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悠悠我思情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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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悠悠我思情未老
第一章 濒临绝境险
南京旧宫内高大辉煌的殿阁已不再流光溢彩,漂亮的琉璃瓦已然缺失了不少,虽然说不上是残垣断壁,但是也萧瑟凄凉了许多。
如今在殿阁之间的空场上搭起了一个又一个行军用的营帐,在其中一个较为宽敞的营帐内,若微静静地坐在雕花黄梨矮凳上,怔怔的有些愣神儿。
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如一场惊天巨变,得她现在还有些没缓过来。
“娘娘,许大人在外面,说是想看看您手上的伤。”湘汀一推帐门,入内回话。
“快,快让他进来。”若微立时站了起来。
依旧是丰神俊秀,依旧是淡定如风,步入帐中一步一步走到若微面前竟然施了一个揖礼,是君臣之礼吗?
心底不由微微黯然。
而他则毫不在乎,默默地将她全身从上到下扫视一圈之后才开口说道:“手上的伤,让我看看,若是处理不好,以后便废了。”
“我没有怎样。刚刚回来太医已经给包好了。他……太子殿下伤势如何?”若微心急如焚,朱瞻基被抬回来以后,一直是自己和众太医贴身守着,可是没成想,当朱瞻基醒过来以后,竟然让她先出来,回到常德郡主朱锦馨的帐中休息。
她原本不从,可是却被两个男人不同的眼神儿所震撼,病榻上的朱瞻基目光柔和却透着一股不能更改的坚持;站立一旁的许彬面色冷峻目光犀利,更是隐含着暗暗的警告。
于是她退了出来,可是她的心却七上八下的再也难也安定下来。
为什么朱瞻基要让她出来,这个时候,他应该知道自己有多着急,恨不得以身相代,又怎能置身一旁,不闻不问呢。这样瞒着,莫不是……她的脸苍白得有些吓人,是的,她被心底盘踞的那个声音吓住了。
不能,也不会。
于是,她下意识的把许彬当成了那棵救命稻草,“他,究竟怎么样了?”
“还好!”许彬说着,便毫不顾及君臣之礼和男女之别,伸手将她轻按在榻上,解开缚在她手上的包布,一层一层,动作轻缓而小心翼翼。
当那双血迹斑驳惨不忍睹的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明显变色,额上的青筋隐隐直跳,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忍住了。
“去,取清水来。”许彬开口,并没有向谁吩咐,但是在他无形的带着稍许压力的气场之下,湘汀还未开口,司音已经立即下去照办。
“你自己也懂医,该知道这伤口若不处理干净,会……”许彬低沉的话语中已然明显透着一丝责备和不满。
“我没事。”若微的心思丝毫不在自己的手上,刚刚太医过来也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一来太医是不敢拿着她的手为她仔细料理;二来,她也没这个心思。
“你的手,不仅属于你自己。”许彬冷冷地说,是的,他的面色比刚刚更为阴沉。
强按着若微的手,以清水拭去隐藏在破损之处的泥垢,自然风干之后,又抹上随身带来的膏药,再以干净的布帛包好,这才算大功告成。
几乎是在这双手被包好的同时,若微站起身便向门口走去。
“他不好,很不好,你现在过去,只能是添乱!”许彬眉头微拧,坐在榻间,毫不避讳地拿起案上的一杯冷茶喝了一口,那茶是她喝过的。
湘汀见状立即招呼司音、司棋退下,又换上两杯热茶。
“什么?”若微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眸,“说清楚点。”
“他醒来以后没过多久也让我出来了。现在太医们在会诊。虽然不得详情,但是我应该可以知道个大概。”许彬神情冷幽,此时他心中的痛苦毫不亚于病榻之上的朱瞻基。心爱的女人近在咫尺,而她此时全部的精神都在那个人的身上。今日在废墟上看到她原本弹琴弄弦、拈花调脂的一双玉手如同铁铲一般在泥土与污垢中刨掘时,他便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从来是那样的骄傲,以至于他从不认为,当她在自己与朱瞻基之间做选择时,自己输了。但是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是自己输了。正是那双手,像一个魔咒,深深映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坚硬如铁的心痛得抽搐在一起。
“为什么?”若微此时却无法顾及到他眼中闪过的痛惜之色,她只是惊讶万分,“你的医术,他是知道的,为什么不让你参与太医会诊。那些留守旧宫的老夫子,他们懂什么……”
许彬淡淡说道:“肋骨的上、下缘均有肋间肌附着。一根肋骨单处骨折后,因有肋间肌支持,心肺尚可支持。若是两处以上折断受损,累及胸壁较大面积者,因前后端均失去支持,伤及心肺,造成呼吸困难,严重者可致气胸或血胸。”
许彬很清楚朱瞻基为何不让自己留在身边,是不想承自己这个情吧!自己对于若微的心,似乎从来没有刻意隐藏过,尤其是在朱瞻基面前,自己的骄傲不允许他小心翼翼地做出一副偷窥别人家珍宝的样子。
是的,大大方方的将对她的欣赏与爱意毫无掩饰地表露在朱瞻基的面前,这其实也是一种尊重。
所以,朱瞻基一向都知道。
于是,朱瞻基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坦然的将自己交给情敌来医治。
完全理解,若是异位而处,许彬也会如此。
若微面上沉静极了,此时的她已经全无刚刚的急迫与无措,听了许彬的一番说明她反而镇定下来了:“如此,可以‘营和止痛汤’来镇痛。内服‘顺气活血散’加‘接骨丹’。可再命圣手接骨续筋即可!”
许彬淡然一笑,对上若微的眼眸:“学医,你始终颇具灵气,奈何根基却着实不稳。”
“哦?”若微的美目立即瞪了起来,“湘汀!”
湘汀应声入内:“主子!”
“快去殿下帐里看看,太医们是怎么说,又是如何诊治的,细细的记下速来回我。”若微急切地吩咐着,瞻基把她赶出来时就明令身边的太监和侍卫,不许她再次入帐打扰,她自然知道朱瞻基如此做的苦心,可是这样一来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得更是心焦。
“是。”湘汀匆匆退下。
“刚刚在花园,看到了你的女儿。”许彬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话语也轻柔了些。
“馨儿?”若微愣了一下。
“她,似乎比你可爱。”许彬没有说,当小郡主朱锦馨在花园里跑得满头大汗,一头扎进他怀里的那一瞬,他着实惊呆了,那是一个缩小了的若微。可爱极了,美丽极了,像从花海中飘出的花仙子。
她,是她的女儿。
有着和她一样晶莹如星辰般的美目,弯弯的柳眉,如蓓蕾一般的娇唇,长长的睫毛忽闪起来,说不出有多动人,还有那若隐若现的梨涡,活脱脱就是幼时的若微。
虽然他没有见过若微小时候的样子,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亭亭玉立了,可是他相信,她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只是她的女儿比她直爽,她竟然窝在第一次见面的许彬怀里,任两旁的侍女嬷嬷怎么哄都不下来。她的一双明眸在他面上瞅来瞅去,竟伸出小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脸上摸了又摸,然后小嘴一撇,指着身边的侍女说道:“紫烟,我找到了,我要嫁给他。”
那一瞬,许彬双手微抖,差点儿失手将她摔出去。
“我父王常常说,馨儿长得这么好,以后什么样的玉面郎君才能娶到馨儿呢?”她歪着头盯着许彬一脸的坏笑,“你长得也挺俊的。比我父王还俊,我就嫁给你好了。”说完,竟伏在许彬肩头,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郡主!”“殿下!”紫烟和一旁侍候的宫女都傻了眼,小郡主太容易出状况了,总是如此匪夷所思。
沉浸在游思中,许彬的唇边微微浮起一丝笑容。
若微也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匆匆入内的湘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与思绪,“太医合诊,开了‘营和止痛汤’,又加了仙鹤草、血余炭、藕节,还开了‘九珍保全汤’。王太医给殿下接了骨。”
若微听了,面上忽明忽暗,她默默思忖着:“为什么要加仙鹤草、血余炭、藕节?‘九珍汤’是针对气血两亏的……难道?”
她腾地一下站起,顾不得许彬在场,立即奔出寝帐。
匆匆来到朱瞻基的金顶大帐外,门口的侍卫刚要上前相阻,若微已然先声夺人:“我要见殿下,谁也莫要相阻!”
“可是娘娘。殿下刚服了药,正在静养。”侍卫还待再说,从帐中出来一人,正是总管太监小善子。
“娘娘,殿下刚服了药,太医叮嘱不要多说话,要静养。”小善子一边嘱咐,一边将若微迎进帐中。
虽然是行军用的营帐,依旧是厅卧分开,一明一暗,并不见局促,摆设周全也算得上宽敞。
进入内里,看到朱瞻基平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仿佛憔悴了许多,心中更是黯然。步子刚刚临近床头,朱瞻基便睁开眼,话语微弱,带着几分啧怪:“不是让你好好歇息一下,怎么又过来了。”
若微静静地坐在他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有些低热,又仔细看着他的唇色。
“没事,太医们都诊治过了,休养几天就好。”朱瞻基话语平和,显然是在宽慰她。
若微伸手轻轻托起他的下颌,像是平日在闺房里嬉戏一样轻轻掰开他的嘴,果然,牙上沾着血色。
眼泪瞬时溢满眼眶,强忍着才没有滴落下来。
最可怕的内伤,竟然导致咯血。
所以太医才会在活血祛瘀的方子里又多加了那几味药。
胸骨折损伤及心肺,更导致咯血。若微的心纠结在一起,疼痛得无法形容。
第二章 遗芳揽月明
山东乐安汉王府。
西福殿内,身穿藕色纱衫的侧妃李秋棠坐在雕花镶金的妆台前,身后静立着两名侍女为她共撑着一块雪白的绸缎,李秋棠一头如雾的秀发就倾覆在上面,黑白相间分外妖娆。
一身翠色衣裙的月奴静立在后,不发一语,只是手拿上好的象牙梳子为李秋棠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乌发。
一头乌发从发根通至发梢,要梳理的如瀑一般,最后将梳子插在头顶,轻轻用力向下一推,这梳子便要自然而然落至发梢,这才算第一个工序的完成。之后便是为她涂抹上特制的保护头发光泽和起到润滑作用的发油,随即室内便会散发着淡淡的梨花的清香,好闻极了。
然后,再根据她当下的心情和着装为她盘头梳髻,月奴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盘出上百种的发髻来了,一般的朝月髻、流云髻、飞月髻、百花髻李秋棠都看不在眼里,她点的都是时兴又稀罕的,像什么涵烟芙蓉髻、鸾凤凌云髻、朝云近香髻,以前月奴听都没听说过,可是现在,她不仅能十分娴熟地在很短的时间里盘好,更重要的是,她还能配合李秋棠的心情变幻出新鲜的花样来。
“从头开始!”这句话便是月奴现在生活的写照,平日里不管她做什么,李秋棠都能变着法子寻出不是来,并借机把她教训修理一番,唯独在这个时候,她无从挑剔。
这也是两个人每日相处最为安静的时候。
今日,却透着有些意外。
李秋棠乌黑如泉的长发在月奴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络络被盘成发髻。月奴从妆匣中选了一支玉钗将秀发松松簪起。
正想着再选支步摇或珠花妆点一下,不料李秋棠却有些不耐烦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去,去把王爷请过来。”
“娘娘!”月奴迟疑了,她知道新的一天,新的折磨又开始了。王爷昨天住在东边隆福殿后面的西跨房里了。隆福殿是王妃的寝殿,王妃韦氏为人敦厚,不会与她为难。可是隆福殿后面那座小院,住的是另外一位侧妃邓氏。
这邓氏为人善妒又极为跋扈,原本就与李秋棠十分不对付,平日里就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时也会夹枪带棒地说些不中听的话来挤兑人。
李秋棠高兴了就与她对上几句,不高兴了扭头就走,二人早已势同水火。
如今时辰尚早,王爷怕是在邓妃那里还没起身,自己这时去传话请王爷过来,无异于引火烧身。
“去。就说我这儿有南京的桂花鸭,请王爷过来陪我一同用早膳。”李秋棠的眼中闪烁着醉人的笑意,面上无端浮起的流霞粉嫩更衬得她原本就肤白如雪的容颜分外惑人,纱衣内若隐若现的酥胸如凝脂白玉,藕色的纱衣包裹着绝美的胴体凹凸有致,如同春日里枝头上那抹粉白色的桃花,娇艳而夺目。
月奴应了一声,便低垂着头向外走去,几乎是数着步子穿过花园,经过竹林,来到前边的隆福殿,经过头殿的时候,她稍稍有些犹豫,要不要去给王妃请个安呢。
实在是两难。
李秋棠还真会给人出难题。
邓妃所住遗芳苑就在王妃隆福殿后面,确切的说是附属于隆福殿的小跨院。自己要是从正门走,必会惊动王妃殿里的人。也断然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可是自己一个传话的奴才,凭什么去见王妃呢?
是背主取宠还是刻意巴结,都是一番罪责。
可若是不经过隆福殿,直接悄悄的从后角门入内穿过回廊走西山墙边上的小门进入,怕是王妃知道了也会不悦。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头殿,走正门。
刚一入内,就看到王妃殿里值守的太监。
“公公好,奴婢是西福殿的,领了李主子的命去后院有要紧的事奏报给王爷,原本该进来先给王妃叩头请安的,只是不知王妃这会子方便不方便。奴婢就在这儿叩头了。”
月奴还未等太监询问,立即先声夺人,一番话说完,冲着王妃寝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在太监的诧异中冲他甜甜一笑,随即姗姗向后面走去。
刚刚踏入邓妃所住的遗芳苑,果然映证了自己的判断。
邓妃身边的大丫头瑞雪和素雪正端着铜盆从西厢房出来,看到月奴脸上立即流露出不屑的情绪,两人对视了一眼,两盆水冲着月奴就浇了过来。
“两位姐姐这是做什么?”月奴闪身极快,但还是被淋到衣角,她一面拿出帕子轻拭,一面故意问道。
“我们做什么不与你相干,犯不着跟你说,到是你奇怪得很,怎么突然上我们这儿来了?”瑞雪瞪着眼珠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指着月奴的鼻子尖问道。
月奴瞥了一眼西厢房,虽然房门紧闭,但是里面显然已经有了动静,刚刚又看到丫头们捧着洗漱用具鱼贯入内,便知道汉王和邓妃已经起身,这才斟酌了回道:“麻烦两位姐姐入内通传,李主子有急事要请王爷过去。”
“呸!”月奴还未说完,素雪却急了,指着月奴骂道:“什么样的主子调教出什么样的奴才来,烟花巷里的姐儿能教出什么好东西。凭你也配差遣我们姐妹?王爷刚在我们娘娘房里住了一宿,你们就巴巴的赶来寻人。真是不要脸。”
素雪的话够狠,月奴即使再镇定,也似乎无从招架了。
“滚,再不滚就撵你了!”素雪看了看院中,朝着扫院子的粗使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将大扫帚冲着月奴兜头一挥。
早已料定的局面,月奴把心一横,只是抱着自己的头,护住脸,蹲在地上,也不嚷也不闹,任由扫帚一下一下拍打在自己身上。
“好了,好了,一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打狗也得看主子不是。”清丽的嗓音赫然响起,拍打在身上的重击也应声而停,月奴抬眼望去,倚门而立的正是身穿玫瑰红小袄,嫩粉色九蝠如意裙,外罩织锦纱帛的邓妃。
邓妃比汉王小了近三十岁,正是二八年华,如同新鲜的刚刚剥了壳的菱角。此时正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
柳眉一扬,左眉角上方那颗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无比。
月奴知道,正是这颗痣,才让这个毫无根基出自平民人家的女儿一跃而成为亲王侧妃。
这便是传说中的“旺夫痣”。
也正因为此,她虽得汉王专宠却并不没有被王妃嫉妒排斥,还特意将她的寝处安在了自己寝殿后面的跨院内,饮食起居多加关照。
同样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成为唯一可以与李秋棠比肩的侧妃。
任李秋棠如何愤恨,暗中使了之少绊子,邓妃依旧长宠不衰。
如今,她就如同稚龄少女一般歪倚在门边,静静地注视着月奴,神情中满是鄙夷和不屑。
“月奴参见邓妃娘娘!”月奴郑重其事地请安问好。
“呦,这涵养到是修炼得越发到家了。”邓妃面上笑意更浓,只是眼中的寒光微闪,直视着月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娘娘。月奴奉了李主子的话,有要事禀告王爷!请娘娘给个方便。”月奴冲着邓妃又是一拜。
“呦!这真是蹬鼻子就上脸。”邓妃发了狠,眼中目光凌厉如箭,“往日你们在西福殿怎么折腾,我管不着。可是今儿却万万不该跑到我的院子里来搅局!我邓巧云可不是软柿子,你来之前,就该打听清楚。”
撂下这句话,素雪和瑞雪便纷纷上前,一个钳制着月奴的手臂让她动弹不得,一个抡圆了手左右开弓,一时间十几个响亮的耳光便结结实实打在了月奴的脸上,原本也算秀丽的一张美人脸瞬时红肿起来。
“好了,我说过,打狗也要看主人,你回吧。若真有要紧的事,让李秋棠自己来!”邓妃低喝道,冷冷地看着月奴。
月奴用袖口擦拭掉唇边的血迹:“容奴婢越礼了。”
话音未落,便迎着邓妃直接夺门而入。
“站住,你给我站住。”邓妃愕然大怒。
月奴径直往里闯,反正已经得罪了一个,若是不把话给汉王传到,回到西福殿里等待自己的结果也比这儿强不了多少。
心里想着,步子加快,刚进入正殿,便被邓妃狠狠拉住,这一次邓妃丝毫不顾及身份和形象,先是一记耳光,随即便拔下头上的金钗在月奴身上狠狠刺着。
“小蹄子,真是找死。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今天看你还有没有命活!”
“王爷,王爷,李主子有要事相禀!”事已至此,再无两全的可能,月奴索性大喊起来。
“好了!吵吵什么?”如钟的声音从殿中传来,朱高煦穿着一袭长袍便服从内间缓缓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从身后的太监手上接过玉冠戴在束发之上。
“你来这儿做什么?”朱高煦的目光阴沉不定地投在月奴身上。
“王爷,李主子有话禀告。”月奴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朱高煦先是看了看邓妃,随即走近几步以手托起月奴的下颌,看到她红肿的双颊,心中就已然明白:“什么话,说吧!”
“回王爷。李主子说,得了南京的桂花鸭,请王爷过去……”月奴话音未落,邓妃已然扑进汉王朱高煦的怀里抽泣了起来:“王爷,这李秋棠也欺人太甚了,你刚在我这儿休了一夜,一大清早就差人来搅局,还以为什么事,就为了一只鸭子,这……这……”
而朱高煦的目光中则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忧虑和疑惑,他推开了邓妃,直愣愣地盯着月奴,片刻之后,大步向外走去。
“王爷!”邓妃高呼,声音因为愤怒和委屈微微有些发颤。她把满腔的怨愤转移到月奴的身上,抄起手边的香炉冲着月奴便狠狠砸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月奴轻盈得如同一只蝴蝶,只稍稍闪了个身,便追随着汉王飘了出去,只是临出门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娘娘说的是金玉良言,打狗也要看主人。只是这府中除了汉王是主人,其余的,哪还有什么主人?不过都是狗。”
“你……”邓妃花容大变,跌坐在地上,那个满脸红肿满是抓痕的小丫头说的是什么?她怎么有些听不懂了。
出了遗芳苑,汉王似乎是刻意将月奴带入风波之中,他竟然伸手将她半搂在怀里,连拖带拉揽着她的腰,一路并行。
“秋棠都教了你些什么?除了隔三岔五添些新伤回来,也看不到半点儿进展。”朱高煦边走边说,像是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主子待月奴极好。她教会月奴如何为奴。”她说。
“哦?”朱高煦笑了,“不是该教你如何做女人吗?这样才能把你送到他身边去。”
月奴身形微颤,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现在还在做梦吗?”朱高煦钳制着月奴的纤腰,凑在她耳边问道。
月奴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何意,那个如同天神一般的皇太孙,现在的皇太子,便是她追逐的梦,她低着头,只默默盯着脚下以双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从来没有。”
“哈哈”!朱高煦大笑起来,“他现在南京,本来我打算这就差人把你送到他身边去,既然你从来不想,那就算了!”
他的笑是那样的狂妄,只是笑过之后,眼中分明有茫然和无奈。
月奴不知怎的,突然扶着他的腿,跪了下去。
把头低垂在他的脚面,那样子让园里的太监侍女看到还以为她在为王爷擦鞋。
她呢喃着,声音很低,但是他可以听到。
“月奴不再做梦了,月奴只愿留在王府,留在揽月阁,侍候李娘娘,侍候王爷。”说完,她仰起脸,莹白娇美的容颜上还有依稀可见的掌印,红肿得有些变形,那带着血迹的抓痕自然是那些女人留下的。
原本有几分丑陋,但是此时映在花海中,竟是那样的动人。
晶莹的眸中闪烁着真挚与点点的泪光,唇边是淡极了的笑容,她的神情如此安静,如此甜美。一瞬间,汉王被惑到了。
他似乎被这个备受蹂躏和屈辱的女仆折服了,心底涌起一丝温柔,嗓子有些发痒,好像什么东西堵着,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缄口。
第三章 命格多磨难
汉王府西福殿内。
意料之中,没有芳香四溢的美酒佳肴,更没有所谓的闻名天下的南京桂花鸭。
有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信筒。那是拴在飞鸟腿上,往来南京、北京和乐安三地,为朱高煦传递消息用的。
展开那个小小的纸卷,朱高煦面上忽明忽暗。
站在他身后的李秋棠轻哼一声:“怎么,事到临头,又怕了?”
“不。南京现在震灾不断,他是替朝廷在安抚灾民,料理善后,本王不能,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朱高煦踌躇着,南京旧宫和留守的官员中,有他的人。朱瞻基受了重伤,若是在这个时候让太医院里的太医稍稍假以动作,不用下毒,只是疏查,便可令他不起。
可是朱高煦不愿意这样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不起他的,夺去他天子之位的是他的兄长当今的洪熙帝朱高炽,而不是那个文武双全让人不能不喜欢的侄儿。
他有什么错,替父筹谋,原本就是天经地义。
所以,朱高煦从来不愿意实施针对朱瞻基的阴谋。
“妙锦就在郭贵妃宫中,有的是机会,咱们不必赶尽杀绝。瞻基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朱高煦坐在临窗的雕花屏台床上,眼睛透过侧立一旁的李秋棠直视着不远处的木雕格子架,上面放着白玉玛瑙碟子、琉璃八角宝瓶、西洋自鸣钟等摆设,而朱高煦的目光则牢牢地锁定在一艘黄金打造的十分精巧的宝船上面。
这只船让他想起了他和朱瞻基之间从未履行过的约定。
那一年,朱瞻基还很小,朱棣为郑和的宝船队起航送行到刘家港码头,他和朱瞻基也随同前往。宝船的宏伟与气势令世人瞠目,更深深震撼了小小少年的雄心壮志,典礼结束后,宝船礼炮齐响准备出航,可是这个时候,皇长孙朱瞻基却找不到了。
他躲在郑和的指挥室里,说什么也不下来了。
他要和宝船队一同出航西洋。
朱棣自然不允。而朱瞻基不哭不闹,就是牢牢抓着郑和的衣袍,死也不肯下船。还是自己这个二叔,拿了一个宝船模型将他哄下船,那时,他们就许下一个约定。
等瞻基长大了,他们一同出航。
一同经历海上不可预见的风浪与凶险,一同去探索西方古老的文明和繁华,只是,时间流逝,瞻基长大了,叔侄却再也不能同行。
“糊涂。他若好端端的,就算妙锦成了事,你的胖哥哥归了西,天子之位上坐的是他,依旧不是你。”李秋棠打断朱高煦的回忆,声音虽低却力如千钧,一双美目凌厉地注视着朱高煦,“你应该知道,如今,在咱们手上握着多少条性命,一路走来早已不能回头,绝不允许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朱高煦哑然,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十年间,她的容颜仿佛丝毫没有衰老,仿佛越发明媚娇艳起来,汉王突然对这个最亲近的枕边人有些拿捏不准了,“秋棠,其实在本王心中,一直觉得你的身世像是一个谜,有时候,对于那个位子,你似乎比本王更迫切想要得到。对于皇兄和瞻基,你也更为痛恨,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李秋棠笑了,原本如同一汪秋水般的美目此时如同不可见底的幽潭一般,那里面贮藏着的爱与恨如此汹涌、深不可量。
“因为我不想做虞姬。”她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眼睛冷得有些怕人,“武功与谋略,项羽从来不输刘邦,可最终惜败,是因为站在他身后的是虞姬而不是吕雉。”
“你想做吕雉?”朱高煦觉得从头冷到了脚。
“哈!”她又笑了,原本蕴着寒光的眸子忽地柔和起来,原本坚定的神色瞬间变得迷茫无助,“肚子不争气,如何做得了吕后?只要不与爱人饮刀而别,就是幸事了!”
“你。”朱高煦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干涉诸事,对于她的毒,她的狠,她的超然与智慧,他早已司空见惯。
如今,柔弱得如同雨打梨花一般惹人怜惜,却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于是,他站起身,将她拉到怀里:“是你自己不想。若是想,十个八个,早生下来了。”
她笑了,唇边是一抹惨烈的笑容:“若是那样,你还会像今日这般待我吗?”
“这?”朱高煦无言了。
帝王之后最忌女人有武后心思、吕雉的谋略。若是秋棠有子,那么自己和王妃,以及王妃身后的那帮人,都是不能容她的。
无子,而为夫筹谋,才是真正的无私,才是无害的。这也是自己这么多年对她言听计从,对王妃都保密的事情而偏偏与她秘密筹划,王妃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的缘故。
只是这个女子对自己而言始终是个谜。
而依偎在他怀里看起来黯然神伤的李秋棠却在心底暗暗发狠,你看出来我比你恨坐在皇位上的人,更觊觎那无上的皇权,看出来又怎样呢?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内因。其实,你不过和月奴一样,只是我手上的一枚棋子。
南京旧宫中,朱瞻基依旧平躺在榻上,小善子正端着一碗药在旁边侍候。
“殿下,这个沙袋,您怎么取下来了?娘娘交待过,万万不能拿下来。在骨折处施加压力,这样肺脏的损害会少些。”小善子眼睛一瞥,看到榻里被子下面露出的沙袋一角,立即低呼了起来。
“喊什么?”朱瞻基斥责道,只是微微一用力,胸部便如碓刺般疼痛起来,由此又是一阵气喘和咳嗽。
“殿下。”小善子放下药碗伸手帮朱瞻基轻抚胸口,却突然看到他唇边的血色,“殿下!”
朱瞻基强忍着,胸口的疼痛猛烈的咳嗽带来又一阵的气血上涌,一口腥腥的液体涌了出来,他便知道又咯血了,可是若微应该就在外面厅里,所以他才强忍着咽了下去,不想依旧被小善子发现。
小善子的惊呼将若微引入室内,坐在朱瞻基身旁,若微抓起他的手腕不由分说便号起脉来。
“好了,没事了,不要大惊小怪的。”朱瞻基开口安慰,不料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若微眼中噙满泪水,强忍着才没有喊出来,沙袋是他送来的。
许彬听了太医院诊治的结果之后,始终面露忧色,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若微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许彬毕竟是外臣,不在太医院供职,不能对皇室成员的病情提出任何诊治的意见,否则便是大罪。
而且,他若提出相左的意见,太医院那班遗老一定对他进行口诛笔伐,又是一场礼义之争。
所以,虽然面露忧色,却不能表态,他最终悄然出宫。
只是很快,便托人送进来两个沙袋。
此时若微才想起她曾在一本《外伤难症集》中看过,人若是从高处跌下或是受到重击,身体胸腔表面未受损,而折骨断筋,造成内淤之症,就要以重物压在患处,一来加固断骨,二来是为身体内外压力均衡,使肺部正常呼吸。否则极容易造成气血倒流,或是气胸、肺不张。那样,日子一久,怕是再难痊愈。
当若微把沙袋最初放在朱瞻基伤口时,他面露苦涩:“非要压着这个劳什子吗?怕要喘不过气儿来。”
“要,一定要。”若微绷着脸,她心里着实有些生气,暗地里埋怨朱瞻基以身犯险,被救之后又不让许彬医治,实在有些小孩子性情。
“若非要压着才能好,不如你要馨儿来,让她趴在我的胸口上,总比这两个沙袋好。”朱瞻基还在调侃,声音透着轻松,可是面色惨白,只说了两句话,又气喘起来,额上汗水更是密密地浸出了一层。
想来是疼极了。
因为强忍着,原本英俊的面容也有些变形。
若微不忍再看。
定了定神儿,才强忍着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拉着他的手哼着儿时一起唱过的童谣,看着他睡熟。若微才起身离去。
在自己的营帐中换上了宫女的衣衫,正准备悄悄出宫,便被入内的紫烟和湘汀拦住。
“娘娘!”湘汀眼中满是忧虑之色,“奴婢知道您在想什么?要去哪儿?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殿下身边不能没有您。您也不能擅自出宫。咱们身处南京旧宫,虽然不比京城,这一双双眼睛盯着,保不准没有消息递到京里。传到皇后那里,怕是又起风波。再说,这宫里的太医们总是有些本事的。一定要出去找他吗?”
“是。宫里的太医也许可以治好殿下的伤。但是也会有万一。而我,不能让这个‘万一’成为现实。所以,我一定要去找他。我信他。”若微言之切切,十分坚定。
“那您也不能出宫,我或是小善子可以去找许大人,我知道许大人的府第。”紫烟插言道。
“我得自己去。”若微有些迟疑。是的,她不能无所顾忌。她可以不在乎,但是她不能殃及他。
“娘娘!”湘汀郑重其事地跪在若微面前,没有再劝一个字,只是冲着她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担忧与制止。
若微微微一滞,紫烟已然跑了出去:“我去。娘娘放心,娘娘要说什么,要问什么,紫烟都知道。”
“紫烟!”若微根本无从阻止,她缓缓地坐在一旁,有些失神儿地盯着湘汀,从湘汀和紫烟如临大敌的神情中让她不由暗暗深省,自己和许彬,在旁人眼中,竟是如此危险吗?
难道他是烈焰,走近他,便会被点燃吗?
病榻上的朱瞻基宁愿饱受伤痛折磨,也不愿借他的妙手来医。
而紫烟和湘汀无端的担忧和紧张,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自己和瞻基还有许彬,早已确定的格局还会有变吗?
第四章 踏歌旧时曲
月上柳梢,愁满天涯。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乡,悲叹有馀哀……”
南京皇宫空地上的营帐内,若微静静地坐在榻上,怀中搂着渐渐睡熟的女儿,眼睛透过微敞的门帘望着那抹清冷的月光,若隐若现的愁思笼在眉宇间,久久难以退去,口中不知不觉就诵出曹植的这首《怨歌行》。
紫烟从许彬那儿回来以后,若微的心便如同放在烈焰上烧烤一样疼痛难挨。
“许大人说,要用新鲜的龙唇草配七叶独活、川地仙鹤草和蓝胡麻粉合煎成汁,以结红籽的仙露叶为引,以此才能治愈太子殿下的咯血之症。”
好奇怪的方子。
若微听了,眉头就再难以展开。
且不说这个方子如此稀僻,并不在寻常的医书药典中出现过,这该如何过得了太医院的那道关?再者若要让朱瞻基能顺利服用,这几味药材都极为罕见,龙唇草和七叶独活都是夏末秋初在高寒的山地才能觅到,药典局或许有存药,但是要新鲜的,这季节也不对,要上哪里去寻呢?
还有那结红籽的仙露叶又该去哪儿找?
若微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才恍惚记得在一本残缺不全的古籍中曾经看到过,这结红籽的仙露叶曾经出现在长江岸边千丈之高的黑枫山,在其高崖上有一株高三四十丈的茶王树,那上面曾经结出了这样的仙露叶。
南京,春日里的南京,这些稀罕的草药能找寻得到吗?
而朱瞻基此时的情形,要不要及时通报给北京呢?
一切,皆如此费思量。
可她连半点儿头绪也没有。
“娘娘!”紫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郡主睡熟了?”
若微应了一声,紫烟便将小郡主从她手里接过来,放在不远处的檀木雕花架子床上,拉好锦被,又放下纱帐,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若微的神色,轻声问道:“娘娘,许大人既然给了方子,咱们让太医院按方抓药也就是了,为何反而愁眉不展的?”
若微对上紫烟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这药,怕是不那么好找。”
若微相信,如果她没猜错,这药材如果好找,那么今日紫烟就不会空手而归,许彬一定会将药材配好让她带回来。
可是,现在?
若微的心猛然抽搐起来:“紫烟,你离开许府的时候,许大人在做什么?有无异常?”
紫烟仿佛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凝眉而视,想了又想:“也没什么,许大人神情平淡,一切如常,只是……”
“只是什么?”若微更感觉到不安。
“只是他身边的丫头都怪怪的,绿腰,还有那个什么叫白纻的,脸拉得老长,如丧考妣。只有羽娘还算镇定,不过,看着我的目光也怪怪的。”紫烟说着,还莫名奇妙地摇了摇头,显得十分疑惑。
果然不出所料,许彬定是亲自为自己去找这些药材了。
这几味药不是长在高山密林深处,便是长在湿地之畔,许彬,这是以身犯险。
难怪他身边那些红颜要担心,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紫烟。
“紫烟。你下去吧。”若微面色虽变,但仍强作镇定之态命紫烟退下,当屋内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
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卸下钗环,改了便捷的男装,拿了朱瞻基的玉牌,悄悄出了宫。因为这几日震灾连连,皇宫中的殿宇也毁损了不少,于是城墙中便有了不少缺口,人心惶惶的,防卫自然也疏忽了,若微轻松的出了宫门,凭着玉牌又得以在御马监牵出一匹脚力极好的骏马。
骑上它,只是一盏茶的光景儿,便到了许彬府上。
不出意料,许彬不在府上,就是羽娘也不在。
原名踏歌后改为白纻的侍女将她请到妙音斋里。
许彬府上的丽人都是绝色,白纻更是其中的翘楚,经年已过,其容颜依旧美艳动人,改变的似乎只有心境。
“白纻姑娘,你家公子去了哪里?”若微开口见山,面色急切。
白纻唇边含笑,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又亲手奉过一杯热茶,面上是一副风淡云清的模样,不急不躁,也不答话。
若微上前拉住白纻的手,目光中尽是忧虑与急色:“好姐姐,快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是不是黑枫山?”
白纻笑了,如同夜莺鸣唱一般动听:“你着急了?是真的为他着急?还是为了你夫君的药引子着急?”
“白纻姐姐!”若微面色微烫,是的,自己的立场究竟该为谁而急?白纻的话里分明有着责怪之意,可是,怪自己什么呢?
“我家公子,为了你的夫君,这两日已经把这南京城附近的山山水水都寻遍了。鸡鸣山、牛首山、栖霞山。整整两日没合眼了。你猜的不错,如今就是去了黑枫山。”白纻的面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只是眼睛冷得有些怕人。
“黑枫山?”若微的心忽地沉了下来,黑枫山在长江边上,峰峦起伏,怪石嶙峋,地势险峻,最重要的是,那是一座荒山,不像栖霞山和牛首山游人如织,还有庙宇香火。黑枫山人迹罕至,常有异兽出现。
若微的脸色变了又变:“多谢姐姐相告。”说完,便转身要走。
“你做什么?要去黑枫山?”白纻拉住了她,眸子中闪烁着质疑,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若微点了点头。
“你?”白纻摇了摇头,淡然一笑,“你终于也会替他担心了?”
若微没有应答。
“是啊,这么久了,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你是该有些回应了。就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更何况是有人心的。他这样呵护着、宠爱着、体贴着你,而你呢?原是一个从来都不曾将心思放在他身上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属于别的男人的女人。他心里有多苦,你根本无从知晓。”白纻从书案边上的一个青花瓷瓶中拿出一个画轴,在案上轻轻展开。
若微目光一扫,微微有些惊诧,画上正是及笈那年如同出水新荷般娇媚的她,手持陶罐捧于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那是……
“那晚,你踏歌而来,你的眼中只有朱瞻基,却不知自己已然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情劫。这幅画是他画的,从此在妙音斋里,在这摇曳的灯烛下,便会是一个俊秀修长又孤寂萧瑟的身影对着这幅画夜夜无眠、黯然神伤。即使经年不见一面,他也会始终追随着你的步子,皇宫、道观,南京、北京,经年不倦。究竟还要让他做什么,你才能对他好一点儿?”白纻终于不再淡定从容了,她目中微闪的晶莹暴露了她的动情,是的,原本她的名字叫踏歌,但是那晚之后,她便再也不能用那两个字了。白纻?多可笑的名字?
“情劫。”谁是谁的情劫。许彬对自己是情根错种,那白纻呢?甚至是秦淮河画舫上的羽娘?其实都是一样。
“白纻姐姐,你可以怪我,恨我。”若微转过身去向门外走去,“我现在去找他。”
“等等!”白纻无端提高了音调,“找他做什么?感谢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他不需要。那样高傲的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对他说谢谢。尤其是你,说了反而会伤了他。如果不能给他全部的爱,就像他对你一样。那么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马上回到你的皇宫,做你的妃子,永远不要再找他,就算你家人死绝了,那也是你的事,不要来烦他。”
若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想对他说感谢的话,我是不能让他为我涉险。”
“不能?”白纻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是那样冷煞,“你从来都不曾真正的静下心来了解过他。你对他提要求,提各种难办的要求。对他而言都不是危险、不是难题,而是一种幸福。虽然不能相守在一处,可是能为你做事,越难,便越有价值,他心底的苦涩便会被一种叫做‘甜蜜’的感觉所替代。他才会有难得的快乐。你究竟懂不懂?”
若微心中满是怅然与酸楚,对于白纻的指责,她无言以对,只说了句“告辞”,便夺门而出。
看着她的背影,白纻唇边含笑,眼中的泪水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绿腰从屋外入内,瞥了一眼放在桌几上的热茶,面色微惊:“白纻,这茶没让她喝?”
是的,许彬走的时候有交代,他猜中若微会来找他,他怕她也会步他的后尘追去寻药,他怎么会允许若微涉险呢?
于是便嘱咐白纻她们,若是若微来了,一定要将她留下,这茶中放了安眠的药粉,只喝上一口,便会睡上几个时辰。
可是,白纻并没有刻意让若微喝。
“公子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为了她甚至连大业都弃而不顾了,这一次,既然是她自己决定的,一切的后果也应该由她自己承担。这些年,公子就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
白纻的话有些飘渺,绿腰拧眉细品,微微思忖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详。”
黑枫山,山如其名。这座位于江边上的荒山势如刀壁、十分陡峭,在夜色中如同张着獠牙的怪兽,阴风阵阵,令人胆寒。
山脚下还有三两户民居,再往上就人迹罕至了。
若微将马儿暂时托给一户人家,那家的大嫂极是和善,劝她莫要上山:“有什么急事,非要大半夜的摸到山上去?这黑灯瞎火的?我们这儿还时常有野猪出没,你一个人,也没有箭弩傍身,实在是太危险了。”
若微坦然相告:“大嫂,这山上可有一株茶王树吗?”
“咦?”大嫂愣了:“怎么这两天都是问这个的?什么茶王树我不知道,可是这山顶上确实有一棵四五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你问的是这个吗?”
若微点了点头:“大嫂,有人向您打听过此树?”
“是呀,日落之前有个后生,跟你一样俊俏,问完以后就上山了。”大嫂细细端详着若微,仿佛想从她面上参透些什么。
“大嫂,我家人得了重病,深夜上山是为了寻一味草药的,药经上说,这味药实在是难得一见,就在山上那棵药王树附近。”若微坦然相告。
“那,要不等我家男人回来,陪你上去看看,偏他去江边捕鱼了,要明天早上才回来。”大嫂实在是个热心肠,若微却等不了,谢了又谢,便孤身上山。
临了,大嫂还是送了她一把自家男人平日里行猎用的砍刀。
行路之初,盘山道虽然凹凸不平毫无规则,但走起来还算没有太费力气。然而没多久,似乎还未到半山腰,便再无大路,只有被数代行猎人踩出来的一条小径,需要手脚并用,攀爬起来颇为费力。
两边是黑漆漆的树影,不远处似乎还能听到一两声动物的嘶鸣。
途中瀑布沟壑纵横,间或会有一丈的大青石横亘在其中,这石头滑得像冰,上行下行,都令人惧怕,另外一边则是看不到底的深渊。
原本应该心惊胆战,可是若微此时心中毫无惧意,山路虽险,却是通往希望的捷径。
这条路,可以看到许彬。
这条路,可以为朱瞻基寻到续命的药草。
生命中有这样两个男人相伴,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她却不知道,此时的许彬并不在黑枫山。
第五章 寂落续前缘
夜色笼罩着山峦,好在有月光和繁星相映,辨识起山中小径毫不费神。那繁茂的大树像挈天的巨伞一般矗立在山顶。远远的,虽然看不真切,但是若微相信,那应该就是茶王树。
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束起的乌发也粘在颈背上,双手早已沾满尘土,此时的自己一定是狼狈极了。
山,从八岁那年和哥哥继宗一起登云门山遇到彭城伯夫人,自己的命运似乎便与山紧紧的联系在一起了。
因为云门山的一面之缘,一旨皇命,她便茫然入宫。幸而与朱瞻基相识、相知,结下青梅之恋。
然后便是十三岁时,与咸宁公主,瞻基和瞻墉一同出游栖霞山,为了追逐娘亲的那方素帕,不小心跌下山去,便遇到了许彬。
白衣飘飘,丰神俊秀,出神入化,来去无踪。
美好得像天空一般明朗,却也十分遥远。
后来,所有跟栖霞山有关的记忆里,便都会出现他的那抹白色身影。
随后,迁至北京,西山遇险,自己和朱瞻基的情爱受到空前的考验;府中的风波接踵而来,又是他暗中化解,一切、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而今,又重回南京,故人依旧在,事事已皆非。依旧是在山上,这一次,见到许彬,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若微思量着,步子却并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两日以来,朱瞻基都不肯让她留宿在他的寝帐之中,就是她去看他,也要通传,要在外面等上好一会儿,然后才能进去。
若微起初不明,有些埋怨,但是很快她便明白了。因为香炉里新加的香料和满屋子摆着新鲜的花草之芬芳,并不能完全遮盖住室内的血腥之气,朱瞻基刻意理好的仪容也难掩他的一脸病态和憔悴。
他,不仅是大明的太子,国家未来的储君。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的夫,她女儿的爹爹。
所以,不管他病体如何,独自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他对她依旧笑颜以对,也依旧轻声细语,极尽温柔。
这样的他,彻底打消了此前皇太孙府诸美争宠风波中盘踞在若微心头久久难去的阴影。
他对于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泪水就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危险也在不经意间悄悄降临。
嚎叫。令人心惊肉跳的野猪的嚎叫并没有让若微真正害怕,直到她眼睁睁的看到林子里闪出的那个黑影时,才意识到,幸运并不是永远伴随着自己。
以前在草原上遇到狼的经历让她立时镇定下来,不动,不轻易的动,也许它就不会袭击自己。可是她想错了,野猪不是狼。这儿也不是草原,最重要的,她的身边没有颜青,没有许彬,是她自己,一个人面对危险。
野猪终于失去耐心,向她扑了过来。
人的潜能也许真的是无穷的,若微几乎是想也未想地举起了那把砍刀,刀正中野猪的头骨,虽然若微用尽了全力,可惜,并不能一刀致命。
野猪嚎叫的声音响彻四方,它的一只前蹄狠狠掐在若微的肩头,撕裂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张开的獠牙恐怖极了,若微在仓皇中又冲着它挥舞了第二刀,这一刀却被它跳着闪过。而且因为用力过猛,若微手上一松,那把刀也脱了手,于是若微只有拼尽全力地向另一侧跑去,被激怒的野猪则在后面紧紧追赶。
若微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那袭白衣也许该出现了吧。
百花巷内,许彬的府上,妙音斋内,许彬匆匆入内。
绿腰与白纻立即迎上,又是打水洁面,又是奉茶更衣,一番收拾之后,许彬从容坐在书案前,将今日药囊中采集回来的草药细细查看,随即交给绿腰:“先存好。”
“是!”绿腰点了点头。
“公子,这药凑齐了?”白纻将室内的灯烛拨亮,有些好奇地问道。
“还差一味,只是这一味,只能看天了。”许彬靠在椅背上,幽幽说道。那是作为药引子的仙露叶,原本就极为罕见,这几日寻遍了南京城附近的山山水水,也没发现半点儿痕迹。即使是曾经见于药经中记载的黑枫山上的茶王树,他也去查看了,是能看到几株仙露叶的根茎,只是都太老了,出现了木化的迹像,难以入药。如今若想得到新鲜的,还须等一场大雨,雨后上山去采,若有长出的新苗才行。
可是,这雨能不能来,便不是他能决定的。所以他才会说,要看天。而朱瞻基的命能不能等到药材凑全,如今是人事已尽,也只能要看天意了。
思绪渐远,目光投向书案边上装画的瓷缸,面色突然变了。
“她可曾来过?”他脱口问道。
“没有。”白纻斩钉截铁地答道。
绿腰站在一旁,目光微闪,只把头低了下去。
“她贵为太子侧妃,怎么会贸然出宫?况且紫烟已将您拟的方子传进去,她自然知道一切您都会为她安排好,她也就放心了。”白纻原本是少言寡语的,但是今儿的话却有些多。
许彬的目光从画轴转到她的脸上,紧盯着她的美目细细凝视,然而目光依旧清澈淡定,他也就放心了。
是的。也许自己的担心本就是多余的,在若微眼中,自己永远是无所不能的,永远是她遇险时的救星,她怎么会担心自己深山寻药会不会遇险呢?
想想刚刚,也真是凶险。
许彬的目光又停在自己的腕部,白纻离他很近,寻着他的目光一望,立时变色:“公子,被什么毒物咬的?”
那腕上已然红肿起来,赫然三两个深深的齿印,渗着血色,而且,紧挨着齿印的地方竟然还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虽然已经混和一些药粉,但还是能看到血肉。
绿腰也惊住了,立即转身去许彬的药匣内翻找。
“没事,已经处理过了。放心,我命长着呢!”许彬面上又恢复了平静,话语中透着调侃之意,却让绿腰和白纻珠泪暗淌。
只是在床上微躺了片刻,便听到外面雷声大作,一阵疾风吹过,暴雨瞬间倾覆。
许彬心中暗笑,看来这朱瞻基的命也长着呢。
只是自己就这一宿就不能睡实了,只待雨一停,便要重新回到黑枫山去寻那仙露叶,正在辗转反侧之际,只听得外面一阵嘈杂。
在绿腰和白纻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个有些陌生的女音,眉头微皱,许彬立即从床上起身,披衣来到外面厅里,正看到立于门外浑身已然被淋湿的紫烟。
“紫烟,你怎么来了?”许彬一双俊目静静地盯着紫烟,面上虽然肃穆毫无表情,却将忧虑与担心悄悄泻了出来。
紫烟扑通一声跪在许彬面前:“许大人,我家娘娘,我们微主子不见了。”
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宛如坚玉的眸子突然寒光微闪,他弯下腰刚要伸手,绿腰与白纻已将紫烟扶了起来。
“何时不见的?”许彬面色微微发白,耀目摄人心魄,恨不得将世间万事洞察于心。
紫烟抽泣着:“原本就有些奇怪,娘娘今儿就寝前也没让我们在帐内服侍,是自己带小郡主睡的。可过了一更天,我听到小郡主在哭,就跑进娘娘的寝帐,这才发现她不见了。而且,之前藏着一件男装也不见了。我不敢吱声,四处寻了寻,殿下的寝帐那边也去探了探口风,都不见人。这才慌了,告诉了湘汀。我们悄悄问了各处的宫门守卫,可都说没见娘娘出宫。后来寻到聚宝门,说是有个小公公拿着殿下的玉牌要了马,早就出宫去了。”
许彬的面色变了又变,一双俊目如月夜寒江:“守卫可说,她朝哪个方向去了?”
“没说。可是奴婢寻思,皇宫十三门中只有聚宝门离这里最近,而且这两日,娘娘心思不定,有好几次要过府来找许大人,所以……”紫烟咽下去后面的话,她知道她的意思许彬应该已然明白了。
许彬侧了一下头,目光转向了绿腰和白纻,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问询,唇边竟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
这笑容有些邪魅的附在他那俊美的面庞上,显得更加飘逸不群,甚至会让人产生错觉,那丝丝笑意里透着杀气和勾魂摄魄的霸气。
白纻的面色苍白得很是有些吓人,绿腰始终低垂的头过早地暴露了她的心事,于是,许彬便全然明白了。
“她来过?”目光如箭,直逼白纻。
白纻索性点头,是的,在他那绝世无匹的俊美容颜面前,在他睥睨天下的轩昂气宇逼迫下,她不能对他撒谎:“她来过,又走了。我们没有留她,此时,她应该在山上。”
白纻的坦然让他稍稍有些意外,转瞬之间他洞悉了一切,一只手轻放在白纻的肩头,附在她耳边,亲昵的举动让人有些意外。
带着几分轻狂,又像在调笑,他在她耳畔低语着:“原本这次为她找到续命的草药之后,我便真的抽身,再也不管了。可是你,你的擅作主张,让我改了主意。从此,海角天涯、庙堂江湖,不离不弃,永不放手。”
“公子!”白纻惊呆了,泪水肆意流淌下来,他竟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在说什么?对自己诉说对孙若微的赤裸裸的情意吗?
终于,她跌坐在地上,呢喃着:“公子,白纻宁愿此时死在您的面前,也不愿听到这样的话。”
紫烟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她不知道这里面错综的关系和其间发生的种种,她只是焦急地催促着许彬:“许大人,天亮之前,一定要找到娘娘,不然,不然宫里,殿下面前,怎么交待呀?若是流言四起,娘娘就再无出路了!”
“好紫烟,放心,我会找到她的。”言犹在耳,人影已然渐远。
第六章 荒野相濡沫
纵马飞驰,如箭如梭,许彬的心中五味俱全,苦涩中却有一丝难得的甜蜜。
她,竟然连夜出宫来到他的府上又匆匆赶往黑枫山。这说明在她的心里,自己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只有在危急时刻才会出现的守护者。她终于能为了自己,也会做出这样有悖世俗的举动,于是,一切都无须再说了。
她,正是值得自己倾心一生的女子。
然而到达山脚下,许彬的心便瞬间灼烧了起来,冒雨骑马行色匆匆一味着急赶路,走在官道上还不觉得怎样,然而进了山,来到山脚下,才发现原本就十分难走的山路已然泥泞一片,再也没有路的影子。
弃马而行凭借上好的轻功,也费了不少力气,才到达山顶。
山顶上,那棵传说中的茶王树傲然矗立,而四下里漆黑一片,不用开口喊人,也不用点亮火把,凭借过人的目力和耳力,他便知道,她不在山顶。
那么,她在哪里?
许彬靠在茶王树两丈来宽的树干上,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他需要理一理思绪。她深夜上山,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是什么?会不会失足跌落山涧呢?她一向就是冒失的,而这座山山势如此险峻,稍有不慎,跌下去也是一种可能……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不会的。
这山是无人看管的荒山,树木繁密,就是故意往下滚,滚不多远也会被树枝挂住,不会直接跌下去,况且一面是悬崖深涧,一面是长江流水,越是凶险,她也该越是当心才是。
那么,还有什么可能?
许彬立即弹了起来,自己第一次上来时遇到的毒蟒?还有隐隐的野兽的叫声?
“若微!”他终于不再淡定了,他奔跑着,展开上好的轻功在山顶沿小路仔细巡视着,“若微,你在哪儿?”
声声呼唤,如同哀鸣。
趁着寂静的夜色,夹杂在依然如注的雨水中,是分外的凄厉。
在距离山顶不远处的一处林子里,他发现了痕迹。是一只受了伤的野猪在地上拼命喘着粗气,看样子已然快不行了。它的头上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虽不至于当场毙命,但是流出的血已淌了好几丈,看起来已过了一两个时辰。草丛中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了看不那么真切,但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还是那样的清晰。
就在离野猪数丈之遥的树下,许彬发现了一只鞋。
是一只宫靴。
上好的料子,细致的做工,最重要的是男人的宫靴,而样子却做的如此的小巧。
“若微!”许彬的声音中充满哭腔,似乎从自己降生到现在,这该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哭,因为害怕,无边的恐惧紧紧包裹着他,让这个从来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子心惊肉跳,惊惶失措。
前所未有的害怕,他不敢想,若是那个笑颜如花、眸如星辰的若微不在了,那么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脑中一片空白,在即将绝望的边缘。一阵细微的声响,把他从绝望中拯救过来。顺着那细小的声音,他发现了距此不远处的一个洞穴。确切的说,那不是洞,只是猎户用来诱捕野猪和豹子等大型兽类的陷阱。
上面用来做掩盖的树枝和草叶已被扯去一大块,借着月光,许彬看到了那个蜷缩在下面的身影。
纵身一跳,便将她牢牢圈在怀里。
紧紧拥着瑟瑟发抖的娇躯,许彬的泪水混合着雨水一起滴落在她的秀发之中。这个女人,对于她究竟是爱还是恨,许彬自己也说不清了,此时,他真的很想把她结结实实地打上一顿,或者干脆点住她的穴道,一生一世也不解开,让她失去行走说话的能力,一动不动如同木偶一般,或者就像那幅伴了他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画一样。
只要她能够老老实实地存在于他的视线之中。只要如此就好,他的要求从来不高。可是现在,竟然会差点儿失去她。许彬的情绪失控了,他痛恨若微,更加痛恨自己,他不能允许这样的疏忽,这样的意外。
因为这样的危险,这样的分离,这样的一切都不在掌控之中的局面,让许彬感到惊恐极了。
可是她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挑战他早已濒临崩溃的底线,满面尘土,却难掩珠辉,美人落难,总是分外让人痛惜,闪着一双美目,略带顽皮之色,她轻轻推开他:“我就知道,你总是舍不得我死。”
“是。”他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片刻之后,他便疯狂了起来。
疯狂的,不带半点儿温存的吻霸道地将她的娇唇封锁起来。双臂紧紧箍着她,不允许她丝毫的抗拒与游离。轻轻叩开她的珠唇,轻启她如贝的牙齿,吸吮着那动人的柔软的嫩舌。唇齿相依,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她,未曾抗拒。
矛盾中,她只是紧紧闭着双眼,微微拧起一双好看的柳眉,忧虑与愁丝笼在面上,微微的轻颤暴露她的情绪。
是渴望,还是畏惧,她不知道。
可是,许彬知道。
于是,一个天长地久的吻之后,他的热情便如潮水般退去了。
依旧是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但是她和他都知道,一切似乎已经结束。爱人间最最美好的缠绵与令人心醉的激情交合,在今晚,或者终此一生,永远都不会发生在她和他之间。
狼狈的美人依偎在他的怀里,像讲故事一样告诉他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在逃避受伤野猪发狂似的追逐下,她慌不择路,一头跌入这圈兽用的陷阱里来,想不到反而因祸得福,躲过一劫。
可是陷阱里又阴又冷,光滑如刀削一般的洞壁,她根本爬不出去,正在以为自己此生无望的时候,天又下起了如注的大雨,雨点滴落在树叶草丛中的声响夹杂着鬼哭狼嚎的兽吼,让她几乎魂飞魄散。
“许彬,你是专为我而生的吗?我常常在想,也许前世你欠了我什么?所以今世才会这样守护着我。这是还债吧?一定是这样吧?”她喃喃低语着,神情中有些迷茫,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惊惶无措的神情让人看了有些不忍。
“你就当是还债好了!”许彬知道,这样她才会安心一些。他微微一声轻叹,两人的纠葛,何尝是他能说清的?刚要拉着她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许彬突然看到她的肩头,虽然夜色很沉,她的衣服又是深蓝色的,但是他还是发现了。
“怎么?”许彬的手刚刚伸过去,若微便躲开了:“没事,就是被猪蹄子抓了一下,看我回去不把它拿来炖汤!”
许彬面色阴沉如同外面的天色,手上稍稍用力,布帛撕裂的声音突然而至,若微还没明白过来,自己的肩背已然裸露在他的面前。
“你……”若微又羞又窘,不是因为男女有别,而是那原本美好的香肩,如今丑陋的像案板上的一块烂肉,血肉模糊,爪痕狰狞。
所以,她哭了,委屈的,羞涩的,还有不知名目的泪水,绵绵不绝地流淌下来,她不想让自己的不美好,不完整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因为在她眼中,他是美好的,完美的,无人可以相比的,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觉得不真实。
许彬紧绷着脸,用随身带着的伤药帮她厚厚的敷上一层,又从内袍中扯下一块还没有被淋湿的布条包住她的左肩,随即像瞪着仇人一样看着她。
“我先送你下山,山下有人家,你要先把湿衣服晒干,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我还得在山上找寻仙露叶。”许彬最终无可奈何地说道。
“我同你一起找。”若微打量着他的神色,虽然他面上看起来极不高兴,但是还不至于让人害怕,于是她开口说道。
结果,许彬忍无可忍,终于绷起脸低吼起来:“不行。你还想以身喂猪吗?”
“那个……”若微自知理亏,“那,找仙露叶危险不危险?现在外面下着雨,天又黑,能找到吗?”
许彬看她神情十分可怜,又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忐忑,心便软了起来:“这仙露叶和千年茶王树是结伴而生的,有茶王树的地方,百步之内必有仙露叶,只是仙露叶成长期较短,必须是雨后的新叶方可入药,如今正值一场大雨,天明之前,应该有新叶长出。你放心吧,只是,这伤口疼得要不要紧?怎的被这畜生抓的如此狠?”
许彬的目光瞥到若微的肩头,一双眸子便染上了雾气,俊眉也紧紧拧在一起,说不出的痛惜之色。
若微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她突然下意识地扑到许彬的怀里,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许彬万分惊讶,他轻抚着怀中的佳人:“疼的要紧吗?可惜没带着止痛丹。”
“我哪也不走,就和你一起找个仙露叶。好吗?”她似乎在乞求,只是乞求的究竟是什么?想要抓住的又是什么?恐怕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傻丫头!你这是何苦?”许彬的声音微微带着轻颤。
第七章 守阙遗恨迁
在洞内燃起一堆篝火,让若微在火边取暖,又在附近洒了些药粉,以避毒蛇毒虫。这才腾空一跃,以脚在洞壁点了两次算是借力,便一跃而出。
“外面雨虽小了些,但还是在下,你在里面好生待着,我找到仙露叶就回来。”许彬的声音渐渐远了。
守着温暖的火,衣衫渐渐干了,自己的心与肩头的伤便一起痛了起来。
为什么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聚守?
欠债?还债?
就算是前世你欠了我的,可是今世你早就还清了。反而是今生,我欠你如此之多,来世我又拿什么还给你?
此时,雨已经停歇,而酸楚的泪水仍然难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堆渐熄,天色渐明。
许彬回来了,不发一语,只是拿了几株草叶,给她看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随即将若微抱起,一同跃出。
此时天色已然渐亮,站在山顶,向山下遥望,可以看到长江一线。水天山色,势欲浮华,百里景色,尽收眼底。南京城郭,历历在目。辽阔江天,令人神弛。
在两人心中,却有千般不舍。
“下了山,又将成为路人。”他说。
她对上他的眼眸:“你知道的,形似路人,心如知己。”
他笑了。
她却凝眉而忧:“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有些怕你。”
“怕?”他糊涂了,为何要用这个字眼。
“因为你太过优秀,在你身上有一切我所向往的东西。所以怕。”她的调子柔柔的,似乎像是梦语,“直到昨天,我才发现。我怕你,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心迟早都会靠近你。我关心瞻基,不能看着他受病痛折磨。可是,我也牵挂你,更不能让你孤身犯险。”
他仿佛明白了,面上渐渐浮起那令世间所有女人都为之颠狂的笑容。是的,她的心声,其实说出来原本多余,他对她的心思早已洞悉得再清楚不过了。没看清自己心的,其实一直就是她自己。
“我不可能牺牲你去成全他,永远不会。”她说。
面上的笑容一点儿一点儿扩大,他的骄傲又重新回到脸上。
“同样,也不会伤害他,来成全你。”她应该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所以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始终坚定不移地注视着他,“我,对于你而言,再喜欢也是不完整、不完美。那么,就守阙吧。也许这样,你我之间这份情,才分外隽永。”
他明显愣住了,目光也从她的脸上转移到山脚下的长江水上。半晌无语,心如煎沸。每次两个人似乎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偏偏就会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拖着向后退去。进一步,退十步。永远在这样的怪圈中兜兜转转,精疲力竭,柔肠寸断,偏又不肯放手。
终是相对无言,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向山下走去,只是走到半途,若微稍稍有些意外,因为许彬用匕首割掉了那只袭击她的野猪的两个前爪。
“做什么?”看着血淋淋的猪手,若微觉得恐怖极了。
“回去做个黄豆猪手汤,最是养颜的。”和煦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只是眼中依旧有些难掩的苦涩。
在山脚下,他们来到寄存马匹的那位大嫂的家,看到两人满面尘垢颇有些狼狈,若微身上又受了伤,大嫂执意把他们让到家中。
洗漱之后,若微又换上大嫂的干净衣服,坐在炕上喝了杯热茶,还被硬留下用早饭,盛情难却,民风实在纯朴良善。若微很想给他们留一些银两,无奈两人都没有带在身上。许彬看到这户人家虽说不上是家徒四壁也十分清简,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若微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了主意,她告诉这家的男人,说山上还有一只被打死的野猪,于是便让许彬领着他又招呼着邻家的男人,几个人拿了扁担和绳子上山去扛猪了。
大嫂笑得合不拢嘴:“这头猪我们三家分一分,除了炖了吃肉,做成腊肉还能吃上一整年呢,真是托你们的福。”
“哪里的话,大嫂是好心人。”若微喝着大嫂递过来的鱼汤,不由有些纳闷,“大嫂,这鱼汤味道如此鲜美,且肉白无刺嫩滑味美,这鱼肉又极为厚重,是昨夜大哥从江中捕来的吗?”
“可不是。这是难得一见的江鳗。”大嫂又给若微添了些,“你身上受了伤,得多吃些好东西补补。你可不知道,这江鳗最是养人,还能治肺痨咳血呢!”
“哦?”若微仿佛不信,“鱼汤还能治咯血之症?”
“是呀。之前我们住在牛头山附近的村子里,后来我们村里有个人从外面经商回来不知怎么的就染上了病瘵,这到好,一传十,十传百,死了不少人。官府就把我们村子给封了,让我们自生自灭。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能逃的就逃,逃不了的染上病,就被扔到江里去自生自灭。结果你猜怎么着?”大嫂叹了口气,“村子里没剩下几个人。最后我也染上了。”
“大嫂?”若微瞪大眼睛,“是劳瘵吗?咳嗽、胸痛、咯血、发热?”
“是呀。眼瞅着活不了,村里人也把我扔到了江里。”大嫂面上悲意渐起,“原本就是死路一条,谁成想呀。就被我们当家的,你大哥,给救了。他家世世代代生在船上、长在船上,捕鱼运货,守着长江吃饭,从蜀地到南京,每年就这么往来飘着。说来也是天赐的缘分,他捡了我,也不知道我得了什么重病,只是看我一个年轻姑娘,人长的也算周正。便每日里给我喝些鳗鱼汤,谁成想,这十天半月之后,我竟好了。病没有了不说,人也白净了,面色也红润了。就这样,就嫁给了他。”
“大嫂,这江鳗真的有这等神奇?”若微面上一派喜色,许彬早就告诉过他,朱瞻基此番受到重创,内伤引发了肺脏受损,就算用药缓解治愈,可是也会留下病根,须要好好调养。食补则更是重要,可许多食材又与他现在所用药材相克,正在发愁,想不到竟然得了这么一个奇方,立时顿感欣喜。
“是啊。我们后来就不依江而活了。这江上虽好,可风浪无情,总是没有这陆上脚踏实地的稳定。所以后来我们才搬到这黑枫山下,靠山可以行猎吃肉,还可以将猎到的猎物拿到城里去卖,并且又算是临着水,隔山岔五的他还去捕些鱼,寻常的鱼拿去卖,可以帮补家用,这江鳗,长的丑,南京城里的人不会收拾,也不认,他就都让我吃了。所以我这身体呀,棒着呢,从来不生病。这不,我们俩一口气儿生了三个娃儿,都好着呢!”大嫂兴致勃勃,说的若微也如拨云见日,心情豁然明朗起来。
半月后。
朱瞻基一大早在南京守备的陪同下,在各处勘察了救灾钱粮发放的情况,又去惠民署慰问了灾民,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宫中。
经过半个月的调理,朱瞻基已然重获健康,宫中也重新收拾了殿阁,虽然空场内的营帐还在,那也只是为了不时之需,人们又重新回到房中起居休息,一切都回归原位。
在静雅轩的小厨房内,若微正在张罗着晚膳,当她端着一盆香飘四溢的鱼汤进入厅里的时候,朱瞻基和馨儿立即苦了脸。
“娘,又喝丑鱼汤呀?”馨儿丢下筷子,爬到朱瞻基怀里蹭来蹭去:“父王好可怜,馨儿好心疼父王。”
“郡主,这鱼汤多香呀!咱们娘娘亲自做的,新鲜的江鳗加上绍兴老酒,嫩葱段、鲜姜片隔水清蒸,是又清淡又滋补!”紫烟一面指挥着宫女们端上饭菜,一面代为解释,哄着小郡主高兴。
“再好喝,也是丑鱼,长得好吓人,馨儿怕,馨儿才不敢吃呢。”馨儿将头埋在朱瞻基怀里,若微见状立即将她拉了下来,塞到湘汀怀里。
“原本也不是做给你吃的。”若微用黄釉高脚钵盛了满满一碗放在朱瞻基面前:“快喝吧。”
朱瞻基看着若微,目光中有些责备之意:“原本就是你的错,馨儿想喝就让她喝一碗,偏为了吓她,带她去看活的鳗鱼,自然是给她吓着了,我看如今都落下病了。”
“还不是你宠着她,人家辛辛苦苦给你做的汤,倒有一多半都进了她的肚子里,亏她还有的怕,要不然真是头疼。你当这江鳗好弄呢?王家大哥为了供你喝这汤,夜夜都要去江上捕鱼,还不是总能遇见的。这一条鱼一丈来长,我要切上十段,早中晚,各蒸一段,也只够三日的。原本只以为是民间的方子,谁成想后来太医院细细查了,说是宋时的《稽神录》里真有记载,必得喝上两三个月,你的身子才算是真正复原。”
“若微,辛苦你了。”朱瞻基拉起若微的手,眸中的情义真挚万分,其实他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药也好,鱼也罢,他照单全收。
因为他知道,若微还在,他必须要好好活着,这样,才能给若微幸福。
让若微幸福,才对的起所有的人。
这像许彬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为若微、甚至是为朱瞻基默默所付出的一切,为的也只是让若微幸福。
这,才是爱的真谛。
在爱的境界上,朱瞻基坦承,他不如许彬。
这个念头形成之后,他便释然了。
真正不再介意了。
那样一个在气度、气势、文治、武功乃至道德、经略等等各方面均超越自己的男人,他倾慕若微,自己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更何况,若微一直在自己身边,这便足够了。
第八章 残夜挽银河
夜色如墨,星光伴月。
南京城金川门外,一位宫妆美人怀抱幼女悄然而立。美人如花宛如一块无瑕的璞玉,脸上是似蜜一般醉人的笑魇,双眸如同一汪春水含情脉脉,不需一语,即可让人沉溺其间流连忘返。
这便是太子嫔孙若微。
在咫尺之外与她相对而视的,正是她的夫君,大明朝皇太子朱瞻基。
此刻,没有锦衣玉冠,也不是金盔银铠的戎装在身。一件淡青色半新的长袍,头发也只用同色的发巾随意一束,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百姓的打扮,然而却丝毫挡不住他的风神俊秀、英气逼人。
温润如玉却又不失阳刚果敢的轩昂气宇,一种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度,在寂静的月夜中,是那样旖旎惑人。
偏偏他的眼中又裹着一丝忧郁和柔情,让人看了竟有些心酸。
“好了,不能再耽搁了!”孙若微轻启朱唇,柳眉微蹙。这半年对于她来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先是随朱瞻基来到南京赈灾遇险,朱瞻基差一点儿濒临生死绝境,身体刚刚复元,如同惊雷一般,又突然得到京中密报,半生谨慎,在太子之位上苦熬了二十多年的洪熙皇帝朱高炽登基不足十个月,竟恶疾而终了。
这突然的病逝,是天道命数,还是人祸?
这背后是否又蕴含着一场惊天之变?
朱瞻基得皇太后张妍密信,片刻未歇,立即悄悄起程,可这一路之上能否太平?
若微心思忧甚,但面上却要刻意装作轻松:“你一路小心!”
此时,除了小心二字,临别之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面上闪过些许的不忍之色,伸手将她和所抱的女娃一同拥入怀里,垂首附在她耳边低语:“若是此番北上奔丧途中真出了什么岔子,你就随许彬隐于山林,万不可强出头再做无用之争。”
“殿下?”她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朱瞻基的话若在平时说来,一定惹她嗔怒大发,可是此时此刻,除了感慨便是心惊,这算什么?临危托孤?心中酸楚难耐,而唇边却努力绽开最美的笑容,明眸微闪语气轻柔透着戏谑之意,“没有什么万一,若微在此恭祝殿下马到功成。”
四目相对,仿佛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少年时期同居太子宫的青梅之恋,佳人长成之后的赐婚风波,北京皇城里皇太孙府中的暗流涌动……他和她,有着太多的回忆与秘密。
朱瞻基眼眸之中精光烁烁,此时的满腔鸿志、归心似箭居然瞬间就被她唇边的一抹温柔牢牢地绊住了。
此时他才能够理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以博美人一笑”的无奈与良苦用心。
终于,他点了点头,在她肩上轻拍两下。
此时仆役打扮的两名青壮男子立即牵马上前,朱瞻基稍稍一顿、低声说了句“千万保重!”随即便翻身上马昂首扬鞭。胯下骏马一声长嘶,疾如闪电,顷刻间便冲了出去。
“请娘娘多保重!”另外两名男子冲着她行礼之后也随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习习的微风轻拂起她的裙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目光中的柔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竟悄然闪过一道戾气。她轻唤一声,城门口立即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小太监伶俐地放下脚凳,扶着她上了车。
“在城里转上两圈,然后走西角门入宫。”她低声吩咐着。
“是!”
太子嫔孙若微靠在车厢里,心里突然感觉有些焦躁不安。她眉头微拧暗暗思忖着,自八岁入宫至今,她与朱瞻基经历的每一次分离竟都是如此令人肝肠寸断。
这一次?
她实在有些不敢往下想。
“娘!”不知何时怀里的小东西醒了,她立即不安分地闹了起来,“娘,父王呢?馨儿要父王抱!”
若微将她抱在膝头,看着她可人的小脸和那双如同黑宝石一般的明眸,唇边带笑柔声细气地哄着:“馨儿乖,父王去救助灾民了。城里前些日子闹地震,好多人家的房子都倒了,好多小弟弟小妹妹现在都无家可归,你父王要去帮他们建房子了,这可是如今最最要紧的事情,所以馨儿要乖乖的。”
小郡主用胖胖如藕的小手支撑着自己的小下巴,转了转眼睛撅起小嘴嘟囔着:“宫里有那么多房子,可以让小弟弟小妹妹们搬进来住,为什么偏让父王去帮他们建房子呀?父王的病还没好利落呢!要是再累坏了,可怎么办呢?”
当真是童言无忌。若微只觉得鼻子酸酸的,一行珠泪忍不住就流淌下来。一只小胖手伸到她脸上轻轻为她抹着眼泪,又探着小脑袋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娘不哭,父王怕是急糊涂了所以才没有想到这个好主意。等明天父王回来了,馨儿去跟父王说,就说馨儿和娘都心疼他,宁可腾出宫里的房子给百姓们住,也不愿意让父王受累。”
若微破涕为笑,紧紧贴着女儿的小脸,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破晓时分,若微以一身皇太子侧妃的礼服,乘四马高车来到水陆码头。下了车便与一位身穿锦袍玉带的俊秀男子携手而行。
身后两名侍女紧紧相随,还有一小队侍卫在旁护送。
码头边上是一艘官船,仆役们正往上面抬着行李。锦袍男子负手而立,目光始终停留在若微的脸上。
“你觉得这样有用吗?”唇边勾起一丝倾城的笑容,而眼中依旧冷如寒潭,同样是英俊又风度卓绝的成年男子,可是他比朱瞻基多了些凌厉与风芒,他就是被若微引为知己的江南才子翰林院修撰许彬。
“也许毫无用处,但是唯有如此,才能心安。”她也笑了,淡然至极的笑容中透着无可奈何。
他点了点头:“不必担心。”
“怎能不担心?”眉间尽是愁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身边只带了颜青和李诚两人,他二人在锦衣卫中武功也属出类拔萃的,可是我真担心在这归途之中会有个什么闪失……”
盯着她的神色,他竟笑了。
“你的笑容有的时候真让人讨厌。”她眼眸闪烁,深深吸了口气,把头扭向一边。
“我说过,不必担心。”他竟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你?”她大惊失色,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能够做出如此越礼之事?
“既然让我假扮太子走水路掩人耳目,总要演得像一些,对吗?难道夫妻离别,抱一下都不行吗?”他在她耳边低语着,仿佛情深绵绵的相公与爱妻离别,竟有些难舍难分之态。
若微半推半拒,无可奈何。
“放心,我已让赵辉在沿途地势险要之处加派了人手,就算汉王真敢妄动,也绝不能危及太子殿下。”他在她背上轻拍两下,又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耳坠子,态度亲昵又有些轻浮。
若微还在怔怔之间,他已然一抖袍袖转身上船。
“爱妃早点儿回去吧!”他丢下一句戏言便进了船舱。
若微稍一迟疑,一个伶俐的小太监自身后回报:“娘娘,都准备好了。那些地方官员得到消息以后怕是会很快赶过来给殿下送行,所以咱们得马上开船了。”
若微点了点头,转身对他又是一番叮嘱:“一定要万分小心,虽然是请许大人假扮的太子殿下,但是这一路上你们也要处处谨慎,力保许大人无恙。”
小太监躬身称是:“难为娘娘想得如此周道。小善子一定竭尽全力。”
“好,你们去吧。”若微此语一出,众侍卫在太监小善子的引领下都上了船。
眼看着官船一点儿一点儿离去,码头上突然热闹起来。
十几顶轿子都停在路边,轿中走出的均是南京城中的地方官员,为首的正是南京城守备李隆,他立即紧走几步冲着若微深深一拜,口称惶恐:“娘娘,太子殿下怎么走得如此突然?臣等得到消息之后立即赶来送行,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
若微浅浅一笑,正色回道:“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于震中抢险时受了伤,所以要早些回京城医治。太子殿下临行前有交待,如今南京城中百废待兴,诸事繁重,更有万千百姓急待安置。太子殿下对在这个时候离开,心中实在是甚为愧疚,所以怎敢有劳诸位大人相送?故特命本妃在此代为致意,多谢诸位大人的好意。”
众人听若微如此一番说辞,立即唏嘘不已,都开始小声叨念起太子殿下的种种仁德之举。
而南京城守备李隆则拱手说道:“太子殿下仁德悲悯,臣等万分崇敬。只是既然是殿下身体不适,那娘娘与郡主理当相伴同返京师才是,怎么此番没有一同前往呢?”
此语正中要害,众人的目光立即齐刷刷地投向若微。
孙若微目光一凛,肃然说道:“太子殿下回京只是疗伤,伤愈之后还是会奉诏居守南京的,所以才命本妃与郡主在此留守。况且城中如今一片废墟,疫病又有抬头之势,本妃也不忍就此离去。”
众人频频点头,称颂之辞一时之间不绝于耳。若微与他们稍作寒喧,即乘车回宫。
回到东宫静雅轩内,贴身侍女湘汀、紫烟立即迎上前来侍候着净手、洁面。换了一身常服,若微便歪倚在矮榻上,以手托腮,静思不语。
大宫女司音从外面入内,神情中有些忐忑:“主子,常德郡主醒了,正吵着要见太子殿下呢。”
若微叹了口气,拿眼看着紫烟似乎是在求助,紫烟随即笑了:“主子放心,奴婢这就过去看看。”
若微点了点头:“快去吧,馨儿这丫头除了太子殿下就最听你的话。你过去好好哄哄,可千万别说走了嘴。这宫里人多口杂要格外小心。”
“奴婢知道轻重。”紫烟应了一句便跟着司音向殿外走去。
湘汀上前奉上香茶:“娘娘,快喝口水吧。从昨儿个夜里到现在一整日滴水未尽,一会儿让膳房做点儿可口的膳食,您多少得吃一点儿。”
若微接过茶盏,一口气儿喝了一个杯干碗净,又把头顺势靠在湘汀怀里,闭上了眼睛。
湘汀伸手帮她理着略显零乱的鬓发,轻声说道:“娘娘如此不放心,倒不如刚刚随许大人的官船北上回京算了。”
“这怎么成?”若微睁开眼睛,“姐姐一向聪慧,怎么会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历害?太子殿下此次,一路之上无异于深入虎穴,我虽不畏死,但是如果与许大人同往,万一有个闪失被生擒了,我们只会连累他。”
若微曾经说过,这两个男人对于她而言,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离了谁都是永远的残缺,她更不会以任何一方去换取对方的安全。可是这一次,她食言了。
是的,这样一个欲盖弥彰的障眼法,也不知能不能发挥作用。如果能,那么许彬的危险则保证了朱瞻基的安全。那,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反之,她也不能安心。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只是因为自己的愁锁双眉,一切心事便被他窥到了。于是,这样一个计划便应运而生,她再次陷入两难的煎熬之境,有苦难言。想想他的笑容,难道这是他所期望的。若微摇了摇头,心底一声轻叹,许彬,在她面前无所不能,然而有时却会流露出难得的孩子气,非要如此,将两个人放在同一危险的天平上,让她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才行吗?
“娘娘,可是……”湘汀看到若微面上忽明忽暗,便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若微偏又追问。
“奴婢是在想,这密报既然能够送达咱们这里,恐怕乐安汉王府自然是也已经得到信了。如果他们真有谋国之心,就算是被我们李代桃僵的障眼法所蒙蔽,扑了空没有拦住太子殿下。那么他们会不会反过来潜入南京……”湘汀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若微猛地直起身,瞪大眼睛望着她:“你是说,难道他会派人潜入南京擒住我和馨儿,以逼瞻基就犯?”
湘汀没有回话,然而目光中的忧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若微摇了摇头:“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若真是到了那一天,纵使玉石俱焚,也不苛且偷生,连累他们。”
他们?湘汀心中一颤。
原来在娘娘的心中,那位许彬许大人,与太子殿下是一般无二的。
第九章 归途迷雾迭
山东乐安汉王府内。
侧妃李秋棠所居的西福殿书房内,李秋棠怀抱琵琶,手指轻抹,曲音缥缈。朱高煦靠在圈椅之中半眯着眼睛,一只手在腿上轻轻拍打着节拍与曲调相和。
忽然,李秋棠手指渐起,曲音骤停。
“怎么不弹了?”朱高煦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李秋棠唇边浮笑,直起身子将琵琶放于书案之后,伸手便推开窗子,于是一阵微乎其微的“咕咕”声便传了进来,她双手合拢放平,一只白鸽竟悄然落在她的手上。
她笑意吟吟,手捧白鸽轻轻抚着它的羽毛,又凑在它耳边低语了几句,好像是在与久别重逢的老友闲话家常。
而坐在一旁的朱高煦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伸手在桌子上重重叩了两下。
“知道了,急什么?”李秋棠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解下缚在鸽子腿上的布条,恭敬异常地递给朱高煦。
朱高煦打开一看,不由眉头深锁。
“王爷,情况如何了?”秋棠上前问道。
朱高煦将手中的布条丢给她。
秋棠美目一扫:“他已经启程了?”
“想不到他居然走水路?应该是归心似箭策马狂奔才是,怎么会突然改走水路呢?”朱高煦背着手在房内慢慢踱步。
“信使不是说了吗?前些日子他在南京抢险时被砸伤了,说是受了内伤,好像还咳了血。自然是受不了车马的颠簸,所以才改走水路的。”李秋棠手执一柄团扇,为朱高煦轻轻摇曳。
“走水路?还是有些想不通,难道是已经对本王有了戒心,怕经过咱们山东境内的时候路上不太平,所以才走水路的?”朱高煦眼中寒光四射,从李秋棠手里夺中扇子用力扇着。
“王爷!”李秋棠神色肃然,“事到如今,不管他走水路还是陆路,我们唯有双管其下奋力一搏,再不可犹豫摇摆了。”
朱高煦目光如鹰直勾勾盯着她,像是要射入她的心房。
“这是您最后的机会了!”她秀眉高挑,凤目中寒光逼人。
朱高煦犹豫再三:“好,咱们就兵分两路。让夜鹰通知隐居在庙岛的那些倭人。就是海上飞过的一只鸟儿也不能给我放过。”
“是!”李秋棠又问,“那陆路呢?”
“陆路?”朱高煦笑了,“那个宝贝呢?养了这么些日子,该她登台了。”
“月奴?”李秋棠似乎一怔,“真的用她吗?王爷不怕她又会是一个权妃吗?”
“她?”朱高煦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目光中是隐隐的杀气,“她是一只狼,不会因为喜欢上一只羊而改去吃草的。”
“哦?”李秋棠仿佛有些不信。
浩瀚的水面上,波澜微起。
夜色中一艘官船高挂风帆疾速前行,船舱内丝竹雅韵,一袭白衣的俊秀男子独自小酌。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爷,添点热茶吧!”是朱瞻基身旁的近侍太监小善子。
“进来”!他语气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善子推门而入,将手中的茶壶、茶盏轻放在桌上,忍不住拿眼睛偷偷瞄着他。心中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位许彬许大人一身皇太子正装在身,举止气度还真是与朱瞻基有几分相似。孙娘娘这个李代桃僵的法子也不知管用不管用,真盼着殿下陆路能走得顺畅些。否则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两边都白忙活了。
“到哪了?”他眼皮微抬,随意一问。
“刚出了南直隶的水域。”小善子照实回答。
他点了点头,心中暗暗算了一下:“两天之后此时,应该路经蓬莱。”
“正是,许大人说的对极了!”小善子连连点头。
他目光一扫,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你一直跟在太子殿下身边?”
“正是,奴才六岁入宫,一直服侍太子殿下!”小善子转了转眼珠儿心中暗想,这位许大人虽然被太子殿下引为至交好友,与太子最为宠爱的太子嫔孙若微也是相交多年,可平日伴驾与太子殿下在书房中里下棋或是闲聊朝政时,常常是少言寡语、难开尊口,今儿不知怎的他竟会突然关心起自己来了,正在疑惑只听他又问道:“你可会泅水?”
“泅水?”小善子摇了摇头,满心疑惑,所以开口问道:“许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他眉头微拧似在筹谋,片刻之后便对小善子低声吩咐了数语。小善子立即面色大变,似信非信连连点头面带惶恐之色迅速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走陆路的朱瞻基与锦衣卫佥事颜青、李诚二人策马狂奔,一路之上人马不歇,很快便进入了临西境内。
“殿下!”李诚与朱瞻基并驾而行,开口说道:“已经跑了整整三日,前面就是临西境内,此处距京城不过五六百里,算算脚程再有两日就到了,咱们就在前边歇歇脚吧。”
朱瞻基稍一沉吟,随即点头应允。
临西是山东与河北接壤之处,东濒卫运河,南邻馆陶,西接内丘县,北衔威县、清河。此处已属北直隶的辖区。
从此处往北,该是一马平川了,可是往往越是如此,越不能大意。
大道边上有一家简陋至极的小客栈,朱瞻基三人就在此处歇脚,颜青将三匹马在院内拴好,李诚则跟在朱瞻基身后进了东边的一间客房。
“殿下,娘娘再三叮嘱过,咱们三人要同宿一室、轮流休息,而且只能吃自带的干粮,不能在外面用膳!”李诚关好房门,将身上背的包裹放在桌上,压低声音对朱瞻基说。
朱瞻基点了点头,心中感慨万分,若微真是心细如发,人虽然没有跟在他身边,可是事事都替他考虑周全了。
“客官,给您送洗脸水来了!”门外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李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佩刀,朱瞻基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把门打开。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双十年华的村野女子,虽是布衣荆钗、鬓发微乱却长得姿容清丽,身材纤细。她提着一桶热水刚要入内,李诚则立即伸手接了过来:“多谢姑娘,我等自己来就是了。”
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笑了:“那敢情好,只是怕被掌柜的看到定会骂奴家偷懒,又要挨罚了。”
李诚眼中闪过一道厉光,盯着她的眼眸细细打量,随即说道:“我兄弟身子不适,已经安置了,怕吵得很,所以就不劳烦姑娘了。”
“哦?”她探头往里面一看,只见朱瞻基头冲里歪椅在炕上,仿佛睡着了一般。“那客官是否要用些夜宵?我们这里虽然简陋,可是平常的酒菜面食也说得过去。客官如果需要,奴家马上让厨子去做。”
“不用了,我们只是住上一晚,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李诚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挡在门口,一只手已经要去关门。
那女子笑了笑:“那好吧,小女名唤月奴,客官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再吩咐,奴家先下去了。”
“有劳了!”李诚看她走远了立即掩好房门。
月奴缓缓走出院子,来到前面一间小屋推门而入。
小屋内烛火幽暗,有四人围坐桌边正在用餐,其中一位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见她进来,抬起眼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去看过了?”
“嗯!”月奴轻声应着。
“是他吗?”他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目光如鹰一般逼视着她。
“不是。”月奴摇了摇头。
“又不是?”他似乎有些不信,两道浓眉紧拧在一起,面色微微有些吓人。
“大哥何须担心,早说了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咱们兄弟还是先乐呵乐呵吧。”另外一个稍显年轻的黑脸壮汉伸手拉过月奴,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一双大手在她身上摸来揉去,满是酒气的嘴凑在她耳边调戏着,又想去亲她的嘴。
“哎呦!”随即响起一声惊呼,那黑脸壮汉立即松开手,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抹,一道长长的血印子。“你这个死丫头,不想活了,居然还带着家伙?”
月奴站直身子,静静站在一旁瞪着他们:“你若是守规矩,我就是带着夺命追魂刀也不会砍在你身上!”
“你想找死?”那黑脸壮汉恼羞成怒,挥起大手照着月奴的脸就抡了过去。
“住手!”中年男子出言相喝,“大事当前,你犯什么浑?”
此语甚是管用,黑脸壮汉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好悻悻罢手。
“月奴。刚刚那个人,真的不是?”中年男子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与月奴咫尺相隔,目光如箭紧盯着她。
“我说了不是,你们如果不信,我也没办法。”月奴玉面紧绷,苍白如纸竟无半点儿血色。
“好了,你先下去吧。”中年男子挥了挥手,月奴转身出了房门。
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细细思忖片刻之后,指着其中一人说道:“去,去看看。”
“是!”
不多时来人回报:“他们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中年男子端起酒杯深饮了一口,“没要吃的东西?也没有沐浴更衣?”
“没有。大哥,这三个人行为举止甚是奇怪。看样子风尘满面该是赶了很远的路,可是到了客栈既不要酒菜也不打水洗澡,只是吃了点儿干粮就熄了灯睡觉。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似乎对马比对人好。当中的一个壮汉亲自给马喂料,喂的是上等的好料,而且放着屋里舒服的床不躺,却独自在外面守着马睡。”
“哦?”中年男子细细品着这话里的意思,面上微微浮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把这个交给月奴。”
“这个?大哥!难道说他们几个就是咱们要等的人?可是……他们如此谨慎,连店里的饭菜都不吃又该怎么下手?”
“哼……不吃饭,难道也不喝水吗?明日一早他们肯定要从店里取水,你只要把此物交给月奴,让她去办就好了。”中年男子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势在必得。
“是!”
“等等,你在边上盯着她。如果她再不老实,就干脆杀了她。”中年男子眼中闪出一道凶悍之光,神色更趋暴戾,让人莫敢不从。
“是!”
五更时分,天刚刚见亮,朱瞻基与李诚等人就起身了。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迎面就看到月奴端着热腾腾的粥饭上前。
“几位客官起得真早,还没用过早饭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盆热粥、两碟小菜、一壶热茶放在桌上。
“这位姑娘,我们自己带有干粮,所以没有要早饭!”李诚颇有些意外。
“月奴知道。几位客官想是身上不方便,所以才如此精打细算。只是出门在外原本就很是辛苦,若是三餐不周,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看你们吃自带的干粮定是渴得很,所以特意盛了些粥来,放心好了,不会跟你们多要一钱儿银子的。”她面上含笑、声音清脆,一席话说出来好似冬去春至,雪融冰释。
李诚就是再也戒备,此时也不好推托。
第十章 离人心上秋
朱瞻基抬眼望去,只见她朴实无华的衣着,单薄纤细的身材,一张瓜子脸上素面朝天,只是那双大眼睛无端的十分引人注目,灵气中带着三分侠义,着实让人有些亲近。于是便微微一笑,双手一揖:“多谢姑娘,如此倒让我们有些过意不去。”
四目相对,她的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略带迷离的笑容,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有些苦涩和幽怨。
朱瞻基仿佛心中暗自抽搐了一下,只觉得她看上去有些眼熟。
正巧颜青从外面走进来:“爷,马已喂好,可以启程了。”
朱瞻基这才缓过神来:“好,咱们也略用些粥饭,随后就走。”
月奴的双目始终没有离开朱瞻基的眼睛,她目光微闪,看了看朱瞻基,又看了看那盆粥,随即走上前去,手热茶壶拿起桌上的茶碗,缓缓倒上一杯热茶,双手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刚要来接,然而她失手一抖,几滴茶水便溅在朱瞻基的身上。
“哎呦,客官莫怪!”她立即从袖中掏出帕子帮朱瞻基擦拭着袍袖。朱瞻基面上颇为尴尬,伸手去挡,偏巧两人的手就碰到了一起。
朱瞻基想要抽手,偏她抓着不放,朱瞻基面色微变,而她却笑意吟吟。
李诚立即轻咳一声,上前说道:“多谢姑娘。这等事情我们自己来就是了。”
“是,月奴越礼了。”月奴面上微红,转身走出房间,又把门轻轻带上。
看着她的背影,朱瞻基却面色沉静,眼神儿阴晴不定,目光掠过李诚又看了看颜青。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整个客栈仍寂静一片。
四个身影推开朱瞻基与李诚等人留宿的房间,只见他们三人都倒在地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去,过去看看!”那个领头的中年男子吩咐着。
于是手下的随从悄悄上前,以手轻拭鼻息。
就在此时,原本在地上睡得死死的三人却突然腾空跃起,一时间刀光剑影,厮杀在一起。这边是刀剑交击银光闪闪将人逼入墙角,那边是掌风如浪翻翻滚滚密不透风遏人咽喉。
朱瞻基静立一旁,脸上毫无表情,只静静地盯着室内纠缠在一起拼死打斗的场面,“扑哧”一声,又一个人倒在李诚剑下,鲜血溅在墙上漾开一朵惑人的花朵。而颜青的铁臂钳着一个黑脸汉子的头狠狠撞在桌角,随即一声惨叫,一股血腥扑面而来。
不多时,另外两人也被拿下,如同困兽一般做着垂死挣扎。
“留个活口。”朱瞻基刚一开口,两名被擒之人已经自绝于面前。李诚伸手捏开一个人的嘴,面色微微有异:“殿下,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平时包在金牙之内,关键时用力咬碎,立即身亡。”
朱瞻基眼中神情冷得怕人,仿佛还带着血色,他紧盯着室内四具尸体,眉头紧锁低问道:“是天策卫?”
“是。”李诚点了点头。
“走,马上离开此地。”朱瞻基抬腿向外走去。李诚与颜青紧随其后,出了院门就看到马前俏生生立着一个姑娘。
“你?”李诚上前以剑相指,“你们是一伙的?”
月奴仿佛充耳不闻,只是一双灵动的美目紧紧盯着朱瞻基,双膝一软跪在他的面前:“殿下是让月奴活,还是让月奴死?”
朱瞻基稍一迟疑便伸手将月奴扶上马背,随即也翻身跃上。
“殿下!”李诚与颜青即使是久经沙场见此情形也不免大感意外刚要开口劝阻只见朱瞻基已然策马扬鞭飞驰而去,也只好立即上马紧紧追赶。
李诚与颜青的心立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殿下一向不为女色所动,今日为何却偏偏大反常态,对于客栈中这个身分不明的女子怎会如此亲近?左思右想,不得究竟。
朱瞻基心中其实也半明半暗,此女早上送粥饭之际,假借为他擦拭身上的茶水在他手心里用手指写了一个“毒”字,以此示警,既蹊跷又隐密。朱瞻基将信将疑,却宁可信其有,于是与李诚、颜青二人佯装中毒倒地,果然引来杀手现形。这些人竟是天策卫,天策卫是皇家卫率,早年因为汉王救驾有功,朱棣曾赏给他一支。那么,这杀手背后的主指之人应是汉王没错。
可是这小小的月奴,为何要临阵倒戈呢?他原本没想明白,后来他突然记起,那明眸的笑容让他记起,她,竟是那一年遭人凄凌却如红梅般傲然绽放在冰天雪地的倔强女子。
她,如何出现在客栈?她,是不是汉王的人,又为何会知道汉王的阴谋?这一切,朱瞻基均不知晓,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她对他应该是无害的。否则根本不用费事,小客栈的局完全可以将他们悉数拿下,不必再生枝节。
所以,他愿意赌这一局。
正如月奴问他的那句“你想让月奴生,还是让月奴死?”
当时的局面,不管她是不是汉王的人,留下她,她唯有死路一条。
可是,带上她?她会不会是汉王所施阴谋毒计中的又一个环节呢?
会是西施之流吗?
“不会。”像是知道朱瞻基心中所想一般,与他共乘一骑的月奴开口了,“所有的人,都把月奴当饵,当箭,当害人的妖精,只有殿下将月奴当人,一生中救过两次,所以,我的命便是殿下的。”
朱瞻基没有应答。
这样的女子,带给他太多的震撼,说不上喜欢,也没有别样的情怀,他只是不想她死,只是这样简单,他想。
一路之上,马蹄声声,飞尘四起。
行至一处岔路,三人勒马驻足。
“殿下,前边大路就进入北直隶境内了。”李诚开口说道。
“小道向西绕行,虽然近些,只是前面深入密林又有溪水相绕,路不好走。而且此处最易有伏兵。”颜青接语。
朱瞻基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月奴,你说咱们该走哪条路?”
月奴先是一笑,随即说道:“他早有安排,如果临西客栈有意外,就会在前面大道上的十里亭秋渡坡处设伏。小路该是没有安排,他说小路难走,殿下自然不会以身涉险的。”
朱瞻基稍一犹豫,手挥马鞭朝着大路方向飞奔而去。
颜青与李诚不禁对视一望,两人心中都满是疑惑。殿下如今行事越发难揣,既然在客栈中这个月奴已为他们冒险示警,帮他们避过一劫。殿下也信了她又将她带在身边,却又为何在此时不听她所劝而仍然要走大路呢?
很快,他们便不得不对朱瞻基敬佩万分了。
走大路不过百里,就看到前方远远的候着一队人马,还有黄龙华盖仪仗相迎。
为首的正是二皇子朱瞻墉。
“皇兄!”朱瞻墉一身孝服迎上前来,与朱瞻基紧紧相拥,“父皇,父皇龙驭归天了……母后命臣弟在此恭候皇兄!”
朱瞻基拍了拍朱瞻墉的背,目光向他身后一扫。所有人立即伏身跪拜:“参见太子殿下!”
朱瞻基回首向南望去,阳光下他俊美的面容中透着凌云之势,气宇轩昂、耀目摄人。只是此时目光中满是期待,更闪过一丝柔情。
南京城皇宫中静雅轩内,若微坐在琴桌前轻轻擦拭着七弦古琴,眸中若水思绪悠悠,不远处书案前是撅着小嘴独自临帖的女儿常德郡主馨儿。
侍女湘汀从外面步入室内,将一碟樱桃放在书案上,轻拂了一下小郡主的发梢,满面和煦地说道:“郡主习字累了吧?吃点儿樱桃,出去玩一会儿吧!”
小郡主拿眼瞄了瞄孙若微,撇了撇嘴,手里依旧紧攥着毛笔,只是身子开始不安分地在椅子上转来转去,还小声哼唧着。
若微见了不由笑道:“去吧,别跟这儿晃我了。”
“谢谢娘!”小郡主立即喜笑颜开端着樱桃跑了出去。
若微抬眼扫着湘汀:“说吧,可是北边有消息了?”
湘汀脸上的笑容立时隐去,“娘娘真是神机妙算。刚刚得来的消息,说是官船行至蓬莱,突然失了火,烧得干干净净,无一人生还。”
“什么?”若微面色突变,手上一抖,偏偏被琴弦划伤,玉指立即涌出点点血色。
“娘娘!”湘汀赶忙上前用帕子包住她的手指,“要不要传太医?”
而若微却恍然不闻,她轻轻推开湘汀站起身向外走去,声音缥缈轻冷:“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娘娘!”湘汀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哭音,她竭力克制着自己,依旧还是没能忍住。
若微一个人走在午后寂静的御花园里,心情说不清是喜是忧。
官船烧了,证明隐于暗处意图对瞻基不利的那伙人真的被她放出的烟雾所扰。这样就会给瞻基赢得些时间,为他能够平安返回京城添了几分胜算。可是……在那官船上面假扮太子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许彬呀!
那样风度卓绝不染凡尘的青年才俊,他,竟这样葬身火海了吗?
还有小善子,还有那些侍卫,都死了吗?
智慧,谋略,不仅仅可以御敌,原来还要以牺牲为前提。
若微眼圈微红,对着微波荡漾的九龙池终于泪落无痕。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她知道,自此之后,她的生命中不再有欢颜。 大明皇妃(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