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峰火青梅凌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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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峰火青梅凌云志
第三十一章 重生
当若微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小小的毡帐里,一位穿着蒙古长袍满脸皱纹的老妈妈,正往她的手上抹着一团臭哄哄、粘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若微好奇地问着。
可是她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和蔼地冲她笑笑,又将她的手包了起来。
然后就无声无息的退了下去。
她可真老啊,若微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一个女人长到这样的年纪还在做着服侍人的工作。她的背驼得很厉害,垂在身后的辫子不仅稀少,更是全都白了,满脸的皱纹,随着她淡淡的笑容更加深陷,那每一道纹路仿佛都记录着一段故事,若微觉得,这个老女奴,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用自己的右手将那受伤的包着像个布包的左手轻轻抬起来,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面仔细闻着。好像有红芍和田七这些止血药材的成份,但是又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自己辨别不出来,想想应该也是治伤的吧。
反正如果他们想让自己死,根本用不着这么费事,一刀结果了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她坐起身,环顾小小的毡帐,这毡帐与朱棣的行军大帐完全没法比,没有门窗,也没有雕栏画栋的柱子,只有一扇糊着兽皮的半人来高的小木门,而里面只有一床一几,灰暗的密不透气的空间,让她有些恐惧,而这里面说不出来的酸臭的味道,更让她难以适应。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把耳朵凑在门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四下里安静极了,周围也没有人行走或是说话的声音,于是她大着胆子悄悄推开门,外面刺眼的光束让她一下子难以适应,立即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这是哪儿?眼前的景象让她惊讶万分。
放眼望去,远处雪山皑皑、冰川莽莽;近处,那片林海随山而走。
在山林包围的这片草地上,村落、牧场依水而散落,一处处毡房、成群的牛羊点缀着山野。
美极了。
是的,原来草原上,没有了战争,没有千军万骑,硝烟与刀剑,是这样的宁静祥和。
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深深吸吮着这草原上清新的空气,静静体会着这生的美妙。
精致的小脸上是莹莹的笑容,可爱得如同草叶上的露珠儿。
以至于穿着华美袍子的少年走到她面前时,她都浑然不觉,他看着她,心里有些奇怪,这个女孩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能做出如此奇怪的事情?她居然会给狼接生,被狼咬了以后居然毫无惧色,也不会哭泣,特别是当她见到自己带着一群手下将她团团围住危及性命的时候,还是淡然以对。
现在,身处囹圄她居然还能笑的出来。
有意思,真有意思。
若微睁开眼睛,突然发现美好的图画中多了一个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开口问道:“这是哪儿?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你把我抓来,是想让我做奴隶,还是要慢慢地把我折磨死?”
她的问题真多,还真是很烦。
他不耐烦地拧起眉头:“不管你以前是谁,你记住,现在你只是我的奴隶。”
她耸了耸肩。脸上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只是眼波微转,笑嘻嘻地说道:“那么,我总应该知道我主子是谁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生怕遗漏半分,因为在他看来,她的表情太有趣了,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或者说未曾留意过的,很生动也很可爱。只是他刻意黑着脸说道:“记住,你的主子是……”
“小弟,你在做什么?”一个穿着华美长袍的蒙古美人骑在马上,缓缓走来。
“大姐!”他很不情愿地叫着,只比我大两岁,就总在人前人后叫我叫弟,还处处压制着自己,同样是女人,她可真叫人讨厌。只是父汗宠她,所以他心里再恼也没办法,只好应着。
“那是谁?南蛮子的小奴隶?”她笑了,脸上是轻蔑的神情:“小弟,少跟这些南蛮子来往,你看父汗帐下那些南蛮子的奴隶,不是都被毒哑了,扎聋了吗?就是因为她们心眼坏,不好管!”
他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没有应也没有否。
只是那蒙古美人说出的话,却吓呆了若微,怪不得刚刚自己跟帐里的老婆婆说话,她总是笑眯眯的不应声,难道是被人害的,又聋又哑的?
“怎么,我说你,你还不服气?”蒙古美人盯了一眼华服少年,轻哼一声,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是了,我想起来了,小弟的母亲也是个南人,用南蛮子的话来说,就是爱屋及乌吧,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要去和父汗跑马,一起来吧。”
仿佛是一种恩赐一般,她高傲地抬起头,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少年的脸上异常冷峻,线条刚毅,忍而不发。
原来哪里都免不了争斗,就是在一向奔放的蒙古人当中,嫡庶间的对峙也会如此明显。若微不由叹了口气。
这一声微弱的叹息,倒把他给逗笑了。
眼看着苍老的女奴端着洗脸水走了过来,他指了指她说道:“去,收拾一下,弄的干净些,再出来见我!”
经过刚刚的一幕,他的话语柔和了不少。而若微对他的反感与敌对也不再那么强烈,她跟着老女奴重新进入帐内,洗了把脸,又和着水,将自己乱如柴草一般的长发分成两缕,各编了一个麻花辫子垂在胸前,换上老女奴呈上的一件青布长袍,这才又一次出了毡房。
他看着她,虽然穿的只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蒙古长袍,头发也是最简单的样式,可是却明晃晃耀花了人的眼,如同草原上的月亮一般,纯洁无暇。
稍稍一怔之后,便带着她穿过这排矮小的毡房,来到一座门口有重兵把守,侍女侧立一旁的高大的车帐之外。
看这架势,非富即贵,难道是草原上哪个部落的首领的大帐。
“娘,儿子给您请安来了!”他站在门口清声喊道,那态度温和中透着亲切,还有些羞涩。
帐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中年女子,很奇怪,她穿的竟然是中原汉朝女子的衣裙,而且冲着少年行的也是汉人的一个福礼:“夫人今天起的晚了,请少主先回去!”
“什么?”他脸色立即黯了下来,失望之极,朝那扇帐门向里偷望一眼,又心有不甘:“纯姨,你再帮我说说,我都好几天没见到我娘了!”
那中年女子面上也是不忍之色,稍稍叹了口气。目光瞥到若微身上,愣了片刻:“这是?”
就在这个当口,少年拉着若微冲了进去,一边走,一边喊着:“娘,儿子知道您起身了!”
这帐内不同于明军的行军营帐,也比不得权妃的帐子,但也极为精致华丽,地上是红色的绣花毯子,一直通向里面,八根柱子雕花盘龙,前厅里摆的都是上好的红木桌椅,而八面木屏之后,层层纱帐之内,正是一张雕花的大木床。
只见红纱内,原本站着一个身形曼妙的美妇,见他们冲了进来,立即扭过头去,坐在床榻之上,声音袅袅而来:“先儿,此时为娘不便相见,你先出去吧。”
只是她不开口还好,话音刚落,少年一把掀开帐子,走到床边,扳过她的肩头:“娘!他?他又打你了?”
若微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纱帐低垂,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女人,虽然只是瞬间的一瞥,随即她便转过脸去,但是若微还是看见了,一个容颜姝丽,不沾半分尘嚣俗事气质出尘的女子,而最重要的是,她居然是一名中原女子。
只是这位容颜气质人间少有的绝代佳人,此刻脸上和脖颈上却有着难以掩盖的片片淤青,让人触目惊心,更让人怜惜不已。
“我去找他,我去问他,为什么总是要欺负你!”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不可抑制的愤怒让他原本英俊的脸变的有些扭曲,他腾地一下抽出靴间别着的匕首,一把挥下面前悬着的纱幔,轻轻挥舞几下,那整幅的纱幔便如落花飞絮一般零零散散地飘落在地上。
“先儿,不要,不要去!”那美妇紧紧拉着他,声音微微带着哭腔:“你还小,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少年激动地喊着:“因为娘的美貌,所以他强占了娘,可是又因为娘汉人的身份,他眼看着那些妻妾欺负娘,自己也跟着虐待你。他根本就不配拥有娘这样漂亮的女人。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后悔!”
“先儿,先儿!”珠泪滚滚,声声哀凄。
若微在心底轻声叹息,人间的喜怒悲欢,仿佛总也逃不出男女的情爱,是爱是虐?是抗拒还是顺从?是征服还是占有?说不清,道不明。
“她,她是谁?”美妇这才发现帐中还站立着一人。
“我都忘了,娘,这是我在狼泉湖边上发现的小丫头,她是个汉人,送给娘当侍女可好?”他揽着美妇的肩膀,不像是儿子,倒像是护着她的父亲。
那美妇站起身,冲若微招了招手,让她走的近些,细细看着。
“好俊俏的女孩儿家,你好端端的把谁家的孩子劫了来?人家大人丢了孩子,该是怎样的焦急?”那美妇柳眉微皱,伸手在少年额上轻轻戳了一下,眼中含着嗔怪之意。
那神态却让若微看了,分明有些想哭的冲动。是的,就像自己的娘一样,董素素也常常这样,找个事由就要数落一番,仿佛当娘的只有通过教训和唠叨才能证明自己对儿女的绝对拥有。
“不是孩儿劫来的,是捡来的,她被狼咬伤了,是孩子把她救了!”他这时才有了些撒娇的味道。
那美妇细细地打量着若微:“你是哪家的孩子?也是我们部落里的吗?怎么会狼咬伤了?伤在哪里?可上了药?”
一连串的问题,没有怀疑,也不是逼问,只是每句话都透着关切,这让若微心里十分感动。
她这才冲着那美女施了一个万福金安:“夫人万福!小女是明朝军队中随侍的小丫头,因为瓦剌军冲进行营,两方官兵激战,所以这才走失了,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若微就是如此,别人给她半点儿的和颜悦色,就能让她放下全部的戒备,将自己的底细几乎和盘托出了。
只是她这一番话说完,那名中年美妇的脸立即变得惨白,满是惧意地扭头看着少年:“先儿,快找可靠的人将这女孩送走,否则你父汗回来,她的小命就留不下了!”
若微听了,也大惊失色:“还请夫人赐告,此处是哪里?”
那中年美妇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没告诉她?”
“这儿,就是瓦剌的王庭,我父就是脱欢大汗!”他一字一句说道,只是面上没有半点表情,没有崇拜,也没有自豪,仿佛这儿不是王庭,而是一座监狱,他的父亲不是高高在上的一部首领,而是他最为痛恨的敌人。
若微这一次,才是真的吓傻了。
从母亲的车帐内走出来,少年带着若微骑上马,一直向东走了好远。
若微心中忐忑,他是这样就把自己放了吗?
只是茫茫草原中,自己连方向都辨别不清,更没有什么野外生存的本领,如何能活着走出草原,即使真的出了草原回到大明境内,她又该如去何从呢?
“你在想什么?”那少年低下头,闪着亮如星辰的眸子问道。
“我在想你会不会就此放了我。而我又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大草原去和自己的亲人团聚。”若微老老实实地答道。
“不会。”他只说了两外字,便跳下马。
“什么不会?”她瞪大眼睛满是疑惑的表情。
“我不会现在放了你,因为你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去。”他轻轻拂了拂马鬃:“除非,你先学会骑马。”
“什么?”若微惊讶极了。然而紧接着他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马儿便跑了起来。
若微吓得用手紧紧勒住缰绳,面色煞白,也顾不上手上的伤痛,只狠狠抓着缰绳,生怕自己跳下来。
“记住,骑马很简单,走坐跑站。让它快的时候就夹紧马腹,扬鞭催行。让他住的时候向后勒住缰绳……”
然而他没说完,若微已经一阵惊呼从马上掉了下来。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闻着阵阵的青香原本是一件怡人的事情,然而此时她眼冒金星,呲牙咧嘴,动也不能动。
而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想笑,最终还是忍住了:“什么时候你能骑好它,我就放了你。”
“真的?”她挣扎着从草地上坐了起来,眼中满是欣喜。
“真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英俊得如同一尊雕像。
夜晚的草原,因为有明月当空,呈现出一幅水银流泻般的景致,显得飘渺轻柔温馨祥和。随着明月的缓缓升起,草原更加清亮晶莹。
微风徐徐,飘来阵阵草香、花香。月,因为有绿色草原的衬托,显得更加润泽、金黄、自然。
若微骑上一头枣红色的小马,跟在他的后面,一路向南,出了部落。
他的马是宝马良驹,在前面一路飞驰,而她刚刚学会骑马,大腿内侧被磨的生疼,而左手还包着,不能用力,所以追的十分辛苦。他往往会停下来,默默地注视着身后,等她一会儿。就这样大约走了一两个时辰,他最后一次勒住缰绳:“走吧,一直向南,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不能回去,就看你的命了!”
“你,真的放了我?”若微有些难以置信。
“我带你回来,只想安慰我娘,没有想过让你死。我娘让我放你,我自然要听她的。”他的声音冷幽幽的,在寂静的夜色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惑。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让他原本坚毅的五官变的柔和了许多,他的相貌更多的传承了他母亲的特点。
若微透过他,看着月夜中,宁静的草原,只觉得心情是那样的舒畅。
“那我真的可以走了?”此时若微反而生出一种淡淡的不舍,为什么会不舍呢,她不是应该像一只出笼的小鸟一样立即展开翅膀飞回南边去吗?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眼中悄悄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居然也是不舍。
“我叫若微。”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初入太子宫时与朱瞻基相见,他开口相问的第一句也是她的名字。
“若微。”他默默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你走吧,走的远远的。如果以后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会去找你的。”
“找我?”若微愣了。
而他眸子中尽是坚定之色:“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连自己的娘都保护不了,自然也不能许给你什么,如果我能,我真不想让你离开。”
繁星点点,月色如画,在空旷的草原里他低沉的声音是那样动听,若微注视着他不知不觉竟然叹了口气。
就是这样一声叹息,竟让他笑了:“别难过,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若微看着他,不知如何对答。
“你会等我吗?”他问,眼中的神色没有期盼也看不出悲喜,却让人难以拒绝。
若微抬起头,指着天上的星河:“你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
他点了点头:“我娘给我讲过。”
“那是牛郎星,那边那颗是织女星。”若微伸手指着天上的星辰:“其实在你看来不过是两颗孤孤单单的星星,可是他们彼此相伴,并不寂寞。”
他静静地仰望着星空,过了好半天才重新对上若微的眼眸:“你是说,在你身边已经有了守护你的星星。”
若微不置可否,她俏丽一笑:“除了牛郞星和织女星,天上还有好多好多星星,他们彼此护卫、彼此相伴,快乐极了。我想,你就在它们之中。”
她的眼眸灵动明亮,与天上的星辰相似,他脸上有些失落,沉着脸仿佛暗自发着脾气,突然他眼睛一闪:“牛郎和织女不是一年才见一次吗?那样的守护有什么用?等以后我找到你,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若微瞪大眼睛想了想他的话,想反驳又最终没有开口,她只是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有些懊恼,什么破比喻,要是瞻基听到她用牛郎和织女来比喻她和他的关系肯定要恼的。难道是在战乱中受了惊吓,怎么觉得自己突然间变傻了?
怔怔发呆之际突然一个东西冲着她飞了过来。
“给!”他丢给她一个包裹。
重重的,几乎让她难以抱住:“这是什么?”
“一些干粮,还有治伤的药!”他面上依旧冷冷的:“你,那天为什么要救那只狼?”
“那只母狼?”若微想起那日的情形,就有些不寒而栗,她甚至打了一个寒颤,想了想才瑟瑟地说着:“她快生小狼了!”
他眼中有了一丝暖意,盯着天空中的冷月说道:“我们草原上的人虽然怕狼,也常被狼所伤,但是我们从不杀狼。那是因为没有了狼,这绿油油的草地一年之内就会变成荒漠!野兔和其他食草的动物肆意繁殖疯长,会把整个草原啃得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所以我们不杀狼。但是,也绝不会去救他们。这是因为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原本就是草原上的生存之道。我父亲有十几个儿子,你住的那个破毡房,就是我初生之地,那个老女奴就是我的奶妈。她又聋又哑,也没有奶水,是东家一碗西家一碗为我讨来的奶水。我喝过羊奶、狗奶,女奴的奶,也喝过狼奶。从小我被兄姐欺负,有一次被他们带到了狼泉湖,他们用鞭子抽得我遍体鳞伤,然后就把我扔在那儿。也是这样一个有月亮的夜里,我喝着狼泉湖里的水,听着四下里一阵紧过一阵的狼嚎,凭着一股狼的精神,徒步走回到王庭。从那天开始,我就暗下决心,这一生要像狼一样活着,所以,我才有了今天,才让我父亲不能小视于我,也才正式承认我和我娘的存在。”
沉默,当他讲完自己的身世以后,便不再说话。
若微的心沉到了谷底,只觉得这个世界似乎不是她所认识的,一切一切,都那样冷酷而真实。她抬起头,仰望着夜空。
月亮,因为有黑夜的映衬,才更加明亮;黑夜,因为有月亮朗照才美丽温暖。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她幽幽地念了一句:“你告诉我这些,其实就是想鼓励我,让我一个人不论有多难,都要活着走出草原,回到故乡,你,是好人!”
“好人?”他仰天长笑:“我不想当好人,我只想当人上之人!”
他调转马头,边走边说:“小心草原上的沼泽。表面上像个普通的水泡子,可是里面全都是烂草,腐烂的草根在沼泽坑底部形成了密密麻麻的交织网,只要一脚缠进去,都会被无穷无尽的草根缠死,而且越是挣扎,死的越快……”
马蹄声声,他的叮嘱或者说是恐吓,渐渐的终于消散在风中,再也听不真切了。
骑着小红马,看着无边的夜色,前所未有的恐惧将她包裹,像一张看不清的大网,缚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将包裹系在身上,轻轻拍了拍马头:“小兄弟,全靠你了,要是咱们能活着走出去,我一定请你吃好的,吃什么呢?驴肉火烧好不好?”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底发了狠,使劲一夹马腹,催马前行。
走着走着,只听身后传来一阵用力的马蹄声,她心中大惊,难道是他改了主意,又不放自己了?
轻轻勒住缰绳,刚要转身去看,谁知远远的从天上飞来一个绳索,正套在她的身上,绳子那边稍稍用力,她的身子便腾空飞了起来,随即狠狠跌落在地上。
春天的草原,这草长的并不浓密,所以这一摔,若微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眼冒金星,痛得直哭。
“大哥,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这个小蛮子!”一个娇俏的女声。似乎很熟悉,若微挣扎地仰起脸,睁开眼睛望去,原来是她。
就是前两日在毡房门口看到的那个蒙古女子,他的姐姐。
而与她并肩双骑的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壮汉,服饰华贵,气度中满是霸气。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肆意地看着,那眼神儿就像凌厉的北风,让人觉得冷俏俏的。
而他们身后七八个随从。
“你,就是也先带回来的小奸细!”那个领头的大汉终于开口了,只是他的汉话没有也先和他姐姐说的好。
这些蒙古贵族,自大元建国以来,就被要求说汉话,习汉文,只是他们骨子里的桀骜不驯让他们学的并不认真,也不过只是皮毛而矣。
若微没有开口回答,她隐隐的感觉,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卷入一场风波之中。眼前的这些人,绝对不是也先和他的母亲,所以她并不想贸然回话。
“叭”的一声,一个长长鞭子甩了过来,立即打散了她的头发。
“世子问你话呢,为何不说?”一个侍从模样的人大吼着。
“看吧,我就说了这里面一定有古怪,说不定就是也先他们母子安排的小奸细,想偷偷联合明军图谋不轨,大哥,咱们抓了这个小蛮子,翘开她的嘴,带到父汗面前,看他们还怎么抵赖。”也先的姐姐长的又美又艳,只是一开口就是如此不堪,让若微听了,脑子里只闪过“蛇蝎美人,最毒莫过妇人心”这类的字眼。
“你有办法让她开口?”那人似乎对自己的妹妹并不放心。
“当然,这有何难?”她撇了撇嘴,不以为然,突然从靴子边上拔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跳下马,冲着若微走了过去:“小丫头,别以为装哑巴就没事了。我在你脸上用刀划个稀巴烂,看你说不说!”
若微知道,她的样子可绝对不是在吓唬自己。
眼睛一转,立即有了主意:“不必费事,你不就是想让我在脱欢大汗面前陷害也先通敌吗?我从了就是。”
若微心中想的是,如果真的见到了大汗,自己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澄清事实,这样就是死了,也死得其所。
“好!”那女子这才收了手,回头冲着她兄长嫣然一笑:“怎么样?”
那大汉的目光久久地盯着若微,唇边浮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他不信,妹妹说的话他不信,虽然父汗因为宠幸那个南朝的苏州女子,而连带着对她所生的幼子也先青睐有加,这些早就引起了他们这些嫡出的蒙古纯正血统的兄姐们的不满,经常会寻事对他凌辱一番,但是即使如此,也先也不绝不会与南朝通敌。而面前小女孩突然的投诚变节,他更也不信。都说南人多狡诈,果然不错。
正在犹豫之间,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狼嚎。
“不好,世子,快些离开,好像是有狼群!”属下纷纷大惊失色。
是的,草丛中飞跃而来的黑影,让众人立即调转马头,策马狂奔,他们似乎忘了,又或者是有意而为,若微还被他们的绳索套着,所以就这样被拖着飞了出去。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皮开肉绽,被活活拖死。
若微努力让自己翻了个身,身后背后的大包裹此时有了用处,她抬起自己的头和腿,尽量蜷缩起来,这样只是包裹和草地摩擦,身上的伤会轻些。
然而即使这样,又能撑得了多久。很快若微便失去了信心,正在此时,一头从草丛里窜出来的狼扑到了拖着若微的那匹马上,可怜的马被咬断了后腿,长啼一声,立即倒在了地上。而那张着血盆大口的狼冲着若微就过来了,她吓得连忙闭上眼睛。
完了,这下才是真的完了。
只是那血盆大口,和冷森森的牙齿没有咬在她的身上,只是那长的吓人,还有个倒刺的舌头在她的身上不停地舔着,让她浑身打着哆嗦:“狼爷爷,你干脆一口咬死我得了,这样吓也被你吓死!”
她放声哭了起来,那声音比狼的嚎叫好听不了多少。
好像狼都被她吓住了,张着嘴,伸着舌头,不再舔她。
“快起来!”一个声音响起。是人的声音。
若微立即睁开眼:“颜青?你是人是鬼?”
他却不容分说,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这时候,才发现那群人和那群狼都已不见了踪影。
只有拖着自己跑的那匹马受伤倒在血波之中,而马上的人背上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颜青走上前去,一脚踹在那人的背上,一手用力将刀拔了出来,血流溅了他一身,他也全然不顾。从那人身上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长方形的铜牌,看了看立即塞入怀中。
“颜青,你怎么在这儿?”若微满脸惊愕,此时心中除了惊还是惊。
而更让她吃惊地是不远处那匹原本凶悍的狼,此时正像狗一样乖巧地坐在地上,不时看着她和颜青。
“先别问了,此处不宜久留,快走!”颜青抱起若微,跳上掩在草从中的一匹骏马,立即催马飞驰。
第三十二章 慈亲
长城脚下,若微与颜青共乘一骑,回头凝望,那辽阔无边的草原就像一幅图画,远远的,不那么真切。而在他们的心头却是永远烙上了印迹。
入关之后,他们放慢了速度,找了一家客栈休息。
颜青从世子随从身上取下的腰牌,让他们顺利逃出瓦剌的势力范围,而也先相送的包裹中的干粮和那群通人性的狼相随护驾,才真正让他们得以活着走出草原。
在客栈中,身子泡在大大的浴桶中,洗去一个多月以来的尘垢,同时也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若微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一道深深的伤疤清晰异常,边上还有好几条细小的伤疤,恐怕这些丑陋的伤疤将永远跟随着自己。唯一庆幸的是,手指灵活如故,并无大碍。
这双手,还可以抚琴,还可以弄画,还可以摆弄许许多多自己认为有趣的事情。
沐浴之后,换上从镇子上买来的青花布衣裙,头发简简单单挽了一下双环髻,对着小小的铜镜仔细看着,那眉眼,那脸庞,那精巧的鼻子和如蓓的小口,一切如故,可是分明又大有不同,是的,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一般,光彩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房门外有人敲门,“谁?”若微走过去,打开房门,那像铁塔一般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藏青色的长袍,腰扎锦带,头发用同色的方巾束起,沐浴更衣之后的颜青帅得惊人。
而他此时也瞪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若微,想不到自己救下的小宫女,长得如此明丽动人,晶莹得如同一个精美的瓷娃娃。
颜青此时甚至有些怀疑,面前这个女孩真的是与自己杀出敌围,又在狼群中险些丧命,数次历经生死边缘的那个女孩吗?
“颜大哥!”若微冲他甜甜一笑,扑通跪在他面前。
“这是做什么?”颜青两手如钳,一下便把她拉了起来。
“如果没有你,我肯定要葬身草原了,能重新回到大明境内如同重生,此番种种一切全都是因为有你。若微无以为报,只能重重的磕个头,聊表寸心!”若微眼中含笑,言之切切,十分动情。
“不必如此,原本就是职责所在!”颜青此时倒有些窘意。沉默片刻,他才想起来,立即说道:“走,听们下楼吃点东西。然后收拾好行李还要早早赶路,听说圣驾已经过了河北,咱们要快马加鞭才能追得上!”
“追去和圣驾汇合?”若微喃喃着,仿佛心事重重,跟着颜青来到楼下,两人第一次重新吃到热乎乎新做的饭菜,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只是整餐饭都吃的十分安静,颜青面对一个幼龄女娃,自然是不知说什么好。而若微是满腹心事,所以也并不多言。
吃过饭,两人便再次启程,然而当她们进入河北境内的时候,圣驾早就入了山东境内。
颜青自然是希望先去官府报备,然后在驿站换马休整之后再赶往山东,而若微却苦苦相求,希望能在山东暂做停顿,然后取道邹平返乡探望家人。
颜青自是不允。而探亲之念一起,就像野草一般疯长,若微面上不争,然而一日夜里,终于悄悄牵马溜走,只是走了没有三十里就被颜青拦在路上。
“姑娘的性子还真是与众不同,经草原生死一役之后不知惜福感恩,反而越发任性起来,你自己偷偷溜走,让在下该如何是好?”颜青原本十分气恼,然而对着她却也不忍训斥。
“颜大哥说的不错。正是因为此番草原遇险,经历生死,差一点儿小命不保,这才更加想去见亲人一面。”她低垂着头,眼中渐渐噙满泪水,“回到京城入了皇宫,此生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爹娘。”
颜青深深吸了口气,平生最怕看女人的眼泪,更何况还只是个孩子:“罢了,陪你绕路走一遭也就是了。”
“真的?”若微立即喜上眉梢,梨花带雨惹人爱怜。
“只是你到了家,看看就好,最多住上一晚,不可赖着不走又生事端。”颜青紧绷着脸,故作刻板之态。
“好好好,只要颜大哥能允我返乡探亲,以后若微以你马首是瞻,绝不拂逆颜大哥的意思。”她又是表态又是奉承。
弄得颜青晕乎乎的催马前行,护着她踏上返乡之路。
邹平孙府门外,张灯结彩,宾客云集,今儿正是老爷子孙云璞六十六岁的大寿。
董素素原本与孙府大少奶奶一起在后堂招呼女客,却被小丫头香草偷偷拉到一旁,香草贴在她耳边只说了两句。董素素面上又惊又喜,立即出了后堂,穿过回廊,来到后院的角门处。
“若微!”董素素难以相信,门口俏生生站立的真的是她日思夜想的女儿孙若微。
“娘!”若微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紧紧地再也不肯撒手。
而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幕的颜青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原本他心中一千个不愿意,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早日归队与圣驾汇合更重要的事了。但是经不住若微缠着他早也求,晚也求,又是作揖,又是福礼,动不动还来个偷偷溜走的伎俩,搞的他不胜其烦。这才勉强同意绕道邹平让她回家看一眼,然后再去与大部队汇合。然而现在看了这样的场面,不禁联想起自己的身世,这才觉得没有什么比骨肉团聚更重要的。
“微儿,你还好吗,怎么会突然回来?”董素素心中虽是激荡万千,可是还是不免心存疑虑,她细细端详着女儿,一年多未见,长高了,也更漂亮了,只是……
“天呢!”一阵惊呼。
她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到了若微的手上,立即将她的小手捧到眼前,轻抚着那上面的伤口:“这是什么?这伤是怎么弄的!”
董素素的声音里已然带了悲怆,珠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才没有掉下来。
“没事,狼咬的,都好了!”若微刻意让她释怀,脸上依旧笑意吟吟。
董素素听了更是心惊肉跳:“狼咬的?宫里有狼?”
这时她才看到若微身后不远处,站在门口的那个青壮男子。
看那样子是行武出身,绝不是太监。董素素这边一团迷雾,刚想开口去问。
而若微则抢着说道:“娘,这是锦衣卫千总颜大人,是他送我回来的!”
董素素听了,立即上前几步,深深一个福礼:“颜大人一路辛苦……!”
“夫人不必客套!”颜青抱拳回礼:“在下与小姐一路之上,也算生死患难之交,只是来的匆忙,不知老爷子大寿,两手空空,还请见谅!”
“哪里,大人太客气了!”董素素还没说完,若微则出言打断:“娘,不要啰嗦了,快让下人带颜大哥到客房休息,好酒好菜侍候着,我先去看爷爷!”
“是是是,是娘疏忽了!”董素素轻声唤过香草,又对颜青说道:“颜大人千万莫怪,突然见到小女回府,高兴的失了分寸,请大人先随小婢去客房休息。晚间定当设宴为大人洗尘!”
“打扰了!”颜青跟着香草向院内深处走去,临了又给若微一个警告的眼神儿,若微知道,自己央求了半天,就是要回家看一眼,给爷爷拜寿,明天一早,还要启程,这样才能在圣驾离开山东境的时候,与大队人马汇合。
“微儿,你此次回来,是皇上开恩放你回来的吗?这次在家里待多久?”董素素尽管是远近闻名的十全才女,可是面对孩子,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唠叨。
“娘,我晚上再跟你细说,爹爹呢?继宗呢?”若微一连串的问题。
“你爹爹在永城任上当值,没来得及赶回来,继宗在前厅陪着你爷爷。你这会子过去,怕是不方便吧!”董素素轻轻抚了抚若微的脸庞,拉着她来到昔日住的小院。
推门进入自己的香闺,一切如同以往,一般无二。
“娘!”若微跑过去,看着自己房间里的摆设,书案上的小玩意,还有书架上的书,衣柜里的衣裳,只觉得一切一切那样的亲切,仿佛时间倒流,自己并没有真正离开。
她拿起一件绿色的裙衫,在身上比了比,惊讶地问道:“娘,我没长个吗?怎么这旧时的衣裳还能穿呢!”
“你呀!”董素素伸出纤纤玉指在若微额上轻轻一点:“这是娘给你做的新衣,不管你在与不在,每一年,这四季的衣裳,娘都要为你亲手缝制两身,就像在娘身边一样。不然你哪天突然回来了,总不能让你穿旧衣裳呀。”
“娘!”若微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不仅晶莹的泪珠滴下,更是扑入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
“这孩子!”董素素搂着若微,也是抑制不住的伤心。除了伤心,她心里还有隐隐的不安,女儿手上的伤疤,那个锦衣卫大人口中的生死患难,到底是什么缘故?女儿又为何突然返家。董素素心中一片乱麻,越理越乱,可是若微的脾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要是不想说,任你磨破了嘴皮子,怎么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娘,你去给我找一件丫头的衣服来!”若微突然止了哭,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
董素素被她搞糊涂了,可是又禁不住她的央求,这才唤来贴身的丫头碧莲,拿来一件小丫头的衣服,帮她换上,又从她所请,梳了个府里丫头们统一的发式。
孙府前厅,正在大宴宾朋。
山东、河北等地素来有给老人过六十六的习俗,“六十六,要吃六十六块肉”,这是自古以来流传的一句俗语。意思就是做父母的,活到六十六岁那年,要由已经出嫁的女儿送六十六块肉来吃。据说不如此,父母今后的岁月就难保安康,这一说法,也可以从另一句俗语里得到佐证。此俗语云:“六十六,阎罗大王要吃肉。”意即人到六十六岁那年是一关,阎罗要吃你的肉。
孙云璞只有两个儿子,并无女儿,原本应该由孙女来献,但是孙女又不在身旁,则要由儿媳妇来献。
厨房内,孙家大少奶奶刚刚准备妥当,却四下里找不见董素素,刚要派人再去找,却听见外面鞭炮齐鸣,吉时已到,正在着急,只见董素素领着一个小丫头进来,眼睛红肿肿,似乎刚刚哭过,也来及问,只说道:“素素,吉时已到,快随嫂子我将这豆瓣肉和如意饺呈上吧!”
董素素笑着点了点头。
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出了厨房,向厅里走去。
孙家书香世家,自然与一般民间的儿媳、闺女手里提的大肥肉、猪后腿去献寿不同,这“豆瓣肉”是将上好的猪腿肉切成六十六个小块,形如豆瓣,红烧之后,盖在一碗大米饭上,连同一双筷子一并置于红色的食盒当中呈上。而如意饺,便是儿媳妇亲手包的六十六个饺子,包好后摆成寿桃模样,放在红漆盘中与“豆瓣肉”一并呈上。
往时都是女子不见外客,而今天因为在主桌上就坐的都是宗亲,所以才可免了此礼。
于是大少奶奶手托如意饺,董素素手提装有“豆瓣肉”的红漆食盒,走入正厅主桌。
“恭祝父亲大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两人齐声贺唱,然后大少奶奶手捧托盘,上得前来,孙云璞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吃了这摆成寿桃模样的桃尖处的一个饺子,随即点了点头。然后这饺子便由在座的各位宗亲长辈分食。
大少奶奶退下时看了看董素素,董素素向前走了两步,打开食盒,却没有亲自呈上,而是由她身旁的小丫头捧着碗走到孙云璞面前,众人都有些惊诧,低头交耳,议论纷纷,这二少奶奶也太不知规矩了,怎么能让一个小丫鬟给老爷子上这碗肉呢!
孙云璞也暗暗惊讶,只是他目光一扫,停在那小丫头的脸上,只见她娇颜上堆满笑容,扑通跪在他面前,娇憨可人,如珠玉般的声音悄悄响起:“若微丫头祝老爷子福寿绵长,吉祥如意!”
说着便将小手高高举起。
孙云璞突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连着说了三个好字,接过碗来,双手微颤。吃着这碗“豆瓣肉”,孙云璞泪光微闪。
而依旧跪在地上的若微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老爷子别光顾了吃,还没打赏呢!”
孙云璞放下碗筷,指着若微说道:“打赏?怕是一会儿问清楚你是如何偷跑回来的,爷爷便要拿着龙头拐杖狠狠把你打上一顿,还不快跑!”
“哦!”若微撇了撇嘴,立即明白爷爷的暗示,站起身躲在董素素的身后,随着她出了前厅。
“若微!”身后响起一阵急唤。
不用转头,也知道是继宗。
“继宗!”若微俏生生站在回廊下,展着笑颜,如春花般娇媚。
继宗使劲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你,我刚刚在厅里看着,还疑心自己眼花了呢!”
而他身后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探出头来:“哥哥,那是谁?
若微惊呼道:“继明,你这个臭奶娃,居然把姐姐给忘了!”她跑过去,一把将继明抱在怀里,在他胖嘟嘟的屁屁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又在他粉嫩脸上亲了又亲。
看得继宗很是眼热,站在边上轻声说道:“若微,光顾着弟弟,对我这个亲兄长,你怎么没有半点表示?”
若微眼睛微眨,伸出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挥了过去:“那你说吧,想让我掐你哪里!”
继宗伸手去挡,突然发现若微手上的伤,他一把拽过她的手:“这伤是怎么弄的?难道你在宫里过的不好?”
眼中急切的神色让人动容,就是董素素见了,也是一阵唏嘘。
前边的宴席散了,孙云璞立即拄着拐棍来到后院,就在若微的闺房里,孙家上下齐聚一室,听若微细述这一年多来离家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一直说到月上眉稍,晚上时分。
众人听了,皆是连连惊叹,宫中隐隐的风云实在莫测高深,而战场上的瞬息万变,血肉横飞更让人心惊胆颤。董素素紧紧拥着女儿,一语不发,秀眉深锁,如果可能,她宁愿永远将女儿搂在怀中,再也不愿她去经历那些与她年纪毫不相衬的风险与压力。
“微儿,就是说这次,你是偷跑回来的!”孙云璞目光如炬直视着若微。
“呃……”若微想了想:“不算偷跑,宫里的人肯定以为我死了,晚回去两天就说是路上耽搁了,没什么要紧的。”
孙云璞用拐棍轻轻敲地,叹息着:“丫头呀,宫中一年多的历练,还是没能让你转性。”
众人皆不明白老爷子话里的意思,若微也是如同迷雾,不知所云。
“罢了,你立即启程,让你伯母与娘亲给你多准备些吃食和银两,再不能耽搁了,现在就动身,而且见到圣驾,一定要将偷偷回乡之事如实相告,绝不要有半分的隐瞒!”孙云璞一言九鼎,不容更改。
只是却把众人都说愣了。
董素素眼中立即充满泪水,还未开口,继宗已然跳了起来:“爷爷!若微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也要在家里住上两日,爷爷为何狠心要赶若微走呢!”
童言无忌,他问的正是众人心中所惑。
孙云璞并不回答,只是凝视着若微,眼中情绪万千。
若微恍然明白,她悄悄走过去,依偎在爷爷的怀里,抚了抚他花白的胡须:“若微知道爷爷赶若微走,才是真的疼我、护我,我听爷爷的就是,马上启程!”
孙云璞抚着若微的头,眼中满是爱怜,又看了看长子孙谨之:“你马上去客房,好好招待那位颜大人,多备些厚礼,就是我们全家的谢意!”
“是!”孙谨之立即下去行事。
而董素素却第一次开口拂逆了孙老爷的意思,她前行几步,深深施礼:“爹爹,儿媳有话要讲!”
“说!”孙云璞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
而董素素只是牵起若微的手:“爹爹请看。”
孙云璞目之所及,这才发现若微手上的伤,他立时愣住了。
而董素素这才开口:“爹爹自然知道,宫里待年的女子,如果皮肤有了疤痕,或者身体有残疾,便不能入侍主子。就是当个粗使的宫女,怕是也难以相容!”
孙云璞沉思不语。
立即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若微母女在房里。他盯着董素素:“说下去!”
董素素狠了狠心,直言道:“若微当日进宫,原本就不是我们的意思。如今若是舍得这只手,若微便可不再入宫。否则,必须要先将手上的伤医好,恢复如初,不露半点痕迹才可。”
孙云璞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向若微:“丫头,你的意思呢!”
若微这才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就是如果自己不想再回到宫里,那么只要报请朝廷,这伤残的女子自然就入不了宫门。而若要回宫,这伤会使自己的命运更惨,除非能医好它。
若微内心深处矛盾极了,说实话,她不想回宫。
可是一想到瞻基,那伏在案上默默垂泪的瞻基,心中又万分不舍,他说过,皇祖的厚望,东宫的荣宠,太大的压力如负千钧,早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
若微难以想象,若是自己永远地离开他,他会怎样?
那如玉的面庞会不会笼上一层愁思,那英俊的眸子里会不会时时闪过一丝忧伤?
若微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娘:“娘,你有法子让若微的手恢复如初,对不对?”
只此一语,孙云璞便长长松了口气,不是他怕得罪皇族,而是他知道,这个孙女注定要凤栖宫闱的,而这样的命运如果她能自己顺受,自己乐于承担,那样才是最好。
而同样的话在董素素听来,却泪如雨下,心中万分不甘。
忍了又忍,董素素止了泪,轻抚若微的面颊:“这是女儿自己选的路,以后前面是坦途,还是坎坷,都只能靠自己,没有人能帮得了你!”
若微不知如何回答,只把头深深埋藏在母亲的怀里,她知道,她的选择让母亲伤心了。可是,在她心里涌起一个个小小的念头,母亲还有小弟,还有爹爹,而瞻基身边能缓解忧虑,排遣烦恼的就只有她,她甚至能看到他那张笑意微扬的面庞,如此,也值了。
第三十三章 青梅
这一夜睡得很香,挤走小弟继明,破天荒地和大美人香喷喷的娘睡在同一张床上,聊着别后的离情,说着说着,枕着娘的玉臂睡着了。
而董素素却一夜无眠,看着女儿娇俏的容颜,又轻抚她那带着狰狞伤疤的小手,她柳眉紧蹙,心绪难平。
这样的手,却伤的这样重,并且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虽然不影响活动和功能,但是外貌却很难恢复如初了。
虽然以此为借口将她留下,可是怎么才能去了这伤疤呢。
索性悄悄起身,来到书房,取出父亲留给自己的那本疑难杂症的小册子,再一次细细翻阅。
当天亮时,她的眉头还依然紧蹙,并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来。
只得梳洗之后,亲自下厨,为女儿多做些平日里喜欢的可口的饭菜,聊表寸心。当饭菜上桌,若微穿着她亲手做的杏色衣衫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董素素才重展笑颜。
“娘,你怎么不吃?”若微嘴里塞得满满的,却发现娘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董素素静静地凝视若微:“微儿,娘,心里还是舍不得你!”此语一出,又见悲色。若微刚要来劝。
只听丫环碧莲闪身入内:“二奶奶,大小姐,老太爷请你们速速到前厅去!”
“咦,这么早,爷爷找咱们做什么?”若微歪着头看着娘。而董素素也不明就里,只是牵了她的手,往前院走去。
孙家大厅内,孙云璞与长子孙谨之、长孙继宗都在,而仿佛还多了一个人。
董素素拉着若微进了大厅,刚要行礼,只见那人回转过头,若微正巧抬眼望着,四目相对,顿时都傻了!
“你怎么会在此处?”
“你还活着?”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语塞。
他一身素服,白衣洁净不染微尘,如琼枝一树掩在绿草碧波之畔,英俊的面容,似珠如玉,灼灼其华,让人难以移目。
而她着了一件杏色的衫子,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他脸上转了又转。原本容貌秀丽至极,而此时双晕飞霞,娇笑连连,更如春梅绽雪,秋蕙披霜,看得他竟然呆呆的忘了初衷。
众人见状都有些哑然,他今早登门,直接见的便是孙老爷,随从身穿锦衣卫官服,又抬上两箱珠宝,当下便亮明身份,原来他就是皇长孙朱瞻基,向众人讲述了孙若微随圣驾北征途中遇险离散,如今音讯全无,他与圣驾路过山东,特意请了圣旨带人来到若微家中看一看,也算报个丧。
此语一出,孙家上下感慨万千,一方面感激天子的眷顾与垂爱,一方面又有感皇长孙的情义深重。
只是看他一身素服,言谈中难掩的哀伤之色,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相告,孙云璞这才命丫环去内堂请出若微母女。
如今他和她当堂相见,他是如坠迷雾之中,以为自己见到了她的魂魄再来。而她呢,除了惭愧还是惭愧。
孙老爷虽然传统,却并不迂腐,轻咳一声,说了句“少陪!”便示意众人退下,于是大厅之上,只剩下朱瞻基与孙若微两人。
一个目光炯炯,紧紧盯着眼前的妙人。
另一个一双玉手轻搓衣带,低着头,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无语之后,若微才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那日,我们突围之后,又遇到狼群……”
朱瞻基并不答话,只等着她继续讲。
一般他不说话,就是生气了,若微想了想,这才抬起头,笑嘻嘻地说:“遇到狼群,当时的情景要多凶险有多凶险,好在颜青舍身将狼引走,可是湖边还留了一只母狼,那母狼要生小狼了。你知道吗?我还给小狼接生了呢!”
若微越说越动情,仿佛自己是说书的艺人,绘声绘色地将那几日的凶险娓娓道来。
朱瞻基刚刚在厅里看到她,一瞅之下,先是以为自己眼花,随后又想到会不会是若微的姐妹。然而看她的眉眼、神情,特别是望着自己的那双灵动的古灵精怪的眼神儿,这才明白,若微死里逃生之后,悄悄回到故里。
可是此念一起,立即气愤难平,好个若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担心她,居然弃自己于不顾,一个人跑回家里享受天伦来了。
心里恨得痒痒的,看她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地为自己找着说辞,只紧绷着脸,阴阴的表情对着她,看她如何编排。
然而听着听着,就被她那惊心动魄的故事所吸引,仿佛心中的气愤立时消散开来,只追逐着她的眼神儿,倾听着她的叙述,一颗心七上八下,迭荡翻涌。
“就是这样了!”若微说的气喘吁吁,索性坐在椅子上,拿起案上的一杯茶,也不管是谁的,端起来就痛饮了一杯。
“你说被那瓦剌大汗的世子与嫡女挟持,而那些狼怎么会适时把你救下,那颜青又怎么会恰恰在此处把你寻到?”朱瞻基却没听明白。
“哎呀,是这样的!”若微又继续讲道:“说来我们似乎与那些狼有缘。颜青不是以自己为饵将头狼和狼群引开了吗?结果那些一狼一路紧紧追赶,颜青原本就受了伤,体力不支,后来跑到一块湿地前,那马是上好的战马,有灵性,知道前方危险,所以停步。可是后面紧紧追赶的那匹头狼丝毫没有防备,所以原本正打算一跃而起,咬住颜青,却不料马儿突然驻足,而颜青低头闪身躲过。可怜那匹头狼跌入沼泽之中,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沉入泥潭,所有的狼都恐惧四散离开了。颜青生了侧隐之心,解下腰带系在马腿之上,然后将头狼拉了上来。这狼也是通人性的,所以上来之后没有伤他,反而引着他回到狼泉湖。”
又是一大长串的叙述,若微看着朱瞻基听着正起劲,心中暗想,这一关似乎快过去了,心中暗暗偷笑,又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说来也巧,我先前所救的母狼就是头狼的娘子,我和颜青救下他们一家三口,他们自然感激。所以一直跟着颜青,那母狼将他们引到瓦剌驻地的附近,因为她知道,那天我就是被那群人带到此处的。颜青一直在找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所以就这样我得救了。一路之上有了瓦剌世子侍从的腰牌,又有狼群护送,我们才得以安然回到关内”
朱瞻基听完之后,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怎么,殿下不信?”若微仰着脸问他。
朱瞻基看着她,若是换了旁人,他一个字都不信,太过离奇曲折了,只是出自若微之口,他又不得不信,可是转念又一想,立即沉着脸吼道:“那你脱险之后为何不马上来找我?”
若微立即低下头,讲了一大车,把过程讲的那么曲折,还添了很多刻意捏造出来的危险,和在瓦剌营中受到的折磨与屈辱,就是为了让他同情,让他心疼,从而转移视线,不再让他因为自己没去与大部队汇合而责怪她,可是说了这么半天,他怎么还是揪着此处不放。若微原本一副低头认罪的态度,只是不经意间看到自己的手,立即有了主意,装着哭状,抽泣着,双肩微颤,悄悄举起自己的手,哽咽着:“这手几乎要废了,依宫里的规矩,体有残者,不能入宫,我……除了家里,还有什么出路?只能是偷偷跑回来。”
说着,眼睛还配合着挤出两滴急泪。
梨花带雨,小荷临水,说不出的娇怯柔美,让人怜惜。
朱瞻基原本看到她好好的出现在孙府,就是大喜过望,这气恼也不是真的打心里生气,见她如此模样,立即心疼不已,一边拉过她的手轻抚着,一边信誓旦旦地说道:“别说是手废了,就是瞎了眼睛,断了腿,我也不要你离开我。”朱瞻基眼中含泪,紧紧拉住她的手,“你,还不明白我的心?”
“呸呸呸!”若微叭地甩开他的手:“长孙殿下,你表白你的,干嘛青天白日的咒人家!你居然还嫌我不够惨的,竟还咒我眼瞎,腿瘸?”
若微气呼呼地扭过头,不再理他。
“妹妹,好妹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朱瞻基手足无措,站在她面前,先是冲着若微一揖再揖,最后居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门外的董素素与孙继宗看呆了,继宗小声问道:“娘亲,这个人,真是长孙殿下吗?怎么一点儿皇族龙孙的气派都没有,我看比我还不如呢。往日里我只是给妹妹买些好吃的,再说些好听的,大不了被她狠狠捶几下。可是我还没给妹妹跪过呢!”
董素素掩着笑,悄悄拉着孙继宗离开了。
至此,她才放下心来,也就在同时,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为若微恢复手的法子。
坐在四马高车之上,若微靠在车窗边,不停地冲窗外的亲人们挥着手。因为朱瞻基的缘故,他特意传书给朱棣,自己才得以在家中住了月余,现在又是启程之时,再一次离别,这一次,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这次,不是父亲相送,也没有紫烟相伴,只是身边多了一个皇长孙,此情此景,倒像是他亲自把自己从家里接走,接入宫中一般。
当车外的人影渐渐不见的时候,朱瞻基伸手放下车帘,若微脸上满是晶莹的泪水,离愁别绪最是伤人,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物,在她面前晃了晃。
“我的耳坠子!”若微先是一喜,随即又面露悲意:“惨了惨了,你这只还在,可是我那只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看来这副耳坠是注定不能成双了!”
“胡说!”朱瞻基啧道:“回去找匠人再配上一只就是了。”
“那也不是原配!”若微无心的一语,想不到竟然映证了日后两个人的命运。
朱瞻基轻轻拉过若微的手,左手之上是一朵浸入皮肤里的红艳艳的梅花,映在雪肤玉臂上,是那样的娇媚,朱瞻基轻抚着那长出来的花朵,不由赞叹:“以前每次看到你,都不由地问,你娘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样的娘,才能孕育出这样的一朵奇葩。如今见了才知道,正是有这样的娘,才会有如此出众的若微!”
是的,她竟然以银针和匕首,在若微的手臂上刺出一枝梅花,就着原来的伤疤,半点不见突兀,恰到好处,精美自然。
能想到此,也许并不难。
因为唐时才女上官婉儿一次偶然触怒武则天就被在额上处于鲸刑,刺了个难看的伤疤。后来请名医将那伤疤雕成一朵梅花,成了唐宫中有名的梅花额妆。
可是母子连心,她竟然亲手为女儿刺青,也比得上岳飞之母了。看来若微的性子与她娘一样,都是外柔内刚,看起来娇柔怯怯,实则坚韧可比男子。
若微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诡异。
朱瞻基被她笑毛了:“笑什么?”
“我在想,不知被我接生的那只小狼现在多大了,它会不会记得,是一位美人姐姐把它迎到这个世上来的。”若微仰着脸,一副深省的神态。
朱瞻基在她手上轻轻拍着,笑着啧道:“好个不知羞的微儿!”
他不说还好,话音刚落,若微又是一阵大笑,指着他说道:“你知道羞,干嘛还拉着我的手,一副色咪咪的样子!”
“我……我!”朱瞻基被她说的气短无语,转过脸去,不再理她。可是心中只觉得十分快活,十三年来从来没有的快活。
第三十四章 暗谋
青州汉王府内苑靠近后花园的角楼上,朱高煦坐在书案之前,看着那封只写了寥寥几笔的信,眉头不禁紧皱在一起,随即便将书信悬于烛火上方,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儿燃尽。
一个俏丽的身影手执食盒悄悄步入,她将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样精致的小菜放在桌案之上,微侧身看了一眼朱高煦,只见他似乎浑然不觉,于是又掏出一个青花瓷瓶,“呯”地一声拔下盖子,于是一股若隐若现的酒香便幽幽地散了开来。
朱高煦抬眼望去,面色稍缓,站起身走到桌案前坐了下去,“还是秋棠最合本王的心思。”
那女子就是大明湖畔百花楼里的头牌,秋棠。
如今已被朱高煦迎入府中,虽然无名无份,但是阖府上下都知道,这位秋棠姑娘在王爷心目中的份量丝毫不亚于嫡王妃。
秋棠为朱高煦斟上一杯酒,以纤纤素手递至唇边,朱高煦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索性将她一拉,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秋棠两手轻轻按在朱高煦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轻轻揉捏,吐气如兰细语道:“王爷为何事烦恼,不如说来听听。”
朱高煦轻哼一声:“还不是为了那个小子。”
“哪个小子?”秋棠柳眉微挑,“是长孙殿下。”
朱高煦点了点头。
“难道王爷还没有决断?”秋棠松开手,拿起桌上的镶金紫檀筷子,夹了一箸小菜送入朱高煦的口中。
朱高煦面色阴沉:“那孩子的性子,本王实在喜欢,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不忍心。”
“不忍心?”秋棠笑了起来,花枝轻颤,美的惑人,“依王爷看何时才是万不得已呢?”
“这个?”朱高煦眉头紧皱,瞪着秋棠没了下文。
“王爷。刚刚燃尽的那小撮灰,便是长孙殿下的催命符吧?”秋棠话刚出口,腰上已被朱高煦狠狠钳住,几乎要被拧断,她吃痛地叫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朱高煦低吼着。
而秋棠依旧满面桃花,笑意不改,“应对此事王爷有个选择。其一,既然是纪大人主动请缨,王爷自可以暂不表态,静观其变。若是纪大人得手,东宫没了长孙殿下这个宝,自然就会失去皇上的眷顾。”
“不行。”朱高煦还未等秋棠说完立即相斥,“如今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知道,父皇之所以没有改立太子就是因为这个好太孙,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情,不管下手的是谁,天下人自然要疑心本王才是幕后主谋。况且就算瞻基死了,东宫的皇孙还有好几个,难道要一一杀光吗?这是万万不可的。”
“所以,王爷还有第二个选择。”秋棠收敛了笑容,对着朱高煦的目光镇定自若,“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长孙殿下意外遇险而王爷出手搭救。此举可以向世人证明王爷非但没有觊觎太子之位,而是礼义仁孝友爱兄弟、疼惜子侄。就样一来必定会赢得一片赞誉之声,就是皇上也会对王爷刮目相看的。
秋棠的话让朱高煦若有所思:“你是说让本王去救他?只是恐怕会因此与纪纲结怨。”
“王爷。就是与他结怨又如何?难道还怕他不成?这厮倚势欺人,这些年在民间原本就闹的天怒人怨,恐怕现在他的话皇上也未必全信。况且他所做的那些事,王爷手上不是都有一本账吗?”秋棠手执酒壶,为朱高煦再次斟满。
朱高煦默而不语:“算了,救下可以,只是本王不宜出面。”
秋棠唇边浮起一丝隐隐的笑容,心道朱高煦如今也知道如何为谋了。
“王爷。还有事,若是不办怕是日后会留有祸端吧。”
“何事?”
“那香消玉露散……”秋棠提及此事,面色不禁微微黯然,筹划了多年原本绝好的机会,只要权妃将此药混入朱棣的茶水之中,他必死无疑,自己也算达成心愿为家人报了仇,只是没想到等来盼去,最后竟然得到权妃自己饮毒而亡的消息,难道她真的爱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了吗?
“你说那个朝鲜侍女?”朱高煦眼中射出一道凌厉之色,“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结果了她,过几日本王会吩咐人去办的。”
“王爷!”秋棠附在朱高煦耳边低语片刻。
“可行吗?”朱高煦面上尽是疑色。
“有何不可?宫里的主子与奴才原本就没有分别,一夕得宠,奴升主位的事还少吗?”秋棠脸上一派笃定之色。
朱高煦盯着她的眼眸面上有些恍然,他拥紧了怀中的娇躯,喃喃低语:“秋棠,有时候我竟有些怕你。”
“王爷怕什么?秋棠如今活着只有一个念头,就只是为了完成王爷的夙愿。如此掏肝掏肺的对你,王爷反倒怕了吗?”她娇笑连连,伏在朱高煦的肩头,朱唇粉面与他耳鬓厮磨。
从邹平出发之后,一路向南,朱瞻基与若微时而骑马时而以车代步,他们并不急着赶路,而是走走停停,沿途所经的百姓民居或是古老建筑甚至路边溪流田野风光都会引她们驻足观望,考究一番。
随侍在后的锦衣卫们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是他们第一次侍奉长孙,都知道这位长孙是皇上的心肝宝贝,所以虽然万分焦急,想早些回京奉命,可是又不敢催促。
所以瞻基和若微倒乐得清闲自在,这日他们行至山东与京师交界之处的一个小镇,瞻基招手叫颜青上前问道:“颜青,此处可是沭阳?”
“回长孙殿下!”颜青正色答道,“此处名为万匹乡距沭阳还有十几里路程。”
“哦,万匹乡?”朱瞻基坐在马上,若有所思。
而若微从车里探出头来:“颜大哥,万匹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这个名字好怪呀,难不成是交易骡马的集市?”
颜青与若微初时,只不过以为她是权妃身边的小丫头,然而在邹平孙府上遇到皇太孙,这才知道里面的来龙去脉,于是对若微不似之前那般亲近了,反而更为恭敬:“回孙姑娘的话,这万匹乡在元时,曾为南北交易马匹的一处集市,每到开市之时,千骑万匹,宝马良驹尽汇于此处,所以因此得名。而此处的景致却乏善可陈。在下只是听说在蔡庄有一座数百年的古刹,是四大佛教名山中五台山上的清凉寺分寺,香火是极旺的。”
若微点了点头。
朱瞻基又问道:“那马市现在可还如故?“
颜青摇了摇头:“盛况早已不复了。当时从西域来的胭脂马,大漠来的蒙古马,天方之国来的温血马,都可以在此处交易,现在马市虽然还在,只是马的种类和品级与过去相较是差多了。”
“好,我们就去马市上走一走!”朱瞻基看了一眼若微,“没有好的战马,就帮你挑一匹温煦的小马,也省得你见马色变,整天窝在车里。”
若微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
而颜青则剑眉微皱,抱拳说道:“殿下,马市鱼龙混杂,实不是殿下该去的,万一……”
“你怕什么?”朱瞻基在马上腰背挺直,威风凛凛,“这里可比得上战场的凶险?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既然来了,怎能不看?”
颜青无言以对。
朱瞻基策马前行,到马车边上将若微拽上马背,嘴上吩咐道:“颜青一人随侍即可,其余人等留在此处。”
“殿下!”颜青还要再劝,而朱瞻基与若微共乘一骑已经走远,颜青面色微暗,看了一眼随行的侍卫,指了其中两人说道:“乔装后速速跟来。”
“是!”
颜青也立即打马急行。
马市上人流如潮,也许是没有见过元朝时万匹齐聚的胜况,所以面对马市上的景象,朱瞻基已经觉得热闹非凡,处处新奇。
他索性下了马,与若微牵手而行。
“来呀,快看看呀,上等的西域胭脂马!”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中传来吆喝之声。
瞻基也拉着若微走上前去。
虽然他们个头小,但是衣着华美,态度谦和,所以周围的人自动为他们闪开一条缝,让他们得以站在前边看个清楚。
凉棚下的拴马柱上有两匹马,左边那匹马腿长膘肥,形貌神骏,全身雪白的毛上尽是胭脂斑点,毛色油光亮滑,漂亮……而右边这匹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红,并无半根杂毛,腿长膘肥。就是对马一点概念都没有的若微一眼望去都觉得这是一匹良驹。
“这就是胭脂马?”她拉了拉瞻基的袖子。
瞻基笑而不答。
“若微,你喜欢哪匹?”
“我?”若微看来看去,“那白马着实漂亮。”
“好,那我买来送你!”瞻基立即上前,走到马主跟前一揖首,“此马出价多少?在下要买这匹马。”
那人上下打量着朱瞻基,看他虽然衣着不俗,但年纪尚在舞勺之年,所以只挥了挥手说道:“小小少年,边上玩去,这马不卖。”
“不卖?”朱瞻基愣了。
若微立即上前劝道:“我只说这马长的漂亮,并不是真心想要,既然他不卖,我们走就是了。”
可是朱瞻基好奇之心顿起,“你在马市设棚展示,却又不卖,这是为何?”
马主扫了他一眼:“你是外乡来的吧?”
一句话,把朱瞻基与若微都问愣了。
第三十五章 蛛丝
颜青立即上前把朱瞻基和若微拉到旁边:“主子,马市的规矩,稀有品种的上等宝马在集市上只作展示,待价而沽,买者可将愿出的价码写在纸上投到那边的木匣子里,然后等到最后一日,开匣比价,价高者得。”
“哦?这个倒真有意思!”若微笑颜如花,“颜大哥,那马市上还有什么讲究,你统统讲给我们听,省的一会儿又露怯了!”
她此语一出,朱瞻基面上微红。
“根据开匣价将评出这一季马市上的头马。就是马中的状元。只是这头马落入谁家,谁还要再加上一千两银子。”
“天呢!那么多钱!”若微不由惊呼,“这马比人都要贵了!”
朱瞻基指着马儿问颜青:“依你看,此马可能夺冠?”
颜青还未及回复,只听边上一位大汉不屑地笑道:“小孩子家眼皮子真浅,这等货色也能夺冠吗?”
他身材高大,五官棱角分明,鼻子高耸肤色白皙,看样子不似汉人。
朱瞻基不怒反笑,他双手一揖:“这位大伯,难道别家还有更为出众的马匹。”
他轻哼一声:“你真想买,还是随意看看消遣着玩?”
“若有宝马良驹,必不惜重金!”朱瞻基正色说道。
“好,那就随我来,也好让你们开开眼!”他说完,便拨开人群向西市走去。
朱瞻基微微思忖片刻,与若微目光相对之后,也跟了上去。
“少主!”颜青想拦已经拦不住了。他往不远处地街口扫了几眼,当看到同僚们那熟悉的面孔之后,这才稍稍放心,也紧随其后步步紧跟。
跟着大汉走了两条巷子,来到一处客栈前。
等颜青将瞻基和自己的坐骑缚在店门口的拴马柱上以后,他领着众人走入店内,跑堂的小二立即上前相迎:“路大爷,又领贵客来看马了?”
“嗯!”他点了点头,声如闷钟,“门口的两匹马喂点儿好料,好好照应着!”
“小的明白!”小二点头称是。
看这架势,他应该是奇货可居,将宝马隐于客栈,只是找到合适的买家才来看马,这样就不必受马市上的规矩所限,他应该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来到客栈后院,一棵参天大树遮天蔽日,院中十分清凉。
刚入院内,朱瞻基就愣住了。
院内的马,并没有被拴着,此时正悠闲地在树下的食槽里啃着嫩草。此马具备上等战马的一切特征,高大宽阔的身躯,腹小而尖,臀大而实,膘凝与脊。天庭饱满样的头颅,狮吼一般的嘶鸣,四蹄坚固,无一撮杂毛,姿态优美大方。
大汉把手指放在唇边打了几个口哨,马儿立即翻蹄跃起,反应敏捷,听从指挥,不惊不乍。
面对这匹膘肥体壮、浑身充满灵光宝气的骏马,就连颜青也看呆了,他怔怔地问道:“巴尔虎,难道是巴尔虎?”
此语一出,大汉立即扭过头,直愣愣地对上颜青的面庞,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仰天长笑,他厚实的大掌重重拍在颜青的肩头:“兄弟,你还真是个识货的!”
“什么老虎?”若微看的一头雾水,只得开口相问。
“巴尔虎是蒙古马中最顶级的品种,它生长在北方大漠极地之中,不仅能跑善战,耐力极强,更重要的是它彪悍勇猛,甚至可以与狼相抗。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它体质极佳、抗热耐寒,即使是在半尺深的积雪下面,也能刨雪采食干草。而且具有灵性,可鉴别毒草,抗病能力超强。”朱瞻基缚手而立,目光紧紧注视着那马匹,缓缓答道。
此番话一出,不仅是卖马的大汉就是颜青和若微都大感意外。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若微歪着脑袋看着朱瞻基,似信非信。
朱瞻基淡淡一笑:“不过是书中所述,却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巴尔虎,若非颜青,我也不敢确认!”
其实自从五岁时,朱棣将自己抱上马的那天起,朱瞻基就开始留心有关马儿的种种记载与知识。
“宝马贵如命,良驹金不换。”作为一个男人,或者是皇家储君,既然少不了要以马儿代步,从跃上马的那一刻起,就是要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它,所以又怎能不处处留意呢。与颜青的喜出望外不同,他不禁稍稍有些意外,这样的宝马出现在北元的王庭里并不奇怪,然而居然可以从漠北而入中原直至临近京师,总觉得有些异样。
“瞻哥哥,这马比刚才那匹‘白雪’还好吗?”若微见他静而不语,不由得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朱瞻基点了点头。
“怎样?此马,小相公可还中意?”大汉突然之间仿佛换了人一般,态度和善了许多,可能是见有人识马,所以才心情大好。
朱瞻基紧紧打量着他的神色:“此马确是好马!”
“那好。小相公出个价吧!”大汉喜笑言开。
朱瞻基反而有些踌躇了,他走上前摸了摸马背,回头说道:“常言道宝马如命金不换,见了此马只觉得它原本无价,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无妨,好马还须伯乐识。你且说个价,高了低了我不怪你就是!”大汉态度殷勤,好像很想做成这笔生意。
朱瞻基眉头微拧,回首看了看若微不由笑了,他指着若微对大汉说道:“来集市看马,原是为了给我妹妹买一匹温和的小马代步。这巴尔虎如此良驹实在应该得配英武之士、在战场上冲锋现阵才突显其实力,若是被我们买走,恐怕要委屈了它。”
那大汉显然没有料到朱瞻基会如此说,于是愣在当场不再言语。
而若微则十分不解,只当瞻基身上的钱带的不多,于是走上前说道:“瞻哥哥,你若喜欢就买下来吧,宝马难得,恐怕也是与你有缘。”
“对对对,这个小妹妹说的极是!”大汉立即接语,“其实不瞒各位,在下也是走投无路才卖此马。”
他指了指西面的厢房:“我与拙荆原在塞外生活,身无长物只以放牧为生,后来拙荆染上重症这才来到中原医治,病虽然治好,却留下病根,天一寒就气喘不已,这样的身子再也经不得塞外的风霜。我们打算就在此地栖身,可是买田置业都需要银两,无奈才将此马出售。只是小相公说的极是,宝马配良人,我必要给他寻一个好人家,卖多卖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善待它。我看小相公为人和善,所以才想转赠于你的。”
他说的十分恳切,盯着马儿的目光中更有泪花闪过。
朱瞻基点了点头,看了看颜青:“你身上带了多少银子,都给这位大伯留下吧。”
颜青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递给大汉。
那大汉看了一眼,立即相谢,随即把马缰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则退后两步说道:“银子乃是扶危助困,这马儿你且留下吧!”
“这怎么行?”那大汉眉头倒竖,急切说道:“我虽然穷可是志气还在,怎能白要你的银子。今儿这马你必得牵走。”
朱瞻基再三相拒。那大汉面红耳赤一派诚恳。最后朱瞻基想了一个折衷之策,他只是骑上宝马慢跑了一圈,随即下马说道:“如此我也算骑过这宝马了,大伯自不必介怀,所付银两为试马费,不算白占我的便宜,日后给它找个真正的买家,万不要委屈了它。”
那大汉频频点头,谢了又谢,朱瞻基与若微、颜青三人出了客栈缓缓而行。
“瞻哥哥,刚刚那马你为何不买下来?”若微眨着眼睛,似有不明。
“那马虽好,但我却不能驾驭。”朱瞻基话中似乎蕴含着深意,若微听不明白,刚待再问,只是朱瞻基立即转移了话题。
“接下来,咱们去清凉寺看看!”朱瞻基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古刹说道。
“你想去就去吧,不必问我。”若微又转身问颜青,“颜大哥,这清凉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你刚刚怎么却说香火甚旺,难道可有何典故吗?”
“这个?”颜青看了看若微又看了看朱瞻基,似乎又言欲止。
“什么这个那个的?”若微看他神色不禁笑了起来。
颜青只好老实回话:“这清凉寺始建于汉朝末期。有史可考的是,唐中宗赴泰山朝圣后曾携皇后南下巡幸,于二月十九日置清凉寺,降香后喜得太子,故龙颜大悦,下诏册封清凉寺为‘百子庙’。所以清凉寺虽然此时门前冷清,但是每到二月十九日都会有百子庙会,各地的善男信女和商贾游客云集于此,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啊?”若微翻了翻眼睛,正对上朱瞻基似笑非笑的神情。
“既如此,就进去看看吧!”朱瞻基看着若微,脸却悄悄红了起来。
若微立即恼了:“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呢。”
“真的?”朱瞻基笑了,“那我自己进去了?”
说着便朝里面走去,颜青看了看朱瞻基又看了看若微,不知跟在哪个身后才好。
若微红着脸低着头说道:“我就在门口等着没什么要紧,你去跟着殿下,万万别有什么闪失!”
颜青想了想,这才紧跟着朱瞻基进了山门。
朱瞻基从进入马市开始,就心绪不宁,然而步入清凉寺后,在大雄宝殿里敬香之后才觉得神清气爽,镇定如初。
带着颜青向山门走去,远远地看着若微粉色的衣裳一晃,仿佛被什么人劫持上马,瞬间便不见踪影了。他立即大惊失色,提腿便跑出了山门,翻身上马就追了出去。
“殿下!”颜青想阻止已然来不及了,他心中暗暗奇怪立即上马也追了过去。
劫持若微的青衫男子策马一直往南,大路上一骑绝尘,溅起烟雾重重,然而他却弃大路不走转而入了一处林子,向山里奔去。
瞻基与颜青紧紧追赶。
突然间,马上的瞻基与颜青脸色突变,马惊了。
两匹马如同疯了一般横冲直撞,瞻基与颜青躲闪不仅,身上多处被树枝划破。
前面已不见了若微,然而马儿却冲上山崖。
“殿下,跳马,快跳马!”颜青大喊。
千钧之际,朱瞻基与颜青从马上跳了下来,然而两匹马却像发了狂一样坠入山涧。
惊魂未定之时,林中闪过数条人影,黑衣蒙面,也不答话冲上前来举刀就砍。颜青将朱瞻基挡在身后,与来人厮杀起来。
颜青功夫不弱,可是却敌不过来人的步步紧逼,他护着瞻基步步后退,终于置身山崖退无可退。
“来者何人?大明锦衣卫游击颜青在此,难道你们要谋杀朝廷命官吗?”颜青此举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杀的就是你们!”黑衣人中有人应答,然而并不影响他们的身手,转眼间又是数十个回合下去。
朱瞻基向山涧一望,隐隐的看到跌入山谷中的那两匹倒在地上的马,心中已渐渐明朗起来。此时他只是希望若微能够无恙。
黑衣人从三面冲了上来,颜青渐渐抵挡不住,身上多处受伤,朱瞻基并没有武器在身,不能与其相搏,他突然一步一步迎着杀手们向前走去。
“殿下!”颜青一面抵挡着面前的刀光剑影,一面惊呼。
朱瞻基心中想的则是,想让我跳崖而死做失足意外之状,这算盘打得也太好了,他索性横下心来迎着刀剑走了过去。
正在此时,林中传来“嗖嗖”的声响,转瞬间,那十几个黑衣人纷纷倒地。
“殿下!”颜青上前一看,“是箭上有毒,入血毙命!”
“先去找若微!”朱瞻基头也不回立即向林中小径走去,“若微!若微!”
第三十六章 盟誓
沭阳县城中最好的客栈内,朱瞻基推开上房的房门,看到床上面色如纸正在昏睡的若微,脸色阴云密布,坐在床边,轻轻握着她的小手,默默叹息。
颜青在门外轻咳一声,朱瞻基这才从屋内走出,来到隔壁房间内端坐上首。
“你的伤可请大夫看了?”朱瞻基目中一派关切之色。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用了弟兄们带的金枪药,已然好多了。”颜青低垂着手,面上满是愧色,“殿下,是否要通知本地官府,奏请朝廷护送殿下回京!”
朱瞻基摇了摇头:“那些人和马匹都不见了?”
“是!”颜青点了点头。前日他们在林中搜寻了两个时辰才找到被弃在草丛中的若微,只是她头部被重物击重,一直昏迷不醒,朱瞻基心焦如焚立即带着赶来的侍卫来到沭阳为若微找大夫看诊,所幸并无大碍,卧床休息几日即可恢复。
惊魂初定之后,朱瞻基立即派颜青赶回事发地点查看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并特别提到要到山涧中去看看马匹的情况,但是当颜青赶到时,却发现尸体和马匹都奇异的不见了,惊谔之际又立即回来复命。
“那万匹乡客栈中的卖马之人,想必也不在客栈中了吧?”朱瞻基若有所思,盯着颜青问道。
“正是,属下奉命去那间客栈查访,不仅是那个卖马人不见了,就是店小二和店主都离奇失踪。”颜青面色沉静,久经杀场的他这一次才明白了什么是“非战之败”。
朱瞻基静默不语,眼睛盯着内堂低垂的帐子,心事重重。
阴谋暗杀,普天之下竟会有人暗杀自己?
难道?朱瞻基联想到前不久权妃的突然离世,不由冷汗淋淋。
“属下无能,不能护卫殿下在前,又不能稽查元凶于后,请殿下发落!”颜青看到朱瞻基面如寒冰,自责不已,立即跪下请罪,声声动情。
朱瞻基却摆了摆手,半晌之后,他才说了一句:“也许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殿下?”颜青大感意外。
“你吩咐下去,所有侍卫对此事务必三缄其口。就是若微醒来以后,我也只会对她说是被歹人劫了,而后我们追上去将她救下,中间的过节不许透露半句。”朱瞻基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衬的冷静与阴郁。
一时间,颜青竟被他的神色与气度镇住了:“可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圣上那边如何交待?”
朱瞻基紧盯着颜青:“锦衣卫是皇家近侍,你们又都是跟在皇爷爷身边办差的,对皇爷爷的脾气自然清楚,此事若是传到他老人家的耳中,你们还有命活吗?”
“殿下!”颜青这才明白了,依皇上的脾气,出了这等事情,他们这些人不被凌迟也要被杖毙,断没有活路。原本殿下此举是为了保全众人,颜青不由对这位小主子心生敬意,难怪宫中上下都说太子仁、太孙贤,果然如此。于是立即行礼说道:“属下替众弟兄谢过殿下再造之恩。”
朱瞻基淡淡一笑:“先下去吧。记得若是孙姑娘问起,也万万不要实言相告。”
“是!”颜青抱拳应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内室里突然响起一个俏生生的声音。
“若微!”朱瞻基立即起身相迎。
若微头晕目眩地揉着眼睛走了进来,朱瞻基立即将她按在椅子上:“你怎么醒了?”
若微看到颜青:“颜大哥,刚刚殿下说什么不让我知道的?”
颜青欲言又止:“这个。”
“你先下去吧,叫小二送些饭菜上来!”朱瞻基吩咐道。
“是!”颜青立即退下,并把门带上。
“瞻哥哥?那个人是谁?”若微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朱瞻基。
“哪个人?”朱瞻基明知故问,闪烁其辞。
“想害你的那个人!”若微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有些气愤,又有些踌躇,“一切是从马市开始的,先以宝马引我们上钩。等我们进入客栈看马时,便给我们拴在店外的马儿喂食了丧失心智的药。等你进入寺院后再将我劫走。料准了你会来追,所以故意将你们一路引上山,如果你们没有及时跳马。必然就会随着发狂的马儿一起坠入山涧。此人是谁?出手竟这样狠毒?”
朱瞻基拉过她的手,苦笑着:“我原本还在担心你这脑袋会不会被砸坏,也许日后就会变得痴痴傻傻的了,想不到你还是这样伶俐聪慧!”
“瞻哥哥,我明白了,你之所以没要那匹宝马,其实在那个时候你就觉察出不妥来了?”若微如梦初醒。
朱瞻基点了点头:“我也说不上什么。其实对那匹马我是由衷的喜欢。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便再三推辞没有要。后来我骑上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没发现什么异常。出了客栈还怪自己太过小心有些后悔。想不到,他们是双管其下,不管我们买不买那匹马,结果都是一样的。”
“买了马,如果被它所伤,就是烈马难驯,看似再自然不过了。如果不买,那么再上演一出引君入瓮。天呢,算计的真是缜密。”若微的脸刷地变白了。
“别怕,都过去了!”朱瞻基没有告诉若微,如果不是那突如其来隐在暗处的冷箭相助,自己恐怕真的要葬身荒野了,害他的人不难猜度,然而救他的人呢,却着实费思量。
“若微,此事不能声张。否则又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朱瞻基拉着若微细细说道,若微小脸紧绷,眉头微蹙,似懂非懂。
“若微,害你遇险了!”朱瞻基眼中满是不忍。
“瞻哥哥!”若微笑了,小小的粉面上一派坚定,“前路渺渺,是坦途还是坎坷,我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若微!”朱瞻基的手与若微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经此事之后,朱瞻基与若微一行快马加鞭,不敢有丝毫怠慢,急返京城。
夜色无边,愁满天涯。
原本对于太子宫来说,似乎是两件喜事同时降临。
一是随圣驾出征后平安归来的皇长孙朱瞻基终于被朱棣正式下诏,册立为皇太孙,并诏告中外,典礼格外隆重。另一件就是一直在明里暗里帮着汉王打压东宫的权妃一命归西,六宫重新由王贵妃主掌,后宫之中一切又归于平衡。
只是对若微来说,仿佛平地惊雷一般。她满心欢喜随朱瞻基一路回京,这一路上,朱瞻基对她视如珍宝,小心呵护,言听计从。让她觉得幸福无边,快乐满满。然而回到禁宫之中,才得到这样一个惊人的噩耗,权妃在回程途中过世了。
自然是朱瞻基刻意相瞒,但是所有的美好与快乐都只在那道宫门之外,进了宫,一切都又重新恢复旧貌。
该来的风波,挡也挡不住。
朱瞻基不愿让若微像他一样,被这些掩藏在阳光下的污垢所染,于是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权妃是病逝。
可是,若微却不信。
“瞻哥哥,权妃是怎么死的?”若微无法想像,那样一个温婉可人、玲珑心意的朝鲜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一抹香魂永留异乡了。
权妃的死,朱瞻基也心生惋惜,以前对她的种种误解与敌视,都是因为大家身处在宫闱之中,各有各的角度和立场罢了,这一次的出征,她身着男服,与大军一道长途奔袭,忍受着无法言表的辛苦与艰难,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会响起她那美妙的箫声,动人的曲子安慰了多少刚强、勇猛又孤寂的兵士的心,而如今,突遭变故,就那样离奇的辞世,也实在让人慨叹。
只是对着若微,朱瞻基无法将心中的真实想法全盘说出,只得敷衍着:“突发疾病,不治而亡!”
“突发疾病?什么病,随行的太医还治不了?竟会让她突然离世?”瞻基的话,若微一点儿都不信,她拉着瞻基的袖子,连连追问:“什么病?什么症状,说与我听听!”
“若微!”朱瞻基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对于医术颇有研究,可是这件事,皇爷爷都未再追究,你也莫要再问了!”
“什么?”若微一脸疑色:“不是皇上的宠妃吗?宠冠六宫,形影不离,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如今死的如此不明不白,他都不让追究吗?”
朱瞻基满怀心事,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说道:“皇爷爷对她的父兄格外厚待。已经下旨给他们授予诰命,并特意召她的兄长来国治丧!”
若微不再说话,原来宫中所谓的宠爱与恩惠就是如此,死后荣封,优待家人。
眼中渐渐有了湿意,仿佛又想起一年前,她们初逢时的样子。
她走到墙边取下琵琶,瞻基知道,琵琶与琴,若微是随心境而选的,当她拿起琵琶的时候,信手弹出的大多是悲凉的曲子。
只是她抱着琵琶,一语不发,径直向屋外走去。
“若微,若微,天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瞻基在身后轻唤,紫烟与湘汀也出来相阻,只是若微一个稍显凌厉的眼神即让她们全部噤声。
她稚嫩的小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愤与坚定。
愤从何来?众人皆不得而知,瞻基一挥手,示意湘汀与紫烟退下,自己在后面悄悄跟上。
跟着她走出静雅轩,跟着她走过太液池,又跟着她穿过九龙苑,最终,在一所宫殿外驻足。
瞻基这才明白,是翊坤宫。
昔日热闹非常的宫殿如今成了一座冷宫,守门的太监正靠在宫门口昏昏欲睡。
若微走过去,也不入内,只是坐在石阶上,怀抱琵琶,手指轻挑,曲音渐起。
那音调悲切缠绵,如泣如哭。
她一遍一遍弹着这首《霸王卸甲》。
天地间忽然只剩下了乐声和其中浓重的杀伐之意。
朱瞻基的眼前仿佛浮现出西楚霸王到了穷途末路时的悲壮场面,而柔美的虞姬与君依依不舍,最终泣血而去的凄惨境遇。
曲子时而力拔山兮气势如虹,直听得人血脉奔张,而转瞬间又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真叫人肝肠寸断,不忍相闻。
朱瞻基忍不住低声吟诵:“深夜琵琶心底碎,剑光满目透姣容。突闻号角惊天起,一缕香魂恨重重。”
乾清宫内,未得成眠的永乐帝朱棣听着这穿越宫墙的琵琶曲,不由一阵心悸激荡,连忙唤来马云。
马云揣测着上意,开口说道:“可是扰了陛下,奴才立即派人去看看,是什么人如此不知分寸?”
“什么人?还会有什么人?”朱棣心事重重:“去,远远的看着,莫要惊着她!”
“是,奴才遵旨!”马云匆匆退下。
寻着声音,马云暗自猜度听着像是东边翊坤宫的方向,于是领了几个小太监,悄悄向这边走来,果然,远远的看见坐在高高石阶上一个小女孩手弹琵琶,面上泪水肆意,而身边站的正是皇太孙朱瞻基。
马云默默叹息一声,便回去复命。
听到马云的步子近了,朱棣开口问道:“是那个丫头?”
马云面上略有惊色,点头回话:“正是孙若微!”
没有从天子脸上看出任何不悦,马云又补上一句:“在翊坤宫门口,皇太孙殿下也在一侧!”
“哦?”朱棣微微皱紧眉头,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马云一头雾水,应声退下。
朱棣靠在龙床上,闭目思量,这孩子终究是个有心人,只是这份心思在宫中却是不该存的。
此时此刻,谁也参不透天子心中在想些什么。朱棣闭目凝神,心事忽明忽暗。脑海中徐皇后与太子妃张妍的明黄色身影与若微那个娇小的倩影同时出现。他希望让她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但是恰恰却不能如愿。不知为何,若微如花蕾般的纯真笑颜总是与贤良大度的徐皇后和肃穆端庄的太子妃,那般格格不入。
是呀,是不一样,朱棣自言自语。
子夜时分,点点星空悬挂着一轮昏暗的新月,带着悲凉的残光,驾驭着徐徐秋风,映照着世间。
不知弹了多久,砰的一声,琴弦断了。
突然断了的琴弦从手指中划过,若微“咦”了一声。
朱瞻基立即上前拉着她的手,中指已然有点点血色涌出,立即放在口中含着,若微一把夺了过来,抱着琵琶夺路而行。
“若微姑娘!”
身后有人轻唤,若微与朱瞻基回头一看,竟然是曹尚宫。
“进来包一下手吧!”曹尚宫两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若微摇了摇头:“不妨事!”
曹尚宫忍着泪,冲着若微深深一拜。
若微立即上前相扶。
“偌大的宫中,与咱们娘娘真心相交的只有姑娘一人!”曹尚宫泪如雨下,掩面而泣,终于转身退下。
“曹尚宫!”若微紧紧跟上:“福姬姐姐得了什么病?”
曹尚宫身子一僵,仿佛浑身颤栗,她并没有回头,只说了句:“姑娘,娘娘已经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说罢,挺直了身子,径直步入殿内,那扇大门吱吱咛咛合拢,随即“呯”的一声便关上了。
留下若微怔怔的,还待上去追问,只是该去问谁呢。
朱瞻基一把将她抓住,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好了,如今你已经以曲悼念,也全了昔日情分,快走吧!”
若微低头不语,虽不情愿,终于还是随他回去。
两人牵手而行,走在被夜色笼罩着的宫城之内,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似的,烦乱而郁闷。
朱瞻基牵着若微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目光不由投在她的脸上,那原本如花似蕾的容颜上是隐隐的怨恨与挥散不去的愁苦。他心里暗暗一惊,手上便下意识地用力一握。若微眉头微蹙,像是吃痛似地轻声“哎呦”了一下,便停下步子,对上他的眼睛。
“瞻哥哥,我好害怕。”她说。
“别怕!”朱瞻基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丝笑容。
“不管是王贵妃还是权妃,她们都好可怜!”若微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冷冷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久久呈现在她的脸上。
朱瞻基无言相对。
是的,不管是东西六宫的各主位娘娘,还是父王太子宫中,自母妃以下,太子侧妃郭氏等十几位侍妾,又有谁是幸福的呢。
不是巴巴的弄权争宠,就是门庭清冷,寂寞度日。
“若微。”他想要开口相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若微却笑了,“反正现在我们还小,还没有这么多烦恼。以后的事谁能说的准呢?你也不要乱许诺言。只要现在我们开开心心的就好,真希望永远不要长大才好。”
看她一派天真之色,朱瞻基也忍不住笑了,只是他的笑中隐含着一丝苦涩:“傻丫头。说的尽是傻话。”
“怎么是傻话?”若微歪着头问他。
瞻基伸手拂了拂她胸前垂着的发梢,眼中溺满温柔:“我只希望现在快些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做想做的事,保护……想保护的人。”
“可是……”若微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长大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也许那时候你有能力了,却发现,现在想做的事情那个时候已经做不做两可了,现在想保护的人那时候可能你讨厌得很,根本不想…….”
瞻基笑了,眸如星辰,灿烂动人。
在他的笑容里,若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灵犀
回宫以后,除了吃饭、睡觉以外,若微所有的时间都被咸宁公主征用了。不仅伴读,还要伴玩儿,只要咸宁一睁开眼睛,便要召若微过来伴驾。对于若微随圣驾北征的种种奇遇,咸宁公主艳羡不已,缠着若微讲了一遍又一遍,只是大呼遗憾自己没有亲身经历。
于是咸宁便狂热地爱上了骑马和习武,她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随圣驾北征,亲历那金戈铁马、荡气回肠的战场。
然而和咸宁公主一起骑马,这是让若微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虽然在险境中为了逃生她数次骑马奔袭,也曾在也先的教导下学了一阵,可是若微对于马这种动物依旧十分畏怯,除了坐在马上闲庭信步地溜达,策马狂奔还是令她如临大敌、能避就避的。
“若微,你想什么呢,每次叫你出来骑马总是这副样子!”咸宁手执马鞭,英姿飒飒。
“我在想,我还是回去帮公主抄一百遍《女则》吧!”若微苦着脸回道。
咸宁一阵大笑:“瞧你,我带你出来骑马,就是感谢你陪我读书,帮我作诗,这叫取长补短!”说着,用马鞭狠狠一抽,那马儿立即向前冲去,“勒紧缰绳,双腿放松,微微抬臀!”
咸宁一边大喊,一边快马加鞭追了过去。
“小姑姑!”远远的奔来两骑,是皇太孙朱瞻基和弟弟朱瞻墉。
朱瞻基看着在前边颇为吃力的驾马奔袭的若微,顾不上与咸宁寒喧,立即策马追了上去,不多时两马并骑,朱瞻基伸手帮若微勒住缰绳,马儿才慢慢放下速度。
若微手抚胸口:“吓死我了!”
朱瞻基面上一沉,微微有些不悦,对追赶上来的咸宁公主毫不客气地说道:“小姑姑,若微不擅骑马,刚刚多危险!”
咸宁大笑:“正好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你不谢我,还来怪我,真真不识好人心!”
朱瞻基还待回嘴,若微抢先说道:“好了,今儿天气正好,如今马也骑了,不如回去放风筝吧,殿下,我的美人风筝,你帮我做好没有?”
朱瞻基点了点头:“不过没带在身边。”
“那又何妨?”咸宁一向爽快:“我和瞻墉回去取,你们到湖边等我!”
“好!”
马儿在树下悠闲地吃着草,而若微则跑到湖边丢着石子:“瞻哥哥,我们来比赛,看谁丢的远?”
瞻基点了点头:“你先丢吧!”
若微弯下腰捡着石头,挑来捡去,总也没有可心的,瞻基笑了:“捡个石头,也这般费劲!”
“我要挑个好看的!”若微一本正经地答。
“丢个石子而矣,这也要挑个好看的?”瞻基摇了摇头。
“那是自然,哎,没听说过徒有虚表吗?”若微振振有词:“不管是什么,都要图个外表,长的好看就是吃香!”
“你呀,又来歪解了!”瞻基看着一身素服的若微,映衬在阳光中是那样的夺目,而波光凛凛的湖水中她的一抹丽影又惹得人泛起阵阵涟漪,也许若微说的对,是呀,她就长得很美,因为美,才会被彭城伯夫人引进宫中,可是自己对她的喜欢,又不完全是因为她的外表,还有她的聪慧和善良。
瞻基笑了,注视着她,觉得格外的赏心悦目,然而,那是什么?她淡青色的长裙上星星点点的,瞻基的笑容一滞,随即呆住了。
“好了,看好了,我要丢了!”若微用力一扔,拍手雀跃,“看到没?到那株白色的莲花那儿?”若微转过头,看着一脸痴痴盯着自己的瞻基。
“怎么了?”她伸出手在瞻基面前晃了又晃。
瞻基扭过脸去,轻声说道:“快回去,衣裳污了!”
“啊?”若微初时并没有在意,然而当她转过头看到自己的裙子时,立时面红耳赤,扭身就跑。
瞻基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脸也开始红了起来,三年了,她终于长大了,一抹笑容悄悄浮现在他英俊的面庞上,若微,不管还要等多久,我都乐于伴你成长。
静静地想着,慢慢地走着,当他来到静雅轩门口的时候,却驻足了,不知怎么去面对她。
“殿下!”湘汀看到皇太孙朱瞻基在门外徘徊了好久又不进来,这才走上前行礼请安。
朱瞻基问道:“妹妹好些了吗?”
“里面躺着呢,殿下进去瞧瞧就知道了!”湘汀抿着嘴偷乐,而手上已经高高的将帘子打起。并向里面喊着:“姑娘,殿下来看你了!”
如此一来,朱瞻基只好进屋。
远远的,隔着一层纱帘,看着床上卧着一人,秀发散落,娇弱无力,面色潮红,静静地趴在床上,不由得心中一紧,走了过去,就坐在床边:“怎么,还是不舒服?”
若微稍一侧头,苦着脸轻哼一声:“你自然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受?”
朱瞻基脸上一红:“也好,这几日总该老实了,平日里没有片刻停息,如今也好好养养,转转你的性子!”话虽如此说,可是看着她趴在床上,而额上全都是汗水,眼神也不似不平时那般神采灵动,究竟还是心疼得紧。
而这时候,偏偏若微又紧紧咬着嘴唇,眼中似有泪水即要溢出,更是忍不住疼地轻哼。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紧紧攥着的玉手,关切道:“可是疼得紧了?不如让太医院开几副调理的汤药,也好过这样干挺着!”
而若微也不说话,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淌了下来。
“若微,若微!”瞻基何曾看过她这样,进宫三年来,日日相伴,她总是笑颜如花,开朗爽利,何曾有过这样娇弱无助的模样,立时心乱如麻,真恨不得以身相代。
而若微一边淌泪,一面说道:“我没事,就是想到此时如果还在我娘的身边就好了!”
瞻基看到如此,更是心疼,紧紧握着她的手哄着:“你别伤心,我去求皇爷爷,把你娘接来就是了!”
“呵!”此话一出,若微破涕为笑:“你好呆呀,这皇宫哪里是说进就进的地方?哎,我就是想想,想也没用,不过是身上不舒服,借题发挥,撒个娇罢了,你也当真!”
看她梨花带雨,无比娇柔,更比平时还要美上百倍,瞻基不由忘情,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若微也不挣扎,只是柔声细气地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瞻哥哥,我好怕,以前因为年纪小,总是倚小卖小,刻意取宠,有些错处,众人也不与我计较。可是如今一天大似一天,终究也要像她们一样小心逢迎、周旋度日了,长大了就要去面对那样的生活,而我又是这样无根无依的,我好怕!”
瞻基紧紧抱着她,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不愿意成为这宫里的女人,像她们那样整日里逢迎这个,巴结那个,处处算计又时时提防,没了真性情,若微,你记得,在我面前,你就是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要拘着自己,总有一日,我能让你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若微仰起脸,她凝视着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心中说不清的滋味,只是百感交集,从进宫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是要被许给他的,所以她强迫自己去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喜欢,让他沉迷。这里边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也分辨不出了,只是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好,是发自心底的,是简单纯粹的好,若微眼帘一垂,如蜻蜓点水一般,凑在瞻基的脸上轻轻一啄,随即把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瞻基被若微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惊了,被她吻过的地方立即像火一样烧了起来,他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抱着若微的手臂竟然有些微微发抖,过了好久,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抬起若微的脸,他发现她的脸一片粉红,一直红到耳后,他的眼中闪过一片惊喜。
“若微!”他举起手:“我发誓,我会记住这天,你成人的日子,也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而若微又羞又恼,直把头转过去,丢出一个软垫砸在瞻基身上,口中嚷着:“去去去,我乏得很,你到别处去,别在我这儿碍事!”
瞻基笑了:“好,我走了,我去求母妃,让太医院帮你配几副调理的丸药,然后再回来哄你服下,好不好?”
“讨厌!”若微好像真的恼了,她把脸转向里侧,又用被子蒙着脸,瞻基也不再说话,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向外走去。
“我走了,你也别捂着了,当心又中了暑气,还要吃药!”瞻基心情大好,步履轻松地走出静雅轩。
第三十八章 花容
出了宫门,若微立即像出了笼的鸟儿,欢快异常,本就绝色的容颜此时更是美得令人绚目。
紧随其后的咸宁公主不由叹息,转而对朱瞻基说:“瞻基,你可要看好若微,一会儿到了湖畔,人多眼杂,可别弄丢了!”
朱瞻基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同母弟朱瞻墉咧嘴一笑:“小姑姑放心,大哥自然会盯紧的,我看就差拿跟绳子拴上了!”
“二皇孙,你说什么呢?”若微故作微怒,指着朱瞻墉问,这个瞻墉只比她大上一岁,年龄相仿,性情相投,极其顽劣淘气,每每二人遇见,都要对上几句。
“好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天,你们俩就别打嘴架了,快快走吧!”咸宁公主劝着。
一身百姓打扮,咸宁扮作公子,若微装成书僮,即使如此,如玉的容颜,高贵的举止,仍然是让人侧目,后面远远跟着几名侍卫、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一行几人在城中东游西逛,最终来到了玄武湖。而这里早已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应天自古为赏荷胜地之首,又乃山水之窟,除玄武湖、莫愁湖、白鹭洲、乌龙潭外,城内外湖塘棋布,河道交织纵横,碧荷莲藕、龙虾鱼蟹比比皆是。
文人雅士均会在此日邀约亲友乘箫鼓画船,酒食弹唱,游赏于荷花荡中,为荷花祝寿。人们倾城而往,此日还会有赛龙舟。
租了一辆观荷画坊,几个人坐在其中,其乐融融。
“若微,你看,那就是环洲!”咸宁公主指着清澈如镜,碧波荡漾的湖面上的一个小岛。
“环洲!”若微举目一望,环洲位于湖的西南,形曲似环,想是故此得名。远远的望去,看那洲上遍植垂柳,微风拂来,宛如烟云缭绕,甚是好看。泛舟湖上,穿行于绿叶红荷之间,停船于垂柳塔影堤畔,尽情欣赏玄武湖的迷人风光,令人流连忘返。
若微看的有些痴了。
画坊驶入环洲,都停在此处,岛上有专门供应各色食物的小商贩,有莲藕、莲叶、粽子和莲子、莲花等等,“瞻哥哥,我要那个像玉如意一样的莲藕”。若微兴奋地喊着,瞻基立即示意捧篮叫卖的小贩留步,丢下几个铜板,捧了那个莲藕亲自递到若微手上。
看着如雪的湖藕,她呆呆的说着:“巨如壮夫之臂,一定甘脆无渣,回去做个糖醋藕,定是好吃得紧”。
“你呀,总是如此贪吃,当心以后胖了,我们瞻基看不上了!”咸宁以扇掩面而笑。
“那又如何?那我就在这玄武湖上做个采莲女,不知有多快活!”若微说着,扫了一眼瞻基。
此时停在他们画坊边上,那挂着一盏红灯笼的画坊上传来女子轻唱的声音:“江南女儿争采莲,莲花落尽红不妍。歌声一串遏云响,菱湖划出采菱船……”
若微不由小孩儿心性一起,也诵道:“上林柳腰细,新丰酒径多。小船行钓鲤,新盘待摘荷。”
那画坊上的女人卷起纱幔,露出一个笑脸,若微迎上去,相视一笑。
就在此时,那画坊中一阵喧闹,仿佛吵了起来。
“相公,你我新婚不过两日,你就狎妓不归,如今还要妾身追到这妓船上来?”众人寻着声音望去,一个面色暗黄,容颜丑陋的女子紧紧拉着酒桌上的一名年轻男子理论。
那男子微微一哼:“你长的如此模样,我没有休妻另娶,对你也算得仁至义尽,你还要如何?”
那女子眼中淌泪,别过脸去,紧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若微看了,有些不忍,随开口就是一句:“你要休妻,有何理由?”
那男子转过头来,果然是面若潘安,看到不过是个书僮模样的小孩子,也不作理睬,只是微一拂袖,举起杯来自斟自饮,又接着将邻座陪酒的妓女搂在怀里。
此举大大激怒了若微,于是口里连连喊着:“船家,停船”,两船相挨,若微一下子跳了过去。
瞻基不及阻拦,也只能跟上。咸宁公主与瞻墉觉得有趣,也跟着上了人家的船。而远远跟在后面的侍从面面相视,这可是妓船呀,跟还是不跟?
若微走过去,对着那男子问道:“我问你话呢?”
那男子轻哼一声:“何须要问,她自己就清楚得很!”
那妇人低垂着眼帘,此时听相公如此一说,反而不惧了,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相公,休妻也要犯七出之条,妾身何错之有?”
那男子叭的一下将筷子放下,怨气冲冲地说:“妇人有四种美德,你有几种?”
那妇人面上一黯说:“我所缺少的仅仅是容貌罢了。”
“很好!”那男子点头称是:“如此,亦还算有自知自明,那就快快下船,赶紧回去,不要在此处丢人!”
若微迎上前去:“此言大错!”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她。
“你既知道女子有四种美德,就一定知道大丈夫有百种品行,那么你有多少?”若微仰着脸,冷冷问道。
那人一笑:“我全都具备。”
哈哈,酒桌上的人笑做一团。那身边陪酒的妓女,更是在他面上轻轻一亲,轻浮得很。
若微正色说道:“百行以德为首,你好色不好德,怎么能说都具备呢?”
那人闻听,初时一愣,随即面带惭愧之色。有些恼羞成怒,刚待开口回击,他身旁一位锦衣公子将手中折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手背,眼中尽是制止之色。于是他生生的将话又咽了回去。
若微目光一扫,这才发现原来桌上还有两位公子。
坐在负心人左手边的那位,看起来十七八岁,长得很特别。精致的眉眼,闪烁着调皮的神情,此时正带着七分的好奇含笑看着自己。
那种含笑的温雅,眼光掠过后仿佛还有的探究,含而不露。
而坐在负心人右手边的这位,就是刚刚出手相阻的那人,他略显老成,长得十分英俊。五官棱角分明,眼神中有一股刀锋的凌厉霸道之气,还有一点儿亦正亦邪的感觉。此时正手拿酒杯,慢慢品味,仿佛周遭一切都充耳不闻一般。
若微打量着他们,有片刻的走神儿,然而看到他们身畔都各有一名歌妓相陪,不由厌恶,于是说道:“自比文人雅士,却如此轻浮寡义,传了出去,就不怕人轻视?人品如何一望便知,空有一张玉面亦是枉然!”
负心人转过身,定定的看着若微,有一时的恍惚,拱手而言:“受教了”!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想你也是有所苦衷,只是你既然已经将人迎娶到家,就该好好相待,也许你妻子文采德行,女工孝义都不输于人呢。”若微续言道,“你放下心里的芥蒂,就会发现她身上的闪光之处。”
那人轻哼一声,仿佛并不认同若微的话,然而看着满座众人,也不知是羞还是恼,终是强忍着点了点头,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遂领着妻子下了画舫。
“小姑娘,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有几分侠义之色!”妓坊上刚刚那位吟诗的姑娘打量着这一群人,话是对若微说的,而眼睛瞄着的却是朱瞻基,朱瞻基微微一窘,拉着若微的手就欲往外走去。
“慢着!”那女子脸色一变,“你们几个,不请自来,上得船来,三言两语,支走了我的客人,也不对我有个交待,这就要走了吗?”
那语气中透着一股清冷和威胁,咸宁在宫中一向被娇宠惯了,何曾有人这样在她面前放肆过,立时就恼了,几步走到她面前,凤目怒睁:“不然,你还要怎样?”
“哼!”那女子轻哼一声:“你说呢?”
此时桌上剩下的两位公子,对视之后,笑而不语,均作壁上观。
若微从手上退下一只玉镯,走过去放在桌上:“这样可以了吗”
“若微,不必如此!”咸宁出言阻止:“我看她能如何?”
若微轻轻拉了拉咸宁的袖子:“公子,她也不是故意与咱们为难,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咱们扰了人家,不如此,恐怕她们对上也不好交待!”
咸宁脸上仍是气鼓鼓的。
若微转过身,又对那女子说道:“姐姐虽然在这画坊上做着与人陪笑的营生,只是需记得莲之可贵就在于出淤泥而不染,身处湖中不能选择,但是做莲还是做蒲,却是由得自己的,今日莲花生日,我们相遇,也算有缘,我送姐姐一句话‘花容兼玉质,侠骨共冰心’。”说罢深深一个福礼:“今日之事,全凭一时义气,多有得罪了!”
第三十九章 相交
那女子显然出乎意料,她很是恍惚,虽然知道这个小书僮是女孩子,也知道他们几个衣着华美,举止不俗,却没有想到,她小小年纪会有这样的见地。
她拿起桌上若微放的那只玉镯,“这个,我留下”,随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金钗,递给若微。
四目相对,胜过无数的话语,唯有相知。
若微展颜一笑,伸手接了,并不推托:“谢谢姐姐!”
“你说的句句如珠,只有一句错了,这船是我的,当初被别人所卖流落烟花,如今确是自己当了主人,我就是这附近媚春坊的老板,即使是下贱如妓,人人唾弃,我也要自己做主。”她目光真挚,眼中含泪,对着若微,不像是对着一个小孩子,却像是多年相交的知已良伴。
若微眼中一热,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
“除了这画坊,在秦淮河畔,就是媚春楼所在,你可以到那里找我!”她面露和色,眼中有期盼之色。
若微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她举着手中的金钗,“以它为凭!”
“我叫羽娘!”她眼中的泪水闪烁着,不知为何喜为何悲,只是觉得如同遇到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那般亲切难舍。
“我叫若微!”若微仰着小脸,呈给她最真诚的笑容。
倚在船头,看着她们一行人渐渐远去,羽娘面上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
而桌上的两位公子,那位年少的长着一双笑眼的公子立即苦下了脸,以手托腮,一副愁容。
而那位面色清冷年纪稍长的则开口笑道:“瑛弟,怎么样?对这未过门的媳妇可还满意?”
被唤作瑛弟的男子立即一副如临深渊的样子,捶胸顿足道:“什么金枝玉叶,大明公主,我看也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刁蛮丫头!”
“哈哈!”那位年长的公子大笑连连:“性情如何倒在其次,长的确实艳若桃李,不过,为兄现在很是替瑛弟担心,日后洞房花烛夜,公主殿下认出你来,想你曾经身在妓船上,看你如何应对?”
“许兄又来取笑,这有何难?她来得,我更来得!”他眼睛一转,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身边的那个丫头倒是有趣得很!”
“你少来!”许姓公子立即拿起折扇在他头上轻轻一敲:“公主还没嫁到你家,连她身边的人就开始惦记了?我劝你趁早绝了此念!”
“两位公子,人家都走远了,还念念不忘呢?”羽娘轻抬玉手,斟酒相劝,一时间,歌舞乐起,一派迤逦。
而若微一行也上了自己的船,驶离了小岛。
“若微,你不该告诉她你的名字!”咸宁公主忧心忡忡。
若微似有不明:“为何?”
“你真笨!”瞻墉抢着说道:“她是一个妓女,你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日后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宫里,挨板子受罚都是轻的,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啊?”若微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只是转念间,又回道:“只是,她既坦白相告,我又怎能相欺呢?”
“恐怕……”朱瞻基看着若微,心中有些不忍,终于还是说了:“此人城府深得很,摆明了是要有意巴结,恐怕日后……”
咸宁点了点头,颇为赞许:“瞻基说的正是我的担心!”
“算了,说都说了,管他呢?”若微狠狠摇了摇头:“三位殿下,小妮子饿得紧了,咱们去哪儿饱腹一顿?”
“呵呵!”咸宁笑道:“你想得美,想在外面吃的过瘾,可惜不行,咱们今儿就是求了恩典出来半日,贵妃娘娘说了,午时前要回去用膳。”
“啊,这么惨呀!”若微夸张的叫着:“早知这样,还不如让紫烟做些膳食带上,也好过现在饿着肚子!”
“其实,我知道有个地方。”瞻基踌躇着,很是犹豫。
“什么地方?”若微与瞻墉立即来了精神。
“听太傅说过,夫子庙附近有家晚情楼,酒菜小食极为不俗。”瞻基欲言又止,拿眼看着咸宁,又看了看船尾的侍卫。
“大哥,小弟有个主意!”瞻墉拉着咸宁公主说:“小姑姑,咱们就去那儿吃点儿东西,然后再赶回宫里,就跟贵妃说咱们出一次宫不容易,若微吵着要去夫子庙看看,所以回来的迟了。”
“讨厌!”咸宁公主还未答话,若微已然抢先白了瞻墉一眼,“二殿下,你真够坏的,贵妃面前怎么不说是你想去,偏将我扯在前面!”
“谁叫你得宠呢,天天把咱们贵妃娘娘和母妃哄得团团转,两边讨好,不拿你挡箭,难道拿我吗?”瞻墉也不示弱,立即顶了回去。
咸宁喝道:“好了,又吵,别吵了,既然出来了,半路回去,好没意思,不如就去看看,大不了回头再请罚好了!”
“太好了!”若微与瞻墉拍手称快,瞻基脸上也露出浓浓的笑意。
她们到达“晚晴楼”时,正近午时,店内早已高朋满座,雅座包间一概没有,只有一张临近门口的桌子还空着。
看着略显嘈杂的环境,瞻基与咸宁不由微微有些迟疑,是否入内,是否就在此处就餐,他们在门外犹豫不决。
若微与瞻墉倒是兴致勃勃,径直走进去,店内虽然客人很多,但是摆放有序。局促却不零乱。桌上的青瓷茶碗,幽雅的江南丝竹均让人耳目一新。
这四位虽然年纪很轻,但是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于是店小二殷勤地前来招呼:“四位客官,真是对不住了,没有清静的位子了,就门口这桌,您看是将就着,还是稍等片刻?”
瞻墉抢着说道:“就这桌吧,让爷等着,看着别人吃,算了吧,要是你们的菜好,让爷站着吃都行!”
“哈哈!”店小二一阵大笑:“瞧您这位小爷说的,那好,请这边坐”,说着立即递上菜单。
见状,咸宁与瞻基相视之下,也只好坐下。
菜单在几个人手上传着,都不知哪个好吃,该点哪个。
若微问道:“小二哥,你们这儿的特色是什么?捡最拿手的上,不过可着一两银子花,超了,我们可不付钱!”
那小二乐不可支,连连应着:“哪能呢,你几位信的过我,才让我推荐的,我哪能坑你们呢!”
不多时,上来十六样特色小点。由于稀奇,每上一道小吃,若微都细细的问着名字和材料。这些风味小吃,分别是五香芸豆、萝卜丝酥饼、什锦素裹包、香葱油饼、牛肉锅贴、晚晴臭干、开心烧卖、栗子窝头、鸡汁干丝、如意回卤干、美味鸭血汤、天麻牛肉汤、养颜豆腐涝、酒酿粟米羹、桂花糖芋苗、清蒸鸡脯,荤素兼备,甜咸宜人。
而每道菜所用的盅、盏、碗、碟,都小巧可爱,仅有寸余之径,犹如在品茶论道。
四人相对而坐,谈笑风生,尽情地享受着秦淮小吃的可口美味,同时欣赏着店内艺人为客人弹奏的曲子,高雅清幽,赏心悦目……
忽然若微似有醒悟,又各点了几样觉得好的,让小二端到外面,给候立在此的侍卫品尝。
那小二也是机灵,又从室内搬了几把椅子摆在外面,支了个小桌,沏了壶茶,如此又算令开一席。
此时门口来了一位衣着破旧面上蒙尘的后生,进得室内,四下张望。那小二立即出来相迎,并无怠慢之色:“客官,是要吃饭吧,只是如今位子都满了,如果你只是一人,则可以与其他客人拼桌。”
那年轻后生点了点头:“麻烦小哥!”声音低沉,听起来有几分怪异。
若微凑在咸宁耳边说道:“想必这晚情楼的老板果然是良善之辈,若是别的店,恐怕早就轰了出去了!”
咸宁点了点头,只是看着那人满身污垢,不由得转过身去,掩鼻而闪。
小二转了一圈,自然没有人愿意与之拼桌。
若微看着瞻基,眼眸一闪,似有期待,而咸宁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别让她过来,要不我跟你翻脸!”
瞻基微微一笑,唤来小二:“小二,你门口正好有两棵大树,树下阴凉畅快,何不在那里置上两桌,不介意的客人,可以在那儿用餐,也甚是惬意!”
那小二眼睛转动,立即点头,闪身退下:“我问一下掌柜的!”
不多时,一阵风似的搬来桌子置于门外。终于安顿了那个年轻后生。
吃的差不多,正待结帐,忽然听得外面吵了起来。
第四十章 错缘
“你这个人,没钱你还来我们晚情楼吃饭!”自然是店小二。
而那个声音极为微弱:“钱被人抢去了,再也不敢在小店吃饭了,怕遇到坏人,一直听说你们晚情楼仁义厚道,这才大着胆子来这里用餐的!”
“我们是仁义厚道,那也不能吃白食呀,你要是刚才明说,我给你找些剩饭,也不值些什么,可是如今,都正式走了帐,传了菜,你还要了那么多,你说我怎么办?”小二又气又恼,跳着脚转着圈。
“我,我饿了好些天呢,如今想要去投亲,没有盘缠和干粮,已然寸步难行。”那人的声音怯怯的,说不出的可怜与无助。
若微轻轻一笑,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咸宁瞪了她一眼:“现在你怎么不好心了,刚刚的义气哪里去了?你怎么不去帮人家解围呀!”
若微只笑不语,拿眼环顾店内:“自然用不到我出手,这天子脚下,夫子庙旁,就没有仗义疏财的性情中人吗?”
“我去!”瞻墉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下,看着瞻基,“哥,给我点银子!”
若微扑哧一笑,指着他:“你呀,无事忙,稍安勿躁,再等等看!”
虽然瞻基也很想出面相调,只是听若微如此讲,不由皱了眉头,若有所思,然而过了半晌,外面的叫骂与哭泣声越来越烈,店内的人充耳不闻,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若微,终于起身走了出去。
若微暗笑,轻声说了句:“且看大英雄如何救美。”
“什么?”咸宁与瞻墉莫名奇妙,“美?在哪儿呢?”瞻墉晃着脑袋跟了出去。
瞻基走出店外,拉住小二:“罢了,多少银子,值得如此,记在我们帐上,一并结给你!”
那小二转怒为喜,连连称是:“如此,这三桌一共是一两三钱。”
瞻基从怀中掏出二两银子:“再给她备些点心,带在路上用吧!”
小二立即变脸,对着那后生说:“还不快谢谢这位公子,你遇到圣人了!”
那后生低着头冲着瞻基深深一揖。
瞻基微微一笑:“不妨事!”说完又转身进屋,刚刚坐下。
那后生即跟了上来:“我系上游遭水灾而外出逃荒者,所带银两路遇歹人被劫,如今逃荒在外,再走亦无归所,且无故受恩,无以回报,想来想去,不如嫁与公子为妻。”
原本喧闹的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众人皆把目光投向那个衣着破旧的后生,只见他将额前的碎发拢在耳后,放下帽子,一头秀发披散下来,众人这才发现,原是一个年轻女子。
咸宁公主大愕,面上尽是惊色。瞻墉立即拍手叫好:“果然是一美,正好,我大哥还未娶亲呢!”
瞻基面上一红,又羞又窘。
而若微独坐一旁,默默打量,笑而不语。
瞻基无奈,只得起身拱手见礼:“在下家贫,恐怕难以给姑娘安定的生活,还请姑娘另择良人吧!”
众人明知此语为婉言相拒的意思,可那女子亦不恼,只是突然撩开衣袖,臂露三只金镯,说:“此乃嫁资,不足忧也。”
“咦?”室内众人纷纷诧异,一时间议论纷纷。
若微狠狠瞪了瞻基一眼,遂说道:“姑娘可是效仿先贤东魏丞相高欢之妻,甘冒天下之忌,当街为己择夫?”
那女子对上若微的眼,神情中微微有些诧异,打量着这个年幼的书僮打扮的小童,淡淡一笑:“正是!”
若微点了点头:“如果刚刚不是我家公子出面解围,而是他”,若微指着店小二,又指着西墙内一个大腹便便的老者,“亦或是他,你也如此以身相许吗?”
那女子不由一愣。众人立即拍手叫好:“问的好!”
瞻基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看着若微,此时她虽然面上含着三分笑,但是他心里明白得很,她分明是已经恼了。看着她恼,他反而涌起一丝甜蜜,这就是所谓的吃醋吧。
那女子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咬了咬牙,狠狠说道:“不论老幼病残,我认准的便是终此一生,就是他了!”
“很好!”若微赞许地点了点头,回首看着瞻基:“公子,这位姑娘如此有情有义,才识胆略俱全,又当街露臂自带嫁妆,诚心实意。我看公子就从了,促成这桩美事,也好从此传下一段佳话!”
瞻基愣住了,他不明白若微为何会如此说,只在一怔之间,若微已然出了店门,大步向外走去。
咸宁也狠狠瞪了一眼瞻基,紧紧跟在若微身后,出了店门。
瞻基抬腿要追,而那姑娘偏偏伸手相拦:“公子,如果公子不允,那么祥儿这只手臂唯有砍了去!”
“啊”,众人大惊失色,瞻基进退两难,而殿外的侍从终于一拥而上,护着瞻基匆匆离去。
乾清宫内,朱棣手执茶盏,听着总管太监马云的汇报,不由有片刻的失神儿。
“陛下,是否需要奴才好好严惩那几个不长脑子的蠢才,让他们跟着皇太孙和公主殿下,还偏偏又上了画坊,又去了饭馆,惹出这许多事情来,真该重重责罚才是!”马云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拿眼偷偷观着天子的神色,希望能从中揣测出一二。
朱棣眼皮轻抬,微微扫了一眼马云:“不用,知道回来如实禀告就好,这些孩子也该有些历练,想当年,朕像瞻基那般年纪的时候,早都上阵杀敌了!”
朱棣似要昏昏睡去,临了又说道:“去,查查那个女子的来历。”
马云微微一怔:“是那个妓女,还是?”
“自然是那个当街选夫的女子!”朱棣微微一笑:“有点意思。”
“是”!
朱棣挥了挥手,马云识趣地退下,一出门伸手摸了一把额上的汗,心想,本以为天子会大发雷霆的,怎的如今这般温和,实在有些参不透。
而独坐室内的朱棣,面上微露笑意,眼光深邃,心中道:“花容兼玉质,侠骨共冰心”,他暗暗赞赏,这样的她才是你的女儿,当马云前些日子禀告,查访的结果,宫中擅弹琵琶的不是他的宫妃才人,而居然是客居东宫身份尴尬的那个小人精,孙氏若微,自己倒真有些踌躇了。
进宫前已经查明孙氏三代,实属身家清白,又有广孝和彭城伯夫人双双推荐,本想备位东宫,待日后许给瞻基,没曾想,她竟然会是她的女儿。
就在朱棣费神思量的同时,东宫太子妃听着瞻墉的学舌,心中又惊又喜,一时悲伤不已,若微以她的智慧点拨了画坊上那位嫌弃妻丑的相公,让她们得以和睦。不由得又想到自己,张妍想到她的夫君,太子殿下。又想起当初自己得知将被册立为燕王世子妃时候的心情,那时的朱高炽,身体肥胖,体虚气喘,私底下,丫头们都担心在闺房中,他能否行人事都不可知,自己是如何的委屈与不情愿。
后来的日子中,太子的仁厚与博学,一点儿一点儿打动了自己,终于也算和美,相继有了瞻基,瞻墉兄弟姐妹几个孩子,可是初尝人伦的太子殿下,体味到闺房之乐后,竟然沉迷其中,相继纳了七八位选侍、嫔妾,自己也只好收起所有的委屈,把全部的心思放到教育瞻基与瞻墉上,对于男女之情爱再无半点儿眷恋。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若微呀,你虽然聪慧、究竟还是个孩子,你怎么知道这心要是不在你的身上,这外因是无论如何不能令其改变初衷的。
静雅轩中,房门紧闭,瞻基站立在门外,对着那扇门,面上尽是焦急之色:“妹妹,妹妹,为何恼我?”
紫烟与湘汀和内侍小善子,也是一头雾水,立于左右帮着劝慰。
只是任她们怎么叫,若微都没有打开那扇门,因为她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公主殿下”,看到咸宁公主丽影进入院内,紫烟等人立即请安行礼,咸宁公主看到房内情形,摇了摇头:“你们下去吧。”
她走过去,将站在门口的瞻基拉到西阁,用手轻轻一戳他的额头:“小呆子,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错了?”
瞻基茫然地摇了摇头,对着咸宁一拱手:“我哪里错了?姑姑请明示!”
“那女子向你求亲之时,你以家贫相拒,看似拒绝实则是欲允还拒,你的穿戴与出手如此阔绰,何曾像是家贫之人,分明是羞涩之时的一句调侃之言,任谁听了,都像你有意相允!”咸宁公主看着瞻基,似笑非笑,“我还奇怪呢,莫非你真的看上那个女子了?”
“小姑姑,你快饶了侄儿吧!”瞻基深深一揖,“我哪里是欲允还拒,我就是拒绝,不过念她一介女子,总要全了面子,所以才胡乱找了个借口!”
咸宁呵呵一笑,又叹了一口气,用手指着东阁紧闭的房门:“你若真想拒绝,何须胡乱找个理由,你当时只需指着若微,说早有心仪之人,恕不能从,岂不干净?”
瞻基闻此言,神情一顿,立即恍然大悟,瞻基连忙几步跑到东阁门外,用手打门:“妹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下次我一定说,家中早有娇妻,可好?”
门突然开了,若微满面通红,狠狠丢出一个枕头:“你还想要有下次,出宫一次,就有人扑上来认夫,你还想着下次?”
“我?”瞻基一时语迟,怔怔的立在当场,尴尬异常。
咸宁走进屋,拉着若微的手,又拉起瞻基:“好了,两个小冤家,天天吵,偏又离不开,我去求父皇,不如早点把你们的事办了,可好?”
“公主殿下又欺负人!”若微甩开手,红着脸,闪身走开。
而瞻基冲着公主又是深深一揖:“如此,侄儿先谢过公主了” 大明皇妃(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