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亚利桑那:一张巴尔干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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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亚利桑那:一张巴尔干地图?
我离开图森,驾车向北,大致上沿着科罗纳多前往堪萨斯的路径,穿过了一片散布着印第安人保留地的人口稀疏的地形。140万的美国原住民仅占美国人口的0.6%,他们的失业率是37%,有一半生活在不达标准的房屋中,还有超过20%的印第安房屋没有完整的水管装置。就像我见到过的后城市化郊区舱正在塑造着它们自己的命运、越来越远离华盛顿的影响——并且沿着阶级分割线从内部解体,这些受社会问题困扰的印第安保留地也一样:在西南部的沙漠中,我看到了半独立聚居点构成的新中世纪荒野的出现。
我是一个东岸人,有着东岸的感官偏见。在美国东部,城镇之间更短的距离、聚集在一起的山丘、沉重潮湿的空气,以及遮挡了部分前方视线和头上天空的一排排高大树木,都让地形缩小,所以道路的每一次拐弯都会带来一个新的惊喜,带来展开的故事中一个新的篇章。然而在西南部,一切都很远,并且土地裸露着,没有树木的覆盖。这些高原上干燥稀薄的空气拓展了视野和天空,所以一切都一目了然。没有发展中的章节,没有叙事:只是一片涵盖一切的单调,一个商业街小镇接着另一个。
我开车向上时,空气很快变得更冷,然后随着我下降,几分钟后又变暖。西南部的缺树导致了水分的缺少,这连同图森北部、索诺拉沙漠里海拔4000英尺(约1219米)的平地上氧气的减少,让大气层很难保持热度。温度变化是极端的。一整天里,我不断地脱下又穿上我的夹克。在深秋的夜晚,温度计会从21摄氏度下降到冰冻的温度。
不过,这里天空和沙漠的维度看上去很壮观。在7000英尺(2133.6米)的高度上,空气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密度,这解释了猛烈的、好像透过棱镜一般的阳光和死寂暗影的梦幻组合——这是高海拔沙漠的标志,它们给予了所有图景一种单维度、透视画般的品质,不论是赤裸的黄色断崖,还是孤独的加油站。
我喜欢相信,科罗纳多和他的士兵们在向北行进,离开现在的墨西哥、进入有天将会成为美国之核心的地域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壮丽的景观变化:一种始自诺加莱斯和图森之间树形仙人掌柱的雄伟的变化。但历史记录显示的与此相反。甚至在伯纳尔·迪亚兹·德尔·卡斯特罗(Bernal Díaz del Castillo)关于柯特兹远征的记述——这是所有关于西班牙“进入”北美的文字中,最有暗示性的作品——里,也缺少一种感受力,这种缺失被一种粗钝所增强,我们这个时代最自以为是的攀岩新手都会为此感到震惊。阅读迪亚兹和其他西班牙人的作品,你会遇到对一个会计而非坐在扶手椅子里的旅行者更有用的细节——“这里有水,但是那儿没有水;这儿有庄稼,那儿没有;有看上去富足的房屋或者简陋的房屋;有鸟;有可开采的矿物”——但是没有好奇心、内省,甚至惊奇(就像我们体验的那样)。科罗纳多远征的成员加西亚·洛佩斯·德·卡德纳斯(García López de Cardenas)成为第一个见到大峡谷——他在可以说是南部边缘最壮观远望点的格兰德维尤(Grand View)与其相遇——的欧洲人,他对其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在手稿里,卡德纳斯提到了“口渴和饥饿”,以及缺少可以掠夺的印第安定居点,但是并没有大峡谷。历史学家赫伯特·E.博尔顿(Herbert E.Bolton)写道:“他们在寻找金子,而非风景。”
我从南向北穿越的亚利桑那州,它和美国的很多州一样,是一幕关于信仰、法令和非逻辑的戏剧。它能运作,是因为自从第一批美国人到达这里之后,意志坚定、心思巧妙的人们在土地上创造出了持续100多年的事实。由亚利桑那交通部绘制的“官方州地图”让我想起我在波斯尼亚见到过的地图。我会解释。
首先,有用淡橘黄色上色的印第安保留地。亚利桑那东北的那四分之一几乎都是纳瓦霍保留地。延伸进入新墨西哥的纳瓦霍土地,与佛蒙特、马萨诸塞州以及新罕布什尔州加在一起后一样大,是以色列面积的2倍。在这四面蔓延的象限里,是一个用红色虚线勾画出的小一点的霍皮印第安人保留地。而这个霍皮人的方格里,在亚利桑那的东部,是另一大块淡橘黄色,指示出阿帕奇人保留地,大概是罗得岛面积的3倍。再往南一些,从墨西哥边境线向北延伸出来的,是巴巴哥印第安人(Papago Indian)保留地,差不多和阿帕奇人保留地一样大。在这个州的西南部,还有用粗灰蓝线条和红色虚线两者划出的广阔区域。有军事基地,比如巴里·M.戈德华特空军区域(Barry M.Goldwater Air Force Range),它的面积大约是罗得岛的2倍,美国空军定期在这里投弹,把假想的敌人夷为平地。亚利桑那州85号公路是唯一横贯这个区域的道路,民间车辆是不允许离开它的。然后,当然还有亮绿色的国家森林轮廓、像野生生物庇护所之类的粉红色“国家保护区单位”以及灰色的荒野区域。此外,有铁路用地和用黑色线条标记的神秘白色方块,被描述为“维护有限或无维护”的“场地或定居点”。这些领域偶尔相互重叠。50年前,约翰·冈瑟在《美国之内》中写过:“亚利桑那几乎80%都仍然是公共土地,联邦政府拥有这些土地的比例大约是69%,比其他任何州都高。”那些评论仍然有效,如果印第安保留地被算作公共土地的话。
更大的区域地图进一步显示了关于联邦政府的权力及相关性的证据。在19世纪,有效且公平地共享水资源的必要性,使得华盛顿将西南沙漠划分成了相等的小块。这不仅导致了亚利桑那、犹他、科罗拉多和新墨西哥州匀整的矩形形状,也是造成每个州内的郡县方格体系的原因。至于我注意到的互相重叠、巴尔干式的大块区域,只要华盛顿掌控着大陆上的这个部分,并且亚利桑那维持着中产阶级和平表象,它们就能运作正常。如果我在图森南边所见的社会分裂变得更加普遍,同时政府机构变得虚弱,来自墨西哥的越境出现实质性增长,那么今天看起来抽象的虚线,就可能会产生致命的后果,就像我很快会看到的一样。
那是单调得令人震惊的一天:亚利桑那沙漠可以像西奈山或者也门、伊朗、阿富汗以及中国新疆的盐碱地那样激荡人心和一成不变。越过希拉河——一条标记着1854年加德斯登购买之北界的狭窄的水流,那次购买完成了美国大陆48州的地图,我继续向北前往苏珀里尔镇(Town of Superior),那儿是一系列的批量房屋:脏兮兮的白色锯齿就像沿着粉色山坡的坏牙齿,在风中嘎嘎作响。随着我驾车前行,一座高山露出地表,通向另一座,再通向另一座,直至我到达了树型仙人掌都已消失的海拔高度,在这里,它们被平整发光的盐床所替代,打破这景致的只有一间路边的木制小屋,它被刷成金色和棕色,一扇门是坏的。在盐床结束的地方,我遇到了引人注目的绿色草坪、牧场式庄园、乡村俱乐部、购物中心和退休社区。我在穿过一条叫作菲尼克斯的、宽度长达50英里(约80.4公里)的商业街地带的边缘:一片是图森四倍大小的绿洲。虽然盐河(Salt River)为菲尼克斯提供了比索诺拉沙漠中其他地方更多的水,由自动洒水系统维护的大量树木和茂盛草坪显示出,人类恐怕是在这里得寸进尺。
当我觉察到草坪、购物中心和办公园区差不多就是这个绿洲所有的全部之后,我就继续驾车前行了。菲尼克斯以北60英里(约96.6公里)处,道路突然以一系列之字形公路上升。这就是莫戈永环(Mogollon Rim),一个崎岖不平、像陨石坑一样的断崖,它那粉灰色的崖壁和暴露的岩层承载着壮丽、密集且广袤的杉树、松树和山杨树林。莫戈永环标志着科罗拉多高原的南侧边缘,那是一片海拔5000—8000英尺(约1524—1828.8米)的月形平原,被更高的方顶山丘、平顶山和山脉所笼罩。这是一个真正的地理边界。科罗拉多高原覆盖了亚利桑那北部、犹他东南部、科罗拉多西南部和新墨西哥州的西北部。它有着自己的印第安历史和生态系统,画出了“西北高原沙漠”的线条。
在看起来像是红色土罐的上釉表面的路上又行驶了若干小时之后,我发现了微光闪烁的黑方山(Black Mesa)轮廓,它是5000平方英里(约12950平方公里)的砂岩平台,躺在科罗拉多高原之上。在这平顶山的三个南侧尖角上住着霍皮人,在纳瓦霍人的国土之中。霍皮人和纳瓦霍人之间的争斗在外人眼中似乎由来已久,但它仅始于19世纪晚期,是针对现代开发和帝国领土被转为国有——它们让人为边界的绘制,以及对开采水和矿物资源的土地权利的判决变得必要——而做出的反应。霍皮人和纳瓦霍人在外人看来可能很像,都是西北高原的印第安人。然而他们是相互对立的:霍皮人与阿兹特克人有着似有似无的联系,他们住在城市聚居地,或者说“普韦布洛”中;而纳瓦霍人则是北极移民的后裔,更喜欢偏远且人口稀疏的居住点。
这与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有一种模糊的相似,他们在外人眼中也很相像,尽管他们代表着各自的帝国和宗教领域在最北和最南端的延伸,而且,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之间的对抗,就像霍皮人和纳瓦霍人一样,虽然看起来为时已久,也仅仅开始于19世纪晚期,在帝国转化为国家的时候。不论这种对比看起来可能有多么随意,它阐明了一个关键点:随着联邦和州政府的衰落,北美广阔且越来越独立自主的印第安人群岛的再度出现、连同种族意识的复苏——还有随之而来的关于矿产权和赌场特许权的法庭之争——只会在印第安部落之间导致更多的冲突。在政治上和经济上更重要的印第安美国,将很可能是一个分裂的、巴尔干化的印第安美国。
早在公元700年,一个自称“霍皮人”——意指“彬彬有礼”的犹他—阿兹特克语系词语——民族向北迁移到了科罗拉多高原。这些霍皮人,就像其他普韦布洛印第安群体一样,是所谓的阿那萨齐人(Anasazi),或者说编篮子者(因他们黏土烧制的编织篮子而闻名)——他们可能早在公元前1500年就来到了墨西哥西南部——的后裔。霍皮人建造了一系列依附于黑方山三个南部尖角边缘的村庄。这儿有足够的地下水通过可透过的砂岩渗出,形成了可以维持数千人口的泉水:今天居住在平顶山上的8000霍皮人口几乎和12世纪住在这儿的人数一样多。
在我离开高原的红色土地,驶上600英尺(约183米)高的第二霍皮方山(Second Hopi Mesa)时,我看到一个用水泥和煤渣块而不是传统土砖建造的蜂窝结构普韦布洛。这个名称意指“芦苇生长的水边”的尚郭帕维村(Shungopavi),第一眼看去像是科罗纳多的骑兵们所遇到的普韦布洛的丑陋讽刺画。尽管靠在煤渣块平台上的水泥小堡和移动房屋中,向外望着我的脸孔看起来像石刻一样古老,这贫穷看起来却是新近而粗糙的。在一片多石废地上分布开来的尚郭帕维村移动房,与我在附近见到的窝棚——它们有着由旧轮胎支撑的胶合板和瓦楞铁皮屋顶——相比,就是高档房屋了。在很多居所之外,我都看到一辆皮卡,常常老旧生锈、开着引擎盖。这里没有一个花园,甚至没有一片草叶。在凛冽冷酷、毫无特点的沙漠的衬托之下,院子里的旧炉头和洗衣机,甚至啤酒罐、瓶子和生锈的自行车,其轮廓都清晰锐利。泡沫乙烯的饭盒和塑料袋被横吹过地面,又飘过瓦楞铁皮的房顶。我见到的很多霍皮人都超重,肤色很差。
平顶山的边缘——就像是俯瞰科罗拉多高原那一整片暗橙色凹凸表面的半空平台——上,在吼叫的风、咆哮的狗和初冬冰冻一般的温度中,立着几间木质的厕所。我看到一个老人进入了这些摇摇晃晃、没有遮蔽的厕所中的一间,就像他在其他很多寒冷刮风的日子里肯定也做过的一样。
在第二方山上的霍皮文化中心里,我花三美元进入了一个只有一间屋子的博物馆,里面是陶器和老照片,带着用剪切得不整齐的纸张制作的粗糙解释。入口的一个指示牌警告道:“不可拷贝或者做笔记,我们(只)和你分享这些信息。”——这是为获取霍皮历史版权而做的尝试。霍皮人还经营了一家酒店。在我的房间里,我找到了一部名为“霍皮—纳瓦霍土地问题简史”的论著,里面说霍皮和纳瓦霍的冲突“超过了100年”,并且冲突被这两个西南印第安群体在“政治、经济、社会和宗教上的差异进一步刻画”。换句话说,这部论著很直白地说明了这两个族群间的仇恨,因为霍皮人从公元700年开始就在西南部居住,从公元1100年开始就占据了黑方山,而纳瓦霍人仅仅是新来者,在一次据推定始于亚洲、跨过白令海峡、再进入今天的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长期迁移之后,他们再向南迁入了科罗拉多高原,于15世纪中期来到了这里。霍皮人聚居到了城市定居点,白天从这里前往他们的田地耕作,而纳瓦霍人则不断地在高原沙漠上漫游,偷走霍皮人的土地。甚至在西班牙和墨西哥的统治之下,“霍皮人被纳瓦霍人的劫掠所折磨”并且“强烈地控诉”。然后,美国人让事情变得更糟。
在19世纪60年代早期,当严酷的天气和饥饿迫使纳瓦霍人突袭盎格鲁定居点时,美国人进行了反击。到1863年,“基特”·卡森(“Kit” Carson)和他的军队将纳瓦霍人驱赶到了保留地,这让霍皮人认为,纳瓦霍人终于被放到了正确的地方。但是纳瓦霍人挣脱了约束,重新迁回了霍皮人的土地上。美国军队能做的很少:南北战争还没有结束,联邦政府还需要20年才能加强对西南部的掌控。接着就是联邦政府、纳瓦霍人和霍皮人之间一系列惨淡的协议和误解。纳瓦霍保留地的地图变得更大,而霍皮人保留地的地图变得更小,直到霍皮人的领土——曾经比纳瓦霍新来者要大——被纳瓦霍人的领土所包围。现在,霍皮人想要收回土地,而纳瓦霍人已经在那儿住得够久,以至于获得了公地占有权。尽管纳瓦霍人愿意为这片土地支付资金补偿给霍皮人,他们却并不愿意离开那里。这部专著的结尾,是请求到访者写信给美国总统、美国国会和亚利桑那州州长以支持霍皮人。我想,如果联邦政府现在变得和19世纪中期时一样虚弱,会发生什么?杰夫·史密斯的想法——人数更多的纳瓦霍人只不过会杀掉霍皮人——是不着边际的吗?
从这间霍皮人经营的酒店的停车场里,我远望着一片3亿年前形成的干涸贫瘠、没有树木、一层盖一层的岩石沉积。这里的印第安村庄从12世纪开始就已存在:尚郭帕维,还有第三方山西边数公里外的奥赖比(Oraibi),是美国领土上最老的定居点。一些人把尚郭帕维叫作霍皮世界的“梵蒂冈”,因为它位于第二方山——在第一方山和第三方山之间——边缘上的“神圣之圈”的中间。西班牙人在这里遇到了印第安人,这几乎比在普利茅斯岩登陆的英国人早了一个世纪。然而到19世纪中期,西南部仍然构成了美国最后一片未绘入地图的广阔空置领土。亚利桑那直到1912年2月才被承认进入联邦,比新墨西哥晚了一个月,这使他们成为大陆48州中最年轻的成员。但是古老的民族仍然在争夺这片土地。在西南沙漠——它如此古老,又是美国如此新近的一个部分——自然产生了美国不过是一个历史阶段的想法。印第安部落之间的争执只是被暂时搁置,而非相互和解;与此同时,四处蔓延的城市定居点——就像霍霍卡姆人的那样——正在被愈演愈烈的缺水状况所威胁。 美国百年困局与当下危机(套装共10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