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情丝织就回文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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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情丝织就回文锦
第四十一章 演武
这一年的八月,朱棣命人为皇太孙朱瞻基在各地选录青少年随从,并由兵部尚书金忠负责训练,以“幼军”之名,侍皇太孙左右。
同年十月,朱瞻基奉命领千余名青年侍从于方山演武,一时间,皇太孙少年英武的威名天下远播。
次年五月,又到端午。这一年没有在宫中设宴,朱棣命太子以下,诸王、皇子、皇孙,去东苑猎场,击毯射柳。
东苑峰峦叠翠、景色秀丽,整个演武场由南向北依次为碑亭、城楼、校场、演武厅及东西配殿、团城,城内东西朝房和城上的南北两座城楼极其巍峨。进入城门之后,经过一对石狮守卫的斜阶,在绿树掩映之下,便是一座汉白玉石桥,之后就是通往后方的场地。
整个演武场坐南朝北,磅礴大气。射箭场、演武厅、赛马坡、八卦坡布局严谨有序,加之微风轻拂,旌旗飘扬,不由让人热血沸腾,只想立即冲下场去,一试身手。
演武场内东西两侧已经站满了人,今日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均可携子在此观礼,突然礼炮大作,于是众人三呼万岁。此时浩浩荡荡、让人目不暇接的銮仪,导引着一驾华贵的龙辇,上面擎着一把曲柄绣金黄龙华盖。两班举着豹尾枪、佩着弓箭大刀的御前侍卫分列华盖两侧,那黄龙华盖之下龙辇之上,端然稳座的便是大明天子朱棣。
今日的天子身穿九龙滚珠袍,头戴金龙珠冕,足蹬青龙步云靴。一身装束,华贵威严,将天子的威仪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万众瞩目中,他下了龙辇,一步一步走上高高搭起的观礼台,坐在正中的龙椅之上,举起右手微微一挥,身后的仪仗各自归位,此时鼓声大作,响彻云宵。
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整个场内连朱棣的随侍都全部是清一色的太监,往日的尚功、女官、宫女都没有踪影。
朱棣凝眸远视,东面是皇族子弟,上首第一位,华盖之下坐的是太子朱高炽,在他身后站立的正是自己的爱孙朱瞻基,一身戎装在身,更显得飒飒英姿、卓绝非凡。
朱棣心情大好,转而向左侧望去。
左侧百官之首的便是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曾经在靖难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汉王朱高煦和郑王朱高燧。
朱棣眼中寒光一闪,微微颌首示意。
礼官立即高呼:“朝!”
于是排山倒海般的声音瞬间响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朱棣气如长虹,神色一缓:“今日演武场中,只为武艺,不必拘于礼数!”
“是,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此又是一番叩拜之礼。
朱棣的目光扫了一眼礼官,礼官立即会意:“吉时已到,演武开始!”
此语一出,全场立即万籁俱寂,万人的场内,静的连左右呼吸声都仿佛清晰可闻。
只见朱瞻基起身出列,来到龙座之前,冲着朱棣俯身一拜,朱棣立即摆了摆手:“去吧!”
“孙儿遵旨!”一身戎装在身的朱瞻基立即起身,跳上侍从牵来的坐骑,绝尘而去。
此时铜锣大作,号声传至九霄。
横纵各三十匹怒马的九百人红衣青年校骑队,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在乐声中缓缓进入场内,一时间,鼓声、蹄声、口号声不断,骑手悍勇非凡,马匹队形井然有制。
在场边旗手的旗语指挥下,他们整齐化一地在瞬间变换着队形与马术,动作虎虎生风,声势夺人,令人目不暇接、感叹不已,他们手中的刀、枪、箭、戟、戈、矛、钺、星,全是一水儿朱红的杆,纯金的头,无一不张显着皇家的富贵和威风。
旗幡招展,刀枪耀眼,说不出的威严。
郑王朱高燧用手轻轻捅了一下紧挨着自己的汉王朱高煦:“二哥看明白了吗?父皇这是明摆着要给瞻基贴金,一个小孩子,随随便便就弄了一个千人的卫队,还如此大张旗鼓地演练,这心思不是昭然若揭吗?”
汉王朱高煦轻哼一声:“一个小孩子,实不足为惧!”
郑王朱高燧刚待搭言,突然目光一凛,话语顿收,原来千人演武结束。
皇族子孙与年轻的武将纷纷上场,开始射柳了。
他们个个戎装,身跨骏马,马鞍上挂着箭囊,插着白羽,一时间,马蹄所过之处,狼烟四起。
“射柳”就是插柳枝于地上,然后策马驰绕,并以箭射柳的习俗。它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匈奴、鲜卑等北方游牧民族古老的“蹛林”祭祀活动。《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匈奴习俗时说:“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驰绕柳枝的同时也向柳枝开弓发矢,这对于以骑射为业的游牧民族来说,虽然是最正常不过的一种竞技比赛,但是对于中原男子,特别是皇族男儿来说,就分明太难了。
柳枝细小而柔软,微风一吹便是一个活动的靶子,能立定步射已非易事,驰骋马射更属难上加难。通过射柳,能反映出射技精良与否,还能反映出射者的马上功夫,故此,射柳在古代军事训练中备受重视。
在御前演武时表演射柳,不仅要有上乘的马上功夫和骑射技术,更重要的就是心理素质,一定要超凡的镇定才可完成。
当侍卫开始在演武场中插柳时,场上众人立即开始交谈,有人兴奋,有人担忧,而当骑士们纷纷出场时,全场立即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众目睽睽,静静地等着这极富观赏性和动人心魄的绝技的展示,更重要的是,许多武将翘首以待,如果说刚刚的步阵是好看的花架子,那他们真的十分期待,乳臭未干的皇太孙能给他们带来什么真功夫。
“有点意思!”汉王朱高煦站起身,冲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牵马上前。
“怎么?二哥也要跟这些娃娃一较高下!”郑王话里有话,表情有些戏谑。
汉王眼神中寒光微闪:“为搏父皇一笑而已!”
朱瞻基立于马上,最后一个出发,他轻轻拍了拍坐骑:“踏雪,一会儿全靠你了,可要加油呀!”
马儿长啼一声,不安地踢着地,将地上的土瞬间便扬了起来。朱瞻基不由笑了,他双手一紧,勒住缰绳:“知道,是叫我放心,对吧!”
随即双腿一夹,坐骑立即跃了出去。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急行的声音,随即听到一阵低吼:“基儿闪开,待叔王让你开开眼界!”
朱瞻基面色一紧,目光微闪,随即勒住缰绳闪在一旁。
烟尘之中,从身后冲过来的正是自己的王叔汉王朱高煦。
只见他一手张弓,一手从身后箭筒中抽出一只金羽箭,在飞驰之中,张弓搭箭,“嗖”的一声,箭落枝折,一个来回之后,一排柳枝,全部被从中射断。
离的远的看不真切,而离的近的校卫与众臣皆立即大声欢呼。
“汉王十箭全中!”
一时间,演武场内掌声雷动。
汉王策马返回,待到与朱瞻基两马交错时,说了句:“基儿看清了吗?射箭正该如此,去吧,去试试!”
汉王不仅武艺过人,机智也非常人能比。
如此一来,瞻基发挥再好,也不过拾人牙慧,没什么新鲜。而汉王既彰显了绝世的武艺,又在人前表现出对皇太孙的提点与呵护,还成功地抢了风头,打压了太子一脉的势气,正是一举多得之策。
朱瞻基立马深省,场上经过刚刚的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之后,如今又是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朱瞻基微微仰首,终于打马前行。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策马飞驰绕柳的间隙,他居然数箭连发,只三次搭箭,便将十只白羽箭射了出去。
场边的校卫看的呆了,跑过去拾起那柳枝,怔怔地忘记了唱奏。
就在此时,在观礼台上高高就座的天子朱棣,竟然走下礼台,策马而来,小校立即跪在朱棣马前,双手将断柳奉上。
朱棣一眼望去,便仰天长笑。
“去。把皇太孙所射的折柳,拿给百官观赏!”朱棣龙颜大悦。
百官不明,看在眼里,文官们还不知所以然,而武官则神色皆变。
当这折柳传到汉王手中的时候,他的脸色变的极其难看,是的,射柳之所以难,就难在柳枝的轻盈和在风中的摇摆,自己的箭都射在柳枝的中下部,那里靠近地面,根深稳固,易于瞄准。而瞻基偏偏都只去射那最上端的一点点枝稍,那样的位置,比自己所射无疑是难上加难,更加的不易。
而他居然是几箭连发,且连发皆中。
汉王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不是不服气,而是恍惚,难道真像外间传说的那般,瞻基降生时,父皇曾经做了一个梦,梦中太祖朱元璋授予他大圭,上面写着“传之子孙,永世其昌”。难道他真的是有如天助?
汉王默默思忖之时,演武场上已然换了花样。
让人叹为观止的射柳结束之后,此时突然狼烟四起,号角齐鸣。
校卫们手持战旗,从四面八方冲向演武场正中,配合着鼓点进行布阵,在阵局变化之中,更有身怀绝技者行拳弄棒,舞剑玩刀。还有沿绳索攀上城楼者,大展凌空造型,在现实战中攻城掠地的惊险场面。而阵形四角,各有4名旗手迎风舞动四面大旗,各带动四周百人的旗阵,整齐划一的旗语,展现着浓烈的战场氛围。
朱棣拉着朱瞻基回到观礼台上,更是不顾礼法的将他安置在自己的龙座之侧,他抚须而笑,频频点头,看着演武场内外,硝烟迷漫,不禁乐道,这是表演吗?他笑了,他看着坐在下首,不停擦汗的太子朱高炽,又看了看面无表情,清冷淡定的汉王,还有满场之上情绪激昂的观礼的群臣,这个结果,他已然相当满意。
透过这小小的一方演武场,他仿佛看着大明的万里河山。
看到朱瞻基的表现与成长,他更看到了能为他筑守江山,万世永昌的传承者。
第四十二章 及笈
三月初三,上巳节。
在柔仪宫中,王贵妃为咸宁公主举办了隆重的及笈礼。
从开礼到礼成,包括初加、二加、三加三个环节,在这三个环节中,咸宁公主的服饰也各不相同。
初加时,衣裙色泽纯丽,象征着女童的天真烂漫;
二加时所着端庄的深衣,象征着花季少女的明丽;
最后隆重的大袖礼衣则反映了作为成年女子的高贵与典雅。
太子妃作为长嫂,为咸宁公主亲自梳发、理鬓,侍女们为她梳成了如意高寰髻,又在脑后随意的留下几缕发丝,自然而活泼,与少妇的发髻区分开来。
最后,王贵妃亲手将一只镶嵌着白玉、蓝、绿宝石的垒丝金凤钗戴在她的髻上。
今日的咸宁公主,身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说不出的华贵娇美,举止投足间便可令众生颠倒。
在大明,女子十四至十六岁,为及笈。及笈礼后,则示为成人,可以嫁娶。富贵人家如果舍不得女儿早嫁,往往会在十六岁时再为其举办及笈礼,然而无论怎样不舍,不过是两年的时间,终要嫁入他门。
“好了,如今咸宁已然及笈,本宫也算不负先后所托,了却了心中一桩大事!”王贵妃拉着咸宁公主的手,泪眼婆娑,颇为动情。
是的,代抚皇后嫡女,当今天子朱棣最为宠爱的公主。王贵妃这些年可谓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的怠慢和疏忽,然而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只能宠爱却不能亲近。
咸宁公主此时,也面露悲色。
还是太子妃机警,出言相劝:“母妃何须伤感,今日是咸宁妹妹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
王贵妃这才收敛了眼中的伤色,略作欢颜:“去吧,如今礼成,也不必在此拘束,下去自己庆祝吧!”
“是,多谢母妃!”咸宁公主领着若微走出了这华美高贵的柔仪宫。
“公主,一会儿不是还要饮宴吗?听说陛下也要亲临,诸王府的王妃、命妇都要来拜见公主呢?”若微一脸的羡慕:“估计一会儿公主收礼物都会收到手抖的!”
“有谁稀罕!”咸宁公主伸手轻轻戳了一下若微的头:“你喜欢,你去好了!”
“疼呀!”若微大叫:“那一会儿宴席上找不到你,可怎么是好?”
“不怕,我昨儿就求了父皇,最讨厌跟那些不相干的人应酬。咱们俩先去城曲堂,我约了瞻基他们,还让御膳房做了好吃的,一会儿都直接送过去,今儿是我自己的好日子,自然要自己舒服才是!”
若微停了步子,上下打量着咸宁,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咸宁很是不解,理了理鬓发,随即问着身边的侍女:“锦珠,我的妆花了吗?”
侍女锦珠看了又看,终是一脸茫然,连忙摇了摇头。
“好公主,若微是在想,明明是公主殿下自己害怕见那些命妇,因为那些人当中说不定哪个就是公主未来的婆婆,公主是自己害羞才躲了起来,却还要偏偏找了这样的说辞!”若微忍俊不止,咯咯乐个不停。
“好你个死丫头!”咸宁脸上一红,立即装作气鼓鼓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啊,杀人了!行凶了!”若微拎着裙子拔腿就跑。
而咸宁跟在后面,不依不饶,紧紧追赶。
闪过花园小径,突然撞在一物上,跑的过快,冲力太大,径直压着那物倒在地上。自然被金钗花钿挡了眼,咸宁公主连忙拔开一看,立即气的差点晕死过去。
一个男人,应该说是一个长的还不错的男人,是男人而不是太监。
为什么知道他是男人而不是太监?想到此,咸宁公主立即羞红了脸,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洞钻进去。
“公主殿下,在下,在下想请问,公主殿下凤驾是否可以暂时移开一刻,好让在下先行礼拜见!”那个男人对着咸宁,一张脸似笑非笑,神情诡异,而吐气如兰,弄得咸宁更是一阵晕眩。
直至此时,早就乐得花枝乱颤的若微与吓得伏在地上的侍女终于扭捏着走上前来,将咸宁公主搀扶起来。
仰面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风度卓绝的从地上慢悠悠地坐起身,看着咸宁公主目光微闪,随后才站起身,轻轻抖了抖袍袖,那动作飘逸轻盈又连贯得体,煞是好看。
咸宁刚刚站好,还不及发怒,对面站立的两个男人便对着自己郑重行礼起来。
“臣宋瑛,参见咸宁公主!”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双手一揖,恭身说道。
“臣许彬,参见咸宁公主!”另外一人也相继行礼。
如此一来,咸宁有火也不能肆意发作,终是忍了又忍,理了理妆,冷冷说道:“两位大人,此乃后宫禁地,无诏擅闯,其罪当诛!”
年长者许彬笑而不答,站在一旁,垂手而立。
年少者,即被咸宁撞个满怀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宋瑛,此时虽然心中是又气又恼,而面上依旧笑嘻嘻地答道:“公主此言差矣,公主怎知臣是无诏擅闯?我二人在此等候皇太孙殿下,怎知公主殿下突然玉驾奔袭,如猛虎下山,令我等猝不及防,就是想避也不得而避呀!”
“你!”咸宁伸出玉手,以指相向:“你说谁如同猛虎?”。
“公主殿下!”若微见势不好,立即出来劝慰:“都是若微不好,害公主与两位大人在此遭遇,若微在此给公主陪礼,给两位大人致歉!”
若微上前对着许彬和宋瑛深深福礼,然后浅笑连连,抬头一望,随即呆住了。
“你们?”她刚待开口,只见那许彬对着她也是揖手回礼:“若微姑娘言重了,如此偶遇,也非常人可及,想来也是有缘!”
若微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说今日的偶遇为初遇,暗示自己对上次游湖之事缄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退在一旁。
许彬与宋瑛也当即闪在一旁,让开道路。
咸宁公主面上仍旧是一派怒色,一拂袖,举步前行。侍女们随后,若微也紧紧跟上,错身之时,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路旁的那两个男人,只是觉得满心疑虑。
夜色降临,若微与咸宁公主还滞留在城曲堂中没有回去各自休息。
“若微,你说,父皇会把我指给什么样的人?”咸宁公主远眺夜空,心事无限,幽幽问道。
“总归应该是个文才武功俱全,品德高尚的青年才俊!”若微说着,“对了,肯定还是一个玉面郎君。”
“文才武功,品德高尚?”咸宁公主冷冷一笑:“我大姐永安公主下嫁广平候袁容。袁容勇猛孔武,追随父皇立下赫赫战功,然而为人鲁直骄纵,府中姬妾成群。二姐永平公主下嫁富阳侯李让,李让善谋,为父皇所倚重,只是为人冷漠,不喜闺中之乐,每每归省,二姐脸上都是一派孤寂之色。三姐安成公主,是我同母的姐姐,嫁的是我大明开国功臣郓国公宋晟之子宋琥,她二人倒是少有的琴瑟合谐,只是可惜我这位亲姐夫,无用得很,除了父亲的荫德,自己丝毫也没有长进,小妹常宁自幼体弱多病,早早故去……”
“公主!”若微听她说的心灰意冷,只觉得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天之娇女,深宫帝姬,原来在婚姻之事上也有这许多的无奈。
“公主一向是陛下所珍视,所以公主的婚事陛下定是会细细思量,终是会为公主觅一良人的!”
“良人?”咸宁心中微微发颤,想也未想,就说了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卓文君的白头吟?”若微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我最烦的就是司马相如,明明自己一贫如洗,还要拐带人家卓王孙家中的卓文君,害文君当街卖酒,最后还是靠了卓家的钱才能度日。即使如此倾心以待,结果也不能善终。那司马相如还是另结新欢,我虽然佩服卓文君那种为爱痴狂的坚决与执着,只是司马相如那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她如此!”
咸宁听闻,半晌没有言语。若微这才自知失言,连忙说道:“好公主,若微说错了!”
“你哪里有错?‘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只是可惜,富可敌国的卓王孙的女儿,她家资在此,如何能找到不觊觎她财产的真爱。就像我,难道要父皇将我贬为庶民吗?”
这话题似乎太过沉重,若微心思一转,指着南边一片灯火通明处:“好公主,不必忧心,你的好姻缘正应了那句话!”
“什么?”咸宁顺着她手指望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四十三章 春遇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清明时节,若微伴着咸宁公主与瞻基、瞻墉兄弟又一次易服外出。
正是微风拂面,花香阵阵的迤逦时节。
咸宁与若微乘车,瞻基兄弟骑马,轻车简从出了宫门,一直向东北方向去,约半个时辰,即来到栖霞山脚下。
栖霞山之所以驰名江南,不仅源于山顶的栖霞寺、南朝时的千佛岩和隋时的舍利塔,还因为它山深林茂,泉清石峻,景色令人陶醉。
此时正值清明踏春的好时节,平常寂静的山林小道上已然有不少路人拾阶而上,于是若微与咸宁公主也终于放弃车驾,缓步而行。
身后的如烟与咸宁公主的近侍宫女恬儿,提着食盒紧紧跟在后面。
而不远处掩在暗处的锦衣卫不敢有半点怠慢,既不能显露身形,又不能跟丢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唯恐有半点闪失。
走至半山,咸宁公主已然香汗淋淋,气喘吁吁,然而看众人都没有想休息的样子,于是大呼:“我累了,走不动了!”
“呵呵!”若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直对着瞻基他们喊道:“前边的大公子、二公子等一等,我家小姐累了,哪位好心背她上山呢?”
瞻基与瞻墉听她如此一唤,都停了步子,瞻基索性向回走了几步,来到近前:“小姑姑,既然累了,我们就坐下休息片刻?”
“什么片刻,我走不动了,就在此处休息,用过午膳,再行上山!”咸宁公主早已顾不得淑女形象,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坐了上去。
跟在后面的宫女恬儿立即慌了:“公主,这石上太凉又怕不洁,容奴婢垫上块帕子!”
咸宁眼睛一翻,挥了挥手:“不用了,如今想让我站起来恐怕就是用牛来拉,那都是不能的!”稍稍平复了喘息,忽然抬眼看到围立在她周围的几人,于是指着若微说道:“若微,怎么你都不累吗?过来一起坐吧!”
而此情此景,分明让若微想到那年在家乡的时候,与长兄继宗一起爬山的情形,眼神一黯,不由说道:“我不累!”
随即走到一旁,从半山腰向山下远眺,景色无限,而心事幽幽。
瞻基见状,悄悄走到她身后:“怎么?累了?”
“没有。”若微转过身:“在家的时候,常和继宗一起跑出去玩,邹平附近的山山水水我们都走遍了,每次都觉得时间好短,都不觉得累,如今,也不知继宗现在如何?”
“继宗?”这是瞻基第一次从若微的口中听到她的家人。
“继宗,是我长兄。”若微叹了口气:“也是我自幼的玩伴!”
瞻基心中一荡,没再搭言。
紫烟上前,悄悄递上一方帕子,让若微擦汗,若微正在恍惚,于是两相交错,手一失,那方素帕子就顺风飘然而去,若微想也没想,抬腿便追。
她的眼里只顾盯着那方飞舞的绣帕,根本没有留意脚下的路,突然被横在路边的枯树桩一绊,身子就斜着飞了出去,不远处的瞻基看在眼里,想要从身后拉住已然来不急了。
若微这才傻了眼,立即伸手捂着脸,心想千万不要摔坏了脸才好。
就在她跌下山涧,耳边尽是可怕的风声,以为此生无望的千钧一发之际,一袭白衣仿佛从天而降,如飞燕掠空,将她牢牢搂在怀中,随即旋身下落,并以脚轻点涧边树枝,借力攀升、捷如飞猿。
当若微感觉到已经安稳落地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
对上的是一双奇异的眼眸,目光深邃,亦正亦邪,在前一刻是柔如一池春水的关切,然而转瞬就是冷如深潭。
若微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充满好奇和探究。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懒懒的笑容,似笑非笑。
若微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仍在他的怀中。
然而他突然双手一松,若微立即重重跌坐在地上。
“啊!”她呲着牙,忍着疼,大呼:“你干什么?”
他白衣一抖,微微耸了耸肩,有些不屑和轻蔑:“怎么?还想让我抱着你?现在的姑娘难道都如此不知害羞?”
若微坐在地上,怒从心起:“谁想让你抱了?不过,你既然出手相救就该好事做到底?为何突然放手?”
那人轻哼一声,身形一闪,若微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他自地上拉起,又紧紧搂在怀里。
四目相对,若微仍是紧紧盯着他打量。
他微微侧目,轻声说道:“果然是不知羞!”于是轻轻放手,并将若微的身子往外一送。
尽管如此,若微还是踉跄着向后连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你?”她伸出手,指着那个人,“许彬,对吧,我记住你了!”
白衣人正是新科榜眼,官任太常少卿,兼翰林待诏,提督四夷馆与若微有过两面之缘的许彬。
许彬转身要走,若微偏偏不允,紧紧跟上:“等一等!”
许彬头也不回:“留在此地,他们自然会下来找你!”
而若微充耳不闻,在后面喊着:“我还没有谢你!”
许彬轻哼一声:“不要跟别人提起是被我所救,便是谢我!”说罢提了气,展开轻功,白衣飘飘,片刻间便没了踪影。
留下若微一个人,呆呆的立在山中小路上,恍然若失。
“若微,若微!”声声呼唤,情真意切,细辨那声音,自然是瞻基,咸宁,瞻墉还有紫烟。
若微这才回过神儿,冲着山上用力喊着:“我在这里!”
小小的插曲,令众人惊魂未定,咸宁公主此时也顾不得又乏又饿,一把拽过若微,狠狠训斥:“你傻了吗?为了去追一方帕子,如果今天你真有个闪失,我们回去如何交待?父皇面前就说你为了一方帕子落入山涧?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若微面上淡淡一笑,也不辩驳,就由着她说。
而身畔的紫烟早已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殿下错怪我家姑娘了,那帕子是我家夫人亲手绣的,我们姑娘一向不拘小节,所以她的物品都是夫人亲手置办后交给奴婢带在身上,供她随时取用的,所以,我们姑娘才会如此珍视这方帕子!”
闻者动容,咸宁公主也是年少丧母,自然能够体谅若微的心境,于是也不再埋怨,只是拉过若微,上下打量:“有没有怎么样?可是伤着哪里了?”
若微摇了摇头。
而朱瞻基则面色一沉,冲着若微说道:“以后,千万小心!”
若微刚待答话,那朱瞻墉则摇头晃脑故作深沉道:“好奇怪,从半山腰落下,居然毫发无损?难道是因为佛门净地,菩萨显灵了!”
哪里是菩萨,分明就是一尊罗煞,若微心道,然而又不能明讲,只能呆呆的愣在当场。
“怎么?是吓到了,还是摔到哪里了?”朱瞻基心焦不已,急切地连连追问。
“没有,是刚刚从山上跌落,偏巧被在这里练气的一位隐士所救,所以哪里也没有伤到!”若微如此说,也算不得骗人,不知怎的,她居然听了许彬的话,没有将他言明。
“如此!”瞻基点了点头:“我听小善子说过,这栖霞山中确实是人杰地灵,有不少隐士在此练气参禅,今日若微能够化险为夷,真乃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大哥!”瞻墉嘿嘿一笑:“那咱们是不是还得继续上山,怎么也得到山上栖霞寺去敬香拜佛吧!”
瞻基面色一凌:“那是自然!”
“只是!”若微稍稍一顿,“公主殿下刚刚就体力不济,如今又折返了不少脚程,再要上山,恐怕……!”
“不怕!”咸宁公主此时一脸豪情:“都是刚刚我喊累,惊扰了各路神灵,怪我们心不诚,所以才有惊无险,小小惩戒一番,如此,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山顶!”
“呵呵!”瞻墉一脸讨好:“小姑姑,我扶着你慢慢走,咱们不着急,走到天黑,大不了就住在寺里,正好我还没有吃过斋菜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咸宁在瞻墉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于是众人又启程,相携相扶,一路上得山顶,在栖霞寺内敬香礼佛。
栖霞寺前是一片开阔的草甸子,有波平如镜的明镜湖和形如弯月的白莲池,四周是葱郁的树木花草,远处是蜿蜒起伏的山峰,空气清新,景色幽静秀丽。寺内主要建筑有山门、弥勒佛殿、毗卢宝殿、法堂、念佛堂、藏经楼、过海大师纪念堂、舍利石塔。寺前有明徽君碑,寺后有千佛岩等众多名胜。依山势层层上升,格局严整美观。
若微站在寺前定定的注视着左侧的那块明徽君碑,这是唐时为纪念明僧绍而立,碑文为唐高宗李治亲自撰写,想到李治,就自然想到那旷古绝世的一代女皇武则天,不知为何,一时心情激荡,竟然感觉悲愤难平。
进入山门,便是弥勒佛殿,殿内供奉袒胸而露、面带笑容的弥勒佛,背后韦驮天王,昂首挺立。
出殿拾级而上,是寺内的主要殿堂大雄宝殿,殿内供奉着高达数丈高的释迦牟尼佛。其后为毗卢宝殿,雄伟庄严,正中供奉金身毗卢遮那佛,弟子梵王、帝释侍立左右,二十诸天分列大殿两侧。佛后是海岛观音塑像,观世音伫立鳌头号,善财、龙女侍女三旁,观音三十二应化身遍布全岛。堂内塑像,工艺精湛,入化传神,令人赞叹。
面上素然,怀着无比崇敬之心,在大殿中静心叩拜,口念佛号。
出得殿外,只觉得一片悦然,心情无比的平和宁静。
“若微,你刚刚求了什么?”瞻基走到若微身边,低声问着。
若微一笑:“求父母平安!”
“哦!”瞻基应了一声。
“你呢,你求的什么?”若微侧着头,仰着脸,明眸珠辉,让人难以移目。
瞻基面上一红,刚待开口。
只见寺外匆匆跑入一队人马,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自己的舅舅张昶,不由愣在当场。
第四十四章 惊闻
张昶几步走到朱瞻基身旁耳语几句,朱瞻基面色不由微微有异。咸宁在边上看得莫名奇妙,立即出声相询:“有何要事,张大人也说来与本宫听听。”
张昶目光一闪,冲着咸宁郑重施礼,然而礼罢却是静立一旁不发一语。
咸宁看得更加奇了,正要开口再问,若微则在她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公主殿下,既然张大人与殿下有要事要办,我们还是暂且回避吧。”
朱瞻基的目光向若微望去,眼神儿中闪过些许的迷茫,仿佛有些挣扎随即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柔声细语地说道:“我有事和舅舅先行回宫,让瞻墉陪着你们四处走走,难得出来一次,千万别扫了兴致。”
若微笑而不语,目光紧盯着朱瞻基,眼神儿中透着鼓励与意味不明的暗示。朱瞻基稍稍一怔,随即恍然,给她做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儿,便从侍卫手中接过坐骑,飞身上马,一路之上策马狂奔。
入了宫即急匆匆赶至奉天殿,大殿之内一片寂静,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黄色的背影,那样的萧瑟孤独,朱瞻基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扑通一声跪倒地上。
“皇爷爷!”是的,这一次称呼的是皇爷爷。
朱瞻基想起小时候,他是由皇祖母徐皇后亲手带大的,自小便被朱棣捧在手心之上,而永乐五年,皇祖母崩逝,整个皇宫内久久弥散着挥之不去的悲伤。那时候,自己蹒跚着步子,找遍了乾清宫、交泰殿,都不见他的踪影。最后他悄悄来到这儿,奉天殿,平日里皇爷爷上朝听政,接受百官朝拜的地方,那时候的情景与今日一样,一眼望去,看到的就是这个孤独的背影,那时候,他才发现,英武逼人的皇爷爷有了几分老态。
而这次,他心中十分明白,是什么打击了高高在上的天子。
王叔的桀骜不驯,私下的暗谋,对父王的陷害,甚至是公开质问皇祖,为何要立一个废人为储君,朱瞻基完全能够想象的出,这些语言和行为,对英雄盖世、一生自负的皇祖来说,意味着什么。
朱棣听到这一声急唤,缓缓转过头,冲朱瞻基招了招手:“基儿,过来,到皇爷爷身边来!”
朱瞻基站起身,迈步向他走来。
这时候身穿龙袍高高在上的他,不是天子,不是所谓的九五之尊,只是一个伤心的老人。
他拉起朱瞻基的手,将他带到龙座之前,双手在他肩上一按,朱瞻基不由自主地坐下。
这是龙椅呀,朱瞻基当下便怔住了。
这张髹金雕龙木椅,是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样子与平常座椅不大一样,“圈椅式”的靠背,四根支撑靠手的圆柱上蟠着金光灿灿的龙。
底座不采用椅腿,椅撑,而是一个宽约六尺深三尺多的“须弥座”。通体髹上黄金,那样的富丽堂皇又气势威严。
仿佛是恍然醒悟,朱瞻基面上大惊,刚要起身,可是压在他肩上的那双大手,传递过来的力道,让他不由自主地坐的更加安稳。
“瞻基,皇爷爷想多活几年,替你看着这张龙椅,有朝一日,让你来坐!”朱棣转身看着大殿:“从这里,你可以号令群臣,统驭九州,俯瞰天下,你可愿意?”
朱瞻基眼眸中流露出一种悲情,他没有像一般的皇孙那样说着违心的推托之辞,只是身子向前一扑,伸出手臂抱住了朱棣,没有说一字一句。
而依依之情与至真至纯的孝义瞬间便让朱棣动容。
他伸手轻轻抚过朱瞻基的头,不由深深叹息道:“青雀,太让朕失望了!”
朱瞻基知道,皇祖口中的“青雀”便是叔王汉王朱高煦的小名,因其初生时,左肩头上就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如雀状,所以便由此得了这个小名。
今日之事,已听舅父讲了个大概。叔王恃功自傲,对于父王这个太子之位,一直心存觊觎,屡屡刺上,终让圣上失望。封国云南,让他远离京城,而他先是称病迟迟不肯启程,又在府内私造兵器、训练士卒,事败之后,皇祖召他前来问话,他不仅直言不讳,更出语顶撞,口称:“我有何罪?非要远远的将我贬到那样一个充满湿沼之气的蛮荒之地?储君不明,当然可以取而代之!”
叔王如此行事,惹皇祖大怒,一气之下将他囚于西华门外,并欲拟旨将其废为庶人,是父王力求,这才暂缓。
如今听皇祖的语气,朱瞻基心中已然明白,舔犊情深,皇祖定是又想起了叔王昔日的种种好处,只是两难之下,这才会心生悲意。
心中渐明,于是开口说道:“皇爷爷,叔王勇猛过人、英武睿智,又曾经在靖难之中屡立奇功,基儿幼时总喜欢缠着叔王舞刀弄棒,那时我们叔侄之间是何等的亲密?今日这事实在非大家之本愿。国家大事,储君之位,立嫡立长,还是立贤立能,皇爷爷自有明见。叔王不能悦服也是常理之中。只是这许多年来,父王虽宅心仁厚一味相让,也总是难解他心中之怨。”
“是啊!”朱棣坐在龙座之上,牵着朱瞻基的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
“基儿,少傅一直赞你少年智高,心怀远大。于上书房每每辩学时都以你的见解最为独道精辟。你且说说看,你父王虽仁厚却懦弱多病。江山社稷,朝政民生,这一切均让他不堪重负。而朕放着最似朕一般雄武的老二不用。却仍执意要栽陪你,徒惹他们兄弟不睦,这一切究竟是何之故?”
朱瞻基忽听此言立即呆住,仿佛不敢置信一般,今天皇爷爷居然与自己讨论起天下大位之事,该如何对答,刚要思忖,只见一道厉光射来,让他无所遁形。
索性把心一横,直言道:“王叔虽然似皇祖,但毕竟不是皇祖。天下大事自然是可一也不可再二,或许在事态上也许可以侥幸重蹈覆辙,但力挽狂局的帝王霸业,不能光靠形似!”
朱瞻基话虽不多,但贵在精辟。他此语的意思是:虽然天下人和满朝文武都认为,如今皇权之争的形式,像极了洪武末年。开国太祖朱元璋,放着文治武功、韬略胆识过人的燕王朱棣不用,而是立嫡立长,立了皇太子朱标为储,可是朱标多病,英年早逝。那时朝堂上下对于燕王的呼声又渐高涨,然而朱元璋仍旧把希望放在自小便带在身边耳提面命的皇太孙朱允文的身上,面对众多正值壮年又身负功勋的皇子不选,而是将皇位传给了朱允文。
四年的建文时代,允文作为帝王,他的政绩可圈可点,并不应该全盘否定。可是燕王挥师南下,一场靖难之变,皇帝的宝座上便换了人。
今日的情形与当初,何其相像?
天下人都不明白,朱棣为何要一意孤行,重蹈覆辙呢。
朱瞻基的话正中要害,一切都只是形似,是局面上的假象,汉王不是当年的燕王,而自己也绝对不是朱允文。
“说的好!”朱瞻基还在思忖,刚刚的话是不是太过激了,这时朱棣一掌重重地击在龙案之上,连连赞道。
这种赞赏,不像是对自己的孙子,倒像是对并肩作战的战友一样,他赞赏地注视着他,唇边渐渐浮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
是的,曾经在立储之事上自己也有过犹豫,立了高炽,会不会像大哥朱标一样,不得善终,而瞻基和高煦是不是又会重蹈自己与允文的那场靖难之变?
可是后来,他不再犹豫了,因为高煦只是类己,而不是自己。
而瞻基与一味崇尚儒学的允文也大不相同,上书房的师傅们都说了,他小小年纪已然开悟,明道之心永存,自己该放心了。
朱棣注视着朱瞻基,有意相考:“今日之事,基儿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朱瞻基神色淡定,站起身,郑重地跪在朱棣面前:“基儿也为叔王求情!”
“哦?”朱棣目光深邃,似笑非笑。
“云南路途遥远,湿热又多沼气,叔王昔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战伤颇多,那样的地方恐旧疾复发,而乐安山明水秀,最适合怡情养性!”朱瞻基面色坦然,缓缓说道。
朱棣连连点头。
当日,连发两道圣旨。
第一道:设立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这是专为统辖随侍皇太孙朱瞻基的“幼军”而设立的,自此之后,朱瞻基有了直接隶属于自己的军队。
第二道:便是斥责汉王多有不法行为,削减王府护卫,徙封乐安,并立即离京就藩。
正是这样接二连三对皇太孙的破格宠信,传递给天下人的信息,是对于这位未来的储君,皇帝信心坚定,不容置疑,于是天下人也深信不移,多年来关于储君之位的议论终于平息。
秦淮河上一条画舫之上,丝竹悠悠,声声悦耳。面对面相坐的两人面色沉重,心事不宁。其中一人看起来三十多岁,不高大,却也不矮小,长相一般,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那双浓眉下的大眼,看起来有些吓人,好像沉静如一潭死水,然而举杯与对面之人相敬,一饮而尽之后,那怒睁起来的眼睛,灼亮似火,如醒狮般怒目圆睁,他瞪着对面的人问道:“想不到连二哥都败在他的手里了。老大还真是厉害!自己整天病病歪歪,不显山不露水的,万世不争,博得一个仁孝厚德的美名。却着实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呀,只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把老二和他身后的那伙人就给弹压的死死的!”
话音中透着不甘与嘲讽,他笑了,目光一凛,夹了一块紫酥肉递到对面那人的盘子里:“看来以后,我也只有寄情于声色犬马,才能周旋应对,让天下人忘了堂堂的大明天子还有我这个留守北京的郑王!”
“呵呵!”坐在他对面,那个身穿一袭墨色长袍的清瘦老者也笑了,他伸手摸了摸下巴,那上面很光滑,并没有胡须:“三殿下不必如此气馁,事事须得人谋。依老奴看,东宫与汉王这局还未成死局,日后的事情尚不可知。陛下是疼皇太孙,那是没错,可是当初太祖爷对建文帝,那也是捧在手心里疼惜的。可是后来怎么了?殿下别忘记了,现在您可是奉命留守北京的,北京是什么地方?龙腾之处,那北京的宫城、陵寝,多大的规模,日后建成,这督建的天大功勋,汉王也好、太子也罢,谁能比得上?再说了,现在先让他们斗去,日后的事,一切都未成定局!”
郑王听了连连点头,他再次举杯相邀:“高燧一切都仰仗仲父了,从小,大哥病弱,母后偏疼于他,而父皇又喜欢把二哥带在身边,而本王真真是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只有仲父,是真心的待高燧,小心呵护、处处提点,正像本王的亲人一样!”
“哎!”长长的一声叹息:“殿下言重了,老奴这一辈子,要是没有殿下这点儿情分和念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们这样的阉人,除了贪点财,谋点权,还有什么乐趣,就是那钱财堆的多了,更显得无趣,留给谁呢?百年之后,连个归处都没有!”
“仲父!”朱高燧眼中一热:“如果有一天,高燧可以号令天下,一定给仲父建祠修庙,让你香火永继!”
“殿下!”两行老泪自眼中流淌而下,人这一生,到底图的是个什么呀?他摇了摇头,一仰头,饮下杯中之酒。
第四十五章 怒杀
盛夏的午后,柔仪殿中寂静极了,贵妃王氏躺在榻上,原本困倦得很,可是小睡了一会儿,便觉得胸口发闷,有些气滞抑郁。
皇上好几日都不来柔仪殿了,也不见他差人来召自己前去伴驾。原以为最为得宠的权妃在随君远征途中病逝,自己在宫内便少了一个劲敌,从此就会顺风顺水,可是万万没成想这舒心的日子还没过几天,又出了一个吕婕妤,这个吕氏不是与权妃同时受封的那个吕氏,居然偏偏是权妃身边的那个近身侍女吕儿,一个小小的宫女,一跃而成为宠妃,就算自己性情再好,也难免心情烦燥。
唉,王贵妃长长叹了口气,不由伸出手轻抚面颊,是自己老了吗?
虽然是美人迟暮可这心境分明已如秋后芙蓉初露凋零之相了。红颜未老恩先绝,有什么比这个更悲哀的呢。天子的心意倒底如何?王贵妃唇边浮起若有若无的一丝苦笑,你真的参不透吗?
睡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理了理衣衫向殿外走去。
远远的就听到殿门口两个小宫女在窃窃私语,刚想斥责,转念又一想,虽然自己代管六宫,可毕竟不是皇后,以前事事太过苛责,驭下过严,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嚼舌头,说自己的不是呢,罢了,以后也改改性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真的吗?”这略带惊讶的声音,像是宫女蕊儿的声音。
“当然了,我不会骗你的!”这是一个憨憨的丫头的声音,只是一时竟然听不出来是谁。
“天呢,我还说呢,吕婕妤原只是权妃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怎么会一跃成为九嫔之首,原来果真是有些能耐的!”蕊儿的声音里有羡慕也有不屑:“居然趁着皇上去翊坤宫悼念权妃的空子,就悄悄爬上龙床了!”
王贵妃本不想听下去,只是牵涉到新得宠的宫妃吕婕妤,好奇心作怪,让她又难以移步。
“是呀,谁能想到呢。这宫里别说是东西六宫的主位娘娘,就说是那些女官、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哪个长得差了?个个都长得那么标志,凭什么就轮到她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听说权妃死的时候,就只有她在跟前,权妃就是喝了她泡的胡桃茶,才突发急病过世的。”
“嘘!”蕊儿有些胆怯地劝着:“这事儿可不能乱说!”
“我哪有乱说,那天我在她寝殿外面,听她跟曹嬷嬷说的,她说‘当初万不该将那杯催命的茶拿给娘娘喝,可是吕儿怎么知道娘娘会自己服下呢?’”那个憨憨的女声仿佛在刻意拿腔拿调学着吕婕妤。
王贵妃听到这儿,不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凤目中满是惊恐之色,脑子里飞速一转,不禁冷汗淋淋。天呢,她们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难道说这权妃之死的背后还另有隐情?“没想到权妃会自己服下?”难道这茶她们原想着是呈给万岁爷……王贵妃心里扑通的实在厉害,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是还来不及细想,忽然听得外面一声大喝:“哪来的小蹄子在这里乱吠!”
似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马云的声音,“完了,完了”王贵妃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她强撑着身子暗暗告诫自己万万要镇定,小心应对不要惹火上身。
“马总管!”两声惊呼。
“糟了,果然是他!”王贵妃更是一阵心慌,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娘娘,马总管求见!”殿外响起蕊儿颤抖的声音。
王贵妃定了定神儿,这才说道:“快请进来!”
“是。”
众人皆知马云是朱棣的近侍太监,乾清宫的总管,但是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锦衣卫都指挥使,同时也是朱棣的知己和保镖,在北征时期伴着朱棣立下过赫赫战功,只身深入大漠腹地百里奔袭,智擒敌首。
所以对于他,王贵妃自然是万万不敢怠慢,小心地迎入殿内,又是赐座,又是奉茶。
定了定神,这才说道:“马公公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马云身形魁梧,自小练就的一身好功夫,本是英雄胆,壮志于胸,可是在宫内却一向十分谦和,他微微一笑:“满剌加国王亲率妻子前来朝贡。进献了许多奇珍异宝,万岁准备要好好款待一番,下旨三日之后在交泰殿设宴,所以命奴才前来回娘娘,让娘娘早早准备,定要彰显我大明的泱泱之气和天朝风范才是!”
王贵妃听了连连点头:“恐怕此事礼部和内务府也会有所安排吧!”
马云口称:“正是,不过万岁的意思是想让娘娘准备些歌舞、曲目和新鲜的玩意儿,既是国宴又是家宴,因为那满剌加国王此次是携妻子和儿女一同前来的,所以由娘娘出面摆宴,要恰当些!”
“本宫知道了,多谢马公公提点!”王贵妃笑意盈盈,心中立时敞亮起来。不管平日万岁临幸哪宫妃子,一旦有了大事,陛下心中最看重的还是自己,如此一想,心里便豁然开朗。
只是马云突然面色一沉,站起身来双手一揖:“娘娘,刚刚在殿外那两个宫女,恕奴才无礼,要带下去细细查问。”
“哦?”王贵妃面色大惊。
“刚刚她们的对话,想必娘娘多少也听到些!”马云眼中精光一闪:“既然听到了,便不能不查!”
王贵妃只觉得背上发冷,原来自己在殿内偷听他居然都察觉了,如果此时自己再有所推托,恐怕惹他生疑,于是索性点了点头:“不错,本宫刚刚正在午睡,这殿里没有留人服侍。醒来之后,只想到外面去透透气儿,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两个丫头在嚼舌头,原想出言制止,正巧公公就来了!”
马云微微叹息一声,目光一凛,对着王贵妃就是一拜:“娘娘,这两个丫头,奴才先带回去细细查问,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在宫内各处,加派人手,多多留意!”
王贵妃又惊又怕:“不过是两个人吃多了闲的没事,乱嚼舌头,难不成还真会惹什么大乱子?”
马云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再次拱手行礼:“娘娘,奴才先下去了!”
王贵妃知道多说无益,也站起身来:“公公慢走!”
看着马云带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消失在视线中,虽然身处盛夏时分,王贵妃分明感觉到阵阵凉意,寒颤连连。
翊坤宫中,盘腿坐在铺着席子的地台之上。
手中拿着一个盛满胡桃茶的碗,大明天子永乐大帝朱棣,闻着那阵阵的茶香,仿佛醉在其中。
马云站在下首,面色沉重地打量着天子的神情,这样的真相和结果,他应该勃然大怒才是,只是为何会如此的平静呢?
与此同时,在城东金牛湖畔的一所宅院当中,掩衬在翠竹假山之后的小小茅屋颐和书屋内,也有两人相对踌躇。
一位便是东宫太子洗马杨傅,字弘济,湖广石首人。时人称为“南杨”。他与大学士,人称“东杨”的杨荣同为建文二年进士,同授编修,原本志同道和,而官运却极为不同,杨荣后被检入内阁,又不断跟随皇上北征而成为永乐朝的近臣,而空有满腹韬略的杨傅只能充做太子身边的幕僚。太子仁厚温和,许多时候,这计谋献了也是白献,他常常一笑而过,不予采纳,不会未雨绸缪更不屑去算计谁,只是一味的退让回避,使得东宫太子府身边的谋臣都成了闲差。
另外一位就兵部尚书兼詹事府詹事金忠。他环顾室内,不由赞道:“置身在这书屋之内,心情顿感平静许多,想不到从外面看如此简陋的居室,内里果然是金玉其中啊!”
杨傅抚须而笑:“金兄过誉了,可惜荣兄不在,今日之事,我们究竟是否该适时出击,一举扳倒汉王呢?”
金忠面色一沉,凝神闭气地思索片刻:“太子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杨傅叹了口气:“我才刚刚开了个头,太子殿下就将话题引开,我看,他是不想搅这趟浑水,太子殿下一再强调,要顺天命,继大统。若要他主动有所为,绝无可能!”
“顺天命,继大统?”金忠不由冷笑几声:“万岁尚在壮年,这身体比太子殿下还要硬朗,况且左右还有汉王与郑王虎视眈眈,咱们想顺天命,可是那两位会老老实实地等吗?这不就平白的闹出事来了?小宫女毒杀宠妃?原本就说不通,又说是这毒原是要下给万岁的,一个朝鲜来的小宫女为何要毒杀万岁?定是受人指使,而天下能做出这等事来的,不超过两个人,而当时事发在青州,正是汉王的封地,如此一来,闭着眼睛也能想到了。”
杨傅点了点头,亲手为金忠把酒杯斟满:“如今除了相对小酌,你我二人还能有何作为?”
金忠举起杯子与杨傅相碰之后,便一饮而尽:“万岁终究是老了,心软了。要是放在过去,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不管是汉王还是郑王,定会严惩不贷。可是现在,这样的举棋不定,迟迟没有动作,难不成他想咽下此事,不做处置?”
杨傅看着跳动的烛火,淡然一笑:“为何不可呢?为君者有的时候,就是要忍常人无法忍的事!”
“为臣为子,居然串通宠妃,要杀父夺权,这样的祸根,他要留吗?他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金忠恨恨说道。
他是燕王府的旧人,追随朱棣靖难起兵,立下颇多战功,对于汉王与郑王,与太子一样,都是极尽爱护的,可是如果相对于朱棣而言,这曾经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情分超过一切。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他心中的英雄,因为在他眼中,朱棣不仅是万民敬仰的君,更是他的知己、大哥和英雄。
“天下人耻笑?”杨傅夹了一筷子香酥脆皮虾,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天下人不知,如何耻笑?”
金忠听他此言,先是一愣,随即眼神儿一凛,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眼前。
不几日,宫中便迎来一场血雨腥风,事发突然,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被牵涉入狱,遭受酷刑,受牵连被处死者达千人之众。
在这场变故之中,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天子疯了。人到晚年居然性情大变,怒杀宫人成百上千这就是大凶之兆。
有些人对此事一知半解,认为一切均缘起于权妃之死,有人说是吕氏为了争宠,买通银匠,将砒霜混入权妃常饮的胡桃茶中,权氏即中毒而亡,后因吕权两宫宫人争执,将此事真相抖出,帝王大怒,为宠妃报仇,所以怒杀宫人以解心恨。
而还有些人,则心知肚明。权妃不过是个替死鬼,真正想毒杀的对象正是天子,幕后主谋之人是谁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只是为了皇家的体面,万岁不能深究。可是偏偏有好事之人将此事渲染于街头巷尾,一时之间,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于是天子为了掩人耳目,更为了查清宫内泄密之人,才会彻底在宫内来一次血洗锄奸。
那一年的夏天,宫内冷的怕人。在偌大的皇宫大内,宫女太监们往来相遇,就算一个眼神儿也不敢对视,唯恐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以私下串通外递消息的罪名,而株连更多的无辜。
是无情还是有义,是铁血还是柔情,此事的起因和处置,一切只有朱棣心中最清楚。
第四十六章 行路
由山东前往北京的官道上,路宽人稀,只见一车二马,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骑在马上的男子,身穿五蝠捧寿绣纹大襟袍,头戴纱帽,虽然人近中年却风度依然、举止儒雅。此人正是新上任的营造司督办孙敬之,被抽调北京督办营造天寿山陵。
与他并肩前行的青年头扎四方平定巾、身穿蓝色盘领衣,他就是孙敬之的儿子,孙家的长孙,孙继宗。
大道上没有多少过往行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与荒凉。继宗看了看孙敬之,忽问道:“父亲,这北京城的宫殿,从永乐四年起,不是就派人去湖广、川陕等地采办木材,开始筹建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未建成?如今还要从四方征集民工,选派官吏去督建?”
孙敬之叹了口气,有些答非所问:“是不是赶路赶的急了?前边就是茶肆,我们过去歇个脚!”
孙继宗嘿嘿一笑,父亲向来就是这个样子,万事小心,慎之又慎,这四下又没有旁人,说说也无妨,还至于费心岔开话题?罢了,歇一下也好。
于是继宗便跟着孙敬之勒住缰绳,跳下马来。两人将马儿栓在茶肆外面的栓马桩上,随便捡了个位子,坐了下来,说是茶肆不过是一个四面透风的茅草棚,放着四五张桌子,给往来的客人准备些茶水、面条、粥饭之类,虽然粗陋,也好过没有。
两人要了碗汤面,孙敬之又打发继宗给赶车的脚夫送过去一碗,这才定了定神,喝了口热汤。目光一扫,只见灶台前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在烧火,而身后还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婴孩,看到她就自然的想起自己的女儿若微,孙敬之不免有些神伤。
三日前一道上谕传到州府,忽地升了他的官,又被派到北京,并责令即刻起程赴任,一头雾水的孙敬之与父亲在府内书房密谈良久。
孙敬之一脸沉痛,语气肃然:“为了修建北京城皇宫,永乐四年,万岁就曾下诏,命工部尚书宋礼、吏部右侍郎师逵、户部左侍郎古朴、右副都御使刘观、右佥都御使史仲成等文武官员分头到四川、湖广、江西等地严督军民采办皇木。为采皇木,众多民夫工匠出入深山密林,往往数年才得一合格木材,人言道‘进山一千出山五百’,多少民夫进去了,就没有生还。永乐七年始,湘南李法良、山东唐赛儿为首的民夫暴动先后爆发,这只是木材一项,还有砖料和汉白玉石、彩绘所用的青料,这哪一项不是掺着民夫血汗而来的。如今,怎么会偏偏选了儿子前去督工?这样的差事,儿子情愿请辞,也不愿前往!”
孙老爷子孙云濮眼睛半闭半睁,仿佛是在假寐,听到孙敬之最后这句话,立即拿起楠木拐杖,在地上狠狠敲了两下,眼睛如炬,紧紧瞪着孙敬之:“忠儿,你好糊涂呀!”
“父亲大人?”孙敬之愣了:“父亲大人不是一向让儿子远离官场吗,难道此次对儿子辞官,父亲大人以为不妥?”
孙云濮点了点头:“何止是不妥,简直就是愚蠢透顶!”
他面上带着几分怒气,语气之重,是前所未有的。
孙敬之立即起身,递上茶盏:“父亲大人息怒,先喝口茶,润润喉!”
孙云濮轻咳一声,这才说道:“这里面的道道儿深着呢,你根本没看透。你想想,从永乐四年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为何在此时偏偏召你去北京督办?你又不懂工部采办建造的事儿,在永城主簿的任上也没有多大的建树,又一直告假待在家里,原本应该罢免了你才是,可是现在为何要召你去凑这个热闹?”
“是,儿子也惶恐得很!”孙敬之连声应道。
孙云濮摇了摇头:“你呀,心性纯朴,看不透也不怪你。只是以后你可要处处留心,才不会惹祸上身,也才不致于连累到若微!”
“若微?”孙敬之不由愣住了:“父亲的意思是,此事关乎若微?”
孙云濮目色深沉,叹了口气:“若微下个月就该十四了吧,按说也快了,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就要正式行礼嫁入皇家。上面在此时召你去北京,不外乎是想提携一下若微的母家,这皇宫与皇陵眼看着就要落成了,到时候再以你督办有功,往上再升上几级,也好弄个体面。”
听了父亲这样一番话,孙敬之才恍然明白:“原来如此,父亲大人此言如同醍醐灌顶,令儿子豁然开朗,既如此,此行,儿子当去?”
孙云濮点了点头,端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你去吧,那宋礼的为人,为父最是清楚的,我与他有昔日同窗之谊,他品性高洁、清廉耿直,这么些年皇命在身,开运河、造皇宫,克己律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恐怕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去了,也好帮帮他!”
“父亲大人!”孙敬之心中一荡,父亲一生不入仕,却心怀天下,事事都在洞悉之中,这样的胸怀与睿智,自己倒还真是难以启及。
……
“父亲!”孙继宗怒冲冲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声轻唤,把孙敬之从沉思回忆中拉了回来。
“外面又有兵士在强拉农夫,儿子实在看不过眼了!”孙继宗恨恨说道:“这劳夫已然拉了有上百万,终年供役不耕作致使良田荒废、耽误了耕种。官府还要他们照常交纳田赋,我刚刚给车夫送饭的时候,那碗刚一端上来,就有几个饿疯了的路人上来抢食,真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孙敬之此时,不知何言以对,这茶肆四面透风,一人说话,里外众人皆能听到,邻桌的一个老者和怀抱婴孩的妇人听了,一个默默垂泪,一个深深叹息。
“男人们出工入山采木,许多人死在山里,官吏又强迫我们这些孤儿寡妇来应役,真真是没有活路了!”那女子想到伤心之处,索性痛哭起来。
孙敬之看了一眼孙继宗,心中不免黯然,以前还能偏安一隅,得一个自在悠闲的清静日子好过,只怕以后,就要在民生与皇命的夹缝中钻营求索了。
永乐十二年,大明天子朱棣带着皇太孙朱瞻基,率领五十万大军开始了第二次北征瓦剌的战争,此次特令近侍大臣杨荣随行。
与上一次的随皇祖出征有所不同,这次朱瞻基的身边多了一个军师,此人便是杨荣。杨荣初名子荣,字勉仁,建安人。因居地所处,时人称为“东杨”。他机警敏捷,人又通达,善于察言观色。
在文渊阁治事多年,谋而能断,老成持重,尤其擅长谋划边防事务,这一次,朱棣命他近身跟在皇太孙朱瞻基的身边,适机向朱瞻基讲说经史。
白天亲历战争,夜晚有良师相伴提点,朱瞻基觉得此行获益颇多,言辞中对杨荣也十分敬重。
这一日行至榆木川,用过晚饭,朱瞻基正与杨荣品茗畅谈,忽然听到外面传令兵回奏,说是万岁有旨,宣皇太孙与杨荣觐见。
与杨荣一道来到朱棣的金顶大帐中。
一身戎装在身的天子,面色沉静,招了招手:“基儿,朕正要同杨学士讨论我军粮饷之事,你也过来听听!”
“是!”朱瞻基行礼后坐在东侧,朱棣赐座,杨荣谢恩后在西侧。
朱棣笑了:“怎么样?这些天伴着皇太孙,这孺子是否可教呀?”
杨荣喜上眉稍,立即起身回奏:“陛下如此说,真是折煞下官。皇太孙天资聪颖,更气宇天成。下官在皇太孙的身上,分明看到了陛下年少时的英姿与智慧!”
“哈哈!”朱棣一阵大笑:“朕小时候的样子,你倒看到了?这样的称颂之词朕可不领,想想那个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杨荣丝毫不见尴尬,反而仍是一脸明媚的笑容,看得人十分的悦目。
朱瞻基眼光一扫,凝视着杨荣。早就听说,朝堂之上新晋升的“三杨”之中,以杨荣最为年轻且聪明伶俐,皇爷爷对其格外宠爱,还亲自将其名由杨子荣改为杨荣。朝堂之上议事时,皇爷爷一向不苟言笑,与大臣们讨论事情,每到议而不决之时,脸色更是难看,大臣们战战兢兢,无所适从。每当此时,杨荣便大显身手,三言两语便令“龙颜”大悦了。
朱瞻基曾经认为,有学识、有能力的人不会拍马逢迎,只有内中空空、没有本事的人才会阿谀奉承。现在他才知道,也许官场之道,有没有本事都要学会奉上,这样才能直上青云。
就在一念之间,杨荣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大军长途奔袭,深入大漠腹地,如今又正值青黄不接之际,这粮草确是制肘,臣有两策,一为应急,二为远谋!”
“哦?如此甚好,快快讲来!”朱棣大为关注。
杨荣说道:“长久之计,便是择将屯田,训练有方,耕耨有时,即兵食足矣。”
朱瞻基点了点头,这就是说要实行军屯制以解决粮草问题,自给自足,不加重朝廷和百姓的负担,是个好法子,只是眼下似乎来不及了。
刚刚想到这儿,只听到杨荣话音又起:“而如今应急之策就是请陛下将御用的储粮散发给将士,并且让军队中粮多与粮少者借贷互济,由校官一一记录在案,出借军粮者,还京后加倍偿还,并重赏!”
朱瞻基初听时,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原来不仅会逢迎,居然还会触怒龙威,竟然想到动用皇爷爷的储粮?
然而再往下听,不由为他的计划而频频点头。
朱棣脸一沉,盯着朱瞻基:“基儿频频点头?你师傅要夺了朕的口粮去填外面将士的肚子?你以为如何?”
看他的神色和语气,分明已然不悦,朱瞻基看了一眼杨荣,只见他此时垂首而立,低眉顺目,一语不发。
朱瞻基把心一横说道:“孙儿认为可行!”
“什么?”朱棣大感意外,一拳重重砸在龙案之上。
朱瞻基站起身,跪在殿中:“孙儿曾听说,在靖难之战中,皇祖在无数次的战斗中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战旗被箭射中‘集矢如猬’,后来皇祖将此旗护送回北京,让父王妥为保存,以激励后世子孙。瞻基有幸得以亲见,当时感动得泪如雨下。曾经问过父王,皇祖为何要身先士卒,为君者驭下臣、驱兵勇、居高台即可,为何要与普通士卒吃同样的苦?父王说,不如此,不能令天下真正的归顺臣服,更不会有大明的千秋万代!”
一席话说的有理有节,又十分动情。
朱棣原本就是假怒,以试探朱瞻基的定性和胆识,却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段经历,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而朱瞻基又说道:“所以请皇爷爷捐出储粮,万千兵士定会大受鼓舞。而皇爷爷敬请放心,只要有孙儿在,不管是于山林中狩猎,还是割肉献食,绝不让皇爷爷挨饿!”
“好!”朱棣眼中渐渐湿润,他挥了挥手:“有孙如此,夫复何憾,去吧,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
朱瞻基恭恭敬敬地叩头行礼后这才与杨荣一道退出。
金顶龙帐之外,再一次仰望北方的星空,朱瞻基只觉得江山是如此辽阔宽广,而自己心中更是气势如虹。
第四十七章 构陷
永乐十二年闰九月,明成祖朱棣北征班师回朝。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当朝天子的第二次御驾亲征,此役虽然明军损失不小,但也使瓦剌大伤元气。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北方边境基本保持了稳定。
大军一路南下行至北京,朱棣特意在此小住,看到已初具规模的宫城,朱棣迁都的决心更加强烈。
大军离开北京的前日,朱棣带着皇太孙朱瞻基,近侍大臣杨荣等人来到了还未峻工的皇宫之中。
工部尚书宋礼随侍左右,手拿图纸,每到一处,都为朱棣和诸大臣细细讲解。
新皇城比元时略向南迁,各大宫殿,压中轴线而建;“左祖右社”,建庙筑坛;开凿南海,堆砌景山。整个设计方方正正,稳稳当当,象征大明长治久安。
当众人听到宋礼说到,新皇宫建有九重宫阙、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的时候,不由瞠目结舌,大感意外。
朱棣面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站在波光粼粼的前海之边,他侧身问着朱瞻基:“基儿可知,这宫里为何偏偏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而不是一万间?”
朱瞻基微一思索,对着宋礼拱手一揖,方说道:“基儿妄言,说的不对,还请宋大人指教!”
宋礼大感惶恐,口中连连说着:“不敢!”
朱瞻基微微一笑,才轻声缓缓说道:“传说天宫正是一万间房屋,而北京城新建的皇宫比天宫少半间,既表明了皇权的威严,又显示着吾皇的谦逊!”
他话音刚落,立即引来一片附和之声,什么“吾皇圣明”,“皇太孙天资聪颖,体会上意!”
朱棣听了,心情更是大好,嘉许的眼神始终注视着面前的朱瞻基。
而此时宋礼更是递上图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朱棣发现,这正是那半间房子的图纸,原来所谓的半间,并不缺墙少梁,只是比别的房子略小一点儿,如此说来还是一万间,也就是说事实上‘皇宫与天齐’。朱棣不由龙颜大悦,历史上无论是秦皇汉武,多少旷古名君,有谁住过天宫一样的皇宫?
越往内走,众人越是惊叹连连,虽然整个宫城还在紧张的施工期间,很多宫殿还未全部建好,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它带给人们的震撼。
在亲眼所见之前,这些南方来的官吏,一直对北京的宫城不以为然。对朱棣的迁都之议多加阻挠,因为让他们离开故土,远赴塞上,实在是乡情难舍。
今日看到这座气派非凡、华美壮丽的宫城,它是如此玲珑剔透,布局缜密。于是乎众人除了赞叹以外再无别的言辞。面对这座华美至极、壮观至极的皇宫,不管是行武出身的大臣,还是满腹经伦的文士,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励,一时心潮澎湃,喜不自禁,一种身逢盛世的自豪油然而生。
这座新建的宫城最后命名为紫禁城:“紫”指居于中天的紫微星,天地的象征;“禁”指皇宫戒备森严,是禁地。“紫禁城”这个名字,表示这里是天地的中心,威严不可侵犯。
正如天子的威仪一样,神圣至极,不管是谁,哪怕是国之储君,贵为太子的朱高炽,与天子的威仪相比,也是如卵击石,不堪一击。
事发如此突然,以至于满朝文武在内即使是跟在朱棣身边的皇太孙朱瞻基面对此势都无从应对。
那夜新月如钩,在太子宫西殿内太子侧妃郭氏正倚在太子朱高炽的身边,一面为其轻摇手中团扇,一面懒懒地说道:“殿下,听说皇上的大军走到北京城就停下了,如此说来这一时半会儿是不回京里来了?”
朱高炽于半梦半醒之间“嗯”了一声。
“殿下!”郭氏伸手在朱高炽那张珠圆玉润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臣妾在跟殿下说话呢!”
“哦!”朱高炽睁开眼睛,看着郭氏那张绝色的容颜,不由把脸凑了上去。
与太子妃的飘逸出尘的清灵之美不同,侧妃郭氏的美是时而带着一份霸气和凄厉,让人不得不对她言听计从。而更多的时候,她又千娇百媚,柔情似水,就像此时,她的纤纤玉指轻摇着一把团扇,露出半截圆润丰美的素臂,面上似笑非笑,眼中似嗔非嗔,气若幽兰,暗香浮动,朱高炽不由一阵心悸,口中赞了句:“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
郭氏嫣然一笑,拿起手中的团扇在朱高炽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若是真心要赞,就自己写来,哪有以人家的诗作来充数的,况且这汪藻的《醉花魄》此时也不应景!”
“不应景?”朱高炽憨然一笑,坐起身来:“内侍,摆宴,孤王要与娘娘同饮!”
“是!”殿内随侍的太监立即退下准备,不多时酒宴备好。
郭氏抚琴,朱高炽低呤,词曲相和,一派怡然。
曲音阵阵,传至东殿太子妃张妍的寝宫之中,张妍辗转难以成眠。太子虽然体弱,却天性多情,太子宫中,除太子侧妃郭温仪、李良仪、赵贤仪以外,有名号的嫔妾,还有太子侍姬张温媛、谭良媛,黄良娣,王良人,不下十人。
太子虽然刻意推恩降宠,雨露均沾。但太子妃张妍心如明镜,他最最喜欢的还是那个郭温仪。郭氏固然出众,又何尝不是她身后的势力撑腰呢?郭氏原本就是太祖朝开国功臣武定候郭英的嫡孙女,若不是当年太子册妃时她年纪尚小,恐怕这太子妃之位定是她的了。
想到此处,张妍不由长长叹息一声,心道:好没意思,不过是琴声扰人清梦,自己无端地去想这些做什么?
有瞻基傍身,就算你再得宠,接二连三的诞育皇孙,又有什么用?
此念一起,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到侧殿佛堂之内,虔诚跪拜,祈求菩萨保佑瞻基平安归来。
在佛堂内打坐诵经,也不知到了几更天,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随即西边殿宇仿佛瞬间灯火通明,张妍心中一惊,立即唤来管事宫女:“慧珠,快去看看,何事喧哗?”
“是!”慧珠立即带上两名小太监往西殿去了,不多时便急匆匆地跑入殿内,一脸惊色:“娘娘,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张妍面色微变,慧终一向老道沉稳,一般的事情她不会如此失措。
“娘娘!”慧珠凑到太子妃张妍跟前低语道:“听说万岁爷提前回来了。圣驾跟前的黄公公头前来传话,说是让太子殿下率文武群臣到承天门外接驾!”
“万岁爷回来了?不是说还要在北京多待些日子吗?”张妍略感意外:“那太子殿下可动身了?”
慧珠又急又窘:“殿下,殿下他去不了了!”
“什么?”张妍一双美目深邃如海,眉头微皱:“为何?”
“娘娘!今儿夜里殿下留宿西边,自然是那位娘娘缠得紧了,又是饮酒、又是承欢,如今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慧珠越说,声音越轻,到了最后,似乎如蚊蚁嗡嗡,但是张妍一字不落全都听清了,不仅听在耳中更牢牢的记在心里。
“她这是想要我们太子一脉满盘皆输吗?”张妍面色沉静,目光如炬,“去,派小顺子到去锦衣卫找我兄张昶,让他将此事告之兵部尚书金大人!”
慧珠点了点头:“娘娘,还需要跟舅爷说什么吗?”
张妍摇了摇头:“不用!”
“是!”慧珠应声退下。
张妍立于门口,看着夜色中的朱楼玉宇,只觉得心灰意冷。“一切都是为了瞻基,如果没有瞻基,这一次,我绝不会施以援手。”
带着北征的胜利之喜以及巡幸北京都城的悦然,原本满心欢喜的朱棣在到达南京城外的时候,在满朝文武接驾的队伍当中,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浑圆的身影,也没有看到那张敦厚的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的面庞。
朱棣面色微沉刚待开口,而以兵部尚书金忠为首的满朝文武突然三呼万岁,无比郑重地行着三拜九叩的大礼。当“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响彻夜空,天边被初升的太阳划破一道口子万丈红光跃然升空的时候,朱棣才勉强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下令入城。
沐浴更衣之后,躺在乾清宫的龙榻之上,朱棣越想越气,突然大喊:“黄俨呢?去把黄俨给朕叫来!”
黄俨这澡刚洗了一半,浑身湿漉漉地把衣服往身上一裹,一边整装,一边急匆匆步入殿内,小心地瞄了一眼天子的神色,心中就参透了七八分,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皇上,奴才先告个罪,发未梳,衣未正,失仪在先,奴才该死!”
朱棣从榻上狠狠地丢下一个枕头,正砸在黄俨的头上,黄俨一动不动,不敢躲闪,也不敢再开口了。
“说,朕让你头前回来传话,你传到哪儿去了?满朝文武都在城门口接驾,太子呢?大明朝的太子呢?”朱棣声音如钟,响彻整个大殿,殿内的太监与宫女立即全部跪在地下,深深地伏着头,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朱棣咆哮了一阵,突然从床上跃起,冲着黄俨就踹了一脚:“死了?不知道回话吗?”
“万岁爷息怒,奴才惶恐,不是不回万岁爷的话,而是奴才不知怎么开口呀!”黄俨双肩抖动,声音发颤,再次抬起头时,居然面上已然有了几行急泪。
朱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照实说!”
“是!”黄俨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奴才快马加鞭一路急驰,过驿站的时候,是换马不换人,连口水都没喝!”
“捡要紧的说,谁让你表功了?”朱棣闷闷地哼了一声。
“是!”黄俨低着头:“到了东宫,太子殿下……”
“说!”朱棣低吼道。
“是,太子殿下在太子侧妃郭娘娘处已经就寝了,奴才,奴才这话是带到了,只是……”黄俨不知是害怕还是刻意作态,说到此时,断断续续,却再也不肯往下说了。
朱棣大怒,他目露凶光:“好一个太子,朕在外面披肝沥胆为他守着这个江山,他却抱着美人纵情欢娱竟然连朕的驾都不接。好,好,好,太好了。看来这美人比江山重要。很好,朕看他这个太子之位,也不必坐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黄俨的声音好像是因为害怕,而颤抖着。
“去,传旨,文武百官到奉天殿候旨!”朱棣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心中激愤难平,似涛涛江水,奔涌如潮。高炽,朕给了你太多的机会。你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朕可曾因此而嫌弃你?反倒是对你多加回护,更为了你不惜处处打压高煦和高燧,明知道他们英武擅谋、堪当大用,却不得不弃之不理,为的就是树立你太子之威。更为了让你太子之位巩固,自小朕就把瞻基带在身边,悉心调教,只为了将来能好好帮衬你好堪以大用。朕的苦心,你非但不察,怎么会如此糊涂?”
此时的朱棣,远征的喜悦与紫禁城带给他的快感都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是一个伤心的父亲。
当他步入奉天殿时,满朝文武已到,而一脸颓废与困倦的朱高炽被人搀扶着也立于百官之首,对上他那副迷茫的眼神儿,朱棣再一次失望。
朱棣还未开口,汉王朱高煦即乘机进谮,只见他启奏道:“父皇远征瓦剌,北巡以扬我天朝威仪,功高比天。儿臣在青州驻守,不能随侍在父皇左右、为父皇披荆斩棘,心中时时羞愧难当。正值大军南归,儿臣以马卒之身,得以送父皇回京,本想着亲自将父皇的战马牵到城下,将马鞭交于皇兄手中,如此儿臣才算心安。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皇兄居然连城门都没有出,接驾延迟或许情有可原,只是无论无如也不能伤了父皇的心啊,太子哥哥一向以仁义召示天下,此举又如何面对天下呢?”
若在平日,汉王如此公开评说太子的过失,朱棣定然不悦也定然会出言斥责,而今天朱棣稳居龙座,态度肃然、目露寒光又一语不发。
满朝文武心中暗暗揣测,不免明白了几分,于是都低下头,默而不语。
就在此时,文渊阁学士、东宫太子洗马杨傅起身出列:“汉王此言差矣,太子殿下有恙在身,困于病榻不能行走,实属无奈,并非有意触怒天威,忤逆圣上。圣上明察秋毫、自有定论,汉王应该稍安才是!”
此时兵部使挥挥孟贤也出班启奏:“太子殿下即使是有恙在身,就是着人抬着,也该去城外接驾,杨大人身为东宫太子洗马,不思匡扶太子行为,反而只知一味开脱,未免不妥!”
汉王见百官中有人附合他参奏太子,立即大喜:“孟大人说的极是,况且说什么有恙在身?本王听说,昨日黄公公去东宫传旨时,太子哥哥醉卧美人榻,与宠妃吟诗听曲,好不热闹!”
此语一出,满朝文武原本深深埋首,此时也不禁低声议论,交头接耳起来。
大学士黄淮此时出列启奏相驳汉王:“太子宫中私事,汉王如何得知?况且夜深人静,闺房之中,吟诗听曲有何不妥?难道汉王在府中每到入夜,就枕戈待旦、舞刀弄棒,没有闺房之乐吗?”
此语可谓是字字珠玑直中要害。
汉王听了不由目露凶光,刚待出言相辩,而御座之上的朱棣已经面色铁青,他突然喝道:“够了,朝堂之上,朕的面前,你们如此吵闹,把朕置于何地?”
此语一出,众人立即伏在地上,口称:“万岁恕罪,臣等罪该万死!”
朱棣不理旁人,只盯着太子朱高炽:“太子可有开脱之词?”
朱高炽踉踉跄跄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儿臣知罪,愿打愿罚!”
太子忠厚,原本一句实言,而此时在朱棣看来,确似乎像是有恃无恐的一种挑战,他立即勃然大怒:“逆子,你信不信朕现在便废了你这个太子!”
太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吓呆了,还是听天认命般的服从。
而东宫宫僚的杨傅、黄淮等人立即叩首求情,朱棣皆不允,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兵部尚书金忠出列跪在殿中,朱棣微微皱眉,这个金忠一向仗义执言,又是个死脑筋,若是他开口为太子讲情,倒还真是难缠得很。
果然金忠一开口就从永乐初年讲起,他说:“陛下可是忘记了?然而臣不敢忘,按我朝定制,皇太子可以参预朝政,陛下登基之后,多次驾出北京,或巡幸,或征讨。每当此时,总是皇太子监国。‘中外政务有成式者启皇太子施行,大事悉奏请’,历年来重大祭祀活动、赈济灾荒,接待外夷来使,直到文武百官的升迁降谪,大都由皇太子决断,诸事百情,皇太子可有差池?”
朱棣听金忠娓娓道来,又想起朱高炽曾经处事也确实是有法有度,好评如潮,随即微微颌首。
金忠又道:“皇太子仁厚,在百官及万民中,极富声望。这一切不是成于一日,都是过往一点一滴累积而成的,这其中的辛苦与劳累,臣等都看在眼里,今日接驾延迟,是太子疏忽,然罪不当废呀!”
“罪不当废?”朱棣刚刚缓和的面色又阴沉起来:“你是说朕处置不公?”
金忠伏地而拜:“臣不敢,臣只愿以身家性命力保太子!”
他话音刚落,吏部尚书史骞义,身居左诠德之位的杨士奇,连同大学士黄淮、东宫洗马杨傅、大学士杨荣也出班跪倒:“臣等也愿力保太子!”
朱棣在龙座之上看着这些一品二品的大员跪在地上替太子求情,心情十分矛盾,原本废太子就是一时的气话,可是激到面上,又无法下台,如今竟然有这么多大臣愿以身家性命相保,对朱棣而言,似乎也是一种安慰,看来这些年对太子的栽陪,并非是无用的。
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正在此时,只听近侍太监马云自外面躬身入内:“启奏陛下,皇太孙在殿外素服跪拜!”
“基儿?”朱棣面上一沉:“不是染了风寒吗?不好生在内中歇息,他跑到这儿来要做什么?”
“这?”马云怔住了,抬头看着朱棣:“皇太孙说要代太子殿下请罪,他愿在殿外跪求领罚!”
“代父请罪?”朱棣手捋胡须:“确实该有人领罚,但不是他。朕只听说过子不教,父之过,哪里听说过父亲犯了错,儿子受罚的道理!”
他此语一出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果然殿内有人低着头压抑着暗暗窃笑。朱棣一想,若是太子有错,自己这个为父的似乎也难逃其咎。罢了,让这个基儿给绕进去了,朱棣心里一软,目光瞥到杨傅,突然怒火又起:“你们这些太子少师、太子洗马,平日领着俸禄,不思好好的襄助太子,出了事还推三推四的乱找借口,反倒不如一个孩子。来人,传旨,将东宫宫属全部逮治下狱!”
此语一出,众人大惊。
不由得又想起了前几年的解缙之案,想到解缙,众人均哑然缄口,不敢有人再出列求情了。于是自永乐初年起,这是朝堂上在立储之争中的第二场大事变。
虽然太子有惊无险,保住了太子之位,可是东宫的官僚当中,除了因系朱棣“靖难”旧人而幸未被牵连的金忠以外,杨傅、黄淮等人皆因此事而被入狱。
第四十八章 夜宴
秦淮河畔,百花巷内一座古朴严谨的宅子隐于大夫第、状元楼等建筑之间,显得那样悄然独步,孤寂遗世。
若微轻移莲步,悄悄跟在后面,瞻基瞻墉两兄弟在头前引路,而紧挽着自己手的咸宁公主此时也是一脸狐疑,有些莫名。
第一次在暮色时分出宫,第一次没有事先被告之去哪里,就这样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的跟了来,到现在还不知所为,心里怎能不犯疑,只是瞻基与瞻墉二人均避而不答,只一味地头前引路。
他们是从这所宅子的后门入内的,从后向前,穿过回廊亭台,才发现这里面别有洞天,远比从外面看到的要气宇轩昂、精美绝伦。
这套院子,正房匾额上的命名也极为讲究,“诒燕堂”、“开泰堂”等均为三开间,明间两缝采用平梁结构,次间山缝采用砖仿木结构梁架。梁、枋、檩及柱上部施彩绘,淡雅清丽,别具一格。
院中还有座造型小巧的湖泊,取名月牙池,湖心有亭,并有九曲桥与岸相连。亭子造型精巧,名为“彩虹明镜”。
若微与咸宁公主对视之下,都不免惊异。
此时,一众白衣侍女翩翩而至,领头一人看着极为眼熟,只见她身穿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外罩梅花纹纱袍,清丽出尘,一时间美如仙子,她淡淡一笑,眸眼微转:“怎么,贵客这么快便忘记了?”
瞻基与瞻墉站在一旁,并没有搭言。
咸宁公主轻哼一声,脸色微沉。
若微笑意盈盈:“刚刚还在想,这宅子打理的如此精致美妙,想那主人定是不俗,原来竟是羽娘姐姐的府第!”
此人正是若微几个昔日游湖时在画舫之上遇到的那位脂粉娇客,秦淮河上昔日的名妓,今日独掌醉春楼的老板——羽娘。
羽娘笑了,轻启珠唇说道:“妹妹过誉了,这宅子的主人不是我,我只是收了人家的银子,代为收拾,并备下今日的宴席,为妹妹庆生!”
“为我庆生?”若微不免稍感意外。是呀,自入宫以来,这生日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客居东宫的尴尬身份,宫里那么多位嫡出、庶出的公主,东宫里太子的嫡女、庶女,这一年到头,每个月不要操办几场生日宴席,谁会想到自己呢。
入宫第一年,太子妃还曾经提过一句,可是那时自己为了暂避风头,少惹事端,便推托说在家中也不过生日,自此之后,太子妃便不再提起。
倒是瞻基与咸宁公主,年年都会记得送一些小礼物,或是从自己宫中的小厨房做些膳食送过来。所以时间久了,对于生日,若微自己都淡忘了。
想到此,不免心生感激,看着咸宁与瞻基,轻轻福了一个礼,唇边带笑,口中说道:“若微谢过公主和皇太孙殿下!”
瞻基笑而不语,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若微虚岁已经十四了。十四,瞻基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抑制不住的欢喜,他知道,若微每大一年,离自己就更近一步,心中的欢喜更是溢于言表。
而咸宁公主则推了若微一把:“我不受你的礼,你也别来谢我,今儿是他们兄弟俩安排的,好与歹,你只管去谢他们!”
瞻墉苦着脸,踱步上前,对着若微深深一揖礼:“好嫂子,你还没入我朱家的门,怎么就这样托大起来,刚刚只谢大哥和姑姑,眼里真真没有我这个小叔叔!”
此语一出,若微立即红了脸,轻啐了他一口。
众人皆笑,羽娘适时开口道:“请各位贵客往湖心亭赴宴吧!”
众人举目望去,湖心亭中宴席早已备下,于是都移步入内,各自落座。
瞻基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若微,今日的她身上穿的依然是那身最爱的装扮,绣着白色牡丹的绿色抹胸,腰系绿烟水纹百花裙。裙子的优雅和妩媚绘出生动的美丽,将她的优雅柔媚、玲珑精致展现得淋漓尽致,头上的青丝斜斜的挽起一缕像是一轮弯月,而余下的那些如瀑的黑亮秀发随意披撒在身后,更显风流飘逸。
这样的若微,怎么看都仿佛看不够,于是便被瞻墉在桌上狠狠踢了一脚。瞻基笑了,这才轻轻击掌。
掌声刚过。
便响起一阵古琴雅乐。
乐声中,一块像竹筏一样的长方形的板子缓缓从对岸飘至湖心,没有太近,也没有太远,刚刚令坐在湖心亭上的她们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那板子上好似覆了一层画布,上面是繁花如锦和渔火点点,春江花月夜的主题,一下子便让人身临其境,屏气宁神,静心观看。
她身穿蓝色的舞裳,手持着白色羽扇蹁跹起舞,时而闻花、时而照影、时而赏月、时而乘风,意态缠绵、春夜思情。一个简洁而纯净的抒情独舞,在优美音律的伴衬下,将春的生机,江的流逝,花的香艳,月的幽思,夜的神秘展现到了极致。
一曲终了,两个人结伴而来。
一静一动,一冷一热。
一人袭白衫,另一人着青袍,两位均是翩翩佳公子,白衣的是许彬,青袍的是宋瑛。
“许大人和宋大人,快请入席!”瞻基起身相请,若微与咸宁公主则略显意外。
宋瑛双手揖礼:“公主殿下,上次御花园内撞到公主殿下的凤驾,实在是抱歉得很,在下再次赔礼!”
想起那日的尴尬,咸宁公主脸色微红,只轻说了一句:“不妨事!”便扭过脸去,只看着那一池湖水,不再开口。
瞻基则将他们邀到桌前,一一落座之后才说道:“刚刚这节目,虽是羽娘排的,但是画布是宋瑛亲绘,而雅乐却是许大人所奏。寓义有二,一为若微庆生,二为公主赔礼,如今他们二位都在东宫行走,我们也互为知己,所以今天特意聚在一处,也算尽释前嫌吧!”
原来如此!若微拿眼偷偷瞄了一眼许彬,他是文科榜眼,官任太常少卿,兼翰林待诏,又提督四夷管,听说通晓不少外夷的语言,如此学识渊博之人,那天怎么会在自己于栖霞山上遇险时出手相救呢?他身负绝世武功的隐士身份与今日的文臣作风相差甚远,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若微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心中实在很是困惑。
见若微一直紧紧盯着许彬,许彬虽然面不改色,瞻基也未说什么,可是偏偏羽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微妹妹在看什么?许公子在这秦淮河畔可是出了名的玉面郎君,虽然好看,不过却又是面如寒冰,无人可得亲近呢!”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微微有些不悦。
咸宁公主先是一哼,开口冷冷说道:“朝中重臣,新科榜眼,不为国家社稷殚精竭虑,原来把精力和时间都放在秦淮河上了!”
许彬也不气恼,只是手执梅花酒壶,为身侧的瞻基、瞻墉斟酒相邀。
瞻墉此时也有些不满地瞪了一眼羽娘:“你莫要胡说。若微原本就是入宫待年,过几年我大哥出宫分府,她便是我的正牌嫂嫂!”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宋瑛立即双手揖礼,郑重地看了看若微,又看了看瞻基:“皇太孙殿下与若微姑娘,当真是人中龙凤,堪称佳配!”
瞻基没有说话,只是面带笑意看着若微,眼中含情似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传递过来全凭意会。
若微脸色微红,不发一语。她眼眸微转,不经意间扫向许彬,只见他淡然举杯,与瞻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若微的心微微轻颤了一下。
“这样坐着饮宴,好生无趣!”瞻墉突然发起牢骚,拿眼瞄着羽娘:“你们醉春楼平日有什么好玩的节目,讲给我们听,咱们也拿来乐乐!”
羽娘手执锦帕,掩面而笑:“郡王说的容易,我们醉春楼解闷的乐子,怎么能用在这里?你不怕你的皇姑和嫂嫂一会儿教训你?”
众人听了皆不免哗然,偏是瞻墉撇了撇嘴瞪着瞻基道:“每一次来秦淮河,都带着她们两个,真是碍事得很,下次咱们定要自己来!”
瞻基也笑了:“休要胡说!”
正说笑之间乐声又起,湖面上的又换了舞蹈。浸身在这样的氛围中顿感恬静惬意、极为舒心,若微看着静静的水面突然有了主意,她拉着咸宁公主的手说道:“公主,不如我们来投壶吧!”
“投壶,好极了!”公主拍手称道。
瞻墉皱着眉头:“何为投壶?”
瞻基刚待开口解释,若微已经抢先开口了:“‘分朋闲坐赌樱桃,收却投壶玉腕劳。’殿下,这首诗都没读过吗?”
瞻墉摇了摇头:“没有……或者读过,本郡王忘记了,本郡王自小读过的诗词太多,怎能一一记住?”
宋瑛微微一笑,给瞻墉夹了一箸桂花鸭片,缓缓说道:“投壶,就是以盛酒的壶口作标,在一定的距离间投矢,以投入多少计筹决胜负,负者罚酒。始行于唐时宴会,以助酒兴。刚才若微姑娘所说的正是王建的《宫词》,说的便是宫女们分成两组,以樱桃为注,玩投壶这种游戏玩得手腕酸疼。”
“有意思!”瞻墉连连应声。
许彬眼眸微闪,冲着羽娘稍作示意,羽娘则立即下去准备。若微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惊讶连连,不禁暗暗猜度起许彬与羽娘的关系来,只须一个眼神儿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这恐怕不仅仅是歌妓与娇客之间的场面之交吧。
正在暗暗思忖,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羽娘心思巧妙,居然根据当下的环境,将这个游戏改了,她命人将那用作湖心舞台的筏子划至湖心中央,距离湖心亭数米之遥。
然后摆上些造型各异的坛坛罐罐,并以笔为矢,让人来投。
“我来先投!”刚刚布置妥当,瞻墉便迫不急待。咸宁公主瞪了他一眼:“自然是若微先投,点子是若微想出来的,今儿又是为了替她庆生,你抢什么?”
瞻墉憨然一笑,又缩了回去。
若微站起身,倚在亭子的栏杆之上,从侍女手中挑了一只笔,描准了位置,手腕一抖,那笔便飘了出去,飘飘缈缈,晃晃悠悠,离目标一尺左右,终于还是坠入水中。
众人皆笑,若微回转过身,娇俏的露出笑颜:“这笔一出手,便知道无望了!”
瞻基轻声相慰:“以笔相投,笔头较轻,下次你反过来,以笔杆向前,定可击中!”
“瞻基!”咸宁公主倒了一杯酒,一面端给若微,一面啧道:“愿赌服输,哪有你这样公开帮衬的,心也太偏了!”
“就是,大哥也要罚酒一杯!”瞻墉也在一旁起哄。
凭栏相望,瞻基与若微四目相对,笑而不语,各自饮下杯中酒,情意绵绵无从掩饰更无须掩饰。
接下来便是瞻墉,瞻墉选了一只用来做写意泼墨山水画的大狼毫,呯的一声,笔入罐中,众人皆击掌相贺。
虽没人让他罚酒,瞻墉却自己吵着喝了一杯。
接下来就是瞻基、宋瑛与许彬和咸宁公主、最后是羽娘。
瞻基与宋瑛击中,而咸宁和羽娘自然是不中。几轮下来,咸宁和若微输的最多,若微此时已经有些醉意。而咸宁更是一脸的不服气,她说道:“男人的臂力自然要强过我们,这样的比法,自然是我们要吃亏些!”
若微倚着亭栏,一直低头不语,此时忽然说道:“那我们便给他们增加难度好了!”
“增加难度?”咸宁公主不解,众人的目光均投向了若微。
若微冲羽娘招了招手,凑在她耳边只寥寥数语,话还未讲完,羽娘即频频点头,并笑着拉起若微下去准备。当游戏再开始时,已经换了玩法。
竹筏已然游向一边,而一叶小船载着一名蒙纱的少女渐渐驶入湖中。
绿衣掩衬着白色的抹胸,如碧荷莲衣一般含苞于水中。
手持陶罐,她先是坐在船边以手试水,湖水清净明澈,被她的玉手溅起纷乱的水花;轻盈的旋转像雪花飘舞,垂下的双手似柳丝那样娇柔,舞裙斜着飘起,仿佛白云升起。舞袖迎风带出万种风情。
双手持陶罐,时而置于胸前,时而捧于头顶,时而翻向背后,舞姿翩翩,亭上的众人看的有些痴了,忘记了投笔,忘记了赌注,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美如诗画如梦亦幻的奇景。只有许彬一人不为所动,仍旧静静地独自品酌着杯中之物,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而若微与园中的其他歌舞女伶相较也毫无出众惊人之处。
羽娘如银铃般的声音瞬间响起,惊醒了众人:“皇太孙殿下、各位大人,你们要投的壶在若微姑娘手中,这次,看看谁还能投中?”
此语一出,咸宁立即拍手称快:“妙哉,妙哉,这个若微丫头,亏她想得出来!”
瞻墉立即挎了脸:“这也太难了吧?”说着便将盛着笔的盘子递到瞻基面前:“还是大哥先来吧!”
瞻基从中选了一只用做工笔花鸟的细杆“小白云”,站在亭畔,静静地注视着小舟上那个舞动的精灵,唇边抑制不住地浮起一丝笑容。是的,他知道她跳的舞蹈,他也知道她的心意。“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这支舞原本应该是边唱边跳的,那词便是汉唐时期著名的《踏歌》词。她虽然没有唱,但是那舞动的广袖、婆娑的舞姿、流转的美目就仿佛莺燕娇啼,处处渗透、蔓延出的情思柔媚万千、息息相通。
瞻基怎能不懂呢。他脸上笑意更浓,伸出手稍稍用力,叭的一声,掷地有声。偏就在此时,她双手捧壶在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只此一投一中,众人都如虚无一般,他和她的眼中,只有彼此。
第四十九章 踏歌
池中花间饮夜宴,原本就会酒不醉人人自醉。
咸宁公主看着瞻基与若微的心心相映,与情义和睦,心中不免有些凄然。不经意间,已然有了七分醉意。
而夜风轻袭,不禁打了个寒颤。
宋瑛见了,立即开口说道:“天晚了,更深露重,恐公主和若微姑娘受寒,今日宴席大家也算尽兴,不如就散了吧!”
本是一句体贴入微的好言,可是此时在咸宁公主听来,分外的刺耳,她笑了,凤目微挑:“散了?你道是跟我们在一起,没有在妓舫自在开心吗?早早的就要散了吗?”
此语一出,不仅是宋瑛,就是若微、瞻基也微微一愣。若微轻轻拉了一下咸宁公主的袖子:“公主,再晚了,宫里四处落锁,咱们便是想回去也难了,明日圣上和王贵妃面前,该如何应对?宋大人是好意相劝,公主莫要会错了意,误会了宋大人!”
宋瑛看了一眼若微,眼神中带着感激,微笑着颌首示意。
“如此,便回去吧!”咸宁公主面染流霞,人比桃花艳,醉意熏然的眼神与往日的高贵、华美不同。今晚,她流转的眼波中将她的美丽,她的鲜活,她的悲伤和生机表露得那样淋漓尽致,手执酒杯的宋瑛看得有些痴了,公主无疑是美丽的,可是在她那双美目之中为何要闪过悲伤呢?
宋瑛不懂,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不知为何从这一刻便从心底怜惜起她来,说来不会有人相信,是的,高高在上的嫡公主,此时在他的眼中,只是觉得形同落花,惹人堪怜。
咸宁公主猛地站起身,转身走向通往岸边的长廊,然而仿佛是走的太急了,一阵头晕失重,险些摔倒,坐在下首的宋瑛立即起身相扶,而倔强的她眼神一凛,冷冷说道:“宋大人不怕又被本宫撞倒,压在身下?”
此话本来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是此时说出来,没有人发笑。
宋瑛脸上讪讪的,缩回了扶住她的那只手。
若微立即上前扶住了咸宁:“公主怕是醉了!”
咸宁笑了:“是醉了!”
突然,她甩开若微的手,伏在栏杆之上,不顾及形象地吐了起来,若微在她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这可怎么好?这样回宫,莫不是把大家都惊动了!”
整个晚上一直极为安静的许彬唤过羽娘,低语道:“去煮些酸枣葛花汤来,让公主服下!”
羽娘微微皱眉:“常用的醒酒汤不行吗?厨房里是现成的材料!”
许彬又道:“葛花一钱、鸡具子一钱,豆蔻半钱,砂仁半钱,生姜四片,与酸枣数粒,相煮,去吧,从我之嘱!”
羽娘点了点头,立即下去安排。
许彬冲着瞻基一揖手:“皇太孙殿下,不如请公主殿下移驾室内,暂做休息,醒酒之后再回去?”
瞻基点了点头:“有劳许大人了,原本就是借你的园子,扰了一晚上,如今更要有劳了!”
许彬微微颌首,头前引路。
这是靠近月牙池最近的房间,一道月亮门将池水挡在外面,门内便是小小的一处苗圃,只一排正房,并无厢房,然而下实上虚,雕栏镂空的围墙与正房联在一起,隔出一个闹中取静的佳所。
正中的匾额上是三个草草的提字“妙音斋”。
许彬止步在外:“既然公主要在此处休息,我等便不进去了!”又对身后侧立的两名侍女说道:“绿腰,你们在此处小心服侍,有事便去诒燕堂找我们!”
“是!”被唤作“绿腰”的侍女与另外一人点头称是。
瞻基等人也随着许彬离去,若微这才扶着咸宁公主步入室内。
正中为厅,侍女领着若微直接进了东侧的房间。
这间显然是卧房。
碧纱窗下的香炉中升腾着沉香的袅袅轻烟。碧纱白烟相衬,不仅形美,且暗香可闻,十分的幽静闲雅。
若微与丫头们一起将咸宁扶至轻纱幔帐低垂的镂空雕花大床上,然后透过跳动的烛火,环视四周。这分明是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子的闺房。床的斜对面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华美绚丽。梳妆台的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四幅刺绣丝帛,梅兰竹菊,四君子,更显出尘绝伦。
另外一侧是紫檀木棂架格,里面都是一些精巧的小摆设,还有几本书,若微一眼望去,不由笑了,原来竟是同道中人。
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西间,这西小间是书房和琴室,一眼望去,这屋子极为简单,一排紫檀木书架,摆的满满的书。房间四角是立式的花架子,上面摆着合果芋、绿萝、竹柏等绿色盆栽,正中是琴桌和琴椅,上面是一张古琴,墙上还挂着琵琶,不远处的条案上,还放着几只笛子。
若微看着那张古琴,不由心思微转,用手轻轻一拨,低音浑厚,高音具金石之声,松透圆润,没有杂音。
看那琴上的花纹便知是一把好琴,而以手试音,九德兼优,更是罕见的珍品。
正在暗自纳闷之时,侍女绿腰手奉香茶:“姑娘,请用茶!”
若微接过茶盏,看着那名侍女,不由一时好奇问道:“刚刚听许大人唤你‘绿腰’,你的名字可是取自汉时宫庭舞名?”
绿腰点头称是,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另外一名侍女:“姑娘可知她的名字?”
那名女子长的也十分出众,身材更是婀娜,若微摇了摇头:“难不成也是舞名?”
绿腰笑了:“她的名字便在姑娘今晚所跳的那支舞中。”
“啊?”若微拿着茶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可是唤作‘踏歌’?”
“正是呢!”绿腰一面应着,一面紧走几步到厅里,挑开帘子,原来是羽娘走了进来。踏歌 也立即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汤盅,闪身进入东里间,若微便也跟了进去。
“我来!”从踏歌手里接药汤盅,眼神交错之间,踏歌微微一笑,有些发窘,立即闪身站在一旁。
“公主,喝点醒酒汤吧!”若微扶起咸宁,小心翼翼的将一勺汤水送到她口中,哪知咸宁只说了句:“何须那样麻烦!”随即接过来,端着汤盅一饮而尽,喝的着实有些急了,汤水还洒了一些溅到衣襟上面,她也不顾,又歪在一边睡下。
守在身边的踏歌与绿腰见状都忍不住抿着嘴偷乐,羽娘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又冲若微使了个眼色,若微会意,随她走出房间,置身院中。
静夜朗月当空,繁星点点。
“羽娘,你的名字可是源于霓裳羽衣?”若微仿佛有些明白了,那些侍女若说是羽娘自秦淮河上的醉春楼里带来的,似乎说得通。可是她们、以及羽娘自己,对许彬的恭敬与尊重,不是主仆胜似主仆,难到包括羽娘,都是属于许彬的吗?
这房子里显然只是许彬临时下榻之所,没有家人,没有老仆。只有青一色,才色俱佳的女子。
于是她随即又陷入到一种混沌的情绪当中,许彬不过是刚刚入朝为官,可是从这所宅院,到府内的装饰、器具,侍女甚至是他的举止做派,绝非一般的官宦子弟可比,不仅富,而且贵。
仰头遥望星空,羽娘笑了:“是啊,若微妹妹真是聪慧!”
“那么,绿腰、踏歌还有那些舞娘,都是你从醉春楼带来的?”若微还是太过好奇,索性问了出来。
羽娘摇了摇头:“不是,她们原本都在这里的!”
若微糊涂了:“许公子怎么会收留这么多绝色美姝在府里?他的夫人都不管吗?”
“夫人?”羽娘转而看着若微,突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下:“妹妹还小,问这么多做什么?”
若微脸一红,便不再说话。
“若微妹妹,看你与皇太孙殿下的情形,你是注定要留在宫中为妃了?”羽娘从苗圃中随意揪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轻轻咀嚼,若微认得,那是“白英”,清热解毒的良药。
“姐姐可是风热头痛、内湿腹涨?”若微关切地问道。
羽娘眼中似有深意,仔细打量着若微:“妹妹懂医?”
若微点了点头。
羽娘脸上笑意正浓,刚待开口,只见踏歌出来回话:“羽娘,公主醒了,说要回宫去!”
羽娘点了点头,看着踏歌突然说道:“你该改个名字,从明天起,就叫白纻吧!”
踏歌面上神情一僵,怔在那里,并未答话。
若微见状则开口问道:“姐姐为何如此?踏歌这名字叫的好好的,为何要改?”
羽娘看了她一眼,又盯着踏歌问道:“你可服气?”
踏歌点了点头。
羽娘又对上若微的眼睛:“我们这些人,都是自小苦练舞伎歌喉的,名字便代表着我们立世的绝艺。踏歌当初便是以此舞傲立于众姐妹之上的,所以才会称她为踏歌,今晚若微妹妹跳的这支踏歌,是在摆动不定的小舟之上完成的,比之我们平时在舞台上,不知要难上多少,更难得是那样的灵动传神,令我们唯有汗颜。所以便不能在以此名自称!”
若微似懂非懂,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这些女子虽然表面上为奴为婢,但骨子里都极为清高,如果自己刻意自谦,只会让她们觉得更加难堪。
她喃喃低语:“白纻?这个舞蹈常是在宫廷夜宴中表演的,要求布景和服饰方面都极尽奢华。舞娘身穿轻罗雾毅般的洁白舞衣,长宽舞袖,身佩玉缨瑶珰,脚踏珠靴,腰系翠带,舞尽艳姿,容似娥婉。舞袖技巧和轻盈步态以及眉目神情的运用,对舞娘要求极高。”
她笑了,看着羽娘,又看了看踏歌:“你应该谢谢羽娘,就舞艺而言,白纻比踏歌更难,而名字也更美妙。”
踏歌注视着若微,眼中渐渐有了些暖意。
谁说这世上只是男人间的争斗,女人的较量往往在不经意间,就刀光剑影了。
坐在马车上,与咸宁公主肩并着肩,忽然觉得很冷很冷,她悄悄伸出手,紧紧地握着咸宁,咸宁公主冲她展开笑颜,目光中带着关切,还好,在深宫禁苑中,还有你相伴。
第五十章 暗流
静静地跪在东宫太子妃的寝殿中,四下无人,寂静极了。
只有香炉里的熏香,袅袅升腾起来的轻烟,带着些许的温柔和关心,渐渐地飘散开来。若微腰身挺直,一动不动,回想着刚刚太子妃的教诲,心中不仅仅是难过,更有些自责与愧疚。
“昨日暮色时出宫原本就已经不合规矩,又逗留至子时方才归返。咸宁是公主,你名为她的伴读,实为侍婢,怎么能如此不分轻重?”这不是第一次被太子妃训诫,但却是最为严厉的一次。
“你自小在东宫长大,虽然名份未定,但众人皆知你是未来的皇太孙妃,这名号意味着什么?”一向沉静贤淑的太子妃大为动怒:“如今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之位尚岌岌可危,更何况基儿?多少年的小心翼翼,多少次的随驾北巡,小小年纪就代父出征,这才换来了朝堂内外的一片称颂之词,也才让陛下认为虽然太子不济,好在有个贤孙可倚。可是你呢?居然引着他夜游秦淮。”
太子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是气极了,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仿佛都是如此,若是自己的儿子犯了错,首先想到的是被身边的人带坏了,于是乎要打、要罚、要迁怒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若微低头不语,不是不想为自己辩驳,而是太子妃一开口,仿佛就没有给她回嘴说话的机会。若微心里涌起一阵隐隐的不安,好像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跟太子妃之间似乎有了些嫌隙。她不禁暗暗难过,自己的一片诚心不仅换来了咸宁公主的友谊,还令宫中贵妃对她宠爱有加,瞻基、瞻墉兄弟和那几位东宫小郡主就更不要说了,只是为什么好像从始至终就没有得到过太子妃真正的喜欢呢?
太子妃面色微愠,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光是瞻基、瞻墉他们兄弟也就罢了,居然还去见了外臣,就算是基儿的至交好友,那也是成年男子,你都不知道避讳吗?”
若微面上微烫,是的,太子妃的话她没有半分可以相辩的,太子妃说的都对,只是这语气却太重了,重的她心慌意乱,没了分寸。
昨夜送咸宁回宫之时,若微与瞻基悄然惜别后便悄悄回到静雅轩,不料一进屋就看到跪在屋里的湘汀和紫烟。
那时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又一次坏了规矩同时还连累了下人。
忐忑不安地挨到天明,早早来到东宫给太子妃请安,便被训斥到现在。
不敢去看太子妃的神色,低着头只能看到她明黄色的裙子下摆。过了半晌,太子妃仿佛是说累了,又好像她已不屑再说,太子妃丢下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吧,若是以后再犯,我就把你送出宫去!”说完,太子妃拂袖而去,留下若微一个人静静地跪在殿里。
若微静下心来,细细地品味太子妃这最后一句话,不禁浮想联联:“要把我送出宫去?是什么意思呢?是送我回家吗?”
要是能送我回家,倒也不错,若微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就那样荡漾在她的脸上,以至于刚刚走进殿内的瞻基不由大感意外。
轻呼了几声“若微”她都恍然不闻。
瞻基蹲下身子,凑到她眼前,伸手晃了晃:“妹妹,可是跪得久了,头晕得厉害?”
若微收回思绪,也收回了脸上的笑容,低唤了一声:“你来了?”
瞻基伸手要将她扶起来:“快起来吧,跪得久了,膝盖上又要青紫起来!”
若微摇了摇头:“娘娘还没让我起来!”
瞻基皱着眉头:“母妃不是那样狠心的人,不过是一时生气,小惩而矣,不然你还想跪到何时?”
说罢,便伸手用力将若微拉了起来。
“唉哟!”跪得久了,腿脚都麻了,一时无力,便靠在瞻基身上,瞻基脸一红,扶着她走到边上的罗汉床上:“先坐会儿,我再送你回去!”
若微低着头,若有所思,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瞻基在一旁看了,不免好奇:“你在想什么?刚刚我进来的时候,也是一副痴痴的模样。”
若微看了看大殿之内,并无他人在侧,于是说道:“刚刚娘娘说,如果我再犯错,就把我送出宫去!”
若微说着,不由自主地又笑了起来。
瞻基腾地一下站起来,双眉紧皱:“母妃真是这样说的?”
若微仰着脸,点了点头,一脸欢喜地说道:“娘娘的意思,就是放我回家吧?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应该好好想想,再犯个错,这样,我就能回家了!”
瞻基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突然蹲下身子,拉起若微的手,目光凝重,表情十分的郑重:“若微,你还是那样想回家,是吗?”
若微看着瞻基紧张的神情,与眼中的不舍,心里立即就犹豫了,她想了想,才低语道:“回去看看也好呀,我娘,我爹,继宗还有我小弟弟……”说着说着,眼圈突然红了,她扭过脸去,从瞻基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瞻基见她如此,也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一个坐在罗汉床上默默垂泪,一个蹲在床边静静相守。
躲在大殿拐角处的太子妃与彭城伯夫人看了,心思各异。
来到偏殿,相对品茗。
太子妃似怨非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看吧,这就是青梅竹马,自小长在一处的情份,如今连我这个母妃都靠后了!”
彭城伯夫人日益发福,耳边也有了几根白发,然而性情依旧爽朗大度,她深深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看着太子妃:“娘娘在担心什么?感情好不正是娘娘希望的吗?况且若微这孩子一向乖巧伶俐,对你也恭敬孝顺。入宫这几年,不仅与公主情同姐妹,就是王贵妃和六宫妃嫔,哪个对她不是交口称赞?我冷眼瞅着,就连咱们当今万岁爷对她也是另眼相待的。”
说到这儿,彭城伯夫人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咱们东宫那几位,郭氏、黄氏、谭氏,素来与娘娘争风弄宠,可是他们的腾王、梁王和几位小郡主,哪个不是跟在若微屁股后面,姐姐长、姐姐短的,天天跟她玩在一处,这样的情义以后对咱们可是大大的有利呢!”
“母亲!”太子妃明显不悦了,秀眉一挑,将茶杯“叭”的一声放在案上:“这种话也能随便讲出口,母亲真当这是自家的彭城伯府了吗?”
彭城伯夫人挨了女儿一通抢白,不但不恼,反而笑了。这一笑,倒让太子妃张妍有几分糊涂:“母亲为何发笑?”
彭城伯夫人笑道:“我看娘娘是在吃若微的醋,这当婆婆的心思娘最明白不过了,他们不好,你心里不舒坦,可是他们要是太好了,娘娘心里也不是滋味!”
“娘是说女儿变老了吗?”太子妃忽然变得沉默了,她站起身,走到妆台之前,对着那面朱雀纹铜镜细细观望。
歌屏朝掩翠,妆镜晚窥红。
镜中的那人,一头乌黑丰美的秀发堆成芙蓉归云髻,肤如凝脂,眉如远黛,明眸朱唇,依旧美艳。
是的,自己没有变,还是那般美丽。
可是娘说的对,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了身为婆婆的心理呢?
分明是老了,年华已去的感觉。太子自从用了若微的药之后,身子日渐好转,可是刚待好转,什么郭氏、黄氏、谭氏,统统跑了出来,这两年里,东宫里接二连三,像生产比赛一样,郭氏连着生了两子,黄氏与谭氏也各有一子一女,还有张氏,也有孕在身。
都说太子贤德,他确实贤德,就是对待太子宫中的嫔妾,也是雨露均沾,哪个都是心头的宝贝。
唇边渐渐浮起一丝苦笑,对着镜子整妆,太子妃张妍突然发现,是的,自己还是变了。
他曾经说过,最爱自己的眉眼,是那般的清透,干净的就像天边的一抹云。
而如今,那眼神儿分明有些深邃和混沌,是的,就是复杂,是谁,是什么,让自己变的复杂了?
太子妃闭上了眼睛,心事久久难平。 大明皇妃(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