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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错,步步错。六百年前的往事,祖师爷现在说来,仍然愧疚不已,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我想象着不戒禅师最后圆寂时的淡然神色,对这从未谋面的高僧生出一股钦佩之情。世事如尘,苍生如梦,在那被时间凐没掉的过往世界里,无论黑白如何颠倒,总有几个站直了腰杆,挺直了脊梁的男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盒子……那盒子,到底是如何开的?”伤重的姚青山靠卧在墙角,语气不耐地追问着,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祖师爷浑浊的双眼望向他,眼中无喜无悲,尽是怜悯:“年轻人,你和我当年真的很像,也是这般的执著,可执著太过,便无福缘,便无体悟。”
祖师爷重复着当年不戒禅师圆寂时对自己所说的话语,可姚青山却恍若不闻,毫无所悟,直直地追问道:“你这老东西扯这虚虚实实的哑谜做什么,我只问你,到底……到底怎么开盒?”
祖师爷长叹一声,答非所问,兀自说道:“那日我哭昏过去,再次醒来之时,已是夜晚。讲经堂外的庭院里火光冲天,一堆篝火熊熊地烧着,宋白岩和李晓峰正把师兄们的尸体投入火中,清风拂来,骨灰四散飘扬,与这天地混融为一体。我跪在那火前,再次嚎啕不止,李晓峰冷眼旁观,出言讥讽我道,你这呆子,这不过是一群狼心狗肺道貌岸然的假和尚贼秃驴,你何必如此伤心。我抬起头来,怒目而视,我骂他是杀人的魔王,豺狼手段、蛇蝎心肠,他却丝毫不生气,笑呵呵地站在那里,任凭我百般的辱骂。他说我是他的大恩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加害我的。我骂得累了,坐在讲经堂外的青石板上,大口喘着粗气。李晓峰却也洒脱地坐在了我的旁边,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又是一笑,说还要等人。
“我们在那白云寺里等了两天,两天来,寺里陆陆续续地来了些黑衣人,这些人黑袍覆体,黑布遮面,像一个个黑色幽灵,他们进了这白云寺,见了李晓峰,纳头就拜,嘴里恭恭敬敬地喊着‘会主’,李晓峰似乎极是高兴,嘴里说道,很好很好,你们不负我,我便不负你们。那两天,算起来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几个人。自那些黑衣人到来之后,李晓峰也变得神秘起来,整天与假瞎子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待到第二天晌午,李晓峰突然来到讲经堂里唤我,说‘祭坛’已开,要我拿着藏魂坛跟他去参加长生会的‘祭礼’,他现在在我眼中,不过是个杀人魔王,我哪里肯听他的,攥起拳头就要和他拼命,他眼眉一竖,沉声喝道,你要想得成大道,那便跟我来!我见他说得郑重,心里也着实好奇,压下火气跟他走到一处小院。那院子里杂草丛生,正中一口枯井,正是当年囚禁李晓峰的那间院子!
“假瞎子和病夫宋白岩站在院中离枯井二十步远的位置,等候着我们,我跟着李晓峰走到近前,就见瞎子脚下一个洞口,泥土做的阶梯延伸向下,黑乎乎的瞧不真切。那假瞎子似乎极其兴奋,站在一边自夸道,这天下还没有我破不了的阵法。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阵,疑惑地看着李晓峰,李晓峰眼中闪过一丝憎恨之色,解释道,这白云寺本为长生会的总坛,这地下乃长生会的祭坛,藏魂坛是天下异宝,刀劈不得,斧砍不得,火烧不得,水淹不得,惟独只有在这祭坛里方能打开,十年前不戒禅师将李晓峰投入枯井之中,布下大阵封了这祭坛的入口,如今不戒禅师已死,洞口的大阵也被假瞎子破掉,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了。”
祖师爷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屋中气氛再次变得诡异起来,六指儿眼珠儿一转,瞧着那被小孩儿抱得死死的藏魂坛,眼中放出光泽,姚青山满面红润,回光返照一般来了精神,急急问道:“那祭坛的入口在哪里?江湖传言,白云山的白云寺大不寻常,早些日子我也曾去过,可废墟一片,从未见到什么祭坛的入口,那入口到底在哪里?”
祖师爷对姚青山的疑问置之不理,自顾说道:“我随着李晓峰顺着那洞口走了下去,那台阶很是陡峭,李晓峰手里举着火把,火光昏黄,我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只觉得往下走了很久很久,到得一处平地,又向左走了好一番远路,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两扇巨大的石门横亘在眼前。那石门实在太大,我扬起脖颈向上瞧看,还是看不到尽头。李晓峰站在那石门前,轻拍双手,低喝一声‘八风不动,待我来移’!他话音刚落,石门轰然大开。
“眼前霎时间变得一片空阔,不远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寒潭,潭水碧绿无比,幽幽地透着瘆人的寒气,寒潭左侧是个高大的石台,李晓峰携着我迈步走上了石台,石台下方二十多个黑衣人恭恭敬敬地站立着,齐呼‘会主’!李晓峰仰天大笑,做足了枭雄的派头。他站在石台上,牵着我的手说道,你是让我重见天日的大恩人,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当日我既然在井底答应要给你长生,今日便给你!他拿过我手中的藏魂坛,潇潇洒洒一甩手,整个盒子扔入了寒潭之中,寒潭中心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藏魂坛在那寒潭中飞速旋转越来越快,就见一条碧绿色的水龙突然从寒潭中裹携着藏魂坛冲天而起,那盒子在半空中终于打开,无尽的黑暗在半空中洒下,覆盖了所有人,我只觉得周身冷冰冰的。李晓峰站在我身边放声大笑,台下的黑衣人再次拜倒在地,口中高喊着什么。我细细听来,正是那句‘八风不动,待我来移’。
“那喊声震耳欲聋,我被这声势所震,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就见李晓峰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他狞笑着走上前来,手腕一用力,匕首刺入了我的胸口,我只觉得一阵刺痛,心中恐惧不已,以为他要谋害于我,他伸手如电,眨眼间再次拔出匕首,谁知道血未流几滴,伤口反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李晓峰微微一笑,轻声对我说道,你长生了。”
你长生了。
穿越六百年时间长河的一句话,在祖师爷嘴里说出来,依然带着极具震撼的效果。
你长生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是多少人之所想,是多少人之所梦,是多少人所梦想而不得。
“那盒子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姚青山狰狞的面容,嘶哑的嗓音,依旧在紧紧逼问,他似乎想要了解关于盒子的每一个问题。他自以为得了盒子,问清所有问题,便可再次飞黄腾达。
“是黑暗,”祖师爷依然回答得那么干脆,“为黑暗所覆,即得永生。”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求得长生之后的情形,与日月同尊,与山河同寿,化腐朽为神奇,为众生解困厄,为万民解倒悬。可如今我却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祖师爷轻轻摇头,那无力感从双眼中流露而出。
“恍恍几百年,我未做一事,大半生涯多在围着这藏魂坛所转,我被这魔物所困,道心蒙尘。当日在那祭坛里开了盒子,李晓峰问我日后何去何从,我慨然答道自然是去游历天下,勘破大道。我知道他心性乖戾,早就起了疏远之心,李晓峰却哈哈大笑几声,骂道,‘你这蠢货,真是蠢得很。如今你已经长生不死,与那神仙佛祖有什么两样,求神仙不如做神仙,求佛祖不如当佛祖。当日我在井下,答允你得长生为一,答允你得富贵为二。你要当圣人,我便捧你当圣人,你要当神仙,我便捧你当神仙,一切我来替你安排!’
“我终于见识到了李晓峰的宏才伟略,我终于明白了长生会的可怕之处。李晓峰说我姓罗,便创个罗教出来!
“他说但凡圣人神仙,均有立世之言,李耳传《道德经》三千言,孔夫子有门下弟子罗织其言,你要当圣人,便也要按着这套路走上一走。他在那白云寺里闭关一个月,草草创出《五部六册》宝卷,即《苦功悟道卷》、《叹事无为卷》、《破邪显正钥匙卷》、《正信除疑无修正自在宝卷》、《巍巍不动泰山深根结果宝卷》五部经书,他教长生会众人下山之后雕刻成文,印制成书,三个月后,这五部六册果然风行天下。此时天下谣言四起,遍传白云山上有位罗姓先生得悟大道,修成不死之身。我知道这是长生会众在为我下山造势,李晓峰让我在白云山上隐居半年,觉得这山下喧闹的火候够了,陪着我下了山。我们一路南下,每到一地便开坛讲法,李晓峰躲在幕后,我便做这明面上的罗教教主,他要我在众人面前展示我这不死之躯,凡是见到的人尽皆震撼,纷纷拜倒在我的面前,他们只道我已经立地成仙,哪里想到这不过是邪法罢了。
就这样,我们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开的香坛也越来越多,入教之人亦是越来越多,关于我是不死神仙的谣言更是传遍九州。世人总是这样,总以为多人说的话便是真话,多人做的事便是真事。我罗教声势越来越大,入教之人更加多了,对我的行事,也传的愈加荒唐,说我什么三箭莲花射退十万八千红毛鞑子,什么文辩驳宇内众高僧。”
祖师爷挥挥手,说起这颇为荣耀的往事竟没有丝毫得意之色,面上流露着遮掩不住的疲惫。
“宇内众高僧我是未曾见过的,李晓峰行事狠辣缜密,凡有高僧要与我当面论法,他怕一着不慎行事败露,索性统统在事前暗杀了之,至于神通退敌,更是无稽之谈,我除了这一身不死的烂肉,哪里还会什么神通。”
祖师爷这话说得坦然敞亮,毫不躲藏,大多的疑问从他所说的往事中均找到了答案。
“我名气越来越大,日子越过越好,罗教香坛开遍九州,教众拜我如神仙,我风光无限,富贵无比,这是当初李晓峰为我允诺过的情形,他实现了,可我丝毫不觉得愉悦,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李晓峰真是好才华,在他一手的扶持下,罗教势力越来越大,庙堂显贵们立得高,大抵也能看清这江湖中的势头,显贵们眼中揉不得沙子,知道再不限制,这罗教的声势只怕不再仅仅限于这江湖中了。庙堂下了旨意,定罗教为邪教,教众为妖邪,自此天下烽烟滚滚,此起彼伏。今日里他揭竿而起,明日他人头落地,几百年的光景,庙堂换了无数颜色,可这被李晓峰一手创出的罗教却像那百足之虫,任凭怎样打击,总是不死不灭。天下越乱,罗教教徒越是行踪频繁,不是火上浇油便是釜底抽薪,到得最后,罗教教徒的行事愈加邪性,人命丢得也就越多。直到一百年前,我才恍然醒悟,这罗教早已成为了李晓峰手中的筹码,成了他为祸天下的利器,就连我,怕是也被他算计成了一招妙棋。我本意一心向道,哪知道却被李晓峰裹挟着,成了为祸苍生的妖孽。那日我去质问李晓峰,问他为何这样祸乱世间。李晓峰见我恼怒,反倒哈哈大笑,说我哪里是祸乱世间,分明是大大的慈悲。这茫茫尘世,众生蠢如猪狗,弹指百年性命,空耗光阴而不自觉,我便是要这世界永无宁日,猪狗之辈死得愈多,这污浊不堪的旧世界分崩离析得愈快,我便愈是高兴,俗语说大破大立,这些猪狗不去死绝,又哪里建得起纯净至极的新世界?!
“他说到最后,又是一阵大笑,他这话说得堂而皇之,我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恐惧不已。我终于看清了这个恶魔的真面目,不,与其说他是恶魔,不如说是疯子。”祖师爷长舒一口气,压抑下发自心底的恐惧,继续说道:“我又是失望,又是害怕,心生去意,早早作起了准备。我窥觑他有一日稍有松懈,独自背着这藏魂坛逃了出来。说起来李晓峰对我真是不错,这些年来,他一直将这藏魂坛交由我保管,未曾改变,可想起他那些魔鬼之言,我哪里还有半点儿感激他的心思。李晓峰最受不得人背叛,我知道这一离去,必定会遭到长生会的追杀,藏魂坛带在身边极不妥当,索性便雇了麻乡约来托镖,帮我运到关外暂避风头。那时节,麻乡约在天下的镖行里声望最盛,名头最响,我本来略有放心,可哪知道这消息终究还是走漏了出去。引来的不是李晓峰,却是你爷爷。” 符咒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