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雨打梨花深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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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雨打梨花深闭门
第五十一章 选妃
乾清宫东暖阁内,罗汉床上,朱棣与身穿褐色袈裟的僧人姚广孝正在对奕。
姚广孝幼时出家为僧,法名道衍,苏州人。通儒、道、佛诸家之学,善诗文。与文学家宋濂、高启等交友,又从灵应宫道士席应真习道家《易经》、方术及兵家之学。
洪武十五年,明太祖朱元璋选高僧侍诸王,为已故马皇后诵经荐福。经人举荐成为当时还只是燕王的朱棣的重要谋士,随朱棣至北京住持大庆寿寺。此后得以常入燕王府,参与夺位密谋,成为朱棣的重要谋士。
朱棣“靖难”称兵前,他曾推荐相士袁珙以占卜等方式,并通过对当时政治、军事形势分析,促使燕王朱棣坚定信心;又于王府后苑训练军士,打制军器,作好军事准备;建文元年六月起兵前夕,计擒北京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靖难之役中,他留守北京。十月,辅佐燕王世子朱高炽率万人固守北京,击溃朝廷数十万北伐之师。此后,仍多赞谋帷幄,终使朱棣夺得皇位。
朱棣即位后,初授官僧录司左善世,永乐二年再授为太子少师,复其姓,赐名广孝。
如今的姚广孝已经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平生的抱负悉数得以实现,早以厌惧了官场争斗的凶险,所以虽然受官,却未改变僧人身份,于是,大明朝堂之上便有了这样一位僧服光头的官员。
一再恳辞之后,朱棣允许他只担任皇太孙朱瞻基的辅导讲读,及主持《永乐大典》、《明太祖实录》等书的修纂。
其博通精深的学识和修养对皇太孙朱瞻基有较大影响,然而今天,他再一次提交辞呈,要归隐山林。
朱棣不允,而姚广孝又一再坚持。
这才有了天子与谋臣的最后一奕。
这一奕,如果赢,便可以从此远离朝堂和纷争,但是坐在对面的对手是喜怒无常,手操生杀大权的大明天子——朱棣,要赢又不能赢的太过轻松,所以着实要好好费心筹谋一番,姚广孝手捻佛珠稍加思索之后,口中轻念道:“阿弥陀佛。”
随后便落下一子,朱棣定睛一看,随即便笑了。
“朕知道你会赢,但是却不知道你会以怎样的方式来赢?”朱棣抚须而视,看着那棋局,心中不免有些离愁:“广孝这次真的要走了吗?”
姚广孝苍老而泛黄的面上那双阴郁的三角眼微微一闪,目光柔和却又如此坚定,他神色肃然,只微微点了点头。
朱棣心底一沉,面上已然变了颜色,恳切地注视着姚广孝。
姚广孝手捻佛珠,面色一缓:“万岁可是还有何心事难决?”
朱棣笑了:“什么都瞒不过卿。如今心头之事,就只剩下一件要紧的,也算不得难决,不过想让广孝为朕卜上一挂!”
姚广孝微微一愣:“是为了皇太孙纳妃之事?”
朱棣点了点头。
姚广孝盯着朱棣,只是想从他的神色中参透端倪显然不那么容易,正在纳闷之际,朱棣忽开御口。
“当初广孝曾经为基儿占卜过,说他“宜向济水畔求佳偶”,广孝并为其亲访济水之滨,为朕推荐了若微那丫头,巧的是此女也正是太子妃之母彭城伯夫人举荐的,所以朕便令她入宫,由太子妃育在东宫。”
姚广孝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只是今日万岁提及此事,可是对那孙氏若微有所不满?”
朱棣眉头微拧,看了一眼侍立于侧的太监与宫女,挥了挥手,众人退下。
“也非不满,这孩子琴棋书画、才学品行都十分出众,与基儿情义深厚,朕也很是喜欢,只是……”朱棣稍稍一顿,没有再接语。
姚广孝仿佛明白了:“只是因为那若微也正是彭城伯夫人推荐的,而彭城伯夫人与若微同为邹平、永城两地乡亲,万岁是担心百年之后,这两朝帝后均出自一隅,恐她外威做大,危及社稷?”
朱棣看着姚广孝,虽然没有明言,但这意思姚广孝已经明白了。
他闭目凝神,掐指微忖。
若微既是天命如此,罢了,这也算是她注定的波折吧。
当姚广孝睁开眼睛的时候,面上已经释然了,他开口问道:“万岁可是心中另有良配?”
朱棣这次神色终于缓开,他微微点头:“广孝当日说过,基儿的良配在济水之滨,那邹平是济水之滨,而相比之下济宁则更近乎,朕曾命司礼监慎选,光禄寺卿、锦衣卫百户胡荣的第三女胡善祥原籍正是济宁。”
姚广孝频频点头,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浮现他脸上,他笑而不语。
朱棣不免起疑:“广孝认为可有不妥?”
姚广孝双手合十,只默念了一句佛号,再次抬头对上天子之目时,他淡然说道:“万岁‘金口玉言’已出,广孝不再多言,只是孙氏女入宫已过六年,如今正值及笈,而彭城伯夫人与太子妃那里,陛下如何对待当初的‘允诺’?”
朱棣微微低头,看着桌案上的那盘棋,稍加思索之后说道:“若为基儿的情义考虑,或者可以封个皇太孙嫔的名份给她,不过……”
朱棣拿起一粒棋子握在手中,目中似有不忍,又终是寒光一凛:“若从大局着眼,既有贤妃相伴,就不能再有宠姬侍在左右,否则醋海生波,还是后患无穷!”
“陛下!”就是曾经为朱棣筹谋半生,帮着他夺下江山的谋士姚广孝此时也不由微微胆寒,那若微是自己荐入宫内的,如今为了一个没有影子的所谓的百年之后的外戚做大这样莫须有的罪名,难到就要让她去死吗?
“陛下!”姚广孝刚待开口再劝。
朱棣却笑了:“先生果然老矣,这心比起前些年着实是太软了!”
“这……”通常天子如此说,就是无须再议。
姚广孝一脸阴郁,怔在当场。
“先生请放宽心!”朱棣此时忽然改了称呼,依旧是十多年前在燕王府中对姚广孝的称呼,他和颜悦色道:“既然她与宫闱有缘,朕便留她在宫中,只是百年之后,一道恩旨,命她相殉,也省去了武代李唐的悲剧!”
姚广孝饶是心中再有定力,这一次竟然也失算了。
没有让她死,万岁说的很明白。让她留在宫中,伴君左右,伴在谁的左右?朱棣吗?那么待到朱棣归天,令其殉葬,从此便干干净净。
这算是他对若微的肯定和宠爱吗?
这算是真正为自己百年之后的太平盛世与爱孙瞻基着想吗?
天意难违,君心莫测,原来真的如此。
姚广孝心中黯然,只是饶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周易却不知道此时他们口中提及的那位同样来自济水之滨的胡姓女子,现在就正在宫中。
胡善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慌张失措过,她是锦衣卫百户胡荣的三女儿,家世不算显赫,更不是家中长女,虽然有些才艺在身,可是并没有让外人知晓。怎么会一朝就被选入宫中呢。
今日一早,便被家人以一顶二人小轿送到宫门口,自有太监引着来到西内的一排偏殿外,此时才放下心来,原来不只是自己一个人。
立于一排等候检选的,还有其他九位女子,看起来年龄相仿,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婀娜,面容姣好,一个个都垂首含羞,屏息静立。
不多时,一位身穿绯红色蟒衣的中年太监出现在人前,胡善祥拿眼细瞅,只见他衣襟左右绣着两条行蟒纹,除此之外,在袍裙当膝处还饰有横条式云蟒纹装饰,这便是膝斓,这样的服色在太监当中也算是极品了。
边上的小太监立即唱念道:“这位就是咱们司礼监黄俨,黄公公!”
“见过黄公公!”众女子深深行了个万福礼。
黄俨点了点头,朗声说道:“咱家在此先恭喜各位姑娘,一会儿自有宫内年长的教养嬷嬷来给各位验身。经过今日这关,三日后,由东宫太子妃和皇太孙亲自典选,一位皇太孙妃,两位皇太孙嫔,便从你们十人当中选出,所以,咱家在此先给诸位道喜了!”
原来如此,胡善祥这才想起,此人分明就是前些日子出现在自家厅堂之中,与爹爹关起门来密议许久的那个人。
胡善祥心中满是疑团,只是此时容不得细想,只见黄俨手拿名册,逐一检选。
叫到自己的名字时,他居然一切如常,仿佛初见,胡善祥更加不解,只是如今只有听之任之了。
检选完毕之后,众女便依次进入西内暗室,而出来时都是面上飞霞,娇羞怯怯。
胡善祥最后一个入内,室内有两名嬷嬷,其中一人冲她微微一笑,上下打量:“请去除衣衫!”
胡善祥大愕,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面上极为惊恐。
其中另外一人看着她,面色含笑:“姑娘莫惊,入宫待选,都是这样的,别说是给皇太孙选妃,就是这宫里的粗使宫女,也要验个明白,才能入内的。”
胡善祥抿着嘴唇,眉头微皱,不禁想起今早临出门时,娘亲的叮嘱:“女儿此去,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咱们胡家上上下下这几十口子人,不求荣宠,但求平安,宫中比不得家中,规矩大,人口多,少不了要受些委屈,女儿就多担待吧!”
想到此,便把心一横,衣裳尽褪,站在她的面前。那嬷嬷仔细打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玉尺:“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不痔不疡。”
一面看一面又说:“目波澄鲜,眉妩连卷,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
另外一人则详细记录在案。
她的目光由上及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脐容半寸许珠,胸乳菽发。”
胡善祥不免有些云里雾里,先是想着这词藻运用得如此美妙,随后细细品味,方觉得那是在形容自己,又不免有些汗颜。
随后,那中年嬷嬷指了指帘后的一张美人榻,“请姑娘走过去躺在上面”。
胡善祥如依而行。
“弓腿!”她语气平静。
此时只有强作镇静,如她所说,做好准备,只等着她来看。
平生以来第一次接受这样的检查,气味、颜色、甚至她还以手轻触花萼之弹性与柔软程度,饶是胡善祥平时一向大度爽朗,此时也满面通红,眼中含泪。
好容易盼着一切都结束了,这才得以分配住处,暂时歇息。
“胡善祥、袁媚儿、曹雪柔,你们三个分住一室!”
就这样,胡善祥与袁氏、曹氏共分一室,那袁氏与曹氏,一个活泼好动,一个娴静如水,年幼的袁媚儿,拉着曹雪柔问道:“姐姐多大?家在哪里?”
曹雪柔浅浅一笑:“我十七,是苏州人氏。妹妹呢?”
袁媚儿一口标准的北地口音:“我说姐姐看起来如此娇俏美丽,原来是苏州人氏,说话也是极好听的,不像我,我是北京城南大兴人氏,此次从北面一路而来,在车里颠簸了好些日子,如今正是腰酸腿痛,又困又乏!”
袁媚儿说话极快,又十分的干脆爽利。
她把头一歪看到了胡善祥,不由笑了:“胡姐姐的名字好大气,刚刚在外面听到,我们几个都是略带女孩儿气的名字,只有胡姐姐,听起来就觉得有些雍容,我猜胡姐姐,莫不是我们当中的贵人?”
胡善祥心中有苦难言,只是淡淡一笑,没有答复。
袁媚儿自知无趣,冲着曹雪柔眨了眨眼睛,自嘲道:“一路之上闷得紧,见到姐姐们就不由得聒噪起来,姐姐们莫怪才是!”
她如此一说,胡善祥才知道自己刚刚的反应太过冷淡了,于是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拉起她的手说道:“妹妹哪里话,刚刚姐姐是一时心烦,不是冲着妹妹,而是突然才得知我们入宫的原由,又惊又怕,一时没了分寸!”
袁媚儿闪着灵动的大眼睛,看着胡善祥,有些不知所措。
而一旁的曹雪柔则目光中露出关切,她压低声音问道:“难不成你入宫,家里人没有事先告诉你?”
胡善祥微微叹息:“我只当是与我大姐一样,只是来做个宫女,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放出宫去,哪成想会是这样?”
曹雪柔与袁媚儿对视之后,面上也是一派哀色。
袁媚儿更是口无遮拦:“原来姐姐是被家人骗来的!”
忽然她神情一变,立即喜笑颜开:“姐姐莫要难过,我来时听父兄说过,皇太孙不同于一般的王孙贵戚,他不仅英俊潇洒,而且少年老成,举止得体,才学武艺都是一流,更难得的是,虽然已经成年,可是府中并无姬妾,人品是极好的!”
“人品是极好的?”胡善祥心中更加悲泣,好又怎么样?能好过他吗?
看她神色忽明忽暗,曹雪柔轻轻碰了一下袁媚儿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第五十二章 玄虚
几日后,城曲堂内咸宁公主凭栏远望,面上很是焦急。而坐在一旁的若微怀抱琵琶凝神静思,如玉的十指在琵琶弦上流泻,此起彼伏的弹拨之音交错,一曲流畅的《阳春白雪》骤起,忧伤的感觉缓缓而出,像是铺散的丝绸,又像展开的书卷,更像是一泻千里的月光,阵阵拨音,纯净婉转的音色之中透着骨子里的刚劲与沧桑。
“若微,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别急,我再去求求父皇!”咸宁公主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
琴音骤止,若微淡然一笑:“公主对若微的好,若微铭感五内,只是天子的金口,岂能朝令夕改呢,求也无望,不如顺受吧!”
只此一句之后,她又恍若无事人一般,自顾自地弹起琵琶来了。
只是这顺受二字说的如此简单,可是面对这样的变故,又有几人能坦然面对呢?
柔仪殿内,朱棣歪在床榻之上,王贵妃手拿锦扇小心地为其扇着。
而立在殿内的太监总管马云则如实回禀,不敢有半分的隐匿。
朱棣半晌之后,突然睁开眼睛:“她真的如此平静?没有哭闹?”
马云打量着朱棣的神色,小心应对:“正是,只是陪着公主在城曲堂弹琵琶,并没有说什么,听小扣子说,他过来的时候,那音律还在耳畔盘旋呢!”
“弹的是什么?”朱棣看似随口一问。
马云不由大感意外,看了一眼身边的王贵妃。
王贵妃会意,低笑着说道:“万岁,马公公手下的小太监,有几个是通音律的?能知道在弹琵琶就不错了,怎么还会辩出曲目来?”
朱棣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马云:“东宫那边,一切太平?”
马云立即答话:“是,今日一早,太子妃就令皇太孙移驾东宫,如今正在检选,司礼监黄公公也侍候在侧!”
“好,你去吧!”朱棣仿佛倦了,身子向后一歪,闭目凝神,不再言语。
马云与王贵妃对视一眼,目光中尽是感激之色,这才躬身退下。
太子东宫大殿之上。
太子妃居正位,皇太孙朱瞻基居左下。
十名盛妆少女分列两排站于殿内。
当值尚仪手拿名册,一一念其姓氏,介绍其籍贯、出身,家世、才学。
朱瞻基面沉似海,默不作声。
太子妃微微示意,东宫大宫女慧珠手捧托盘,跪在朱瞻基面前,托盘之中放着三块玉牌,示意朱瞻基走到殿中,将玉牌交给中意之人。
可是朱瞻基迟迟没有动作。
整个大殿气氛凝重,压抑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司礼监黄俨心知肚明,却不敢有半分怠慢,只得示意尚仪女官又把名册重新念过,于是十位待选淑女再次一一行礼。
太子妃面色越来越难看,看来昨晚对瞻基的谆谆教导都付之东流了,许是站的太久了,又许是太过紧张,殿中居然有一名身形娇小的待选女子,竟然昏了过去。
太子妃此时不得不开口说道:“皇太孙以仁孝之心为诸行之首,在选妃之事上也不愿擅专,如此甚好,就从了皇太孙的心愿,请黄公公去往柔仪殿,禀万岁与贵妃娘娘旨意后再做封赏吧!”
此语一出,众人皆长长松了口气。
待选秀女被尚仪等女宫引领着行礼后退下,她们刚一退下,太子妃张妍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基儿今天此举是何意思?”
皇太孙朱瞻基站起身形,在太子妃面前跪下:“母妃自然知道孩儿的意思,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殿下!”慧珠忍不住插嘴道:“娘娘也是无可奈何,这都是万岁的意思,咱们娘娘能去跟万岁争辩吗?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违背圣意呀!”
朱瞻基低头不语,一脸激愤。
正在此时,殿外走来一人,正是太子妃之母彭城伯夫人。
一入殿内,看到孙儿跪在当场,立即过去相扶:“基儿快起来,我与你同去面圣,我倒要以亲家的身份去问问万岁。为何言而无信?当初若微进宫,就是钦定的皇太孙妃,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且不说我们的悉心教导,就是你们俩的情义,怎么能这样说断就断,居然连以嫔妾身份入侍皇太孙府这样退而求其次的要求都不允,生生的把你们拆散,这是为什么?”
“母亲!”太子妃又急又恼,冲着慧珠连连使着眼色,慧珠明白,立即走到殿外相守。
“母亲莫急,基儿,你也先起来!”太子妃张妍定了定神儿,这才说道:“母亲,基儿不懂事,难不成您也没看出来吗?万岁此举,名为否定若微,实则是对我们的一种提点,这几年父亲与两位兄长的官做的越来越大,如果若微再入主东宫,恐怕万岁便不能安寝了!”
听太子妃如此一说,彭城伯夫人立即手抚胸口:“我的老天,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一层!”随即又像是猛然觉醒:“可是,你兄长与父亲的官都是自己用血汗换来的,这些年在天寿山督建帝陵,在北京修建宫苑,连你嫂嫂生产,父亲大寿,都没有回来一日,我们张家的荣耀可都是自己实打实干出来的!”
太子妃长长叹了口气:“母亲忘记了,君心难测,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况且,如今东宫刚刚太平了些,可是汉王与郑王无时不在暗处盯着我们的错处,我们不能因小失大,因为若微一事与陛下相争,况且争也争不出结果,我们如今只有恭顺,才可将东宫的贤名继续下去。”
“东宫,太子?”彭城伯夫人连连点头,是的,太子、太子妃之位比起皇太孙、太孙妃的位子要重的太多了,这两下相较,哪个为重,哪个是轻,一拎便明了。
太子妃三言两语便说服了母亲。
可是对着那个一脸沉静,看似心中全然有数的儿子,张妍只觉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刚待开口再劝,朱瞻基再一次站起身,他拱手而揖,郑重其事地说道:“母妃放心,孩子自幼被皇祖带在身边,最知身在帝王之家的取舍与立世之道,只是若微,万万不是我想舍便能舍的!”
说完,不等太子妃开口,便大步走出大殿,走出东宫,直奔城曲堂。
第五十三章 心曲
城曲堂外,静静地听着那琵琶曲演绎出来的心声。
瞻基先是有些糊涂了,他以为会是高山流水,或是梅花三弄。
今天她的心情正是应该悲凉哀怨的,可是这曲子,居然是《阳春白雪》。
这曲子还是那年在静雅轩她私下里为自己庆贺生辰时第一次弹起的,记得当时她说过,据传此曲是春秋时期晋国的师旷或齐国的刘涓子所作。
《宋玉答楚王问》中写道:当歌手唱《下里巴人》时,国中和者数万人。后又改唱《阳春白雪》,因为曲高和寡,只有几个人跟着唱和。
这曲子与高山流水同意。
都是知音难觅的意思,只是《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
正是曲高和寡,瞻基站在楼下,听了好一会儿,心中没有悲泣只有激昂,若微,有我在,你又怎么会真的曲高和寡呢?
站在楼上的咸宁公主,看他们一个玉树临风,立于楼下,一个身处静室,醉心低吟,相隔咫尺,又如天涯,想见,步如千钧、难以移步,而见了面,又该如何,又能如何呢?
心中一凛,拿起一件披帛,独自一人下了绣楼。
柔仪宫内,王贵妃在龙榻前轻声低唤:“万岁,咸宁在外面候见!”
“咸宁?”朱棣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叫她进来!”
“是!”王贵妃退了出来,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到殿外相迎。
“母妃!”咸宁公主急切地喊着:“父皇可是要见我了?”
王贵妃笑着点了点头,领着咸宁走入寝殿。
此时朱棣已经从龙榻上坐了起来,侍立一旁的宫女连忙奉上香茶,朱棣浅浅地饮了一口,抬眼看到咸宁公主俏生生地立在下首,这才说道:“咸宁来了!”
咸宁公主扑通一声跪在朱棣面前,王贵妃吓了一跳,立即上前相扶。
朱棣不由眉头微皱:“咸宁,该来这里跪的,不该是你!”
此语一出,咸宁大惊失色,仿佛难以置信一般,抬起头凝视着朱棣:“父皇?你以为基儿或是若微会来此跪求吗?”
她花容变色,唇角浮起一丝没落的笑意,她点了点头:“是该他们来,可是他们不会来,他们来了,父皇不觉得难堪吗?”
朱棣轻哼一声,没有发怒,却明显有些不悦:“咸宁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王贵妃小心打量着朱棣的神色,此时一再冲咸宁递着眼色,示意她不要触怒龙威,可是咸宁根本不理,她索性把心一横:“直言就直言,若微从第一日进宫,便是要许给瞻基的,为何父皇突然改变主意,又从哪里弄来一堆秀女逼着瞻基去选,这是为何?”
朱棣并不作答,而王贵妃则在边上劝道:“咸宁,莫要会错圣意,辜负了圣上的一片体恤之情。若微虽好,却不能占尽天下女子之所长。如今圣上颁旨,让各地选送淑媛才女,慎选之后才得了这十人,家世、才学、品行、容貌,都堪称翘楚,让咱们皇太孙在其中选择一二,更是陛下的龙恩。”
不说还好,她这样一番说辞,咸宁更是恼怒极了,她脸色微红、语言犀利顶了回去:“既然是公开遴选,那也该让若微参与其中,与她们一道,我就不信若微会输了不成!”
挨她如此抢白,王贵妃不怒反笑,拿眼看着朱棣,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退到一边。
朱棣此时才开口说道:“怎么?咸宁是替若微打抱不平?”
“正是,父皇这样出尔反尔,若微没说半个字,瞻基也是一副恭顺的样子,只是苦了他们两个。女儿看不过眼,这才跑来请求父皇收回成命,促了他们这段好姻缘吧!”咸宁说的恳切,眼中竟然有了几滴急泪。
看着她的明眸与粉面,朱棣不由想起了早逝的皇后,自己的元配徐氏。心中感叹,你的女儿怎么一点儿都不像你呢。
自小长在深宫,处处拔尖逞强,可是性子又是那般古道热肠,见不得谁受一点儿委屈,这样的性子与大度、娴静又果断、睿智,人称女诸生的徐皇后,果然是相差甚远。
真是帝女不知愁滋味,朱棣与王贵妃对视一眼,又盯着咸宁说道:“他们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如今你也要收收心,西宁候宋晟次子宋瑛,为人谦和内敛,才学与性子都是极好的,如此,你与安成既是姐妹,又做妯娌,宫内宫外,守在一起,朕也好放心!”
“父皇!”咸宁听此语,如同惊雷,怎么好端端地扯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刚要再辩,司礼太监皇俨急匆匆走了进来。
王贵妃适时将咸宁扶了起来。
只见黄俨下跪启奏:“回万岁,东宫那边刚刚派人来回话,太子妃说此次选送的十名淑女德容言工俱佳,不分伯仲,皇太孙难以决择,恭请圣裁!”
朱棣闻听之后,抚须深省,片刻之后说道:“如此,传旨下去,立胡氏为皇太孙妃,曹氏、袁氏为皇太孙嫔,命礼部择吉日行册封礼!”
“是!”黄俨叩头之后又匆匆退下。
咸宁此时面色苍白,已经不能思考,原来不管是瞻基还是自己,这婚姻大事,只在一瞬之间,便由圣意圣裁了。
她痴痴呆呆,忘了谢恩,忘了礼数,只向殿外走去。
看着她的身影,王贵妃终是有些于心不忍:“万岁,那宋瑛……咸宁嫁过去,不会委屈吧?”
“宋瑛之事,是仁孝皇后在世时便定下的,宋家书香门弟,品格高洁,安成嫁了他家长子,咸宁再嫁宋瑛,定然不会受到半点委屈的!”朱棣负手而立,凝眸远视,透过咸宁的背景,俯看着殿外的楼宇,心事悠悠。
王贵妃知道,他又在追忆皇后了。
仁孝皇后徐氏,大明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长女。自幼贞静,好读书,人称女诸生。
太祖闻其贤名,召徐达曰:“朕与卿,布衣交也。古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卿有令女,其以朕子棣配焉。”
徐达顿首谢恩。于洪武九年,被册立为燕王妃。
徐氏得太祖高皇后马后深爱,是马皇后眼中、口中的“贤媳”,对她的褒奖与宠爱甚至超过了当时的皇太子朱标的正妃,同样是大明开国重臣常遇春的女儿常氏。
后来马皇后仙逝,身为燕王妃的徐氏更是居孝慈,服丧三年,蔬食如礼。
靖难兵起,燕王远袭大宁,李景隆乘间进围北京。当时燕王世子高炽居守,多禀命于她。城中兵少粮缺,她激劝将校士的妻女,亲自授甲登城拒守,以一万人击退李景隆十几万大军,她功不可没。
朱棣大业所成,内则全赖徐后维护,两人感情早已超越了男女之间的情爱,更有英雄相惜,互为表里之谊。
然而贤后命薄,只做了四年皇后,便离世而去。
朱棣为其亲拟尊谥:仁孝慈懿诚明庄献配天齐圣文皇后。自此之后,虽有宠妃,却不复立后,这样的情份,终究也算难得。
第五十四章 谜局
太子宫内。
清早洗漱更衣之后,太子朱高炽与太子妃张妍一起用过早膳,对坐品茗。
看着太子妃眉目之间的一缕愁思,太子朱高炽也不免叹息:“圣意难揣而更难违,只是若微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如今瞻基身边一妃两嫔都已定,若微的出路,依爱妃看该如何安置?”
太子妃半晌无语,太子朱高炽举目望去,忽然发现太子妃的神情与往日大为不同,她的眼睛直直盯着窗外,于是乎展现在太子视线中的便只有一个侧脸,看她侧脸的表情与正面却像两个人。平日的她,贞静贤淑,温文而雅,而今日看着侧面,却发现她神采奕奕,眼神机敏锐利,有如威严华贵的女主,让人又敬又怕。
太子妃转过脸来,看着太子说道:“臣妾倒是希望能替她做主,妥当的安置了她,可是,恐怕这也由不得臣妾。”
“此话怎讲?”太子朱高炽为人忠厚温敦,实在没有那么多心思,显然没明白张妍所指为何。
太子妃淡然一笑:“昨日去柔仪宫给贵妃请安,贵妃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说是这两日圣上睡的不太安稳,好像梦到了仁孝皇后,说是有意要从诸王府的郡主或者养女中选上几人,去宫外玉林寺为仁孝皇后带发修行,祈福纳祥。”
“那很好,可以让嘉兴和真定去!”朱高炽抚须暗忖,嘉兴郡主是张妍所出的皇长女,而真定郡主则是李选侍所出,两姐妹从小要好,太子妃对李选侍一向也很照拂,所以这样的安排最好。
而太子妃听了唇边便浮起一丝笑,苦涩而又悠远,她扫了一眼朱高炽:“太子真是心存仁厚,这样的事情便派嘉兴和真定去,为何偏偏没想到庆都呢?”
太子朱高炽面上一窘,无言以对,庆都是太子侧妃郭温仪所出,这郭温仪才学、品性均不及太子妃万一,可是她偏偏长得娇憨美艳,性格又活泼爽快,在众嫔妾当中最得朱高炽的欢心,更为他诞育了三子一女,与太子妃张妍在名位上只差半肩,而饮食起居,配给用度,风头之劲,显然成了太子宫中的第一人。
太子妃美目一闪,看太子脸上有些尴尬之态,这才又借着奉茶,稍作缓和:“不管是嘉兴还是庆都,都不必前往,我看贵妃的意思,是让若微去。”
“若微?”太子朱高炽面色一沉,很是意外:“不妃不妾,非我皇族中人,为何要她前去,既然不中意,放人家归省就是,何苦还要圈着人家!”
太子妃拿眼一扫,太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遂挥了挥手,内侍与宫女纷纷退下。
“若微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如果冒然退回娘家,恐怕今后也难以嫁人,况且宫中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让她去寺中修行,也许正是为了今后的出路。”太子妃定定地注视着太子,眼波微转,将那些不便言表的意思递了过去。
太子饶是再愚钝,也仿佛明白了几分。
此时,除了扼腕叹息,再无他言。
东苑隆庆宫的偏殿内。
胡善祥歪倚在黄梨雕灵芝螭纹美人榻上,正独自想着心事。
此时司礼太监黄俨带着两名宫女,两名嬷嬷走了进来。
“老奴给皇太孙妃道喜了!”黄俨满面堆笑,胡善祥不敢怠慢,立即起身相扶:“公公何须如此,善祥实在惶恐。公公只唤我名字即可。一切都从公公安排。”
“呵呵,皇太孙妃真是好性情,既然如此,老奴也就逾越了,今儿先给娘娘指派几个近身侍候的人。等大婚之后,与皇太孙离宫分府,宫内自然还会按例指派管事和下人的!”黄俨一面说,一面指着身后的四人介绍道:“梅影,落雪。是东宫太子妃调教出来的,都是长着七巧玲珑心的明白人,这苏嬷嬷和李嬷嬷,原是王贵妃宫中的管事姑姑,如今也奉命来服侍娘娘,娘娘先用着,如果有什么不妥贴,就来回我,老奴一定再为娘娘另觅良人。”
胡善祥顺着黄俨所指向他身后望去,那四人立即齐身下拜,口里称道:“奴婢拜见皇太孙妃!”
“快快免礼!”胡善祥态度和善,举止得体,立即起身相扶:“我初入宫苑,诸礼荒疏,以后还赖诸位多多提点才是!”
说罢又从妆台上的手饰盒中取出几件钗环饰品,分赠众人,又是一番礼来复往,这才退下。
刚刚喘了一口气,只见落雪姗姗入内:“娘娘,太子妃身边的慧珠姑娘来了!”
“慧珠?”胡善祥双眉微皱,落雪抬眼偷偷打量,早就听人说了,不过是一个锦衣卫百户的女儿,却突然飞上枝头,成为大明最耀眼的皇太孙朱瞻基的正妃,不仅惹人羡慕,更让人暗暗猜测,她倒底有何出众之处?
微微皱起的眉宇间带一股子说不出的傲贵之气,一双与平常女孩子有异的浓眉更显出她的与众不同,再看她的那双眼睛,不娇,不娆,不艳,端庄而又坚韧,超脱而又出尘。鼻子高挺适中,给人坚强的感觉,鼻梁挺拔,鼻头微翘,秀气而鲜明,唇形饱满而丰润,她的五官是完美的,冰削玉雕的一样。
原来这位皇太孙长得很美,只是落雪不禁又暗暗替那位若微姑娘叫屈,这位胡妃长的虽然貌美,可是与若微姑娘那种静时如天上雪莲,动如新蕾绽放的灵动之美相差甚远,那么,她又是以什么胜过若微姑娘的呢?
落雪心中充满疑问,只是面上如如不动,静等着胡善祥的吩咐。
胡善祥眼神儿一敛,淡淡地说了一句:“请慧珠姑娘进来!”
“是!”落雪悄然退下。
不多时,慧珠手捧着金镶玉的妆盒,并领着四名小太监,抬着两口箱子走进殿内。
慧珠未曾开口,先是浅笑连连,走到胡善祥跟前,先是深深一福:“参见娘娘,给娘娘贺喜,这是太子妃为娘娘添妆的衣物、首饰,请娘娘查点!”
她字字如珠,声音柔和,端庄秀丽,皮肤白皙,更以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惹人爱怜。
胡善祥看的有些痴了,眼中一热,刚要开口,只见慧珠抢着和落雪、梅影打着招呼:“你们姐妹如今分来这里,太子妃叮嘱,要用心服侍皇太孙妃,莫要疏忽怠慢!”
“瞧慧珠姐姐说的,从今以后,便以皇太孙妃马首是瞻,只有小心翼翼,全心相待,怎会有半分懈怠呢?”落雪笑意吟吟抢先说道。
梅影嘴上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连连应声。
胡善祥这才说道:“落雪、梅影,带他们把箱子抬下去,再替我打赏!”
“是!”落雪、梅影领着小太监抬着箱笼退下。
当大殿内只剩下慧珠与胡善祥两个人的时候,胡善祥脸上这才变了颜色,目中含泪,扑到慧珠怀里哭道:“姐姐,为何如今,会是这样的境遇呀!”
慧珠轻轻抚着她的背,不由浮想联联。慧珠原名善图,正是胡荣的长女,而胡荣这锦衣卫百户的封赏,还是自己为爹爹争来的呢。这么多年在东宫的小心侍候,原以为日后等太子初登大宝之后,太子妃成了皇后,主宰六宫,那时自己才好扬眉,却不想喜从天降,自己的小妹竟然入宫成了尊贵的主子,于是连忙宽慰道:“妹妹好命,怎么不见欢喜反而哭了起来?”
胡善祥听她此言,止了泪,怔怔地望着她:“姐姐,我宁愿如姐姐这般,只做个宫女,熬上几年出宫去,也好过从今往后战战兢兢,深宫内苑,上下逢迎,从此勾心斗角,好没意思!”
慧珠掏出帕子,为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迹,又拉着她坐下,低声说道:“妹妹可是听说了?”
胡善祥点了点头:“既然皇太孙心中早有佳偶,为什么又要另选秀女,那天在东宫,我偷偷看着,皇太孙分明都没有拿正眼看过我们,怎么最后会选上我?”
慧珠叹了口气:“所以说妹妹是好命,从永乐八年,若微姑娘入宫时起,这宫中上下哪个不知,她就是钦定的皇太孙妃,且不说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是如何的宠她,就是咱们皇太孙也是恨不得朝朝暮暮与她待在一处。这次也不知为何,突然就传出要另选淑女的消息来,姐姐也不知道为了何故,只听说最后妹妹是由万岁钦点的!”
胡善祥一脸愁容:“如此,那若微可是会恨死我了,就是皇太孙也定会以为是我雀占凤巢,日后怎能善待于我?”
慧珠盯着胡善祥不由笑了起来:“看吧,这还没嫁呢?就担心起日后的妻妾争宠来了?”
“姐姐!”胡善祥仿佛要恼,嘴里突然嘀咕了一句:“皇太孙,妹妹以前见过!”
“见过?在哪里见过?”此刻轮到慧珠惊讶了。
“妹妹不说!”一丝羞涩浮现在胡善祥的脸上,她又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是呀,如果洞房花烛夜时,两个人四目相对,也不知他认出自己后会如何想?当初的任性妄为,想不到正是应了今日的良缘。
第五十五章 惊鸿
看她的神色,忽明忽暗,悲喜交融,反而把慧珠弄糊涂了。
刚要追问,胡善祥便把话岔开:“姐姐,这宫里可都知道咱们姐妹的关系?”
慧珠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圣上和司礼监肯定是知道的,妹妹能被册立为皇太孙妃,想是我们祖宗八代都会被查个清清楚楚的,所以前儿我就在太子妃面前如实回禀了!”
“啊?那太子妃怎么说?”胡善祥一脸紧张。
慧珠笑了:“妹妹放心,太子妃最是明理大度的,姐姐入宫十二年,从小宫女时就跟在太子妃身边,一步一步做了东宫的管事,太子妃十分信任于我。我将实情讲出,太子妃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大喜。你想呀,当初她早早的将若微姑娘接进宫中,不外乎就是想将皇太孙妃的位子上放一个跟自己实心实意的人,如今突然被圣上另指她人,心里正怄得不行,这时候我将我们姐妹的关系全盘托出,她自然安心,也算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今儿一早就让我把妆礼送过来,这些东西我心中有数,都是她早前为若微姑娘备下的,所以妹妹尽可放心,太子妃那边有姐姐应酬,妹妹自然是媳孝婆慈,放心好了!”
胡善祥似懂非懂,面上飞霞,一副新嫁娘的羞涩模样,自然是乐在其中。
见她如此,慧珠又出言提醒:“如今妹妹只要讨得皇太孙的欢心,其他的事不必放在心上,上有万岁恩旨、太子妃的信任,下有姐姐帮你打点宫中关系,大局已定,不必过虑!”
胡善祥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那袁媚儿与曹雪柔是何根基,姐姐可知晓?”
慧珠听了,不禁掩唇而笑,戏谑道:“我看妹妹终究还是适合在宫中生存的,这脑子灵光得很,一点就透。正是如此呢,在这十名淑女当中,除了妹妹,就是她们二人最为出众,那袁媚儿不仅人长得好,你莫要小看,她是出自袁附马家的小姐,根基、家世比我们要强上许多。那曹雪柔是出自江南书香世家,听说其父督建北京宫城有功,这才将她选了来。”
胡善祥恍然大悟:“我说陛下连看都没看我们几人,怎么会在十人当中偏偏选了她俩,原来都是有来历的,那余下的人呢?”
“余下的?”慧珠想了想:“不过是分往宫内各处,待个一二年,学完规矩,或是指给其他皇子、皇孙,或是被皇上看中,当了主子,也不一定。”
胡善祥点了点头:“我还道是落选之后,便可以回家呢,本来还暗暗羡慕她们,想不到,也是要在这宫苑之中度过余生的!”
“落选之后,发回母家?那样还不如死了干净,皇家选过的女子,还会嫁得出去?哪有人敢上门提亲?”慧珠打量着偏殿内的摆设,仿佛有些不满:“明儿我找些人来帮妹妹收拾一下,添些屏风、摆架之类的,看着也好有些生气!”
胡善祥又站起身拉住她:“姐姐刚刚说落选的不会发回母家,那位若微姑娘呢?以后还要留在宫中吗?”
慧珠淡然一笑,眼中不免有些悲戚:“听说是要送到佛寺去为已故的仁孝皇后祈福,那样的人品,那样的性情,实在是可惜了!”
“什么?”胡善祥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不知为何,隐隐发痛,那个女子虽然从未谋面,可是毕竟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夺了她的位子,而她居然以花季之期,从此要长伴青灯古佛吗?
同情还是怜惜,胡善祥也分辨不清,只觉得这大殿之中突然有些冷的怕人。
“妹妹呀,在这宫里最要不得的便是对人心软。这里就像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有日日得宠的?就说前些年的朝鲜妃子,那个权氏,万岁对她的恩宠,宫里哪有人能比的上?权势地位,吃穿用度与皇后没什么两样,可是后来呢,死的不明不白的,宫里哪儿还有人会记得她?”慧珠轻声叹息:“妹妹自小饱读诗书,懂的定是比姐姐多,只是这宫里的道道儿,妹妹还没看透,你不必对若微姑娘心生同情,她若不走,你又怎能在这宫内坐稳皇太孙妃的位子?”
“姐姐此话怎讲?”胡善祥刚待细细追问,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隔着帘子只听落雪说道:“主子,曹、袁两位嫔主子来给您请安了!”
胡善祥看着慧珠,刚要开口,慧珠则站起身对着胡善祥一个福礼:“那慧珠就先告退了,娘娘有什么吩咐,尽可派人来东宫传话!”
说罢,使了个眼色,抖了抖帕子,走到门口,落雪立即从外面打起帘子:“慧珠姐姐慢走!”
帘子才放下,不多时又被高高打起,人还未到,那爽朗而娇憨的声音已然响起:“给姐姐道喜,看吧,媚儿早就说过,姐姐是我们当中的贵人!”
随即两名俏丽佳人姗姗入内,袁媚儿身穿淡桔色的菊纹上裳,下着百褶如意月裙,娇俏如新荷出水,美的让人眼前一亮。
而跟在她身后体态婀娜,亭亭而立的正是曹雪柔,藕丝琵琶衿上裳和紫绡翠纹裙这样一配,更将她娴静出尘的风姿衬托得尽善尽美。
两个如同仕女图上走下来的美娇娥,在胡善祥看了,居然有一阵儿的恍惚。
曹雪柔拉着袁媚儿深深一个福礼,一口吴侬软语缓缓响起:“雪柔和媚儿一起给皇太孙妃道喜!”
胡善祥这才反应过来,唇边浮起一丝笑容,起身伸手相扶:“何必多礼!”又冲着落雪和梅影吩咐着:“快给两位嫔主子看座!”
“是!”落雪与梅影立即搬上两张黄花梨玉壁纹圆凳,又奉上香茶,这才退下。
三人纷纷坐下,袁媚儿借着品茗之机,拿眼偷偷打量着胡善祥,不由得眼神微转:“姐姐好福气,能够成为皇太孙妃,应该满心欢喜才是,为何面上仿佛有些愁色?不如说出来,我和曹姐姐替您排解排解!”
她此语一出,曹雪柔也对上了胡善祥的脸,细细端详,方觉得袁媚儿所言不虚,不由心中暗暗发冷,这个袁媚儿虽然年纪轻,可是却又这般的伶俐,看来日后也是一个强劲的对手,自己更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才是。
胡善祥面上微窘,端起茶杯浅浅地饮了一口,这才说道:“入宫到今日,仿佛梦一场,想着从此之后久居深宫,再也见不到家人,心里不免有些感伤,让妹妹见笑了!”
这样的话,虽然是三分敷衍,倒透着七分真情,一时之间,同样是心怀离愁别绪,和对未来宫中生活各自命运的不安与迷茫,三个人虽然各怀心思,此时也唯有一声叹息,默默品茶了。
东宫静雅轩内,若微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琴谱,而眼睛微闭,仿佛已经睡着了。湘汀自外面走进来,看到这情形,不由一声叹息,随即拿起一床锦被,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若微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随即睁开明眸,淡淡的笑容浮起:“好姐姐,这么多年,你在我身边,细心照顾,全力维护,原来只盼着日后能帮你觅一个好去处,可是如今,我自身尚不可知……”
“姑娘,湘汀知道姑娘心里的苦!”湘汀声音微颤,眼里噙着泪,把头扭向一边。
若微紧紧抿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才说道:“不管是出宫,还是别的去处,紫烟是我自家里带来的,自然随着我。而姐姐原就是太子妃跟前的人,如今是回到东宫,还是跟了皇太孙妃,姐姐可要早做打算,千万不要因为我,误了前程。本来我还想等太子妃召见的时候,替姐姐说句话,可是……”若微一顿,叹了口气。
想不到一向淡泊中庸的太子妃,居然也是如此势利,当皇上大张旗鼓地为皇太孙朱瞻基选妃以后,太子妃对自己就一下子疏远了。
若微原本不怪她,她的身份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太子和瞻基,只是这么些天了,差个人来问问都没有,这小小的静雅轩成了被整个皇宫遗弃的地方,瞻基初时来过几次,可是两个人除了相对无言,又能如何,所以她就有意无意的开始回避,而后来呢,听说太子妃免了皇太孙的日日请安,明摆着不让他们来往。
这偌大的皇宫之内,除了咸宁公主是个知心人,还依然如过去那般,没有疏远和冷淡,依旧常常来看她,或是差人来请,让她去城曲堂相伴,只是如今,公主的婚事也近了,若微心中更是苦涩,这宫里唯一的性情中人,她去了,自己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呢?
“姑娘,可是听了那些眼皮子浅的奴才的风言风语,心里不妥贴了?”湘汀一脸关切,对上若微的眼,细细打量。
若微笑了,从榻里摸出一个首饰盒,轻轻放在湘汀怀中:“姐姐,你跟着我这么些年,你是知道的,这静雅轩恐怕就是这应天皇宫里最清冷的地方,除了月例和年节时各宫和万岁的封赏,皇太孙的馈赠,我也没什么进项,所以让你受了不少的委屈,这些是我捡出来的,成色好的,贵重些的,就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湘汀大惊:“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你,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呀!”
若微还未开口,只听外面“咣当”一声,杯碗落地的声响,一个丽影掀开珠帘闪身入内,扑通一声跪倒在若微床前,声声哀凄:“姑娘,姑娘万万不能想不开呀!”
自是身穿香色宫女服饰的紫烟,若微叹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提风就是雨,我何时说过我要轻生了,快快起来,咱们三人索性摊开来说个明白!”
紫烟抬起头,泪迹未干,似懂非懂,湘汀从袖中拿出帕子递给她:“起来吧,听姑娘的话!”
紫烟点了点头,两个人挨着若微坐下。
若微未曾开口,先自嘲地笑了笑,眼睛扫着那门口的串串珠帘,这帘子还是去年,他和自己一起穿的呢,若微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一凛,淡然说道:“湘汀,宫里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带走,我要走,就走的干干净净,所以这些,你必须收下!”
若微的表情十分严肃,不容置疑。
湘汀看着手上的妆盒,面色沉静,终是点了点头。
若微又看着紫烟:“紫烟,我知道你是喜欢继宗的,等我们出宫回家以后,我跟爷爷和爹爹说,将你许给继宗,可好?”
“姑娘?”紫烟慌了,顾不得害羞和忌讳,直接喊了出来:“姑娘怎么像是在安排后事?”
“死丫头,什么话也敢来浑说!”湘汀伸手拧了一下紫烟。
紫烟忍着疼,没敢作声。
若微笑了:“可不就是在安排后事吗?不过不是死后的事,而是离宫以后的事情。”她环顾室内,目光落在妆台边上的那口紫檀箱子上,脸上浮起一丝凄凉之色,只是转瞬即逝:“湘汀,找两个小太监,把这口箱子抬到太子妃处,就说是物归原主!”
“姑娘!”紫烟大惊失色:“这里面都是皇太孙送给你的,都是你的宝呀,怎么能还回去?”
湘汀面上也微微变色:“姑娘,这样怕是不妥吧,一来,会伤了皇太孙的心,二来,太子妃也许会认为姑娘矫情做作,刻意相逼!”
若微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极是,只是如今,这些对我而言,正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我只求无愧于心,不管他人作如何想法。”
“姑娘!”紫烟与湘汀还待开口再劝。
若微笑了:“没事,你们不知道,其实我自己送出去,还能留个体面,你们以为这些东西,皇太孙送我了,就真的是我的了?不会的,他们总要收回去的,不如这样,大家干脆些,省了那许多的麻烦!”
紫烟紧紧咬着嘴唇,眼中含泪,不发一语。
而湘汀则面上凄然一笑:“自从那年姑娘进宫,湘汀被分来服侍姑娘,就是一心一意,姑娘的性情,湘汀最是清楚,只是这样的好性情,好人品,为什么会遇到今日的结果?”
湘汀眼中噙着泪,低下头,不再言语。
若微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若姐姐在太子妃面前还有些周旋余地,就尽量求太子妃留在东宫吧,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再去服侍皇太孙妃,恐怕对你也不好,这宫里的风云,能避还是避开些吧!”
湘汀的头垂的更低了,抑制不住地哽咽着。
“紫烟,收拾一下,只将我从这家里带来的旧衣服打包即可!”若微又吩咐着。
“姑娘,那旧衣服都小了,穿不得了!”紫烟一派天真,瞪着一双大眼睛不明就里。
若微笑了:“那都是娘亲手缝的,就是不能穿了,也要带走,不能留在宫里,来的时候带了些什么,走的时候也一样,我们不拿这宫里的一针一线!”
紫烟仿佛懂了,深深地点着头。
第五十六章 求偶
东宫太子妃寝殿。
看着殿中那口箱子,太子妃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盯着湘汀,她冷冷问道:“她怎么说?”
湘汀再次跪下,低垂着头轻语道:“回太子妃,若微姑娘只说这些均是皇太孙昔日所赠,如今再放在她那儿,恐怕不妥,所以让奴婢着人抬来,算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太子妃目光一凛,不由暗想这丫头怕是心中有恨吧,如今竟公然地将这口箱子抬来。这无疑是在向世人宣告瞻基与她是怎样的情深义重……张妍心中不快,轻哼了一声说道:“去,把她叫来!”
湘汀仿佛没听懂,脸上神情有些茫然。
“怎么?在她身边待的都没规矩了吗?”太子妃张妍气往上涌,语气也重了起来。
“奴婢不敢,只是刚刚奴婢出门的时候,若微姑娘被咸宁公主身边的小顺子叫走了,说是往城曲堂伴公主弹琴去了!”湘汀心中暗暗发冷,在这宫里果然没有永远的好与宠,一向娴静优雅的太子妃,今日的性情分明像是变了一个人,恐怕日后自己回来,也未必有什么好日子过。
“哦,去咸宁那里了?”太子妃面色渐缓:“你先下去吧,等她回来,让她立即来东宫见我!”
“是!”湘汀小心应答又伏身下拜做足了规矩才悄悄退下。
太子妃张妍站起身走到殿中,伸手打开那口箱子,零零种种,有各种精巧的首饰盒,有字画、笔墨,而更多的就是那些小孩儿家的玩意,什么九连环、胭脂盒、小铜镜和团扇。其中有一个物件,显然引起了张妍的兴致。她伸手拿起一看,这是一对带柄罐的器物,闻起来还有淡淡的药香,张妍想起来了,这是专门为她而烧制的药锅,当初她就是用这对药锅为太子熬制各种滋补汤药的……想到此,太子妃的心又软了下来,想起这七年的时间里,若微的种种好处。是呀,这样一个女孩子,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便开始渐渐冷淡起她来了呢?
太子妃手执这柄药锅,坐在殿中的罗汉榻上,以手撑头,心思百转。
就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小太监通传,一个人影就风风火火地从外面闯了进来:“母妃!”
太子妃张妍举目一看,不由啧道:“瞻墉,如今一年大似一年,怎么还这样风风火火的,没个规矩!”
东宫二皇孙越郡王朱瞻墉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儿臣给母妃请安,祝母妃凤体安康!”
“这孩子!”太子妃凤目微瞪:“做规矩就是让你这样愣愣地跪下叩头吗?还不快起来!”
“是!”朱瞻墉站起身,笑呵呵地立在一旁,忽地看着太子妃手上拿着药锅,不由一愣:“母妃身上哪里不舒服了?可请太医看过了?”
见他神色焦急、语气紧张,太子妃心中一暖,随即说道:“你莫要瞎猜,母妃一切都好,你且说说,今儿这个时辰怎么想着过来请安了?”
“嗯!”朱瞻墉转了转眼眸,索性挨着太子妃坐下。
“去,那边自有椅子,却偏要过来挤。”太子妃微微皱眉。
朱瞻墉把头靠在太子妃的肩上撒娇道:“难得父王和兄长都不在,好好跟母妃说会子体己话,母妃反而让儿臣坐的远远的,多生分呀!”
太子妃掩面而笑,伸手在他额上轻轻戳了一下:“你呀,跟瞻基没差几岁,却总是这样爱撒娇,你三弟和四妹、六妹,都比你强些!”
朱瞻墉笑呵呵的也不答话,眼睛扫着殿中那口箱子,不由一愣:“这是什么?”
太子妃叹了口气:“是若微差人送过来的,以往你兄长相赠的一些个小玩意儿!”
“啊?”朱瞻墉跳了起来:“真的是没有回旋余地了吗?居然已经往来相绝决了?”
他紧走几步打开箱子,细细查看:“这个猫眼石,还是上次满剌加国王亲率妻子来应天朝贡时进献的,当时皇爷爷赏了兄长,我跟他要,他都没给我。还有这个,这套银制的勺、箸,还是兄长画的图样子,让我去“银作局”交待他们办的,这勺柄上面还有若微的名字呢!”
一边看,一边说,他细细讲述着这些物件的来历,自己也渐渐情绪低落起来,也许在这宫里,最了解若微和瞻基感情的,就是他和咸宁了。
朱瞻墉转过身,再一次郑重地跪在太子妃张妍的面前:“母妃,此事是否还有转寰的余地?”
太子妃摇了摇头。
“那么,若微呢,若微怎么办?”朱瞻墉急了:“三月十六,就是兄长的册妃大礼,那么若微会如何?她会出宫吗?”
太子妃叹了口气:“一切听从圣上旨意,瞻墉,你兄长那边,你还要多加宽慰才是!”
“他?我去宽慰他?我看,我倒是应该马上去静雅轩,去看看若微才是要紧!”瞻墉气呼呼地坐在榻上,拿起桌上太子妃面前的茶就喝。
太子妃不由伸手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这孩子,怎么老没个正形!”
“母妃!”朱瞻墉忽然一脸郑重:“如果不能将若微配给兄长……如今不能为妃连个嫔也不给,倒不如许给儿臣,儿臣定不会亏待了她!”
“你说什么?”太子妃怒目圆睁:“这样的话也是浑说的吗?看来真真是本宫平日里把你宠坏了!”
朱瞻墉怔愣了一下,立即站起身又重新跪在太子妃面前:“若微的好,不只是兄长,宫中上下这许许多多的人都看在眼里。儿臣知道,就是母妃定然也是心中有数的。如今,你们说她不配母仪天下。可是我不是兄长,不是皇太孙,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孙,将来当一个闲散的郡王,我不需要什么母仪天下的女人。我只知道,若微很好,我不能让她受委屈。”
太子妃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轻颤:“原本我还不明白圣上为何执意要为瞻基另外选妃。现在我才明白,还是圣上英明,看得远呀,若微果然不能留在宫中。”
“母妃!”朱瞻墉还待开口相求。
太子妃面上一沉:“退下去!好好想想你今日的言行错在哪里,想不明白,以后不必来见我!”
朱瞻墉在这一瞬,仿佛有些糊涂了,这是自己的母妃吗?她不是一向大度、内敛、温和而雍容的吗?今天她的神色为何如此肃然,语气又这样的严厉清冷,那样的不容置疑,那样的绝决果断,这是他的母妃吗?
朱瞻墉恍惚了,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退出来的。
走出殿外,远远的看到一群宫女,三三两两簇拥着一位宫妆丽人,缓缓向这边走来。他索性停下脚步,等着她们近前,想看个仔细。
那群女眷刚刚走近,就听身后响起阵阵细碎的脚步着,朱瞻墉一回身,看到母妃身边的管事宫女慧珠,她先是急匆匆地过来给自己请了个安,口中又说道:“二皇孙,前边是新进宫的皇太孙妃,还请二皇孙回避一下!”
“回避?”朱瞻墉轻哼了一声:“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如此凑巧,本王今日倒要见识一下这位未来的皇嫂!”
说着,他索性站在太子宫门口,摆开架势,挡住了那群人的去路。
胡善祥今日是第一次正式拜见太子妃,所以穿的十分郑重,上身穿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下身配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长发高高挽起,梳成流云髻,又戴了水澹生烟冠,中嵌以一朵海棠珠花,耳际两侧旋吊的珍珠光彩逼人,这身装扮,端庄又艳丽,加上她刻意保持优雅的举止和步态,更显得十分大气和婉约。
朱瞻墉站在她的对面,细细打量,脸上存着一丝敌视。
白白的抢去了若微的位子,破坏了大哥和若微的好事,这样的女子,即使是美的,心也未必好。只是,为何那样似曾相识呢?
朱瞻墉无所顾忌地看着她的脸。
慧珠立即挡在中间:“二皇孙,还是避一避吧,这样于礼不合呢!”
“慧珠姐姐,无妨!”胡善祥轻轻拍了拍慧珠,闪出身形,迎上了朱瞻墉的眼睛,淡然一笑,深深一个福礼。
虽是未行正式册封礼的皇嫂,但于情于理都不该给朱瞻墉行礼的。
朱瞻墉突然想起了,他用手指着她:“是你?”
胡善祥嫣然一笑:“二皇孙,想起来了!”
原来是她?朱瞻墉暗暗吃了一惊,这样的女子原以为不俗,想不到竟然也会削尖了脑袋钻到宫里来。
心道如此,面上则更加不屑,只轻哼了一声,便错身离去。
见他身形渐远,慧珠刚待开口询问,只见胡善祥微微摇了遥头,苦笑道:“别让太子妃等急了,还请慧珠姐姐指引,我们先去请安!”
慧珠点了点头,头前引路。
胡善祥轻移莲步,一步一步登上汉白玉的石阶,心想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今后的路恐怕不会平顺。只是如今看来,虽说当初自己是误打误撞,只怕与皇太孙的缘分却是上天早早就安排好的。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当听到那个典故后自己心思一转就会上街择夫。而又偏偏遇到微服出行的他,如此也就算了,一道宫门,阻隔了那冥冥中的红线。
可是谁曾想,一旨诏命,自己又突然被召入这禁宫当中,成了皇上为他钦定的正妃,既然一切都是天意,那还有什么可犹豫和忐忑的呢?
第五十七章 认亲
这是进深赝间、面阔七间的古朴端庄的大殿,东宫殿区建筑风格很独特,因为它与豪华的皇宫建筑迥然不同。
整个殿宇在满院翠柏的映衬下,庄重巍峨,清幽典雅,古朴无华。
它没有三大殿和东西六宫的那种华丽之感,建筑基座与民宅相似,青砖素瓦,装饰的极为淡雅,不施彩绘,在一片绿色植物的簇拥之中,更显得格外清爽、淡雅而恬静。
胡善祥在慧珠的引领之下,缓缓进入正殿。
殿内有宝座、罗汉床、屏风及各种精致的陈设。
宝座后面的屏风雕刻的是《耕织图》,描绘的正是水乡种稻和丝织劳作的情景,殿内东、西两侧的北山墙装有楠木书隔、以布帘遮挡。
微微愣神当中,慧珠走到东侧殿锦帘之下,冲着里面轻声回道:“娘娘,皇太孙妃在外候见!”
“进来吧!”东侧殿响起一个似乎略微带着几分倦意的女声,难道这便是自己的婆婆,当今太子妃?
胡善祥心思微转,理了理衣衫,慧珠高高挑起帘子,胡善祥移步进入侧殿。
玉雕翔鸾屏风前,云凤玉案之后,镶金嵌宝的大楠木圈椅中端然稳座的正是一身红色大袖衣裙,外面加了件绣着彩凤的霞帔和红褙子的太子妃,云髻峨峨,戴着五凤朝阳挂珠钗,比那次典选之日穿的明黄礼服、梳着九翠四凤双博鬓的正式妆扮,还要威仪华美。
此时自有跟前服侍的宫女太监呈上拜垫,胡善祥顾不得多想,立即大礼参拜:“胡氏善祥,参见太子妃!”
因为还未及册封,所以她只得如此自称。
“善祥,好名字,快快起来!”太子妃微微向前探着身子示意左右宫女,将胡善祥搀扶起来。
“赐座!”
太子妃细细端详,只见坐在下首的她,不言不语、端然不动,就像是一个娴雅的深闺小姐,再看那相貌,与若微相比,虽然少了些秀美灵动和妩媚之态,倒也端庄大方,气度不凡。
不由点了点头,刚待开口,又欲言而止。
慧珠何其聪明,立即使了个眼色,示意殿内随侍的几名宫女依次退下,她自己也跟着出去了。
当殿内寂静一片的时候,太子妃这才开口:“你入宫也有些时日了,想必有些事情也多少听说了些,之前曾经有位若微姑娘,是早年选来的,一直由本宫代抚,原本待成年后得配瞻基,只是……”
“娘娘!”胡善祥立即从椅子上滑落,依旧跪在太子妃面前:“善祥实在惶恐,雀占凤巢非善祥本意,进宫之后,每日莫不是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既怕伤了太子妃的心,又怕让皇太孙觉得委屈,只想一走了之,又恐连累家人,求太子妃开恩,这样大的恩典,善祥实在是承受不起呀!”
太子妃看她神情急切,面色通红,眼中似有泪光闪过,倒像是个实在的女子,随即露出淡淡的笑容,起身相搀:“好端端的,急什么?如今你也是有身份的东宫之主,万事张驰有度,可不能这样莽撞!”
“是!”胡善祥忍着泪,又坐回到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太子妃,目光中透着胆怯。
太子妃叹了口气:“你莫要疑心,你是当今圣上钦点的皇太孙妃,正经的主子,本宫今日召你来,就是要对你略加提点,也自然是认了你这个媳妇。”
“娘娘!”胡善祥又惊又喜,连连点头,目光真挚而热切的注视着太子妃。
这样的性情,如此直白,太子妃不知喜欢还是遗憾,只觉得与若微的处处周全,乖巧伶俐,仿佛差之甚远,可是转念又一想,若微就是太聪明了,把个瞻基瞻墉兄弟和宫内上上下下逢迎的妥妥贴贴,这样的八面玲珑,反而让自己不那么贴心。是啊,她的母亲是有名的“十全”才女,她能差到哪里去?太子妃想到此,不由心中一紧,难不成接下来自己又要去想他吗?苦涩难当,抬眼看着对面端坐的女子。
对着这个初入宫门,一派天真,心性自然纯朴的胡善祥,她反而是有些好感。
像是无意地提起,太子妃淡然一笑:“那镯子可还带在身上?”
“镯子?”胡善祥先是一惊,随即觉醒,立即满面通红,又要起身相拜,便被太子妃伸手拦下:“哪这么多礼数?”
胡善祥红着脸,悄悄伸出左手,以右手自腕上褪下那三只金镯,双手奉上,态度恭敬而虔诚。
太子妃接过这镯子,拿在手中细细赏鉴,过了好久,才说道:“善祥也是一位胆识过人、才学出众的奇女子!”
“娘娘过誉了,善祥实不敢当,当日听师傅讲了东魏丞相高欢之妻,自己择夫的典故,年少荒唐,所以才上街兹事,却万万想不到,会冲撞了皇太孙殿下,现在想来,还后怕得很!”胡善祥声音越来越小,脸涨得通红,终于低下了头。
太子妃听了,不免一笑:“哪里,正是你当日之举,才与皇太孙结下良缘,如今看来,一切皆有命数,是你的终是你的!”
“娘娘!”胡善祥低声应着。
太子妃又叹了口气:“今日召你过来,就是想与你言明,瞻基与若微自小一起长大,难免有些青梅之谊,只是瞻基一向是进退有度,最是实大体,明大理的。你莫要管旁人的疯言疯语,只要你一心襄助于他,妥贴温存服侍,本宫相信,你们定是一对令人交口称赞的佳儿贤妇。本宫的意思,善祥可明白?”
听太子妃如此讲,胡善祥心如明镜,她再次伏首而拜:“请娘娘放心,自当日街头相遇,虽然不知皇太孙的身份,但善祥早已认定,他就是善祥此生的良人,善祥一定全心相待,绝无二意。”
太子妃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这镯子本宫替皇太孙收下,大婚之日,由皇太孙为你亲自带上,可好?”太子妃神情怡然,仿佛放下心中大石,舒畅了不少,谈话间语气也轻松了很多。
“全凭娘娘做主!”胡善祥低眉顺目,伏身再拜。
拜别太子妃走出殿外,迎面遇到一人,身穿紫色短衣,下面配同色的百褶裙,外罩白色绣紫花半绣长衣,头梳朝天髻,两边各垂下一缕青丝,淡扫蛾眉薄粉敷面,小脸润泽艳丽。好一个绝色的美人,只是眉宇间那抹若隐若现的淡淡的愁丝,为其更添妩媚。这就是若微吧,胡善祥暗暗吃惊,比起三年前,她出落的更加水灵脱俗,一想到这样的她,居然要面对今后那般命运,胡善祥不由心生悲戚。
若微带着湘汀款款走来,她满腹心事,自然不会理会路上的宫装女子,而湘汀眼尖,在身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姑娘,那位就是胡善祥。”
一语惊醒梦中人,若微停下步子,远远地凝望着对面的伊人,不看她的衣衫与装扮,单单对上她的眼眸,若微定定地望着,唇边的笑容隐隐的,有些意味不明,仿佛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她才收回思绪,缓缓前行,行至胡善祥跟前时,她站住了。
嘴角含笑,面带忧思;眼波流转,倾国倾城。胡善祥看了,感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在她身上流淌,而那张清丽绝尘的脸上始终带着的一抹微笑,仿佛像一把出鞘的利箭,直直地刺入自己的心房。
胡善祥仿佛慌了,她下意识地挺直腰肢,这样自己足足比对面的她高了半头,仿佛只有如此,她才有力量和她对峙。
“恭喜!”她笑了:“如此,也不枉你当初的巧谋与壮举!”
一语言毕,她侧身而过,跟在后面的湘汀,此时也忘记了所谓的规矩,跟在她的主人后面,没有给这位皇太孙妃行礼,便走了过去。
“太无礼了,看她还能张狂到几时?”站在胡善祥身后的苏嬷嬷啐了一口,有些忿然地说道。
胡善祥什么话也没说,侍女们都只道她是好性子,只是落雪眼尖,分明看到她袖口中紧紧攥着的绣拳,落雪心中黯然,不由回转过身,看了一眼若微那个俏丽的紫色身影,为了她,也为了宫中无数还未及盛开就不得不早早凋零的花蕾,只觉得浑身上下有些瑟瑟发冷,都说春寒才是最浸人肌骨,原来真的是极有道理。
缩了身子,跟在胡善祥身后,返回隆庆宫。
太子妃这一次见若微,是在东宫的正殿,坐在高高的宝座之上,俯视着殿中悄然而立的女孩儿。一袭紫衣,风姿飘然卓绝。就像一朵清雅的菡苕,淡雅而出尘。
张妍知道,若微喜欢绿色,常常以一身绿衣白裙在东宫内的各个角落闪过,如新荷照水,袅娜而蔓妙,仿佛微风过处,就散出缕缕清香。
后来还是因为自己随意的一句戏言,才换了服色。
那是在去年新正的家宴上,自己曾对她说过的:“虽然你爱绿色,可是总穿同样服色的衣裳,外人还道是东宫亏待了你,不给你做新衣!”
从此以后,若微的衣服变换了颜色和款式,张妍心道,这个孩子看似天真纯朴,其实心思缜密,远远超乎她的年纪。
以她幼年入宫,不奴不主的尴尬身份,上上下下得到那么多赞赏和美名,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想到此,不免也心生可惜。
微微踌躇之后,她才开口:“如今反倒是生分了,不差人喊你,你连本宫这大殿都不入了?”
若微仰起脸,眼中蒙着一层水雾,而唇边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若微怕给娘娘添乱!”
“你这孩子!”太子妃张妍叹息一声,冲她招了招手:“过来坐下!”
“是!”若微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面色坦然,对上太子妃张妍的目光,眼中无喜无悲,一副静听吩咐的乖巧模样,反而让太子妃张妍,有些无措。
她心中暗暗发紧,眼神儿扫着若微的衣裙,改了初衷开口说道:“看,穿惯了绿衣,如今换上紫服,更显美丽,有的时候,太念旧了,也未尝是件好事!”
若微眼帘低垂,她何其聪明,太子妃一语刚落,她就已然明白了,她点头应道:“娘娘提点的极是!”
“若微,你莫要怪谁,瞻基也好,就是本宫和太子殿下,我们都是真心待你的,只是这缘分的事情由不得人情,由天定,由万岁定,由不得自己…….”太子妃的目光从若微的脸上,转而投向那高高的楠木书隔,心神恍惚。
若微笑了,灿烂的如同八月的桂花,甜美可爱,只是这样的美转瞬即逝。
她收了笑容,一脸坚定:“娘娘教诲的极是,若微斗胆相问,何时可以出宫返乡?”
殿外的阳光照了进来,太子妃神态微变,此时的她宝相庄严,有一种不可侵范的威严气势,那一刻,如同手操生杀大权的女主一般凛力,正等着她开口,可是她迟迟不语,半晌之后才突然站起身,走到若微身边,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这样的太子妃,是若微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的心微微颤抖着,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这还不是自己最惨的结果?还会有比退回母家,更不堪的命运吗?
一向淡定的若微,终于有些慌了。
“娘娘,若微在宫中七年,伴着公主和诸位小郡主,从来都是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的懈怠与疏忽,扪心自问,虽无功却也无过,如今既然尘缘已了,不如放我归去,也好各得其所。”
若微的声音带着轻颤,这是她第一次在太子妃面前失态。
而太子妃将她揽在怀中,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没有承诺,更没有推心置腹,将真相告之,太子妃只在心中默默念着:“敬之,不要怪我!”
第五十八章 帝女
晨晖的掩映中,一辆马车悄悄从东华门驶出,车上坐的正是一身碧色衣裙的若微,她的身旁是一袭黄色大袖明衣的咸宁公主。
两人静静地坐在车上,赶车的小太监承顺,不时“叭叭”地扬鞭策马急行,那一鞭一鞭抽在马背上的声音就仿佛是打在两个人的心上,说不出的痛与悲。
若微把头稍稍一侧,看着咸宁公主,随着车子的颠簸,她宫髻上斜插的那只金步摇轻轻晃动,而那对流苏状的耳坠,更熠熠生辉、摇曳多姿,衬托得那张娇脸流光动人。若微淡然一笑,不由脱口而出:“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公主今日这身装扮更是裙袂飘飘,风姿绰约,新嫁娘的感觉可好?”
咸宁公主眼眸流转,定定地望着若微,忽地从袖中伸出玉手,紧紧握在若微的手上:“若微,你现在的心情,我自然是感同身受,本不该拉你来陪我看什么公主府的。可是你是知道的,在这宫里,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此时的我,也带着几分惶恐与踌躇,我也是胆怯的,一直以为在诸皇女当中,父皇独宠于我,对我是有所不同的,没想到,原是我错了,在他眼中,都不过如此!”
“公主!”若微默默叹息,对上咸宁的眼眸,她努力从唇边挤出一丝笑容:“谁说的,其他几位公主可以自由出入宫闱吗?她们又有谁在大婚之前,可以见到附马,可以亲自督建公主府地的营造?圣上待公主终究是不同的!”
咸宁摇了摇头:“那个宋瑛,看起来油滑得很,举止又十分轻浮,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他就在画舫之上,一想起来,我就呕的要命!”
提到宋瑛,咸宁面上微微泛红,仿佛有些羞怯。
看她的神色,若微便知道,咸宁公主对宋瑛芳心暗动,所以才说道:“公主只记得第一次,可记得第二次吗?”
“第二次?”咸宁公主听若微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促狭,眼眸转动,仿佛在有意戏谑,微一思忖,突然想到那一次,自己及笈礼毕,拉着若微在御花园里散步,追逐之间与宋瑛相撞,一下子扑在他身上的情景,立即大窘,伸手就打:“好你个小蹄子,好没来由的又来编排我!”
若微以手相挡,乐不可支:“好公主,抱都抱过了,如今又有了婚姻,从此以后就要好好的相夫教子,不要再犹豫徘徊了。我想附马也是极明理的,有了公主这样的美娇娘,以后什么画舫、歌伎,都视如粪土,他只会绕道而行的!”
咸宁公主住了手,气鼓鼓地瞪着她:“好像你多了解男人似的?你就这么知道他们的心思?”
此语一出,若微哑然,唇边浮起一丝笑,苦涩,又悠远。她点了点头,有些失神儿的说:“是呀,我怎么会了解男人呢,如果我能了解,自己今日又怎会如此不堪?”
“若微,好妹妹!”咸宁眼中一热,揽住她的肩头:“我会帮你的,瞻基的心,我们都知道,你不要对他失望,做不成正妃,还可以做侧妃、做嫔,只要你们心意相通,只要能厮守在一处,名份最是无用的东西,你说呢?”
若微一双明眸之中闪过一丝落寞,她暗暗叹息,不再言语。
此时,马车停下。
小太监承顺在外面轻声回话:“主子,到了!”
若微一掀车帘,探身至车外,扶着承顺的手,踩着他放好的脚凳,走下马车,又转过身,伸出手扶着咸宁公主下了马车。
“主子,奴才上前通禀一声去?”承顺很是机灵,打量着咸宁公主的神色,却并未移动脚步。
“不必了,你在此候着便是!”咸宁公主眼帘低垂,轻声吩咐。
“是!”
若微扶着咸宁公主,两人相携向前走去。
这是一座高大牌楼,上面的匾额之处用红布盖着,那应该是朱棣亲手御笔所提的“咸宁公主府第”。
再往里走,目之所及的是一座巨形石鼓一座。
穿过之后,便到了正门,那门楼富丽堂皇,气派等同王府。
汉白玉的麒麟与石狮分列大门两侧,高高的汉白玉底座,虽然公主还未入住,但大门两侧已经分列着兵士护卫。
她们步步近前,护卫刚待上前相阻,然而看到咸宁公主的服色,一时又有些无措,咸宁左手微抬,自袖中露出一块玉牌。
兵士们立即跪倒参拜:“参见公主殿下!”
“本宫只是过来看看,不必张扬!”咸宁目光清冷,仿佛一泓秋水照人寒,冷浸浸的俏杀,衬着她原本明艳绝色的容颜分外动人。
兵士们齐声应着,依旧跪拜在当中,忘记了起身。
若微轻轻扯了一下咸宁公主的衣衫,咸宁公主会意,随口说道:“平身!”
众人才恍然起身,各自归位。
步入大门,迎面是一组玉石琉璃的影壁,上面绘的是仿佛是一幅宫廷仕女图,走的近了,才看清楚,若微不禁惊呼:“居然画的是公主寿诞时的夜宴图!”
咸宁也愣了,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在那个时候,父皇就命画师候在宴席当中,将当日情形绘了出来,就为了做自己新家的屏障?
咸宁心中感慨,不及多想,这时看到里面急匆匆来了一行人。
头前的是个年长的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他刚待下跪,咸宁挥了挥手:“刘公公何必多礼,父皇命你为本宫督建这府第,本宫谢你还来不及呢?”
原来是宫里的公公,若微抬眼细看,果然有些眼熟,仿佛曾在王贵妃的柔仪殿当差。
“公主折煞老奴了。公主大喜了!这宅子收拾的差不了,已经回禀万岁,择吉日良辰会把公主用的细软和万岁赏赐的妆箱送过来,公主今儿是过来瞧瞧?老奴头前引路,带公主四处看看?”刘公公弯着腰,态度十分恭敬。
“有劳公公了!”咸宁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仆役:“他们就各自方便吧,不必都跟着!”
“是,是!”刘公公一回身,挥了挥手,众人纷纷退下,然后他头前引路。
走不多远,便是一座楠木大厅和两进小楼。大厅是抬梁式结构,面阔四间,门砖雕刻精致。厅后两进楼房,卷棚歇山布瓦顶,上下围廊以苏画装饰。周围廊壁上,开十面形态各异的什锦窗。大厅与小楼之间是个规整的方院,月台下两座石雕须弥座上置有铜鹿一对。院内石松苍劲挺拔,枝繁叶茂,庭院中散缀山石、野花,芳草遍地,十分怡然。
“这大厅是公主和附马爷会客的地方!”刘公公指着屋内的陈设说道:“这螭纹镶瘿木面圆桌、拐子纹鸳鸯条案、木雕二龙戏珠纹的扶手椅,还有木绞丝纹卷头案,都是用材一流的红木,造型繁复华丽,做工也是极考究的,有些是宫里存的精品,有些是特意为公主新近赶制出来,这家具都是万岁爷亲自过问的!”
手扶着这些气派精美的家具,咸宁公主此时,心绪难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后面两座小楼是公主的卧房和书房!”刘公公一脸笑容:“公主上去看看?”
咸宁公主摇了摇头:“不必了,还是那后面院子里走走吧!”
“好好好!”刘公公引着她们走到大厅的侧房,这里有一道夹壁墙,墙上开了一个小木门,以游廊连通后院,穿过长长的游廊,眼前豁然一亮。
想不到这后院别有洞天,竟然还有一个湖。经过松林绿荫下假山石蹬通向湖边,湖边是一座玲珑小巧的八角亭。而就在亭子不远处,居然还交错地布置着几座风格各异的小型建筑,它们的由短墙和半封闭回廊相连,形成了既封闭又开敞的庭院。
刘公公捂着嘴乐了:“公主殿下,这是给小殿下们预备的!”
“小殿下,哪里来的小殿下?”咸宁公主一时没有领悟他话里的意思。
若微却懂了,她轻声说道:“自然是公主和附马的小殿下!”
“啊?”咸宁公主愣住了,静静地注视着那几座小小的建筑,泪花在她眼中闪过,她终于转过脸去,看着一池春水,心事悠悠:“父皇,你为女儿做的,原本比女儿想到的,要多得多!”
而若微的心情也渐渐明朗,今天伴咸宁巡幸公主府,让她看到了朱棣不为人知的一面,作为慈父,他细心体恤,温情脉脉,可谓是舔犊情深。
那么,也许自己和瞻基,还有一线希望?
正在暗自思索的当口,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若微拿眼一望,不由愣住了。
第五十九章 明心
从外表上看,他英俊潇洒,又带着一种自然天成的锐气,今日的一身蓝色常服,平添了几分儒雅之气。但是眼神又是那般的冷峻孤寂,仿佛能洞穿人心。
见若微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他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正亦邪,居然透着一丝亲切。
而在他身边悄然而立的,便是那位肤色白皙,眼眉细长,有着江南男子特有的俊秀与儒雅之气的准附马,宋瑛。
此时的宋瑛正细细的打量着与他相距数丈之遥的咸宁公主,若宁公主见他如此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由微微有些窘意,想要恼又恼不得,刚待开口,又欲言又止。
还是若微机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想不到公主和附马如此默契,竟然会选在同一天,同一时辰来巡视这公主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和附马约好的呢!”
“正是,若微姑娘说的对,在下与公主所见过的四面当中,倒有三次都是不期而遇,还真是缘分天成!”宋瑛心情大好,他不像一般的儒生那样迂腐,反而很是爽朗,这样的性子,倒恰恰是合了公主之意。
咸宁公主面上微红,没有接宋瑛的话,反而只是瞪了一眼若微:“如此轻浮的话,你也说的出口,这府第如今也看了,我也乏了,咱们正好回去!”
“哦?”宋瑛立即双手揖礼:“公主这就回去了?可是宋瑛扰了公主的雅兴,果真如此,该宋瑛回避才是!”
咸宁公主秋波微转,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宋大人何必如此,确是出来的久了,该回去了!”
“哦!”宋瑛似乎明白了,于是又上前几步:“东街有个点心铺子,苏州来的师傅,做的千层饼和八珍酥,很是可口,不如宋瑛陪公主过去,用些茶点,再送公主回宫?”
咸宁公主身形一顿,似乎有些难以决择,只低语了一句:“怕是于礼不合吧!”
此话一出,一旁站立的刘公公立即躬身说道:“殿下,老奴前边厅里还有未交待的事情,容老奴先告退了!”说完,行了个礼,没等咸宁公主发话,就匆匆离去。
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若微不由叹道:“这刘公公明白得很,此话的言下之意是让咱们自便,他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在宫里呆的久了,人都油滑到家了。”
“瑛弟,公主殿下既然有些乏了,不如你陪公主到那边的亭内小座,我和若微姑娘去东街将茶点买来,你看如何?”许彬终于适时开口。
这样的提议,公主自然难以相驳,于是轻移莲步,徐徐向湖畔那座八角亭走去,宋瑛回首冲许彬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随即也跟在公主后面,向前走去。
若微注视着许彬,目光中无喜无悲,只说了句:“许大人很会成人之美!”
许彬笑了,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嘲弄,便迈步向外走去,若微跟在他的身后,一直穿过回廊,走过大厅,出了大门,看到门口候着的承顺,随说道:“我们去给公主买些点心回来,你在此候着便是!”
承顺点了点头:“何时回宫?”
若微想了想:“怕是还有一会儿,午时前应该会走!”
“好!”承顺坐到车边上的那只脚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水袋,猛灌了几口水。
随着许彬走了两条街,到了一家苏式糕点铺前面,选了几样点心包好,又分别挑了几块,另外包了一个小包。
许彬眉头微拧:“给那个小太监包的?”
若微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许彬轻哼一声,仿佛十分不屑:“公主待你如同姐妹,你若自己吃,定然不会单独包起来。况且我猜姑娘现在也没什么胃口!”
“你?”若微眼中闪过迷茫,她努努嘴,拧拧眉心,恨恨地说道:“因为我突然被陷于离弃的尴尬境地,我就该寻死觅活,不吃不喝的?”
随后,仿佛与谁赌气一般,她抓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送着,一边嚼一边嘟嚷着:“你付银子!”说完,调头就走。
许彬在这一瞬仿佛被魇到了,因为她的娇小,比自己几乎矮了一头半,所以在跟他说话的时候,她不得不仰起脸,就在她抬起脸的一刹那,波光涟漪的眼眸,灵动妩媚的神情,精致而清丽的容颜原本就让他深深的震撼了。刹时间他觉得她好小,像清晨一枝含露的梨花,带着混沌初始天地乍分的小孩般无邪。只是那双忽然闪过梦幻般氤氲光芒的眼睛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许彬只觉得自己心突然被刺了一下,痛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切。
给老板丢下些碎银子,他紧走几步,跟在她的身后,脱口就是一句:“三月之后,你会在何处?”
若微猛地停步,仿佛被点心渣呛到了,双肩抖动,一阵猛咳。
许彬下意识地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而她止了咳,再回首时,居然泪眼婆娑:“所有的人都在问,三月十六以后,皇太孙大婚以后,我在哪里?”
她略带鼻音的呢喃显得那样无辜、又有些楚楚可怜,只是这副让人忍不住怜惜的神情转瞬即逝。再抬起头时,那双清亮的眼眸中盈满了恨痛的光。她笑了,笑得很是有些惨烈:“我也很想知道,三月之后,我会在哪里?她们到底要置我于何地?我问了,没有人答。如今,每过一天,我就更加惊悚,越是临近那一天,我越害怕,我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到底如何?”
许彬刚想出言相劝,只见她的神色忽地又变了,她眼底突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释然,笑嘻嘻的看着许彬:“我希望可以回归故里,也希望可以在这南京城中开一家小小的医馆,专为穷困无依的老幼妇孺医病,不在宫内也好,可以顺着自己的性子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许彬看着她,神情竟然有些忧郁,以笑相掩,淡然说道:“回去吧,莫让公主和瑛弟等久了!”
二月的午后,阳光明媚,绿草如荫,宫内的花木都竞相开放,处处是景,美景怡人,原本就一派融融的祥和之态,更因为咸宁公主的下降与皇太孙的册妃,两桩喜事紧紧相连,宫中上下一派喜气。
若微伴着公主返回城曲堂,又在一处用过午膳之后,刚刚回到自己的静雅轩,就看到紫烟急匆匆从面进来:“姑娘,王贵妃身边的柳嬷嬷差人来传话,说是请姑娘到柔仪殿去一趟!”
“王贵妃?”若微心中一惊,难不成是有了打算,要在朱瞻基成亲前,将自己遣出宫去?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却被湘汀一把拦住:“姑娘糊涂了吗?这衣裳也没换,头发也没梳,以前还好说,姑娘衣着朴素,人人赞你本分,可是如今恐怕就成了短处,人家会说咱们故意寒酸,以触天威,咱们现在更是不能稍有差池,要份外小心才是!”
若微细想她的话,很是有些道理,随点了点头,由着湘汀和紫烟,选来衣衫换上,又梳了头,施了粉,淡点胭脂,直到她们点了头,这才出来随着传话的小宫女来到了柔仪宫。
直接进了偏殿,王贵妃仿佛午睡刚刚醒来,面色红澜,半倚在临窗的矮炕上,手中拿着一本《金钢经》,露出半截如玉的白臂,见若微进来,立即将经书放在炕案之上。
王贵妃细细打量眼前人,身穿锦绣双蝶钿花衫下配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丽而不妖,恰到好处,头上低低挽着个堕马髻,又留出两绺头发娇俏地垂在脸颊两侧,头上只戴了一只金镙丝童子戏珠的头花,衬着那张薄施粉黛的小脸,只觉得青春逼人,让人不能直视。
她招了招手:“若微,来炕上坐!”
“娘娘!”若微深深施礼,站在当场,没敢移步。
“这孩子,如今真是生分了,快上来坐,今儿本宫和你说会儿体己话!”王贵妃满脸笑容,亲切和蔼。
若微应了一声,这才脱掉那双云头踏殿绣鞋,坐在炕案的另外一侧。
王贵妃扫了一眼宫内侧立服侍的宫女:“没你们的事了,都到外面候着去!”
“是!”
待宫女内侍都退下之后,王贵妃再回眸凝视着若微,眼神儿中透着一丝探究:“丫头,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娘娘?”若微鼻子一酸,没了下文。
王贵妃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万岁金口玉言,若无原由,不会轻意改弦的。”
若微眼前一亮:“娘娘,究竟为何?可否告之?”
王贵妃点了点头:“若微,人不能跟命争,你与瞻基虽然有青梅之缘,却无夫妻之份,眼看你们一年大似一年,圣上也想早日了这个心愿,只是你的八字与瞻基相克……”
若微脚下如同踩着浮云,王贵妃后来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自己是如何出的柔仪殿,她都恍然不知。
脚下是平整的青石平台,踩在青石平台和鹅卵石组成的冰纹石小径中。不绝于耳的鸟儿鸣叫和假山瀑布的哗哗流水,在杜鹃、石楠、红枫、翠竹的簇拥下,春天果然是生机盎然的,可是自己的春天在哪儿呢?
下意识地寻着潺潺的流水声,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池之边,望着那一池春水,只觉得她的梦醒了,而心却碎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父皇去求你?”他声音如钟,从身后传来。
而她连头也未回,只痴痴地说了一句:“既然我命如此,又岂是旁人可以拯救的?汉王的心意,若微领了!”
第六十章 大婚
大明永乐十五年三月十六。
大红的帖子,大红的喜服,大红的龙凤烛。
那满室的红在瞻基看来,只是觉得格外刺眼。
看着一脸端庄坐在一旁的胡善祥,瞻基有片刻的恍惚。是的,她也很美。她的美是一种贤淑安静的美,是大气婉约的。也许皇爷爷选她做自己的正妃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这样的女子确实宜家宜室。只是很可惜,她不是与自己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若微。当自己还是一个青涩少年的时候,那娇小的、可爱又有些霸道的若微就占据了他的心。七年的时间,从不懂情为何物,到今日曾经沧海,她已然牢牢地嵌在自己的心里,任谁都不能移去。皇爷爷的圣旨不能,母亲的耳提面命、诲诲教导、暗陈厉害也不能,而这个胡善祥,就更不可能了。
朱瞻基在心里默默叹息,若微。
一想到那两个字,他的心就绞在一起,痛不可遏。
他和她,有着太多的过去,太多的记忆,太多的秘密了。
一直以来,他都在默默地憧憬着自己和她的洞房之夜,而如今新娘换作他人。而她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句交待的话都没有人对她说。
现在她在做什么?她会不会怪我?她是不是又气的折磨自己,不停地弹琴,不停地写字,不停地练舞?
朱瞻基眉头深锁。眼睛紧紧盯着那摇曳的烛火,只觉得眼前的景像渐渐模糊起来。他隐隐地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身处皇家,连喜怒哀乐的自由也没有”。
好像以前每一次不开心,她就会整日的练习技艺,不累到晕眩不罢手,那么现在她在做什么?
瞻基紧紧皱着眉头,突然他眉头展开,径直站起身,冷冷地说了一句话:“本王实不喜闺中之乐,王妃先安置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胡善祥怔住了,难道他还没有认出自己吗?为什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伤人?看着大红龙凤烛上跳动的火苗,她只觉得自己如坠深渊,无人可以救赎。
此时,朱瞻基快步赶去的只有一个地方,静雅轩。
还好,没有令人心碎的琴声,一片安静。只是为何室内一片黑暗?
走进院子,正逢湘汀从屋内走出来,看到一袭大红喜服的瞻基,明显一愣,随即眼中一湿,悄悄退了出去。
推开门,瞻基走了进去,满室漆黑。
“为何不点灯?”瞻基知道,若微最怕黑了,就是夜晚安寝也要留一盏宫灯,而今天竟然一片黑暗。
借着窗外的月光,瞻基适应了好一会儿室内的黑暗,这才看到若微一个人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梳着满头如瀑的青丝。
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用力梳着,即使遇到缠绕,她也不曾停留,只是更加用力地扯动着,那每一下扯动都像是在撕扯着朱瞻基的心。他走上前,用手轻轻按住她的手,拿过梳子,轻轻地,无比珍视地,梳理着,动作小心翼翼又极为轻缓。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梳子放在妆台上,用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为何不掌灯?”
她站起身,轻轻地靠在他的怀里:“没有了你,我的生命就是一片黑暗,灯有何用?”
朱瞻基的一双手紧紧攥着:“若微,我…….”
她转过身,在黑暗中,她的眸子还是那般动人,她笑了:“瞻基,你会爱上她吗?”
瞻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不会。”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会为她梳头发吗?”
瞻基哽咽了,用手紧紧箍着她的柔肩:“不会!”
她收敛了所有的笑容,无比凄凉的走到窗前,拿起琵琶:“我弹首曲子给你听,送你新婚大喜。”
瞻基冲了过去,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琵琶:“不要这样,若微,我宁愿你打我,骂我,也不要你这样忍着。”
若微笑了:“瞻基,过了今日,我就要出宫去了,我已经求了太子妃,以为徐皇后祈福之名,我要出宫去了,从此青灯古佛,你把我忘了吧”
“什么?”瞻基疯了,“为什么?谁来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们说我命硬,我们在一起会害了你。”若微笑了,朱棣想要自己,所以他毁约了,给自己的皇孙另外寻了一位王妃,而让自己出宫,过不多时再纳入后宫,她笑了,何其荒唐?
瞻基紧紧的拥着若微,半晌才道:“命硬?会害了我?我偏不信,如今就试试吧”。他俯下头,托起若微的脸,重重一吻,吻住她的今生,吻住自己的真情和誓言。
在黑暗之中,在他与胡妃的大婚之夜,在小小的静雅轩内,别样的洞房里,他和她成为了一体。
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瞻基醒来时,微微侧起身,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若微,眼中看到的是与平日完全不同的她,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脱俗,长长的秀发倾披而下,粉嫩的皮肤如刚刚出蕊的花瓣,澄澈明净如秋水中映出月光的眼睛,两颊的娇羞像染红了天际的晚霞,不着痕迹的温柔与娇美像一只无形的网将他缚得牢牢的,瞻基突然觉得一阵窒息,他轻轻地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中央印上一个温润缠绵的吻,这个吻便如同他的誓言,永不相负,他喃喃低语。
而一滴晶莹的泪珠则从睡美人的眼角缓缓流淌下来,瞻基心中一痛,立即用自己的唇吻住了那滴美人泪。
“我不会让你独自承受黑暗的。”天明时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然后手执一方沾血的素帕,直接去往乾清宫。
经过东宫,远远的,看见太子妃张妍立于宫门口。
“母妃!”朱瞻基俯身行礼
“欲往何处?”太子妃一脸漠然,冷冷地问道。
“去乾清宫面圣!”朱瞻基语气坚定。
“昨日大婚礼成,今早是该面圣谢恩,只是瞻基好像忘记了,应该携善祥同往才是。”太子妃紧紧盯着儿子的面庞。
“儿臣去面圣,不是为了谢恩!”朱瞻基一脸沉静,面不改色。
“哦?”太子妃柳眉紧皱。
“是去请罪!”朱瞻基面色清冷,目光投向母亲,重重一拜:“昨夜,我已然要了若微,今日面圣一为请罪,二是替她求个名份!”
“你!”太子妃只觉得一阵眩晕,失望,满心的失望,若微叫她失望,瞻基叫她失望,就是善祥也叫她失望。
“你好糊涂!”太子妃大怒,“随我来!”
朱瞻基初是不为所动,后来看着太子妃一人在前走的甚急,衣带飘飘,仿佛记忆中母妃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激动,这才慢慢跟上。
进入太子妃寝宫,太子妃命左右退下,大门紧闭。
“跪下!”
朱瞻基从之,而脸上仍是一脸坚毅,不容更改。
“你可知道从永乐八年起,皇上就在为你的婚事操心,一直到如今永乐十五年,才最终为你定下胡氏,你可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太子妃满心恼恨无处宣泄,不由一改往日作风,疾言厉色起来。
朱瞻基默不做声。
太子妃怒急:“你眼中只有若微,一叶障目,再也看不到其它了吗?”
“若微?”朱瞻基终于开口:“母妃,孩儿实在不懂,永乐八年,若微进宫待年,不是就早已定下她了吗?为何如今平地起风波,偏又另指她人?”
“若微虽好,但……”太子妃终是迟疑了,那样的话无论无何她也说不出口。
“若微不是虽好,在瞻基的眼里就是绝配!德言容工、琴棋书画、孝义礼让……这么多年来,她哪里有失?各宫妃嫔、公主郡主、她又得罪了哪个?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什么都不能给她,白白等了这么多年,如今竟要放她出宫?”朱瞻基越说越替若微委屈,竟然淌下两行急泪。
太子妃看在眼里,更是怒不可遏:“若微是好,本宫身边长大的女孩儿,她的好我清楚得很,不用你来说教。你只看到了她的好,月还有阴情圆缺,人自然有短有长,她的短处呢?你就看不到了,如今,本宫干脆明言,她不适合做你的正妃,更不适合日后的母仪天下!”
“母妃?”朱瞻基显然愣住了,他一向以为母妃是站在他和若微这一边的,他没有想到这样否定若微的话会从母妃口中说出的。
“基儿!”太子妃看着朱瞻基年轻俊朗的脸上那抹化不开的愁容,终是于心不忍:“算了,事以至此,多说无意……母妃只想告诉你,若微,不是你的;如果你现在去乾清宫,恐怕她连宫门都出不了了”
“母妃!”朱瞻基大惊失色:“你是说?”
“古往今来,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失了身……你说,她的下场会如何?”太子妃只觉得话已至此,一切都不必再说了,于是将朱瞻基晾在一边,转身进入内殿。
朱瞻基如痴如醉,伏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六朝纪事第一册之初入深宫》至此结束,在第二册里,若微离开瞻基,将在宫外度过一段痛并快乐的日子。身体的自由与精神的禁锢,清贫的生活与危机四伏的境遇,她会以她特有的善良、聪慧迎刃而解,一步一步走向属于她的锦瑟鸾梦。
而朱瞻基面对崭新的妻妾成群的帝孙生活,也会极为冷静地以自己的方式为我们的若微进行默默的抗争。
此部小说与《一代皇妃浮沉梦》不同。若微不是雪飞,她也没有雪飞的大度与大义,没有那样波澜迭荡的变故与生活;而瞻基更不是李豫,对于感情,他不会犹豫也不会闪烁,他的一生都在坚守和她的青梅之约。
所以,对于《六朝纪事-大明后宫皇后劫》,我是以清新的笔触和感觉来描写这段隐于明史之中的难得的帝后之恋。
就像初春抽条的树枝,土地中展露新颜的小草,隐隐的萌动着可爱的绿色。让我们不禁小心呵护、充满耐心和期待。 大明皇妃(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