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归途日夜忆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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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归途日夜忆春华
第十一章 暗香盈袖舞
洪熙元年六月初三,奉命居守南京得到父皇晏驾消息后秘密启程回京的朱瞻基与前来迎驾的皇弟朱瞻墉等随行人员到达京郊良乡。中官及礼部官员捧遗诏赶赴卢沟桥驿馆觐见皇太子,至此大局初定。朝廷正式布告中外为大行皇帝朱高炽发丧,而事实上此时距大明仁宗皇帝病卒已经过去21天了。
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皇太子朱瞻基于北京紫禁城太和殿即皇帝位。
六月的京城正值初夏时节,皇宫内花木扶苏,龙池微荡,一派盎然之态。新帝即位,对于大行皇帝及嫔妃自然是大悲的日子,而对于新帝来说又是大喜的节日。从诸王公主、公侯勋戚,品级官员至僧道生员,均有不同级别的赏赐。而大典过后,当整座后宫沉浸在繁华喜庆的氛围中,每个人都欣喜雀跃之时,新帝朱瞻基的心头却像压了一块巨石,坐立难安。
思忖再三之后,他还是再一次走进了仁寿宫。
仁寿宫西梢间内铺着大红的毯子,正中的黄梨缠枝雕花圆桌上摆着果品香茶,周围陈设着玉兰报春的绣屏,不远处的香几上面是一尊三重镀金博山炉,弥漫着芳香四溢的味道,熏炉旁边是精巧的水晶灯漏。
南窗根下面的炕上铺着簇新的猩红毡子,居皇后位不足一年就成为皇太后的张妍一身素服倚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手里拿着一串珊瑚珠子串成的佛珠,默而不语。
“母后,也许儿臣不是一个孝顺之人,但是儿臣更不愿成为一个薄情的男人。家国天下,先有家,后有国。庶民尚且如此,天子更应如此。没有若微,即使坐拥江山,又有何意?”身穿龙袍的朱瞻基掷地有声,不容有半分质疑。
静坐一旁的皇太后张妍面色淡然,不急不躁:“眼下先帝陵寝未安,后宫名位待定,朝中诸事都等着你这个新君裁夺,而你却只想着要亲赴南京迎回若微。皇上,从您降生之日起就是被皇祖当成储君悉心教导的,难道您就预备这样当一个皇上吗?”
“母后,此次皇儿能得以平安归来,全凭若微巧妙周旋……”朱瞻基还待再说。
皇太后张妍已然脸色微变,她凤目稍睁,直盯着朱瞻基说道:“现在南京城瘟疫横行,皇上乃是万金之躯绝不能轻易涉险!你父皇登基不足十月而猝然崩逝,难道你也要置母后和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母后,南京城现在情况如此危急,朕怎能弃她们母女于不顾?”朱瞻基声声急切,额上竟然汗珠微渗。
“好了,不必再说了。皇上如果想弃天下于不顾,自然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母后希望皇上能好好想想,如今这天下真的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吗?四海之内皆太平了吗?皇上难道忘了这一路上的凶险了吗?别说您只是刚刚登基,那建文帝在南京城倒是坐了四年天子,最后又当如何?”
“母后?”朱瞻基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一向恪守礼法与祖宗传统的母后竟然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来。
“过些日子待南京城的瘟疫驱除之后,母后自然会下懿旨派礼部官员前往南京将她们母女接回来。现在,请皇上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去做一位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百姓群臣的天子吧!”皇太后张妍说完便站起身手拿佛珠朝东里间小佛堂走去,她的步子端庄稳健,身材虽然婀娜却透着一种神圣的气势,无边的威慑漫过这小小的殿阁,仿佛在偌大的紫禁城里罩了一层无形的大网,密密麻麻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朱瞻基知道多说无益,他似乎比任何人都了解母亲,在外人眼中她贤良淑惠孝义礼让,是天下女子的典范。然而他知道,其实她与世间所有的女子一般无二,妒忌、权欲……不是没有,只是隐藏的比旁人深些罢了。
朱瞻基目光微微有些黯然,他缓缓地走出仁寿宫,夜色笼罩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形成一个朦胧的光晕。温文尔雅的举止,俊秀卓绝的风姿,此时眼中毫不掩饰的忧郁与飘忽不定的一丝彷徨让他魅力无边。
跪在甬道两侧的宫女们偷窥到了年轻天子的龙颜与风姿,于是心里便咚咚地跳个不停,飞霞染面,芳心暗动。
跟在朱瞻基后面的小善子偷偷抬眼打量着朱瞻基的神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劝,只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总要把事情办了这才妥当,于是大着胆子紧走几步,在朱瞻基的后面低声说道:“万岁爷,天晚了,今儿是您登基大喜的日子,皇后娘娘在坤宁宫里备了家宴,您是不是……”
朱瞻基听了此话立即驻足,他转过身紧盯着小善子的眼眸,冷冷问道:“皇后娘娘?朕还未及册封,哪里来的皇后娘娘?”
小善子自小跟在他身边,伴着他从皇长孙成为皇太孙又成为皇太子,直至今日成为荣登九五的真龙天子,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过如此疾言厉色的神色,于是双膝一软,立即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说错了,不是皇后娘娘,是胡娘娘……胡娘娘……”
朱瞻基轻哼一声,眼中闪过寒光:“她居然已经搬到坤宁宫去了?就这么迫不及待的?”
小善子依旧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悄悄说道:“听说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今儿前晌才搬过去的。”
朱瞻基唇边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苦笑,眼中神色耐人寻味,过了半晌才问道:“许彬回去了?”
小善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于是身上便被朱瞻基重重踢了一脚,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称是。
朱瞻基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这一次事关皇权的暗中对奕,叔王自是满盘皆输。他先在自己返京途中设伏,于水中让倭人抢劫官船,随后放火烧船,毁尸灭迹烧一个干干净净。却不料许彬早有安排,船上的人都安然无恙逃过此劫。一计不成,汉王在陆上又令天策卫的精英与月奴设计暗杀,想不到这月奴在紧要关头最终反水。这一劫,有多少事是他料到的,又有多少是意料之外的呢。
叔王是输了,可是自己赢了吗?
得到皇上安然回京的消息之后,许彬连京城都没进就直接调头返回南京了。他走的这么急,甚至连新皇的封赏都来不及领,连万众瞩目的登基大典都不参加……他这样急,为的是什么?
朱瞻基沉默了。
许彬。
他的才华与能力就像他的身世一样是个迷。
他此次真的是应若微之请,只单纯地为自己另辟一条平坦归途吗?
不会。朱瞻基摇了摇头。
此次,正是他走水路才引出了藏在庙岛上的那班秘密操练已久的倭人。朱瞻基回京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密令锦衣卫暗中搜寻,倭人,从永乐初年便在泉州等地勾结不法商人,试图从大明境内偷运铜、铁器回国,偷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为了打造兵器,而打造兵器背后的意图又是什么?
只是扰边和劫掠海上渔船那么简单吗?
记得小时候,皇祖父带着他登上那艘巨大无比的“宝船”,送郑和的船队出航时曾说过:“财富来自于海上,故,威胁也来自于海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满朝文武都被皇祖五次远征大漠的威仪所震慑,似乎忘记了他关于海上威胁的训言,随着永乐帝的崩逝。一朝天子一朝臣,洪熙帝朱高炽更是停了船队出航,他认为只有北元残部安定了,大明即太平了。
可是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永乐大帝北征是五次,而郑和下西洋,在永乐朝却是六次,下西洋比天子北征花费的银两、人力,只多不少。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倭人?
是许彬让这些隐藏在大明境内的倭人浮出水面,他在提醒着年轻的天子,国家的隐忧与外患。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比朝廷的中枢机构和专属皇帝的锦衣卫生还要灵敏的信息来源,他是如何掌握的?
他究竟是谁?
兖州宁阳小吏之子?
朱瞻基在心底一声轻叹,登上澄瑞亭向南远眺,朱瞻基在成为皇帝之后的第一个夜晚独自品味着挥之不去的孤独与无奈。
御花园里苍松翠柏,奇花异石,楼阁亭树,情意盎然。从这里穿过一道坤宁门就是紫禁城皇宫后苑中最尊贵的居所,阔九间深五间的重檐宫殿——坤宁宫。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宫,形制与乾清宫相同,只是规模略小一些。
明朝开国至今从太祖朱元璋的马皇后到洪熙皇帝的张皇后共有四朝皇后,然而张皇后在此住了不到九个月,如今这坤宁宫又换了新的主人。
全木制结构的寝殿内豪华巍峨,殿内所有摆设精妙绝伦,让人目不暇接。
朱红镶金的窗棂,外罩一层黄油绢幕,殿内遍铺红黄色的地毯,顶上天花尽是彩绘双凤,寝处屏幢帷幄几重,床上锦褥重叠,熏香四溢。
朱瞻基的结发妻子还未行正式皇后册封大礼的胡善祥端坐在妆台前任由一众侍女为其细细妆扮,她唇边含笑眼眸如水,满脸难掩的笑容与幸福。
只听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从外间走了进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自己的亲姐姐兼掌宫大宫女慧珠。
慧珠走到跟前只一个眼神儿,胡善祥即明白了。
“去吧,都下去吧!”
随着一声吩咐,宫女和太监们立即纷纷退下,室内只留下胡善祥与慧珠二人。
“皇上……他……不来了?”胡善祥心中还存着半分期待。
“是!”慧珠点了点头,伸手帮胡善祥卸下发饰与钗环。
“去哪儿了?是曹雪柔还是袁媚儿?”胡善祥扭过脸目光中尽是疑惑,她想不明白,今儿是皇上登基的好日子,也是自己迁入坤宁宫的第一夜,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来看看自己。况且平日里最得宠的孙若微又不在宫里,谁还能将他绊住?
“娘娘!”慧珠面上是极为温和的笑容,“皇上哪儿也没去,从南京城回宫已经八天了,这八天里他都是宿在乾清宫的书房里,哪儿也没去,谁也没召。今儿晚上也是一样,皇上从皇太后的仁寿宫里出来就直接去了御花园。在亭子里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皇上的心思,娘娘还看不透吗?”
胡善祥一双秀眉紧紧拧在一起,攥着慧珠的手越发紧了:“你是说,皇上?”
“娘娘,如今之势咱们不得不防啊!”慧珠朝寝宫外面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胡善祥腾地一下站起身,她难以自抑心中的激愤,恨恨说道:“他还想怎样?本宫是皇祖钦定的皇太孙妃,是父皇钦定的皇太子妃,也是皇太后钦定的皇后,难道他还想跨过本宫去立那个孙若微?”
“娘娘!”慧珠扶着胡善祥坐在榻上,又放下纱幔,低语道,“有何不可?”
“什么?”胡善祥怔愣住了,“姐姐,你说什么?”
慧珠叹了口气,面色黯然:“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他是皇太孙,是皇太子,在他之上还有皇祖、先皇压着。他就是再爱孙若微,也要遵从上意。可是如今他是天子,普天之下以他为尊,谁还能强压着他去做他不乐意的事情?况且如今,皇上总是说此番能顺利回京全赖她的费心筹划,想把这天大的功劳安在她的身上,恐怕就是在为立后做铺垫。”
慧珠的话正中要害,胡善祥颓然地靠在她怀里失神地喃喃低语:“熬了这么些年,盼了这么些年,难道一直担心的事情真的要发生了?他真能狠心地置我于不顾,立孙若微为后?”
慧珠蹙眉不语,只用手轻轻抚着胡善祥的背以示安慰。
“也是,他和她必竟是从小一处长大的,青梅之恋,两小无猜……也罢,以后我就守着顺德在冷宫里挨日子吧。”胡善祥痴痴地笑了起来,眼中竟是泪花点点。
慧珠柳眉微挑,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眼中精光闪闪,她轻轻摇晃着胡善祥的肩头:“娘娘。天无绝人之路。刚刚听仁寿宫的秋华说了,皇太后的口风很紧,似乎眼下还没有意思要派人去南京接她回来。这南京城如今瘟疫横行,她有没有造化活着回来,还不一定呢!”
“真的?”胡善祥瞪大眼睛望着慧珠,看着她一脸的踌躇,突然明白过来,“姐姐,不行,万万不可轻举妄动,皇上……”
慧珠笑了,在胡善祥额上轻轻一戳:“瞧妹妹这胆量,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这皇后的位子怎么做?”
胡善祥细品着她话里的意思:“可是,她若真是有个闪失,皇上定是要疑心咱们,到时候就是太后也不会帮咱们……”
“哼!”慧珠收敛了笑容:“太后?众人皆说太后是女菩萨,心性纯善。可是此次先帝的妃嫔不管是否有皇子、皇女生育之功,全部下令殉葬,只此一条,她的心机就可见一二。”
“这……”胡善祥迟疑了,此番仁宗皇帝猝然离世,宫中内外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有人说这起因是四月初七仁宗皇后张妍的“千秋节”,最受仁宗宠爱的贵妃郭氏前往祝贺并献美酒,而张皇后不饮。仁宗见了自然不悦反责怪皇后多心,他当场接过贵妃所敬的酒一饮而尽,随后便大病不起以至崩逝。还有一种说法就更难以启齿,说是仁宗皇帝死在贵妃的床上,是“惊风”之症。暗指贵妃献春药才使仁宗精尽人亡。
然而不管是哪种说法,似乎都与宠妃郭氏脱不了干系,于是为仁宗皇帝诞育了三位皇子两位皇女享尽皇宠的郭贵妃,居然也被列入殉葬名单之中。
据说得到消息之后,郭贵妃便在自己的寝宫自缢了,临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仁宗所赐的一块玉牌。
看似是张皇后夺去了郭贵妃生的希望,而离世的方式和时间最终却是郭贵妃自己选择的。
后宫中两个地位尊崇的女人的较量,说不清是谁输谁赢。
只是现在已然尘埃落定,这较量与对决又传给了下一代。
胡善祥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神色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冷漠得不带半点儿生气儿,眼中波澜不惊,傲视着坤宁宫里的一切,固执而带着绝杀之势冷浸浸的有些吓人。
“去吧,照姐姐的意思办。这一次,办得利落些。不要让我在宫里再见到她。”说完之后,她倒头便睡。
慧珠稍稍一愣,随即帮她拉过锦被小心盖好。细细端详发现她脸上竟神采奕奕,面相肃然有如威严华贵的女主。于是慧珠看在眼里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第十二章 断雁叫西风
南京城在两个月前刚刚经历过地震袭击,还未及喘息又陷入了更大的灾难之中,一场瘟疫毫无前兆来势汹汹很快蔓延开来。
南京旧宫静雅轩内,若微脱下宫妆换上一身青布长袍又解开发髻,将满头云雾以发巾一束改成男装。
收拾妥当刚要出门,正巧紫烟领着常德郡主朱锦馨入内。
小郡主眨着眼睛望着若微瞄来瞅去,立即拍手笑道:“娘穿成这样一定是要上街去玩儿,带馨儿一起去好不好?”
若微听了不由伸手在她粉嫩嫩的小脸上轻轻一拧,笑道:“馨儿只想着玩儿,这城里疫病横行,娘是出去体察详情,看看有没有法子医治。你乖乖待在宫里,哪儿也不能去。”
“不嘛,馨儿要去!”馨儿嘟起小嘴,满脸的不高兴。
侍女紫烟从旁劝道:“娘娘,如今外面闹哄哄的,都说是疫病猛如虎,别人躲还躲不及呢。娘娘玉体金身的怎么偏要往上撞去?”
若微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于是故意安慰道:“紫烟,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喜欢这岐黄之术,碰到什么疑难杂症都忍不住要去探究一番。如今守备大人虽然已经下令封城,可是也一直没有什么有效的法子来应对,我看在眼里实在是心焦。”
紫烟还待再劝,若微已经迈步向外走去。
迎面走来的正是贴身宫女湘汀,湘汀身后还跟司音、司棋等人。湘汀见若微这身打扮立即明白了,于是上前低语道:“娘娘请留步。如今咱们殿下已然登基做了皇上,娘娘就是皇妃了。虽然南京旧宫不比北京皇宫,可是也不能说往外走就往外走呀。这要是传到宫里,皇太后听了肯定不高兴。况且说不定皇上派来接咱们的人一时半刻就进宫来了。要是赶上您不在,让奴婢们该如何应付?”
湘汀自小长在宫中,深谙宫中生存之道,这些年跟在若微身边为她打点一切、斟酌参详诸事,事事妥当称心。虽是主仆,但在若微眼中就犹如亲姐姐一般,若是别的事情自然会听她所劝,然而这一次若微的固执又占了上风,她想了想便伸手揽住湘汀的肩头轻声说道:“姐姐想想,如今南京城瘟疫蔓延,官府无计可施已然封城多日,就是皇上派来信使和钦差,也进不了城。如果不能根治城中的疫情,我们怕是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南京城了。”
“娘娘!”话语虽轻,但在场的几个人全听明白了,不仅是湘汀就是紫烟、司音、司棋等人也都面色愕然。
“好了,你们不必担心我。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栖霞山上吗?附近好几个村子流行伤寒,最后不也被我们医好了吗?”若微只是想让她们放宽心。
紫烟听了立即脱口道:“可是那年有许大人在啊。”
只此一句,若微的心便不可遏制地疼了起来。是的,那一年有许彬在。不仅仅是那一年,自从八岁至今好像每一次涉险都有许彬在身旁解围。只是如今他人在何处呢?
若微面似寒潭,留下一句“照看好馨儿”便匆匆出宫去了。
湘汀在紫烟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紫烟面上悻悻的,自知说错了话惹娘娘伤心了。
往日热热闹闹的南京城,香风阵阵、丝竹声声的秦淮河畔早已人去楼空,整座城市寂静地让人有些窒息。
偶尔迎面遇到三两行人,都是轻纱掩面、行色匆匆避身而过。
若微叹了口气,走不多远听到隐隐地传来一阵哭喊吵闹之声,立即赶过去一看,才发现在昔日热闹非凡的酒楼——晚晴楼门口聚集了一群人。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或靠或躺围在酒楼门口,手里拿着破旧的杯碗,口中声声哀号:“行行好吧,给点儿粥吧,好几日没发粮了,叫我们怎么挨呢?”
而酒楼的大门始终紧闭着,一个声音从楼上飘来:“各位乡亲,我们家掌柜的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前些日子闹地震,府里已经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每日又在门口设粥棚施粥。可是如今闹了疫病,实在不敢再聚众施粥了,你们都请回吧。”
此语一出,立即引来一片哗然。
门口的人都一拥而上,用力拍打着房门,门口顿时乱作一团。
“娘,娘……”
“哎呦,别挤,别挤着我的孩子……”
眼前景象混沌不堪,若微站在一旁也无计于事,然而此时是想退也退不出来了,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拥着她也不由自主地往里面冲。
被挤在前面的人群中,有体力不支的孩子和妇人被挤倒在地,而后面拥上来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一浪紧过一浪。若微用身子护住一个倒在地上的老人,又想伸手去拉一个小女孩,而后面的力道太大,于是一个踉跄也跌倒在地。
她蹲在地上用手护住头,才发现地上原来净是被挤掉的鞋子和钗饰。
哭声、喊声不绝于耳,很快酒楼大门被撞开,后面的人群一拥而入,巨大的力道让前面的妇孺顿时如同飘零的落叶被践踏在脚下。
身上仿佛被石磨碾过一般,疼痛得已然失去了哭喊的力量,残存的意识支配着她紧紧拉过身边的小女孩护在身下,随即便没了知觉。
饥民们在酒楼里抢劫一空,还来不及把到手的饭菜塞入口中,随后赶来的官兵则一拥而上二话不说就是一阵棍棒相加。
若微被声声哭喊与哀号惊醒,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完全呆住。
血,从一个个饥饿潦倒的躯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官兵们飞舞着手中的棍棒冲着人群狠狠砸下去。
不远处的墙角边,一个妇人正面冲着墙捧着半个生茄子大口、大口地嚼着,而她的身边不远处就横着一具尸体。
若微还来不及惊叫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兵士拿着大棒冲那个妇人的头砸了下去。于是,那个妇人似乎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滚到一边的那小半个茄子。
茄子上竟然还染着腥红的血迹。
若微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恶心难忍,她毫不顾及形象地蹲在地上干呕了起来,喘息间突然看到投在地上的影子里,一个欣长的身影正向她走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道?
若微糊涂了,从永乐皇帝朱棣到仁宗帝朱高炽再到她自己的相公朱瞻基,三代帝王都是爱民亲民的,那为什么这样一个曾经繁华的帝都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百姓们都说,天灾就是天谴。
那么南京城的地震与瘟疫,是上天在怪谁?
若微一动不动,她不知道那个黑影高高举起的利器砸在自己头上会是何种滋味,她只是暗暗祈祷,如果是皇家德行有亏,触怒了上苍,那么就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吧,请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吧。
只是想象中的利器迟迟没有砸下,一股力道紧紧钳住肩头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随即跌入一个硬得像铜墙般丝毫不带半分温度的男人的怀里。
“是你?你没死?”说不清是惊是喜,劫后余生的感觉,这一次她没有落泪,唇边渐渐漾开淡极了的笑容。
他笑了,魅惑的笑容:“你还在,我怎么舍得去死?”
恨极了他的油滑与轻浮,恨极了他的轻描淡写与满不在乎。
每一次发自肺腑的感动都被他这样的玩笑之言瞬间驱散得无影无踪了,于是她用力一挣,离开他的怀抱,瞪着他一言不发。
“走吧,此处不宜停留。”他话音未落,而她已然扭头走近人群,她大喝一声:“何处的兵士?怎能殴打无辜百姓?”
此语一出并没有发生任何作用,现场太过混乱,哭声、喊声压倒一切,就是她喊破喉咙也无人相应。
许彬上前伸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半拉半拖带她离开了人群。
第十三章 秦淮诉心曲
玄武湖上一艘画舫在岸边停泊着,舱内空间虽小却布置得十分精致并不显得十分局促。碧纱窗下是一张檀木罗汉床,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方几,若微端坐其中,一手倚着几案,一面细细打量舱内的布置。
罗汉床的对面是一张书桌,边上是一把风格朴素的圈椅,书案上放着一个竹制笔筒还有绢筒、镇纸、笔山等文具。书案对面是一组书架,寻常人家的书架大都是空透的,而他这组书架却在外面用丝帘垂着,以免书上积灰落尘,果然是讲究。
若微拿眼细瞅,赫然发现书案底下居然放着一个带滚轴的脚踏。
许彬从外面提来一壶热水,缓缓注入黄花梨立足矮面盆架上的紫铜掐丝小面盆里,然后又将一块簇新的帕子在热水中浸湿拧干递给若微。
若微面上微窘,对着他随即递过来的一面菱花小镜仔细擦拭着脸上的污垢。
收拾妥当之后,两人对坐品茗。
若微指着书案下的脚踏问他:“那是什么?”
许彬笑而不答:“自己去想。”
若微瞥了他一眼,细细打量着那个脚踏,稍稍思忖便恍然明白过来:“你真会享受。”
许彬耸了耸肩:“何意?”
“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在这玄武湖上荡舟观景,醉卧品茗博览群书,原本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你居然还弄了这样一个脚踏。想想也真是有心了,这人若是坐得久了腿部定是血液流通不畅,轻则感觉发胀、重则浮肿。你弄了这么一个带滚轴的脚踏,一面看书一面活动腿脚,自然能起到舒筋活血、减缓疲劳的作用。”若微说完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许彬盯着她,眼中含笑。
“不知是该敬你,还是该怕你。”此语正是若微的心里话,与许彬相识已近十年,十年之中每当自己遇险,他总能奇迹般地出手相救,仿佛这个人生来就是在暗中守护自己的。可是十年了,连他的底细她都没有摸清,相处越久,越觉得他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许彬哑然了,“敬与怕”,这也许是以夫为纲的时代里女子对于男子的最高评价。可是他不喜欢,他想要的也绝不是这样的感受。
她又叹了口气。
许彬笑了,“与国母只差一步之遥,为何还要频频叹气!”
若微苦了脸瞪着他:“亏你还笑的出来!”若微心中恨意迭起,“你明知道,官船遇袭的事情传来,我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滋味,你不早些派人送个信,或是直接过来找我……这些,也就罢了。如今见你好好的,我便如重见天日一般,可是偏你又……”
许彬盯着若微,面上依旧是淡淡的还带着几分戏说的笑容:“又怎么了?是你说过,相亲不必相见。我又何必去找你,反倒显得无趣。这么说,是我的错,累娘娘担心了?”
若微恨恨不语。
两人静静地坐着,这秦淮河上如今再也不是香风徐徐,丝竹绕耳,而清冷了许多。
“人人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今日倒让我看到许大人的冷酷与淡漠。如今南京城乱成这样,你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弄了这样一条画舫荡舟游湖。真与那汉灵帝有一比。”若微越想越生气,恨他故弄玄虚,所以把话说得狠狠的。
“什么?”许彬讶然,唇边的笑意更浓,“又在我面前吊书袋?你是说汉灵帝好淫乐在西苑筑裸游馆白日宣淫的故事?那情景倒真有趣,时值盛夏,这汉灵帝选皮肤白皙、身轻如燕的宫女为他划桨驾舟在渠水中游荡,然后故意将小舟捣翻使宫女纷纷跌落水中。而他则在一旁嬉笑观赏宫女们浸入水中的玉色肌肤。不错,不错,当真是有趣得很,想那汉灵帝也该是个性情中人。”
他一面说,一面刻意打量着若微的神色,满是情愫的目光自上而下对着若微看了又看。
果然,若微变脸怒道:“越说越不正经了。听到你在蓬莱遇险害我白白担心了这么多日子,如今回来不到宫里给报个平安,居然只想着在这妓船上鬼混!”
“呵呵!”许彬笑容拂面如同春晓之花,“娘娘这句话说的可是大大的不妥!”
“不妥?”若微一愣。
许彬不再开口,只自顾端起茶杯慢慢品鉴起来。
若微细想着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面色渐渐晕红,是的,这话说出来怎么都像是吃醋的娘子在数落相公的不是,确实不像是君臣,更不似朋友。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若微把脸扭向一边深深吸了口气,又将话题转移。
“哦?难不成我在你眼中青面獠牙,如同猛兽?”许彬今日的心情仿佛很好,笑容始终在他面上浮现。
“其实你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只是一种目的。”若微以手撑着尖尖的下巴,静静地注视着窗外的水面,微波暗漾,正如她此时的心绪。
“哦?”他面上笑容更浓。
“这一次走水路,不仅为瞻基李代桃僵另辟坦途。同时,还引出了在庙岛盘距的那伙倭人,让朝廷警醒,一并除之。”若微眼中神色有些迷离,怔怔地望着许彬,神情有些幽怨,“为国,为民,还是为君?我也糊涂了。有时候,不见面的时候反而会觉得离你很近。见了面,却觉得远隔天涯。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你究竟是谁呢?”
许彬面上的笑容一点儿一点儿褪下:“你可以问,若是你问,我定当坦然相告。”
若微摇了摇头:“只认得现在的你,就足够了。”
许彬深深吸了口气,紧盯着若微,心中是万分的感慨,面前的女子若说聪慧,可集天下女子之精灵,只是在他面前,偏偏痴到了极致。
面对许彬,若微今日的情绪大起大落,重新见到他,便是上天赐给她最珍贵的礼物。可是看到他风淡云清不留半点儿痕迹的神情,以及又再次浪迹于秦淮河上,她的心瞬间又低落起来。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资格去过问他的事,可是她偏偏就是难过极了,是的,在自己和瞻基双宿双飞的时候,他在哪里?
哪儿又是他的温柔乡?
嫉妒。
终于,是他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嫉妒。
眼中不争气的变得有些雾蒙蒙的,扭过脸去,忙岔开话题:“晚晴楼是怎么回事?”
果然,许彬面色一凛,像是换了一个人,正色说道:“晚晴楼前些日子设粥棚施粥,原是店家的一番好意,然而因为聚众太多,有不少人都相继染上疫病。官兵是来封楼的,正赶上灾民闹事,索性一并收押。”
“收押?哪里是什么收押?”若微面色发紧,声音微微有些轻颤,“分明就是一并铲除,都打死了才省事。”
许彬紧盯着她的神色,看她粉面微愠,只得宽慰道:“新皇登基,这南京又是旧都,如果灾情控制不好蔓延开来,不仅仅是南京一地官员的生死荣辱,就是朝廷也是面上无光不好收拾。现在民间已经开始传言,说是建宁帝的冤魂前来相索。官府找不到解决疫病的办法,除了封城与镇压,他们现在已是无计可施了。”
“那么依你看这疫病根由到底是什么?”若微急切问道。
许彬摇了摇头。
他这微乎其微的摇头让若微的心霎时如遇寒冰,以许彬的医术和见识,若是连他都不知究竟,恐怕这疫病真的无从根治了。
若微腾地一下站起身:“我要去见南京城守备李隆李大人。”
许彬看着她,她的样子仿佛十年未变,只是眼中的神色究竟还是与旧时不同了。他不发一语,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站起身走到船舱门口,为她高高挑起碧纱珠帘。
第十四章 抱枝宁自枯
第二日,南京城内四处皆贴出告示,在皇城九门每日午时有粥饭相赠,众人排队领取,除了粥饭以外,还有趋暑除湿清热解毒的药材相赠。此外还有免费的防范疫病的帖子在街头发放,诸如吃饭之前要仔细净手,不喝生水,衣物与碗碟都要用开水煮烫过后才能使用。
只是这一切措施并没有阻挡疫病蔓延的速度,城中的病人越来越多,惠民署与善心仁士所捐助的专门医治病患的居所早已人满为患,街头巷口四处均可见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南京城中的官员们已经乱做一团,城内的治安开始无从控制,打砸抢劫的事件时时发生,更为可怕的是守军及官员中也有不少人染病。
局势似乎已经无从控制。
一片混沌之中,南京城守备李隆与众官员们在再三商议之后决定一起进宫求见孙若微。
虽然还没有得到正式的册封,但是留守南京的官员都很清楚这位娘娘在当今天子心目中的分量。
静雅轩内,湘汀匆匆入内禀告:“娘娘!”
“嘘!”玲珑剔透的黄花梨六柱架子床前,若微小心翼翼为常德郡主放下纱幔又示意司棋、司音仔细照料之后,这才跟着湘汀走到外间厅里坐下,她眼眉微闪:“发生什么事了?”
“娘娘,李隆李大人带着南京留守的六部官员在宫门口等着娘娘召见!”湘汀据实回报。
“哦?”若微愣了。
“看样子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娘娘商量!”湘汀又接语道。
若微点了点头:“如今事态紧急也顾不得那些规矩了,叫他们去文华殿候着,我马上就来。”
“娘娘!”紫烟从内室走出来,面色急切地劝道,“娘娘使不得。别说您还未正式册封,名份未定。就是日后得到了皇上的册封,这后宫也是不得见外官、更不得干政的。您这一去,就怕非但不能解了燃眉之急,还会落下话柄为日后惹来祸端。”
“娘娘,紫烟说的极是!”湘汀连声附和,她一向老成持重,原本就犹豫着这话该不该传进来,可是事态紧急又怕耽搁了这才踌躇了半晌方才入内回禀。
若微想了想:“这里面的厉害轻重我怎能不知?只是如今不妥善解决,又哪里来的什么日后?”
“娘娘?”湘汀与紫烟双双愕然。
距皇上登基已经过去十来天了,宫里既没有来人接,也没有传来册封皇后与妃嫔的消息。若微心如明镜,怕是为了自己的名份,瞻基这次与皇太后又杠上了。
皇太后不让他来接,他就迟迟不颁旨册立后宫。
只是这一次,瞻基错了。南京城中情势紧急,越拖下去,皇太后的胜算就越大。
想到此,若微正色说道:“去吧,湘汀去前边传话。紫烟帮我换妆!”
“是!”湘汀与紫烟不再相劝,立即应声行事。
没有想象中的盛妆打扮,只是一件寻常的三成新的绛红色云烟衫,下身是一条碎花的宫缎素雪绢裙,薄施粉黛步入文华殿内的书房中。
若微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在昔日瞻基读书的书房内面见这些外臣最是妥当。
虽然南京旧宫之中的殿宇均在,而如今南京旧宫中又以她为尊,但是她绝不能行差一步,被人寻了短处。
既然是官员请见,在书房内相见,不是大殿也不是正宫,应该算不得越礼。
若微一进门,室内站立的官员先是抬头相视,随即都微微低头揖手行礼,口称“娘娘千岁。”
这“称呼”和这“礼”行得都有些不伦不类,可是此时不如此又当如何?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如今南京城中情势危急,所以得知大人们有请,若微便斗胆逾礼相见,还望诸位大人包涵。”若微先声夺人。
“娘娘圣明!”又是众口一词。
“诸位大人必是有话要讲,如此就请直言吧!”若微也不落座,只是侧身站在书案的右首边。
众臣面面相视之后,李隆率先开口,他双手一揖:“娘娘,如今城中情势极为严峻。这封城之后粮价飞涨,城中存粮已所剩无几,外面的供给又送不进来。恐怕难以支撑,故臣等商议,想护送娘娘与郡主北上。”
李隆这番话说完,若微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冷汗从手心里渐渐渗了出来:“李大人可是急糊涂了,没有圣上的旨意,我等怎可擅离?”
“娘娘!”李隆面色恳切:“南京城的情况下官已经派八百里加急送了三拨奏折,可是朝廷迟迟没有旨意下来。这时间长了怕是支撑不住,如果发生民变,我等为官者食君之禄自然要与南京城共存,只是娘娘与郡主……”
若微点了点头,是的,没有朝廷的旨意谁敢在此紧要关头擅离职守?而如果是打着护送皇妃与皇女回京的名义,自然可将罪责降至最低。然而如此一来,南京城就会如同一座孤城。他们是不可能放任南京的瘟疫与民变蔓延开来的……难道?
若微顿时明白过来,她脸色微变,目光从每位大人脸上一一扫过,稍稍停顿之后清声说道:“如果从了诸位大人所请,我等离开南京。那这南京城里的百姓与疫情,诸位大人将如何处置?”
此语一出室内立即陷入一片寂静,没有人应答。
“太医院的医正们已经查明了疫症的原因,那就是三四月间的地震致使埋在地下的人畜尸体来不及清理,如今入了暑天气湿热自然就引发了疫病。为今之计只有将尸体挖出焚化,将染病之人隔离,待入秋天气转凉之后,疫病自然可趋。”一位叫不出名的官员答道。
“就是说咱们走后,这南京城将是一座孤城。城中百姓自生自灭,死后焚化,不留半点儿痕迹?”若微的声音中透着悲怆,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依旧是无人应答。
若微环顾室内,索性坐在书案之后,一只玉手轻轻抚着面前的这张书案。就是在这间书房里的这张书案和这把紫檀圈椅,曾经被仁宗皇帝朱高炽用过,也被当今天子朱瞻基用过,而如今她竟然也端坐其中,她的手突然在书案上重重拍了一下,面露厉色,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不可!”
“娘娘!”诸臣还待再劝。
若微挥了挥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镇定与绝然:“如此一来,不仅仅是南京一地,恐怕九州全域、国本社稷都会因此而被动摇。先皇以仁德治天下,当今圣上登基不足月余,如果我们封城、弃城任由百姓自生自灭并焚烧病患,恐怕不仅是令天下人齿寒,怕是这国都将不国了!”
“娘娘”!诸臣均感意外。他们很早就听说过关于这位孙娘娘的经历,八岁时就以美貌聪慧名闻天下因而被永乐皇帝钦点密养东宫,称得上是才女且贤良淑惠。却不知何故,在皇太孙成年后,永乐帝又以神来之笔另外选了一位胡姓女子册封为皇太孙正妃,而她只被封为嫔侍。然而,这些丝毫不影响皇太孙朱瞻基对她的宠爱与专情,以至于当朱瞻基成为皇太子后,奉旨留守南京也只把她带在身边,体察民情和外出巡视时也常常与她携手同往。所以,这班大臣对于她并不陌生,然而如今在危急关头,她以一介弱质女流居然能够如此镇定于时事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简直令人瞠目。
然而不及他们多想,若微又开金口:“本妃和郡主定会与诸位大人及南京城中的百姓共存的!”
此语言罢,她站起身冲着室内诸臣深深一拜便亭亭而立不再开口。
一双明眸灿若星辰,唇边淡淡的笑容宛如和田美玉,脸上闪烁的灵韵之光如同月华点亮空寂的夜空,高贵的气质似傲立雪中的红梅令人肃然起敬,不敢直视。
众臣颌首行礼纷纷告退。
当众人散去以后,若微则颓然地跌落在椅子里独自黯然神伤。
“娘娘!”紫烟悄悄走到她身边,“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若微摇了摇头,她心中稍稍有些奇怪,刚刚有位大臣说这场疫病是因为埋在地下的尸体所致的,既然太医院的太医能够查明原由,为何许彬却说不知呢?
此念一起,心中顿时疑惑重重:“紫烟,我要出宫一趟。”
“娘娘!”紫烟想要阻止,却根本无法阻止。
玄武湖上的画舫,百花巷里的大夫第……能想到的地方,若微全都找遍了,还是不见许彬的身影,不仅如此就连许彬家里的那些绝色美姝,绿腰、白纻和羽娘也都跟着不见了。
若微无计可施,眼看天色渐晚原本应该调头回宫的,可是她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于是便雇了辆马车向栖霞山方向驶去。
在栖霞山半山腰处果然看到了他,不仅是他,还有绿腰、白纻等人。
在这片草甸子上新搭了很多竹屋,竹屋四面透风,里面躺的都是染上疫病的病患。
他一身白衣依旧风度翩然,只是眼中满是疲惫,然而当他看到她的时候,依旧放出灼灼的光华。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说。
她抿着唇,只觉得心酸的想要哭。她不发一语,走进竹屋就要去帮忙照顾病患,却被他挡在门口。
“这些事情不需要你动手,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话语坚定,不容相驳。
她微微一愣,抬起头仰视着他,原来他是如此高大,男人果然是要用来崇拜的。
“前些日子没告诉你,是因为没有把握。如今经过这些天的验证,已经查明此次疫病的原因了。”他看着西边渐渐下沉的落日,脸上神色无喜无悲。
“是什么?”她问。
他笑了,指着山峰上高高的峭壁:“我只告诉你医好这疫病的良药就在那上面!”
“那上面?”若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山顶上的悬崖峭壁。
“可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她越发糊涂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若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他盯着她,眼中满是笑意。
若微看着他的眼眸,那里面是熟悉的情愫,是曾经的记忆。
当年自己被迫与瞻基分开被送到这栖霞山上的道观中幽居,无意间在后山峭壁上发现了一眼泉水,取水时不小心跌落山涧,正是被他所救,就在这山谷里的竹屋内疗伤。
“是水?”若微恍然大悟。
许彬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原本以为你做了皇妃产女之后就变痴了,没想到只是反应比过去慢了些,但还有救!”
他说这话只为调侃,而她听了心中则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若微面上神色痴痴的,喃喃低语道:“你早就知道?”
“非也!”许彬叹了口气:“我起初也以为是尸体腐化之后带来的沼气。可是官府派人挖掘之后,悉数焚化又以石灰浇注之后的地方照样还是会有新的病患出现,而很多埋有尸体的民居附近却并非全都染病。后来我发现,病发者多发生在家中有水井的地方,而在秦淮河两岸和玄武湖附近的百姓却没事。于是我把病患带到此处,每日煮药与饮食均用山上的泉水,症状即很快便消散了。”
“原来如此!”若微此时才完全明白,流动的水新鲜干净自然没有病源,而家中的水井经过地震则受到了污染,于是变得不洁净了,这才致使城中的人接连染病。
“你?”若微虽然想明白了,可是她又立即瞪着许彬问道,“你为什么总要让人误会你呢?明明是忧心百姓安危,自己刚刚脱险返城就乘舟勘查水质,却让我误会你只图享乐。”
许彬收敛了笑容,看着被暮色笼罩的山色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早就说过,我知道自己的心就够了。你怎样想我、怎样误会我,都不重要。”
一句话噎的若微半晌无言以对。
是的,就在这里,他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他说,他喜欢她。
而那时她已经有了瞻基。她刚要开口相劝,他却笑了,他说人的一生能够清楚知道自己心中真正所爱就够了。
是的,旁的也许并不重要。
并肩看落日,虽然没有牵手,但是心意相通。
眼前所见的美景仿佛是他们人生中目之所及的第一次奇景,也是唯一的一次。
南京城中的这场疫病来势汹汹,无从抵挡。而去时则如同晨雾,说散就散。
官府一纸告示,不让百姓饮用自家井水。煮饭、洗衣均用流动的河水和山上的泉水,又发放了药材煮沸后喷洒亭院、浸煮用具。对于重病者都集中隔离看护,同时派太医问诊配药细心调理。
经此一番,不出十日,疫病便渐渐散去。
第十五章 人归落雁后
南京城旧宫静雅轩内。
“娘!我们要回京城了吗?那馨儿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父王呢?”常德郡主朱锦馨跟在若微后面转来转去。
若微正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捡到箱子里,她看得很仔细,还不忘用帕子轻拭着封皮上的浮尘,不时翻开看上两页内文。对待每一本书她都视如珍宝,擦拭干净之后小心翼翼地码在箱子里,因为太过专注于书稿的整理以至于她竟然没有顾得上来回答女儿的问题。
这样的漠视自然让从小被朱瞻基宠坏了的小郡主很不满,于是她立即发飙,用胖胖的小手从箱子里抱起一叠书狠狠扔到了地上。这下却惹怒了若微,她抬手要打,手还没有触及到馨儿的衣裙,便被湘汀伸手拦下。
湘汀不由啧道:“娘娘也真是的,对谁都好,偏就对咱们郡主管教太严。”
“哪里是管教太严?”若微又气又笑,“这孩子被你们和殿下惯得也太没样了,再不管她敢去金銮殿揭瓦!”
“好啊,好啊!”馨儿立即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玩儿,到时候叫父王跟馨儿一起去,看谁揭的多!”
若微扬起手佯装要打,馨儿扭头就跑,正好与从外面抱着一叠衣物入内的紫烟撞到一起,她笑着揽过馨儿接语道:“瞧咱们娘娘和郡主都这会儿了还一口一个‘父王’、‘殿下’的叫着,如今可都要改改口了。这次咱们回到京里,娘娘要称殿下为圣上,郡主就要改叫父皇了!”
馨儿眨着一双被长长的睫毛装饰起来的美丽的眼睛歪着头问道:“娘,紫烟说的是真的吗?”
若微紧盯着她满是稚气的小脸点了点头。
紫烟与湘汀对视一下,看到若微虽然笑靥如花却美目含愁,于是便唤来宫女带走馨儿。湘汀一面帮若微整理细软,一面问道:“娘娘,这次是皇太后下的懿旨派来礼部官员迎接咱们回京,娘娘为何面露愁思呢?”
若微摇了摇头:“还记得永乐十八年迁都吗?那次我们也是满心欢喜从南京乘船北上,只是这朱门玉宇中,真的有我想要的生活吗?”
“娘娘!”紫烟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她是若微自山东邹平老家带入宫中的家生丫头,从小就跟若微长在一起,她知道小姐原本的性子是多么开朗活泼,就是在家法严苛的孙家也不曾被真正拘束过。她不像一般的闺阁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从小学习六艺,精通琴棋书画又深得家传医术,常常跑到街上救助病患,小小年纪就走遍了胶东的山山水水。她的志向绝不是只限于宅院之中绣楼内的一方小小天地。然而,偏偏一旨诏命入宫待年,小姐的性子仿佛变了,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过她想要的那种生活了。
有的时候,紫烟甚至想,如果永乐十八年小姐没有北上、没有入皇太孙府、也没有去做朱瞻基的嫔妾,如果在那个时候她跟了许彬,也许对小姐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娘娘!”湘汀与紫烟不同,自若微八岁入宫时被分到她身边,从此也就担负了守护她的职责,所以湘汀的信念很单纯就是要帮若微在宫内好好的生存下去。
“湘汀,你想说什么?”若微放下手里的书稿,对上湘汀的目光。
“娘娘,皇上登基已经快一个月了,可是还没有诏告天下册立皇后。皇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皇上这次是铁了心要替娘娘争这个名份。可是依皇太后的性子,一切要遵从礼制和祖训。咱们回去怕是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是进是退?这分寸如何拿捏,娘娘可要早做打算才是!”湘汀轻声慢语,然而说出的话却如同千钧,压得每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微坐在床上,一手轻抚着膝上的书稿,一边摩挲着床边馨儿丢下的蝴蝶头饰,她眸如秋水,怔怔的一语不发。
紫烟从她手上接过书稿码放在箱子里,快人快语道:“娘娘何须忧思?皇上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均以皇命为尊,皇上属意咱们娘娘,娘娘就只管安心去做这个皇后,何必想的太多!”
“你这丫头!”湘汀笑骂了一句,“这话现在说说也就罢了,等回到京城入了宫,你可要管好自己这张嘴!”
“我说的都是实话!”紫烟嘟囔着。
若微怅然若失,看着湘汀似是问询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恐怕如今正是进退两难。退又能退到哪儿去?可是进,则更是无路。”
湘汀刚要搭言,只听殿外司音的声音悄然响起:“娘娘,锦衣卫指挥使孙大人求见!”
“孙大人?”若微与湘汀、紫烟对视之后都有些意外。
“哪个孙大人?”紫烟快步走到殿外。
“孙少爷!”随着紫烟的惊呼,一阵孔武有力的步子由远及近。
一身锦衣卫指挥使的锦袍在身,衬得他越发的剽悍英俊,原本是面目俊秀略觉瘦弱的书生模样然而多年未见却硬朗了许多,远远望去有如孤峰峻松雄姿勃发。
“继宗?”若微几步走到他身前,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泪花,“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映在阳光里的英俊身影带着灼灼光华,他笑了,低声叹道:“还是叫我的名字,这辈子都听不到你唤我一声兄长。”
一句话惹笑了若微,他却恭恭敬敬地下拜行礼:“下官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参见娘娘,娘娘金安万福!”
这样的郑重其事反而让若微手足无措,眼泪夺眶而出,只唤了一句“继宗”便再难开口了。
“娘娘!”湘汀低声提醒。
若微这才反应过来:“快,里面坐!紫烟,叫她们上茶,上好茶!”
“是!”紫烟美滋滋地立即应声下去。
若微与继宗在厅中落坐,四目相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茶点上齐,侍女们纷纷退下,若微的情绪才渐渐平息:“真想不到,简直太意外了,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孙继宗面露笑容,坦然答道:“十五年了。娘娘离家已经十五年了。”
若微眼圈又红,以手掩面,她悲泣道:“还是唤我若微吧,想当年在家里的时候,这个名字每天都要被你唤上几十次,如今反而生分了,叫什么娘娘,让我听着难过。”
孙继宗眼神儿一滞,冲着若微张了口形却并未出声,从那唇形中分明无声地唤出了“若微”两个字。
他狡黠一笑,做了个鬼脸:“还以为你见到我,一定是缠着我问东问西,问爷爷,爹、娘,还有显宗。”
“原是想问的,只是看到你太过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便什么也想不到了!”若微笑了,依旧像是娇养在家的大小姐,“咦,你刚刚说是显宗?显宗是谁?”
孙继宗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显宗就是你的幼弟继明,显宗这个名字还是当今皇上亲赐的呢!”
“哦?”若微愣了,瞻基何时给自己家中的小弟弟改的名字?还改得这么直白,原本家中男子都是“继”字辈的,他竟改“继明”为“显宗”,这又是何意?
“娘娘,家中一切安好。如今咱们全家已然奉旨迁入京城。父亲因督造天寿山陵墓有功,前些日子被升迁至‘鸿胪寺序班’,显宗更得圣上恩旨入太学……”孙继宗所说种种,若微听来却暗暗心惊。这显然是皇上为了册立自己为皇后所做的一些铺垫,然而刚刚登基即这样公开提升外戚,恐怕在皇太后和谏臣眼中又是给自己添了罪责。
而此时此刻这份担心又不好与继宗明讲,只好又插开话题:“继宗,那你此番来南京也是奉了皇命?”
“这是自然。虽然礼部有官员迎接,但皇上还是不放心,特命为兄带了锦衣卫精骑前来护卫,皇上还说娘娘在南京受苦了,若是见到我,还可宽慰娘娘的思乡之情。”孙继宗仔细打量着若微的神色,见她眸中含着忧虑之色,于是更加刻意宽慰,“皇上对娘娘的体恤与挂牵着实令人感动。”
若微与孙继宗又闲叙了片刻,孙继宗便起身告退。
若微目光一扫看到侧立在旁的紫烟星眼流波、桃腮满晕不由笑道:“紫烟,你去送送。”
紫烟立即应了,她悄悄跟在孙继宗身后轻移莲步,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静雅轩。走在宫中小径上像是在漫步,只是身后竟没有半点儿声响,孙继宗有好几次都停下来扭过脸回眸凝视,直到确信紫烟还跟在他的身后,这才继续迈步向前。
两人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出不远一段路之后,孙继宗突然停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于是仿佛在意料之中,紫烟一头撞到他的背上。
紫烟吃痛地轻声“唉呦”了一声。
孙继宗却嘿嘿一笑,他转过身双手轻按在紫烟的肩头,低着头笑意吟吟地看着她。虽然不发一语,却目光灼人,紫烟的脸更红了,正如天边的流霞美极了。
孙继宗的笑容和注视如同狂风将面前女子的羞怯与屏障横扫干净,让她无所遁形,想逃也逃不掉。
于是紫烟终于狠了狠心,她仰起脸对上他的目光,在他的目光里没有意料之中的戏弄与轻视,有的只是清澈和真挚。
她再一次垂下眼帘,低喃了一句:“你欺负人!”
“呵呵!”孙继宗笑了,“我怎么欺负你了?”
紫烟有些疑惑,跟在若微身边,她见过不少美男子。俊秀儒雅、玉树临风的附马宋瑛;丰神俊朗,英气逼人的许彬;还有举手投足间就带着睥睨天下、运筹帷幄尊贵气度的当今天子朱瞻基……他们都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在紫烟的心中,他们的美,他们的好,都变淡了,如烟似风飘散而去不留一点儿痕迹,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面前这个人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旖旎温柔,拈花一笑万山横,从此便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中。
紫烟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燃烧起来了,她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
而他却开口了。
“我……还没娶妻……”丢下这句话,他便转过身扬长而去。
只此一句,紫烟的三魂七魄瞬时都被他勾走了。
第十六章 夜逢娇客至
北直隶境内的官道上车轮阵阵马蹄嘚嘚。
被官兵们簇拥在当中的一辆四马高车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着,若微怀中搂的娇儿正是郡主锦馨,坐在一旁小心侍候的正是湘汀和紫烟。
“娘娘,这天气太热,皇上让咱们走水路原是一番好意。”紫烟手拿团扇为若微扇着风,湘汀则用锦帕轻拭去馨儿额上的汗珠儿。
若微倚在靠枕上不发一语,神色深沉而清冷。湘汀与紫烟面面相觑,想要劝慰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微有些乏了,原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谁成想眼前立即浮现起那惊悚的一夜。
六月二十三日,若微一行人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启程从南京出发乘船北上返京。这是常德郡主朱锦馨第一次坐船,所以她十分兴奋,在船上各处走来跑去看什么都觉得很有趣。
女儿的欢愉驱散了若微对南京的留恋以及对即将迎来的后宫生活的恐惧与排斥,月华初上,用过晚饭之后她便坐在船头抚琴抒怀。
在悠扬的曲音中,对着月夜浸染的江河抬头远眺两岸星星点点的渔火,心情立时舒畅了许多。这是一幅流动的春江花月夜,虽然正值夏日,但对于即将与瞻基重逢的她来说不是春日更胜春日。
“娘娘,时辰不早了,早些安置吧!”司音、司棋从船舱内走了出来。
“馨儿睡了?”手指轻抬,曲音暂歇。
“是,郡主今天玩的太累了,澡还未洗完就睡在浴桶里了,湘汀姐姐和紫烟都陪着呢!”司棋上前扶起若微向船舱走去,司音则在后面抱琴跟着。
官船内虽然设施完备但总还是免不了要随着水波轻微晃动,若微净面更衣之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却难以成眠。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刚刚打了个盹,就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惊醒。
耳边是众人的奔走与疾呼:“沉船了!沉船了!”
在床榻边守夜的司音立即点亮灯烛,司棋披衣起身刚想推开舱门看个究竟,却不由大声惊叫:“天呢!这房门怎么打不开了!”
若微腾地一下翻身下床几步奔至门口用力推了推舱门,果然好像是从外面被锁住了,怎么用力推都打不开。
“娘娘!”司音面色霎白,惊恐地看着若微。
“沉船了,快跑啊!沉船了!快跑啊!”外面喊声、叫声、哭声混成一团,火烛掩映人影婆娑投在窗子上更是吓人。
“窗子,跳窗户!”若微高喊。
司音与司棋双双奔至窗下,只是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立即落空:“娘娘,窗子也打不开!”
“什么?”若微脸色大变。
她隐约听到隔壁房里女儿的哭声,立即心乱如麻,环顾室内却发现无计可施。
外面火光冲天。
“失火了!失火了!”
“快救火!”
“救什么火?船都要沉了!还是快跑吧!”
情势更加紧急。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重重的拍打声:“娘娘……若微,快起来,船要沉了!”
是孙继宗的声音,若微立即奔至门口:“继宗,门打不开了,你快去看看馨儿!”
“门怎么锁上了?”孙继宗声音大变,一阵利刃相抵的声响过后,咣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掉在了地上,门随即被一脚踹开。
孙继宗与身后几名锦衣卫冲入室内,把若微与司音、司棋拉了出来。
“娘娘!”孙继宗刚要开口。若微已然奔至隔壁房间,火竟然是从这里面烧起来的。
孙继宗手中银光一闪,劈开了房门。然而烟雾缭绕,里面的格局已然看不真切,若微只觉得心如刀绞,想也未想就要冲进火海。身子却被孙继宗狠狠拉住推到一旁,而他自己则带着手下冲入火海。
船下沉的速度很快,甲板上的水已经浸到小腿,而船上的建筑又因为火势过猛已燃去了大半,所有的人都在奔跑,会水的已跳入水中,不会水的抱着船栏惊呼哀嚎。
司音与司棋跪在地上狠狠拉着若微让她不能移步。
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被大火渐渐吞噬的船舱,那里面是她的女儿,是她如珍似宝的馨儿。
“锦馨”,记得当初朱瞻基为她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踌躇了许久,总是不满意,最后女儿百天的时候才定了这两个字,说是取“万芳之馨”的意思。
“万花之馨”?难道未到花期,就这样早早夭折了吗?
若微眼中无泪,她此时才明白这人如果真到了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时候原来是哭不出来的。因为心在滴血,流淌的也该是血而不是泪。
“娘娘!”司音、司棋双双哭了起来。
当积水已经过膝,人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孙继宗抱着馨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紫烟与湘汀也被锦衣卫们拖了出来,仿佛只差一步,“叭叭”两声过后,船舱便被大火燃尽,不留半点儿痕迹。
若微立即扑到馨儿的身上,她似乎睡得正香,不哭也不闹。小脸被熏得黑黑的,衣裙也被弄得残破不堪。再看湘汀和紫烟情形更惨,紫烟的腿……紫烟的腿被烧到了……
“紫烟!”
“娘娘,船要沉了!”继宗把馨儿用衣袍一裹系在背上,又吩咐手下道:“快去拆些船板来!”
“娘娘,我会水,我带着郡主你自可放心。你们抱着木板,只要坚持住,遇到过往的商船我们就有救了!”孙继宗仔细叮嘱着。
“娘娘,你看!”顺着司音手指的方向,看到不远处一艘商船正疾速向她们驶来。
“我们有救了!”
当积水深及腰部的时候,商船靠近了她们。
正当大家踌躇着该如何攀至对方船上的时候,从空中抛出一条带着铁勾的绳索不偏不倚正好勾在沉船的船帮上。
就这样,她们得以逃生。
惊魂未定的上了对方的船,然而还未及喘息片刻,看到商船的主人,若微不由又是一惊。
这是一位三旬左右的女子,身上只穿了件淡绿色的绸衣,头上也没有珠环钗饰仅以一支玉簪将满头云雾松松地挽了一个流云髻,素面朝天不施半点儿脂粉,然而即使如此也难掩她秀美绝俗的容颜。
若微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想开口相询,但是她却轻盈一笑抢先说道:“同为路人出手相救不必相谢。”
于是纵然若微有千般疑惑也必须悉数咽下,随后那女子手下的侍女仆人便将她们这些人一一安置。
事发如此突然如同惊天浩劫一般,官船上的仆役与船员折损大半,得以生存的部分官员与护卫们都精疲力竭很快下去各自休息。
可是若微根本无法入眠,午夜惊梦的一场大火来得蹊跷极了,可是手法又是那般的熟悉。稍加思忖便不难得知,有谁想置自己和锦馨于死地,又是谁不想让自己平安回到京城。
只是瞻基难道不会预见今日的情形吗?
是派了锦衣卫来接,更指派了自己的兄长继宗随行护卫。每餐也皆有银针相验,可说得上是小心翼翼了。可是为何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明目张胆的让官船失火,而自己的房门又被反锁,那么这船上的人,船工、侍卫、奴婢以及礼部的官员,这些人当中竟有她的人?难道她的关系已经渗入朝中了吗?
一想到此,若微便不寒而栗,后宫的内战争果然不是孤立的,那么朝中暗助她的势力又来自哪里?
若微心绪难宁,耳畔忽地响起一阵轻缈的笛音,于是披衣起身推开房门,寻着若有若无的笛音,若微悄悄走到船主的舱外。
“进来吧!”这门竟然自里面打开。
进了舱门才发现这间居室与许彬画舫上的格局摆设一般无二。
“坐吧!”那女子将若微让到罗汉床上,又亲自斟了热茶递到她手里。
直到此时若微一直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喝了半杯茶略为定了定神终于开口问道:“羽娘姐姐怎知妹妹有难?又怎会来得如此及时?”
羽娘笑了,她虽然长年在秦淮河上的风尘之地斡旋却并无半点妖媚风尘之态,明眸里闪烁的光华总这样清澈,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又拈起果盒里的一片梨干放在嘴里细细嚼着,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妹妹如此聪慧何必还要问我?”
“聪慧?”若微唯有苦笑无言以对。
“好了,不逗你了!”羽娘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公子料到妹妹此番回京路上定是不会太平,所以特命姐姐我沿路相随,只是你们这官船架子大得很,寻常的船只都不得靠近,无奈只好远远跟着。”
“许彬?”若微面上微窘,“他又怎么会料到这突来的祸事?”
羽娘秀眉高挑,面上神色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世上哪有我家公子料不到的事情?妹妹想不到只因为身在此山中。妹妹只要想想,谁最不希望妹妹回京,就不难明白了。”
若微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茶水,那浅浅的淡绿色的影子幽静中透着诡异,她以手托腮喃喃低语:“人还未回宫就无端被卷入风波之中,这回了宫又会怎样?她也太过了,难道非要至我们于死地不成?”
“妹妹做何打算?”羽娘目露寒光,看着若微不由有些气恼,为了她这些年公子是费尽了心机,处处替她周全又为她暗中化解了多少麻烦?可是她总是这样一副风淡云清毫无作为的样子,心里真是有些怒其不争。
“打算?”若微摇了摇头,“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如今事态进退两难,由不得我。”
“谁说的?”羽娘轻哼一声,从桌几下面拿出一册书递给若微。
“这是什么?”若微目光一扫更是如坠云端不明就里。
“这是公子让我转送给妹妹的。是唐朝则天武后的《女训》。”羽娘看到若微眼神儿恍惚仿佛依旧不得要领,于是索性直言道,“当初则天皇后从感业寺被皇上接入宫中,在册妃之前遭皇后嫉恨,皇后多次陷害欲将其除之后快。这处境与今日妹妹的境遇何其相似?妹妹可知则天皇后如何转危为安扭转乾坤的?”
若微淡然一笑:“武后并无作为,而王皇后却咎由自取,竟然联合淑妃在宫内施巫术,犯了朝廷大忌……”
“非也!”羽娘冷笑道,“真正令皇上痛下定决心废后的正是小公主之死。”
此语一出,若微神色大变。野史传闻,王皇后去武则天的寝宫探望过小公主之后,小公主便蹊跷而亡,高宗皇帝李治听闻之后龙颜大怒,认定是王皇后因妒生恨谋杀了小公主因而下旨废后。后来民间渐有传言说小公主原本是武则天为了陷害皇后而亲手杀死的。
羽娘手执茶壶在她的杯中徐徐注入茶水:“妹妹也该好好想一想了,每次都是这样被动,怕是到头来,不仅是自己受苦,还要连累许多无辜之人。”
若微的目光重新投在那本《女训》上,许彬的意思她此时才真正明白。与其总是被动挨打倒不如奋起一击,也许还能争出一条出路。
第十七章 无雨晴空照
骄阳似火,整个皇宫里所有的主子都在睡午觉,乾清宫的东暖阁里也静悄悄的,大明天子朱瞻基坐在桌案前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悄然滴落,眼前的冰镇酸梅汤早已被暑气熏得温吞吞的,而他却忘了喝。直到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微闭龙目以手撑头,一脸倦色、眉头深锁,仿佛心中积了许多难以决断的大事一样费尽思量。
侧立在旁的倩影悄悄走上前伸出一双玉手在他脖颈之处轻轻揉捏,绵绵小手柔弱无骨而力道却恰到好处。朱瞻基立时感觉轻松了不少,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何时来的,怎么朕都没有发现?”
“皇上日理万机,全神聚精于奏折之上哪里会看到月奴?”她嘟着小嘴一副娇憨可人的俏模样。
朱瞻基盯着她仔细打量,今日她穿了一身翠绿色的宫妆如同碧荷映水清新至极,细观她的容颜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与熟悉,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相信她,并把她带回宫。只是细揣之后仍不免暗存疑虑,于是说道:“返京路上太过匆忙,一直没来得及细问你的身世,如今得了空,你就跟朕说说。”
“皇上,永乐十八年腊月在北郊冰场,演武军士中的一个兵卒欺凌弱小,您与越郡王仗义相救,此事,您还记得吗?”月奴的手从朱瞻基的脖颈之处轻轻滑下,她的身子也如一片轻盈的飞絮飘落在地上。是的,她跪在他面前,把头轻放在他的膝上。
这个动作让朱瞻基陷入惊诧之中,是的,皇家子孙天之骄子,从小他身边就不乏投怀送抱主动示好的女子,只是不管她们或是娇媚、或是柔美,再或是火辣,他都可以严辞拒绝,他讨厌那些女人带着种种目的亲近或是盲目的崇拜与逢迎。因为他知道,她们献媚的是他的名号和身份。
所以他可以对她们置之不理,漠视或是干脆一把推开。然而对于面前这个如同草芥一般又身世不明的平民女子月奴,他突然觉得难以拒绝。
“您不记得了,是吗?”她笑了,仰起头,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莹光,是泪吗?朱瞻基疑惑了,如果是泪,为何她的唇是在笑,笑起来还有淡淡的酒窝。
“对于您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对于我,这个被您救过的孤女那就是生命的全部。”她含着笑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原本是含泪滴血的凄惨经历,然而她含笑讲来却像一个感人至深的传说。
朱瞻基难以置信,可是他又不能不信,艰难地抽搐着嘴角:“你,太傻了。”
那一年,还是皇太孙的朱瞻基携若微与二弟越郡王朱瞻墉一起去北郊冰场阅军,正巧遇到一位兵士仗势欺人威逼民女,朱瞻基出手相救,在他而言只是一桩随风而逝的小事不足挂牵。而她却因为这样的一面之缘疯狂地爱上了他,孤身直入内城想尽办法只为再见他一面,却不料被别有用心的汉王遇见。
“皇上,您知道月奴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月奴笑了,她仰着头亮晶晶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朱瞻基,“他把我带回汉王府,他说要教我规矩,教好之后再带我去见您。规矩?他的规矩就是强迫我做了他的女人。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再也没脸去见您。那天晚上新月如钩,孤星满天,她们便给我改了名字叫月奴。”
朱瞻基怔住了,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对她那份莫名的怜惜正是因为她这双眼睛,因为与若微的很像很像,都是明亮而清澈的。只有在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她们的不同,若微是恰似明珠美玉般纯净无瑕的灵动之眸,而月奴的眼神儿里则满是孤寂和幽怨,冷俏俏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沧桑。
从小客栈里看到她的第一眼,朱瞻基就知道她是一个藏着秘密和故事的人,绝不是寻常的小家碧玉更不是沦落风尘的大家闺秀。她就像长在山涧边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弱小却并不堪怜,因为她迎风而舞自有一番倔强和气度,鲜活生动比宫中所见的女子真实而直白。
她想要的就那样直接表露在脸上,坚定中又带着飞蛾扑火的勇气让人难以拒绝。
“失了身我应该去死,可是我没有。我顺从他,奉迎他,一点儿一点儿取得他的信任。我知道他想让我干什么,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做他还会找别人来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我做。”月奴再次把头枕在朱瞻基的膝上,声音低缓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七年的时间,我等到了。他让我守在小客栈去认人。认出你之后给你的饭菜里下药,他说那不是毒药,你服下了,他可以得到江山,而我就会得到你。”
这是供词吗?朱瞻基心中暗暗发狠,这是供词,只是这样的供词能用来法办叔王吗?
“我不信,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所以我给你暗递消息,我知道你会信我的。”月奴一直在笑,但是透过那层龙袍,朱瞻基分明感觉到膝头微微有些湿润,凉丝丝的珠泪浸入他的肌肤。他恍惚了,记忆中曾看过很多女人流泪。最怕的是若微的泪水,一滴一滴晶莹剔透像是颗颗明珠,瞬间在他面前摔个粉碎令他心痛不已。
而这一次,她没有在他面前哭,她一直在笑,但是她的泪却无声无息地浸入他的内心。
朱瞻基抬起手,他很想轻抚她的发髻,只是隔了片刻,这手还是收了回来。深深吸了口气,朱瞻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姓什么?”
她索性撒起娇来,用手指在他的膝头写了一个字。
“吴?”朱瞻基微一思忖,“朕为你改个名字,以后你就叫‘雨晴’吧!”
“雨晴?”月奴扬起脸痴痴地看着朱瞻基,“无雨则晴,有皇上护佑自然是艳阳高照,那以后皇上叫唤奴家‘晴儿’吧!”
“晴儿!”朱瞻基微微点头。
“万岁爷!”门口传来近侍太监小善子的高唤。
“叫什么,进来回话!”朱瞻基低喝道。
小善子探头探脑进入室内,晴儿立即起身站在朱瞻基身后,然而刚刚暧昧的一幕还是被他看到了。
小善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瞻基面色微沉:“叫你去收拾坤宁宫怎么又回来了?”
小善子身子向前一伏,脑门儿紧贴着大红地毯,细声细气地回话:“回万岁爷,奴才前去坤宁宫传旨,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朱瞻基面色更沉,“她不搬?”
“回万岁爷,胡娘娘倒是没说什么,可是慧珠……”小善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朱瞻基又急又气,从桌上拿起一个紫金镇纸狠狠砸在小善子身上:“年纪越大越不会办事了,如今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朕养你们有何用?”
“万岁爷息怒!”小善子叩头如捣蒜,“慧珠说,当初胡娘娘迁入坤宁宫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这如今要迁出恐怕还得是请皇太后下旨。”
“什么?她真是这么说的?”朱瞻基腾地从龙椅上坐了起来,他面色微红在室内来回踱步,突然疾色道,“她一个小小的六品宫正就敢驳了你这个四品总管?宫规何在?来人,叫李诚带人去把慧珠拿下……”
“皇太后驾到!”外面高声唱念。
朱瞻基一愣,刚要向外迎接,只见皇太后张妍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
“母后金安!”朱瞻基揖首行礼。
“皇太后吉祥!”屋里屋外请安的人各自跪了一地。
“皇儿不必多礼!”张太后面色和煦不见丝毫不悦这倒让朱瞻基微微有些意外,他连忙将张太后让到临窗的大炕上,又命人上茶。
一身皇太后的隆重华服和凤冠妆点,张妍显得格外华美端庄。
“午后骄阳如火,母后怎么反到凤仪如此隆重,不如换了轻便的常服舒适些!”朱瞻基笑语道。
张太后眼中含笑,环顾四周,像是在看这乾清宫东暖阁里的摆设,又像是细细检视每一个下人,目光略过龙案上堆积的奏折,看似随意地说道:“天气虽热,但礼不能废,就像在这乾清宫龙案之后批阅奏折的只能是皇上,再热的天,再苦再累,执御笔朱批的也只能是皇上。”
“瞧母后说的,不是朕还能是谁?”朱瞻基似乎并未觉察到张太后话里的意思。
“哦?”张太后细细打量着朱瞻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仔细细,眼中神色意味深远,“皇上还知道祖宗规矩礼法典章?真是难得!看来是宫里的下人太闲了,传话走了样,如此倒是错怪了皇上?”
“母后此话怎讲?”朱瞻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只等着太后捅开这层窗户纸。
第十八章 潮平两岸阔
只是张太后似乎并不急着表态,她把目光突然投向晴儿,凤目圆睁,清声问道:“好俊的丫头,只是看着眼生得很,是哪个宫里的?”
晴儿立即跪下,刚待回话就被朱瞻基抢了去:“母后,她是晴儿,就是此次回京路上为朕示警又舍身相救的那名女子。”
“哦?”张太后扫了一眼朱瞻基,只见他面色沉静并无半点儿不妥,则又冲晴儿招了招手:“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是!”晴儿跪着向前移了两步,稍稍把头抬起。
张太后仔细端详着晴儿,见她的眉眼居然与若微有三分相似,心中虽暗暗有些不悦,然而面上却越发和颜悦色起来:“好姑娘,此番你能知大义懂进退,在紧要关头救助皇上脱险,于皇上是有大功的。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且一一禀明,哀家一定重重封赏!”
“回太后,民女姓吴,刚刚得皇上赐名唤作‘雨晴’,家中父母均已过世,如今正如飘零之燕孤身一人。”晴儿虽是据实回答,但字字句句确是斟酌再三唯恐出了差错。
只是这番话说完,张太后端坐炕上却迟迟没了下文。
过了半晌之后,她才开口:“好孩子,怪可怜的。这样吧,哀家就颁个恩旨给你,在京里赐你良田庄园,再为你择一门好亲事,以后也算有个依托好好度日。”
张太后此语一出,晴儿面色通红紧抿双唇,她正暗自思忖着该如何回话,朱瞻基已然开口替她挡了回去:“母后,晴儿聪慧机敏,朕很喜欢,所以想留在身边。”
“留在身边?”张太后脸色微变,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晴儿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年轻天子,“皇上想怎么个留法?是做宫女,当女官,还是要纳入后宫?”
“这?”朱瞻基稍稍一顿。
“回皇太后,晴儿只愿做个粗使宫女就足矣了。”晴儿抢先答道。
“皇上的意思呢?”张太后直视着朱瞻基。
朱瞻基看着晴儿,心中稍有不忍:“就让她先在这乾清宫里当差吧。”
张太后心中暗暗发紧,若当个宫女倒简单了,怕的就是封为嫔妃,而比这更可怕的就是封为女官留在皇上身边,张太后想了想又说道:“既如此就按规矩来吧,云汀!”
太后一声低唤,从外面应声入内的正是张太后身边的管事姑姑云汀,她深施一礼:“皇太后!”
“带晴儿下去,先着医女验身,然后至教习所由柳嬷嬷带着教规矩,两三个月后你看着行了再来回我。”张太后面沉如墨,淡然说道。
“是!”云汀垂首相应,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晴儿:“晴姑娘跟我来吧。”
晴儿冲着张太后行了礼,又冲着朱瞻基恭敬异常地跪拜之后才随着云汀向外走去。她紧攥着手里的帕子,眉头深锁,只是面上冷峻异常。微微垂首跟着云汀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出了乾清宫门恍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回头一看竟是小善子。
“金公公有何吩咐?”晴儿知道小善子本家姓金名英,现在这个名字也是皇上给起的,只有皇上和皇太后叫得,别人对他还是得尊称一声金公公的。
“皇上请姑娘放心,万事有皇上为姑娘做主!”小善子低语一句立即转头退了回去。
云汀在边上听得不十分真切,而晴儿却明白了面上立时染红如火一般烧了起来。
“皇上,那个丫头留不得!”当侍立在侧的太监与宫女全部退下之后,东暖阁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的时候,皇太后张妍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
“为何?”皇上的态度依旧恭敬,可是显然并不顺从。
“为何?就凭她是汉王府出来的这一条就不行。”皇太后张妍对于汉王是谈虎色变,自己的丈夫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这二十多年就是在汉王的虎视眈眈与阴谋构陷中如履薄冰一点儿一点儿熬过来的,有多少次险些被他从太子宝座上拉下来。这世上还有谁比自己更清楚汉王对于皇位的觊觎和威胁,他的野心与胆量让两代先皇深感忌惮,如今事情如此蹊跷,安知此女不是以诈降和苦肉计来取得瞻基的信任从而再图大位?一想到此,张太后便如坐针毡不寒而栗。
“她是汉王府出来的不错,可是她并没有与叔王同道,否则她用不着冒死相救。”朱瞻基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应付着。
他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张太后:“皇上怎么知道她没有与汉王同道?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十年磨一剑’,她此次相救也行正是为了取信于你另图不轨,在这背后也许正隐藏着一个天大更的阴谋。”
“朕蒙她所救,于路上又朝夕相处,她若想毒害于朕也并非难事,所以朕信她。”朱瞻基依旧淡然以对。
“好好好,她的事先放一放,刚刚母后也说了,先让她去学规矩,学好了以后先放在仁寿宫,母后好好调教调教她,确信无害之后再还给皇上也就是了。”张太后暗想,先把此人从皇上身边支开缓缓再说,今日她来找皇上要谈的正题远比这个要严重多了。
“母后就不必费心了。刚刚母后说着人带她去验身,朕正想跟母后说,她已非璞玉,这验身就免了吧!”朱瞻基端起桌上的玉霜冰凌露送到张太后手边。
“什么?”张太后大感意外。
“朕已经收了她,原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面呈母后,没想到……”朱瞻基终究还是微微有些发窘。
张太后紧盯着朱瞻基,没有去接他递来的冰碗,看着身穿龙袍的儿子突然觉得很陌生。
朱瞻基微微一笑:“让母后失望了?”
张太后沉默片刻之后又换了一副神态,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一般,依旧和颜悦色说道:“她的事情先放一放,既是皇上喜欢又受了宠幸就该纳入后宫,只是如今皇后之位未定,自然也顾不上她了。你们小夫妻的事情,母后本不愿意管,原本就是该皇后来操持的事务,母后也是瞎操心。母后今儿过来还是想问问皇上打算何时立后?”
朱瞻基眼帘低垂,轻声答道:“这要看她何时迁出坤宁宫。”
“什么意思?”张太后凤目圆睁,“皇上为何执意要善祥迁宫?”
“朕也是为了她好。否则立后诏书一下,她自己也没脸住下去。到那个时候再搬恐怕对谁都不好。”朱瞻基的目光掠到不远处九龙屏风前面的龙案上,看到那最后一本奏折,立即心硬似铁。
张太后没有放过儿子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她强抑心中不快好言相劝道:“听皇上这话里的意思,莫非这皇后之位还要另立她人不成?”
朱瞻基从唇边浮起一丝笑容:“儿子的心意母后一向都知道,就请母后成全儿子吧!”
“糊涂!”张太后在桌几上重重一拍:“善祥是你皇爷爷和父皇钦定的元妃嫡妻,如果她不能当这个皇后,还有谁能当?”
朱瞻基没有回答。
“母后知道你念着跟若微的青梅之情,闺房之中你宠她爱她,平日里偏袒她,这些母后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善祥又没有半点儿失德之举,你若弃她而立若微,会让天下人说你无德无义的。”张太后疾言厉色显然是动了真气。
“没有失德之举?”朱瞻基轻哼一声站起身紧走几步,于龙案上拿起那本奏折放在炕桌之上,“请母后裁夺。”
张太后打开奏折一目十行,脸色已然是变了又变。
“这?”她不敢相信。
“心如蛇蝎,嫉贤妒能,陷害皇妃与皇女……她还没有失德之举吗?”朱瞻基眼中冷如寒箭,像是在问太后又像是在问自己。
张太后摇了摇头:“皇上,此事还要细查。若微回京的船在途中遇险,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就像皇上回銮途中于水上和陆路双双遇袭,我们却不能严办汉王一样。没有真凭实据不能定罪更不能诏告天下以堵悠悠众口,况且……”
张太后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她实在不相信那样贤良大度的儿媳胡善祥会做出买凶杀人、暗中设伏谋杀若微和郡主的事情。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况且什么?”朱瞻基笑了,“母后常怪儿子偏袒若微,其实母后何尝不是偏袒善祥呢?”
“母后只偏袒理和义。若是你查出实证此事为善祥所为,到时候你要废、要杀,母后绝无二话。但是现在还请皇上早日下旨册善祥为后。”张太后站起身抖了抖凤袍,“坤宁宫是母后让善祥去住的,如果要搬也得母后点头,否则皇上就是让母后难堪,那仁寿宫母后也不敢再住下去了,就请皇上在皇祖的长陵边上为母后修一间小屋,以后的日子母后就在祖宗的陵寝前日夜忏悔请罪吧。”
“母后!”朱瞻基看着张太后挺直的背、高昂的头和那流光溢彩、点翠镶金的凤冠,突然觉得母子之间再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了。
“恭送母后!”他揖首行礼。
夕阳西下,晚霞映天,紫禁城内的景致华美而迤逦。
“小善子,依你看哪个宫的景致最好?”朱瞻基坐在四人抬的小轿上从东六宫走到西六宫只想为若微找一处好居所,只是看过之后总觉得这十二座宫苑是各有各的好,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回皇上的话,若说是宽敞气派当属承乾宫;若以景致来论自然是储秀宫最佳;不过,要说是雅致安静就要数长乐宫、降雪轩了……可是这灿美堂、晚情轩也都各有特色,风景独好,还真是难以品评!”小善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笑嘻嘻地说道,“万岁爷,这可不像是七年前在咱们皇太孙府里给微主子选居所那么容易了。这宫里好地方太多,可是微主子却只有一个,要住也只能住一处,咱又不能让微主子一个月换一处轮着住,所以万岁爷您金口玉言随便选哪一处都好,咱们娘娘肯定喜欢!”
朱瞻基手拿折扇在小扇子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就你话多!说了一大车一句正经的都没有,看来这学堂真是白去了。”
“皇上这次可是说错了,学堂的先生都说了,小善子我悟性最好、学东西最快,先生还说了用不了多久小善子就可以开馆授徒给那些新入宫的小太监们讲学了。”小善子眉飞色舞越说越美有些喜不自胜,是呀,成为太监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不幸,而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从小跟在朱瞻基的身旁。朱瞻基十分体恤下人,除了对他们这几个近身服侍的小内侍有时会耍耍性子以外,对于其他太监和宫女,他甚至连句重话都不会说。如今,还特意在紫禁城里专门辟出几间偏殿,又请了师傅来给他们这些幼年入宫的小太监们开班讲学,真是天大的恩典,想到这儿小善子就觉得自己的命还是很不错的。
“真的?”朱瞻基扫了他一眼,“你是朕身边的人,得用功好好学,也好给朕长长脸。”
“那是自然!”小善子乐呵呵地应着。
第十九章 醉忆江南乐
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正门城楼上设有宝座,左右有钟鼓,而钟鼓只有在皇帝大典和大战凯旋之际才会奏响。午门共有五座城门,中门是皇帝出入之门,皇后大婚时可由此门进入皇宫,除此以外就只有新科状元于金殿面圣谢恩后方可从此门出。
午门城楼是紫禁城九门中气势最为巍峨华丽的,而现在午门城楼上钟鼓齐鸣、乐声大作,中门大开,礼官、内监及宫娥分列两侧,正中铺就的大红地毯一直延伸至内廷。
今天不是皇上听政的日子,也没有举国欢庆的盛况大典,然而一身龙袍、头戴金冠,着大礼华服在身的天子却早早出现在午门,他在这里翘首以盼,只为了心里想着、念着、盼着却总是姗姗来迟的她。
“来了……来了!”远远地看到由锦衣卫护送的一辆四马高车缓缓向禁宫驶来,小善子立即雀跃地喊了出来,此时竟忘了所谓的规矩。
坐在车中的若微掀起车窗上悬着的帘子向外一望,远远地看到立于午门城下那抹惹人瞩目的黄色身影儿,又看到前来迎接的仪仗与排场,不由轻喝一声道:“继宗,停车。”
“娘娘!”孙继宗立即走到马车前压低声音说道:“是皇上亲自在午门外迎接娘娘回銮。”
车厢里的常德郡主立即拍手喊道:“娘,我们马上就要看到父皇了!”
湘汀伸手将小郡主揽在怀里:“郡主坐稳了当心跌了出去吓到皇上。”
紫烟面上也是喜气洋洋见若微有些心不在焉,立即伸手帮若微理了理发髻:“娘娘放心,这妆好好的,衣裳也得体。皇上见了定是喜欢。”
若微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神色忧心忡忡:“叫他们停车。”
“什么?”孙继宗显然没听明白若微的意思。
“娘娘,还未到城门口为何要停下来?”紫烟也不明究竟,侧着头问道。
“继宗,你去跟皇上说,我们走侧门。请皇上先行回宫吧!”若微隔着车窗对孙继宗吩咐着。
孙继宗微微有些发怔,想要开口询问,可是眼见若微神色淡定从容又是一派决然之色也只好从之。
“娘娘,皇上亲自在午门迎接,又打开中门铺上红毯,这是对娘娘天大的礼遇和恩典,娘娘这样驳了皇上的好意怕是有些不妥吧!”湘汀一面搂紧怀中的小郡主一面低声劝着。
若微唇边浮起一丝苦涩:“他的好意我怎能不知,只是这意太重了,咱们承担不起。”
“娘娘!”很快,孙继宗又跑回来复命,“皇上说请娘娘放宽心,今日大开中门鼓乐齐鸣全是为了迎接娘娘。皇上说娘娘担得起,请娘娘速速移驾。”
“娘娘,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咱们还是下车入宫吧!”紫烟与湘汀从旁相劝,小郡主更是吵闹着要见父皇。
“馨儿听话,不许胡闹!”若微粉面微怒唬住女儿之后又对孙继宗说道:“继宗,你再去对皇上讲,皇上今日亲临午门又打开中门相迎,若微五内感铭,只是若微无德、无才,于皇上更无寸功,实在不能承此隆恩,请皇上先行回宫、撤去鼓乐,我们随后走侧门入宫。”
“娘娘这又是何苦呢?此番回来皇上定是龙心大悦甚为宽慰。可娘娘这样三番两次地相阻,怕是会惹皇上不悦吧!”孙继宗见若微如此执着相拒不免有些忧心。
“娘,馨儿又累又饿,咱们早些儿入宫去见父皇吧!”馨儿借机又闹了起来。
若微眉头微蹙:“继宗去吧,依我所言回了圣上!”
“这?”孙继宗十分犹豫,然而看到若微一脸坚定只得再次御前传话。
“娘,馨儿要见父皇,馨儿要见父皇!”小郡主朱锦馨挥动着胖胖的手臂用力蹬着小腿想要从母亲怀里挣脱开来,然而她越是用力身子越被若微狠狠钳着,小郡主觉得十分不爽,于是放开喉咙大哭了起来。
“不许哭!”若微冲着锦馨扬手要打。
就在此时车门哗地一下从外面打开:“是谁欺负朕的小公主了?”
“父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锦馨立即扭过脸去,她看到车门外站着的正是自己的父亲立时用力挣脱若微的怀抱扑了过去。
朱瞻基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在她的小脸上狠狠亲着:“好馨儿,让父皇好好看看!”
虽然离开还不到一个月,可是对于朱瞻基来说仿佛此次分别已隔了很久很久。此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怀中的娇女所吸引。他仔细地看着她的眉毛、鼻子、眼睛……朝阳映衬着她那白皙稚嫩的娇颜更显俏丽可爱,粉琢玉砌的小脸上如水晶葡萄一样晶莹动人的眼睛里还闪着点点泪珠儿,红润如蓓的樱唇微微撅起衬着那精巧的小鼻子惹人无限爱怜……梨涡融融、盈盈含露。
朱瞻基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而小丫头更是趴在父亲怀里撒起娇来,她指着坐在车厢里的若微向父亲告状:“父皇,娘亲打馨儿,还不让馨儿见父皇……”
仿佛此时朱瞻基才把目光投向若微,只见她穿了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上身是一件浅蓝色的雪雾纱衣,满头云雾只松松地挽了一个弯月髻。发间、耳际及颈处竟没有任何饰物相衬。嫩粉和水蓝这两种淡极了的颜色相映在一起,将她的优雅与妩媚在不经意间发挥到了极致。就像一朵夜来香,原本无意争芳只想在暗处悄悄地吐露着阵阵冷香,偏偏这样的美任谁看到了都唯有折服。特别是那烟云轻缭的眉眼之间还带着的几分慵懒和飘逸如云的气质更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看样子是乏得很。那怎么还赖在城门口犯倔,还不赶紧入宫休息?”对于若微,朱瞻基远没有对待女儿一样的好脾气,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像是在关怀体贴、也没有特别温存的味道倒像是在怪她。
可是若微听了却淡淡地笑了,这笑容似江南二月的杨柳,轻盈而柔美。
“臣妾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笑之后,便由湘汀和紫烟搀扶着走下马车,随后她恭敬异常地大礼参拜,做足了规矩,认认真真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君臣大礼。
朱瞻基原想伸手去扶,可是他忍住了,十多年相守在一起,她此时在想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虽然他立在对面受了她的礼,可心里着实不太好受,于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那高傲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都令他藐视。他不发一语,只抱着女儿大步向中门走去。
“娘娘!”紫烟小声问道,“皇上生气了?”
若微笑而不语,轻移莲步跟在皇上后面只是到了宫门口她并没有跟着皇上走进中门而从西边的侧门径直入内。
所有的太监侍女及礼部官员都惊诧了。他们的惊诧最初是因为皇上居然为了一名尚未得到正式册封的妃子而大开中门礼乐相迎,这是大明建国建都以来的第一件稀罕事。然而现在令他们更为惊诧的是,眼前这位娇俏的妃子居然会公然拂逆皇上的恩宠与好意,一意孤行执意去走侧门。
皇上为了宠妃而废了祖宗规矩逾礼相待,可妃子本人非但不领情还与皇上背道而驰成了捍卫宫规的卫士,这着实让所有的人都惊诧了。
入了午门换上内监所抬的软轿直接进入内廷,下了轿还来不及细想就被簇拥着进入乾清宫。
“父皇!这儿是哪儿?我们怎么不回家呢?”馨儿倚在朱瞻基的怀里奶声奶气地问着。
“这儿是乾清宫,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朱瞻基含笑回答。
若微紧走几步伸手要去接馨儿:“馨儿快下来,父皇都累了,如今你也大了不要老让父皇抱!”
“谁说朕累了?”朱瞻基刚要相驳,若微已然从他怀里把馨儿抱了过来,她回首吩咐紫烟与湘汀:“先带她下去。”
“不嘛!不嘛!”馨儿又闹。
若微扬起纤纤素手冲着馨儿做了个鬼脸,吓得她立即缩在紫烟怀里,乖乖地随她们下去了。
站在乾清宫的正中,目之所及大殿正中最为抢眼的摆设就是那华贵的宝座。宝座的靠背、扶手、底座、四腿雕饰的图案全都是龙。宝座后面的五扇屏风更是群龙飞腾,端庄凝重。而宝座上方的金匾,殿中地毯,香炉台座也全都雕刻有龙。
满眼都是金黄的颜色和蟠龙的图案真是气宇非凡、神圣庄严。
若微立于殿中看的有些痴了,不知不觉所有的人都悄悄退下,一双有力的臂膀自身后将她紧紧抱住,下颌在她头上轻蹭着,他的声音低缓而充满磁性:“在看什么?”
她说:“看龙。这乾清宫里从宝座、龙案到屏风、护栏、地毯、窗棱,处处都是龙,万条蟠龙看得人有些眼花,数也数不清。”
“呵……”他笑了,一股温暖的气流从她的脖颈之处缓缓吹来,“其实这殿里四处皆空唯有一物是真。与其看这些,不如回过身来好好看看朕这条真龙。”
她也笑了,缓缓转过身仰起脸对上他的眸子,轻抚着他的脸:“皇上是越发清瘦了!”
“因为你不在朕的身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所说的话也亦真亦幻,深邃的眼神儿中透着一种熟悉的情绪,等待和追逐。
温润如玉却又不失阳刚果敢的轩昂气宇,幽雅从容的气质中那种道不尽的旖旎温柔瞬间便将她在见到他之前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坚定与清冷驱散得无影无踪。
在正大光明金匾下面,在九龙盘旋的御案龙椅前,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的唇上缓缓地映上自己温润的唇。
午后的阳光照耀在乾清宫西暖阁楼上落地罩内楠木包镶的龙床上,低垂的明黄色帐子内,朱瞻基侧卧在旁,低头看着睡得正香的若微,雪白的烟云纹素纱胸衣包裹着玲珑曼妙的娇躯,一双如雪素臂与圆润香肩露在明黄色的薄被外面,粉面上是微微渗出的汗珠儿,一双弯眉微微拧起仿佛在梦中还有什么难解的烦心事。
朱瞻基伸手轻轻抚在她的眉间,自言自语道:“都过去了,微儿,以后朕绝不会让你这双秀眉再次皱起,绝不……”
“哼。”她像在梦语,只是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翻了个身依旧向里侧睡去。
他笑了,还是幼时的毛病,总也睡不安稳。
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她刚入宫时的样子,那时的她比现在的馨儿大不了几岁,小小年纪就离开家人只身进宫,那样的乖巧伶俐这六宫上下谁不夸她?
“哥,还不快去看看你的小妃子!”
记得当时总是二弟瞻墉拉着自己去静雅轩看她。每次独处时自己都有些发窘,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好像记忆中总是她主动来和自己找话题说。
朱瞻基摇了摇头,小时候的日子有多单纯、多快乐,为什么那时候自己总是那么害羞,想要见她又不敢去找她,总是要等瞻墉来拉他时才去呢?
“瞻哥哥!”
她总是在人前恭敬地称呼他“殿下”而在背后悄悄叫他“瞻哥哥。”
朱瞻基笑了,拿起若微的一只纤纤玉手轻放在自己的唇边,先是吻了一下,随即又放在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讨厌!”她依旧没头没恼地喊了一句,随即下意识地挥手打了一下,正打在他的面额上。
朱瞻基又笑了,若微真的回来了,一切的感觉也都回来了,真好。
“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梦里她还在低声呢喃着,“知人则哲,安民则惠!”
“什么?”朱瞻基惊了,他瞪大眼睛仔细盯着她看了又看这才确信她还在梦中。
她喃喃重复的梦语正是在乾清宫龙案后面那五扇屏风正中雕刻着的治世格言。他伸手轻轻抚着她如瀑一般倾泻在枕上的秀发,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好微儿,在梦中还不忘体醒朕要做个明君。这样的心思,这样的气度,朕的皇后舍你取谁?”
仁寿宫花园里,张太后坐在池边看着隐约可见的红鲤,时不时地撒上一把鱼食,引来一片红鲤争相腾跃游来舞去,阳光与红鲤再加上波光一时之间耀人眼眸。
仁寿宫管事姑姑云汀侍立一旁远远地看到一个小太监朝这边走过来,则立即在太后身前躬身肃了肃:“太后,小德子回来了!”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云汀便招手叫小太监近前回话。
小德子刚要下跪行礼,张太后便开口说道:“行了,起来回话吧!”
“谢太后!”小德子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张太后神色。
云汀立即训道:“不知眉眼高低的东西,瞎看什么,还不照实回话!”
小德子呵呵一笑道:“奴才想看看太后现在高兴不高兴!”
“什么话?”云汀斥道。
张太后倒觉得有趣:“小德子,传你来回个话,你怎么还要看哀家高兴不高兴?”
小德子满脸堆笑:“奴才要回的话儿恐怕会令太后不高兴,所以奴才想先看看太后现在的心情如何?如果心情好,那奴才一会儿能少挨几板子。如果太后现在心情不好,那完了,奴才怕是一会儿脑袋要搬家!”
张太后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她指着小德子对云汀说道:“看看,我就说不能让这些小太监们去听什么讲学吧,这学完了都变得油嘴滑舌的了。”
云汀听了也不知太后是褒是贬,只是打量着她的神色像是还好,于是轻轻踢了一脚小德子:“太后面前休要轻狂,赶紧照实回话!”
“是!”小德子收敛了笑容,将今日朱瞻基在午门外迎接若微入宫之事一五一十地学了来。
“哦?”张太后又往池子里丢下一把鱼食,眼睛紧盯着小德子:“你说的可是真的?皇上在午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又打开中门亲自迎接微主子入宫?”
“是。只是微主子似乎并不想走中门还与万岁爷僵持了好一会儿,微主子说要走侧门,可咱们万岁爷不乐意了,亲自走到马车边上把微主子和常德郡主请下车,又亲自抱着郡主走中门入的宫。”
“什么?皇上一直抱着小郡主?”张太后似乎不信,在满朝文武面前,哪有穿着龙袍抱小孩儿的皇上?
“是,奴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小德子言之凿凿,“微主子跟在后面,可在门口稍加犹豫最后还是走的侧门。”
“好了,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张太后似乎是有些累了,她站起身扶着云汀的肩顺着园中小径缓缓而行。
只是走过没多久,她又回转过身问道:“皇上把微主子安置在哪个宫里了?”
“回皇太后,皇上把微主子接到乾清宫里去了。”小德子立即紧走几步回道。
张太后身子一僵,面上表情变了又变。
“太后,皇上定是带郡主去看看金銮殿吧。小孩子玩心重,想是吵着要看看,皇上爱女心切这才从了她。”云汀在旁劝道。
“不是。郡主被安置在乾清宫的西配殿里了。而微主子……看样子皇上像是想把微主子安排在乾清宫西暖阁里。”小德子唇角微微抽搐了下,低着头说道,“自打微主子进去到现在就没出来,皇上还命人添了很多新鲜摆设,说是微主子就住乾清宫……”
“胡闹!”张太后突然喝道,紧盯着小德子的目光中悄然闪过一道凌厉之色。
乾清宫是紫禁城里最尊贵的地方,那儿是皇上勤政和安寝的宫殿。乾清宫正间正中设御案、宝座、屏风,是皇上召见臣子商议朝政的大殿。而乾清宫东暖阁就是皇上的书房,是批阅奏折、传达政令与近支大臣议政之所。西暖阁有“温室”之称,是皇上的寝宫。乾清宫另有东西两座配殿,东为昭仁殿、西为弘德殿,是预备将来皇子们学习的“南书房”。与此二殿南墙相连的东、南、西三面庑房都是为皇帝服务的机构,庑房从北往南排列依次是为皇帝管理、晋献茗饮、果品以及节令宴席的御茶房,其次就是专门收贮皇帝冠袍履带衣物的端凝殿,再次则是鸣钟处、御药房、敬事房以及收藏御用图书、文房四宝的懋勤殿。
若说紫禁城是大明江山的穴位,是万众仰目的胜地,那乾清宫就是紫禁城的穴位,江山社稷核心之处,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够让一个庶妃和皇女住进去呢?
张太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抽搐着嘴角痴痴地停了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句话:“当真是疯了吗?”
小德子连连点头:“是,皇太后说的是,先皇还未下葬,皇上就把微主子召到乾清宫伴驾,这确实有累圣德。不仅如此而且居然还让微主子住乾清宫,这还了得?这乾清宫是皇上理政休息的寝宫,别说是宫妃了,就是皇后也不能住呀,咱们皇上也不知怎的就突然糊涂起来了!”
“好了!”张太后面色已然十分难看,“你先下去吧,哀家自会重重打赏。”
“谢太后!”小德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张太后转向云汀:“云丫头,此事你去查查,看看是不是正如小德子所说的?”
“是!”云汀低垂着头应着。
“还有,这个小德子,不必留了!”张太后面色阴沉。
云汀稍稍一愣,她不知道太后话里的意思,不必留是不必留在乾清宫里还是其它的意思。这可是太后前几天刚刚从仁寿宫派过去的亲信呀。
“皇上是真龙天子,就算行有差池,也轮不到奴才们来议论。此事交给马云,就说是哀家的意思——杖毙。皇上就是对他们太过宽待了。唉,云丫头,你说若是没了规矩,这么大的紫禁城会乱成什么样?罢了,如今宫里的整治就从他开始吧!”
“是”!虽然是盛夏的午后骄阳似火,但是云汀此时却是手脚冰凉,心里的感觉如同卧冰尝雪。都说天子无情说变脸就变脸,谁成想太后也是一样,曾经那样端庄贤淑的她在当了太后之后,怎么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的心思也越来越难以琢磨了,更加没有人能够预见她的打算。
第二十章 西风难解情
仁寿宫的庭院里宽敞幽静,两棵苍劲的古柏耸立其中,殿台基下东西两侧各安置一对铜凤和一对铜鹤,寓义为凤体安康延年增寿。
朱瞻基静静地站在殿外基台之上,他心中稍稍有些忐忑,不知这一次的见面会是怎样的情形。而大殿之内端坐在金花玲珑屏台床上的张太后此时内心也并不平静。
晌午儿她派去乾清宫传话的人回来后将皇上的话转述给她,那原话是怎么说来着?
“因为坤宁宫被人占着,微主子没地方住就得暂住乾清宫。若什么时候那边腾出了地方,自然也就各归各位了。”
“这是皇上说的?”张太后唇边是隐隐的略带苦涩的笑,她始终不敢相信一向对她十分恭敬的皇上这一次是如此的强硬,难道真的是翅膀硬了?如今登基做了皇上所有的人都臣服在他的脚下,就是亲生母亲的话竟也不听了。立谁为后先放在一边,如今刚做了皇上就如此不顾礼法任意而为,这倒让张太后担心不已。
“好好好,真是儿大不由娘了!”张太后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谁也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太后,皇上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云汀揣摩着太后的心思低声提醒。
张太后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是!”
朱瞻基缓缓步入室内,这仁寿宫已按他的吩咐装饰一新如今正是华丽无比。垂目看到的是方砖墁地光可鉴人;仰首则见彩绘金凤栩栩如生;门窗、隔断、桌椅均为朱红色,用的是上好的红木,窗楹上还镂刻着云龙图案,如今斜阳尽洒好似铺上了一层金子。这还是朱瞻基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仁寿宫里的陈设,脑子里闪现的是母后在成为太后之前住过的地方、用过的称号。
当祖父还是燕王时,他们一家人住在北平的燕王府内,那时母亲的名号是燕王世子妃。那个时候,他很小,以至于连曾经住过的居室和母妃年轻时的模样如今都已经全然记不得了。后来祖父“靖难起兵”夺下江山,他们举家南迁搬入奉天城内的皇宫大内。那时,母妃成了太子妃,住在东宫最宽敞的殿宇里,这一住就是二十年。直到皇祖父永乐皇帝驾崩,父皇即位,母妃则由太子妃成为了皇后从而住进了坤宁宫,短短九个月之后又因为父皇的龙驭宾天,母后从坤宁宫迁入仁寿宫成了太后。
母后的样子似乎没有变,依旧端庄美丽,只是神态和气质分明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以前的母妃是贤良温厚、内敛谦逊的,而现在的母后是凌厉睿智、果敢坚毅的,过去的母妃与现在的母后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正中的屏台床上张太后端然稳坐,而下首东西两侧则列有金红连椅,上面放着靠垫、引枕,铺着大红锦绣坐垫。
朱瞻基的目光与张太后对个正着,他立即下跪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恭祝母后吉祥安康、万事顺意!”
张太后淡然一笑:“今儿这吉祥话儿说的可真好,只是不年不节的皇上怎么突然行起大礼来了?快起来坐吧!”
朱瞻基悻悻地笑了笑,刚刚一时心烦对母后派来传话的小太监重责了几句,若微劝了又劝连连催促他赶紧过来给母后请罪,这才硬着头皮来到仁寿宫的,只是非心所愿所以落座之后朱瞻基与张太后竟是相对无语。
他佯装环顾室内:“母后宫里布置的实在舒适,看这屋角与门窗之间的圆桌、香几、案头上摆放的时令花卉和山石盆景真是雅致。”话音未落,又瞥见太后屏台床边上的花架子上摆着一个盆景,样子十分稀罕。好像是一段木头做成的盆景,看上去乏善可陈,只是一段久经曝晒的朽木。朱瞻基不禁暗暗称奇,这仁寿宫里雕龙画凤、彩绘描金,各种摆设更是精致绝伦,怎么却在最显眼的地方摆了这个一个既不好看又不贵重的枯木头呢。
张太后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一般:“皇上,你一定奇怪母后为何要在寝宫里摆上这么一个劳什子?”
朱瞻基面上微红:“什么都瞒不过母后,儿臣瞧着确实觉得奇怪,莫不是这木头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张太后也不答话只是从发髻上面拔下一支碧玉簪在枯木上轻敲了两下,玉簪应声而断。
原来如此!朱瞻基心中立即明了只是面上却装着万分惊讶:“这样子看来无奇,可是敲之却铿然有声,木形石质,尤显珍贵。儿臣就说嘛,母后宫里必定不会有俗物的。”
“正是如此!”张太后点了点头,看着朱瞻基的眼光微微闪烁似有深意,而一语过后却不再开口。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流逝,对于太后的意思朱瞻基虽然十分清楚可他并不想就此作罢,于是他正色说道:“母后,儿臣今儿过来给母后请安是有一事相请。若微母女已经回宫,朕登基至今已近月余,儿臣想向母后请旨,册立若微为后!”
仿佛在意料之中,张太后并不惊讶也不震怒,她只是挥了挥手,让侍立在旁的宫女和太监悉数退下,端起案上的茶杯浅浅地抿上一口这才说道:“皇上所请,母后不敢也不能相从!”
“母后!”朱瞻基刚想开口,张太后目光一凛便制止了他:“皇上稍安,皇上一定在奇怪母后为何会力保那胡善祥?若论亲厚,若微八岁进宫就由母后代为抚育,可以说是母后看着长大的,就如同自家女儿一般。而胡善祥为何能后来居上令母后总是力保于她?”张太后反问道。
“母后?”朱瞻基俊眉微拧眸色暗沉。
张太后:“善祥就像这‘木石’一般,外表朴实无华实则纯善至真更有国母之范。皇上细想想,这么多年从皇太孙府到太子东宫,她为你主持内务一向是有法有度、沉静柔朴,虽然得不到你的宠爱与青睐,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奉上驭下,母后找不到她一点儿错处。”
朱瞻基思而不语。
“若微虽好,可是为了她你屡屡逾礼,这就是她的不贤不孝不忠不义。”张太后目光之中闪过一阵忧虑,她微微叹息之后方说道,“皇上,你对若微就像是当初你父皇对郭妃一般。众人都说母后心狠,令她为你父皇随葬。可是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母后的意思。”
“母后?”朱瞻基对上张太后的目光,“难道是?”
张太后点了点头:“你父皇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道‘生死契阔,与子执手’。”她笑了,无奈的笑容中满是挫败感,“你知道你父皇如何对母后说吗?”
朱瞻基摇了摇头。
“他对我说,让我莫要怪他狠心。他对郭妃是宠爱,而对我则是敬重。宠爱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情爱。而敬重则是皇上对皇后的恩义。作为男人他此生离不开郭妃,就是死了也希望她能够相随相伴。可是他又说作为帝王他很清楚社稷和子孙离不开我。所以他让我好好活着替他看着你们这些子孙,替他守着我大明千秋万代的基业。”张太后珠泪轻落面露悲凄之色。
“母后?”朱瞻基怔怔地不知该如何接语。
“如果你父皇也像你一般只为了个人的儿女私情,那他就会立郭妃为后,那么你就不再是嫡子也就不能继承皇位。那样一来乾坤与社稷就会混乱颠倒,你明白吗?”张太后脸上的悲凄之色转瞬即释,此时她脸上一派肃然没有任何情绪有的只是威仪。
“母后,若微不是郭贵妃,胡善祥更比不得母后。”朱瞻基面色微变,几乎就要将他对胡善祥的指责和盘托出。
“怎么比不得?”张太后瞥了他一眼,“别跟哀家说那些有影儿没影儿的事情,要说善祥为了夺宠暗害若微,除非有真凭实据否则哀家绝不相信,谁若再提,母后就要置她一个‘谤上之罪’。”
张太后看到朱瞻基面上似有不服之色,轻哼一声道:“母后绝不是事非不分之人,若是日后皇上有了实据,到那时就是要废了她,是杀是剐也全由皇上。只是现在,母后不得不劝皇上,如今刚刚登基根基不稳,还是一切遵从皇祖遗命为好,也省得别有用心之人以此事为由兴风作浪陷皇上于不义。”
“母后!”朱瞻基还要再争,“身为天子连立后的事情都不能自主,这君临天下还有什么意思?”
“糊涂!”张太后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她将案上的茶杯重重一摔,语气颇为严肃,“皇上以为寻常百姓家就可以想娶谁就娶谁吗?山野村夫都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皇上前日亲临午门迎接庶妃,已经引得朝野上下、百官黎民议论纷纷了,如果再背弃祖命与父命,废弃元妃改立她人,必将引起百姓与官员们的非议,这样有损圣德、动摇国本的事情,哀家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执意妄行!”
“母后!”朱瞻基站起身冲着张太后深深揖礼,“儿臣自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儿臣更知道‘后宫不得干政’!”
此语一出,大殿里立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张太后紧紧盯着朱瞻基,眼中没有伤心只有失望,是的,除了失望再无其它。
生命中有两个至关重要的男人,一个是先皇洪熙皇帝朱高炽,为了他,她大半生都处于惶恐之中,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熬了二十多年刚刚松了口气,他就撒手西归。
另一个就是站在她面前的年轻天子朱瞻基,在寂寞的朱门宫阙之内,他是她唯一的安慰。从降生之日起他就带着“怀抱玉奎乃真命天子”的祥瑞之兆。作为长孙他从小是由婆婆仁孝皇后亲自抚育,又因为聪慧机敏被公公永乐皇帝视为“好圣孙”宠爱备至。
在无数次的诸王夺嫡的明争与暗斗中,是他让自己和夫君转危为安,也是他让自己的夫君那个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最终得以被保全。
虽然自小没有长在她的身边所以跟自己不是很亲近,可是一直以来他都是她的骄傲与依靠。张太后实在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这个好圣孙,这个贤明的年轻天子居然会对自己说“后宫不能干政!”
张太后点了点头,她也站了起来,挺直身子昂首说道:“请皇上记住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其实话一出口,朱瞻基就有些后悔,他原以为母后会严辞厉色地批驳他,没想到母后却如此平静。
“母后!”他自知不妥想要开口解释,而张太后则一抖凤袍转身走入内室。
大殿里空空如也,朱瞻基怔了怔,这才独自退下。
正值盛夏时节御花园内佳木葱茏,情趣盎然。临水的万春亭内两位佳人围桌而坐正在下棋。亭畔便是一片碧池,池中芙蓉出水,游鱼穿泳,给寂静的午后增添了许多生机。
“曹姐姐,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去乾清宫请个安,看看咱们这位微主子?”说话的女子穿了一身嫣红色的薄丝蚕锦细纹罗纱衣,腰间束着一根雪白的织锦攒珠缎带,鬓发如雾斜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她衣容俏丽人比花娇,正是朱瞻基的另外一位庶妃袁媚儿。
被她唤作曹姐姐的则是与她同时入宫的宫妃曹雪柔,曹雪柔手执白子轻扣落盘随后得意地笑了:“妹妹输了!”
袁媚儿唇角微动伸手在棋盘上胡乱抹了一把,于是黑白两子瞬间混成乱势,曹雪柔稍稍有些怔愣:“妹妹可是恼了?”
“我是恼了!”袁媚儿瞪着她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咱们姐妹说几句体己话有什么要紧?姐姐为何要闪烁其辞故意岔开话题?咱们姐妹自永乐十五年入宫至今已近十年,十年的光阴,就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吧?殿下心硬如铁,十年里除了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宠幸以外数年不得亲近。从皇太孙府到东宫如今再到这里,看似繁华如锦实际如同冷宫,若不是咱们姐妹相伴常常走动,这日子又该如何挨下去?”
她说得动情眼中更有泪光闪过,惹得曹雪柔心里也很不好受,她一面从袖中掏出帕子伸手为袁媚儿轻轻擦拭脸上的泪水,一面低声劝道:“妹妹多心了。姐姐哪里是想岔开话题,只是刚刚全神聚精在棋盘上,连妹妹说些什么都未听清。妹妹知道姐姐素来是个没主意的,你说该如此行事姐姐跟着就是了。”
袁媚儿听了这才平复了情绪,她拉住曹雪柔的手说道:“姐姐,如今宫中形势倒让咱们左右为难。胡妃那里虽然说是奉太后之命住进了坤宁宫占了先机,可是孙若微则更胜一筹,居然搬入了乾清宫。太后与皇上两相僵持,倒把咱们给难住了。就说这日常请安吧,咱们若是去了坤宁宫,以后孙若微当了皇后自然是把咱们视为眼中钉;可若是咱们去乾清宫看她,那万一最后还是立了胡妃,咱们又得罪了她,真是为难。”
曹雪柔点了点头,她站起身走到亭子边上凭栏而望看着宁静的湖水若有所思:“水欲静,奈何总有微澜。”
“哦?”袁媚儿仔细思忖着她的话,突然从桌上拿起装着棋子的黑玉瓷罐狠狠掷入水中,扑通一声立即溅起水花阵阵。
“妹妹这是做什么?吓了我一跳!”曹雪柔手抚胸口芳颜微变。
袁媚儿笑了:“姐姐刚刚不是说‘水欲静奈何总有微澜’吗?这下好了,妹妹掷下重物激起波浪翻跃,如此一来把水搅浑,这么大的动静之中姐姐还看得到刚刚的微澜吗?”
曹雪柔盯着袁媚儿那双顾盼横波的美目只在转瞬之间便恍然明白了。 大明皇妃(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