摆声声哀求道。
“是你的?”张太后笑了,“先不说你从哪里弄来的,就说你留着此物有何用处?难不成是与外面几个小太监对食之用?”
“太后!”紫烟面色通红眼中含泪道,“奴婢自小跟着贵妃入宫,因为皇上眷顾贵妃,连带着对我们这些近身侍候的宫人也十分亲善,时间久了,奴婢对皇上也……也生出些倾慕之情……”
“紫烟,你别胡说!”若微高声喝道。
“别拦着她,让她往下说,哀家倒想好好听听她嘴里能说出些什么浑话来!”张太后面色异常冷峻,俯身以手托起紫烟的下颌恨恨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见你们主子得宠,所以也生了邀宠之心,备下此药,只为了有朝一日惑君犯上?”
紫烟迎着太后的目光不躲不藏,只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甩在紫烟脸上,“不知羞耻的贱奴!来人,拉下去乱棍打死!”
“是!”宫女嬷嬷们一拥而上便将紫烟紧紧钳住。
“慢!”若微此时方才跪在地上,她直视着太后的眸子缓缓开口:“太后今日想要取的不过是若微的性命,既然如此,若微愿意伏首领命,只请太后放了紫烟,不要伤及无辜!”
“娘娘!”正殿内外响起一阵唏嘘之声。
此时湘汀也从外面步入室内,她紧挨着若微跪下,对着张太后说道:“太后娘娘跟前儿,原是没有奴婢说话的份儿,只是……”
“既然知道,就闭上你的嘴!”张太后并不买她的帐,湘汀与云汀是同时被分到张太后身边为奴的,同样的幼龄入宫,同样受过太后的教诲与培养,所不同的是湘汀在若微入宫时被太后当作亲信分给了若微,可是湘汀似乎从来没有履行过她应尽的职责,没有偷偷向太后传递过任何关于若微不好的话,只字片语也没有,这自然令她早早地就失去了太后的信任。如今再站出来替若微求情,更是半点儿益处也没有。
“传哀家懿旨,从即日起长乐宫闭宫,宫内所有人等一律不许迈出宫门半步。收了贵妃金册金宝,将其暂囚于北苑贞顺阁内……”太后的目光里渐渐有了一股杀伐之势,即使是在三伏天里,也让人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
“太后,紫烟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连累贵妃娘娘及众家姐妹,太后要罚就罚奴婢一人好了!”紫烟的身子虽然被牢牢钳制着,但是她依旧努力地喊出这番为若微辩白的话。
“你?你承担得起吗?”张太后冰冷如刃的眼神儿里尽是暗暗的警告与锋利。
“奴婢承担得起,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无辜!”话音未落,紫烟嗓子里似乎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发出“咕咕”的闷响,随即“啊”的一声惨叫。
“紫烟!”若微看到腥红的源源不断的像墨色一般的热血从紫烟的口中倾泻出来。
“扑”的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小物件从她口中飞了出来,正落在太后华美的袍子边上。
紫烟的唇边,衣衫与裙摆上全是一团一团鲜活的血色。而她的眼睛里却始终含着笑,她努力在笑,笑给若微看,笑给所有的人在看。
她想用自己的血去洗净隐在暗中的那双黑手试图泼在若微身上的耻辱和罪恶。
可是她不知道,这对若微来说是生不如死。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缓缓地倒在了地上,都是痛疼至极的昏厥。紫烟是咬舌自尽带来的真真切切的痛;而若微则是刀绞一般的心痛,就像西施一样,她用手轻抚着自己的心口,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躺在大殿的地上紧闭着眼睛,面色惨白而唇角还带着一丝瘮人的苦笑。
第二十八章 惊破浮尘梦
夜色如墨,繁星点缀着寂静的月空,山东乐安城城墙之上,汉王朱高煦立于城头一角手搭凉棚借着身后兵士手举的火把向下观望,只见城下遍布着整齐的步兵、骑兵,此时正严阵以待,看样子应该不少于两万人,迎风飞舞的旌旗,正中正是一个“薛”字。
“是武阳侯薛禄!”朱高煦笑了,“来人!把本王的‘铁鹰喙’拿来!”
“是!”身后两名亲兵抬着一张巨弓上前,朱高煦气蕴丹田不费吹灰之力便伸手将铁弓提了起来,随即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系在箭上,然后张弓搭箭对着城下舞动的大旗“嗖”地一下就射了出去。
铁箭不偏不倚正射入旗杆上,立即引起城下兵士们的一阵骚动,亲兵们看到箭尾上系着东西不敢怠慢立即送到统帅武阳侯薛禄手中,薛禄打开一看不禁神色微变,他稍加思索之后便吩咐大军后撤,在距乐安北城城门三里左右的地方安营。
汉王大笑,随即下城回府。
汉王府书房内,汉王朱高煦与五军都督王斌、韦达、盛坚、朱恒及长子朱瞻垣等人围座议事。
“父王,刚刚两军对垒之时,为何当父王在城上看到领军之人是薛禄之后便下令将出击改为严守?”汉王长子朱瞻垣抢先问道。
“垣儿有所不知呀,为父与那武阳侯薛禄曾经在靖难之战中同生共死,一同打过大小几十场战役,他的底细为父最是清楚,这个人倒是不畏死,打仗用兵也算的上是有些谋略,只是为人重情重义,有些优柔寡断。刚刚为父给他传书,说是天黑雾重,我等若是借着地势之便利大举出城进攻,他的队伍肯定三下两下就被咱们冲散杀光。于是为父约他明日天亮之后再战!”汉王朱高煦面上是自得的神色。
“父王这又是为何呢?既然局势为我们有利,咱们更应该趁势出兵,若是一举将他们全歼,不仅可以鼓舞气势,更可令朝廷闻风丧胆、自乱阵脚。难道父王也顾念着与那薛禄的情义,不忍下手?”朱瞻垣继续问道。
“这个垣儿,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实诚性子!”汉王从案上端起茶杯深深饮了一口道,“薛禄这个人最重情义,为父晓之以情坦然相告,他自然大为感动,他是那种人敬一尺我还一丈的性子。这不已经撤退了吗?”
“哦,是啊,我说他们原本严阵以待怎么会突然后撤,还安营开火做起饭来了。只是今儿如不能趁着夜色将他们一举拿下还是有些可惜!”朱瞻垣嘟囔着。
“世子殿下有所不知!”被朱高煦封为兵部尚书的朱恒说道:“如今之势打他们容易,养他们难呀。咱们城中的粮草与补给,若是只供给咱们的军队,至少也能挨个一年两年的,若是收编了他们,就紧张了!”
朱瞻垣听了这才恍然明白。
“王爷,看来这个薛禄不足为惧,那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呢?击退薛禄之后咱们不如趁势拿下济南,济南城坚又是山东的首府,存粮众多,以济南为根据地北上则可直取京城!”前军都督王斌献言道。
“是啊,王都督所言极是!打下了济南,向北就是长趋直入直抵京城,如此一鼓作气,大事指日可成!”右军都督盛坚立即附合。
朱高煦迟迟不语,他把目光投向了朱恒:“你的意思呢?”
朱恒眼神儿深邃态度肃然,他站起身冲着室内的诸位将军先是双手一揖行了个礼,然后才讲出自己的打算:“下臣拙见,济南虽然城坚粮多,但未必是我们的上上之选。如果我军能在三两日内拿下济南固然最好,但是如果拿不下来,白白耗费了兵力,还给朝廷赢得了筹措兵勇粮草的时间。即使是我们拿下了济南,孤城一座,北上将与朝廷大军相交于平原地带,这仗不好打。就算险中取胜兵临北京城下,这北京城固若金汤,朝廷若是死守待援,等南方的勤王之师一到,我们将腹背受敌。”
“老夫子,你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车,你到底想说些什么?那济南到底是打还是不打?若是不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说句痛快话行不行?”左军都督韦达听得好不耐烦,索性问得直白了然。
朱恒遭他如此抢白也不恼怒,只是端着案上的茶自顾饮着。
朱高煦见状冲儿子朱瞻垣使了个眼神,朱瞻垣立即起身从案上拿起茶壶,亲自给朱恒杯上蓄满茶水。
朱恒立即作出惶恐之态:“不敢当,不敢当,怎能劳烦世子殿下为下臣倒水?”
朱瞻垣笑道:“大人当得起,父王常说等以后打下了江山天下太平了,就请先生做瞻垣的太傅,好好教导瞻垣做学问。”
此语一出,室内一片安静,在座众人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均是在金殿之上,朱高煦高座龙椅分封这些跟着他夺下江山的开国重臣,于是心情大好,如同在三伏天吃了老山参,精力旺盛,气血奔涌起来。
朱恒也不推辞,只是双手揖礼:“世子殿下言重了,下臣受汉王的知遇之恩,自当是尽心辅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什么死呀活的?本王不需要你鞠躬尽瘁,只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尽忠了!”汉王笑道。
“是,是,是!”朱恒连连点头。
“那你就说说,如果不打济南,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出棋?”朱高煦问得十分直接,他早已参透了朱恒的心思,只是满室坐着的武将有一大半儿都是乐安本地的,再有就是山东济南的,也许正是心存忌惮,这个朱恒才如此闪烁其辞,顾左右而言它。只是这番话如今非要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可。
“是!”朱恒心知肚明,心中虽然暗暗叫苦,面上却如如不动,“如今之势,上上策是请汉王率领精兵直趋南京,攻下南京大功即可告成!”
“什么?”他此语话音未落,立即有将士出来反对。
“南京?你让殿下强攻南京?我们的家都在此地啊!若是咱们前脚追随殿下杀到南京,后脚朝廷大军踏平乐安,那咱们留在此地的亲属家眷怎么办?还不都成了朝廷砧板上的肉?
“是啊,此举万万不可!”
“现在是盛夏时节,江水汹涌无常,若是再遇到暴雨,咱们就只有葬身鱼腹了!”
……
“好了好了,都别瞎吵吵了!”朱高煦大喝一声,众人立即缄口。目光扫视在每一个人身上,朱高煦不禁十分气恼,他闷声如钟道:“瞧瞧你们,议事就是议事,大家都可以说自己的道理。不要动不动就争个脸红脖子粗的!北取济南也好,南攻南京也罢,都是为了大事,这前脚儿还没迈出去呢,就立即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要是当年本王和诸将也像你们一般,靖难大事能成吗?成祖爷能扳倒建文帝坐上龙椅吗?”
众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再开口。
“去去去,都下去吧!”朱高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是,末将告退!”
“下官告退!”
众人退下之后,诺大的书房里只剩下朱高煦与朱瞻垣父子二人。朱高煦冲着朱瞻垣招了招手:“来,坐的近些,咱们父子俩说说话!”
“是”!朱瞻垣紧挨着朱高煦坐在他身侧。
“垣儿。你说有朝一日父皇能坐到金銮殿上吗?”朱高煦脸上是难掩的疲惫还有一丝徘徊,这让朱瞻垣十分纳闷,记忆中父王从来都是英武镇定、气势如虹的。他从来说话办事都是如雷似电,何曾有过这样犹豫不绝的时候呢?
“能。父皇一定能!”朱瞻垣言之凿凿,满脸毅然。
“好,好,垣儿决心如此坚定,父王甚感宽慰!”朱高煦连着点了点头。
“父王,我们真的要南下饮马长江攻打南京吗?”朱瞻垣凝望着朱高煦的眼睛问出心中所惑。
朱高煦不由轻叹了一声,目光盯着窗外竹林边上那小小的鸽舍,如今里面空空如也,再也听不到吵人的“咕咕”的声音。
“靳荣那边,难道一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朱瞻垣似乎明白了。父王在起事之前,已经与济南城中掌握兵马的都指挥使靳荣约定好,乐安起事三日内,靳荣与先期隐藏在城中的汉王府的护军共同起事,斩杀当地掌管行政和司法大权的布政使和按察使,这样济南与乐安两城联动,朝廷必然猝不及防。
到那时,集两地之兵马共同北上逼近京城就水到渠成了。
可是如今三日之期已过,不仅济南城中没有传出半点儿消息,连那些被派出去的信鸽鱼雁都有去无返没了音信。也难怪父王会心情低落萎靡犹豫。
“父王!”朱瞻垣想开口相劝,可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高煦点了点头:“去吧,下去休息吧,明日也许就是一场恶战。垣儿的孝顺父王都明白,去吧!”
“是!”朱瞻垣点了点头,这才退了下去。
夏日的晨晖早早地透过窗子射入室内,映在金色的晨晖中是一位身穿金边云锦宫装的中年妇人,她身形微胖肤白如玉,五官端庄艳丽,双眉修长而浓密,虽然凤眼四周细细的皱纹没有完全被脂粉盖住,但也算得上是相貌丰美,气度绰约了,正便是汉王正妃韦氏。
此时她手中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是冒着热气儿的炖盅和几碟小菜,身后随侍的小太监手中也各自托着晨起梳洗漱口的清洁用具。
自她而下,所有的人都屏息而立,大气儿也不敢喘。
清泪盘旋在眼中转了好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滴落下来,就滴在那华美的宫装锦袍之上,漾成一朵别样的花卉。
书案上大红雕花的花烛,蜡烛已燃到根上,正中的棉芯已然倒下了,把最后的一小块蜡全部引燃了。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和汉王大婚时的情景,新房内满眼都是红通通龙凤烛,每一对花烛都有侍女们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人们都说,新婚之夜的龙凤烛不能灭,灭了不吉祥,那一夜满室的红烛也是燃了整整一夜。
韦妃吹灭火烛,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在案上,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夫君。
汉王朱高煦四仰八叉地摊在书案之后的圈椅上呼呼大睡,这样的他让元配嫡王妃韦氏看在眼中自然是唏嘘不已,外人都以为汉王是英雄盖世,虎胆天成,有谁知道他其实只是外表凶悍,这么多年以来,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
是啊,曾经追随成祖爷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就因为不是长子,再多的功劳也不能越过长子成为储君承继天下。再多的功劳,都只成了东宫一党那些谏臣眼中的荆棘。众人都说汉王跋扈,可是谁又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过呢?
功劳多是他的错吗?不是长子是他的错吗?想当皇上是他的错吗?
皇上的皇子,面对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又有谁能真的心如止水,无欲无求?
韦妃站在朱高煦身旁,看着他日渐消瘦的容颜,黑黑的眼圈,不由神伤不已。她仿佛又想起了汉王之母,成祖的仁孝皇后,也就是自己的婆母徐皇后曾经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来,她说:“儿媳呀,你去劝劝高煦,他与太子都是母后亲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后都一样疼,可是这立长是祖宗家法,委屈也只能忍着。”
当自己把这番话转述给朱高煦时,朱高煦笑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墙上,他说:“手心手背看似相同,其实差了多少?手心是暖的,抓金抓银抓玉玺;捂手、捂脸;暖心、暖肺。可是手背呢?攥起拳头可以用手背御敌,也可以用它挡风挡雨,可是手背打了别人挡了风雨之后也知道疼,知道冷啊。然而又有谁来捂?谁来暖?”
想到此,韦妃弯下腰,轻轻捧起朱高煦的那只大手,厚实、粗糙、满是茧子,她把他的手紧紧捂在自己怀里温存着,体贴着,呵护着。
这样的温存好像也只能在他睡着之后,韦妃心中暗暗难过,自从那个侧妃李秋棠入府,汉王变了,汉王府也变了。结发情,结发义都荡然无存,再也找不到一点儿亲情和温暖了。
就在左思右想黯然神伤之际,世子朱瞻垣急匆匆地跑入室内:“母妃!”
“嘘,轻点儿,你父王还没醒!”韦妃压低声音说道。
“母妃,大事不好了,快请父王醒来吧!”朱瞻垣满头是汗,气息微喘。
“何事惊慌?”朱高煦腾地从圈椅内坐了起来,直视着室内的韦妃和朱瞻垣,显然有些不在状态。
“父王,今儿天一亮,守城官军来报,说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忽然多了十几万大军……而且……而且旌旗也换了,现在是皇上的黄龙旗,皇上……皇上,御驾亲征了!”朱瞻垣断断续续终于把事情说明白了。
“什么?”朱高煦心头一震,眼皮竟然突突地跳了起来,他的拳头再一次紧紧握起,紧盯着朱瞻垣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是!”朱瞻垣从袖中掏出两页纸战战兢兢地递给朱高煦,“这是今天他们射入城中的皇钞!”
“皇钞?什么皇钞?”朱高煦展目一看,立即气极败坏地把两页纸撕成粉碎:“去取先帝御赐的金盔宝甲来,为父这就上去会一会这个儿皇帝!”
“王爷!”韦妃吓得双腿打颤、牙齿“嘚嘚”打架,仍强撑着劝道,“皇钞上的话说的明白,皇上说如果现在王爷开城请降,皇上定当既往不咎……”
“闭嘴,妇人之见,你懂什么?”汉王在小太监们的服侍下换好盔甲,恶狠狠地指着韦妃说道:“若是这次本王输了,就领着你们自焚而亡!请降?向谁请降?告诉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老子死也不降!”
说完,他便急冲冲地奔出书房。
留下怔立当场的韦妃不知所措跌坐在地上,世子朱瞻垣立即伸手去扶:“母妃,母妃!”
韦妃如梦初醒,她紧紧拉着朱瞻垣的手说道:“儿子,跟着你父王,千万别让他做傻事,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你一定要看着他,想办法护他周全。”
朱瞻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乐安城头之上,金盔宝甲在身的朱高煦登城远眺才知道瞻垣所言不虚,城下是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十几万大军。
这十几万大军从何而来?
他一下子就懵住了,更让他诧异万分的是那满眼的黄龙旗,九龙华盖下,雪白骏马上飒然而坐的正是银盔银甲的年轻天子,他的侄儿朱瞻基。
朱高煦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他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北京、天津、济南、山西等地四处有他的眼线,有他派出的忠心护军“暗影”。朱瞻基是怎么躲过这重重的包围,一点儿前兆都没有就突然出现在乐安城下的呢。
渐渐的,朱高煦眼中怨愤的神色不见了,代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沮丧与心灰意冷。
输了?就这样输了?
“叔王!”朱瞻基力透苍穹的声音响彻四周:“听闻叔王谋反,朕本不信,怕是奸佞小人挑拨离间才令叔王倒戈。如今朕亲往乐安就是为了让叔王安心,叔王如能罢兵,朕一定既往不咎。对叔王敬重厚待如从前一般。”
“屁话!”朱高煦刚要答言,只见兵部尚书朱恒悄悄捅了捅他的手臂:“不要搭言,如果汉王在城头上证实他就是当今皇上,恐怕军心立即涣散!”
朱高煦点了点头:“没错!”
朱恒立即使了个手势:“火炮手准备!”
“是!”城门之上数十发小炮立即严阵以待,炮口直接对准城下的将士。
而朱高煦也拿起了铁弓,箭矛只指朱瞻基。
城上之势一触即发,仿佛弹指之间城下大军立即陷于炮火之中成为万千碎片灰飞烟灭不击自溃。
“皇上!请皇上退后,皇上对于汉王已经仁至义尽,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臣等吧!”英国公张辅试图劝说朱瞻基退后。
朱瞻基眸如星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朱高煦。
“朕在这里,等着叔王开炮,等着叔王放箭!”
“皇上!”众臣苦劝均无功而返。
张辅面色铁青,突然扬起手中的宝剑。于是仿佛幻景一般,黄龙旗下,黑色的幕布被将士们一一掀开,一水崭新锃亮的神机铳炮便赫然亮相。
不知是在谁的授意下,城下明军的神机铳炮突然朝空鸣射,声如炸雷,轰天震地。
“好好好,好小子,死到临头竟然还在向本王炫耀你在火炮上的优势,有本事你就炸死我!”汉王大喝一声,将铁弓拉个满怀,那箭似乎随时就要插入朱瞻基的胸口。
朱瞻基不躲不藏,也不许任何人来帮。
嗖的一下,朱高煦手松箭射,那只铁箭以电闪之速冲着朱瞻基径直飞了过来。
“皇上!”众人纷纷惊呼。炮火瞬间停息。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箭,胆小之人则闭上了眼睛伏在地上连连叩首。
而那只箭却径直刺入朱瞻基坐下的马首。
马儿立即吃痛地跃了起来,朱瞻基顺势跳下马。
“皇上!”众臣纷纷上前。
“没事!”朱瞻基大笑,他仰望着城头对高高在上的朱高煦朗声说道,“这一箭,朕不躲不藏,是替皇爷爷还了叔王舍身相替的恩!”众人这才明白他所说的是当年朱高煦追随朱棣起兵北上,曾经数次救朱棣于危困,更为朱棣舍身挡过一箭。
说完之后,朱瞻基冲着朱高煦竟然深深揖首而拜。
在一片诧异声中,朱瞻基再次开口:“这一拜,是全了我们叔侄的骨肉至情!”
“朕给叔王两个时辰考虑,午时三刻之前,只要叔王开城请降,朕一言九鼎,既往不咎。午时三刻一过将万炮齐发。那时,这乐安城中的一草一木,一兵一卒,将不复存在,所有人都会成为叔王的陪葬。”朱瞻基安静地站在城下,他的话语也不似刚刚那般力透苍穹,声音平和而淡定,他脸上也没有帝王常见的杀伐之气,有的只是如同暖阳般淡淡的笑容。
可是这份笑容却让立于城头之上那些追随汉王谋反的将士们感觉到了飒飒的冷风与侵入筋骨的寒意,只觉得天地间骤然变色,阴云突然压顶,直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二十九章 心似水难量
乐安城下金龙大帐之内,朱瞻基坐在龙案之后,对着一封书信喜出望外,他冲着侍立在侧的诸臣说道:“王谨真是好样的。只身潜入济南,在汉王亲信的眼皮子底下把朕的密旨送到了布政使的手上,如今布政使先发置人,控制了手握重兵又意图与汉王里应外合、首尾呼应的靳荣,经过连夜突击审讯现已查出其党羽天津卫镇守都督佥事孙胜、山西都指挥张杰、杨云等人,真是为朕拨云见日,立下奇功一件!”
英国公张辅听了不禁有些纳闷,他口问道:“皇上何时派王谨去的济南?臣等都不知情,那王谨又是何人?怎么日常议事也没见过。有如此忠勇之士,臣倒想收他当个亲将,好好提拔一下。”
朱瞻基笑了又笑,不置可否。
吏部尚书骞义也十分不解,他想了又想只好揖手说道:“恕老臣愚钝,老臣刚刚仔细地想了想,此次追随皇上亲征的七品以上将领里,好像没有这个名字。许是老臣疏忽了,身为吏部尚书却让这样的贤才蒙尘而未能尽早为陛下引荐,真是老臣的失职!”
营中众臣皆议论纷纷,越是不得究竟就越是好奇。
只有大学士杨荣和杨傅面色依如常态,岿然不动。
“好了好了,众卿莫急!”朱瞻基收敛了笑容,指着立于身后的近侍太监范弘说道:“你来给诸位大人揭示谜底吧!”
“是!”范弘躬身说道:“王谨与奴才一道,都是侍候在万岁爷身边的中人。”
“哦,竟然是个宦官!”众人皆大感意外。
范弘不禁大窘。
朱瞻基则说道:“宦官怎么了?宦官也是人,也有忠勇仁义之心,也懂善恶、知进退。想当初驾着宝船出使西洋为我大明立下旷世之功的郑和不也是宦官吗?朕的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任何人都可为朝廷出力。只要心存良善,有真知明见,或是有勇有谋,朕都一视同仁,奖罚分明。”
“吾皇圣明!”诸臣听了自然是众口一词地称颂。
“好了,连着两昼夜急行,众卿都累了,快下去休息吧!”朱瞻基吩咐着。
“是”!众臣退下,惟独杨荣没有移步。
“杨学士还有话要说?”朱瞻基侧首看着杨荣,又仿佛想起了当年跟随皇爷爷明成祖朱棣北征鞑靼时,杨荣就随侍在朱棣的身旁,当时朱棣命他为自己这个皇太孙的师傅,不论军政经济均得他提点受益颇丰。那个时候,杨荣还很年轻,人长得好,也很会说话,对于晚年易急怒的朱棣,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敢谏言,唯有他不管是顺着帝意还是相驳,总在三言两语间即会让朱棣龙颜大悦,对他也说得上是恩宠有加,言听计从。
然而当皇爷爷过世以后,杨荣的官位与封赐没有减去半毫,可是他却突然沉寂起来,越来越少言寡语。在朝常上议事,每每当朱瞻基唤道“杨学士”的时候,他也是要先看杨傅与杨士奇,原本是一“杨”独秀,如今却变成了三“杨”鼎立。
杨傅与杨荣同为建文二年进士,同授编修,但是两人的仕途经历却大不相同。杨傅原本就是少年老成、为人严谨,又因为在永乐年间卷入汉王与太子朱高炽的夺嫡之争,为了帮衬太子而被永乐帝关入牢中,这一关就是好几年,所以他遇事三思而后行,朱瞻基十分理解。
杨士奇在才干上不输杨荣与杨傅,只是入仕之后一直四平八稳的,既没有杨荣的青云之上也没有杨傅的坎坷挫折,所以为人也很是低调。
对于杨傅与杨士奇,朱瞻基自信已将他们完全收为近臣,可以放心所用。而杨荣的变化却令他着实有些没底,如今众臣皆退了下去,他却一个人毫不避讳地留下来,如此一反常态倒让朱瞻基有些好奇。
“臣是有话要说!”杨荣揖首而立。
朱瞻基仔细地凝望着他,他已经五十六岁了,除了黑色须发中微微掺杂着些许花白,面容依旧神清骨秀,好似伴月的孤星又像是崖边的不老松。特别是那双黑瞳,里面的内容太过丰富,让人参也参不透,怔愣之间赫然发现他的官服洁净如新甚至连下摆之处也无半点儿褶皱,朱瞻基笑了,心中暗暗有数,在如此急行军的恶劣环境中他还如此注重仪表,那对于官望与名利,他又怎能真正的心如止水?于是,朱瞻基缓缓说道:“既然是有话要说,就请杨学士坐下慢慢说,朕一定仔细聆听教诲!”
“臣不敢!”杨荣英眉轻挑,眸中的深邃更加幽远。
“范弘,上茶!”朱瞻基轻声吩咐着。
杨荣眉头微皱,想要开口又独自忍下,终于从朱瞻基所言,谢了恩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这是上好的‘大红袍’!”朱瞻基用盖碗轻轻拂去飘在上面的茶叶,凑在茶盏前深深吸了口气,立即笑道:“真是好茶,记得‘大红袍’这个名字和背后的故事,还是杨学士当年讲给朕听的,朕一直都记得。”
“皇上!”杨荣再次起身,他揖手道:“皇上,臣留下来只想对皇上说一句话。这句话,当年成祖爷靖难起兵攻入奉天城在金川门破城之前曾经说过;在灾荒时节全国赋税只收上来三成的情况下,仍旧力排众议下旨让郑和领船队出航时说过;在满朝文武众口一词的反对声中仍执意迁都北京时说过;在远征漠北时说过,在南讨交趾时仍说过……”
朱瞻基点了点头,没有丝毫不耐烦,他也站起身颌首道:“朕愿闻其详!”
“成祖爷说‘朕做事,素来不为虚名,只求上不愧天,下不负民。’”杨荣说此话时,目光中有些恍惚似乎是在看着朱瞻基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定定的一字一句说完之后,便重重地跪下。
半晌,朱瞻基未发一语。
唇边渐渐漾起一丝苦涩,是的,果然一切都没有逃脱他的眼睛。
朱瞻基弯下腰伸手将杨荣扶起:“先生教训的是,瞻基一定谨记于心,永世不忘!”这样称呼和自称如同当年他为皇太孙时聆听杨荣教诲时一模一样。
“皇上!”杨荣怔愣住了,“皇上不怪臣逾越?”
朱瞻基摇了摇头,将杨荣请于座上,冲着杨荣深深施了一个揖礼。
“皇上,皇上万万不可,这是折煞下臣了!”杨荣的声音中微微带着几许颤音,他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不让自己在圣上面前失仪,可是泪珠儿却不听使唤地在眼眶中打晃儿。
朱瞻基索性背转过身,好像在看悬于壁上的地图,实际上是让杨荣掏出手帕拂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皇上今日在阵前的言行必将传诵于九州令天下敬仰称颂,只是此举太过凶险。杨荣越礼犯言是恳请皇上以天下为念,以百姓为念,再与汉王相遇时,万万不可因为一时仁善而铸成大错。”杨荣冲着朱瞻基的背影郑重说道。
“好,朕记下了!”朱瞻基转过身盯着杨荣看了又看。
只把杨荣看得坐立不安:“皇上?”
朱瞻基朗声大笑:“今日最大的收获,不是以险招求得天下称颂的贤名,也不是安了叔王之怨恨。今日此举,竟然能逼先生放下芥蒂,再次敞开心扉为朕谋事,朕实在是太高兴了!”
“皇上”!杨荣面露惭愧之色,“非是臣不肯效力,而是因为确有难言之隐!”
朱瞻基点了点头:“朕知道,皇爷爷过世以后,父皇登基。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永乐朝的权臣,父皇未能重用先生,先生自然是受了委屈。如今到了朕执掌江山,主少国疑,先生观望观望,朕也是可以理解的!”
杨荣面上十分尴尬,他坦白说道:“不,皇上言重了。先皇不重用微臣,自然有先皇的道理。臣得遇成祖爷赏识获宠二十四年,难免恃才自傲又难容他人之过,与同僚相处也常有过节,而且还曾经私下接受过边将的馈赠,因此遭人议论。先皇仁德厚义,自然是不能包庇的!”
朱瞻基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大为感动:“难得先生如此体谅父皇。朕想父皇也是权宜之计,若非父皇突然崩逝,过不了多久还是会重用先生的!”
杨荣连称:“惭愧,惭愧!”
朱瞻基与杨荣君臣二人借此机会解开心中芥蒂,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亲密无间,一个是虚心请教,一个是倾囊相授,又谈了好一会儿,杨荣才告退离去。
“皇上,奴才侍候皇上宽宽衣吧,这么热的天一身戎装在身,怕是要捂出痱子来了!”范弘殷殷说道。
“慢着”!朱瞻基眼眸微闪,目光如炬,“拿来!”
“什么?”范弘仿佛没听明白。
“拿来!”朱瞻基摊开手,手心向上,似乎在向范弘讨什么东西。
范弘立即神色大变,天子果然是洞察一切吗?难道任何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心中还在疑惑腿已经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双手轻颤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朱瞻基手上。
朱瞻基细细抚摸着这枚铜钱,突然在范弘肩上重重一拍:“好小子,今儿若不是你以这枚铜钱相晃,恐怕王叔的箭真的会射在朕的身上!”
“皇上,奴才死罪”!范弘的头深深埋在地上,若是没有隔着那层红毡,恐怕就要深入泥土之中。
“你非但无罪,还有大功!”朱瞻基缓缓说道,“今日之举,众人也许会认为朕是为了博得天下百姓称颂而做的沽名之举,其实不然,朕是真的想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够狠,如果朕天命如此,这个皇位就由他取去。
“皇上?”范弘抬起头瞪大眼睛盯着朱瞻基此时竟忘记了所谓的规矩。
“别怕,朕早就料定他不敢了。若是他真有这个胆子,如今也不会被困于这小小的乐安。他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改天换地。可是他一直都没想明白,不是皇祖不帮他,也不是先皇碍着他,更不是朕之故,这一切都是他性格使然。所以这一次,朕一定要让他自己失去这个机会,输得彻头彻尾,日后他才能安分,否则……”朱瞻基仿佛有些累了,他用手轻轻捶着自己的头身子靠在椅背上。
“难道皇上不杀他?”范弘立即站在朱瞻基身后,为他轻轻按摩着头部和腰背。
“不杀!朕和他必竟是骨肉至亲,朕不会杀他,朕会让他活得长长久久的,让他看着朕把这江山治理好。这样,他才知道自己真的错了!”朱瞻基缓缓说道。
“皇上,难道这就是圣贤说过的‘以武力趋人不如教化于心’?”范弘喃喃低语,又像是在自问自答。
乐安城内汉王府中西福殿侧妃李秋棠的寝殿内,朱高煦四仰八叉地摊成大字躺在雕花大床上,他眼神空洞怔怔地盯着绘有牡丹花开,彩雀报喜的天花顶子,“输了!还没开战,本王就这样输了吗?”
“哼!”一声轻哼让他猛然坐起,紧盯着缓缓步入殿内穿着娟纱金丝绣花曳地长裙,高挽如意天鸾髻,斜插金凤朝阳珍珠钗的那抹丽影。她依旧粉面含羞、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说不尽的风韵。
她的绝色容颜与安静的神态让他狂躁沮丧的心立时安定了,他一把拽过她的玉腕:“秋棠,瞻基已然打到城下了,现在,十几万大军把咱们乐安团团围住,而济南、天津、山西等地先前约好起兵后立即相应的各处亲信直到现在仍迟迟没有动静。你说……你说,咱们该如何是好?”
“急什么?”李秋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还没到最后决战之时。我有法子让你转败为胜,只是怕你不听!”
“不听?”汉王朱高煦闷哼了好几声:“除非你叫本王出城请降,除此以外,本王全都答应你。”
“好。你拿好汉王的册宝,点上亲信将勇,随我出城。咱们一路往南,到了南京,朱瞻基就奈何不了你了!”李秋棠唇边满是如春的笑意,仿佛她口中所说的不是逃亡与战争,只是去郊外散心一般随意。
汉王伸出自己如同蒲扇一般的大手摸了摸李秋棠的额头:“不热呀,这也没发烧,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胡话来了?乐安城已被朱瞻基十几万大军团团围住,咱们怎么取道南京?飞出去吗?”
“这有什么难的?”李秋棠附在他耳边低语着,“想当初你爹攻入南京皇宫时,怎么让建文帝跑了?”
“地道?你是说咱们乐安城里有地道?”朱高煦大惊。
“好了,没有时间了。你速召朱恒、盛坚和瞻垣来,我带你们从地道逃走,再过半个时辰,朱瞻基就要攻城了!”李秋棠厉色说道。
“这?”朱高煦还在犹豫,李秋棠双手轻拍,从殿外立即涌入一队兵勇,为首的正是朱恒、盛坚。
“你?你们?”朱高煦如坠云端。
半个时辰之后,乐安城外,朱瞻基登台凝望,城墙上不见朱高煦的身影,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几大都督也一并不见了。
“皇上,要不要开炮?”掌管火炮营的督军柳升问道。
“开炮!记住,只对着四面城门轰,不要冲着城上的官兵轰!”朱瞻基面色微微发暗,他果然没有仁者的胸怀,更没有勇者的肝胆。这一瞬间,朱瞻基稍稍有些遗憾,出征以来他无数次的想象,在乐安城下,叔侄两人在两军阵前利器相向殊死相搏对上一回,那样不管谁输谁赢,才真正没有遗憾。可是如今,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是!”一声令下,万炮齐轰,乐安城门瞬间被烟雾笼罩,一轮猛烈的炮轰之后,乐安城已被朱瞻基轻松拿下。
硝烟弥漫中领军经过残垣断壁的城门进入内城,看到惊恐万分伏在地上不停叩首告罪的乐安军民。朱瞻基并没有体味到胜利的喜悦,他只是十分淡然地扶起街边的老者,目光悠远,话语平静:“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乐安将永享安乐。”同时告之随行官吏,乐安一地免三年赋税。叛军非首脑人物,一概不予追究。一时间,百姓们山呼万岁,群情激昂。
“皇上!”汉王府门口,英国公张辅回奏道,“汉王府九百三十二口,除了汉王与世子朱瞻垣以及侧妃李秋棠以外全部缉拿。城中官兵悉数投降,只有盛坚、朱恒等五人不见踪影。”
“哦?”朱瞻基眉头微拧,“跑了?这倒真不像是叔王的性子!”
“嗖”的两声异响。
“皇上小心!”
紧接着金英与范弘纷纷挡在朱瞻基身前。
“啊!”金英左肩中箭倒地,另一只箭则被范弘用手挡开,两人都挂了彩。
侍从与护军一拥而上,不多时便将隐在暗处的两名刺客带了上来。
朱瞻基拿目一扫,竟笑了:“没想到这刺客竟会是中年妇人,你们布衣荆钗隐在老百姓当中,果然令官军防不胜防。你们是汉王派来的?”
其中一人冷笑着,一语不发就倒地身亡。口中留出的竟然是黑色的血迹,显然是服毒而亡。
另一人则恨恨说道:“狗皇帝,什么汉王郑王的?我们杀你不为了别人,只为了自己。朱元璋,朱棣都是暴君,斩杀了多少无辜。我们这些侥幸活着的人,只要活着一日,就是为了让你们朱家人自相残杀,永无宁日!”
“你说什么呢你?”柳升上去就是一脚。
“慢,留个活口!”朱瞻基吩咐着。他打量着那个女人的年纪,细想着先祖和祖父曾经斩杀过的大臣,从方孝孺到谢缙,一时浮想联联,也没个思绪。
“想得美!”那女子用肘部一撞,一名钳着她的兵士立即吃痛地松开了手,她则趁势拔下兵士的佩刀横刀自尽了。
“皇上,皇上!”这两个刺客来得太过意外,又似乎不是汉王指使的,众臣不免议论纷纷。
“去,传令你们的手下,除了与汉王关系密切的叛臣以外,其他人等均不得为难,更不得骚扰百姓。”朱瞻基面色清冷吩咐着。
“皇上,金公公所中的箭上有毒!”范弘扶着倒在地上已然昏过去的金英惊慌失色地喊着。
“小善子,你怎么样了?”朱瞻基立即凑上前去,又马上吩咐身边的亲兵:“快,快把随队的军医、太医都给朕传过来,一定要救活他!”
“是”!乐安城内硝烟初尽又乱做一团。
“皇上,借一步说话!”杨荣躬身说道。
朱瞻基全神系于金英的伤势,可是听杨荣如此一说,立即如兜头被淋了一桶凉水,瞬间便清醒过来,他跟着杨荣走到一旁。
杨荣低声说道:“刚刚柳将军来报,王府内西福殿寝室内有一条密道通往城外南门,汉王定是带着亲信从那里逃脱了。”
“逃?他想逃到哪里?”朱瞻基细细一想,立即明白过来,“南京?”
杨荣点了点头。
“好。”朱瞻基立即唤来张辅、柳升等人,命他们在南下路上设伏。
乐安城外几个百姓打扮的人乘着车马向南急行。
车里放着一具棺木,里面躺的正是朱高煦,只是此时他被缚着手脚,嘴里塞着布帛,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他急得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也已经全部湿透却无济于事。
“王爷,你就忍一忍吧!”扶棺而坐的是穿着青布衣衫,用碎花布包头作农妇打扮的李秋棠,“到了南京就好了。你放心,秋棠不会害王爷的!”李秋棠笑了:“至少现在不会,因为秋棠还要倚仗王爷的名义去做很多事情,直到你们朱家的人自相残杀,一个一个离开人世,直到断子绝孙……”
“唔唔!”朱高煦听了,又怒又惊,气极败坏又无可奈何。
“知道,秋棠跟了王爷这么久,秋棠会不知道王爷在想什么吗?王爷是想知道秋棠的身份,对吧?放心,有朝一日,秋棠一定会告诉王爷的。不过王爷最好不要盼着这一天,因为这一天就是王爷去见朱家祖宗的时候!”李秋棠在棺木上重重一敲,随即拿出一个小竹管,对着棺木两侧用来透气儿的小孔吹了吹。
朱高煦立即觉得头昏昏的,渐渐地没了知觉。
第三十章 此恨无重数
皇宫北苑小山坡上有一处僻静的两层楼阁,楼阁四周有专人把守,这里如今成了一座冷宫,其实被囚于此的人,并不需要有人看守,因为她的心已如死灰,再也不会激起半分的涟漪。是囚是放,对她而言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坤宁宫外的小径上,丽妃袁媚儿与敬妃曹雪柔并肩而行,步子沉重而缓慢。随侍的宫女远远跟在后面,气氛凝重而低沉。
这一次倒是曹雪柔沉不住气先开的口:“妹妹,宫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今儿去太后宫请安被挡了驾,刚刚到这儿坤宁宫,皇后也宣免见。这情形可真是不多见呀!”
“哼!”丽妃袁媚儿秀眉高挑:“大事?皇上不在,能有什么大事?看着吧,等皇上回来,才会真正有好戏看呢!”
“哦?”曹雪柔怔住了,一双美目中尽是疑惑之色。
袁媚儿刚待开口,远远地见到一行人向她们缓缓走过来,香风拂面,丽影翩然,原来是刘淑妃与何惠妃。
四妃相见,又是一番寒暄。
“两位姐姐真早,给皇后问安都回来了?”何惠妃面上含笑,调子柔柔的。
“原是咱们来迟了。”刘淑妃接语。
“哪里!日日都是你二人到的早,今儿偶然迟一次,又算得了什么!”袁媚儿笑道,脸上依旧是一副娇憨爽直的神情,“快去吧,刚刚皇后娘娘还问起你们来呢!”
“是,谢姐姐体谅!”刘淑妃与何惠妃微微颌首,相携而去,直赴坤宁宫。
看着她二人婀娜的背影,曹雪柔微微蹙眉,凝视着袁媚儿的双瞳:“妹妹这是何意?”
“何意?”袁媚儿笑了,像海棠迎风、花枝微颤,样子好看极了,“我不痛快,找点儿乐子还不成吗?”
“哦?”曹雪柔完全怔住了。
坤宁宫东暖阁内皇后胡善祥正焦急在室内踱着步子,她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娘娘!”胡善祥的姐姐坤宁宫女官慧珠匆匆入内。
“打听清楚了?”胡善祥面上十分焦急,不由脱口问出。
慧珠点了点头,又冲屋外吩咐着:“皇后娘娘要小憩片刻,都远远地退下,不得入内打扰!”
“是!”殿内各室的宫女们都应声退到殿外。
“快说!”胡善祥拉着慧珠坐到临窗的炕上,面色急切地追问着。
慧珠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面色沉静地安慰着:“娘娘放心,事情都按咱们计划进行的,太后娘娘先是召孙若微到仁寿宫问话,三言不和之后立即派人去长乐宫搜宫,东西自然搜出来了,太后大怒。”
“大怒?是把她打入冷宫还是交给内务府了?”胡善祥立即来了精神。
“原本太后盛怒说要严惩,只是没想到中间杀出来一个紫烟,居然说那东西是她的,是准备用来邀宠的。”慧珠叹了口气,同为奴婢,对于紫烟也生出些许的怜惜。
“什么?难到这件事就让一个小丫头给搅了?咱们又是白忙活了?”胡善祥面色微变,眼神儿也凝重起来,仿佛心有不甘又似无可奈何。
慧珠摇了摇头,从桌几上拿起茶壶徐徐倒入杯中递给胡善祥:“娘娘先定定神儿。那紫烟为表忠心当场咬舌自尽了!”
“什么?”胡善祥以手掩面,眼中竟是惊恐之色,“那后来呢?”
“听说被小太监抬出宫,自生自灭了。那孙若微如今被囚于北苑的贞顺阁内,太后恐怕现在也没了准主意!”慧珠压低声音凑在胡善祥耳畔说道。
“打蛇不死反被其累,如果这次不能一举扳倒孙若微,等皇上回来了一定会顺藤摸瓜查到咱们,就算没有实据,皇上也一定会疑心是咱们撺掇太后做的此事。那时候……”胡善祥面上露出踌躇之色,髻上的金凤微微轻颤,仿佛她的心也一样躁动不安。
“好了,娘娘,别急。那孙若微如今是有气儿出,没气儿进,怕是挨不了多久。”慧珠安慰道,“只是刚刚听说,早上淑妃她们来请安,娘娘挡了驾?可有此事?”
“是,我心里烦,你又不在身边,我实在懒得与她们闲聊应答,一概挡了驾!”胡善祥叹了口气。
“娘娘差矣。越是这个时候越得镇定如常。非但不该挡驾不见,还该诏她们来,一起品茶聊天才对。这才是皇后的气度,才不会无端惹人生疑。”慧珠摇了摇头,“刚在宫门口,看到刘淑妃与何惠妃被挡了驾,这面上可不太好看。她二人虽说新进宫,也没被皇上宠幸过,可是毕竟是有品级的皇妃,家里又都是有根基的,被您这样无故挡了驾、拂了面子,怕她们心生怨恨。如今,咱们正是需要多助之时,娘娘处事还是要圆融才好。”
一番话娓娓道来,胡善祥面上越发的凝重起来,她看着那雕龙画凤的梁顶,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惶恐。
仁寿宫慈荫楼内,张太后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正在歇午觉儿,可是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总是看见紫烟满面血污地向她走来。
“云汀,云汀!”张太后急唤道。
“太后!”云汀原本就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为她掌扇,听她在睡梦中突然大声叫喊自己的名字不由吓了一跳。
“云汀!”张太后面色惨白微睁着眼睛低声问道,“长乐宫那个奴婢怎么样了?”
云汀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怕是不行了。要不,宣太医过去看看!”
“不行,你好糊涂!”张太后白了她一眼,“让太医看看咱们宫里怎么会出一个咬舌自尽的苦主?还是要表彰她替主子遮羞的德行?”
“这?”云汀立即没了话。
“那个惹事精呢?”张太后重新靠在枕上,她扭过脸去头冲里盯着帐子随口问道。
“您是问贵妃娘娘?”云汀心中是难抑的酸楚,“还留着半口气儿,可是……”
“可是什么?”张太后心想若微那个丫头一向古灵精怪,又懂医术自然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一时被吓着了还能怎么样。
“小产了……”云汀低语着。
“什么?”张太后猛地坐起身一把拉过云汀,“你再说一遍!”
“贵妃娘娘有孕了!可惜那日受了刺激,已经流掉了!”云汀咬着牙说了出来,心里难过得不行,不是为了若微只是为了当今皇上朱瞻基。文武双全的天子成婚已近十年,可膝下除了两位公主连一位皇子都没有,如今贵妃好不容易怀上了,又莫名奇妙地掉了。
不仅是她难过,张太后也如同遭到当头一棒,她难以置信地拉着云汀的手又追问道:“是男是女?”
“太后?”云汀心中暗暗发冷,如今再问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可是她又不能不答,只好含糊地说道,“月份太小,还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张太后连连点头,“看不出来?”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再次躺下,依旧头冲里侧,只是这次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怔怔望着那绣有百子千孙五福捧寿的帐子,两行滚烫的热泪从她眼角处缓缓落下。
“禀太后娘娘,越王、襄王两位殿下求见!”太后身边另一位大宫女素月入内回禀。
“哦?他们来了?”张太后立即起身,“去,快去把两位殿下请到东阁,云汀快帮哀家整妆!”
“是!”云汀与素月立即照办。
不多时出现在东阁厅里的张太后依旧是端庄华美、仪态万千。越王朱瞻墉、襄王朱瞻墡见母后驾临,自然又是一番行礼问安。
张太后坐在红木雕刻的罗汉床上,挥手让室内的宫女太监们纷纷退下,开口相询:“你皇兄走了这些日子,朝堂上下可还安稳?城里有没有人闻风而动?朝臣们办事可还尽心?”
越王朱瞻墉性子最是憨直,嘿嘿一笑道:“母后尽管放心,能有什么事呀?一切有儿臣和瞻墡看着,您尽管放心!”
张太后白了他一眼,目光转而投向朱瞻墡。
朱瞻墡是张太后在诸子中最为钟爱的,他长得如同琼枝美玉俊秀儒雅、风姿卓绝,如今一身亲王的礼服在身更显得气宇轩昂、出尘超凡。每每淡然一笑立即如同春风拂过,让人看了只觉得心清气爽、甚是怡然。更难得的是他的性情,如松柏一般沉稳内敛,又如泉水一般清彻透亮,慧如流星、智比孔明,又不喜张扬、进退有度,言谈举止更是挑不出半分不是来,面对这样的孩子,张太后只觉得怎么偏袒也不为怪。
朱瞻墡见张太后一直盯着自己看,笑笑说道:“二哥说的极是,母后请放宽心。皇兄临走之前特意将镇守大同的武安侯郑亨和镇守永平的遂安伯陈英,留在京中以备调遣,朝中还有广平侯袁容、武安侯郑亨、尚书黄淮等人协助居守,这北京城的防务不足为虑。而一般的朝政,儿臣与二哥协力监理,也算周全。”
“好好好!”张太后听了连连点头,目光中尽是嘉许之色。
“母后真是偏心!这同样的话怎么瞻墡说出来就令母后慈颜大悦,而瞻墉说了就得挨母后白眼!”朱瞻墉撇了撇嘴,仿佛有些不满。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张太后心情大好,冲着殿外说道:“素月,差人把冰镇的绿豆沙茸百合蜜拿来给两位殿下解解暑。”
“是!”
“母后,儿臣刚刚路过长乐宫后苑,仿佛听到馨儿在哭。这门口还有不少人守着,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朱瞻墡眼眸中泻出淡淡的忧虑,再三考虑措词之后方才问道。
“哪有什么事情?常德一向被你皇兄娇宠惯了,如今好几日见不到你皇兄自然要闹,她性子急又贪玩儿,怕她出来乱跑再惹事端,这才叫人去守着的!”张太后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把此事带过。
素月领着两名侍女端着精致的高脚金边瓷碗上前,里面盛着的是如粥泥之状的绿色饮品。
“尝尝吧!是母后这里的小厨房上午敬献的,母后吃着觉得味道甚好,又特意让她们多备了一些让你们也尝尝!”张太后搅动着银勺,面上带着几分怡然的笑容,而眼中却渐渐暗了下来。
朱瞻墡与朱瞻墉对视之后,顺从地接过来细细品味起碗中的饮品来,品尝之时伴着赞言,母子三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朱瞻墉看了看云汀又看了看素月终于忍不住问道:“母后,是不是这宫里出什么事了?”
“瞎说!”张太后不以为然地瞪了他一眼,又拿起团扇为坐在自己身旁的朱瞻墡轻轻摇着。
“母后,儿子的脾气母后最清楚,儿子有话从来是直来直去。刚刚我跟瞻墡去长乐宫看馨儿,顺便想看看若微,可是……”朱瞻墉是个急脾气,藏不住话。朱瞻基临行前特意嘱咐他要常常去看望若微和馨儿,说在宫里若微没什么能谈得来的朋友,让他多多照看。
可是今儿在长乐宫门口看到里面凄风苦雨的,仿佛出了什么大事。守门的人也不让他们入内,隐隐地听到常德公主朱锦馨的哭声震天,心里更是慌慌的,不一会儿朱锦馨从里面放出一个纸风筝,上面写的是“皇祖母来长乐宫大闹了一场,母妃和紫烟都不见了!二叔快想办法救救我们!”
朱瞻墉与朱瞻墡面面相视,瞻墉与瞻基和若微是自小一起长的,情谊深厚,加上他又是一个直性子立即就想来仁寿宫问个究竟。瞻墡则与他不同,他对若微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如曹植的洛神赋一般,所以越是事关若微的事,他越不敢贸然出头。好不容易等到太后召见这才提起此事,可见太后并不想说,心里虽然始终放不下也不好再问。
“什么?”张太后听朱瞻墉说完原委不由微愠道,“你皇兄不在,你们两个皇叔怎么能往嫂嫂宫里跑呢?多大了也不知道避嫌!再者,这后宫的事用不着你们管!”
“母后!”朱瞻墉还想再争,却被朱瞻墡拦下。
朱瞻墡说道:“母后以太后之尊执掌后宫,处事自有分寸,原是用不着儿臣们多言。想来定是贵妃有做的不当的地方,被母后以宫规教训也是应该的。只是皇兄在外征战,若是听到什么,扰了君心误了大事,怕是得不偿失了!”
朱瞻墡此语如蜻蜓点水明是帮太后分析实则暗帮若微,却说的不露痕迹让太后听了也不由微微点头称是。
“正是正是,瞻墡说得是!若微可是皇兄的心头肉,若是母后罚的太重了,等皇兄回来又得闹个鸡飞狗跳!”朱瞻墉也帮着搭腔,可他却是越帮越忙,眼见张太后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朱瞻墡立即拉着朱瞻墉起身吿退:“儿臣前朝还有事情要办,就先告退了!”
“去吧,办正事要紧。后宫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张太后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仁寿宫花园小山之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长乐宫的殿阁,朱瞻墉与朱瞻墡兄弟二人均在此处停步,他们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地方,面上的表情多少有些沉重。
“瞻墡,说实话,我越来越看不懂母后了。”朱瞻墉快人快语,他厚实的大手紧紧按在朱瞻墡的肩上,“若微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她是好是坏,是善是奸,母后真的辨不清吗?”
朱瞻墡不置一词。他与瞻墉不一样,瞻墉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人前人后喊出她的芳名,不管皇兄在与不在,都可以去她宫里坐上一会儿,还能喝上她亲手泡的花茶、吃上她精心烹制的美食,跟她聊一聊儿时的趣事,调侃嬉戏一番。
而这一切,自己虽然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憧憬过,却永远不能实现。就像今天,瞻墉可以在母后面前口无遮拦地为她讲情,而自己却还要斟酌再三。
内心的煎熬与痛苦,在这一刻是那样的真切。
她在受苦,而把苦难加之在她身上的,是自己最为尊敬的母后。
知道她无辜。她应该是无辜的。虽然他知道在后宫之中有的时候会把纯善的女孩变得阴狠复杂,很多时候,做出一些违背本性的错事也再所难免。但是他坚信,她是无辜的。可是正如瞻墉说的,母后为什么总跟她过不去呢?
自己出门时,总感觉被母后一双凌厉的眼神紧盯着,难道母后参透了自己了心事?
此时,朱瞻墡的心情复杂而痛苦,却又无人可以倾诉,甚至不能在面上流露出点滴。他只有向上天祈祷,让她平安度过此劫,如果她平安了,他就即刻远赴封地,终身不再进宫,只要她平安。
与兄弟二人的唏嘘痛惜迥然不同,仁寿宫内,张太后歪在靠垫之上,神情有些疲倦,又满是幽怨,她叹息着,像是自言自语:“锦馨这丫头倒真是像极了若微,也是个磨人精、惹事鬼,半点儿不让人清净!”
“太后娘娘,襄亲王殿下说的极是,太后确实应该想想等皇上回来以后该如何交待?”一个清丽的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不是云汀也不是素月。
“晴儿,太后面前哪里轮得到咱们当奴才的多嘴?”素月低声斥责。
张太后却来了精神,她拿目一瞅,发现立于下首穿着宫女服饰的吴雨晴虽然素颜示人,看上去却更显容颜秀丽,目光明亮如同蕴着一汪秋水,灼灼其华好似会开口讲话一般。
“晴儿?你是晴儿?”张太后只是觉得这个宫女很面熟,然而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有什么瓜葛。
“太后,晴儿是去年皇上从南边带入宫的那个孤女,皇上为她赐名‘吴雨晴’,是太后把她调来放在仁寿宫学规矩的。”云汀看出太后所惑从旁代为解释。
“哦!”张太后记起来了,她凤目中闪过探究之色:“今儿的饮品是你做的?你一直在仁寿宫小厨房的灶上帮忙?”
“回太后的话,奴婢先在浣衣局,后来又去了司苑局、宝钞司、惜薪司,两个月前刚刚分到灶上。”晴儿对答如流,态度不卑不亢。
张太后点了点头:“这绿豆沙茸百合蜜是你想出来的?也是你做的?”
“是!”晴儿立即回应。
“有点儿意思,像是煮出来的,可是又没有半滴水,软软滑滑的,尝着清香可口,还有股子豆香。是怎么做的?”太后的全部精神儿仿佛都聚集在面前的这钵绿豆饮品上来了。
“用上好的绿豆、豌豆泡上一天一夜,用开水烫了,一粒一粒捡出来去掉皮,再把百合球茎冼净,将去了皮泡好了的绿豆、豌豆与百合放在碗中上屉隔水蒸,六个时辰之后拿玉杵捣碎即可!”晴儿细细地讲着。
张太后看着她:“这得用多少绿豆?每一粒都要去壳这得费多少功夫?”
晴儿笑了:“奴婢没有数,奴婢只是想着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入口细腻如丝般润滑,不会因为有皮儿而感觉不适,所以做的时候也不觉得费力。”晴儿心中暗想,这绿豆沙茸百合蜜用了整整三万五千四百二十一粒绿豆,六百三十二片百合花瓣,只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装傻,什么时候该隐慧,表忠心可以,但是如果锋芒太露,恐怕太后这一关,自己此生是过不了了。
“很好,你有心了!”张太后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你如此费心做这个绿豆沙茸百合蜜,想来就是要见哀家,有话要对哀家说?是想让哀家放你回到皇上身边?”
晴儿摇了摇头。
“不是?”张太后仿佛不信。
“晴儿是有话要面禀皇太后,但不是为了自己!”晴儿神色恭敬万分沉着。
“哦?你倒说说看!”太后身子向后一倚靠在椅背上神情微微有些慵懒。
“奴婢的意思与襄王殿下的意思是一样的。皇太后惩罚宫妃不算什么,可是这宫妃不是别人,是皇上的至爱。即使她所犯之错该死,可偏偏皇上不在……恐怕日后皇上也会迁怒太后的。”
“笑话,哀家既然处置了她,就不怕皇上责问。”张太后面色渐渐阴了下来,“况且哀家只是令她幽闭自省,又没有打骂于她,是她因为小产之后身子虚加上伤心过度,若是真的去了,只能说是福薄命短,皇上回来也怪不得哀家!”
“太后所言极是,只是奴婢还是替太后担心。贵妃娘娘如今在北苑冷阁内不吃不喝不问诊,若是等不到皇上回来就撒手西去。外面不知深浅的人自然不能体谅皇太后的良苦用心,也许会说皇贵妃是被逼无奈以死相争,怕是倒时候会有累皇太后的清誉!”晴儿面上含笑,话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紧不慢,柔柔地将这番道理讲出恰恰正中张太后要害。
张太后心中想的是,不管是孙若微是自绝于世,还是被自己下令处死,只要是她死了,一切都干净了。皇上自然会难过一阵子,可是难过之后也就渐渐平复了。
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为了年轻天子不被宠妃媚惑,自己担这个恶名又如何呢?即使皇上不谅解,天下人不谅解,只要对得起祖宗,她认了。
晴儿偷偷打量着张太后的神情,对于她的心思猜度出几分,于是又开口说道:“再有,奴婢虽然没有眼见当日的情形,但是后宫之中早已传开了。都说皇贵妃此次被罚是因为在居所内被搜出春药和力劝皇上亲征一事,可若只是为了此事该是罪不致死的。况且,若是皇上回来以后质问太后,这两件事均是长乐宫内皇上与皇贵妃闺房之中的私事,太后又是如何得知的?那时太后该如何回答?”
“这?”张太后猛地想到了胡皇后,正是她向自己哭诉若微后宫干政撺掇皇上出征,又以春药伤害龙体。自己派人暗暗查明这才去办她。可如今细细想来,这恶人自己是做了,若微也办了。反倒没胡善祥什么事了。似乎有些隐隐的不对劲儿。
张太后盯着面前的晴儿:“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来跟哀家说这番话,是为了替贵妃求情,然后令贵妃和皇上感激你,以期日后在宫里能有出头之日?”
晴儿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道:“晴儿早年被皇上所救,又于皇上回銮期间救过皇上,晴儿与皇上自有情义,是不用再费心谋划了。”
张太后哑然失笑:“那又是为何?”
晴儿依旧伏在地上:“若说是为了天下苍生,皇太后也许不信。可是晴儿身为孤女如同草芥一般,在民间受尽折磨与疾苦,也算得上是九死一生。晴儿深知一个好皇上对天下百姓的意义。所以晴儿此举只是为了皇上的后宫能够太平,后妃和睦,母子和顺,这样皇上圣心悦,才有精力好好治理天下、造福万民。”
这番话依旧是从她瘦弱的身躯里传出来的,依旧是柔柔的带着几许颤音,可是在张太后听来却像是天籁之音一般动听,也许它算不得慷慨激昂,也没有千秋大义,却让张太后感觉到一丝温暖。
“谁能想到在这后宫之中,与哀家知心的不是皇上、更不是皇后和贵妃,竟然是你。”张太后唇边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心中苦乐参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她稍稍有些安心,晴儿,果然是个好名字。 大明皇妃(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