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人生必读经典历史丛书:时代帝国三部曲之大秦帝国(上 下)(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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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骑虎游八极……”

  封禅大礼中的小插曲

  秦帝国没有像通常新建立的王朝那样给它的子民一段“休养生息”时间,帝国机器始终在昼夜全速转动。群臣不敢怠慢,官府文书往来似雪片,驿卒驱赶着快马奋蹄奔驰。“黔首”们更要为应付国家各种徭役而忙碌。成年壮丁,不是被征发去南征北伐,就是应召修筑宫殿或长城。剩下不多的男人则带着老幼和妇女在垄亩上胼手胝足地耕作。

  帝国几乎没有一个闲人,秦始皇本人也不例外。

  从建立帝国直到死于巡游途中前后共十一年时间里,秦始皇除了日夜亲自处理帝国浩繁的政务以外,还进行了五次全国性的大巡游。据徐了然在《人与神》一书中估计:“五次巡游的行程,合计约三万公里,时间约占统一后的一多半。”

  第一次巡游是在帝国建立后的第二年,即秦始皇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据《史记》记载其路线为:“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焉。”行程近千里,在五次巡游中行程和时间最短,可说是序幕。其沿途属原秦国本土和秦穆公开拓的西戎之地,可能带有不忘根基的意思。

  相隔不到一年,第二次大巡游便出发了!

  此刻,如果你站在咸阳城东门外远处,就会亲自感受到那宏大的气势。

  随着阵阵闷雷滚动般的隆隆声,高大的城门忽而被一丛丛色彩斑斓的旌旗所壅塞。城外宽大的直道上车马行人立刻回避。气势磅礴的卤簿仪仗和车骑队列缓缓从城门驶出,足有四五里路长。

  长长的属车队列,总共有九九八十一乘。车上的旌、旗、斿(yóu)、旒,猎猎飞动。前面的随从属车蒙以虎皮,最后两乘则高悬着豹尾。头里是五十对鲸皮大鼓的鼓车,百面大鼓犹如惊雷隆隆。中间的车乘有安车(坐车),有立车,都配有青、赤、黄、白、黑五色,以合阴阳五行之数。精制的车盖都为黑表赤里,围以木制幡幛。身披甲胄的卫士们持挂着戈、矛、弩、箙,高擎着凤凰阖戟,挺立在车乘两侧。接着是骑马执戟的侍从郎官,随后是挂着桃弓和苇竿矢以辟邪驱鬼的“辟恶车”。负责护卫的太仆令屹立在辟恶车上,手执弓箭,警视四方。然后是护驾开道的“警跸车”,孔武英伟的虎贲勇士,手执戈、矛、剑、戟排列车上。最后是五百名轻骑兵和两百名骑马护舆的刀斧手,威势赫赫地簇拥着一乘气派宏大、镶金嵌银的豪华玉辂,身穿衮龙袍、头戴十二旒紫金冠的秦始皇便端坐其中。紧随御驾之后的是一辆供皇帝备用的能保持适体温度的“辒辌车”。辒辌车之后还有一长列属车,坐在车内的除了随驾巡游的文武大臣以外,还有近侍宠臣和皇后嫔妃……

  读者如果单看文字还不满足,那就不妨对照一下近年来秦始皇陵出土的彩绘铜车马图片,若能参观实物自然更好。呈现在你面前的就是一辆类似当年秦始皇巡游时用的那种安车的铜制雕像。看那宫殿似的车盖和那绘有夔龙卷云纹饰的舆(sè)是何等豪华!再配上四匹膘肥体壮、佩带着鲜艳的金银络头的河曲健马,一个头戴切云冠、腰佩长剑的御手,该有何等气势!这还只是一辆供一般大臣乘坐的安车,如果这样的属车共有八十一辆,再加上皇帝的车辂和一大批卤簿和虎贲卫士,那将构成一派多么宏大的场面和威势啊!

  秦始皇为什么要在躬操繁忙的政务之际,又如此兴师动众地多次去全国各地巡游?历来论者众说不一。有的说是为了宣扬皇威,有的说是为了游乐山水,还有的用了一个近代化的新词:为了调查研究。这些因素都可能有吧。《史记·高祖本纪》还提供了一个说法:“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yā,镇)之。”这是有根据的,五次巡游,到东南的就有三次,时间也最长。《宋书·符瑞志》也有类似记载:“始皇东巡,济江。望气者云:五百年后,江东有天子气,出于吴;而金陵之地有王者之势。于是始皇乃改金陵曰秣陵,凿北山以绝其势。”

  我则根据本书的写作宗旨,想从秦始皇的心理作些窥测,以为他正在进行着一种追求,一种随着追求过程本身不断强化、不断深入又不断转移的追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追求呢?不仅笔者一时说不清,就连秦始皇本人开始恐怕也不甚明确。我们还是随着他那威武恢宏的车骑队列一起行进吧!

  现在这支庞大的车骑队列已经驶出咸阳,沿着渭水南岸宽大的驰道向东行进。过黄河,入函谷,穿越原来的韩、魏疆域,继续向齐、鲁之地奔驰。

  第二次巡游的时间是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其路线据《史记》记载为“东行郡县,上邹峄山”。

  邹峄山,在今山东邹县南部。相传这山是由女娲补天遗下的石块堆积而成,因而一座并不高峻的山(今测海拔为550米)便有了异乎寻常的崇高和神秘的含义。山多奇峰怪石,山路崎岖,御驾无法行进。正是那种内心的追求鼓舞着秦始皇,他情愿屈尊降贵,跨下玉辂,改乘羊车,终于登上了峰顶。他命令李斯等随从,就采用据说是女娲补天之余的石块,立碑“刻石颂秦德”。《峄山刻石》是秦始皇巡游途中的第一次刻石,据《金石萃编》载录,其全文为——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

  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

  廿有六年,上荐高号,孝道显明。

  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

  登于峄山,群臣从者,成思攸长。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

  攻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

  世无万数,陀及五帝,莫能禁止。

  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复起。

  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著经化。

  这篇l44字的刻辞,是以“群臣”的口吻写出的,集中歌颂秦始皇旷古未有的武德。在这里,兼并六国的意义不仅在于结束了列国纷战的局面,而且还被说成是无数万年以来,连三皇五帝也无法禁止的流血战争,从此永不复起。

  但登峄山和立石,对第二次巡游来说还只是序幕。这次巡游的高潮是到泰山进行封禅之礼。所谓“封禅”,单从字面解释很好懂:登泰山筑坛祭天称“封”,在山南梁父山上辟基祭地称“禅”;但在中国古代帝王制度的语境下,真要把这项被视为与国运攸关的根本大礼解说清楚,恐怕就得写一本厚厚的《封禅学》。我们不妨来一个简单化,把它归结为一句话:封禅就是地国帝王向天国上帝的朝请或对话。

  在今山东省中部的泰山,据《现代人报》报道的最新测定数据,其高度为海拔l532.8米,还不到珠穆朗玛峰的1/5。但在当时中原地区人们的视野中,泰山之高,已无与伦比,因而被推为“五岳之尊”。杜甫著名的《望岳》诗,这样描画了进入他视线的泰山:“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你远远望去,但见山腰云雾缭绕,峰巅若隐若现,日月星辰举手可及,这便使得古代齐、鲁人对它有了一种神奇以至神秘的感觉。以为泰山之顶是大地最高之处,临此极顶,该是有了与天对话的资格——或许这就是泰山被选中为封禅之礼举行地的由来吧?

  传说上古圣帝明君即位之时都要到泰山去进行“封禅”,以示受命于天。但并无有确据,因而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也只好用了“其详不可得而记闻”这样的模糊措辞。史书作出记载的第一个想要去争得这项殊荣的是齐桓公。公元前651年(周襄王元年、齐桓公三十五年、秦穆公九年),春秋第一个霸主齐桓公大会诸侯于葵丘,以为自己“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绩与三代无异,因而提出要去泰山封禅。毕竟是他的贤佐管仲老成持重,以为那样做有僭越周天子之嫌,非但无功反会带来极大麻烦,因而巧妙地向桓公作了进谏。他不是正面顶撞桓公,而是先说古代封禅时,除了祭品采自天南地北如何难以得到,还得有十五种珍奇异物“不召而自至”,可眼前的情况是:“凤皇麒麟不来,嘉谷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枭数至,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经他这么一说,“于是桓公乃止”(《史记·封禅书》)。

  这也就是说,古籍上说得玄妙莫测的封禅之礼,其实都还属于传说,直到秦帝国建立以前,并没有一个帝王真正这样做过。

  按秦始皇的性格,这恰好击中了他的兴奋点:没有一个帝王做过,这正是朕非做不可的事!他就是要通过封禅活动,使自己成为直接与上天对话、正式受命于天帝的第一个人间帝王!

  尽管封禅之说鼓吹最力的是儒家,这与厉行严刑峻法的秦帝国似乎颇为不谐;但秦始皇考虑的不是学派,而是功利。他请来了鲁地精通封禅之学的儒生七十人,暂时放下至尊至贵架子,询问他们封掸之礼具体如何进行。恪守古礼的儒生们说了两条:第一要虔诚俭朴,祭祀时先要清扫地面,再铺上草垫或秸席;第二切勿损伤山上的草木土石,所以上山时车轮子要用蒲草包裹起来,缓缓行进。

  这真叫圆枘碰到了方凿,一向讲究气派、爱好大刀阔斧的秦始皇如何听得进去!结果是“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而绌(通“黜”,斥退)儒生”(同上)。随即,按照他的一贯风格,命令士卒斩木除草,开山辟路,让他安坐在由浩浩荡荡卤簿簇拥着的銮车内,登上了泰山之项。在筑坛祭天举行“封礼”并刻石颂秦德之后,又由泰山北侧而下,到梁父山下进行了辟基祭地的“禅礼”。

  中国历史上有文献记载的第一次封禅大礼,到此宣告完成。

  如果这首次封禅之礼是由周代或汉代帝王完成的,那么传统历史学家定会把它说成是经天纬地的皇皇大典,千秋万代的圣君大业。偏偏秦帝国既行暴政,又二世而亡,事情就变得尴尬起来。《史记·封禅书》明确记着:“每世之隆,封禅答焉,及衰而息。”谁不想做盛世明君呢?所以秦以后的历代帝王通常的做法是,口头上竭力否认秦始皇曾经完成过此项大礼,行动上却个个跃跃欲试,最好自己也能风风光光登上那五岳之尊去与天帝套个近乎。最典型的是刘汉诸帝。他们一方面为自己能灭掉暴秦而自豪,另一方面对短命的秦帝国竟能有包括封禅大礼在内的如此完备的典制而内心暗暗羡慕不已。从高帝、文帝到景帝,都曾汲汲于改制及封禅之举,结果皆因诸项条件未能全备而无法成行。岁月蹉跎,一晃就过去了近百年,直到汉武帝,才终于成为继秦始皇之后登上泰山筑坛祭天的第二人,并宣布汉家天子从此获得了上天授命。

  不过如果我们细读《史记·封禅书》的记载,也确实可以发现秦始皇的封禅之举进行得不怎么顺遂,其礼仪也似乎还不够标准。有这么两件事——

  一件是在登顶中途,忽而乌云翻滚,大雨倾盆。山腰又无房舍,不得不暂时躲避于几棵大松树之下。此事发生在鲁地儒生提出虔诚俭朴、毋伤草木的建议而秦始皇不听之后,因而,不仅儒生们理所当然地要幸灾乐祸,说这是上天的报应;就是随从之中的一些人,纵然嘴上不敢说,心里也难免会有些悚惧惶恐。那么秦始皇本人又是如何呢?有两种可能:或者多少也有些狐疑,或者根本不予理睬。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刚烈的关西汉子是决不会在人或神之前表露自己内心的虚怯的。他不仅雨后硬是攀登泥泞的山路继续登顶终于完成了封礼,居然还特意对大自然也显示了一下他的至尊至上的皇权:封那几棵遮雨有功的松树为“五大夫”(秦二十等爵中第九等爵爵名)。因而惹得唐代李涉以《五松驿》为题作诗讥讽道:

  云木苍苍数万株,

  此中言命亦应无。

  人生不得如松树,

  却遇秦封作大夫。

  曾几何时,当秦帝国大厦焚毁于陈胜、吴广点燃起来的全国规模的怒火时,这些鲁地儒生终于欣喜若狂地看到了他们预言的应验,以目击者的身份向人们证明:上天根本没有批准秦始皇的封禅:“始皇上泰山,为风雨所击,不得封禅。”

  第二件事是,由于鲁地诸儒生已被斥退,当秦始皇“封”泰山和“禅”梁父时,竟不知如何实际操作。结果只好“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这就是说,作为堂堂的天下共主的秦始皇,在泰山祭天用的礼仪,竟然还是作为周王朝“附庸”的嬴秦先祖在雍地祭祀白帝时那一套原始落后的东西。此事秦始皇自然同样不会在人或神面前泄露他的内心的,但某种羞耻和无奈的感觉肯定要在他心底缠绕好久。他又极爱虚荣,于是下令把这次封禅礼仪作为最高机密封藏起来。既已秘藏,世人自然不得而知。偏是善于窥探人生奥秘的司马迁却把秘藏这件事也记了下来:“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此处无记胜有记,秦始皇的内心隐秘不还是裸裎于世了吗?

  我之所以要不厌其烦地向诸位描述这两件小事,是因为在我看来,已经达到功业和人生顶峰的秦始皇,他的自我感觉似乎还在强烈往上攀升,而事实上却将迅速滑向下坡并坠向深渊。一出辉煌中深藏着悲哀、宏大中又显出渺小的人性活剧已经启幕,这两件小事便是它的前奏。

  登临极顶以后

  孟子赞颂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尽心上》)

  杜甫吟诵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这是古人记下的登上泰山之顶以后的感受。

  秦始皇也终于登临了泰山极顶。

  他该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请允许我作一些揣摩性的描述。

  他俯视着。

  泰山之北,黄河如弓;泰山之南,长江似带。眼底这一大片在云海缭绕中忽隐忽现的锦绣山河,便是曾经使嬴秦历世先祖日夜东望钦羡不已的齐鲁之邦。作为嬴秦历世先祖事业的继承者,他用他的青春和热血,为之帷幄筹划,为之疆场跃马,既为之暴怒过,也为之兴奋过的这片中原之地,现在终于匍匐在他脚下。尽管他高高登临于中原大地之上,还是分明能够感受到它在他脚下屏息绝气地颤抖。呵,他油然升起了一种征服者的快感,同时涌起了《北山》诗中那著名的四句诗,只需将其中的“王”字改为“朕”字,那诗简直就是专为他而作的:“溥天之下,莫非朕土,率土之滨,莫非朕臣!”他伸出他的正在转动乾坤的巨掌,仿佛只要轻轻一握,便可将整片华夏大地全都攫起来。他真切而又具体地享受到了那种作为始皇大帝至高无上的感受。

  蓦地响起了呜呜松涛声,随即掠过几阵凛冽的寒风。

  风过林静,四顾茫茫。忽而听到一阵切切的讥笑声。他立刻扫视四周,侍臣们一个个惕息鹄立着,显然不可能有谁敢如此大胆,他很快想到这是自己的一种幻觉,是那两件小事引起的隐恨在捣鬼。当他这么想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上浮起,同时还带起了作为秦人曾经有过的那种自卑心理的残余积淀。现在他在清醒中也仿佛听到了那些皓首长髯的鲁地学究们躲在暗角处发出的讥笑声,而且那讥笑声里像是还带着有恃无恐的意味,似乎倒真是他们凭着自己的饱学早已领会了神秘的天意。他下意识地猛然举首仰天,却不料天竟低得近在眉间,不由大吃一惊。待到仔细看清了,才知那只不过是恰巧飘过的几片缠绕在顶峰周围的浮云;浮云过后,才真正见到了深远而湛蓝的天。

  当屹立于顶峰的秦始皇神情完全清醒过来时,又一下子恢复了那种作为一个直接、正式受命于天的帝王神威和气魄。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永远无法在平静中度过他剩余的岁月,即使这种岁月是由天下最稀世的奇珍异宝、美女佳肴装点起来也罢。他必须不停顿地追求和进击才会有真正的享受。现在他仿佛隐隐看到未来进击的目标便是:超越自己,超越人世,超越天命。于是便向依旧惕息鹄立于左右的侍从大喝一声:

  启驾!下山!

  成山,位于今山东半岛最东端濒临东海的一座小山。

  现在,秦始皇就站在这座小山上。

  这便是《史记·秦始皇本纪》在记叙秦始皇第二次巡游时的中程路线:“于是乃并勃海以东,过黄,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

  生长于内地的秦始皇,这是他生平到达的最东点,也该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

  呵,大海,汹涌咆哮的大海,浩淼无垠的大海!近处雪浪争高,犹如万马奔腾;远处微波涌动,梦幻般变换着金银珠玉种种色彩;而更远处则是一片澄净和透明,仿佛那里正隐藏着一个极乐的彼岸……

  秦始皇觉得突然被置身到了一个气势磅礴而又充满魅力的神奇世界。这个世界他从未经历过,自然更谈不上为他所征服。如果说,登临泰山曾经使他享受到高踞于千万人之上那种快感的同时,又不无茫然之感的话,那么此刻,他的感受却只有一种,那就是大海的宏大和自己的渺小,大海的永恒和自己的短暂,大海的无限和自己的有限。但,这是他的性格,他的已成定势的狂傲心理绝对无法接受的!

  正当这个巨人为自己的渺小、短暂和有限狂躁不安时,奇迹出现了:就在那极乐的彼岸,重重叠叠琼楼玉宇缓缓升起,无数娇娥佳丽婀娜起舞。忽而旗幡飘扬,仙乐大作。随即霞光万道,祥云朵朵,万千公卿簇拥着一位王者端步走来……秦始皇不由大惊,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有意擦了一下眼睛,岂料却看得越发真切。待要再看个仔细,却又若隐若现,倏忽不见。

  秦始皇之所以在第二次巡游中特地安排这么一个观海的节目,很可能原本就想要通过亲自观察验证一下海上存在所谓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的说法。这种说法估计相当古老。早在一百多年前,齐威王、齐宣王和燕昭王就先后分别派人去探访过。听回来的人说,那是一个多么诱人又多么神奇的所在啊!“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皆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史记·封禅书》)

  在成行之前,秦始皇大概就有过要派人去探访三神山的酝酿。他有足够的自信。因为在他看来,齐威、燕昭之流的功业怎么能跟他比呢!因而他们的失败是必然,而他的成功则有十之八九把握。现在他果真作了亲眼验证后,却忽而失去了原先的自信。由他与大海之间那个悬殊的对比所带起的阴影还笼罩在他心灵的上空。纵然在众多的侍臣面前他依然不会表露他的惊讶和惶恐,但在内心深处却不得不承认刚才是神在向他显示它那无可匹敌的威势和力量。他要超越现世,去接近并进而征服那个神奇的世界,但在永恒的神面前突然显出了无奈。人生苦短,想到自己已经四十一岁了,心底不由升起一阵悲凉。

  秦始皇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隐隐悲凉的心情,回到了他的驻跸地。

  丘琼山在《纲鉴合编》中有一段话说得很对:“始皇既平六国,凡平生志欲无不遂,唯不可必得志者,寿耳。”的确,秦始皇晚年心理矛盾的集中点,就是这个他无法征服的“寿”字。这是人生的永恒矛盾,是与生俱来永远诉说喟叹不尽的悲哀。说白了,无非就是想多活几年,最好长生不老。但需补充说明的是,这是别人的说法,他始皇大帝却不是这样想,更不会这样说。他必须用宏大的命题类似超越自己,超越人世,超越天命等等,来表达这个卑微的动机,而且此中绝无虚妄之意,这才能满足他那种不断追求、勇猛精进的心理。从某种意义上说,秦始皇便是那位要用自己双脚追赶太阳的夸父的拙劣的模仿者。接下去我们将看到秦始皇以狂傲的姿态祈求长生而做出的种种悖理行为,最终导致内外各种矛盾同时爆发,自己又陷入病态心理,结果反而缩短了本来很可能享有的天年。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驻跸在海滨行宫里的秦始皇身边来吧。

  悲凉还在心底扩展,消解着他的伟岸之躯的英雄之气。他烦躁地安躺了下来。

  巨人一旦躺下,随即也就失去了高度,寻常人也不难逾越。

  周围出现了几个善于钻营的人,为首一个叫徐(fú,一作福)。很可能是善于察颜观色的李斯看出了秦始皇的意向,然后把徐等人引来晋见的。接下去司马迁作了这样记载——

  齐人徐

  这位昔日囊括四海、席卷天下的一代雄主,突然,一下子丧失了才智和明断,居然听从了徐等人的请求,自然少不得赐予相当数量奇珍异宝,以为访求三神山仙人之礼。

  已经变得傻乎乎的秦始皇,居留在琅琊,眼巴巴等待求仙的佳音。

  徐等人果然回来了,不过是空着双手回来的。他们觉得秦始皇已经完全上钩,乐得再来多诈骗些财物。不过这些人本事还是不小,据《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载,他们能无中生有地把故事编造得活灵活现而又充满诱惑——

  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耶?”

  臣答曰:“然。”

  “汝何求?”

  曰:“愿请延年益寿药。”

  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

  即从臣(意谓带领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曰:“宜何资以献?”

  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即童男童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

  “秦始皇大说(通“悦”),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

  已经骗得满船满舱的徐等人,这一去就是多少年不复再见。

  还在等待中的秦始皇,怒气在与日俱增。

  这一日他登琅琊山望海时,偶而看到山上有座大半毁圮的古台,便问左右此台的来历。随行的李斯与几个博士经过一番考证,说是叫望海台,为两百多年前越王勾践所建。当年越王灭吴后,为称霸诸侯,把国都从会稽迁到琅琊,筑此高台,以望东海,并曾号召秦、晋、齐、楚等国来此台上,歃血与盟,共辅周室。

  秦始皇一听,勃然大怒:小小南蛮之国,竟然也称王称霸!今朕来此,又不立刻回避,岂可容得!

  当即下令夷平旧台,另建新台,规模和高度必须远远超过旧台,限短时间内完成。左右火速召来当地郡县守令,广招夫役,鸠工赶建。开头以为如此大台,非有数月时间不成。秦始皇说:朕留此亲自督造,三旬之内必须完成!左右侍臣不敢怠慢,众夫役更是风雨无阻,不分昼夜拼命劳作,果然一月完成。台基三层,层高三丈,巍峨壮观。秦始皇这才消了怒气,登台观东海,颇为怡乐。赐名为琅琊台。并下令从全国各地迁徙三万户居住台下,免除他们十二年徭役。

  秦始皇在琅琊住了三个月,仍然没有等到徐等人的音信,不免又怒从心起,只好命令启驾,踏上绕道南向的归程。

  才沿海滨向南行进四百余里到达泗水之畔的彭城时,秦始皇又下令驻跸,并特意“斋戒祷祠”,虔诚恭敬地准备做一件事:“欲出周鼎泗水。”

  “周鼎”,便是前三章四节说到的秦昭襄王五十一年(公元前256年)灭西周,获周之九鼎。但九鼎在运输途中其中一鼎不知何故“飞入”泗水,如今咸阳宫里存放的实际只有八鼎。秦始皇自认功盖三皇五帝,小小的周天子自然更不在话下。可偏偏周天子曾经拥有九鼎,而他却只有八鼎,此等不平事叫他如何容忍得了!因徐之事余恨未消,加上历经数月外出巡游,此时该已颇为疲惫。但为了求得这一鼎以补足九鼎,至少做到与周天子相等,他还是沐浴斋戒,这显然是一种有条件也是有限度的屈尊与忍耐。他下令“千人没水求之”。当他站在泗水岸畔督看时,肯定是颇为自信的:他既然已是受命于天帝的始皇帝,上天怎么会不成全他呢?谁知闹腾了好几日,却是空无所得!他当时很可能发过火,骂过人,甚或杀过人。但即使那样,也无法化解郁积于内心那种无法向人或神诉说的忿恨于万一:上天为何总是与朕作对呢?

  秦灭汉兴,“秦王捞鼎”成了与“竹篮打水”同义的一个讥讽谈笑的话题。譬如早些年山东嘉祥出土的汉墓砖刻,就有好些《泗水出鼎图》。画面刻着的鼎已大半出水,鼎中却伸出一条张大嘴巴的龙来,咬断了系鼎的绳,鼎再次沉入泗水。很显然那咬绳的龙,正是汉人意念外化的产物。

  现在,这支庞大的卤簿车骑队伍继续行进在回程之路上。渡过淮水,沿江西上,想要继续向湘山祠方向前行而为大风大浪所阻时,郁积于秦始皇内心的狂怒终于爆发了!《史记》本纪寥寥数笔,就把潜藏于这位巨人体躯内那种渺小的心理因子揭示得淋漓尽致——

  上(指秦始皇)问博士曰:“湘君何神?”

  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

  于是始皇大怒……

  耐人寻味的是秦始皇并不是一开始就大光其火的。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博士回答说是舜本人葬于此,这位始皇大帝还会“大怒”吗?

  从下文将要叙述到的他对舜的态度来看,估计不会,最多在心里嘀咕几句,或者借个别的由头发泄一下。偏巧博士回答的却是尧之女、舜之妻。秦始皇一听心里的潜台词是:哼,一个小女子,也竟敢来挡朕之驾!于是雷霆大怒,并立刻用他地国强大的男性权力向天国一位女性之神发起了毁灭性的进攻——

  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赭,红色。湘山之地为红壤。赭其山,就是砍尽苍翠树木,满山仅留一片红色。这也就是说,给满头青丝的湘君夫人剃了个大光头!

  报复得好痛快啊!

  但报复过后,却又在他内心深处郁结起一层新的隐恨和不安,而且还可能多次暗中折磨过他,以至九年后当他作第五次也即最后一次巡游再次路过湘山时,忽又记起了第二次巡游时自己在这里干下的那桩蠢事,不由心生惶恐,做了个颇有点滑稽意味的举动。不过那还是放到下一小节去说吧!

  接下去要介绍的是第三次巡游。因途中发生了一个袭击秦始皇车驾的刺杀事件,使得那个原本冷僻的小地方,从此登上了历史殿堂:博浪沙。

  博浪沙给帝国敲响了警钟

  黄河在两岸干枯的沙丘间叹息。

  狂风卷着黄尘在漫天呼啸。太阳先是显出它的惨淡和苍白,随即尘垢满面,最后索性消失不见。于是这里便成了一个风沙世界。

  在黄河南岸逶迤起伏的沙丘之间,奇迹般地有着一条东西向的宽大的直道,两旁还种着一些树。不过此刻也都笼罩在一片灰黄的沙雾中。

  这里便是东距咸阳近千里、原为韩地的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县东南)。

  一切都是出人意料地出现的——

  忽而响起阵阵急骤的马蹄声,飞来数百匹矫健的关西烈马,半数继续向前急驶而去,半数留了下来,各自相隔数十步站定。马鞍上挺立着威武的虎贲卫士,手执明晃晃的戈、戟、斧、钺,警视着四周。

  风沙依旧在逞威,武士们却像雕像似地屹立不动。

  响起了惊雷似的鲸皮大鼓的声音。庞大的卤簿仪仗和车骑行列,犹如一条凶猛的长龙,吼叫着,张扬着,滚动着急速游来。

  秦始皇安坐在封闭严密的銮车内。

  这是他第三次巡游,时间是秦始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仲春之月。

  据《史记》本纪记载,这次巡游的终点站大致与第二次相同,也是东海之滨的芝罘、成山和琅琊;回程则比第二次要径直得多,没有再绕东南去兜一圈。既然再临东海,少不得重登成山和琅琊台。据此推测,第三次巡游的主要目的大概就是为了探访三神山和寻求长生仙药。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此刻坐在銮车内的秦始皇,很可能正沉湎于那个神秘的诱惑中。眼前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琼楼玉宇,幽雅的仙乐隐隐传来。尽管他已经拥有的咸阳宫殿同样众多和辉煌,但那毕竟是短暂的,有限的,而他如今想要追求的则是永恒和无限……

  突然爆出一声巨响,就在近旁。随即似乎是金属或木料被砸裂、倾覆、倒地的声响。然后是马的嘶叫声,人的喝问和脚步声,混成一片。

  秦始皇感到他座下的銮车在经过一阵剧烈的颠簸和疾驰以后,戛然停了下来。他大声喝问出了什么事。几个侍卫慌忙进来禀奏,说是有盗贼图谋不轨。没有听完,秦始皇就霍然站起,拔出佩剑要去厮杀。左右和侍卫赶紧劝住,说是丞相等已在追捕,待捉到盗贼后再由圣上亲自审问不迟。

  这时候,除了李斯率领一队卫士在这茫茫风沙中四周搜捕以外,所有车骑虎贲、卤簿仪仗全部护卫在銮车周围,倒真成了一个“众星捧月”之势。

  李斯等人搜捕了好半日,一个个疲惫不堪空手而归。风沙依旧在呼啸作势。直道周围杂乱的脚印差不多已被积沙填平。路旁倒着一乘被砸得四分五裂的属车,还有一个少说有百余斤的大铁椎,上面也已盖满了厚厚的沙尘。

  这乘属车是紧随在銮车之后的,那大铁椎飞出时的倾角只要前移一二度,同样的命运就会落到秦始皇头上。

  这就是著名的张良袭击博浪沙的故事。

  秦始皇大怒,命人四出捕捉张良,又下令天下大索十日,却是一无所获。

  原来,十二年前,张良机智勇敢地逃出了毁于秦火的韩国国都后,弟死不葬,散尽家财,四处寻求刺杀秦始皇的英雄豪杰。后来他“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史记·留侯世家》)。

  张良博浪沙袭击是继荆轲秦宫行刺后又一次不成功的谋杀活动。那大铁椎狠狠一击,无论对秦始皇或秦帝国都是一声响亮的警钟,至少说明秦始皇的统治绝非像巡游中立石刻铭所歌颂的那样什么“大圣作治”、“泽及牛马”;帝国范围之内更不是什么“人乐同则”,“嘉保太平”。一击而不中,对张良同样是一次警告,历史等待着这位已经经历了颇多坎坷的年轻人,能否从中省悟和吸取一点什么而走向成熟。由于张良的一生经历充满着人生启示的蕴含,即使有点游离本章主题,我还是想把他此次失败后的一段经历在这里简略说一说。

  秦始皇下令全国通缉,张良不得不易名改姓再度逃亡。他来到下邳。这下邳,在今江苏睢宁西北古邳镇东,此前原是无名小邑,因张良等人的到来,后来成了历史名城。在这里,张良结识了项羽的叔父项伯。项伯因杀人而受到追捕时,张良把他藏匿起来,保护了他。由于这段缘故,后来在楚汉相争中,项羽在范增谋划下设下鸿门宴要杀刘邦时,项伯当夜暗中去通报张良,从而也救了刘邦。

  也是在下邳,张良遇到了一位神秘的黄石老人,演出了一段千古流传的神奇故事,从而也完成了他的一次人生转折。

  故事见于《史记·留侯世家》。司马迁点石成金,使故事充满着人生哲理,摘录或转述都会有损原意,特将原文照录如下——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yí,桥)上。有一老父,衣褐,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通“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把鞋给我穿上)!”良业为取履,乃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约会),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宋代苏轼在《留侯论》中谈到这个故事时,不同意把黄石老人说成是鬼神的流行看法,认为老人可能是当时一位“隐君子”,特地用这样一种傲慢的态度来试探和激励张良的:“夫老人者,以为子房(张良字)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这自然很有见地。不过从我自己读后的感受来说,黄石老人是否实有其人,张良是否真的在下邳圯上遇到过这么一位老人,都无关紧要。这个故事自然难免有所虚构,在我看来即使纯属虚构也是真实的:他真实地反映了张良在艰难的人生跋涉中的一次转折,从此终于懂得了怎样去接近、拥有人生和历史的真谛。

  在这里司马迁主要已不是在记载历史事实,而是在写一个有关真理、有关人生、有关历史的寓言。黄石老人就是真理和历史的象征。人要接近并拥有真理进而创造历史,就必须永远保持一颗赤子般纯正之心和一个老实诚恳的态度,来不得半点傲慢和浮躁,也不应当稍有所得便沾沾自喜。这就是作者借张良经历对我们后人作出的启示。

  所以我认为,张良从黄石老人那里得到的远不止是一部兵书。诸君后面还将看到,张良后来达到的人生境界是很高的,至少在我们这部书里写到的所有人物中,只有屈指可数的人能够达到。这是否与他在下邳以赤子般真诚接受圯上老人教诲,从而完成了一次人生转折有关呢?

  但是,秦始皇却没有从博浪沙敲起的警钟中领悟到一点什么。他依然在炫耀他手中的绝对权力。下令天下大索十天照例捕捉不到,自然更加怒不可遏。隔了一年,即秦始皇三十年(公元前217年)的一个夜晚,他换了便服,由四名武士护卫着,在咸阳附近的兰池游观,再次遇到多名刺客行刺。刺客当场被武士击杀,但秦始皇还是下令关中大索二十日,自然又是什么也没有“索”到。他甚至连这个近在眼前的问题也不肯想一想:建立强大的帝国后,他可以动辄征集十万、数十万人力来建造陵墓、修筑长城,可他要捉的人却为何总是捉不到呢?

  离开了大地的安泰

  不仅如此,秦始皇还在企图超越人世、追求长生的路上往下滑。徐的一去不返非但没有使他清醒过来,反而因无法得到而越发强化了想要得到的欲望,不断向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神仙发出荒唐的请求。

  《史记》本纪在秦始皇三十一年(公元前216年),特地记了这样一笔:原称十二月为“腊”,下令改称为“嘉平”。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据《史记集解》引《太原真人茅盈内纪》说,同年九月,有个姓茅名濛的人,“乘云驾龙,白日升天”做“神仙”去了,由此而流传出一首童谣来——

  茅得道成仙人,

  腾云驾龙太清升。

  有时乘风回人间,

  赤城山上说道经。

  继世升仙有谁人?

  茅曾孙称茅盈。

  皇帝若有寻仙志,

  腊祭更名为嘉平。

  最后两句正是对着秦始皇说的。秦始皇一听“欣然,乃有寻仙之志,因改腊曰‘嘉平’”此说多半属后人附会,像这类七言韵句似也不大可能产生于秦始皇所生活的年代。但秦帝国曾改称腊为嘉平却又是事实。

  第二年,秦始皇作第四次大巡游。这回取道北线,可能是在孟津过黄河,北上邯郸、恒山、蓟县,最后到达辽西郡碣石,以望渤海。在这里,他又下了两道诏令:一,派燕人卢生去访求传说中的仙人羡门、高誓;二,派韩终、侯公、石生去寻求不死之药。

  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派出去已有三年的卢生等人终于回来了,手照例是空的,却玩了个新花样,把所谓“真人”如何神通广大吹了个天花乱坠。

  真人,也就是所谓“修真得道”的人,最先见于《庄子·天下》,称“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也即后来所称的仙人,大概在战国末期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的说法。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卢生是这样说的:“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rè,燃),陵云气,与天地久长。”

  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并曾经那样追求功利的秦始皇,这时作出的回答是惊人的——

  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

  于是下令让博士制作《仙真人诗》,传令乐工排练,在庄严的咸阳宫里,或是在巡游的一路之上,热热闹闹吹打起来。

  这标志着这位显赫一时的始皇大帝,轻易地自我否定了历尽艰险创建起来的大秦基业。他在率领千军万马扫荡六国的时候,显出何等气势,何等魄力!但就像希腊神话中具有神力的安泰一旦离开大地就立刻软弱无力那样,当秦始皇在狂傲心理支配下,妄图超越人世向“虚空”发起进攻的时候,他就变得那样无力和可笑,几经挣扎,全都碰壁后,只好屈膝归降了!在帝国建立之初,他曾经要以地国的面貌改造天国,以地帝的权力封赐天帝,那自然表现为一种狂傲,但却正是出于对人生的自信和对现世的执着;现在连这种自信和执着也丧失了!不是别人,正是秦始皇自己的过分自大,最终倒过来泯灭了自我。

  如果秦始皇单是做一个云游四海的“真人”,那倒也与世无涉,但他却依然坐在始皇大帝这个位置上。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不再称“朕”而自称“真人”的秦始皇,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暴君,同时又是一个丧失了理性的昏君。这不仅是秦始皇个人的悲剧,也是秦帝国的悲剧,是刚诞生不久的“帝王集权制”这种政治制度的悲剧。国家的最高权力都集中于一人之手却无任何有力的制约机制,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机器就很有可能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这匹野马还在狂奔,于是此类悲剧就一幕接一幕地地相继发生。以下是见之于《史记》的一些摘录——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发生了严重的暴虐事件:“焚书”(详后)。

  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发生了又一次严重暴虐事件:“坑儒”(详后)。

  同年,卢生等人谎称仙药求之不得,是由于皇帝居处不够隐蔽的缘故,秦始皇竟然又深信不疑:“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一次,秦始皇在梁山宫上望到丞相李斯出行车骑队列庞大,说了句不应当这么多的话,有人暗中去报告了李斯,后来秦始皇再望到李斯出行的车骑已大为减少,他为此勃然大怒:“此中人泄吾语!”命廷尉逐个审问,又无人招供,结果竟是:“诏捕诸时在旁者,皆杀之!”

  秦始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有颗流星坠落在东郡,到地面结为一块陨石。据告发,后来有人在陨石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这样一些字。秦始皇派御史到当地去逐一查问,没有一个人供服。结果竟又是:“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

  同年,有个使者从关东来,说是在途中夜遇一人托他带来一块璧玉,要送给“滈池君”。滈池君何许人也?《集解》说是原居镐地、已经死去八九百年的周武王;《索隐》说是咸阳附近滈池的水神,总之是神鬼一类。那人同时还捎上一句话:“今年祖龙死。”使者待要问问其中缘故,那人却倏忽不见。这里,“祖龙”显然是暗示“始皇”。与陨石刻字一样,这些都可视为民众在暴政下不得不采用此类神秘方式发出的呐喊。但秦始皇仍然没有从他陷落的虚妄世界中惊醒过来。开头,听使者说是路过华阴山时遇到那人的,便断定那是个小鬼,说:“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山鬼有什么能耐,最多只能知道一年以内的事!)以为根本没有资格来危害他这个始皇帝,不予理睬,当即将玉璧交与御府。谁知御府守吏却认得此璧,说就是皇上第二次巡游渡江时投水祀神的那一块。这一下秦始皇着慌了,又去求助于卜卦,“卦得游徙吉”:卜卦的结果认为一是巡游,二是迁徙,便可转危为安,逢凶化吉。于是秦始皇再次运用他现世的绝对权力去向虚妄的神灵世界献媚;“迁北河榆中三万家,拜爵一级”;同时下令筹备第五次全国大巡游……

  走向黄昏的颠狂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作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全国大巡游。这次并未走完全程的巡游,却正是他生命的终点。

  五次巡游,前三次一年一次;第四次隔了三年,最后一次相隔时间最长,有五年。在这五年中,秦始皇愈益狂暴,秦帝国暴政连连,内外矛盾日趋激化,民众怨声载道,秦始皇本人也在心力交瘁中快步走向黄昏。

  这次巡游方向主要是在东南方。出咸阳南下,过武关,渡汉水,进入南郡,来到云梦。

  站在云梦泽北端,举头便可以望到湘山和湘山祠。

  九年前,秦始皇曾在此发过一通雷霆大怒,给葱茏郁秀的湘山剃了个大光头。

  没有根据说巡游到这一站是秦始皇有意安排。总之是当他看到一头秀发尚未长齐的湘君夫人那种红绿斑驳的惨状时,内心不由大为惶恐了!很可能他想到了这些年来的种种不如意说不定正是这位女神对他的惩罚。那就趁此机会当面向她做个检讨认个错吧?他又不干。此时这位皇帝的内心大概就像后世有些通俗唱本常写的那样:“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能向一个女人——即便是女神下跪呢?但看来检讨还得做,于是便舍近求远,根据《史记》的记载是“望祀虞舜于九疑山”,就是说远远望着做了祭祀的样子。上古帝王也曾有用“望祀”形式祭祀无法登临的山川的,用来祭祀一位古代圣君,这倒又是秦始皇的“创造”。我猜想这位今古独一无二的始皇帝在遥遥向虞舜拱手作揖时,心里可能说着这样一句话:老哥,上回小弟对嫂夫人无礼了,不过咱俩都是大男人,总好说话吧?

  出云梦后,过丹阳,临浙江,到达了历次巡游中东南方向的最远点越国故都会稽(今浙江绍兴市)。于是“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刻石颂秦德”。再折道北上,渡浙江来到吴国故都吴(今江苏苏州市)。

  这时正是初夏天气。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虎丘山,苍翠灵秀。山下安睡着当年称霸诸侯的吴王阖闾。

  秦始皇此次之所以特地绕道要来吴越故地巡游,是为了前面已经提到过的所谓“厌东南天子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充满诱惑力的传说,促使他又来到吴王墓前。据汉代赵晔写的《吴越春秋》记载,吴国所产的干将、莫邪宝剑名闻天下。干将、莫邪原是一对夫妻。吴王阖闾欲兴吴国,命干将铸名剑两把。干将“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但等待多时,“铁精”、“金英”还是不肯熔化。两人苦苦探求多时,干将忽而想起他先师的故事,便说:先师最后一次铸剑,也是烧炼了多少昼夜不肯熔化,后来先师夫妻二人双双跳进了熔炉,才终于铸成了著名的宝剑。这回我们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情况了呢?莫邪一听很快想出了办法,“于是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tuó,皮囊)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邪”。吴王阖闾称霸诸侯,功成名遂,死时还不忘干将、莫邪所铸名剑,特命精选三千宝剑殉葬。过了三天,忽见一匹金睛白额猛虎高踞于吴王陵墓之上,人们说,那是那些宝剑的精气化成的——这也正是山名“虎丘”的来历。

  秦始皇自然认为吴王阖闾是根本无法与他相比的,那些宝剑的真正主人只能是他!

  于是下令凿山,破墓取剑。

  就在这时,冲起一道白光,眨眼间,一头白毛猛虎临墓踞坐,怒吼一声,山林树叶暴雨般抖落。

  士卒们一个个惊恐莫名,纷纷后退。

  秦始皇大怒,抽出佩剑向猛虎奋力砍去,不料误中山石,轰然一声,石陷成池。据说那就是至今尚存于虎丘山下的剑池的来历。

  以上自然都属传说,不可为信。但秦始皇在第五次巡游中到过吴都,《史记》有确记,那就很有可能曾求过吴王剑,结果却又是一无所获,这对他的狂傲心理,不能不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离开故吴都,过长江,继续北上,秦始皇第三次来到琅琊。这一回,终于获知了徐的下落,立即派人召见。徐入海求神药,历时九年,耗资累万,却依然一无所获。这回奉召按照秦始皇一贯脾性,该是死多活少。偏他有舌似簧,煞有介事说道:陛下,臣等正欲进咸阳昧死禀奏呢!蓬莱仙药臣等明明已经见到,只是常为大鲛鱼阻挠所苦,几次接近,都无法采摘。所以臣等请求陛下恩准,选善射者随带连弩与臣等一起出海,射杀鲛鱼,仙药便可立得!

  这当然又是一个骗局。只是秦始皇此时已“仙迷心窍”,加上恰好这些天夜晚,他刚做了个与海神交战的梦,因而又信以为真,并召令占梦师来占梦。占梦师说:海神平常是看不见的,而以大鱼和蛟龙作为征候。海神又有善恶之分。如今圣上祈祷祭祀都非常虔诚,它却还敢出来阻挡,定然是恶神无疑,必须除去。除去恶神,善神就会来到!

  很显然,占梦师的这番话正是为徐圆谎说的,秦始皇也没有想一想其中缘由,反而更加深信不疑。接下去《史记》本纪记了这样一段话——

  乃令入海者赍(jī,携带)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

  这简直是在玩命!

  这一年秦始皇已经整五十,由于一直强力疾作,又动辄暴怒,心神经常处于狂躁状态,他大概早已未老先衰。为了射杀这么一条鱼,他亲掌连弩,站在剧烈颠簸的船头上,顶风斩浪,追赶了多少路程呢?琅琊——成山——芝罘,少说有近千里,按照当时仅靠风力或人力的船行速度,最快也得三四昼夜。如果他是在兼并六国大决战中追逐一支逃遁的敌兵,那倒真是表现了令人敬佩的意志和毅力;可这回追逐的却是一条鱼,是一个幻想中的恶神,那就未免显出几分荒唐和滑稽。

  追日的夸父,是因焦渴而死的;这位夸父的模仿者,却是在与怒浪搏击中,提前招来了死神。本纪紧接着便记了这样一句:

  至平原津而病。

  按行程推算,从射鱼到得病不会超过三天。死神已经跨进了门槛。不过关于这位始皇大帝的死,疑团迭起,机巧丛生,还是放到本章最后一节去叙述吧!

  这里,顺便说几句关于徐的话。徐的行径实在像个骗子。但千百年来,随着人们对海外探求、考察的加深和阅历、视野的扩展,至后汉特别是宋明以后,便有人将徐出海与日本国联系了起来;到了近代,中日两国学者对此事的一些考古和研究专文的相继发表,更有相当多的材料可以证明:徐很可能正是在历史上有明确文字记载的、以较大规模对外航海探险并打通了中日航道的第一人。在日本,不仅史籍文献记有徐一行人东渡日本的事迹,甚至还有好些人自认是徐及其一行人的后裔,每年八月要举行隆重的“徐福祭”。因而当时徐等人所说的三神山,很可能正是现今的日本三岛。至于对外探险为什么要采取诈骗秦始皇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翦伯赞先生在《秦汉史》中是这样解说的:徐等人“是当时滨海一带的商人,企图打通与日本诸岛之商业的通路”,“但是海洋航行,需要巨大的船舶和其他的费用,而这用私人的力量很难办到。求仙之说,只是一种烟幕而已”。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徐便是又一个吕不韦式的商人。吕不韦运用他的智慧和财富买下了一个国家,徐则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并巧妙地借用秦始皇的权力和财富,打通了一条通向“三神山”的航路。秦始皇的求仙之举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秦帝国带来的都只有无穷的祸害,唯独他无意中对徐等人的资助,却为人类的文明与进步作出了意义深远的贡献。这或者就叫作历史的歪打正着吧?

  刻石:永存的诫碑

  秦始皇五次大巡游,如果把他那乘豪华的銮车的车辙连接起来,那么不仅环绕了秦帝国整个疆域,还纵横交错了好几个来回,这确实又是一次旷古未闻的壮举。

  时间延续长达近十年,南北东西沿途数万里,秦始皇受到他的臣民们的颂扬、欢呼,时间之长,规模之大,都是以往任何一个帝王无法比拟的。

  除了口头,还有金石。

  金石可以永存,这就是要使对秦始皇的颂扬千秋万代广为流传。

  五次巡游,共立石八块,其中七块有刻辞,《峄山刻石》全文前面已录。此外六石刻辞均载于《史记·秦始皇本纪》。刻辞长短不一,最长的为《琅琊刻石》,共四百九十七字;最短的为《碣石门刻石》,仅一百零八字。其余的大都在一百五十字左右。各篇刻辞,内容大同小异,一个共同主题,便是歌颂秦始皇前无古人的伟功盛德。为了突出这个主题,运用了各种最高级的形容词和夸张、虚饰等修辞手法。于是——

  秦始皇用武力兼并六国成了“皇帝奋威,德并诸侯”;不仅结束了列国战乱,而且终止了三皇五帝也无法禁止的“攻战日作,流血于野”的灾祸,从此永远灾害绝息,永偃戎兵,因而兼并之业“功盖五帝”;

  秦始皇这个人成了“大圣”:“大圣作治”,“兼听万事,远近毕清”;“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不仅凡是“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的地方都蒙受恩泽,甚至还“泽及牛马”;

  秦帝国这片土地成了人间乐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大治濯俗,天下承风”,“后嗣循业,长承圣治”,“人乐同则,嘉保泰平”。

  这些相传由李斯书丹的刻辞,不仅用的是标准的小篆字体,就其歌颂的内容来说也是一种“标准”,即一种舆论导向,引导全帝国千百万臣民众口一辞地来欢呼他们大圣大德的始皇帝。在如此宏大的造势下,秦始皇崇高到头顶云端,而万千臣民则卑下到近似尘埃。生活在尘埃中的人们日子一久,也会习惯于用神圣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皇帝。于是秦始皇五次巡游所到之处,凡是他登临过的山,系过船的石,饮过马的泉,磨过剑的池,汲过水的井……都被赋予神秘的意义,并不断被编制出种种同样具有神秘意义的故事来。马非百先生从多种古籍和地方志中经过多年细心采集,辑录于《秦始皇帝传》中的分布在全国各地的秦始皇巡游遗迹,竟达一百十三处之多!这每一处在当时都曾经是秦始皇功德的宣传站,秦始皇这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就这样便渐渐塑造成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而高踞于众人之上的神!

  歌颂君主,崇拜帝王,在我国有悠远的传统,不仅源渊而且流长,至今依然随处可以让人感受到。事实上所谓三皇五帝,即使真有其人,那种崇高的形象,也多半是当时或后来人为的宣传声势制造出来的。需要这种宣传的是帝王本人,带头制作这种宣传的往往总是与帝王最亲近并受到信用的大臣。《吕氏春秋·古乐》就分别记载了禹、汤、文、武,在他们“功成”后,如何各自让皋陶、伊尹和周公旦作乐或作诗歌颂自己,目的就是“以昭其功”,“以嘉其德”。

  只是秦始皇在这一点上,又得了个空前和第一!

  在享受全帝国范围内的、如此宏大的赞颂的时候,秦始皇该是志满意得的吧?借用刘邦当上皇帝,看到群臣躬身低头诚恐诚惶依次向他祝寿时说的一句话,便是:“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史记·叔孙通列传》)

  不错,秦始皇确实有过满足,但满足却是那样短暂。

  一方面,在自我膨胀和周围的颂扬下,他自我感觉确实以为功德盖世,无可匹敌,无所不能;另一方面,他的实际感受却又常常处于困惑和烦躁中。非但那个幻想中的天国无法超越,动辄受挫,就是现实中的秦帝国,也是弊端丛生,乱祸时起,原想随意转动乾坤的手总感到力不胜任。

  这样,自我膨胀和周围颂扬在日趋升级上涨,实际感受却在不断往下跌落,两者距离越拉越大,使他一次接一次从高高的期望值上摔下跟斗来,严重地折磨和撕裂着他的心灵,直至走向狂暴和昏庸。

  若问是谁最先起来戕害秦始皇、颠覆秦帝国的,我以为正是那个全国规模的狂热的颂扬活动,特别是那些带有导向性的施之金石、以期永存的石碑刻辞。

  秦二世即位后,又特地在每块刻辞末尾补刻了“金石刻尽始皇帝所为也”等几句话,意在不致使后人误认为是后世皇帝树立的。这实在是帮倒忙。在秦国历史上,秦穆公著有沉郁深邃的《秦誓》,秦孝公留下了一篇感情真挚、胸襟博大的《求贤令》,文采风流,都为秦人增添了荣耀。如果那七篇但有谀词堆砌、极无文采可言的刻辞真是“始皇帝所为”用来自我吹嘘的话,那决不是他的荣耀,而是羞耻!

  鉴于颂扬和神化帝王在中国远没有因为秦帝国的灭亡而终止,可谓薪尽火传,源远流长,所以不妨把这七块刻石视为永存的诫碑,每碑一字,组成一句诫言,曰:

  盈必毁,天之道也! 人生必读经典历史丛书:时代帝国三部曲之大秦帝国(上 下)(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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