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美国百年困局与当下危机(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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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旱地之海

  我接下来前往的俄克拉何马狭长地带,让我进一步了解了国际经济是怎样动摇了最隔绝区域的基础。但是,我首先得说说地貌。

  美国中部被划分成了两个地理区域:西部的大平原和东边的大草原。虽然两者或多或少都是平坦的,大平原——从蒙大拿州东部和北达科他州西部向南延伸到新墨西哥州东部和得克萨斯州西部——在这两个区域中是更为干旱的那一个,并且以矮草作为区别特征;东边人口更为密集的大草原(围绕着奥马哈、圣路易斯和莱文沃斯堡)是高秆草的区域。大平原是“西部”,大草原是“中西部”。

  和海洋一样,大平原被暴露在美国最强烈、最稳定的大风之下。也和海洋一样,根据一年中的时间和云层覆盖的程度不同,大平原遭受着的环境情绪的影响。“平原像海洋一样,有各种情绪。”20世纪早期诗人哈姆林·加兰(Hamlin Garland)在《大草原之歌》(Prairie Songs)中写道。冬天,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干枯的野牛草之海召唤出一种不毛行星般的荒凉;然而在夏天的阳光下,燕麦田里明亮的黄绿色晕彩看上去像是高兴得疯了一样。如果你研究大平原的时间足够长,就会看到颜色和地形上巨大的区别。举个例子,就像在俄克拉何马西部那样,如果用丝兰仙人掌和肯塔基须芒草来点缀,成片的野牛草就会获得一种奢华的秋之纹理。大平原并非真正平坦。在这里,平坦很快就变得相对。举例来说,在俄克拉何马西部驾车几天之后,我开始注意到由最小的山坡以及地形上的微小上升和下斜所组成的波浪起伏的海洋,就像是风在湖上的移动。正是这些平原的延伸,让这之外的世界显得偏远。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是外国通信记者,然而在大平原上,我对BBC(英国广播公司)短波服务上能听到的外国新闻失去了兴趣。这就是这片景观的效果:中部大陆上一片名副其实的旱地之海,即使是美国的东部和西部海岸——更不要说欧洲和亚洲了——都显得遥不可及,即使它们越来越近。

  大平原,相比东边的高秆草大草原,更是美国被隔绝的中心,从东西海岸发出的社会和文化震颤——好的和坏的变动皆有——要么逐渐消失了,要么在多年后才以稀释的形式到达。当东岸吸引着来自南部腹地的黑人和来自南欧东欧的意大利人、犹太人以及其他人时,当西岸吸引亚洲人,西南部吸引墨西哥人,伊利诺伊州、艾奥瓦州和南北达科他州东半部的大草原吸引着来自德国和北欧移民时,大平原一直到最近,都主要是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家园。又正是大平原,甚至比大草原更甚,为这个国家提供了一种对广阔而不可侵犯的空间的感知。中西部大草原的很多地方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城市和郊区,但是在大平原上,乡村生活坚持了更久。

  大平原组成了这个国家不可改变的地理事实,直到地下水层在20世纪被发现和利用之前,这里都是“美国大沙漠”的核心。沃尔特·普雷斯科特·韦伯(Walter Prescott Webb)在他1931年的经典调查《大平原》(The Great Plains)中令人印象深刻地论证,比起林肯甚至南北战争本身,是平原的地理击败了奴隶制。

  北方的小农场、自由劳力和南方的奴隶种植园在1812年战争之后都已就位。接下来的问题就变成了哪个体系能够更快地扩张到西部,因为正是西部定居点点燃了南北战争:如果不是要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来安排新的领土,北方和南方也许可以并列存在,不管这有多么困难。尽管西部的大部分区域都对奴隶制开放,韦伯解释道,南部却没有办法占据大平原,因为其基于奴隶制的水密集型的棉花农业经济体系被气候和水资源所限制。在西部,干旱阻止了奴隶经济的前行轨道,就和北方的寒冷天气一样。广阔无水的沙漠空间需要个体的主动性来开发,而不是被迫的、无创造性的劳动力。当大平原阻碍了南方对联邦的主导时,南方从中脱离,而不是加以默认。因为一个虚弱分裂的美国大陆将会很容易地被欧洲权力所主导,林肯知道战争是必需的:一个扩张的工业化规模经济,需要一块有规模的土地。

  地理——我会继续了解到,特别是在我到达太平洋西北时——将会是我们的未来的关键,就像它是我们的过去的关键一样。

  阿马里洛以北几公里处,在沿途去俄克拉何马州的路上,我发现了通往巴德克劳福德(Bud Crawford)和库恩(Coon)牧场的拱状熟铁入口,被长长的带刺铁丝所环绕。这里完全没有确定这些牧场的地标:没有山坡、树木或者小溪的线条。这铁门和铁丝网从一寸高的单色矮草所形成的完全平坦的表面上升起,显得很突兀。怪不得在无树的西部,产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且非法侵入是一项重罪。大平原上的栅栏要么是一种神圣的令状,要么就什么都不是,像无政府的混乱。

  当我跨入俄克拉何马时,我被俄克拉何马第一区警察——缉毒警察——命令靠边停车。他们带有嗅探犬,从头上的棒球帽到小腿肚高的皮靴,一身完全是黑色的。“祝你愉快,再见。”这个女警察在对我的文件感到满意之后对我说道。她的金发从帽子后面伸了出来。俄克拉何马比得克萨斯更穷、更坚毅。就在路障之后,是一幅俄克拉何马狭长地带的宣传地图,它是用胶合板制作的,被裸露的长4英寸(约10厘米)、宽2英寸(约5厘米)的木材支撑到高处,而不是像我在得克萨斯所看到的在黑暗中发光的标准化金属广告牌。

  “无人之地”“中立地带”和“非官方土地”是俄克拉何马人用于称呼他们的狭长地带——差不多170英里(约274公里)长,但只有36英里(约58公里)宽——的名称。这片狭长地带在开始的时候,是南北战争政治的继子。它是西经100度到103度之间、北纬36.30度到37度之间的中立地带,把1845年作为奴隶制州获准进入联邦的得克萨斯,和奴隶制在1850年密苏里妥协条款下受到限制的北部领土(最终将成为科罗拉多东部和堪萨斯西部)分隔开来。这片平坦、拼图形状的领土——一块迎风的、视野让我晕眩的矮草镶板——真的不属于任何人。除了在19世纪80年代半心半意地尝试将其占据,以作为其北部俄克拉何马土地之延伸的切罗基人(Cherokee)之外,甚至印第安人都没有称之为己有。1890年,一项国会法案将无人之地附加给了俄克拉何马区域,这只比俄克拉何马成为最后进入联邦的数州之一早了17年。我发现,俄克拉何马狭长地带是大平原上最荒凉的景色之一。不到9000人居住在盖蒙(Guymon)这个最大的镇子上。在过度耕种的田地被真正的沙尘暴侵袭后,俄克拉何马狭长地带的难民向西迁移,正是他们让20世纪30年代所有来自大平原的移民们有了“俄州农民佬”的称号。这次以及这个世纪早期的狭长地带其他灾难的幸存者们,是真正的“老西部最后的拓荒者”。

  美国54号公路接下来向北延伸的10英里(约16公里)路,提供了超大型中心枢纽式自动洒水系统——直径达数百米的圆形灌溉设备——的全景。由于这些庞大的旋转洒水器制造出的图案,从空中俯瞰,大平原上的大片区域就像是圆圈形成的网络。

  我在古德维尔(Goodwell)停了车,这里是俄克拉何马狭地州立大学。“这是一个极小的学校,我教授欧洲历史和社会学,尽管我并没有正式地接受过这些学科的训练,”副教授山姆·内尔森在小雪茄的烟雾和一墙包括爱德华·吉本的六卷本《罗马帝国衰亡史》在内的书后解释道,“在狭长地带,我们甚至还没有电子邮件,不过几个月之内我们可能就会有了,一旦电话公司安装了设备之后。我有一个姐妹在土耳其的安卡拉,她和全世界的朋友用电邮通信,却不能给我发电子邮件。”

  我提前给内尔森打过电话,以安排见面。他是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们此前还从未见过。53年前在阿马里洛出生的他,最初看上去有一点害羞、孤僻。我只是让他说话,我觉得他不知道他自己实际上有多么有趣。

  “直到20世纪40年代石油到来之前,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很穷。胡克(Hooker,位于往东北20英里的狭长地带中)是沙尘暴的中心,经济状况仅能维持生存。遭受萧条的人中,那些不堪重负的带上东西离开了。在那些留下的人看来,逃亡者是软弱的。因为这恶劣气候和荒野地形,在世界上的这个部位,是没有同情给予那些不能靠自己生存的人的。至于我们读到的那些靠福利生活的未婚母亲和吸毒的青少年,本地有一种态度说:‘去你的,我们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也做到了,为什么你不能?’狭长地带是美国寓言的一个夸张版本。在70年代——我想是在那时——一个女人进入一家本地餐馆,用一支12号口径猎枪杀死了她的丈夫。她甚至都没有被起诉。每个人都知道他该被杀掉。”

  (在整个旅程中,我并没有发现很多对需要特殊帮助的黑人的同情。很显然,反歧视积极措施是和财富、工作和职位的争夺不受政府影响的美国观念背道而驰的。自然,黑人享有平等性的要求被拒绝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以至于反歧视积极措施仅是一种不完美的方法:通过让他们加速进入中产阶级而调解不满、促进社会的稳定。虽然政府也许无力改变像内城分裂那样巨大的社会和经济力量,但那并不意味着它不能缓和这样的痛苦冲击。在整个历史中,通过对转变加以步测,使之永远不要太过沉重而让社会动摇,社会稳定就得以实现。积极措施和这种缓解转变之负担的历史传统很相配,而这个转变就是内城的死亡和一个颇具规模的黑人中产阶级的形成。但是它必须被极度审慎地加以应用,否则的话,它可能会分裂社会,而不是将其联合。)

  “大变化正在到来,”内尔森继续说道,“而且我打赌,这儿70%的人都不是很期待它。盖蒙要么会像大平原上的很多城镇一样死亡,要么就会彻底的改变。”

  内尔森指的是10英里之外,正开始在盖蒙运作的企业大型农场的影响,它很快就会把很多黑人和拉美裔吸引到由其提供的无技术、低工资的工作上来。“我们这里的墨西哥移民,已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了。”的确,养牛行业正摇摇欲坠,这是因为美国的牛肉消耗降低,同时远东和南美的新中产阶级正提供了一个增长的猪肉出口市场。“堪萨斯州花园市的低工资养猪场已经导致了更多的少数族裔、更多的犯罪和艾滋病,以及社会的转变。另一方面,盖蒙地区的经济正陷入困境,没有谁的孩子愿意留在这里,因为零售生意很糟糕,而且直到养猪场到来之前,这儿也没有剩下任何工作职位。要么改变,要么死亡,那就是未来。甚至在狭长地带,世界市场也正在替代美国市场。哎,在少于2000人的小镇博伊西城(Boise City)附近,他们正在种植大豆,以出口到印度和日本。人们甚至养殖鸵鸟以出口。他们在尝试任何东西……

  “自然,水会是一个更糟糕的大问题。但它是一个如此渐进的过程,以至于人们并不承认。水并不会就这么消失,首先会发生的是,它一点一点地变得昂贵。甚至那也会是间接发生的。中轴洒水器已经替代了太过浪费的沟渠灌溉,但这些洒水器要花费如此多的资金,而沟渠灌溉并不需要设备,这就是水的成本如何上升的。洒水器整个夏天都在运作,每天24小时,靠天然气驱动。在冬天,我们把天然气卖给东部。最终,我们也会把天然气用完。当然,我们将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但是它就会导致大规模的转变。

  “我们正处于一场势不可当的社会改革的开始阶段,人们感到害怕。当害怕的时候,他们试图重新给旧的价值体系补充燃料。这就是所有这些福音派教堂的意义所在——回到那‘美好的老时光’去,那时候学校里最糟糕的问题就是孩子们嚼口香糖。当社会处于变动的状态之中时,每件事物都会改变,包括宗教。我们正朝着一种后工业时代式的新型宗教慢慢前进,最终,那可能会和我们现在的崇拜方式没有任何关系。”

  我想起了晚上在这里观看的基督教电视频道。牧师们一个接一个地布道,然后就请求观众打电话给屏幕边缘上显示的免费号码捐款。“上帝对我说话……我和他争论并感到同情……他已经种下了一颗5000美元的种子,现在就由你决定了。我承诺,好事情很快将会在你的生活中发生。”最上镜、内容最有吸引力的牧师,会获得捐款和新的信徒社区。我们正处于长期转变之起点,而且新的通信技术将会微妙地改变宗教,也许还会将其琐碎化,就和政治一样,阿纳海姆的水晶大教堂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还有,就像我后来在前往太平洋西北部的途中于内布拉斯加所了解到的一样,邪教和重新体验1世纪的基督教形式之间,有一条很微妙的分界线:这两者都是由孤独、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对奇迹的信仰所驱动的。很多人在经济上的不确定性,以及不断增加的对电视和电脑的依赖,对宗教有着巨大的影响,特别是在人口稀疏的大平原上。

  第一眼看去时,盖蒙就和印第安保留地一样荒凉:没有树,风很大,有长着矮草的棕褐饼干色院子以及肝色砖块搭成的房子。连同那狭窄的窗户缝,它们让人想起19世纪拓荒者们没有窗子的草皮棚屋。穷人的房子需要上漆了,院子里乱丢着老电器,主街上的门面以便宜的铝制墙板为主。这荒芜感让人难以承受。在这有着沙漠文化之工业残余的粗糙黑白的人造小镇上,我想起了亨利·詹姆斯在《美国游记》(The American Scene)里的评论:在美国,“历史太单薄,去毁坏它是没什么尊严的”,所以贫穷(还有财富)在“虚空中”出现。詹姆斯写道,因此,美国“没有人造的神秘……没有保护综合征(saving complexity)”。

  当然,那是以一种欧洲方式看待这片景观。还有另一种视角。“它不正是如此质朴而原始吗?我爱它。你应该在春天来看它,那时的草是青柠檬色的,而冬季的麦子是纯金色的。秋季真的很壮观:金色的草、绿色的麦子、亮橙色的土,以及大量黄色的玉米。”艺术家和地产经纪人卡罗尔·格莱德(Carol Grider)说道。就在那时,大约12头赫里福食用牛和黑安格斯牛突然跑起来,穿过了她位于盖蒙之外的农场。在这除了风车、洒水器吊车,以及占地2400英亩(约9.7平方公里)、属于卡罗尔和她丈夫的孤独家族农场之外,就是空无一物、平坦无尽的黑土地,这是一幅令人震惊的景象。

  卡罗尔告诉我:“在这里的人仍然是天真无邪的。人们仍然不锁门,每个人都相互认识。没有比走出房屋看日落,或者在深夜叫醒孩子去观看几英里外正在进行中的雷暴更令人激动的事情了。这片景观是连贯的,令人欣慰。商场所在的地方曾经只是尘土,直到20世纪70年代。所以我们对这些商场心存感激。当然,由于海岸农场(Seaboard Farm)的百万头猪,很多将会在接下去的两年里改变。”

  30多岁的卡罗尔身穿时尚的黑色短裙和印第安印花背心。下午时分,在她的客厅里喝茶期间,我让她说话。仅有的声音来自窗边和附近小叶榆里的麻雀和草地鹨。一种安静的平和感降临在了我身上,就像在田地里盯着一张蛛网看的时候一样。

  “是的,不断抱怨养牛产业的衰败,成为一种爱好。全是这些系着大皮带扣、高筒靴和牛仔帽,靠父母吃饭并且说着‘可怜的年老的我’的家伙。曾经有牛直接在盖蒙的街道上行走。但是牧场主们受过教育的儿子们不会回来。我们正朝着企业农场前进:靠杀猪,你每个小时能挣6美元。我们已经有了移动房屋,是来自墨西哥的挣低工资的人的,有一些是黑人……我甚至在盖蒙看到了几个无家可归者,并不是所有的迁入者都能在工厂里找到工作。东岸和西岸的问题,以及一些可能性,终于来到了大平原。1990年,一栋三居室的房子价值8万美元。在1996年,它要15万。但是你应该看看这些猪,那是一种恐怖的情景:一个棚子里有成百上千头,甚至没有空间行走或者移动它们的腿。它们用鼻子向上顶着一个放食物或水的木板,直到它们肥到可以被宰杀。我不是什么动物福利狂,但我向任何人挑战:到这些企业的猪场里看看,看能否不为此感到忧心……

  “你问为什么人们用狭窄的窗缝代替了窗户?不是为了抵挡灰尘,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想象力。这里的女人没有谁在婚后保持自己的姓。狭长地带的人对改变的害怕甚过死亡。但是你可以感受到这种改变的暗流,它就要抓住你了——学校里的黑人越来越多。你知道盖蒙的公立学校体系里已经有75%都是拉美裔了吗?只要等到猪场开始24小时运作,那个百分比就会上升。我们这里没有私立学校,没有逃离的地方。我们都一起经历。我的两个兄弟都是新世纪基督教徒——福音派信徒。也许他们害怕父权制的丧失,我不清楚。你有注意到孩子们的户外玩耍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吗?他们是怎样变胖的?即使他们在室内的时候,他们也不阅读,而是在玩电子游戏。”

  我瞥过卡罗尔的客厅。椅子是粉红色的,墙上的大幅画作充满了亮黄色和亮绿色。透过窗户,外面目之所及全是覆盖尘土的田地。我想到了棕色沙漠中间的一条波斯地毯。任何试图占据一片贫瘠荒野的文化,都有一种游牧的、不稳定的性质,不论它如何巧妙高效地利用土地资源。在大平原上,当下就像是醒来之前一个模糊的梦,很快就要消退了。

  “太谢谢你到这里来了。你的咖啡需要调味——牛奶还是糖?”保罗·西奇(Paul Hitch)问我。我说:“不用了。”他带我进入他位于盖蒙一个小商场后面的杂乱展开的办公室。我注意到一张由马车轮支撑、展示着镀金皮带扣和世纪末小折刀的玻璃桌面,一支19世纪晚期的温切斯特来复枪、一大张郊狼皮毛、被皮带固定在墙上的巨大的长角牛角,以及角落里的一副马鞍、套绳、剑鞘和牛仔帽。“这些都是我祖父的遗物。”

  一头灰色短发、带着飞行员眼镜的西奇,身穿牛仔靴、蓝色牛仔裤和一件蓝色格子衬衣。在他的电脑终端后,是一整架的枪支。西奇是俄克拉何马州得克萨斯郡——它构成了俄克拉何马狭长地带的中部三分之一区域——最富裕的牧场家族的孩子。前一天,卡罗尔已经载我穿过了保罗的17000英亩(约69平方公里)牧场的一部分。牧场工头的房屋比盖蒙的大部分房屋都要大。

  保罗捏出一团嚼烟,将它放入口中,然后把他的家族历史告诉了我。西奇家族是在美国大革命之前从英格兰移民的,定居在马里兰和弗吉尼亚。1800年左右,一些家族成员沿着谢南多厄河谷(Shenandoah Valley)向下,进入了田纳西州东部。在那儿,1875年时20岁的小伙子詹姆斯·克里克·西奇带上家里的10美元储蓄,写下一张悔过的便笺之后,就在黎明时离家了。他向西穿过了田纳西,并且越过了密西西比河。年轻的西奇在密苏里的斯普林菲尔德(Springfield)定居下来,他在一个富裕农场主那里找到了工作。当农场主在1880年左右移居到堪萨斯西南部以参与牧场生意时,西奇也去了,他后来和这个人的女儿结了婚。

  1886年,西奇和妻子搬到了狭长地带。但是在那年的1月,一场暴风雪杀死了这个地区的大部分牛群。动物的尸体排在道路上,死亡的气息在那个春天持续了数周。西奇给500头死牛剥了皮,出售牛皮以弥补损失。第二年,又一场暴风雪来袭,带来了更多的牛群损失。然后来了一场干旱,时断时续一直到19世纪90年代中期。在这些困难之中,有1893年开始的全国大萧条,这持续了三年。然后,还有在100年前居住于无人之地的极度孤独和隔绝。直到1889年,这里甚至没有一间邮局或一间学校。供给物来自125英里(约201公里)外的堪萨斯州道奇城(Dodge City)。尽管位于这个国家的地理中心位置,俄克拉何马是西部最后的边境,19世纪80年代晚期和90年代早期才正式对大量白人定居者开放。无人之地是这个边境上的边境。“这里不曾有人流涌入,”保罗·西奇告诉我,他指的是大量定居者跨过俄克拉何马州的边境线,去立桩标定自己的土地的热潮,“直到20世纪20年代,这里甚至都没有农耕。在1920年之前,这儿只有草和牛。”

  也有个人悲剧。1891年,吉姆·西奇的妻子玛丽·弗朗西斯去世了,留给他需要养育的三个孩子。但是西奇得到了帮助,除了他妻子的家庭,他的兄弟查理已经从田纳西州东部搬来加入他,并且在这里成婚。百年之后的问题在于,这样一个以家族为基础的社区,怎样才能以相同或者不同的形式被重建。保罗用一个故事做了回答。

  “我的一个朋友到路易斯安那州旅行,去查看那里的牛。他回来告诉我,‘保罗,我看到了最没想到的事情。’我的朋友描述了一个有短吻鳄的沼泽,里面长满了高秆草,牛群在那儿进食。在护堤或者说山脊上,是远离危险鳄鱼的小牛。因为有如此多的牛在高秆草里进食,护堤上的每一头母牛都有三头小牛从它身上吸奶。只有你了解牛群,才知道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一头母牛在同一时间,通常只会允许一头小牛吸奶,从不会有三头。但是这些母牛们必须进食,否则它们就不会有足够的牛奶给自己的小牛喝。尽管对于鳄鱼来说母牛太大,不能轻举妄动,但它们的小牛一起下来的话,就会在高秆草里受到攻击。所以母亲们轮流进食,那些在护堤上的母牛给其他所有母牛的小牛喂奶。由于短吻鳄所造成的危险而出现了一种公共秩序——因为新的环境——一种新的社会被创造了出来。”

  保罗将靴子搁到桌子上,把更多的烟草放入嘴里。“在20世纪20年代,这里发生了一次大动乱。如我所说,那时候农耕开始了。雨果顿(Hugoton)油田被发现,还有奥加拉拉地下水层。水层让大规模灌溉得以进行,而天然气提供了发电燃料,以运行灌溉体系。灌溉让养牛产业的重心在40年代从北部的玉米带移动到了南部的大平原。因为我们拥有非工会化的劳动力,我们也成了肉类包装产业的中心。”

  “唔,在90年代,牛肉消费走上了下坡路。在世界市场中,有来自国外的竞争,饮食习惯在改变,牛的妊娠期比鸡要长得多——现在鸡的食用量要比牛多很多——而且母牛要贵很多。水和天然气——你需要它们来灌溉草地——在慢慢被耗尽。在媒体上,牛肉成了替罪羊,因为那些关于高胆固醇等东西的故事。肉类市场90%在国内:这不是未来。养牛已经失去了地位。猪肉已经成为重点,它是世界上消费最多的肉类,而且肯定有出口潜力。在太平洋对岸,数百万以大米为主食的人正在成为猪肉食用者。那些圆形洒水器田地的角落已经在被猪棚填满。通过养猪,盖蒙的规模可以翻番。

  “曾经,我们看上去相当破败,主街上门面空空,直到1993年海岸农场在这里开设了它们的工厂。它们仍然没有全力运行。1400个主要是低工资的工人将到这里定居,连同他们的家人。这将是人们需要咽下的大幅改变,但也会有增长的痛苦:故意破坏、帮派等。去年,我们有了第一个拖车房屋公园。有一间新的学校正在建设中。盖蒙有着友好的声誉,但是现在,我们将第一次拥有大量不是白人的家伙。我们将会发现我们真正是怎样的人。除了我们自己之外,不会有救世主。人们可能会想:‘上帝啊,请再给我们一次石油带来的繁荣吧(就像80年代的一样),我们承诺这次不会乱搞。’该死的,我们这里不会有IBM(国际商业机器公司)搬迁来,给每个人带来年薪85000美元的工作的可能性。海岸猪场是我们能得到的所有。”

  “鸵鸟呢?我看到有一些在路边。它们是一种新事物吗?”我问。

  “哦,现在每个人都在试验新的挣钱方式。鸵鸟一定是场庞氏骗局——你饲养它们,以卖给另外的人,他们再以更高的价格出售给其他人……

  “这片土地正在动荡之中。在美国发生的每件事情,都在更加缩短的时间内于俄克拉何马发生了。要记得,直到19世纪90年代,这片土地上甚至都还没有牛仔和农场主定居。现在,世界经济动荡全部同时到来:黑人、亚洲人、拉美人,以及大城市的问题。我们将不得不学习共同生活。我的妻子已经开办了一间无家可归者的庇护所,因为我们将会有无家可归的人。为什么要等到它发生呢?”

  几个街区之外,我在有着自然艺术家和狭地州立大学棒球教练等身份的布莱恩·特斯特的家里留了下来。“人们对来到这里的墨西哥非法侵入者感到厌倦了,但是白人不会做很多墨西哥人愿意做的工作,而且当墨西哥人在这里买东西的时候,他们的钱和任何其他人的一样有价值。我对盖蒙将如何对待越南人和老挝人感到好奇,他们将来猪肉加工厂工作。我记得俄克拉何马西南州立大学的越南人。白天,他们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晚上,他们是你的侍应生,为你用晚餐而服务。这里的家伙们从来不曾需要与在职业道德上更积极的非白人竞争。这将会很有趣……”

  我想到了16世纪中期平原上的革命,当时科罗纳多的军队将马匹介绍给了印第安人,释放出了科曼奇人、夏延人以及其他族群们的生存天赋,而之前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拥有这些天赋。世界贸易所导致的距离压缩和大规模人群移动,是否会对大平原上现有的居民带来相似的影响?在盖蒙,我意识到隔绝正在变成一个过时的词语。隔绝暗示着美国在“一战”之后从国际事务中的退出,这让德国和日本的法西斯主义得以扩展。但是,世界贸易和通信革命已经让经济和政治撤退成为不可能。与图森、洛杉矶、奥马哈以及圣路易斯这些地方一样,狭长地带的议题在于当美国与世界上其他地区相融合的时候,它的身份为何。

  在离开盖蒙之前,我来到一家沃尔玛超市。我走过了以最新的笔记本电脑和音响系统为卖点的电子产品区域,走过了运动产品、玩具、园艺供应等区域。看上去全都很熟悉。我在奥马哈西边和圣路易斯西边的商场里见过同样在打折出售的商品,价格也差不多。盖蒙主街上的传统商店永远都不可能提供这样的便宜货。连锁店的一个好处就是它们的一致性影响:比如,俄克拉何马的盖蒙正和属于精英的堪萨斯州约翰郡经历着同样的产品革命。但考虑到亚洲和欧洲的连锁店也提供同样的产品,这会让我们更像是同一个国家吗?

  从盖蒙到俄克拉何马州博伊西城的平坦道路很有误导性,我的汽车已经爬升了1000英尺(约305米)。这里的影子更深,建筑看上去像是从一些没有树木、灰尘飞扬的街道上剪切下的孤独的图形。近期一次霜冻已经让须芒草变红了。

  我打了电话给吉姆·罗斯贝里,《博伊西城市新闻》的老板和编辑。吉姆相当于是俄克拉何马狭长地带的阿拉伯或者其他国外区域专家。与其他专家一样,吉姆和美国的很多小镇报纸编辑在报道的区域上更倾向于本土一些。吉姆的书桌在一间办公用品店里,报纸印刷机在他身后的一间昏暗、布满灰尘的房间中。“几年前,这家报纸被出售。我的妻子和我真的被吸引了。我来自得克萨斯,我们那时正住在盖蒙。盖蒙人会说关于博伊西城的坏话,关于那里如何有奇怪的教堂,有约翰·伯奇(John Birch)据点,还有武装的游击队。但是一年后,我们还是买下了这家报纸。我们认为,如果我们现在不做这件事,我们永远都不会拥有任何东西,将会一直为别人工作。哎,他妈的,你知道吗——我指所有那些流言——在某种程度上是真的。这儿有真正持有极端哲学的人,对谁在华盛顿运作政府有着荒唐且高度复杂理论的人。但即使是最疯狂的人,也总是会在紧急情况下帮助你,不论他们有多么憎恶你在报纸里写的社论。”

  “《城市新闻》的发行量是多少?”

  “1800份。”

  “那比博伊西城的人口还要多一些?”

  “我知道。我们有很多沙尘暴时期的订阅者,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离开了这个区域前往加州,但是他们想要和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保持联系。他们老了,正先后离世。而且你知道,他们在加州过得特别好。坚持留在这里的人不喜欢承认那一点,它和传奇故事是相反的。”

  “当他们都死去之后,你会怎么呢?”

  “我真的不知道。这里的人口在减少。我们所从事的全部是农业,而农业正在改变。搞持仓补助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家族农场在消亡,孩子们在长大和搬出。未来可以是企业农场和大平原主题公园的组合,连带移民工人的棚屋,而不是小家庭被一丛榆树围绕的传统白人的框架木屋——那些榆树需要几十年才能长成。城镇会衰亡;为了游客和环保主义者,野牛群将会被再度引入;主题公园公司会付钱给企业农场,让他们为了野牛而重新引入本地草种。圣塔菲径就在这附近经过,对那种事物的怀旧感正在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我问他有多喜欢住在这里。

  “我来自有一些树的得克萨斯区域。那是我最想念的东西。踏入茫茫荒野并且意识到‘哦,他妈的,就我一个人’是令人绝望的……这里仍然是无人之地。俄克拉何马并不在这儿,它在后面那边,在盖蒙。俄克拉何马州检查员(检查税收、环境等)很少到西边这么远的地方来。他们憎恶到这里来,而我们憎恶他们的到来。”

  吉姆和他的妻子要请我到一家墨西哥餐厅用餐,在那里,吉姆给了我一本当地出版的书籍,《郡里没有信号灯》(Not a Stoplight in the County)。在书中我读到:

  ● 正如书名所指,在锡马龙郡,一处交通信号灯都没有。

  ● 对于博伊西城是从何处得到这个名字的,它全无头绪。

  ● 博伊西城成名的原因在于,“二战”期间它被误投了炸弹。1943年7月5日晚上,一架来自附近达尔哈特空军基地的向西飞行的B17轰炸机,将6枚训练炸弹投向了熟睡中的小镇。这些主要由沙子组成的“炸弹”,撕裂了几处建筑的房顶,但没有导致受伤。在这次袭击之后,据说这座城市可以使用一些探照灯和对空枪支。

  吉姆警告我,博伊西城以西40公里,靠近新墨西哥州边境线的肯顿(Kenton),还要更加偏远。

  在我的后视镜里,博伊西即刻就消失了。硬实的沙土凹陷——已经存留100多年的马车车轮压痕——指示出圣塔菲径的“锡马龙捷径”,通过把无人之地朝着圣塔菲直接连入新墨西哥州,它让从堪萨斯到密苏里的旅程得以节省数天。在继续行驶了一刻钟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到达了“旱地大海”的一条“海岸线”。悬崖在道路的两侧出现,易碎的亮橙色砂岩被刺柏灌木点缀着,绿松石色的湖泊填补了下陷的地方。然后,我看到了矮松树。我已经离开了大平原,回到了落基山脉的区域,包括金雕在内的很多鸟类居住在这个区域的东侧,或者说在它们生活范围的最西边。

  我驶入肯顿停车,在那里看到了一些宣告“耶稣是主”的标志。然而又一次,对明显事物的宣称显示出了信徒们的不安全感。在百货店里,一个有胡子、穿背带裤的男人迎接了我。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艾伦·格里格斯。一个深色皮肤的年轻人正在观看电视足球赛。“这是我儿子,”艾伦说,“他是在沙特阿拉伯长大的,着迷于足球。”艾伦解释说,在几年前买下这家商店之前,他曾是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Arabian American Oil Company)的工程师。我告诉艾伦我曾是中东的记者,我们开始了一场对中东政治的讨论。然后我问他关于肯顿的事。

  “这里是我们美国的鸟类和恐龙之都,”他说,“看起来,这是这片大陆上唯一在史前时期是旱地的区域,所以才有恐龙。哦对了,在夏天,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观鸟者、寻龙人,以及欧洲游客——主要是法国人,他们非常有冒险精神。现在,我们肯顿的人口是45人,这包括了作家、艺术家和一个摄影师,以及四座福音派教堂。信教人士在周日从各地前来。我们属于山地时区,不是俄克拉何马其他区域的中部时区。”

  “但是根据地图,要到跨入新墨西哥之后,山地时区才会开始。”我说。

  “忘了地图吧。肯顿用的就是山地时间。”

  我注意到柜台旁的一架宣传册,它们为新墨西哥和科罗拉多的山区旅游景点打广告。“没有什么关于俄克拉何马的。”我评论道。“去他的,”他回答说,“俄克拉何马和大平原在后面那边,在博伊西城。狭长地带是俄克拉何马的继子,而我们是狭长地带的继子。”我向艾伦问及我看到的一些被烧掉的房屋地基。“在19世纪90年代曾经有成百上千人住在这里,有沙龙、无上衣酒吧——唔,也许没有无上衣酒吧。你看到了一些废墟,但是给我们一些时间,如果有多几个作家或者艺术家在这里定居,我们就可能发展成为一个小圣塔菲或者陶斯。我们需要有趣的工程师。土地很便宜,景色优美,而且你可以通过电脑和任何地方相联系。你还需要什么呢?”

  艾伦推开纱门送我离开。“风啊,你好!”他喊道。我挥手和他道别。

  我向北驶入堪萨斯,然后朝东北穿越了全州,回到了莱文沃斯堡。在尤利西斯镇之外、堪萨斯西部尘土飞扬的沙漠中,我到达了一片绿洲——一个三面被加油站围绕的餐厅。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下,墨西哥劳工挤满了售货摊。从尤利西斯出发,我继续朝东北前行,在绿树成排的阿肯色河岸上,到达了圣塔菲径的另一个地标。在圣塔菲径通行的早期,这条河曾是美国和墨西哥之间的国际边境,直到得克萨斯区域(它延伸进入了堪萨斯西南部)从墨西哥脱离,成为孤星共和国。指示牌标示着“墨西哥浸礼会教堂”,显示出这远在北方的墨西哥文化正在被盎格鲁宗教的影响改变。

  到达花园城时已是黄昏了,我入住了小麦地西部最佳酒店。在大厅里,我注意到一张杜鲁门·卡波特站在酒店前的黑白照片,他的头朝一侧倾斜,脸上是他经典的顽童式笑容。卡波特曾说,在为《冷血》(In Cold Blood)——他1965年关于附近霍尔科姆(Holcomb)的一场著名谋杀案的纪实小说——做调查的时候,他住在“堪萨斯西部迎风平原上的可怕的汽车旅馆中”。唔,我则拥有一个舒适的房间,在街对面的餐厅里享用了很棒的牛排,还遇到一个友好的、为当地国家公共电台兼职工作的酒店接待生,其梦想是成为《深思熟虑》(All Things Considered)节目的记者。我怀疑,卡波特所说的“可怕”,仅仅是指没有建筑学历史、以呜咽的风声为背景的单层建筑那轮廓明晰的孤独。

  堪萨斯州的花园城代表着俄克拉何马州的盖蒙的未来。20世纪70年代晚期,一家养猪工厂开设在了花园城,引来了越南的“船人”和墨西哥的移民。拥有18000位居民、现在的规模是盖蒙两倍的花园城,种族多元且受到犯罪的困扰——这些是动态变革的指示。堪萨斯州肥沃的土地和相对单一的地形,最终磨掉了新英格兰废奴主义者、南方奴隶和多种白人移民团体之间的区别。现在,界线正再次被拉伸,以把非白种人包括进来。花园城有2500个越南人,墨西哥社区还要更大。下面是一个故事。

  阮光是花园城专业干洗店的店主。在晚上,他用笔记本电脑为不懂英文的越南人和墨西哥人办理联邦退税。我在一家连锁餐厅里和他见面吃早饭。在这片人们着装随便的美国地区,他穿一件条纹衬衫,系着领带,手臂下夹着一份报纸。

  阮光1959年在越南南部出生,是一个商人的儿子。1975年,西贡(现胡志明市)被攻陷之后,他和其他数百人坐一条快散架的渔船逃了出去。他们食物和水都极少,在公海上漂浮了三天,然后一条美国轮船救了他们。阮光和其他人被送到了泰国的一个难民营里。1981年,在数年的延迟之后,他来到了加州奥克兰,然后飞往了堪萨斯州的威奇托,那里有一个他认识的越南家庭。很快,他了解到花园城的新养猪场将会有工作提供。“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再也没有离开。”

  “我是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他是我在威奇托遇到的另一个越南人。我那时年轻,又瘦又矮。我是最早来到这里的越南人之一。工厂里的人不愿雇佣我,他们说我太小,没法整天用刀劈砍猪肉。我的朋友和我睡在我们拥有的一辆老车里,我们没钱租房。在1981到1982年的整个冬天,我们都睡在车里,车停在公路上和公园里。我们每隔几天就回到工厂,乞求工作。最终,有一个领班可怜我们。我开始夜间在猪场工作,并且立即注册了白天的学校。我在越南学过电子工程,但是我不能在这里继续做,我必须学习正确的英语。

  “我省钱以保证妹妹来这里,而且我一直学习,试过长时间不睡觉。我和其他一些越南人一起开了一家餐厅,在辞掉养猪场工作后,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但是这家餐厅并没有真正成功。所以我阅读了修车手册,在1985年开了一家修车店。1987年,我卖掉了修车店的股份,买下了彩虹干洗店,然后又买下了专业干洗店。在成为美国公民之后,我学习了美国税收体系,开始为其他越南人报税。1991年,我和一个越南人结了婚,我的妻子和我是在一家保龄馆认识的。

  “我的年轻时代全是工作、挣扎、寒冷、炎热和孤独,伴随着一门陌生的语言。在这个国家,如果你不努力工作,要么被淹没,要么原地不动,后者也同样糟糕。你必须一直计算,以走到前面。你知道,我每个月必须为健康保险支付250美元,还要支付房屋贷款。我有四个孩子,两个在启智项目(Head Start Program)中。不过,如果我不是不得不睡觉,我可以赚更多的钱。”他笑道。

  “我正在考虑买一家酒品店。在这里,你必须走在前面。我把彩虹干洗店卖给了我的妹夫,现在只有专业干洗店了,但那不够。现在我学习西班牙语,所以能更好地和我的墨西哥顾客打交道。我认为,我们越南人和墨西哥人之间有着相当好的关系。这儿的黑人很少,因为很难在花园城靠福利生活。”(我让阮光继续说了下去,没有反驳他,但也许我应该那样做。他若知道华盛顿特区的很多西非移民晚上开出租、白天上学的话——他们的故事和他的没有很大的区别——可能会感到吃惊。然而这种陈述显示出,移民们是怎样不仅学到本地人的属性,还学到他们的偏见的。)

  “你可以在这个国家做任何事情!我在早上醒来,决定想要开一家汽车修理店,然后我就这么做了。在美国,没有限制。你以自己的主动或者沉沦而工作,这很好。”阮光又一次笑了。

  从花园城出来,我开车55英里(约89公里)向东前往道奇城。1872年,道奇城成为圣塔菲铁路的西部终点,然后又变成了把野牛皮和牲畜向东运送的中心所在。到1875年,大部分运牛路径都通向这里的铁路终点,让道奇城成为一个由野牛猎人、牛仔、军人、铁路帮派、皮毛猎人、妓女、暴徒和赌徒们所组成的临时人口会合点。在1876年到1884年,1000万头牛从镇上通过。在有着矫揉造作的靴山墓园和蜡制品博物馆的重建历史区域正对面,树立着一个建筑群,它由铁路轨道、牛饲育场和墨西哥以及东南亚移民们运营的肉类包装工厂所组成。它是丑陋的,但又是真实的:这可能是19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道奇城显现在当时旅客面前的样子。

  在汉堡王,我听到的西班牙语和英语一样多。我在那儿买了一份周日的《威奇托鹰》,其封面主要是介绍一篇关于堪萨斯州的老挝移民帮派暴力的调查报道。我在道奇城的汽车旅馆房间内有三道锁,还有一个提醒我小心被闯入的指示牌。由于星期日蓝法——这是无根的荒漠文化的遗迹,该法使出格行为受到严格的宗教性反击——餐厅不在周日晚上提供酒类,这是在躲避意识形态的资本主义文化下唯一可行的信仰体系。在距离我那像是卡车停车处的汽车旅馆2英里(约3.2公里)的地方,我看到一家乡村俱乐部旁蜿蜒的郊区街道,这里有着大片的草坪,没有人行道,新型号的外国轿车代替了皮卡。除了几个身穿昂贵运动装的慢跑者之外,这些街道是空荡荡的。在这里,道奇城看上去像是奥马哈西部或者圣路易斯西部的小尺寸版本。阮光和其他像他一样的人很可能朝着这里进发。

  在更东边,我经过了数量越来越多的绿树成排的溪流。等我到达大本德(Great Bend)时,矮矮的棕色野牛草让位给了在风中摇摆的高秆草。堪萨斯市如同一大张厚板,从西向东逐渐向下倾斜,但正是在道奇城和大本德之间靠近该州中心的地方,较低的海拔到达了临界值,让帮助勾勒出西部线条的无边际的明澈空气开始消散。大本德位于阿肯色河的“大湾”上,阿肯色河以前曾是一条危险的湍急河流,可说是除密苏里河之外最大的东西走向的内陆河流:它有1450英里(约2334公里)长,在科罗拉多落基山脉上升,然后流入密西西比河。科罗纳多和他选出的30人——他们已经走过了从墨西哥开始的全部路程以寻找金子——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涉水。现在,由于几十年的灌溉、水坝和其他分流,它被缩减成了小溪。“在这里,我指给你看。”一个半退休的律师雷·“吉格斯”·舒尔茨告诉我,他开始在一本书中快速地翻页。

  “你将它称作阿—堪—萨。”我提到。

  “也许我就是一个有爱州心的堪萨斯人,也许是因为词语改变了。在我长大的时候,把某个人称作黑鬼是没什么问题的;然后,你必须要叫他黑人了;现在我听说要叫作非裔美国人。没人知道50年后他们将叫他什么。嘿,你知道水牛草可以被淹在水中21天不死吗?哎,我还在找这张我想给你看的图片。”

  “舒尔茨先生,你是来自大本德的吗?”

  “不是的,我来自南边15公里外的地方。但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来这里买东西。我现在85岁了。我的祖父在盖茨堡之役中参战,他的故事从来都不是以‘从前……’开始的,而是以‘我们正在撤退中……’开始的。唔,菲利普·谢利丹(Phil Sheridan)曾是个伟大的北方联邦将军,但是在战后,他在和印第安人对抗上做得很糟糕。他完全不了解印第安人。美国人没法像英国人一样去对待本土的非基督教文化。除了几个娶印第安女孩为妻、学了部落语言的冒险山人之外,我们没有像英国人和阿拉伯人、非洲人打交道时所用的那种务实专家。啊,在这里,这张图片我想给你看。”

  舒尔茨给我展示了一幅画,是一辆盖住的马车在1872年渡过一条宽阔河流。“这就是当时大本德处的阿—堪—萨河。是的先生,圣塔菲铁路在1872年7月15日修到了这里。5天之后,46车厢的牛从这里被运送到了东部。我们成为了一个农场主之镇。任何愿意努力工作的人都可以拥有160英亩(约0.65平方公里)免费土地。这个镇子是在640英亩(约2.6平方公里)土地上建立的:这就是大政府,而且它成功了!因为面粉磨制,我们在19世纪80年代中期有一次爆发性繁荣。一间医院、一所大学、一个有轨街车系统,还有主街上的新建筑都拔地而起。从1932年到1980年,我们基本上是一个产油镇,镇上的人口从5000上升到了20000。石油让我们经受住了沙尘暴和大萧条。是的,沙尘暴,那是来自油田的一团团黑色尘土,它们如此之黑,以至于手电筒都不会有任何用……1980年“欧佩克”的终结,导致了这里的一次小规模石油繁荣,然后又完全破灭了。市场现在已经稳定。大本德制造着出口到石油生产国的液压罐。河对岸有一家包装工厂为墨西哥人和亚洲人提供工作。自从90年代”——舒尔茨指的是19世纪90年代——“圣塔菲铁路上就有墨西哥段道工人。非白种人移民没什么新鲜的。扩大的是人口比例,那正在改变着一切。”

  我向东驶入了堪萨斯州中东区域。地平线不断缩短,很快,四周都有低矮亲切的山坡,被树木点缀着。这就是靠近未来美国的地理中心的魁维亚,科罗纳多和他的手下在1541年到达了这里,那是哥伦布登陆圣萨尔瓦多(San Salvador)的49年之后。一座山顶上,一个画有十字架和一把剑的石制标记纪念着科罗纳多的旅程终点。这些西班牙人在这里待了25天,然后开始了返回墨西哥城的长途行进。科罗纳多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我肯定的是,在那片区域没有任何金子或者其他金属,他们(指印第安人)告诉过我的其他东西,只不过是小村庄,而且在其中很多村庄中,他们都不栽种任何东西,除了毛皮和树枝之外,没有任何房屋。 注释标题 George Parker Winship, The Coronado Expedition, 1540-1542.

  尽管土地肥沃,但没有像阿兹特克墨西哥那样的大规模定居人口,这里就根本没有足够的原住民让西班牙人来奴役或剥削。当地的魁维亚印第安人没有可供掠夺的房屋,也没有可供西班牙人勒索贡品的庄稼。用沃尔特·普雷斯科特·韦伯的话来说,反映了古罗马政策的西班牙政策,就是“征服、转化、剥削,以及同化当地人”。但是,那样的方法并不适用于一个没有财产的游牧民族。所以这里除了可能性——而这只有在积极主动和多年工作之后才能实现——之外,没有任何能提供给西班牙佬的东西。到达了高秆草大草原的边缘后,科罗纳多一行人就立即离开了。那大草原是一块平坦的肥沃农地,在三个世纪之后,人类之间的差异被磨合成了一个独特的美国。

  林兹堡镇的所在地,几乎正好是科罗纳多转向返回墨西哥的地方。1869年,瑞典人在此定居,有一间大学、一个艺术博物馆,以及一个由完美无瑕的街道和店面所组成的网络,我觉得,这不足以让西班牙的开发相形见绌。占这片大陆上大部分区域的是寒冷的空地,只适合那些有着强大工作伦理感的人。

  科罗纳多在西南部发现了各种印第安文化下的分散且不稳定的社区。我发现了一个由分隔的国家所组成的群岛,其中包括“第三世界”印第安聚居地,一个乘坐公共汽车的底层社会,一个到纽约和巴黎的距离比到俄克拉何马小镇阿瓜弗里亚(南圣塔菲)更近的圣塔菲全球化精英集团,一个受南美和亚洲市场的影响多过受东岸影响的小镇,以及一个有着比历史上任何破坏性力量都更大的政府堡垒,尽管这个政府可能再也不会掌控除了武器之外的任何事物的未来,而且也许长期来看,武器的未来也不会受其掌控。

  驾车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来到了艾比利尼(Abilene)。在一栋房间极小的朴素的白色木结构房屋(每列经过的货运火车都能让它摇动)里,5个有德国移民背景的男孩在20世纪之交成长起来。附近的脚凳是由男孩们在高中木坊课程中制作的。在男孩们度过大学生活的同时,他们的父亲在当地乳制品厂工作。在客厅的书架上,我看到几本关于“成功”的书籍。其中一个喜欢阅读古典历史的男孩德怀特,长大后在美帝国影响范围和凝聚力达到高峰的时候成了美国总统。这栋房子外几步远的地方是德怀特·D. 艾森豪威尔的墓地,位于一个荒凉、寒冷、有尖角的新教徒小教堂里。墙上是从他1952年于艾比利尼所做演讲中摘录的一段话,那是他竞选总统的第一场活动:

  在美国的建造者心中,真正的火光就是信仰——对一个有远见的上帝的信仰……对他们的国家和原则的信仰,这些原则宣告了人有享有自由和公正的权利。

  从东到西在美国定居的北欧人之上帝——和西班牙征服者们的上帝不同——是“有远见的”。他会给予,但只是给那些自予的人。他是工作的上帝,其讯息和“自由公正”并肩而行。在艾森豪威尔墓地旁,从喷泉滴下的水流似乎在标记着驰过的年月、时代甚至世纪。我抬头看着彩色玻璃,知道随着物质收获把人们带到国家社区之外的全球社区之中时,启蒙运动的“俗世新神”为其追随者们所提供的经济机会,最终将会考验这个国家本身的极限。

  这关于我前往中西部、南加州以及从墨西哥到堪萨斯等地城市的旅程记述,并不是按时间顺序写下的。事实上,从奥马哈出发,我去了太平洋西北部,但是叙事逻辑提示我以如我所写的顺序来讲述故事,所以现在我将从奥马哈开始接着讲述我的旅程。 美国百年困局与当下危机(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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