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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是谁?”莫二师爷直视妖老头。
妖老头放下茶杯,从狗皮坎肩里摸索出一把花生,搓掉花生皮,手指头一弹,花生在空中滑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稳稳地掉进他的嘴里。
他脸上似笑非笑道:“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说话都带着套儿。你莫二爷心里明明猜出了七八分,却偏偏要我说出来。”
他俩一人一句打着哑谜,我和墨墨依旧想不明白,莫二师爷猜出了什么。
“当着孩子的面儿,我也不跟你打这机锋,要我说我便说。”妖老头晃了晃小脑袋继续道:“我们兄弟几个回了瘦子沟,扶着你爷爷坐上了大当家的位子,起初几天,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一闭上眼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怪老头脑袋上插着单刀血糊糊的样子。怕是怕,可兄弟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邪性事儿,一是觉得这事儿确实晦气,二是怕这事儿传出去让人笑话。就这样,这件怪事儿就这么埋在了心里。世道越来越乱,没本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做,那些年为了活着,确实做了不少没良心的事儿。再后来,日本人走了,老毛子来了,老毛子撤了,内战又打了起来。那些年想要收编我们的人确实不少,你爷爷和兄弟们打定了谱,就窝在这瘦子沟里哪儿都不去,当自己的逍遥王。白山黑水之间烽火遍地,三年时间,东北平定,兵锋直指我们这些猫在山旮旯里的祸害。
“剿匪的消息传出来。就听着今天张三给抓了,明天李四给毙了,纵横几十年的惯匪一茬一茬都给扫清了。再后来,我们瘦子沟也给攻破了,兄弟们死伤殆尽,我和你爷爷混迹十几年,匪名在外,就这么给投进了死牢里。
“几年拼杀,到头来拼出了个死囚的结局。我和你爷爷那时候都才二十郎当岁,跟你们差不多的年纪,半大个孩子,这花花世界还没看够,谁他妈想死。那监狱是个老监狱,听说盖的时间比我们岁数都大,日头照不进去,阴暗潮湿,老鼠个大不怕人,满牢房里头乱窜,虱子跳蚤那更是多如牛毛。现在回头想想,冥冥中都有定数,若不是老天爷定好的,哪会有那么巧的事儿呢。进监狱的第一天我就吓破了胆儿,幸亏你爷爷在旁边抽了我俩嘴巴子,要不然我当时就被吓疯过去了。”
妖老头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摸了摸皱纹横生的老脸,似乎那耳光刚刚被打过一般。
“那间牢房采光不好,黑漆漆的,腐臭味能把人呛晕过去。那些年作恶多端,我和你爷爷心里都清楚,等到最后的,不过就是两颗子弹。人之将死,也没那么些讲究了,我俩靠着墙边坐了下来,身上的脚镣手铐哗啦啦直响。就听着墙角有人咦了一声,我一直没注意,这牢房里还有第三个人,朝着那声音处看去,就这一眼,我当场就傻在了那里。
“那墙旮旯里坐着个老头,浑身破布片子裹着,也说不出是穿的什么衣裳,眉毛胡子头发都快长到一块儿去了。他虽然长得邋遢,我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几年前荒郊夜里那个怎么杀都杀不死的怪老头!
“他见我瞧他,靠在墙旮旯里微微地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了声‘来了’,那语气,就像是天天见面的熟人一样。我嗷一嗓子就叫了起来,怕啊,真怕啊,我满脑子里都是这老头脑袋上插着单刀血糊糊的模样。你爷爷倒还镇定,他见我俩眼珠子往外撇,眼光都散了,知道是吓傻了,他用正反手抽了我俩嘴巴,狠狠地把我撞在墙上,我身上一疼,才缓过神来。
“牢房里就那么巴掌大点儿的地儿,我和你爷爷靠在一块,尽量离那怪老头远点儿。那老头自己窝在墙旮旯里,倒也不招惹我们。头几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觉,想着身边有这么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我眼都闭不上。人这东西,还真是逼出来的。我再折腾也没法子,就这么一天两天地挨着,那老头不说话,就那么坐着,日子长了,我和你爷爷反倒不害怕了。你爷爷说得明白,进了这地儿,就没想着活着出去,死在人手里是死,死在鬼手里也是死。横竖都是个死字儿,还有他妈什么好怕的。
“心里少了那股子瘆人劲儿,我开始不时地偷瞄老头几眼,老头坐在那墙角,两腿盘着,腿上放着个蓝布包袱,我瞧着眼熟,仔细看去,正是当年我们兄弟丢下的那件暗镖!那东西他用蓝布包着,也不打开,就那么放在地上,嘴里嘟嘟囔囔。我侧耳仔细听了一阵,老头反复就说一句话,是存着呢,还是扔了呢,是存着呢,还是扔了呢……
“他反反复复就那一句话,有点儿傻里傻气的感觉,我心里的恐惧又消了三分。你爷爷不知道是无意还是胆气壮了,随口说了句‘都到了这里,一件破东西还干吗挂在心上?’那老头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你爷爷,说了句‘你不错’。这话没头没脑的,说得我俩一脸错愕。他见你爷爷发愣,又说了一句,‘那干粮真好吃,当土匪的能有这善心,不容易’。我顿时明白过来,这么些年过去了,那老头还记着你爷爷在野庙里给他塞了口干粮的小事儿。老头只字未提我单刀砍他的事儿,一来二去,我们之间倒也聊了起来,渐渐熟络了。老头除了不时盯着那蓝包袱傻嘟囔一阵儿,平时倒也正常。我们兄弟俩就跟这不知道是死人还是活人的怪物相处着,倒也相安无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我和你爷爷心里明白,到了这里,活一天便少一天。我们不是怕死,只是觉得可惜。好不容易来这世上转一圈,才活二十几年就得往地府走,不甘心啊。你爷爷那天蹲在牢房里,忍不住叹了口气。那老头突然插了句嘴,问你爷爷愁什么。你爷爷说道,‘这些年空有一身的本事,早知道是这般下场,还不如做个堂堂正正的爷们儿,死也死的光明磊落。’老头突然坐在那旮旯里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无主妄为,那是人心,将死之时幡然醒悟,说明你有道心,有道心者,知善而行,为时不晚也’。
“他云里雾里的一阵之乎者也,听得我晕头转向,我那时候年纪小,只知道在这世上拳头硬才能立得住脚,哪懂什么人心、道心。你爷爷似乎听懂了什么,问他什么是道心。老头说道‘道心者,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遇死则死,遇活则活,要有就有,要没你就没,你我无区别,草木无区别,飞禽走兽也无区别,恒常如虚空,混为一体。’你爷爷听了这话,突然沉默下来,那一日,他独自想着什么,一整天都没有说话。第二天早晨,我还在迷糊的时候,就见你爷爷突然跑到老头的面前,跪下来磕起了响头,隐隐地听到你爷爷要拜老头为师。那老头心情似乎极好,哈哈大笑道‘你个恶匪,尚且知道回头,我天天抱着藏魂坛反倒迷了道心。你若求道我便允了你,只是这牢狱太小,装不下你我师徒二人。’他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将身后一团杂草拨开,赫然是个狗洞。
“我们三个悄悄地潜出了监狱,绝处逢生,我大喜过望。你爷爷要我跟他一起走,我见他们整日之乎者也,活似寺庙里的秃驴,实在有些头疼,便说出去再闯荡几年。那老头倒也不强人所难,道了一声珍重,我和你爷爷就此分开了。那怪老头临走前送我四句诗,他说要能想明白,便去小清村找他,那四句诗,我到现在依然记得。
“无为真性自如然,无为法相似空悬,无为妙道西江月,无为如日照天关。”
妖老头半闭着双眼,四句诗刚一念完,莫二师爷突然站了起来,他再也顾不得风度,大喊道:“这……这是我师父!”
我从未见莫二师爷如此激动过,他双手紧紧地抓在小石桌上,似乎想把那小石桌抠下一角般,他嘴唇微微有些发紫,嘴巴一张一合,下巴上的胡子颤巍巍的,像荒原上的一茬野草,了无生气。
妖老头静静地坐着,眼眸深处那丝刻意掩藏的恐惧已经退去,代之而来的是岁月侵蚀后留下的空洞。当一件件本该湮没在时间长河中的故事从这个老人嘴后说出,我无法体会他心里到底在经受着怎么样的挣扎。
“开始几年,念着兄弟情分,我和你爷爷还有联络,后来我们之间越走越远,他做了符咒门的大弟子,我跟人学了些手艺,做起了活人买卖。道不同不相为谋,沧海桑田,现在算来,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妖老头冲着莫二师爷意味深长地一笑,给他的茶杯里满上一杯茶,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我和墨墨无言以对,骤然听闻本家祖师爷是个不知死活,近似妖孽的怪物,心中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表。院子里顿时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宁静。 符咒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