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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成为吉卜赛人

　　出发吧，马特·帕沃特低声告诉自己。出发。他坐在福特塞拉卡车里，在自己家的车库，距离洗衣房很近，达西和女孩们正挤在那里。他望着她们，就像望着一幅画。她们在哭。她们向他送来飞吻。

　　他看见女儿们从门口跑开。他看见达西，好像她已经无法承受更多，向他最后一次招手，关上大门。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努力忍住眼中的泪水。他尽力安慰自己，安慰她们，一切都会好起来。如今他怀疑这些话有多少说服力，因为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钥匙转动，点火装置被点燃，马特感到有些年头的卡车引擎开始空转。他的手伸向换挡位，但他无法挂挡。他知道为什么。

　　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正压向他，这种分量如此难以招架，以致他在活了50年后才发现，做对每一件事还不够。至少不能保证永远按计划生活，就像他的父亲、他的岳父、他的叔叔，以及数千个男人，几代人，计算着自己在装配厂度过的日日夜夜，当年数累加至30，就可以退休。他有一个备选方案，学习攀爬公共事业电线杆，以防万一工厂不会重开，虽然他的父亲马弗还在坚持它一定会。但是，备选方案看起来不太妙。

　　这个周日下午，3月7日，马特学习电力分配已经七个月——他挤在一群失业工人当中，围着黑鹰技术学院打转。起初，他感到古怪、尴尬，但渐渐习惯晚餐后拿出课本学习，和十二年级的布里塔妮、九年级的布鲁克、七年级的布里亚一起。四个人都在写作业，有时他还会问布里塔妮几个数学问题。一个好榜样，他认为这是自己为女儿们树立的形象——勤奋工作的榜样，走出逆境的榜样。

　　他的主要指导老师迈克·道布尔迪出生在克林顿——简斯维尔东南部15英里外的一个小镇，家里种植玉米和大豆。高中毕业后，他接过家里的农活，因为他的父亲受伤了。但是，他的农夫生涯并不长久。他进入黑鹰技术学院，学习目前自己教的专业，接着在埃文斯维尔找到一份维修大楼电力线路的工作，距简斯维尔西北部20英里。15年来，他从一名学徒做起，渐渐成为临时线路工人，直到他听说学院需要一名导师，教一批想成为临时线路工人的学生。这个机会相当吸引他。马特入学时，迈克刚教书一年，但他已经预见——这时新学期才开始几周——有些学生会成功，有些学生会放弃，有些学生会不停在两种选择之间艰难挣扎。迈克认为，马特具备成功所需的素质。就像大多数人，马特认为电路学的计算很麻烦。但是，他常和班上其他五个前通用汽车工人交流，其中一个人的计算能力格外突出，直到每个人不再害怕计算。马特给迈克留下的印象是诚实、坦率，一个勤奋的工人，不算开朗，但遇到不懂的问题也会开口提问，如果他先掌握某个知识点，会热心地向他人解释。而且，修建屋顶的经验给了他一些优势。他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临时线路工人，迈克毫不怀疑。

　　但是，迈克·道布尔迪没有留意到的是，马特一边在班上和同伴们研究电路学计算，一边愁眉不展。马特是个有担当的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会拖欠房贷，但事实已经沦落至此。他和达西的生活不算精打细算，通用汽车公司时薪28美元的工作刚好够应付家里的开支。就像许多通用汽车工人，他们每月花270美元露营，卖掉刚买不久的车换更新的车型，甚至偶尔动用401（k）账户支付女孩们的旅行费。即便如此，作为一名通用汽车工人，马特很幸运能够在失业津贴之余领到工会的补充津贴，他的学费、书本、通学的汽油费由联邦政府支付，甚至还得到了攀爬电线杆所需的免费制服。但是，所有费用相加，离时薪28美元依旧十分遥远。现实是，他和达西已经没有太多缓冲余力，工会的补充津贴即将减半，通用汽车的健康保险很快就会中断。

　　马特告诉自己，只需要撑到5月。只要得到技术文凭，他就可以找到一份迈克为了成为教师而放弃的工作。但谣言传来，而且愈传愈盛，当地的公用事业公司——联合能源公司，平均年龄达55岁的临时线路工不会退休，所以不会有新招聘。因此，另一个学习爬电线杆的通用汽车工人告诉马特，通用汽车在印第安纳州的工厂会招人，马特认为他应该多留心这件事。

　　到今天冬天，数百名简斯维尔的通用汽车工人已经成为其他城市的汽车工人。UAW的合同给了他们转岗的机会。近200人在通用汽车堪萨斯城的工厂工作。人数太多，以至于当地人开玩笑说，堪萨斯城已经成了简斯维尔西部的卫星城。近140人在简斯维尔南部、得克萨斯州阿灵顿的工厂工作，那里依旧在生产简斯维尔曾经组装的塔霍SUV。至今，55名工人转岗至简斯维尔东部、印第安纳州的韦恩堡，组装雪佛兰索罗德皮卡。这款卡车十分受欢迎，工厂决定增加一个班次，因此向另外67名简斯维尔的通用汽车工人发出邀请，也包括马特。

　　通用汽车的“吉卜赛人”——人们如此称呼离开简斯维尔的汽车工人，因为即使在1000英里以外的阿灵顿工作，他们也会找一切机会与留在简斯维尔的家人团聚。马特决定，他绝不做吉卜赛人，绝不可能。

　　但是，他和达西也不愿搬家。他们已经就这个话题进行过多次漫长、推心置腹、内容重复的谈话。他们达成了共识。这里距两家人的父母都近，他们怎么可能离开？达西的母亲去世后，她每个月都去父亲那里，用通用汽车的退休金为他缴纳各项费用。女儿们已经加入学校的体育队。马特愿意在餐桌上做功课，有一个毋庸置疑的理由——重新武装自己，找到一份新工作，这样他们就可以留在简斯维尔。

　　然而，这是在还不上房贷之前的事，他的津贴不停被削减，而通用汽车正打算在韦恩堡招人。工厂距简斯维尔四个半小时车程，比阿灵顿或堪萨斯城都近。因此，马特和一群学习爬电线杆的通用汽车工人决定课后留下，询问导师迈克一个棘手又尖锐的问题：如果他们在学校留到毕业，能找到临时线路工的工作？还是不能？

　　迈克首先罗列了学习电力分配知识的诸多好处。但是，他说得越多，越感到应该坦诚面对这些男人，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事实上，他不得不承认，去年黑鹰技术学院的毕业生的就业情况不太理想，而且今年的预期也不乐观。公用事业的确有许多职位空缺，但在威斯康星州南部几乎没有机会。他告诉这些男人，他们或许需要考虑南达科他州、北达科他州、得克萨斯州，或西南部地区。

　　听着这个直言不讳的答案，导师的一句话格外击中马特的大脑：“如果我是你们，有机会拿一份通用汽车工人的薪水，肯定会立刻动身，绝不回头。”

　　马特此刻才意识到，他本打算拒绝的机会可能是他仅剩的机会。他甚至不能称这是一个选择，因为他意识到如果没有韦恩堡的机会，他可能会立刻申请破产，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会提交破产申请。

　　他的脑海中盘旋着各种想法，奇怪的是他找不到应该责怪谁：不是指导员，那个可怜的男人刚说服了他；不是政府，它尽责地为失业者支付学费，为了一份可能永远不会到手的工作；不是通用汽车，公司还在为员工的利益着想，即使它已经破产；更不是达西，她拼命求职，不满足于一周几天陈列霍尔马克贺卡；也不是他自己，因为他每次反思重大问题时，都会反省是否漏掉了某条线索。他是否忽视了某种微小的可能，而这种可能本可以带他离开迷宫？他得出的答案是没有。

　　获得文凭仅剩九周，马特离开了学校。

　　因此现在，24小时内，他即将在一个从没去过，没有任何概念的城市，开始新工作。他想不出多做了什么，也想不出少做了什么。

　　他、达西和女儿们刚吃完周日的午餐。他站在温暖、明亮的厨房，告诉自己这个决定不会太糟。只是五天，周一到周五，他拥抱妻子和女儿时说，他每周都会回来。谁知道呢，也许简斯维尔很快就会出现一些好事，他可以再次找到时薪28美元的工作。

　　现在，他坐在福特塞拉中，手放在中挡位上，是时候离开车库，向南驶往威斯康星州的边界，驶入伊利诺伊州，经过贝尔维迪尔的克莱斯勒工厂——当然，那里不缺人——接着，向东驶往印第安纳州，一路驶向韦恩堡。他会暂住在一个简斯维尔的通用汽车工人的家中。这个工人是另一个在几周前放弃学习爬电线杆的男人，因为马特不知道自己该在哪里落脚。

　　是时候了，但他又在那里坐了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他还在沉思，盯着某件东西，耳边唯一的声音是卡车引擎发出的空转声。马特记得很久之前的一个时刻，那时他比布里亚还年幼。当时家里很缺钱，因为他的父亲在成为员工帮助计划的代表前曾酗酒。他驾驶父亲那辆开始生锈的凯迪拉克在城中乱转，感到它似乎是满街飞驰的新车中唯一一块废铁。他的一个朋友出现在人行道上，他为自己驾驶的凯迪拉克尴尬不已，低下头假装系鞋带，直到朋友走远。

　　事实再清楚不过：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为缺钱而抬不起头。原计划、备用计划，无论什么计划，他至少要做一直以来坚持的那个自己。谁真的想把他推出这个家呢？谁总说他能找到一份工作？他该信守承诺。谁又能理解为了保护家人，他必须离开家人？

　　他抓住方向盘，拨动挡位，塞拉离开车库，驶上了车道。 美国百年困局与当下危机（套装共10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