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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大结局之我主浮沉

大明皇妃(共3册) 莲静竹衣 63254 2021-04-06 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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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卷

  大结局之我主浮沉

  第五十一章 日落故人情

  正统二年,顺德公主下嫁武将石璟。

  正统五年,常德公主下嫁阳武候幼子薛桓。

  正统七年春,紫禁城处处沉浸在一派喜气之中。司礼监、鸿胪寺、宗人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筹备皇上大婚之事,年初由太皇太后张氏下旨册封海州人、都指挥佥事钱贵长女钱孝慈为明英宗朱祁镇的皇后。并定于五月初三由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少师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为副使,持节至钱府行纳采问名之礼;五月初七,成国公朱勇为正使,少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生杨溥、吏部尚书郭剌为副使,持节再至钱府行纳吉纳徽告期礼。

  由太皇太后下旨礼部正式诏告中外,定于五月十九,行大婚之礼。这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次在紫禁城中为帝后举行大婚典礼,十五岁的明英宗成为了明朝第一位在登基之后迎娶皇后的皇帝,十六岁的钱氏也成为第一位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正红大袖祎衣,以一身红罗长裙、红褙子、红霞帔的华贵礼服,在百官与命妇叩首如仪、鼓乐震天的大典中走入坤宁宫的女主人。

  在西苑长乐宫温室中,太后孙若微坐在矮榻上怀里抱着一个用大红地云凤织金妆花缎包裹着的襁褓,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摇着,眼中倾泻而出的是满目的柔情,面上是徐徐的笑容。

  坐在她下首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吃着樱桃的常德公主忍不住撒娇道:“母后,这个小奶娃有什么好?眼睛随她爹爹那般小得像一条缝儿,皮肤也不白,丑丑皱皱的,哪里有馨儿长得好,馨儿小时候也没见您怎么抱过。现在却这样爱不释手的,真没见过太后抱小孩儿的。”

  “你这孩子,都做了娘,还跟自己女儿吃什么飞醋!”若微瞥了她一眼。

  湘汀领着侍女端着各式的茶点步入室内,一面叫人把精致的杯碗盘碟放在炕桌上,一面笑道:“长公主自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当时在咱们皇太孙府,长公主刚降生那会儿,咱们太后和先皇为了争着想多抱您一会儿,还吵着闹着赌气好几日没说话呢!”

  “真的?”常德公主瞪大眼睛看着湘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你记得?你就记得母后怎么苛责你,怎么拿戒尺打你,逼着你弹琴练字了吧?”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常德,便低头亲了亲外孙女的小脸袋,“小丫头,你说叫个什么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

  常德公主从桌上拿起一块千层翡翠云片糕,一面嚼着一面说道:“母后还真是神机妙算!当初给顺德姐姐找了石璟那样一个耿直孔武的附马,还记得出嫁前她哭天喊地说母后害她,可是如今夫妻恩爱,接二连三的传来喜讯。前儿在东华门外遇到了,她竟然停车给我让行。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想不到这千年难遇的暴躁性子竟让武将出身的石附马把她降住了,连带着性情也好多了!”

  若微笑而不语。

  湘汀接语道:“咱们娘娘说过,顺德公主那样的性子要是找一个温柔似水沉静内敛的附马怕是反而会让她看不上,一味的忍让只会助长她骄横的气焰。而石附马武将出身,为人直爽,不会踩低捧高更非势利之人,他只认一个理字,若是公主蛮横无理,他才不管什么公主郡主的,自然也不会相让。他们硬碰硬地打上几回,公主自然服了。”

  常德公主点了点头:“哦,那母后为什么又给馨儿选了薛恒,他又有什么好的?”

  若微怀里的小家伙哼哼叽叽哭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湘汀立即上前接了过去:“是饿了吧,咱们的小郡主可能吃了。”

  “可惜馨儿自己不喂养!”若微扫了一眼常德公主,目光紧盯着湘汀一直见她走到东阁唤来乳母,侍女们放下锦帘,乳母开始给孩子喂奶这才回过神来。

  “薛恒不好吗?”若微从炕桌上的描金高脚钵里盛了一碗加了山楂丝玫瑰酱杏花蜂蜜精心调制而成的杏仁豆腐递给常德。

  常德面上微红:“他有什么好的?温吞吞的。亏他还是阳武候的子嗣,一点儿也没得祖上真传,整天就知道吟诗作画,再有就是粘着人烦都烦死了。现在他连演武场都很少去了。”

  若微听了浅笑连连,隔着桌子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常德公主的额头:“傻孩子,你的性子是外柔内刚,嫉恶如仇,爱憎分明。若非一个文治武功兼修,琴棋书画刀箭俱全又儒雅出尘的人,能入得了你的眼吗?再说,母后为何选他?你还不明白吗?”

  常德面上越来越红,嘟着嘴说道:“不说这个了,反正嫁也嫁了。如今最紧要的是祁镇的婚事。母后,此次皇祖母下懿旨为祁镇选后,从地方官员上报的名单到礼部择人筛选直至宫监复选到最终的殿前御选,从始至终,您怎么一点儿也不上心呢?”

  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着,眼底闪过一丝难掩的忧虑,如今在自己女儿面前她再也无从掩饰,轻叹一声才缓缓开口:“上心又有何用呢?这几年太皇太后深居简出,看似把皇上和朝政交给了我。可是这宫里宫外,有哪一件事能瞒得过她呢?又有哪一件事能拂逆她的意思?”

  “皇祖母对母后总是心存芥蒂。这次选后居然越过母后,最终定下的人选母后竟连见都没见过。可是母后,这毕竟是祁镇一生的幸福。这也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后呀。您就这么放心?这么不闻不问的?万一若是那钱氏女不贤不孝不明,日后怎么统驭六宫、襄佐皇上?”常德说到此,面上的娇憨尽数退去,她探着身子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皇祖母此举明摆着是在皇上身边放上一个自己称心的人,为日后辖制母后干政埋下伏笔。”

  若微面露苦涩:“于国她是太皇太后,于家她是皇上的嫡亲祖母。这个主她当得,也确该她来定夺。母后如今只盼着这钱氏慧敏通达,这才是祁镇的福气。”

  “太后!”宫女绮云近前来报,“选女汪氏在殿外候见!”

  “汪氏?”常德公主立即坐了起来,眼睛里放出熠熠的神采,“听出这次选女当中就她文采出众,人长得好又精通音律,母后召她来做什么?”

  常德公主看着自己的母后先是怔了怔神儿,随即恍然明白这里面的玄妙,便悄无声息的笑了:“母后难道是想后发制人?想以那汪氏为伏兵?”

  “死丫头,没个正形!”若微啧怪道,“去,东阁里避避。”

  “是!”常德公主冲若微扬起笑脸,别有深意地一眼对视之后便悄悄退下了。

  姗姗步入殿内的汪氏,中等身材略微偏瘦,一袭淡粉色的纱衣素裙朴实无华,低垂着头令人看不到她的容颜,只是周身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与风华。

  才十五,比馨儿还小上好几岁呢。若微心中暗暗喜欢。

  “选女汪氏拜见太后娘娘!”她恭敬异常地行了跪拜之礼。

  若微不动声色,迟迟没有免礼叫起。

  殿中寂静极了,若是寻常的女子第一次进入深宫面见太后遇到这样的阵势即使不会惊惶失措,也会下意识地抬起头,用满是问询的目光怯怯地看上一眼。可是她没有,依旧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头是低垂的,然而腰背直挺透着一种风骨。

  “抬起头来!”若微终于开口。

  晶莹如玉的瓜子脸上,那双眸子明亮深沉,像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容貌姣好又秀美出尘正是清雅至极,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果然是位难得的绝色美人。只是看她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神态与十五岁的年纪竟毫不相衬。

  “汪氏梦涵,你知罪吗?”透窗而入的朝阳斜射在若微的身后,仿佛周身笼罩在流光焕彩中有种与生俱来的华贵气度,脸上神色忽明忽暗,从她的眸中任谁也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依旧跪在殿中的汪梦涵秀眉微蹙,又长又密的睫毛下一对美眸微微闪烁,她稍稍颌首,殿内便响起清丽的嗓音:“梦涵知罪!”

  若微紧盯着她的眸子,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这样的女子这般的伶俐爽快,她着实喜欢,可是她又不能表露出来,于是刻意板起面孔问道:“那你自然也知道本宫召你来所为何事?”

  她摇了摇头,这一次仿佛真的露出及笈少女的稚气与洒脱,她老老实实,开口便是“不知”二字。

  “扑哧”一声娇笑,从东次间八扇琉璃屏内传来,若微冲着那屏风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在面前跪在她脚下的女子身上:“起来回话吧!”

  “太后尚未降罪,民女不敢!”她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惶,又一次低下了头。

  “如何又自称民女了呢?”若微身子向后微微一靠,仿佛有些倦了,“你是太皇太后命人从十三省选送的秀女中,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的名门淑女,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若不是偶然突发的一场大病怎么会与后位失之交臂?如今你已大好,这皇妃之位自是推不掉的!”

  “请太后开恩!”汪梦涵面色微变,终于弯下身子以头触地,像在乞求又透着骨子里的倔强,“民女不愿入宫!”

  她说的直截了当,若微反而一时不知如何接语。是的,她不愿入宫,所以才在大选前夕自服大黄,连着泻了好几日,殃殃的拖着病体如弱柳扶风,自然在大选中出局。

  若微的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她从袖中甩出一个小物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掉在汪梦涵的面前。

  “这是你母亲送给你的?”若微透过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御花园里以玉笛迎风而舞的方子衿,恐怕只有这样的娘,才会孕育出如此灵秀倔强的女儿。

  汪梦涵悄悄抬起头,目光瞥到地上的物件立即神色大变,眼中尽是惊恐之色,颤颤微微地将它拾起,再开口时已然目中含泪:“太后,此事乃梦涵一人而为,所有罪责也应由梦涵一人承担。万万不要牵连梦涵的家人。”

  说罢,她再次以头触地,不停地叩首。

  若微心中感慨极了,这丫头进宫时竟然以空心珍珠耳环中夹带着制人腹泄的大黄粉末,这心思真是巧妙,而避宫之意又如此坚决,真不知该如何相劝。

  “你入宫前,你娘可是对你说过什么?”若微问。

  “我娘只是让我想清楚,是想做园中的时令花卉只开一季,还是做草做树,岁岁长青?”汪梦涵提到自己的娘亲,紧张的神情竟然渐渐平复了,她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睛,“我娘说,不管我如何选择,都不要后悔。”

  若微点了点头,二十年前在嘉兴公主的及笈礼宴上,当年还是太子妃的张氏就在御花园宴请京城名媛,并令她们各自展才,从而令观景亭中的诸皇子选妃。那时汪梦涵的母亲,兵部尚书方宾之女方子衿就是这样的一副傲骨,不媚不娇,不舞不歌挨到最后,还是在若微和嘉兴公主的助阵下才勉强为之,就是为了逃离被选入宫的命运。

  只是她做的太过明显,太过张扬,以至于得罪了皇室。

  于是她从此在皇室宗亲诸臣的视线中消失,若非这次汪梦涵太过优秀,若微看好她想让她成为祁镇的贤内助,所以才仔细去查了她的身世,这才发现她竟是故人之后。

  二十年过去了,拒绝的方式变了,变的更隐晦,更内敛了。

  可是拒绝的心境却没有变。

  “你不想入宫?不想成为皇妃?”若微心底是深深的遗憾和惋惜。

  “是!”她再不讳言,坦然相告。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低吟的竟会是这首《怨歌行》?若微不禁黯然神伤,她以手托腮靠在引枕上,秀眉微拧,落寞的眼神儿中不禁有些游离。看来是自己多事了,原想着让这个灵秀慧敏的汪梦涵入宫为妃伴在祁镇左右,一来在太皇太后与钱皇后两代女主联手的内宫中为自己添一个助力,二来是真的看好她的人才,这样的人伴在祁镇身旁,她这个做母后的才能放心。

  可是现在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己所不欲毋失于人。

  罢了,若微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仿佛难以置信,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凝望着太后的面容。太后比母亲口中描绘的还要美,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美人如玉容颜不老,端庄华贵间丝毫不见刻板严肃,明艳圣洁中透着绝代风华与灵秀绰约。

  这就是太后吗?

  “回去见到你娘,就说宫中的故人问她安好!”若微仿佛真的倦了,她倚在靠枕上闭上了眼睛。

  “是!”汪梦涵再次郑重地叩首之后,悄悄退下了。

  在热热闹闹地办完了皇帝大婚典礼之后,仁宗皇后、宣宗之母,英宗之祖母,被尊为太皇太后的张氏终于如愿以偿,带着对四世同堂美梦的期冀与稍许的遗憾,于正统七年十月崩逝。

  十一月,帝上尊谥曰“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

  十二月,与仁宗皇帝朱高炽合葬献陵。

  正统八年十一月,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飘然而至,将整座紫禁城装点得异常圣洁。

  迁入仁寿宫的孙太后站在临溪亭上,远眺着被白雪覆盖的高大宫殿和如同琼枝一般的树木,呼吸着带着丝丝梅花淡香的新鲜气息,满眼凝华积素如同置身在一个琉璃世界中,心情是难得的宁静与舒适。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湘汀颌首而立,悄悄上前掏出袖中的锦帕,为她拂去落在风帽上的飘雪,低声劝道:“娘娘,这外面天寒地冻的,站一会儿就好,可不敢久留。前晌儿皇上特意差人吩咐御膳房为娘娘备下了汤锅,还有新鲜的鹿肉、狍子肉……这会子,常德公主和小殿下怕是也进宫了,说是要和娘娘一起吃顿团圆饭呢!”

  “团圆饭?”孙太后低喃着仿佛梦语一般,“长安宫那边的膳食可吩咐准备了?今儿顺德也该归省了,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咱们对她们母女可要更为厚待才是。”

  “奴婢知道。全都准备妥了,只是听说静慈仙师自太皇太后过世以后,这精神是越发不济了。除了顺德公主入宫探视的时候能好些,平日里总是颠三倒四的,胃口也不好,睡的也不安稳。入冬之后更是隔三差五的传御医,这汤药吃了多少副可总也不见好。”湘汀说到此处稍稍一顿,欲言又止。

  “她这是心病。”孙太后心知肚明。

  胡善祥被废之后能在长安宫怡然安居十多年全赖太皇太后庇佑,如今太皇太后张氏崩逝,与她斗了一辈子的孙太后成了后宫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她自然担心孙太后会借机报复。

  “咱们过去看看她!”孙太后顺着石阶缓缓向下走去,掐金云红鹿皮靴子走在厚厚的积雪上,一个一个小巧的脚印突兀地留在洁白的园中,竟像是一种新鲜的花样。

  湘汀皱了皱眉,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太监宫女紧紧跟上。

  长安宫依如过去数十年的冷清与肃穆,整座宫殿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侍女们靠在门后的棉帘下打着瞌睡,连孙太后她们进入都未曾发觉。

  没有通报,也没有任何嘈杂的声响,可是长安宫的主人,曾经的胡皇后,如今的静慈仙师她却是如此的警醒,立即辨出了来人。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十六年了,你终于肯踏入我这比冷宫还冷的长安宫了?”重重幔帐中斜躺在卧榻上的废后胡善祥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孙太后。

  目光中闪过的怨与恨依旧是那样强烈,她丝毫没有下床请安行礼的意思。孙太后不以为然,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她,她老了,额头、下巴和眼角边上的皱纹是那样清晰。

  散落在身后的长发稀疏而花白,她比孙太后只大三四岁,然而现在看上去却像是两代人。

  “咦?你今儿怎么没戴那顶十二龙九凤的金冠?还有皇后的礼服呢?”她痴痴的,眼神儿中有些迷离,突然闪过一道精光,竟拍手笑道:“是了,皇上死了,你早就不是皇后了。现在的皇后姓钱,你是太后,那金冠凤袍你也没穿几年吧?”

  “静慈仙师!”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听来是如此的刺耳,湘汀忍不住上前低喝相阻。

  “你喊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胡善祥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她喝斥道:“不知死的奴才!用不找你来提醒。这普天之下,皇宫内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是静慈仙师,我是废后。”

  “你还耿耿于怀吗?”孙太后亲自挽起床边的幔帐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孙太后突然觉得一切都过去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曾经的一切如同过眼云烟,真的都过去了。

  “当然!”胡善祥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凄苦无边,她对上孙太后的眼睛冷冷笑道,“你如今高高在上主宰一切,自然可以不必挂怀。可是我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

  “你的一切是你自己造成的。没有人害你。相反,因为你,有人死的很惨,很无辜。”孙太后望着不远处静静吐露着香烟的炉鼎,怔怔地有些出神儿。她又想起了紫烟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想起了司音、司棋。想到这儿,若微的心又渐渐硬了起来,对于床上那个人她收起了最后一点儿怜悯之心。

  “成王败寇。你赢了,说什么都行!”胡善祥笑了,她索性转过身头冲里侧蒙上了被子,“你放心,我活不了多久了。皇上走了,太皇太后走了,我也该走了。可是孙若微,我恨你,我恨你,永远永远……”

  孙太后望着她的背影,她想劝却无从劝起,什么叫执迷不悟如今才算真正领教。

  胡善祥一生都活在假想的危机与陷害中,为了想象中的自保她做了多少错事?只是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两个因爱成仇在大明后宫争斗了数十年的女人,在最后一役尘埃落定输赢分晓之后,在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各自回避着,原本这该是她们解开心结的最后一场心灵的对话,只是可惜,依旧没有人能够真正释怀。

  正统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废后胡善祥带着满腹的忧怨在睡梦中悄然离世。

  十二月初八,仁寿宫传出孙太后懿旨,以国嫔之礼葬胡氏于京西金山。

  自此,孙太后在入宫三十五年之后,终于成为大明后宫的真正女主,只是此时世事变迁,对于朝政和后宫事务她早已心如止水,无意再管。

  于是便将后宫事务交给英宗皇后钱氏主理,又正式归政于帝,从此幼龄登基的朱祁镇终于开始独掌朝纲的真正意义上的帝王生涯。

  孙太后迁出紫禁城,于昌平凤凰山下一处农庄中安享晚年,常德长公主与附马时常在农庄小住以奉慈娱,英宗也常遣中宫派人探视。

  除了正统十年孙太后传懿旨册封汪氏为郕王妃并回宫为其主婚以外,在整个正统年间,她几乎是深居简处与世相隔。

  第五十二章 惊涛骇浪至

  正统十四年夏。

  紫禁城太液池畔,当今天子年仅二十二岁的朱祁镇扶着孙太后步入岸边。

  迎着初夏的朝阳,孙太后驻足观望,远远看到碧波荡漾的池水中缓缓驶来一条巨型龙舟,龙舟巨大无比,上有穿廊、暖阁、殿楼,全部五彩描金。舟身落在龙背上,龙舟在太液池中行进时,龙的头、眼、口、爪、尾皆动。远远望去就如同是一条金光闪跃的巨龙在水上行进,霎时间在场的妃嫔、宫女、太监皆叹为观止。

  “母后,这是儿臣送给母后圣寿节的礼物!”头戴金冠身穿龙袍的朱祁镇面上是一派骄傲之色。

  孙太后凝视着儿子双眸中那明净纯洁的眼神儿,看他满脸如同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尽管心事满腹也终于努力从唇角边缓缓漾出淡淡的微笑:“让皇上费心了。”

  “母后,快上龙舟去看看,一会儿还有新鲜有趣的景致请母后观赏呢!”朱祁镇冲身后的太监总管自己的心腹近臣王振使了个眼色,王振立即下去照办。

  孙太后装作不察,在朱祁镇的引领下走上龙舟步入龙腹正中的殿楼内,坐在金龙宴桌前,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和手捧锦盒身穿彩衣的众宫女,孙太后刚想开口问询,忽听得从水中传来一阵曲子,听着像是“彩云追月”。

  正在纳闷,只见池中水花翻涌,从对面驶来两艘由彩帛装饰的采莲小舟,小舟往来如飞,矫如鱼雁,更妙的是舟上的人一面唱着家乡的采莲曲,一面将大朵大朵粉色、白色的莲花采下抛向龙舟,此时曲音一转又换成了“朝圣母”。

  朱祁镇手捧一只莹润可爱的玉如意送到孙太后面前:“母后,儿臣原母后年年岁岁芳华依旧,身康体健事事如意!”

  孙太后很是意外,多少年前同样是在水上,她和朱瞻基也曾经拥有过一个难忘的生辰,只是那天没有礼物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是彼此眼中浓浓的情意和化不开的柔情以及一生相守的誓言。

  而今天,他们的儿子依旧选择在水上为她庆生,她原本应该高兴,可是她心中却十分不安。

  池里的荷花有的已经盛开了,露出了金黄的花蕊和嫩黄的小莲蓬;有的还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看上去好像是位娇俏的少女。

  碧绿的荷叶映衬着百态的荷花,或是粉嫩可爱,或是莹白如玉,若是舒展怒放,亦若是花苞初绽,此情此景勾起往昔多少爱恨离愁,孙太后眼中渐渐湿润起来。

  礼花炮突然响起,脚下的龙舟也仿佛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朱祁镇身子不稳,手中的玉如意脱手而出飞到一旁向地上滑去。

  “母后!”朱祁镇面色发白,闭上了眼睛。

  是的,母后的生辰,象征母后安康长寿的玉如意如果摔碎了,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彩头。难道会是凶兆?

  朱祁镇慌了神儿。

  扑通一声,一个身影斜着飞了过去,淡碧色的素衣纱裙如同一片莲叶将那莹润的玉如意包裹在怀中稳妥极了,而她则平躺在船板上身子微微欠起,粉面微红,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儿。摆了一个极好看的造型,眼睛只盯着怀里的玉如意:“还好还好,完好无损!”

  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的出场惊险至极同样也媚惑至极,朱祁镇仔细一看是位二八年华的俏佳人,看衣着像是孙太后身边得宠的近侍宫女,模样俏极了,可人却眼生的很。

  “好了贞儿,还不快起来!”孙太后轻声啧道。

  朱祁镇心中暗想,原来她叫贞儿。

  她立即跃身而起,就像水中摇曳的一尾小鱼,灵动极了。她怀抱玉如意走到朱祁镇面前,深深福礼,神色间欲语还羞娇美如三春之桃,娇如莺啼的声音悄然响起:“贞儿见过皇上,皇上的玉如意完壁归赵。”

  朱祁镇的手伸了出去却没有去接那柄如意,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面前这个被母后唤作“贞儿”的宫女吸引住了。

  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贞儿,贞儿,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难道是当年跟在皇姐身边跑前跑后那个瘦小干枯的小可怜?听说她是被皇姐和母后从长安宫里救出来的小宫女。只记得她头发枯黄,面色灰白,长的虽然清秀但是在姿容娇美的后宫三千佳丽中,她原本就是个柴火妞,真的是她吗?

  光阴荏苒,她居然长成了如此国色天香的俏模样,朱祁镇看的有些痴了。

  “这哪里是皇上的玉如意,这是母后的吉祥!”一个柔柔的声音自船尾传来,此一语立即惊醒了朱祁镇。

  步入殿阁之中的正是朱祁镇的钱皇后,一身大红凤袍衬托着她高挑丰美的身姿,高高盘起的流云髻上金钗耀眼珠翠环绕,说不出的雍荣与华贵,这派头似乎已然超越了坐在上首的孙太后。

  “臣媳来迟,还望母后恕罪!”她从万贞儿手中接过玉如意捧给孙太后,“这柄玉如意实在难得,是皇上请来的一位世外高人说在西域昆仑山上近日将有祥瑞降临,皇上派人去寻,在万丈雪山冰峰之巅果然寻得了此物,母后可一定要妥为珍藏。”

  孙太后目光一扫,唇边露出些许的笑容:“让皇后费心了”!

  “母后哪里话,孝顺母后原就是臣媳的本分!”钱皇后坐在上首,侍女们分别给太后及帝后奉上香茶果品,池中也开始了各式的表演。

  朱祁镇的目光飘乎在池中的彩舟之上,船上有乐人抚琴,也有扮成采莲女的宫人应声而舞,衬着池中或白或粉的大片莲花,仿佛人间仙境,天上瑶池,让人乐而忘忧。

  仿佛不经意的一瞥,他用目光追逐着那抹碧色的身影,她悄悄站在孙太后身后,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圣洁极了。在金光闪闪的殿阁内,在彩衣飘飘香风阵阵的后宫佳丽环簇当中,她是那样的出众,朱祁镇似乎闻到了她身上那隐隐传来的泌人心脾的暗香,不由心旌荡漾浮想联联。

  借着举杯品茶之际,凤目微扫将朱祁镇与万贞儿的眉目传情尽收眼底,钱皇后突然笑了,她对孙太后耳语道:“母后莫不是有什么仙法儿?怎么什么样的女孩儿到了母后宫里都能脱胎换骨?原本平淡无奇可不出几日就会变得美如天仙、光华灼目,真让人自叹不如。母后也教教儿臣,省得日后越来越蠢笨,让皇上嫌弃。”

  此语一出,朱祁镇微微有些不自在,他似啧非啧地看了一眼钱皇后,又拿余光偷瞄着万贞儿。

  孙太后原本心事满满,此时强压着不悦淡淡说道:“皇后不必笑侃,你对皇上的诸般好,皇上心里都知道。这宫女也好,六宫妃嫔也罢,都由你统驭,如何调教,自然由你作主。”

  钱皇后不知是没听出孙太后的弦外知音,还是真的太过执着,竟然开口说道:“可是臣媳就调教不出像贞儿这样伶俐的丫头,不如请母后把贞儿赐给儿媳,以便让臣媳好好学学,否则说不定哪天这皇后就做不得了。”

  此言一出,孙太后脸色微变。朱祁镇看了暗呼不好。这钱皇后也太没心眼了,这样的话也是能用来调笑的吗?

  钱皇后一心想的是西宫的贵人周氏已然为朱祁镇生下皇长子,而自己入宫已经七八年了,皇上虽然圣宠不断,但迟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的。眼瞅着周氏越来越得宠,心中正暗暗着急,如今看到太后身边的万贞儿,突然心生一计“借力打力”。一方面可以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大度与贤良,再就是若能以万贞儿夺去周氏的隆宠,为自己怀上龙嗣赢得时间,这才是万全之策。

  看她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儿扑烁不定,孙太后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淡淡说道:“贞儿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跟在皇后面前少不了要应对一些大场面,怕是难免会有越礼之处。况且,哀家早就对仁寿宫的宫女说过,都老实本分地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这样才能太太平平地挨到了岁数放出宫去。仁寿宫里是不会出什么娇客和主子的。再有,这皇后之位能不能做得稳,不靠脸袋,靠的是德行。”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孙太后是不放人,同时也敲打了皇上和皇后,不要打仁寿宫宫女的主意。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朱祁镇不由瞪了钱皇后一眼,母后难得回宫好不容易哄她老人家开心开心,你跑过来凑什么热闹?还说些招三不招四的话惹母后不高兴。

  “好了,皇上和皇后的孝心,哀家领了。今儿有些倦了,就先回宫歇息了。”孙太后撂下这句话便领着万贞儿、湘汀等人姗姗而去。

  钱皇后脸涨得通红,当着满船的妃嫔被皇太后不软不硬地暗训了一通儿,真是有些不服气。朱祁镇瞥了她一眼,低声说道:“知道你是八抬大轿从乾清门抬进来的正牌皇后,也不用老拿话来刺人吧。我母后是父皇的继后没错,可是宫门内外,皇族亲眷、文臣武将都尊她、敬她如同元后,就是因为她的才学德行,你却偏偏拿这个来说!”

  钱皇后这才猛然惊醒,她眼中满是惊色,不由伸手紧拉着朱祁镇的龙袍:“皇上,您最了解臣妾了,臣妾不是那样有心计的人,就算是,也不会用在母后身上呀!臣妾刚刚说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

  “唉!”朱祁镇望着碧波荡漾的太液池叹息道,“你呀,亏得皇祖母还说你敦厚贤良,你也忒直爽了!”

  钱皇后面色紧张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依偎在朱祁镇身边。从旧宫人的口中,她早就知道了那些发生在宣德年间孙太后与废后胡善祥之间的事事非非。她也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坐上后位,是那位一直对孙太后心存不满的太皇太后张氏钦定的。在整个立后的过程中,太皇太后张氏根本没有给孙太后说话表态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她这个皇后自然不会入孙太后的眼讨得她的欢心。可是如今,太皇太后早已作古,在这偌大的禁宫中,没有了皇太后的支持与庇佑,她该如何是好呢?

  就在她费心筹谋之时,仁寿宫清心斋庭院内的廊子下面,孙太后歪躺在春凳上以一把素面团扇蒙在脸上,这令任何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有这样她才能静静地独自想着心事。一阵微风吹过,不远处的那片小竹林便发出沙沙的富有节奏的鸣响,就像美妙的乐音盈盈飘来。

  就在这自然之灵赐予的天籁之音中,一阵脚步声让她突然警醒过来:“怎么样?”

  来人正是阮浪,他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说道:“无妨,想是太后过虑了”!

  “哦?”孙太后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坐下回话!”

  阮浪怔了怔,终于坐了下来:“是从南京造船厂请的匠人,皇上亲自描画的图样,交由王振监工,历时两月赶制出来的。皇上此前并没有乘此舟游玩过,确实是为了给太后祝寿。”

  听到此,孙太后不由叹了口气,她靠在椅背上有些失神儿:“这手眼口爪皆会动的龙舟,始于元朝最后一位皇帝元顺帝。每逢夏秋,他就会乘这样的龙舟与妃子们在太液池上纵横淫乐。所以今日一见,不由令人心惊肉跳,真怕皇上会误入歧途。”

  “皇太后多虑了!”阮浪盯着廊子下面的紫藤花不禁有些纳闷,这花儿前半晌还是好好的,怎么没过两三个时辰,娇艳的花朵儿全都像是被初夏的日头晒晕了,低垂着头毫无生气,而院子里葱郁的树叶和藤萝、碧竹也被染上了一层灰黄之色,倒有了几分夕秋之景。

  若微寻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发现了院内景致的变化,正在纳闷,忽地看到那碧绿的树丛中闪着一双像养在水银碗里的黑水晶一般晶莹透亮的眼睛,随即露出一个挥舞着胖乎乎小手的顽童,光着屁股带着满身的水珠儿正咧着没牙的小嘴似懂非懂地冲着她欢笑。

  “见濬!”孙太后惊呼一声。

  万贞儿与湘汀立即从屋里跑了出来。

  “我的活祖宗”!湘汀一声惊叫,“我说找件里衣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您跑到哪儿去了!”

  万贞儿手疾眼快几步跑过去,把胖胖的小家伙搂入怀中,她伸手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她原本是想狠狠地掐两下,因为一想起刚刚在龙舟上他父皇那色眼迷离的神态就觉得有些生厌,可是怀里的胖娃娃一面挥着胖胖的小手去摸她的脸,一面冲她笑嘻嘻地吐着口水,那样子可爱极了,真让人狠不下心去打他。

  “贞儿,快把皇长子抱进来,当心受凉!”湘汀出言提醒。她现在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灵便了,原本所有的活计孙太后都不让她去碰,可是唯独照看皇长子这件事上,她死死不放。是的,跟在孙太后身边,她也亲历了四代皇帝,算上如今这个小人儿,也算是第五代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有成就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光溜溜的胖娃娃身上,也至于忽视了很多原本该她们去关心的人和事。

  正统十四年夏,漠北瓦剌部毫无先兆地兵分四路大举攻掠内地。

  此时,朝廷在一轮又一轮的殿议之后才开始强化河南、山西一带防御部署,并派大长公主附马西宁侯宋瑛总督大同兵马,由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都督王贵、吴克勤,太监林寿,分练京军于大同、宣府。

  七月十一日,瓦剌部丞相也先率军进犯大同,大同右参将吴浩战死。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而更让他们猝不及防的是,年轻天子朱祁镇竟然当朝宣布要御驾亲征。

  如同一个惊雷,把所有的人都雷到了。

  第五十三章 急雨边关冷

  大雨倾盆,天空黑漆漆的如同罩了黑色的巨幕,头顶没有半点儿星光,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四周也没有火烛。

  因为火把灯烛在如注的大雨中早已不能点燃,朝廷北征的五十万大军掩于夜色和大雨中如同一字长蛇阵般弯弯曲曲地缓缓推进。

  前,看不到头;后,见不到尾。

  电闪雷鸣中夹杂着马鸣、人吼和各种混乱不清的声响,豆大的雨点如同倾覆一般从天而降,五十万大军的铁骑在泥泞的道路上蹒跚前行。处处可见前方兵士们丢下的盔甲与旌旗,每隔几步便会看到有辎重马车陷在泥浆里,兵士们冒着大雨用力抽打着马匹,马儿痛苦的长嘶,但是任它如何努力都不能腾空跃起,马车越陷越深,怎么拉也拉不出来。

  于是,后面长长的队伍就只好静静地站着雨中停息,这一停就是一两个时辰,全身早就淋透了。

  坐在龙辇当中的年轻天子朱祁镇从车窗看到外面混沌嘈杂的场面心中甚是烦躁,他面色阴沉如同外面黑漆漆的夜空,吓得近身侍候的小太监喜宁立即把窗帘放下:“皇上,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会儿这雨就该停了!”

  “是吗?”朱祁镇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目光如炬逼视着小太监,“若是一个时辰以内雨不停,你就是歁君之罪!自己领死去吧!”

  “啊?”喜宁眼中立即流露出惊恐之色,他马上跪在朱祁镇脚下叩头如捣蒜,不停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只是为了让皇上宽心,绝不是存心要欺瞒皇上!”

  “行了行了,去,问问王振何时才能到大同?”朱祁镇面无表情地吩咐着。

  “是!奴才这就去!”喜宁像是得到特赦一般立即推开车门,只是一瞬间浑身上下即被倾泻而来的雨水打透,也顾不得去接旁人递来的雨伞和蓑衣,他跳下车立即向前头的车队奔了过去。

  不多时,喜宁像只水鸭子一样跑了回来,因为全身都湿透了,所以他不敢再进入车内回禀,只是靠在龙辇的门口说道:“回皇上,王公公说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他已经派人先行为皇上安排行苑去了!”

  听到此语,朱祁镇才长长松了口气。

  这样的天气真让人扫兴。

  两个时辰以后,大同驿馆正房内朱祁镇泡在热水桶中任由身后的小太监为其揉捏着肩背,头靠在浴桶边上昏昏沉沉的,全身如同散了架一般,一动也不想动。

  累。

  朱祁镇自打出娘胎就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虽然他只是坐在龙辇里偶而天气放晴的时候才出来骑着马小跑一两里路,然后又在一片劝谏声中回到铺着厚厚软垫和毡毯的龙辇里,可他依旧觉得很累。

  “皇上!”身后突然换了一双手,这双手力度适中,更是每一下都捏在穴位之上,朱祁镇顿感周身上下的筋骨舒适了不少。

  “这等事情何劳先生亲为呢?”朱祁镇知道,是王振。

  “奴才生来就是为皇上效犬马之劳的,事无巨细高下,奴才皆甘之如饴!”王振手上稍稍加了力度,朱祁镇更感通畅舒适。

  “先生,刚刚听到前方奏报,说是瓦剌军队得到朕亲征的消息后已然北撤,那咱们……”朱祁镇想说大军是否就此打道回府呢?如此一来,此行虽然没有正面与敌军交锋,也是令敌军忘风而逃算是小捷,这样不仅自己颜面尚存又可以早点儿结束这疲惫不堪的行军之程。

  “皇上可听过‘行百里者半九十’的话?”王振从身后小太监托着的漆盘中端过一杯参茶递给朱祁镇。

  “先生的意思是说此时我们该趁势追击?”朱祁镇接过参茶狠狠喝了一口,才觉得气力渐渐恢复了些。

  王振亲自将朱祁镇从浴桶中扶出,两旁自有小太监立即上前帮天子擦拭干净龙体又换上了轻软舒适的中衣,躺在宽大的紫檀雕花大床上,朱祁镇细细考量着王振话里的意思。

  “皇上,现在传膳吗?”负责司膳的太监上前问道。

  朱祁镇挥了挥手:“也不知外面的将士如何了?连日在大雨中行军,很多将士的身躯都被铠甲磨破了,如今大同城中一下子也腾不出这么多的房舍让他们休整,这湿衣服要尽早换下才是。你去,让他们多煮些姜汤让将士们服下。”

  “是!”

  王振站在床边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忽地笑了。

  “先生笑什么?”朱祁镇莫名。

  “老奴是在感慨,皇上如此仁德恤下,可外面那帮臣子却总仗着自己是永乐、仁宣三朝的元老,总是说皇上年幼,每逢在朝堂之上议事时,对皇上的圣裁总是横加干涉、多方阻扰。唉。皇上的仁德竟换不来他们的尽心辅佐和发自肺腑的尊重。实在是可惜!”王振目中流露出无奈与踌躇之色。

  朱祁镇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正是,自从‘三杨’过世以后,朝中除了先生,朕竟无有可依、可信之臣。总感觉孤掌难鸣。唉!”

  “所以,皇上才该借此机会趁胜追击,若能一举歼灭瓦剌,生擒也先,定然令龙威大震,满朝文武必会对皇上顶礼膜拜,莫敢不从!”王振面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忠勇之态,大大鼓舞了朱祁镇。

  朱祁镇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只听室外奏报“英国公张辅求见!”

  “英国公一定是来劝阻皇上北进的!”王振望着床边那盏巧夺天工的琉璃灯,定定地说道。

  “哦?先生莫非神机妙算?”朱祁镇似信非信。

  “宣!”

  英国公张辅入内郑重其事地行了叩拜之礼,朱祁镇立即口称免礼又命人赐座。

  “此番此征,国公白发出山,跟着朕一起经风沐雨,看着老国公在雨中受苦,朕心里实在是愧疚难当!”朱祁镇亲自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给张辅。

  张辅大感意外,此次皇上在王振的怂恿下贸然出征,粮草、军械、车马均是捉襟见肘,又遇连日暴雨,行军实在是苦不堪言。这样的情形下再贸然出击与能征擅战的瓦剌兵相遇,后果实在不容设想。此时军中人心涣散,百官议论纷纷,再加上许多兵士受了风寒病痛在身又衣食不周不由怨声阵阵。他原是受朝中重臣和皇家勋戚之托前来劝说皇上立即班师回朝的,想不到皇上竟然如此体恤,倒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国公深夜见朕,可是有话要说?”朱祁镇面色越发和煦起来。

  张辅看着他年轻俊朗的龙颜,只觉得十几天下来,天子面上也似乎清瘦了不少,不禁又想起昔日他父皇宣德皇帝朱瞻基也是少年天子,初登大宝便遇到汉王谋反,也是领兵亲征,那次是不费一兵一卒,一举成功。这一次会不会也如上次一般呢?

  此念一起,张辅立即如坐针毡。他一生戎马自然知道每一次战事都不可相提并论,不管对手是强是弱,都不能存半分侥幸之心,于是肃然说道:“皇上,我军七月十六从京城出发,十九日出居庸关过怀来至宣府。一路之上屡遇暴雨,以至行程一延再延,如今半月有余方至大同,早已失了先机。既然也先已经率军北退,我军可就此班师。此行已扬了天威,又震慑了瓦剌,已算功成!”

  朱祁镇笑而不语,果然被王振猜中了,他侧身看了看王振。

  王振开口说道:“英国公此言差矣,何为功成?那也先狡诈之极,自知难以与我五十万大军相抗,这才匆匆北撤。可是他狼子野心不死,定会卷土重来。到那时我朝万千边境百姓又将沦落在瓦剌的铁骑之下,皇上为天下之主怎么坐视不管?我军正该趁此机会直蹈其巢穴让他无所遁形俯首称臣,让北方从此再无隐患。这才是我们为臣之道。”

  张辅乃武将出身,王振的口若悬河他是比不了的,可是听来总觉得哪里不妥,想来想去索性直言道:“王公公所言有理。只是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我军三者皆损,实在不宜恋战。臣久经沙场,深知两军对垒常是虚虚实实,这也先撤退安知不是想诱我军深入从而再寻机歼之?”

  “英国公的话很是有些意思,难道也先想以区区三万人的兵力来设个口袋要吞下我们五十万大军?”王振笑了,他负手而立缓缓说道:“那他的脑子真是被连日来的暴雨浸坏了。”

  这话明摆着是指桑骂槐,英国公面上有些不悦,还要开口再驳,朱祁镇笑着点了点头:“国公的意思朕明白了,容朕再细想想,如今天色已晚,国公也早些安置吧!”

  “皇上!”英国公张辅站起身,他还想再劝,可是王振却说道:“皇上如此体恤英国公,英国公也该将心比心体恤皇上才是,皇上的龙体何其尊贵,连日急行已十分劳碌原本早就该就寝了!”

  此语一出,英国公立即下跪行礼:“臣疏忽了,臣就退下,请皇上早早安息!”

  眼看着英国公退了出去,朱祁镇这才松了口气,他又重新靠在床上,只是这一次他觉得这床榻仿佛不那么舒适了,还分明有些硌人。

  “皇上,如今朝中之势就如同刚刚的一幕,皇上体恤他们,可他们丝毫不见感念圣恩,事事想着自己的得失安逸,却不见一个人真心为皇上筹谋!”王振忧心忡忡。

  “谁说的?”朱祁镇驳道,“先生对朕难道不是真心?”

  这句话倒真把王振问住了,他怔怔地立在床边,不知如何接语。

  朱祁镇却笑了:“先生这是怎么了?朕只是玩笑之言,还好有先生在朕身边尽心相佐,处处提点。朕才能明断,先生就替朕拟旨吧。”

  “好!”王振面上大喜。

  “命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领三万精兵为前烽,北上追击也先!”朱祁镇掷地有声地说完这道圣旨,便两眼一闭沉入梦乡。

  所以,对于王振如何传旨,传旨之后又将引起怎样的骚动他都不得而知。

  尚书王佐、邝野整夜跪伏在屋外的草丛中请求皇上收回成命立即班师回朝,军中一片混乱怨声阵阵,只是这一切都被王振轻而易举地挡在门外。

  朱祁镇似乎真的累了,他睡的很香,也很沉。

  北京紫禁城仁寿宫清心斋内,临着南窗的炕上铺着湘色的棕垫,正中放一张黑漆小炕桌,上面摆着一杯白玉金盖碗泡的金银花茶,盖碗被轻轻掀起放在旁边的黄地白里万寿无疆的瓷碟子上,孙太后对着那杯黄白相间的金银花茶汤怔怔地发着呆。

  万贞儿站在旁边拿眼偷偷望去,这茶碗是以上等的羊脂白玉精琢而成的,盖碗为黄金四层塔状,内中泡的是金银花。淡淡的茶汤与白玉、黄金相互映衬,显得清爽宜人。平日里孙太后最爱用的就是这套茶具,而在夏日里最常饮的也是这种茶汤,可是今儿这是什么了?竟然只看不饮。

  慢慢的,茶碗上方不再升腾出徐徐的热气,那舒展开来的双色花朵也不那么鲜亮莹润了。孙太后望着茶汤愣了半天的神儿,到底也没有喝的意思。

  万贞儿终于没能忍住,她轻移莲步上前开口说道:“太后,这茶冷了,贞儿为您换一杯吧!”

  “什么?”孙太后仿佛猛然警醒,她摇了摇头。

  万贞儿心中暗暗奇怪,太后面上依旧沉静温和,细细端详只见黛眉如画、朱唇如樱,容颜也依旧明艳绝伦,只是目光中竟带着几分孤傲冷清的神情让人不由望而生畏,正在纳闷只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奏报,“皇后娘娘到。”

  “宣!”孙太后终于把目光从那汪黄白相间的茶汤中收了回来。她现在心里着实很是有些懊恼,想不到自己这一次离宫去西山农庄避暑,小住了还不到半个来月,他们竟闯下如此惊天大祸。

  第五十四章 凄风愁煞人

  钱皇后姗姗步入室内,她面上含笑冲着孙太后盈盈一拜,口称:“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原本该是一个万福之礼,一来孙太后从未计较过,二来更多的时候还未等她弯下腰孙太后已经让她免礼了,所以钱皇后只是含笑颌首微微欠了欠身子。

  可是这一次,孙太后没有说免礼。她目光炯炯地紧盯着钱皇后,只见她今日穿的甚是轻便,没有穿那些描金画凤的大红礼服,只是内着一件大红蹙金抹胸,下配白色曳地长裙,加了件绿色宽幅裙绶,外罩嫩黄色的软纱披风,这身打扮看起来要多俏就有多俏,与往日端庄华贵的装扮比起来更多了几分娇媚,然而在孙太后眼中却是如此的刺眼。

  孙太后迟迟没有叫起,也没有让钱皇后免礼的意思。

  钱皇后稍稍一怔,面色微红立即重新郑重行礼。

  孙太后受了她的礼,这才让她在炕下的紫檀藤心椅上坐了,钱皇后凝望着孙太后再三斟酌了措词方才问道:“不知母后今日召儿臣来是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孙太后目光一凛,柳眉深锁,“皇上出征这样天大的事情,为何要瞒着哀家?”

  此语一出,钱皇后仿佛长长松了口气。心想原来是为了此事,她笑了笑轻声慢语道:“是皇上说先不告诉母后,等得胜归朝再将喜讯呈报给母后!”

  “得胜归朝?”孙太后听了神色更是阴沉,“如何能得胜归朝?”

  “母后?”钱皇后怔了怔,“皇上亲率五十万大军围剿瓦剌区区两三万兵马,怎么能不胜?再说了,这次朝廷自公侯以下勋戚众臣均随驾前往,更有永顺伯薛绶、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兵部尚书邝野等久经沙场的老将助阵,自然是马到功成、旗开得胜呀!皇上说了,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定然会班师回朝的!”

  “你知道什么!”孙太后一向温和淡泊的神色突然变了,“简直是胡闹!”

  “母后!”这该是钱皇后自入宫以来第一次看到孙太后疾言历色地对自己讲话,她立即慌了神更加口不择言,“母后为何动怒?永乐朝时成祖爷五次北征,宣德朝父皇更是两次北狩、一次东征,皆是横刀立马所向无敌,皇上自然也会……”

  “糊涂!”孙太后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懊恼与不满,“成祖爷是马上得天下,你父皇从小跟在成祖爷身边,十二岁起就随成祖爷远征漠此。他以幼冲之年即上阵杀敌,又得杨荣等贤将尽心教导用兵之术,深谋于营,可说是得了成祖爷的真传。即使如此,你父皇在东征与北狩前还是殚精竭虑,每每都要与内阁元老、诸大学士和文臣武将细细筹划好些日子才能起兵。祁镇,他懂什么?”

  孙太后长叹一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更是忧心忡忡:“再说了。这北征也要看看节气,不论是成祖还是你父皇,都是选在春秋两季,气候干燥又不冷不热的,哪有人在盛夏时节出征的?如今又偏偏赶上雨季,这五十万大军非但不会占据优势反而成了累赘,若是瓦剌派轻骑偷袭,这情况可说是凶险之极!”

  孙太后的话在钱皇后听来是似懂非懂如坠云端,她真的有些糊涂了。因为皇上在临行前曾对她说过这次亲征一定会得胜的,可是为什么在孙太后口中却如此的凶险呢?

  钱皇后心头一震,一时间心思百转,太后此时召自己前来问话难道是要怪罪?想到此,她立时慌了神,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在孙太后面前脱口说道:“母后!皇上出征之事儿臣知情,可……可这不是儿臣怂恿的,儿臣谨记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多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哦?”孙太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态,她紧紧逼视着钱皇后的眼睛,“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有人撺掇皇上?”

  “是王振!”钱皇后听出孙太后话语中的分量,她的心抑制不住突突地狂跳起来。早就听说孙太后为人机敏擅断,她也明白自己能当这个皇后是太皇太后作主选定的,孙太后本不喜欢,所以她更怕被孙太后寻了短处,于是立即坦白:“这都是王振撺掇的皇上,他说这次是最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皇上少年登基,若不做出一两件惊天之盛举,怕天下百姓和臣子们未必心悦诚服,此番出征若能一举平定瓦剌战事,皇上龙威大震也定然会令万民称颁的!”

  万民称颂?

  孙太后唇边涌起一丝苦涩,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哀,她仿佛倦了。将手搭在雪青色的扶手上,冲着地上跪着的钱皇后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钱皇后从太后的语气中听出了冷淡与疏远,她心中不免有些怨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行了礼退了出来。

  “太后!”几乎是与钱皇后前后脚,阮浪从外面风尘仆仆匆匆入内回禀。

  “怎么样,见到国舅了?”孙太后立即问道。

  “是。”阮浪将打听来的消息仔仔细细地叙说一番。

  孙太后面色越发的阴沉,突然一只手狠狠拍在桌上,那白玉镶金的茶碗呯地在桌上震动起来,淡黄色的茶水瞬时溢了出来,而腕上的翡翠镯子因为撞在桌面上“叭”的一声裂成几段。

  “太后!”殿内殿外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全都吓的变了神色,立即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

  而孙太后却仿佛浑然不觉,谁也参不透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仿佛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她才再次开口。

  “你说那王振,是自阉入宫的?”孙太后突然问了一个与眼下之事毫无干系的话题,阮浪怔了怔,立即点了点头,“王振原是山西蔚州人,早年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官,后因故被贬,仕途无望后遂自阉入东官侍奉太子讲读。”

  孙太后面上阴晴不定,“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阮浪不知道孙太后话里的意思,只得开口宽慰:“王振在东宫时谦恭自守,常以圣贤之道教导、约束太子,颇得先皇与杨荣、杨傅等大人的赏识,他一心护主,应该是可靠的。”

  孙太后仿佛想起了什么:“记得祁镇小时候有一次从御书房里逃出来与小宦官们偷偷玩蹴鞠,被王振碰到似乎当下劝阻制止,当时还被祁镇踢伤了腿,可有此事?”

  “太后好记性!”阮浪连忙点头,“翌日一早,王振还当着大臣们的面提及此事,并入内禀告了太皇太后,因此得到太皇太后的褒奖,也让文武百官赞叹他一心为公不畏龙威。”

  “一心为公?”孙太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正如一个男人一般负手而立,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在屋中来回踱步之后,她突然停了下来,紧盯着阮浪问道:“阮浪,皇上身边还有你信得过的人吗?”

  “有!”阮浪一怔,随即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贞儿,研墨!”孙太后径直走到东次间书案前,万贞儿立即上前展开上等的贡纸,又研好墨汁。

  选了一只常用的细杆小狼毫,孙太后匆匆挥笔而就,稍候便将写好的书信放入信筒之中,又命湘汀拿出一块玉佩一并递给阮浪。

  “太后,这是当年先皇送给您的凤佩,为何?”阮浪心中十分清楚,这凤佩大有来历。,那还是宣德三年立后大典时,宣宗朱瞻基命人特意打造的一对龙凤佩,如今龙佩已随朱瞻基长眠地下,唯有这凤佩一真被孙太后珍藏着从不示人,今儿怎么会突然交到自己手上?他满目疑惑屈膝跪地。

  孙太后知他所想,这才细细说道:“你派得力之人将此封信函送到皇上手里。执此玉佩如见本宫,你的人就以本宫懿旨将王振就地正法。”

  “太后!”阮浪跟在孙太后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昔日一同入宫的生死兄弟王谨、范弘、金英都先后离开,分调各处,只有他一直记得宣宗的嘱托,所以他没有走,他会一直守护在孙太后身边。他一直以为他是了解她的,可是今天,他觉得她很陌生。

  “皇上看到书信后会立即班师回朝。还有,你马上派锦衣卫将王振在宫内宫外的党羽悉数拿下。办妥之后,速宣于谦、孙继宗入宫晋见!”孙太后面上的神色让人莫敢不从,阮浪虽然心中存着诸多疑问却二话不说立即下去照办。

  孙太后却如同被抽干了气力一下子跌坐在椅中,身子软绵绵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闭上眼睛,再一次细想想,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为什么要杀王振?这还是她自执掌权柄以来要杀死的第一个人,会不会有错?

  一个不得志的文人,不过是为了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许他只是无心之过?

  不会。

  她很快否定了自己。

  不能以妇人之仁去看待军国大事。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迫自己冷静地分析王振,分析祁镇此次贸然出征前前后后的过程和细节……

  如果说一切只像外界所说的那样,王振怂恿皇上亲征不过是为了得享贪天之功,那他只是愚蠢,罪不致死。

  会是这么简单吗?

  瓦剌为何要突然入侵中原?

  永乐十八年,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实际上就是摆出了天子守关的决心和魄力,以期进一步震慑和压制漠北蠢蠢欲动的残元三部势力。永乐朝二十年间,成祖朱棣先后五次亲征使漠北使得残元势力遭受到了严重削弱。

  此后,他们一直没有大规模的入侵和战事。到了仁宣两朝,宣德皇帝朱瞻基认为北方游牧之所以经常犯境入侵,是因为他们自身经济落后,手工业不发达,日用品缺乏造成的。所以,他一改成祖朱棣时代对蒙古以攻代守、主动出击的策略,转变为镇守九边、互市往来的以守为攻的方针。

  这样,北方部落可以通过与中原进行贸易来获得他们所需的生活用品,自此,战事几乎绝迹。

  此次祸事又因何而起呢?

  孙太后从案上拿起阮浪刚刚报上来的一撂奏折细细查看起来,当最后一本奏折被她紧紧合上的时候,一切皆澄明于胸了。

  北方部落与中原贸易除了马市就是一年一次的朝贡了。马市贸易虽然简便,在边境上可以用驼马、毛皮换取明朝的瓷器、布帛等日用品,但朝廷明令铜、铁和兵器是被严格禁止的。也就是说,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在马市上被换到。

  而易货的最高形式便是“朝贡”,就是漠北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每年都向朝廷入贡驼马兽皮,朝廷进行估价给值另外再给以大量赏赐。

  近年来,瓦剌派入京城进贡的使团虚报人数冒领赏赐几乎成为定例。

  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振主管此事,以往从不严查,直接照使团呈上来的虚报人数赏赐。可是今年瓦剌派贡使三千人入京,王振却突然心血来潮,一反常态地较起真来,不仅严格清点实际来人核定赏赐,而且还大大压低了贡马的价格。

  正是如此才会激怒了瓦剌的丞相也先,瓦剌遂以明朝失信挑衅为借口,公开与大明朝廷反目,大举攻掠内地。

  王振前期对瓦剌朝贡虚报之事不闻不问,而此次却突然严加盘查并公然羞辱贡使激怒也先,又在也先出兵后立即怂恿天子出征,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居然奏请皇上命公侯以下勋戚众臣均随驾前往,如今只有廖廖数位年轻官员留守京城,可以说大明此次是倾朝而出了。

  这里面暗含的玄机,越想就越令人感觉毛骨悚然,孙太后此时才明白什么叫“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

  “自阉入宫?”孙太后苦笑道,“饱读圣贤书,进士门第儒士出身,官场九年上下钻营,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诱惑才能让你有如此大的决心自阉入宫为奴?难道就是为了要毁了大明吗?”

  第五十五章 乾坤一朝变

  王振坐在帐中喝着小酒,不时地用匕首割下一块盘子里烤的焦黄流油的嫩羊肉,他心满意足的笑了:“真香呀,终于又能吃到家乡的风味了!”

  立于身后,手执酒壶的小太监听了暗暗奇怪,王公公的老家在山西蔚州,这烤羊肉怎么会是他家乡的风味呢?

  可是顾不得他多想,另外一名小太监则一脸谄媚地说着奉承话:“王公公如今已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了。司礼监可是咱们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统领着几千号人。皇上在人前人后又称呼公公为先生,这是何等的尊崇与荣耀呀,如今满朝文武不论是一品大员还是皇亲国戚均以公公马首是瞻。若是此次得胜而归,王公公自然是头功,您说皇上该如何封赏公公呢?”

  手执酒壶的小太监也立马咐和道:“就是就是!永乐朝的郑和跟着成祖爷靖难起兵,后来又奉皇命出使西洋,以盖世之功被封为国公爷;宣德朝的范弘、金英、王谨跟着先帝爷东征立了功,得了免死金牌。这都是咱们阉人中的翘楚。可是若论风光,谁能比的上咱们王公公呢?”

  “行了行了,两个小猴崽子知道什么?别跟这儿碍眼了,都出去寻自在吧!”王振端起酒杯自斟自饮,神情十分怡然。

  “是,谢公公体谅!”两个小太监刚刚走到门口一掀帐帘,正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两人揉着眼睛一看,原来是兵部尚书邝野、王佐,英国公张辅,吏部尚书王直,钦天监彭德清等人。

  两人立即扯着公鸭嗓子喊道:“兵部尚书……”

  “喊什么你喊?这里又不是乾清宫!见他还需要奏报听传吗?”邝野怒了,伸手扯下帐帘大步入内。

  “呦?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几位大人不请自来?莫不是闻到咱家这里的酒味?”王振坐在椅子上连眼皮儿都没抬,依旧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王公公,文武百官五日前呈上的奏折皇上批复了吗?”王佐揖手问道。

  “呦!好像没有吧!”王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色。

  “是没批,还是你根本就没呈上去?”邝野扫到不远处书案上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折不由怒火中烧立即吼了起来。

  “呦!邝大人别喊呀,再吓着老奴!”王振依旧不温不火,“皇上这两天急着赶路,身子倦的很,一早就传下话来,说是没什么大事,不让人打扰,所呈奏折也让老奴代为批阅!”

  “什么?你胡说,皇上绝不会如此不知轻重!”英国公张辅也怒了。

  “英国公说什么呢?”王振目露凶光,叭的一下扔掉手中油晃晃的用来割肉的刀子,他站起身走到张辅跟前直视着他,“皇上知不知轻重,也不能由英国公来判定吧?”

  “你?”英国公张辅伸出铁拳,几乎要砸到王振的脸上。

  “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英国公刚刚辱骂了皇上,现在又要打皇上的宠臣,看来英国公真是吃了虎胆了?”王振居然迎着张辅的铁拳又向前走了几步。

  钦天监彭德清见势不好,立即笑着上前将张辅推到边上,他双手一揖对王振说道:“王公公见谅,臣等有紧急军情要面见皇上,求了好几次都被公公挡下,所报的奏折也迟迟没有批复。臣等是担心。最近连降大雨,道路泥泞,堤坝溃败,这大军还未见到敌人就已经疲惫不堪,若是再往前走,怕是前途莫测。皇上身系天下,万不可以再向前了。所以臣等是希望能当面劝说皇上……”

  “行了,别白费力气了!”王振一拂袖又重新坐在椅上,目光扫视着几位大员,冷冷地说道:“圣意如铁,是绝不会更改的。”

  “可是,这天气如此不济,如今兵疲将衰,若是与敌军相遇怕是……”

  “况且此番仓促出征,粮草辎重不周,又赶上连降大雨,这粮草全都被雨水打湿发生霉变,军中缺粮,士兵饥寒交迫,一路上皆有饿死者,这还未抵达前线就已怨声载道,毫无战意了!”

  “好了,你们别再啰嗦了!就算真遇到不测,那也是天命,与你们又有什么干系?”王振端起桌上的酒杯咂了一口酒,忽地笑了,“几位都是饱读诗书有大学问的干臣。没听说过‘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方能有所为吗’?”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如此执迷不悟,置皇上安危于不顾,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妄战必危!妄战必危呀!你这是要将我大明引向险境呀!”

  ……

  在一片争吵声中,一个悲怆的声音响彻室内。

  一个校官满身血污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我军前锋在阳河口遇到瓦剌铁骑,我军全军覆没,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驸马都尉井源皆战死……”

  “什么?”

  所有的人都惊了。

  因为天下承平日久,以至于对于失败的滋味所有的人太久没有体会了,自然也就无从承受。

  账内立即陷入一片混乱。

  “乱什么,诸位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吗?自然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我军三万先头部队虽然被歼,但是这与咱们五十万大军相比又算的了什么?不过九牛一毛。依本座看,这倒是一桩好事。如此一来众将士必定是知耻而后勇,战力大增,我们大可一鼓作气迎头而上,将也先打个落花流水!”王振举起酒杯冲着诸臣笑了又笑。

  烛火的映衬下,他的神色竟有些说不清的邪佞。

  这算是临危不俱吗?诸将开始反省自己,是这些年太过安逸了吗?怎么遇事反而没有一个太监冷静呢?

  刚刚停歇了半日的雨又下了起来,豆大的冰雹转瞬而至,城中各处刚刚拿出来晒晾的粮草与将士们的衣服又被淋了个彻彻底底。

  居于驿馆正房内手拿孙太后玉佩的朱祁镇终于有些慌了。

  母后当真料事如神吗?远隔千里,她竟然料定自己会败?真是心有不甘,若非这鬼天气,大军怎么会陷入如此进退两难之境?

  他年轻气盛一心想策马苍穹打一个大胜仗令天下臣服,就这样撤军真是不甘心,可转念又一想前方的战报,不由深锁愁眉,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西宁候宋瑛,武进伯朱冕战死,三万精锐一夕之间全军覆灭。

  正是惨败呀!

  年轻天子的面色异常苍白,这些日子他已然清减了许多,那双原本熠熠生辉的龙目如今似凝了千年寒冰又加上龙颜阴沉面无表情,让人看了越发觉得寒彻心扉。

  “传旨,大军即刻整装,兵马南还!”朱祁镇挣扎了良久,然而终于违心从命。

  “是!”自有太监下去传旨。

  为朱祁镇送来孙太后密旨的禁军统领樊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色说道:“皇上,那王振……”

  “王振何罪?太后久居深宫不知内情,想是受了小人挑拨才会让你秘密处死王振。朕已尊太后之命下令回朝,王振之事就暂缓执行,待回宫后朕自会与太后说个清楚。”朱祁镇面色越发苍白,神情却依旧清冷高傲。

  “可是……太后旨意说的明白!”樊忠还待再讲。

  朱祁镇忽地变了脸,原本失去光泽的乌瞳中射出阵阵冷光犀利刺人,像利刃一般要径直射入樊忠的胸口。

  “你是太后的人?”他的语气依旧平缓低沉,但隐隐的杀气却丝丝缕缕地迷漫开来,让人寒了心。

  樊忠听出皇上话里的意思,立即以头触地磕的呯呯作响,“臣是太后的人,自然也是皇上的人。”

  “哈哈!”朱祁镇笑了,袖中握紧的拳头渐渐松了开来,神色中有些黯然,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不知怎的,朱祁镇对于母后突然生出了些许的怨愤之意。

  “皇上,请三思!”樊忠再次叩请。

  “先帝遗诏‘国家大事务白于皇太后’,故朕听从太后之命从容撤军。可是杀不杀王振非国家大事,况且他只是一个奴才,这个主朕还做得!”朱祁镇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正是这苦涩让樊忠犹豫了,他觉得皇上说的似乎有理,皇上毕竟是皇上,于是他没有再开口相劝,而是郑重行礼后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五十万大军奉旨班师回京,留下广宁伯刘安镇守大同。

  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与来时的意气风发满腔激情不同,待到回程时,从王候将相至普通士卒均心情沉重地闷着头跟着队伍向前走。

  大军走了四十多里,队伍中突然发生哗变。

  英国公张辅、大学士曹鼐、成国公朱勇、兵部尚书邝野等人将王振的车驾团团围住,与王振成对峙之势。

  第五十六章 遗恨土木堡

  “几位大人不去护驾,为何要拦住本座的车马?”王振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沉静之态。

  邝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脱口道:“皇上已下旨班师回朝,为何不直接走最便捷的返京路线,而是引着圣驾往蔚州方向走?如此不是越走越远,与京城背道而驰了吗?”

  王振扫了他一眼,面上竟浮起了淡淡的笑容:“我道是什么,原来为了此事?绕道蔚州也可以返京,不过耽搁些时日罢了!”

  见他如此不知轻重,张辅等老臣面上皆有愤然之色,曹鼐为人最是斯文,他立即开口斡旋:“王公公有所不知,圣驾从大同出发时,大同总兵郭登曾告诉下官,返京南归,圣驾走紫荆关最为妥当。如今我们绕道而行,怕是会令瓦剌骑兵实施追击包抄之策,若是那样……”

  “那样又如何?”王振目光炯炯盯着曹鼐,“曹学士也懂用兵?”

  “这个?”曹鼐还未答话,张辅接语道:“这里站的每个人,都是征战沙场几经生死立下过赫赫功勋的老将,难道我们这些人在你的眼里居然不懂用兵吗?”

  “老国公何必动怒!”见张辅急了,王振反而刻意温和起来,“你们久经沙场就应该知道行军交战最重要的是出其不意。此番出征咱们小败一局,那也先等人必定生骄,定想一鼓作气追击我们。所以回程时咱们若是走最显而易见的捷径,怕是更会与他们相遇。我等死不足惜,可不能累皇上陷入危局呀。所以本座才奏请皇上绕路而行,远虽远些,可是也先他们定然想不到,这样我们即可甩掉他们的追击,从容返京。”

  这话说的似乎有理,众臣面面相视半信半疑。

  成国公朱勇不以为然,他轻哼一声道:“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谁不知你打的如意算盘。蔚州是你老家,你不过是想将皇上和五十万大军带回老家好向左邻右舍们炫耀一下你的威风!”

  王振反倒笑了,他冲着几位大臣拱了拱手,又指了指路边的田亩说道:“你们看看,这万倾良田眼看到了秋收之际,五十万大军一过,这万顷良田都会毁于一旦,我这是何苦呢?”

  “王振,就算你巧舌如簧,说的天花乱缀,我等也不会再任由你左右皇上,将大军引入危境。今日大军必须改道!”邝野朗声说道,面上是不容更迭的坚定。

  “呦?难不成你们想学陈玄礼来个马嵬之变?”王振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尖锐的嗓音中散出一种无形的杀气。

  “如果你自比杨国忠,乱政惑国,我等学学陈玄礼又如何?”

  一语不何,又成箭弩相峙之势。

  不知是忌惮于老将军们的虎虎之威,还是自己想清楚改了主意,半个时辰之后,王振派人面见朱祁镇,大军调头改道,重新走上南下返京的捷经。

  只是在这一折一返的过程中,损失了数日。

  然而正是这区区数日,便改写了大明王朝的历史。

  大军行至狼山附近,瓦剌军不出所料追了上来,面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朱祁镇听从王振的建议,以恭顺侯吴克忠领三万精兵殿后,又派成国公朱勇领五万兵马阻击,如此设下两道防线之后,便带着大军仓皇南逃。

  八月十日,大军到达宣府,追兵暂时受阻,天也彻底放晴了,上下皆得到喘息有重见天日之感。

  此时对于是停是走,军中又有两派意见相左。

  以张辅为首的老臣认为在宣府不必停留,补充粮草饮水之后立即急行回京。而王振和一班儒臣则认为危险已除,加之连日赶路兵困马乏,应该休整几日。

  朱祁镇又一次听从了王振的建议,直到恭顺侯吴克忠、成国公朱勇被瓦剌军全歼的消息传来,才在一片慌乱中仓皇出逃。

  此时的朱祁镇已然方寸大乱,除了下令快马加鞭急行奔袭,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八月十三日下午,大军行至一处名叫“土木堡”的小山丘暂作休整。

  此处距京城三百里,距怀来仅二十里,眼看着重归京师,朱祁镇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此时只是觉得这次出征太过窝囊。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在京城留守的曾经冒死相谏劝他不要亲征的吏部尚书王直等官员。同样,他也不知该如何去天坛、地坛和皇陵、宗祠祭祀,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后宫那些对他顶礼膜拜将他视为真龙天子的后宫妃嫔、如花美眷。

  最重要的是,该如何去面对母后呢?

  这应该是自己登基以来,第一次独掌乾坤,而独断专行的结果竟然会是如此不堪。

  唉,窝囊。

  他想。

  所以军队停在土木堡,当百官们劝谏让他速速启程的时候,他犹豫了。

  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人能理解他,那就是王振。

  他在百官一片劝进之声中力排众议,说运送粮草辎重的千余辆车队还未赶来,大军应该略作休整,待点齐车马后再启程。

  就这样,在土木堡的林间,朱祁镇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八月十四辛酉时,朱祁镇下旨要车驾起行,然而此时,敌军已经逼近。

  几十万大军被瓦剌军围在高坡之上,一时难以全歼,可是此处地势较高附近没有水源,人马两日饮不到水自然饥渴难捱全无抵抗之力。

  英国公张辅等人力劝朱祁镇派亲信杀出重围,调宣府和怀来驻军相助,这样就会在也先的兵马外围再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如此内外加击,里应外合,有望转危为安,反败为胜。

  朱祁镇当即应允,立即派人去办。

  正当所有人寄希望于援军,并派人在堡上深掘地井取水时,王振悄悄来到朱祁镇的大帐内。

  “皇上。”王振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肃然与凝重,他冲着朱祁镇认认真真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如此郑重,倒让朱祁镇有些纳闷:“先生这是何意?”

  王振以头触地,声响惊心,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然滴血淤青,他坦然说道:“今日累圣上陷入危困,奴才本当一死谢罪。可是奴才却不忍看皇上被小人蒙骗,误入岐途!”

  “哦?”朱祁镇十分纳闷,“请先生说的明白些!”

  “皇上想想,我军虽然三役小败,折损了十万兵马,可并未伤及元气。如今以四十万兵马在此,那也先就算是倾巢而出,不过三万人马。三万人马能围的住四十万大军吗?”王振眼中神色冷的有些怕人。

  朱祁镇点了点头。

  “这三万兵马将我们围起来,那么侧翼薄弱之处应该不过就是几百上千号人,只要咱们奋力出击相搏,这防线必定不堪一冲。反之我们在这儿死守待援,且不说怀来与宣府的兵马何时来到,时间久了,我们怕是要先渴死、饿死了!”

  “先生高见!”朱祁镇如同醍醐灌顶立即一派澄明,“还是先生一心为朕呢!”

  于是,朱祁镇下旨,大军全由王振统领。

  王振传令移动行营,越过壕堑向前行进,只是还未来得及与敌军厮杀,明军在绕行回旋之间,军伍已不成行列,号令全失,乱作一团,践踏死伤者不计其数。

  如此混沌的场面,任是久经沙场的张辅等人也无从调度,唯有捶胸顿足,望天兴叹了。

  突然,明军大营中一树礼花腾空而起,随后也先率领的骑兵如同从天而降,万马奔腾,杀声震天。

  在一片昏天黑地的血肉厮杀中,明朝随军的文武重臣几乎死亡殆尽,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在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英国公张辅、奉宁侯 陈瀛、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都督梁成、王贵,尚书王佐、邝野、学士曹鼐、张益、侍郎丁铉、王永和、副都御史邓棨……等等,更有数十万士卒在混战中丧命。

  谁能相信,军备完整的大明数十万军队竟被数量不过两万余的瓦剌骑兵全歼了。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注定是一个华夏民族历史上最难忘的日子。

  “皇上!”禁军统领樊忠提成沾血的铁锤走到朱祁镇的龙辇前,“是王振,给也先报信儿的信烛是他点燃的。”

  朱祁镇面色苍白,嘴唇青紫,他双肩微颤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臣把他宰了!”樊忠双眼通红,“臣没能按太后的旨意一早杀了这个奸臣,如今误国误君,臣,万死!”

  朱祁镇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转而转瞬间,“呯”的一声闷响,樊忠手中的大铁锤照着自己的脑袋就砸了上去。

  鲜红的带着温度的热血洒了一地,染红了土木堡,也染红了朱祁镇的世界。

  他反而不怕了,阵天的杀声中,他走下龙辇,一步一步走上不远处的小土丘。大明天子朱祁镇面对一拥而上的瓦剌兵,端然稳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苍穹,他笑了。

  小太监喜宁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头戴金冠的是皇上,此时此刻他比平时在乾清宫、奉天殿上朝时还要有威仪,这才是天子的气度、天子的风范。

  眼看着挥起弯刀的瓦剌兵,小太监喜宁大喊道:“也先何在?大明天子在此,谁敢造次!”

  历史的成败与走势有的时候不是由智士能人所能左右的,往往会因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而瞬间发生逆转。

  第五十七章 寒夜愁煞人

  八月十七日晨,北征大军惨败,皇帝被俘的消息传至京城,宫内宫外立即陷入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乾清宫东暖阁内,孙太后坐在临窗的炕上,望着西墙下九龙屏前那张空空如也的龙椅心中百感交集。

  炕下十二张黑漆木椅上坐着朝中留守的大臣,为首的正是朱祁镇的弟弟郕王朱祁钰。他现在面色苍白惊魂未定,刚刚在早朝上发生的一幕想起来就有些后怕,看了看自己被撕坏的袍袖,他无助地瞅着孙太后,看着她依旧淡定的神色才觉得稍稍有些安心。

  刚刚早朝时,战报传来,所有的人都惊了,他们立即联想到的便是当年北宋王朝的“靖康”之辱,群臣在朝堂上不约而同地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号啕大哭,金殿上立即乱作一团。

  更有义愤难平的武将上前揪出王振一党的太监马顺、锦衣卫指挥使王山等人,众人纷纷上前唾口大骂,武将们更是对其一阵痛打,直至几人当场被活活打死。朝堂之上一片吵吵嚷嚷,大臣们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范,也忘记了身为臣子应守的礼仪和秩序。金殿成了斗殴场,年轻的郕王吓得脸色大变,虽有监国之名却毫无威信,他出言相劝,却无人听从。

  他想宣布退朝回官却欲罢不能,无奈之下也不顾礼仪夺门而逃,却被蜂拥相阻的大臣们拦截,以至于袍袖都被扯坏。

  消息传到后宫,引来更大的混乱,后宫的女人们除了哀号痛哭就是收拾细软准备外逃。

  孙太后来不及细想,一面命锦衣卫和禁军控制好内廷,又下令北京提督严守城门,全城戒严。

  原本大家还不知道孙太后为何如此,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官员眷属们果然闻风而动,收拾好金银细软就想出城南逃,他们认为此时只有逃到南方,逃到南京才是真正的安全。

  以雷厉之势封锁了宫门、城门之后,孙太后才命郕王召大臣来乾清宫议事。

  只是出人意料的,除了众口一辞要求严惩王振一党以外,众臣竟然没有良策可献。

  孙太后览视群臣之后,缓缓开口:“哀家已下旨,诛灭王振族属。然而今日在朝堂上,马顺等人该死,群臣之激愤,哀家也感同身受。只是越逢危局,越要执法有度,不能自乱其阵。百官在金殿上围殴他人致死,也属逾越。”

  “太后教训的极是!”众臣纷纷附和。

  孙太后微微点头:“今日殿上群臣过失不予追论,但自此之后诸臣各回衙署作事要恪尽职守,不得偏废。值此非常时期,若是你们乱了,朝纲也会跟着乱,百姓们自然更是散乱如麻,局势也就无从收拾了!”

  “臣等谨记在心。”

  “对于当下的局势,本后想听听诸位的高见!”见诸臣对眼下局势之对策绝口不提,孙太后索性挑明直言。

  又是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太子侍讲徐珵起身说道:“圣上被俘,乾坤危急。也先骑兵距京城不过区区二三百里,若是挟天子犯进,我等无从抵挡。如今之计只有将京师南迁,到时候借以长江天堑,或许可以反击……”

  徐珵此语一出,众臣立即附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孙太后,仿佛只待她一声令下,众臣即立即收拾行装出发。可是偏偏她迟迟不作表态,从她波澜不惊的面上更看不出一点儿端倪,众臣不由疑惑,这真的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吗?

  于国于私,她真能如此镇定吗?

  孙太后的目光掠过群臣,定定地盯在了兵部侍郎于谦的脸上,如今朝中可以倚靠的武将就只有他了,何去何从,只看他一句话。

  于谦踌躇片刻起身跪地道:“大明非前宋,皇上也非徽、钦二宗,我朝还未到迁都之绝境。京师为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前宋南渡事乎?”

  只此一句,就够了。

  孙太后感觉稍许的安慰。

  虽然群臣中除了吏部尚书王直,锦衣卫都指挥使自己的哥哥孙继宗以外,似乎所有的人都一边倒地倾向迁都,但是孙太后觉得心中有底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侧立在下首的阮浪。

  阮浪大声宣读:“奉皇太后懿旨,册立皇长子朱见濬为皇太子,命郕王朱祁钰监国,升兵部侍郎于谦为兵部尚书,统领督守京城防务,死守京师、寸步不让,绝不向瓦剌示弱。群臣若再言朝廷南迁者死。传令大同、宣府、怀化等州郡,严守防务,即使是也先挟皇上于城下,也不得开城相迎。”

  这样的一旨太后懿命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突如其来的噩耗与前所未有的打击中,面对风雨飘摇的局势,孙太后没有更多的时间认真斟酌周详,却在第一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决断。

  立皇子朱见濬为皇太子是为了稳固大明国本。

  抄没王振家,是以消弭民怨。

  升于谦并命郕王监国,随后又及时晓谕各守镇边将,在瓦剌挟持皇帝朱祁镇到达时,不得轻易出迎或交战,是为了扭转危局,稳定乾坤。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睿智,让所有人惊讶。此时此刻,他们才真正理解当年宣宗遗诏中那句“国家大事白于皇太后”的真正用意。

  于是,大臣们的心暂时定了下来,各自退下。

  当乾清宫的东暖阁只剩下孙太后一个人的时候,又有谁看到她眼中闪过的点点晶莹呢?

  “祁镇!”眼中噙泪,心中滴血。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只是可惜,她不仅仅是朱祁镇一人的母后,更是天下万民的太后。

  所以,她要先保大局。

  夜已经很深了,守夜的小宫女靠着殿门打着瞌睡,孙太后望着窗外的月光面色静谧,湘汀为她披了一件轻软的紫纱云纹缎裳,她知道太后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为她拿一个主意,如果等不来,今夜她是绝不会睡的。

  “湘汀,去看看,阮浪该回来了!”孙太后呓语着。

  “是!”湘汀有些疑惑,她竖着耳朵听了又听,没有半点儿声响,然而她还是顺从地走了出去。

  “传令各宫门,阮浪可以骑马入内!”孙太后又补了一句。

  “是!”

  又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儿,一阵马蹄响在寂静的宫苑中,是那样惊心,满面微尘的阮浪奔了进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筒递给孙太后。

  那小小的竹筒外面湿湿的,自然是阮浪的汗,顾不得说上一句体恤的话,孙太后急急的取出书信,湘汀立即将烛火拨旺,孙太后展开一看,柳眉不由深深蹙了起来。

  想不到这一次,许彬会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样。

  “釜底抽薪?”孙太后深深吸了口气,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娘娘!”湘汀与阮浪不明就里,想要安慰也不知如何开口。

  孙太后在案前又写了一封信交给阮浪:“八百里加急,差稳妥之人立即送给襄王!”

  一向对孙太后言听计从的阮浪却迟疑了,他没有伸手去接:“太后,非要如此吗?咱们还有太子殿下,为何是襄王?”

  湘汀这才猛然醒过闷来,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后,不能呀,千万不能呀。还没有到绝境,咱们多准备些金银财宝,派使官一定能迎回皇上的。再说了,就是有个万一,那也是要立太子呀。否则您是什么?皇嫂?百年之后,庙堂之上,哪有子侄拜祭婶娘的?”

  孙太后凝视着他们,眼中神色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幽怨。

  她轻叹一声道:“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可如今若是太子即位。祁镇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再说现在的情势也不比先皇走的时候,咱们不能再立儿皇帝了。”

  “这是为何?”湘汀越发糊涂了。

  阮浪盯着桌上那苍劲的四个大字“釜底抽薪”,他豁然明白过来了:“是了,若太子登基,皇上就是太上皇,是大明的君父。也先一定以为奇货可居,更会以此要挟朝廷,自然也不会将人送回。可若是立了襄王,那就不一样了。皇上就成了旁系,普通的皇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孙太后点了点头,她颓然地靠在椅中:“去吧!”

  阮浪点头立即下去照办。

  湘汀脸上依旧一片忧色,如同蚊蚁般地低语着:“可是,若真的没了利用价值,那也先会不会?会不会杀了皇上?”

  孙太后闭上了眼睛,如今局势才真是两难。

  第五十八章 幽居南宫忍

  “太后娘娘!”宫女绮云跑了进来。

  “何事?”孙太后只觉得心力交瘁仍强打着精神直起身子。

  “坤宁宫,皇后娘娘那儿出事了!”绮云面色慌张。

  “说吧,天塌不下来。”孙太后大致已经猜到了。

  “皇后娘娘自从得到皇上遇难的消息之后便悲哭不停。今儿一整日水米未尽,刚刚哭累了在床上歪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像是在噩梦中惊醒竟从床上跌了下来!”绮云絮述着。

  “捡要紧的说,伤在哪儿?有没有宣太医诊治?”湘汀在旁提醒。

  “当时就疼的昏死过去了,刚请太医看了,说是伤了股骨!”

  “什么?”孙太后自幼懂医,一听心就凉了大半截,“那以后便不能行走了?”

  “太医说虽然伤到了股骨,但不算太重,若是好好调养,以后走路无碍,只是会略有蹒跚。”绮云凭着记忆认真学着太医的话。

  “天呢!”湘汀捂住了嘴,“皇上出事了,皇后跌伤落下残疾,大明朝这是怎么了?”

  “皇后可知道了?”孙太后面上神情静的出奇,依旧是淡淡问道。

  “是,醒来以后听说了,又痛哭不止,晕过去好几回,如今是一醒过来就哭,直至昏厥!”绮云面上是无限的同情与悲悯之色。

  孙太后轻叹一声:“为妻,她算得上有情。为后,却是不义。罢了,你去传我的话,让皇后安心静养。后宫事务暂由周妃代理,如今我也顾不上她们了。”

  “是!”

  “还有!”孙太后神色微变,如水的美目中满是寒意与凛然,“传话给各宫,不许她们哀号痛哭。如今皇上蒙难、大局虽危但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作为皇家的女人,哭不是她们权力,更不是她们此时应该做的。”

  “是!”

  绮云对太后的话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让人家哭呢?唉,难怪人家说在宫里待的时间越长,这人的心就越硬,虽然不明白,她还是立即下去依次到各宫传话。

  第二日一早,载满贵重宝物及绣花绸锦的八辆马车悄悄出了北京城,是孙太后命人去拜诣也先,请求放皇帝车驾南还。

  孙太后此举无疑是缓兵之计,她一方面奉上珠宝派使臣和谈,另一方面又命人加紧京城及边关的防务,并从南方征调将士固防。

  与此同时,瓦剌丞相也先正是春风得意,酣畅淋漓。在土木堡歼灭数十万明朝精锐军队并俘获明朝皇帝朱祁镇之后,便雄心大振,欲挟持朱祁镇进一步攻掠明朝北方各战略重镇,以图一鼓作气将明王朝吞没,光复大元。

  北京城内,阴云笼罩。

  朱祁镇虽然被俘,但他仍然是明朝皇帝,如果被也先挟持到各城防要隘时,明朝守将很难处置,极有可能给瓦剌造成可趁之机,加重危机。

  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要另立新帝。

  所有的人都明白,但是他们不敢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对此,孙太后心如明镜,她也无须别人来指点。

  在她的面前,有两个新帝人选。一是襄王朱瞻墡,二是郕王朱祁钰。

  她内心更倾向于襄王,因为她知道他的才学与抱负,更知道他的个性与治国经略,她甚至有些自责,当初在她的夫君宣宗朱瞻基去世时,也许真的应该从太皇太后张氏的心愿,让襄王主政。

  因为私心,因为爱,也因为承诺,所以她巧弄玄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了皇帝。

  也许这就是命,兜了一大圈,帝位还是他的。

  孙太后看着太液池中的残荷败叶,面对满园的夕秋之景,幽幽地想着心事。

  而面对第二次唾手可得的帝位,襄王朱瞻墡依旧选择了回避。

  他托人从封地给她带来了一个玉壶,好精美的一把壶,莹润可爱,光可照人。她拿在手里细细把玩,只听里面好像有些声响,打开壶盖一看,竟然愣了。

  是一粒莲子。

  “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将那枚莲子放入口中,觉得尽是苦涩的味道。

  原来他是想让她自尝苦果吗?

  她摇了摇头,细细体味着这莲心之苦竟发现这苦中还带着丝丝甜意,以至于完全吞咽下去过了好久,依旧唇齿留香。

  “淡泊如水,皎如月华,这样的你,做在龙位之上倒是束缚了!”她懂了。

  天地之间,茫茫人海,人与人的相知与相交,若没有爱,还能在淡泊中带着一丝体谅与牵挂,这是多么可贵而不可求的,偏偏让她遇到了。

  除了感恩,还能如何?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孙太后自仁寿宫清心斋传出懿旨,命郕王即皇帝位。

  正统十四年九月初六,郕王朱祁钰正式登上帝位,并遥尊明英宗朱祁镇为太上皇,改明年为景泰元年,颁诏大赦天下。

  消息传至也先耳中,他勃然大怒。原本对孙太后派出的几拨使臣,他都是礼物照单全收,但绝口不提放人与和谈。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的朱祁镇奇货可居,握住他就等于是掌握了大明朝的命脉。

  也先一直精心筹谋想以此为饵一点儿一点儿蚕食掉大明,从而光复大元成就万世伟业。想不到从生擒朱祁镇到如今才不过二十几天,大明朝廷就另立新君了,如此一来大局已定,他的计划还未来的及实行就胎死腹中了,实在是有些不甘。

  于是,也先与幕僚细细商议了一番便打着“护送太上皇”回京的旗号,绕过大同,陷白羊口,下紫荆关,一路破关斩将,刀锋直指京城。

  在京城西北,也先安营扎寨,他并不急于攻城,而是遣使议和,要求朝廷派大臣迎接英宗入城。

  为试探其诚意,新皇朱祁钰先是派礼部侍郎王复,大理寺卿赵荣入也先营中拜见太上皇。

  然而此举却让也先勃然大怒,他厉声训责赵荣等人,要求换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尚书于谦及石亨等重臣再行以帝王之礼,方能将朱祁镇迎回。

  很显然,这是也先的诡计。

  朝中若遣重臣,怕他一并扣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此情势下是打是和?摆在新皇和群臣面前的是一道难以抉择的题目。正在踌躇之间,从仁寿宫中传出孙太后懿旨,“国家神器、万民福祉重于人君上皇。非常之期,切以大局为重。”

  这样一道懿旨,孙太后无疑是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推到了危险之巅。从此,他们将远离皇位,甚至性命不保,可是也正是这样一道旨意,得了民心也安了朝臣。

  九月十三日,瓦剌军与明军在德胜门外正面交锋展开了激战。依旧是阴雨飘雪、雷电交加,这一次,明军神机营以火器猛攻,骁勇善战的蒙古骑兵再也无从抵挡,纷纷落马。蒙古精骑大败而回,也先之弟孛罗卯也被火炮击中身亡。

  初战,明军告捷。

  九月十四日,瓦剌军进攻彰仪门,由阮浪代领的由内宫太监组成的死士拼死出击,佯装溃散将瓦剌军引至土城,明军与自发组织的百姓们纷纷攀上城头屋顶,向敌军飞投砖瓦,一时间呐喊声惊天动地,在巨大的声势中,瓦剌军回师撤退。

  九月十八日,各路勤王之师相继赶到,也先担心腹背受敌,携朱祁镇火速撤退。

  这便是著名的京都保卫战,此后,兵部尚书于谦立即整肃军马,重拾武备,收复了土木堡之变失陷的边关八座城池使北方边防得以恢复。

  北京保卫战不仅使中原百姓免遭外族的蹂躏与破坏,更因为在身处困境的危急关头,君臣庶民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令正统年间在政治、军事上的积弊均得以清肃。

  正如孙太后为新皇朱祁钰选定的年号“景泰”,正内含“好景常在,国泰民安”的蕴意。

  而跟随瓦剌军队返回草原的朱祁镇则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忧郁的一段岁月。在也先营中,他乘牛车,住帐篷,喝马奶,吃羊肉,衣食尚足。离开了金香软玉的华美宫殿,没有了金殿之上的一呼百应、山呼万岁,不见了环肥燕瘦的后宫佳俪,有的只是无边无尽的惶恐与孤寂。

  李后主、宋徽宗?

  难道自己就这样在风沙霜雪寒气逼人的大漠里自生自灭吗?

  心底的悲,伴着散发阵阵难闻恶臭的牛粪缓缓溢散开来。

  母后。

  他想起了他的母后,那样机警睿智的母后会就此真正放弃自己吗?

  不会。

  对她的了解超过了对父皇、对祖母、对任何人。

  于是,对着帐内的孤灯,他笑了,母后还在,一切都还有转寰的希望。

  就像那散着刺鼻臭气的牛粪,任你再不喜欢,它还是在这草原上寂寂的长夜中为你带来难得的光和热。

  景泰元年八月十五日晨,一轿二骑悄然进入安定门,没有人知道轿中之人就是曾经坐在龙椅上十四年的皇上,朱祁镇。

  在土木堡被也先擒掠后,在茫茫草原上度过了整整一年的朱祁镇终于回来了。

  没有想象中激动人心的重逢与喜悦,城门口没有百官相迎,宫门口也没有妃嫔跪拜,轿子悄无声息地被抬入紫禁城最南端的一处宫殿内,从此朱祁镇这位太上皇被幽居于此,除了孙太后,任何人不得而见。

  第五十九章 景泰弃前盟

  景泰元年八月十五子夜时分,孙太后乔装步入南宫,看到离别一年幽居在此的儿子,她很想哭。

  还不足二十四岁,他的头发中竟然夹杂着不少灰白色的银丝,而神情更是颓废得不行。

  “母后!”像一个孩子一样,他匍匐在母亲的脚下,抱住她描金绣凤的锦袍失声痛哭。

  窗外,原本正浓的月色仿佛害羞一般躲入云层,天空越发的暗淡无光,而室内昏暗的白烛轻轻摇曳,更是一派凄凉之景。

  孙太后幽然说道:“哭,是因为委屈!你怨母后把皇位给了祁钰?”

  “没有,儿子没有!”朱祁镇猛地摇头,“儿子只是觉得无颜再见母亲。”

  孙太后只觉得心口发闷,她强忍着心头涌起的酸楚说道:“你怨母后,也是应该的。”

  朱祁镇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回来的。有谁能想到三十年前在西山上遇到的那个脱脱不花,竟会是朱祁镇的贵人。

  在稳定了朝局,打赢了北京保卫战之后,新皇朱祁钰临危受命、扭转乾坤,不仅令万民称颂,在朝堂上更得百官拥戴如日中天已再难撼动,又有于谦等主战派力保,想要议和换回朱祁镇难如登天。

  即使是自己这个太后,也说不上话了。

  皇位之侧哪容他人觊觎,新皇帝自然是不愿意迎回朱祁镇。

  孙太后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求助于许彬,由他带着珠宝和信物北上偷偷联络瓦剌大汉脱脱不花,利用瓦剌内部的矛盾和争斗,以脱脱不花给也先施加压力,又命自己的哥哥孙继宗等人秘密联系朝中儒臣和英宗朝的旧人,以“君臣大义”、“天伦之礼”这样的道德法器相劝,可谓是大费周章,这才将朱祁镇迎回。

  这中间的曲折与无奈,他能理解多少?

  孙太后凝望着朱祁镇:“这场仗,是母后让你打的吗?”

  “不是,是儿子自己不争气!”朱祁镇双眼通红,哽咽说道。

  孙太后点了点头:“所以,不要有怨,更不要有恨。”

  朱祁镇点了点头。

  “如今你迁到南宫,母后没有什么可送的,只有这幅画,是当初你父皇亲笔所绘!”孙太后目光一扫。

  阮浪立即将手中的画卷在案上展开。

  “是群狼捕羊图!”朱祁镇起身上前定睛一看不由有些纳闷,父皇擅长丹青,可是多绘花鸟,很少画这样凶悍的野外之景,这是何意呢?

  “母后的意思是,你要参透这幅画的精神,才有可能打赢以后的仗。”孙太后声音很轻,以至于在朱祁镇听了都有些不真切。

  “不是让你去学狼子野心,而是要体会狼的性格,狼的智慧。在草原上,即使是狼,想要生存也不仅仅只靠凶狠就够了,还要具有非凡的智慧。你知道吗?在捕杀猎物的时候,它们的每一次进攻都是有目的、有准备的,充满智慧的,而且最令人钦佩的是它们极强的忍耐力。当狼要抓捕草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黄羊时,它们会在雪地里先等上一天,然后到了夜色降临,黄羊吃饱喝足跑不动的时候,狼再进行打围。狼会把它们赶过大雪窝,再往下一压,让黄羊全部掉进漆黑的深雪窟窿里,自然可以一网打尽了。皇儿呀,你好好看看这幅雪狼图,什么时候看明白了,就开悟了!”

  丢下这句话,留下阮浪在此值守,孙太后姗姗而去,将朱祁镇的声声呼唤弃于脑后。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儿子做的,越是冷淡他,越是对他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他才越是安全。

  景泰三年,仁寿宫清心斋内暖炕上,孙太后坐在上首,湘汀沉着脸坐在下首闷不作声。

  “怎么了,是谁惹咱们湘汀嬷嬷不高兴了!”孙太后打趣道。

  “我的上圣皇太后!”湘汀瞪大眼睛盯着孙太后,“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还不是一样吃饭睡觉?”孙太后从案上拿起茶浅浅抿了一口,不以为然地扫了湘汀一眼。

  “他,乾清宫里那个!”湘汀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先是给生母贤太妃上尊号,与您并称皇太后,紧接着还让咱们移宫。多亏贤太妃是个识大体的人,依旧住在自己的寿昌宫。可他呢?如今居然出尔反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废了咱们见濬的皇太子之位,另立他自己和杭妃所生的见济为太子。我看这下一步,您和上皇的安危……”

  “湘汀,你入宫也快五十年了,如今也是一把年纪的老嬷嬷了,怎么说话这么没分寸!”孙太后目光扫着殿内,除了平日里比较信得过的绮云和万贞儿,如今这屋里又添了许多新人,看来这朱祁钰的帝位坐的真不踏实,总要将宫里宫外处处布上自己的眼线才能放心。

  也好,既然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

  孙太后突然笑了:“要说还是皇上体谅哀家,知道哀家最疼见濬,舍不得他小小年纪就背着太子的名号处处受了拘束。如今这样多好,想玩就玩了,想吃就吃,乐个自在。这太子之位也好,金銮殿上的龙椅也罢,没坐过的人不知道,其实坐上去就如同坐在炙火上烤,片刻也不得清闲,谁有那个能耐坐就让谁去坐,咱们正好省省心。“

  “太后!”湘汀还想再劝,孙太后冲她笑了笑。

  那笑容湘汀很明白,就是了解。

  难道是自己要说的话,她都明白?

  她真的都明白?

  湘汀有些狐疑了,景泰皇帝朱祁钰把朱祁镇幽居在南宫似乎还不放心,不仅在饮食规格上大大削减,还禁卫森严,不许任何人接近南宫,连每餐的膳食都是从门洞上的小穴中递送,可谓是用尽心机。

  以庶子的身份登上帝位的景泰帝朱祁钰始终处于烦躁不安与极度的戒备中,他担心朱祁镇有朝一日会复辟,所以把在朝中同情朱祁镇的大臣纷纷寻机整治了。这次更是一意孤行废弃了孙太后所立的皇太子,改立自己的独子为新太子,只是此举不得臣心。

  朝廷中包括于谦在内的众臣皆上奏劝谏,后宫中他的结发妻子汪皇后和生母吴太后都极力反对。

  得到朱祁钰准备改立太子的消息之后,吴太后立即命人将景泰皇帝朱祁钰召至寿昌宫。

  吴太后面色清冷盯着朱祁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朱祁钰有些不自在:“母后为何这样看着儿臣?”

  “儿臣?你是谁的儿臣?”吴太后冷冷说道,“我是在看,我想看得清楚些,你怎么会是我的儿子,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

  “母后!”朱祁钰面色微红,“您也真是的,见济可是您的亲孙子,儿臣立他为皇太子,就是想把这无尚的权力传承给自己的亲儿子,这哪里说得上是忘恩负义?”

  吴太后怒极:“你别叫我母后,我只是一个弃奴,担不起这样尊贵的称呼!”

  “母后!”朱祁钰慌了神儿,在他记忆深处自己的母妃是最最开朗的,从来不曾见她发过脾气或者是伤神悲泣过,今儿这是怎么了。

  “你可知你父皇有十几位妃子,却为何膝下只有你和太上皇两位子嗣?”吴太后眼中渐渐湿润起来。

  “儿臣知道,是父皇太过宠信上圣皇太后,所以才冷落了后宫诸妃!”朱祁钰缓缓说道,以前他不能理解,但是现在他懂了,就像是自己独宠杭妃一样,什么汪皇后还有后宫其她的女人都被他弃于脑后。

  “不错,可是为何会独独留下你?”吴太后步步追问。

  “因为父皇也是真心怜惜母后的!”朱祁钰不知怎的面色微红,是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在很多人的眼中,自己的母亲来历不明,上不了大台面,他们都说她是父皇夙敌汉王府里的侍姬,因为美色迷惑了父皇才得以生下自己。还有人说,母亲不是汉人……

  “你父皇当初留下你,只是为了给祁镇做个伴儿。”吴太后眼中噙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你父皇和上圣皇太后都是娘的恩人,娘虽然出身低贱,但是做事从不昧心。你能坐在龙椅之上原本就是天大的恩赐,莫要贪念过甚迷了心智,一错再错……”

  “母后今日召儿臣来,就是为了劝儿臣把皇位还给他吗?”朱祁钰腾地一下站起身,“还记得当初我与他在御花园里比箭吗?他输了却不认账,我们厮打起来。母后不问对错,上来就给我一记耳光。可是上圣皇太后呢?她会安慰我,会逼着祁镇把云驹牵到我手上。她说的对,输了就要认。就像如今的局面,这皇位不是我抢来的,是祁镇输了,他输了……”

  说完,朱祁钰一甩龙袍大步而去。

  “痴儿,逆子,总有你后悔的一天!”吴太后心中是说不出的悲与怨,她恨这突如其来的战事搅了她平静的晚年,否则朱祁钰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亲王,而她则会守着自己的儿子在亲王府含饴弄孙,又怎么陷入这事事非非中不能自拔呢?

  吴太后的反对,诸臣百官的反对,甚至是枕边发妻汪皇后的反对都不能阻止他将至高无上的皇权传给自己亲生儿子。走出寿昌宫的那一刻,景泰皇帝朱祁钰便暗下决心,自此以后再也不听任何反对意见,该是他独掌乾坤、一言九鼎的时候了。

  第六十章 夺门之惊变

  景泰三年五月初二,朱祁钰以迅雷之势连下数道圣旨。

  废皇太子朱见濬为沂王,立皇子朱见济为皇太子。

  废反对自己改立太子的皇后汪氏,立新太子的生母杭氏为皇后。

  不过,似乎是为了在世人面前表示他对上圣皇太后孙氏依旧尊重如初,他还特意颁旨大封孙氏族人,同时追封以八十五岁高龄寿终的孙太后之父孙忠为会昌候,并由孙继宗继承其爵位。

  又封太上皇另两位皇子朱见清为荣王,朱见淳为许王,并下诏大赦天下。

  由此,多少给自己加了些“仁义”的光环。

  可尽管如此,就在他册立亲生独子为太子后,预示不祥的天灾与祸事就纷至踏来了。

  进入六月以来,刚刚竣工的黄河沙湾大堤就被冲决了七十余丈,两岸水灾泛滥,溺死者无数。

  紧接着,宫庭中门又遭受雷击,连伤数人。

  在整个景泰三年间,淮徐等地大水,济南蝗灾,江南水旱相继、民饥忧困哀鸿遍野。

  从景泰四年冬至景泰五年正月,山东、河南、浙江、直隶、淮、徐大雪数尺,淮东之海冰四十余里,人畜冻死万计。

  这一切似乎都在向世人预示着,新太子的册立于国是不吉之兆。

  景泰四年十一月,被景泰帝寄于无限厚望的小太子朱见济夭折,葬于西山,谥曰“怀献”。

  痛失爱子的景泰帝大受打击,朝臣们开始连名上奏,请求复立太上皇朱祁镇长子前太子朱见濬为皇太子,这对于景泰帝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他除了断然否决以外,就是加紧在后宫频繁召幸妃嫔,以求早得子嗣,但天意弄人,后宫被幸妃嫔众多,却无一人再次妊娠。

  景泰五年五月,礼部郎中章纶、御史钟同奏请复立沂王朱见濬为皇太子。景泰帝大怒,他不信自己年纪轻轻就没了子息,即下旨将两人关进了锦衣卫大狱。

  景泰六年八月,南京大理少卿廖庄,再次上奏请复立沂王朱见濬为皇太子。景泰帝闻听怒无可遏,当即令人将其拖到殿门外施以杖刑,同时将关押在狱中一年多的钟同、章纶乱棍打死。

  景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杭皇后病逝,景泰帝大受打击,颓然之际开始提前为自己营造陵墓,并为之取名为“寿陵”。

  这一年,明朝的南北两畿(今江苏、河北以及京津一带)、江西、河南、浙江、山东、山西、湖广共三十个府,因大雨不断农田受淹。而湖广、浙江及南畿(今江苏一带)、江西、山西又有十七个府遭受大旱。北畿(今河北以及京津一带)、山东、江西、云南、河南连遭饥荒。

  朝内朝外一系列不祥之事,昭示着景泰帝已日薄西山。

  景泰七年腊月二十八日,新正佳节将临,朱祁钰却突然染病,半个多月不能视朝,并下诏让群臣免了大年初一的朝贺礼仪,宫内新正庆典也一概传免。

  景泰八年正月十二,景泰帝强打起精神来到南郊准备行祭拜天地的大礼,却不料病体难支,停宿于南郊斋宫。一时之间,皇帝行将不起的传闻不胫而走,满朝文武皆人心惶惶。

  正月十四日,群臣集体奏请景泰帝早立太子,景泰帝不置可否。

  正月十五日,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贞、都督张輗、张軏、左都御史杨善、太监曹吉祥密议筹备迎太上皇复辟,并在孙太后的默许下,联合隐于锦衣卫和禁军中的孙氏族人,于十六日夜控制了北京城的关键城防。

  正月十七日凌晨,徐有贞等人冲入南宫将朱祁镇拥入轿中,连闯数道宫门,终于在黎明前来到奉天殿。

  这是新的一年第一个早朝的日子,天刚蒙蒙亮,聚集在午门外等候早朝的百官听得宫中钟鼓齐鸣,以为景泰帝龙体康复,个个面带喜色,待众臣依次进入奉天殿才惊恐地发现龙椅上已经换了皇上。

  来不及细想,随着礼官高唱“太上皇复位,百官朝见”,众臣立即诚惶诚恐地列班跪拜朝贺,山呼“万岁”。

  至此,明英宗朱祁镇复位,废景泰年号,改元天顺,史称“夺门之变”或“南宫复辟”,时隔八年之后,朱祁镇重新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这一年,他三十一岁。

  正月二十二日,明英宗杀景泰帝宠臣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

  二月初一,废景泰帝为郕王,迁往西内。同时废除景泰帝生母吴氏的皇太后名号,仍称“贤太妃。”

  二月十九日,郕王薨于西宫,时年不满三十岁,以亲王礼葬于西山。其所有妃嫔被迫令殉葬,其中郕王元配汪氏因在景泰三年阻止其改立太子有恩于明英宗故得以幸免。

  三月初六,朱祁镇宣布将其长子朱见濬改名朱见深,重新立为皇太子。

  五月,命孙太后之兄会昌侯孙继宗督五军营戎务兼掌后军都督府事,执掌统兵卫戍京师之大权。此前孙继宗已经以夺门之功进封侯爵,加号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世袭侯爵;已去世的父亲孙忠,也被加赠太傅、安国公,改谥恭宪。孙太后之弟孙显宗进都指挥同知,孙氏一门十七人被授官职。

  尘埃落定时,不管曾经的恩怨积了几重,回首凝眸间难免总会生出几分悲悯和感伤,朱祁镇扶着孙太后走出乾清宫,来到宫门口露台前石台上的金亭中。

  望着沐浴在朝阳中的金亭子,孙太后半晌无语。

  “母后,祁钰是病死的!”经过了八年幽禁生活,朱祁镇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但是他内敛沉稳的功夫显然还是没有修炼到家,在与孙太后无言的较量中,他输了,所以他先开的口。

  “皇上!”孙太后哑然,“你在怪他,也在怪母后!”

  朱祁镇并没有马上否定,他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

  “别怪母后,也别怪祁钰。祁钰在乱局危困中承继大业,于国有功,于民有情。虽然对于你,他做的有些过了。可他终究是没有痛下狠手。你想想,在他膝下无子的情况下,你却在南宫接二连三的诞下皇子,若他真是想斩尽杀绝,让你绝子或是暴毙,他做的到。”太孙后缓缓说道,她轻移凤履,一步一步缓缓走下石台。

  置身在金亭之中,看不到它的特别之处,可是走的远些回眸而望,才发现它是那样的神圣。

  这两座鎏金铜亭座落在乾清宫露台两侧的石台之上,金殿深广各一间,圆形攒尖式的上层檐上安有铸造古雅的宝顶象征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所以才被称为江山社稷金殿,也称金亭子。

  “母后,今日带儿臣在这金亭中问话,是否想要当面训诫、提点儿臣?”朱祁镇仿佛悟到了。

  “祁钰是个聪明的孩子!”孙太后望着朱祁镇缓缓说道,“有的时候,他比你聪明。所以母后想让他得以寿终正寝!”

  “母后,儿臣在南宫的时候确实无数次想过要亲手杀死他,可是当儿臣出了南宫,重新坐在金殿上俯视群臣的时候,儿臣改了主意。再次主掌权柄,实属是上天厚眷,儿臣若不能励精图治、造福社稷与苍生,倒不如永远被囚于南宫的好。所以,儿臣不会为了泄私恨,而害了二弟。”朱祁镇目光炯炯,在明媚的太阳下闪出异样的光泽,让人不能质疑、不能不从,这便是天子的龙威吧。

  听到他再次称朱祁钰为二弟,孙太后笑了,如朝霞般绚丽的笑容:“如此,甚好。”

  “还有于谦!”朱祁镇面色沉静泰然说道。

  经历了太多的是是非非、起起伏伏,他已经能将孙太后心中的担忧与疑虑猜度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才能如此坦然以对:“也许臣子和百姓们会认为朕处死于谦只是为了使‘夺门之变’师出有名,是为了打击二弟,为了报复。可是他们想错了,于谦对大明的功勋是任何人都不能抹灭的,即使是朕,也不能。只是,自父皇时起他就倍受倚重,北京保卫战后更是功高盖天,于乱世中力挽狂澜他当仁不让,可他为人太过刚毅,处处以卫道士自居。所有人都不入他的眼,处事固执己见又不能顺机应变。这些年他太过专权,干预六部,凌厉无情,颐指气使,在朝中与百官积怨甚深。他,与太平年间以德治世的为官之道格格不入,所以……”

  “这是你的说辞,却不是百姓心中所想,更非日后史书所载”。孙太后脸上的笑意立时褪去,她冷冷地注视着朱祁镇,“你听到的凌厉无情、格格不入其实只是一介忠臣的风骨与操守,你忘了——没有于谦就没有今日的大明江山。于谦之死,天下至冤!”

  朱祁镇神色一滞,极为复杂地对上母亲的目光:“是,这是儿臣的说辞,其实儿臣也有过挣扎,也曾想只将他罢官,可是——”

  孙太后长长地叹息过后,无限惋惜:“心若无魔引不来外鬼,旁人是左右不了你的。你是经过战乱、当作囚徒、受过种种磨难而重生之人,你的心胸应该更宽广、心智更坚定,若你能容下于谦,甚至比祁钰更加重用他,你便会得到世人更多的尊重,可惜,你终究没有敌过自己的小心思。”

  朱祁镇面露惭色,点了点头:“是,于谦不死,儿臣复位之名不正”。

  孙太后点了点头:“这就是了,错就是错,不必找寻借口。于谦之死、国失栋梁,天下寒心。你记着,他是你重获皇位后冤死的第一人,也必是最后一人。否则,你便是辜负了母后、辜负了天下、也辜负了你自己”。

  朱祁镇神色凝重地应承:“母后放心,儿臣再不会了。”

  孙太后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而久久地凝望着金亭子,看着那象征着江山社稷的金亭子,她仿佛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昨天收到他的传书,他新得了一个孙子。他给他起名为“帝元”,只是奇怪这孩子不姓许,也不姓赵,而是姓“尹!”

  “尹帝元——隐元帝!”她现在懂了。

  他是用这种方法在告诉她,他们代代传承下来的不是曾经尊贵无比的宋朝国姓——赵姓,也不是所谓的皇室血脉,而是一种信念,一种责任,更是一种能力。

  强国之心,复国之力。

  他们隐帝于朝,让大明的朱姓子孙永远如芒刺在身,永远不能懈怠,这样才能励精图治,令天下安,百姓安,国运昌。 大明皇妃(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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