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集三皇五帝之尊于一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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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集三皇五帝之尊于一身的人
“皇”与“帝”的结合
公元前221年,中原六国灭亡,华夏大地归于一统,大秦帝国成立。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用帝王集权专制制度建立起来的国家,因而可称是中华第一帝国。
这一年,嬴政三十九岁,即秦国王位已有二十六个年头,现在他终于成了天下共主。从公元前249年(秦庄襄王元年)开始,中国历史上仅有的连名义上的统一君主也不再存在的特殊时期,被《吕氏春秋·振乱》称之为“浊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的“无天子”年代,共经历了二十八度寒暑,至此终于结束。
在秦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两次称帝活动,都因列国反对而先后以闹场和悲剧收场。只有这一次,才到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演的是一出堂皇庄严的正剧。
大秦帝国成立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议立帝号。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对议立帝号一事,嬴政作了这样诏谕——
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要点有二:一、“称成功”,就是说尊号要与他前无古人的功业相称;二、“传后世”,这尊号又要能一世、二世传下去。
这个指示已经相当明确,这说明嬴政自己当时已有成竹在胸。只是臣僚们或者没有看出,或者即使看出了,还是装作一无所知。他们迅即以绝对的忠诚和无限的热忱冥思苦想、搜肚索肠起来。其时已被任命为廷尉(九卿之一,掌管刑法)的李斯,还特地召集他的“智囊团”——七十位博士先生一议再议,终于找到了一个众口一致认为最崇高的称号。朝议开始时,李斯有意让别的大臣先说,自然没有一个能让秦王中意的,他这才跪拜进献。先以美词颂扬了一番秦王诛暴伐乱、平定天下无与伦比的宏大功业,然后说道:
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
什么是“泰皇”呢?《史记索隐》说:“天皇、地皇之下即云泰皇,当人皇也。”泰皇就是人皇。另据《国语·齐语下》,泰皇也就是民皇:“三事者何也?对曰:天事武,地事文,民事忠信。”李斯等以为,“三皇”该是尊贵之极,而三皇之中又以“泰皇”为最,献上这样一个从古以来最尊最贵的称号,总可以与秦王的功业相称了吧?
但是他们全都错了!“泰皇”的尊号远远低于秦王嬴政的自我评价。他的回答是:
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正如《史记》本纪所言:“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一个“羞”字,确切地揭示出嬴政当时的心态。在他看来,他的功业已经远远超过了三皇五帝中的任何一人,因而若是让他与他们并列到一起,简直是羞辱了他!就是把天、地、人三皇加到一起,他也认为只能勉强及得上他一半。因而去“泰”著“皇”,二取其一。还有唐尧、虞舜等五帝,当然也是不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取其一半,留一个“帝”。把两个一半合到一起,便成了“皇帝”。只有这样集“三皇五帝”之尊于一身,才得以“称成功”。
李斯及七十博士,他们当然都是当时智能超群的人中之杰。但若就议立尊号这一件事与秦始皇相比,那么不能不承认,前者只不过是栖息于树荫间啁啾觅食的小鸟,后者才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
“皇帝”一词虽曾在《尚书》中出现过,《诗经》里也有过“皇矣上帝”这样的词句,但那都不是具有特定内涵的专门概念。撇开功过是非的道德评价,单就政治学的角度来看,集三皇五帝之尊融合而成“皇帝”这样一个新概念、新名号,实在是由秦始皇一个人作出的空前启后的大创造!
嬴政创造这一尊号,主观上可能只是为了满足他那迅速膨胀起来的极端自大的欲望,客观上却是对那时长期以来潜藏于人们内心的一种美好愿望的巧妙利用。
人们愈是生于乱世,愈是期盼有神人降世出来救世。翻开产生于春秋战国的百家著作,那一声声对圣君明主的呼唤,便会扑面而来。但是坐着老牛破车、用了长长十三年时间几乎把列国游遍的孔子,也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圣君明主。渐渐地,人们只好把希望寄托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用最美好的赞词称颂他们,把天地人间所可能有的一切优美品德都附丽到他们身上。这样,三皇五帝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心目中,不仅是完美的统治者的化身,也是完美的修养、道德和人格、人性的象征。
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吕氏春秋·贵公》)
这便是百家著作对三皇五帝的一段有代表性的论述。
如今,纷战的七国已归于一统。但是收拾这个局面的不是神话传说中的三皇五帝,而是生于中原、长于关西的嬴政;褒者称他长得“虎口、日角、隆鼻”,贬者说他“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不管怎么说,他总之是一个十足的凡人。
三皇五帝消失了吗?不,他们还存在着,存在于万千人们的心目中。这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和精神力量,且看谁个能够识得并张开口袋去收获。嬴政的智慧和识见,可能首先只表现在满足自己强烈的超人欲望上,但他既已创造了“皇帝”这样一个名号,就能在拥有物质的大秦帝国的同时,再占据一个精神王国。
“皇帝”这一尊号既源于三皇五帝,又高于三皇五帝。整体大于部分之和。铜加锡可以冶炼出具有完全不同于两者旧质的新质的青铜。“皇”和“帝”一旦合而成一,就有了全新的意义:它既使人们想起三皇五帝的美好形象,又仿佛面对着强大无比、至高无上的现实权威力量。
也许有人会说,不具相应的内容,一个空洞的名号能有多少实际意义呢?这就忘记了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是有着极端重视名号的传统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更何况是一国之主的名号。名号一旦被普遍接受便积淀成为一种社会意义,转化为不言而喻的事实,毋庸置疑的前提,就会形成无条件的崇拜,产生一种宗教式的效应。由此不难理解,何以这一尊号会被袭用两千余年,成了全部《二十五史》真正主人公,以至到民国时代还先后演出了袁世凯、张勋想要称皇称帝的滑稽剧!
不过说到这里,还只及议立尊号宗旨的一半。
还有一半,即如何“传后世”的问题,包括李斯在内的满朝文武,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秦始皇只好自己来说了——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这样,嬴政便为自己定下了一个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尊号:秦始皇帝。又因“罪”古文原作“辠”、“辠”与“皇”形近,故又下令改“辠”字为“罪”。
一个法定的“超人”
现在这个秦始皇帝与当年流浪在邯郸街头的那个小男孩已经遥远得几乎不再有任何联系了。但从生理上说,他确确实实还是由那个受尽欺凌的小嬴政发育成长而来,如今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还是那时经由歌舞伎赵姬奶水喂养的那些细胞不断分裂、繁孳而成。
这就是说,他仍然是当时中国千百万人口中的普通一口,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但这个凡人既然羞于与三皇五帝并列,不用说自然更羞于与常人为伍。他要做“超人”,做凌驾一切众人之上的人上人。在这之前,早已有许多或称天子或称国王的人,认为自己是远远高于众人之上;秦始皇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主张“事皆决于法”(《史记》本纪)的,因而要用法律的形式,间隔出他与千百万常人之间绝对不可逾越的高下尊卑距离来,给自己确立起一个超人的地位。
【特制专门称谓】
(一)皇帝自称“朕”。君主的自称,在秦之前已有多种。如殷商时代天子自称“余一人”。《国语·周语》中就有:“《汤誓》曰:余一人有罪,无以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还有“不穀”,意为不善;“寡人”,即寡德之人,原都有自谦之意,实际上成为君主专门自称后,就演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代称。但即使这样,秦始皇还是照例羞于并列,非得为自己规定个专一的称谓不可。他下令群臣议定,李斯等上奏:“天子自称曰‘朕’。”秦始皇诏谕:“可。”
“朕”原来的意思就是“我”。据《尔雅·释诂》,朕与卬、吾、台、予等一样,都只取其音,不取其义,代表“我”。在金文和先秦文献中,除君王外,其他身份的人也可自称朕。如《尚书·禹谟》:“朕德罔克”;屈原《离骚》:“朕皇考曰伯庸”。但自从秦始皇作此规定后,“朕”便成了历代帝王的专用自称,以至两千余年来,人们一听到“zhèn”这个音,立刻会不由而起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
(二)皇帝所下的“命”称为“制”;所下的“令”称作“诏”。
(三)臣下向皇帝进言或上书称“奏”。作为固定格式,在书、言前加一句话:“臣昧死言。”——是冒着死罪说话的。
(四)“更名民曰黔首”。对平民的称谓,夏、商、周以来,有称为民、氓、庶民、黎民的,也有称为黔首的。秦始皇下令一律以“黔首”称呼平民,似乎并无特别要贬低或尊重民众的意思,主要目的是为了体现帝国规整划一的尊卑秩序。
【制定尊君朝仪】
皇帝的衣冠、起居、朝仪和巡游、乘舆、驻跸,都有一套极为庄重威严的规定,其主旨是“尊君抑臣”,目的就是要使万千臣民感到皇帝的住所在“天廷”,皇帝的面孔是“天颜”,自己则等同蝼蚁尘埃而已。
秦帝国制定的这套制度应该是相当完备的,只是史书大多缺载。这里只简略介绍其中一项载录于《史记·叔孙通列传》的汉帝国初期朝岁之礼。由于汉制大多承袭秦制,秦汉之制大同小异,或可参阅。朝岁之礼的程序是——
第一步,天将拂晓,掌管接待宾客的谒者开始引导百官依次进入殿门。此时殿廷中车骑、步卒和卫士已依次肃立,并按规定陈设了兵器,张挂了旗帜。(原文:“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
第二步,传出命令:“趋”,意为:小步快走!负责护卫的郎官迅速夹列于殿阶两旁,每个殿阶有几百人。参加朝岁的百官快速分列东西两班:功臣、列侯和各级武官,依次列队于西班,面向东;文职官员从丞相以下则依次列队于东班,面向西。在这段时间里,掌管礼仪的大行官要设置九个傧相,负责上下传令。(原文:“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胪传。”)
第三步,主角出场了!至尊至贵的皇帝,乘着由人挽行的车辇从寝宫缓缓而来,众执礼官高擎旗帜传呼警戒,全场肃然。接着由谒者导引从诸侯王到各级文武官员一个个以官阶高低为次诚恐诚惶地向皇帝朝拜。(原文:“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以下莫不肃敬。”)
第四步,朝拜礼毕,再举行正式酒宴。获得在殿上陪侍皇帝殊荣的若干官员,全都俯伏低头,以官阶尊卑为次逐一向皇帝祝酒。(原文:“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
第五步,酒宴行过九巡,谒者宣布结束。(原文:“觞九行,谒者言:‘罢酒!’”)
以上便是整套朝仪中的一项——朝岁礼的大略。
由秦帝国创始的这一大套礼制,不仅为历代所沿袭,有的还弄出些新花样来。至唐代,据杜佑《通典》载录,全套礼制分吉、嘉、宾、军、凶五大类,多达一百卷,种种繁文缛节,多到我们现代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在古代,礼制具有法律效用。在实施过程中,若谁稍有疏忽差错,则“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史记·叔孙通列传》)。“引去”当然不是请客吃饭,等待他们的将是轻重不等的惩罚。
【严格避讳制】
避讳制古代就有,一般认为始于周初,秦始皇则以法律形式加以严格推行。如因他的名叫“政”,正与政同音,正月就得改为“端月”。他的父亲庄襄王名子楚,连已经灭亡的楚国也得改称“荆国”。其他必须避讳的,自然很多。但上面两例,却实在避得有点滑稽。想当初,秦始皇所以取名为政,恰恰是由于他出生在正月;庄襄王所以要把原名异人改为子楚,也恰恰是为了讨好娘家在楚国的华阳夫人。如今正月改成了端月,楚国改成了荆国,嬴政之“政”,子楚之“楚”,不是反而变得没有来由了吗?秦以后避讳制一直沿袭了下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什么国讳、庙讳、宪讳、圣讳、家讳一大套,不仅给人们相互交往带来许多不便,流风所及,还给我们现在读懂古书留下了不少障碍。譬如《孙子兵法·九地》有一句话:“常山之蛇”,如果你翻开地图去找“常山”,那就上当了。“常山”原文为“恒山”,因避汉文帝刘恒名讳而改此。有句成语叫“皮里春秋”,原是望文生义便可懂得的:意谓表面上虽不作评论,内心却有褒贬。有些古书却偏要写成“皮里阳秋”,叫人摸不着头脑。但他实在也出于无奈,因为晋简文帝的母亲名“春”,只好以“阳”代“春”。更有甚者,因避讳而葬送了一位奇才的前程。中唐著名诗人李贺,就因父名晋肃,“晋”与“进”音近,考进士就被认为犯了父讳,使他无法应试。李贺因而终身只做了个奉礼郎的九品微职,还只有二十七岁,就在难以摆脱的悒郁中含恨死去。
【废除谥法】
秦始皇甚至还想到即使在自己死后,这个超人地位也不容动摇。他说:“朕闻太古有号毋(通“无”)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于是下令:“自今已来,除谥法。”(《史记》本纪)这就是要永远剥夺子孙和臣子们对他的一生功过是非作出评论的权利。
从周初开始实行的谥法,主要适用于帝王、后妃和重要大臣。所谓谥,就是以朝廷的名义对死者作出的“终生鉴定”。按照唐朝人王彦威的说法:“古之圣王立谥法之意,所以彰善恶、垂劝戒,使一字之褒宠,逾绂冕之赐;片言之凌辱,过市朝之刑。”谥有美谥、平谥、恶谥之分,历史上极大多数帝王都是美谥,只有少数例外。如史称因残暴而曾遭到国人驱逐的那个周天子为周厉王,“厉”这个谥号就是恶谥,《周书·谥法》的解释是:“杀戮无辜曰厉”。秦国自庄公至秦始皇父亲庄襄王历经五六百年,除在位仅二年的出子(公元前386年~前385年)外,共三十世君主都有谥号。其中,悼公(公元前490年~前479年)、躁公(公元前442年~前429年)等谥号,也带有贬意(“恐惧从处曰悼”;“好变动民曰躁”)。秦始皇废除谥法后,自周以来的中国谥号史便出现了一个空缺:秦始皇和二世胡亥都没有谥号。
但空缺是那样短暂,秦亡汉兴,又复行谥法,汉代自开国皇帝刘邦起共十一帝,全都有了谥号。不仅如此,在其后的发展中,谥号又渐次失去了原初“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的公正性,往往成了一种竞相阿谀献媚的陋习。在周初,谥号的议定是颇为庄重严肃的,即使到春秋时代,也还相当认真。《国语·楚语上》就记载着楚恭王临终有关给他加谥号的嘱咐。他认为自己缺乏德行,特别是在鄢陵一仗大败于晋,丧失了霸业,愧对先君。因而请求谥他“灵”(“不勤成名曰灵”)或“厉”。恭王死后,令尹子囊召集大夫们经过郑重商议,认为应着重看到恭王安抚征讨南海、教令施及诸夏方面的功绩,而且对过错又有自知之明,因而决定追谥中性偏褒的“恭”(“敬事供上、既过能改曰恭”)。但汉唐以后,恶谥几乎绝迹,连遭到废弑的帝王甚至亡国暴君,也得了中性谥甚至美谥。谥号字数起初一般只有一个字,后来加到两个字。其后越加越多,到唐代就有了七个字、九个字的,至宋已多到十七个字,到清代,更增加到二十四字。美誉赞词叠床架屋,且又几乎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谁还能看出他们一点真面目来呢?与其这样,倒真还不如秦帝国时代的不著一字好!
天命与几百年前的黑龙
秦始皇既已用法律确定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按说由他来主宰大秦帝国及所属千百万生灵,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他觉得还不够,还要使他的权威更具有神圣的意义,是人间任何力量都无权侵犯的。办法便是向天国发出求援,把他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力说成是受命于上天。好在这样的理论现成就有,那就是所谓“五德终始”说。
这个由战国齐人驺衍首倡的“五德终始”说,一般认为起源于《尚书·洪范》中的五行思想:“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曰)稼穑。”后来,阴阳家们把五行与神祇、天象、时令、五方、五祀以至五色、五音、五味等等结合起来,构成了一个庞大到无所不包的循环系统,在《吕氏春秋·十二纪》和《礼记·月令》、《淮南子·时则训》中,我们都可以读到对这个总的循环系统分别表现在一年十二个月即一个循环周期的具体描绘。它既是阴阳家们的宇宙观,也是他们提供给帝王的从治理国家到个人修身养性的操作规程。在他们看来,这个循环系统周而复始,永远不变,所以他们开列的这张操作规程表可以包用万世。
驺衍的“五德终始”说,就是这种宇宙观在王朝兴衰方面的应用和发展。
《史记》把驺衍归入《孟子荀卿列传》,似乎不单是因为驺衍、孟子都是邹地人,思想上也可能有些渊源关系。在驺衍之前,孟子也确实说到过帝王兴衰具有循环性一类话:“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孟子·尽心下》),结论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孟子·公孙丑下》)。驺衍则附会以阴阳五行之说,把这一套说得既颇有理论色彩,又具有某种神秘意味。由于驺衍所处的时代已是战国末期,要求统一的愿望日益成为社会潮流,他的“五德终始”说恰好顺应了此种潮流,正中当时列国君主争当未来天下共主的下怀,因而受到了他们的分外青睐。《史记》本传记下了驺衍所到之处的受欢迎盛况:“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拂)席。如燕,昭王拥彗(扫帚)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文中“侧行撇席”、“拥彗先驱”,都是对来客表示极尊重的礼节。司马迁行文至此,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孔子、孟子周游列国时受到的冷遇,不胜感慨地接着写道:“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饥饿之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
但驺衍既没有到过秦国,也不与秦始皇同时。秦始皇是根据谁的建议采用“五德终始”说的,现在已无从查考,猜想可能又是李斯等人。有一点大致可以肯定:秦始皇还在启蒙阶段就接触过这个学说,因为曾经作为他启蒙读本的《吕氏春秋》里的《应同》篇就专门论述了这个“五德终始”说。吕不韦当年是被秦王嬴政视为政敌的,但正是他,把这种学说从中原齐地引进到了秦国。对我们后人来说,驺衍的著述早已失传,无从读到;被学者们认为比较完整地保留了驺衍“五德终始”说原意的,就只有《吕氏春秋》中的这篇《应同》。
下面便是从《应同》篇摘录的有关“五德终始”说的主要内容。为便于阅读,我把它分成五段,亦即所谓土、木、金、火、水五德。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征兆)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同“蚓”)、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效法)土。
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凋落),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
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
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日:“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
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气数已尽),将徙于土。
这就是说,凡是一代君王将兴起,上天必然先显示属于土、木、金、火、水五德中某一德的祥瑞于下民,只有获得与此相应一德的君主,才能得到上天的授命而统治天下。其具体内容大致可概括为——
(一)一个王朝存在时间的长短,决定于它所属德的兴衰,所属德一旦衰落,就将依次由五德循环圈中的另一德代之而兴;
(二)代之而兴的君主能否统治天下,决定于他是否获得五德中的相应一德,而他是否获得该德的证明,便是上天有否显示与该德相应的祥瑞;
(三)代之而兴的王朝建立后,必须依据其所获之德采取一系列相应措施。例如属土德,则依五行中土所属那个循环系统,应规定:祭祀之神为黄帝,色尚黄,数尚五,等等。余类推。
(四)前德已衰,应该代之而起的某一德若是不被人觉察,那么它的气数将自行散尽,并转移到另一德上去,这便意味着有一代本可统治天下的君主,错过了大好时机。
在整体上,秦始皇思想与《吕氏春秋》是对立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它某些具体内容的吸取。而且很明显,《应同》篇中“代火者必将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这类话,当时吕不韦正是专门讲给嬴政听的:你可千万别坐失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呀!如今六国已灭,《应同》篇中所表述的这些思想,再好不过地为大秦帝国提供了立国依据:周的火德早已衰落,秦帝国将以水克火嬗代而兴。
但是,上天竟然迟迟没有显示水德将兴的祥瑞!
这件事当时一定使急于登临极位的秦始皇非常焦急,并召集李斯等大臣来紧急磋商,只是史书没有留下记录。据说后来祥瑞终于还是找到了,而且早在四五百年前上天就显示过了,《史记·封禅书》记下了这样一笔:“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为水德之瑞。”
可细一想,此事着实蹊跷。
蹊跷之一,《应同》篇中说的上天显示祥瑞,都是应于黄帝、禹、汤、文王等受命君主本身的,这回的黑龙怎么偏偏绕过了焦急地等待着受命的秦始皇,而应到他的先祖秦文公身上去了呢?
蹊跷之二,秦文公是由秦始皇上溯二十九世的秦先祖,已离世四百九十五年。按照《应同》篇所揭示的五德运行规律:“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已经错过了将近四五百年老得掉了牙的水德,不是早该气数丧尽让位于土德了吗?
蹊跷之三,根据《史记·秦本纪》记载,秦文公是个极尊奉天意的人,他梦见一条黄蛇就要造“鄜畤”,拾到一块异样的石头又要造“陈宝祠”,并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而对猎获黑龙这样的大事,怎么反而没有留下他的任何遗迹,史书在他名下也没有作出此类记载呢?由此可见,所谓“猎获黑龙”这个祥瑞究竟是上天显示,还是臣子们根据政治需要编造出来的,这只有当事人自己心中有数了。至于一向明察秋毫的秦始皇,对这桩蹊跷事却不是提出异议,而是欣然接受,此中奥妙自然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管怎么说,有了这条四五百年前的黑龙为祥瑞,大秦帝国终于可以宣布以水德受命于天,并立即采取了一系列与此相应的措施——
(一)更名黄河为“德水”,并在黄河岸畔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
(二)五行与时令相结合,冬季属水,因而以冬季之始为一岁之首,即采用《颛顼历》,相对于《夏历》而言,便是以十月作为正月;为避嬴政名讳,又改正月为端月。
(三)五行与五色对应,水属黑,因而色尚黑,礼服和旌旗等均以黑色为主。
(四)五行与数相对应,水属六,所以数尚六,如把全国分为三十六郡,后又增至四十八郡。三十六、四十八,分别为六之六倍和八倍数。各种器物也多以六为度,如符信、法冠为六寸,辇舆为六尺,车乘为六马,就连写字作文,也要与六相符。如秦始皇在巡游全国各地过程中,共立碑六块,碑上镌刻铭文多以三句为一韵,一句四字,共十二字,为六的倍数。铭文略有长短,但其总字数均为六的若干倍数等等。
(五)五行与音律相应,律上大吕。古代音律共十二:太蔟、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黄钟、大吕。十二律六阴六阳,大吕属其中的阴律。东汉高诱在注《吕氏春秋·季冬纪》中说:“吕,旅也。所以旅去阴即阳,助其成功,故曰大吕也。”
(六)诏制传国玉玺。用攻灭赵国所得之和氏璧为坯料,由李斯篆文,良工精刻,其文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从科学的观点说,五行与国运实在毫不相干,这些具体规定并无多少实际意义,有的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有的可能对实际生活反而带来不便。但它作为一个系统的学说,一旦与强大的权力机器结合到一起,就给这种统治方式安上一个凡人莫测的神秘光环,使人产生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的尊严感。何况这样四海八方整齐划一的规定本身,就是帝国统一、强大、庄严的象征。
但秦始皇却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从平息嫪毐之乱开始,他一直注重务实,卓厉风发,强力疾行,有所不足,则求助于人事,特别是对尉缭的挽留,对王翦的请出,确实表现了一个古代帝王的气度。宣布以水德受命,是他第一次向虚幻的天国寻求支援力量;认定以黑龙为祥瑞,则更是他第一次为臣下以谎言阿顺上旨开了方便之门。这两件事都开了不好的头,对他晚年的行迹,以至对整个大秦帝国,都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
地帝下令天国大改组
受命于天,具体说来就是受命于天帝。
那不就是周王朝存在时,周天子每年要祭祀的那个天帝吗?
不一定。由于大秦帝国的建立,天国系统的“神事”也还得相应作一番“改革”以后再看呢!
读者诸君大概还记得本书一章首节说到的那一对神奇的白颈雉吧?嬴秦先祖借它们的出现建立了西畤,祭祀了白帝,却招来了中原列国的一片责难声。这就是说,那时候嬴秦连祭祀四方诸帝之一的白帝的资格也还没有!
今非昔比。如今嬴秦氏族出了个一统天下的“地帝”秦始皇,如果他要祭祀上天最高之神“天帝”,有谁还胆敢再说一个“不”字呢?
但事情的发展,远比这样简单的逻辑推论要复杂、也生动有趣得多。
想当初,秦人的先祖能够争取到祭祀五方天帝之一的西方之帝已是感到非常的荣耀。他们第一次祭礼白帝时,就是把它作为“上帝”来尊奉的。因而白帝一直是他们心目中的最高主宰者,虔诚地祭祀了数百年之久。《史记·天官书·索隐》说:“西宫白帝,其精白虎”,秦人就是以勇猛精进的白虎精神不断激励自己,从谷底一步步挣扎上来的。在那时,他们还祭祀过多种神灵,如雉神、蛇神、牛神、青龙之神等等。当然这众多的诸神,都被他们认为是白帝王国里的群臣,之所以要祭祀它们,就因为它们有时也会带来白帝的神旨,或者说它们就是白帝的使者。每年在六月“初伏”那一天,就要到鄜畤的广场上举行盛大的祭祀,祭告白帝,有时也连及诸神,最多一次竟用了三百条肥牛做牺牲。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像中原诸侯那样有自己堂皇庄严的宗庙,祭祀时既不见俎豆之具,也听不到钟鼓之音;而且是在露天进行的,因而只好称是“野祭”,难怪要被中原诸国讥为“化外”之民。但正是这种“野祭”成了他们一年之中最忘情的狂欢节。在自己最敬仰的白帝神面前,他们大块大块饱餐牛羊肉,大碗大碗喝土制甜酒。通红的篝火舔着他们被风沙打熬得粗黑的脸,醉得东倒西歪的青年男女,相互搂抱着狂热地歌舞不休。这样直到东方升起第一道斑斓的霞光,他们一齐张开双手仰天高呼,向离别他们而去的白帝,向拖着彩虹似的长尾同时飞去的神雉,虔诚地表示他们的敬意和谢意。
那时候他们从没有想过“白帝之上是否还存在更高的天帝”这样一个问题。说得好听一点是顾不上那样想,说得真实一点是根本没有资格那样想。这个白帝距离他们已经够遥远了,还侈谈什么那个更遥远的在九重天之外的天帝!但是天帝确实是存在的,就因为“地帝”确实存在着。他是谁呢?他就是那个虽已衰落但仍然有权号令诸侯的周王朝,就是那个据有宏大的宗庙和神秘的九鼎的周天子!
周天子不仅作为实实在在的肉身端居于中原雒邑,也作为一种精神高悬于他们心灵之上。
有一次这个“天帝”与“地帝”的组合物,突然枉驾来到这片“化外”之地,不过是在秦人先祖的梦里。
《史记·封禅书》记下了这次奇遇——
秦缪(穆)公立,卧病五日不寤。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缪公平晋乱。史书而记,藏之府。而后世皆曰秦缪公上天。
多么荣幸啊!仅仅在梦中被“召见”了一次,又是史官记,又是藏之府,甚至后来还因此而被认为上了天。这是一段极真实的“心理”记录:它记录了到秦穆公时代为止,秦人对“天帝”的信仰程度,实际上也就是对“地帝”的忠诚程度。这也就是说在此之前,秦人深藏于内心的“宏愿”,便是德公占卜可否以雍城作为国都时,白帝显示过的那句认可的预言:“后子孙饮马于河。”呵,后代子孙如果真能骑马东进到黄河之岸,那不等于走到“天国”了吗?所以这一回居然不但在梦中被周天子亲自召见,还垂恩指派他们跨过黄河到东岸去干点什么,怎么能不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呢!怎么,你说我们想“取周而代之”?呵,实在冤枉啊!苍天在上,此等罪该万死的事,我关西小民确确实实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呀!
不错,那时他们的确做梦也不敢想到要成为天下共主。但是,真所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曾几何时,名义上代表周王朝的那个“大周”及东西两“小周”的君主,先后做了秦王阶下囚;象征国家社稷的所有宝器包括那神秘的的九鼎,除了其中一鼎据说在迁徙途中“飞入”泗水以外,也全被收进了咸阳秦王宫。
地国发生了如此巨变,天国还是原封不动能行吗?当然不行!
最明显的一点是地国的州域和领空扩大了好几倍,这就意味着天国的范围和政务也该相应地扩展好几倍。因而非但权力必须立即越等越级地提高,“神”员也须赶快补充。
办法有两条:
一,“提拔”和“重用”原属秦国上空的神灵系统,命令它们迅速到更广阔的新占领的天区去就任更重要的新职务;
二,以玄玄之气和冥冥之法,火速赶制出一批新神来,以应天国最新形势的急需。
司马迁用他一管神笔,在《史记·封禅书》记下了这次天国大改组的详细情况。限于篇幅,择要简摘如下——
与最基层的乡、亭、里一级相应之神,为“社神”和“最小鬼之神”;
与遍布全国的郡县一级相应之神,为各名山大川之神,如“自崤以东,名山五,大川祠二”;“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还有渊、泽以至小山、小川等诸神;
与帝国中央机构相应之神,共有八位: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其所享受祭祀之地,多在原来的齐地,即取其“当天中央齐”的意思;
雍城原是秦国的发祥地,应称“特区”,享受特区之内陈宝祠祭祀之神,祭品必须特别优待:“故加车一乘,骝驹四”。
以上便是大秦帝国上空的天国的新的神祇系统。
但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天国的最高统治者,即与地国秦始皇相应之神,该是谁?
说起来这问题该是早已解决了的:秦始皇不是已经宣布以水德受命于天帝了吗?那位天帝居然能够向地国一个集三皇五帝之尊的人授命,那当然就是天国的最高统治者啰!
但是以秦始皇为代表的嬴秦氏族的人们却觉得不能这么推论。
他们还怀念着自己那位由白虎精变的敬爱的白帝之神。
这一点上,秦始皇表现得很有哥们义气。
想当初,俺们先祖在苦水中泡着那会儿,白帝大哥为朋友两肋插刀,帮了不少忙的。这会儿,兄弟我总算捞了个地帝当当,说啥也得给白帝大哥当上个天帝,也不枉咱俩朋友一场呀!
于是在一旁的司马迁本着史官以实录为第一要务的精神,在《史记·封禅书》中作了以下记载:
唯雍四畤,上帝为尊。
这位秦人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别神,正是白帝。同书对秦人几百年前第一次祭祀白帝有这样一段记载——
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
但这样一次大改组,无疑会在天国引起极大的震动。首先是原来与白帝平起平坐的青帝、炎帝、黄帝等其他方位之神,如今都被降为白帝的臣属,他们咽得下这口气吗?更为严重的是,这一来,原先真正的天帝不是等于被宣布“靠边站”了吗?它会说:这是篡权夺位,朕抗议!
高兴的大概只有白帝,靠了地国秦家兄弟的提携,让它一夜暴发,顺顺当当坐上了天国大帝的宝座。
不过白帝呀,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过不了几年,戍徒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泗水亭长刘邦仗剑响应,到那时,你就将为这次僭越行为付出血的代价!
阳宫与阴宫:全都举世无双
这里要简略介绍一下秦始皇为自己建造的宫殿与陵墓。
他既然已把自己尊为古往今来独一无二至尊至贵的人,为自己修造无论从规模的宏大到设施的豪华都必须天下第一的宫殿与陵墓,使自己在阴阳两个世界里都古今无双,这倒也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思想发展。
秦在统一过程中,每破灭一国,便把这个诸侯国国都那些宫殿,照式照样在自己国都复制修造起来,致使咸阳简直成了一座各种不同建筑风格的宫殿展览城。《史记正义》引录《庙记》材料描写了这种盛况:“北至九嵕(zōng)、甘泉,南至长杨、五柞,东至河,西至汧(qiān)、渭之交,东西八百里,离宫别馆相望属也。木衣绨绣,土被朱紫,宫人不徙,穷年忘归,犹不能遍也。”
但对秦始皇来说,这些可能还只是小摆设,真正能显示他地位的,应是阿房宫。
阿房宫始建时间,《史记》年表记在秦始皇二十八年,本纪则记于三十五年(分别为公元前219年、前212年)。由于规模宏大,直到秦亡时也还没有最后落成,所谓阿房宫也只是个暂名。兴修的动因,据《史记》本纪记载是“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这倒也是事实:无论秦国原有的宫殿,或是依照六国式样新造的宫殿,都还是诸侯国时代的产物。如今他已是一统天下的始皇帝,怎么能不嫌它们小呢!于是,他亲自选定了新宫殿的建造地址:“吾闻周文王都丰(今陕西长安西南沣河以西),武王都镐(今陕西长安县西北),帝王之都也。”
这所选址于“帝王之都”的帝王宫殿,即使尚未最后完成,其规模已经无与伦比。史书记载不一。描写得较为具体的是阿房宫正殿,据说东西宽五百步,南北长五十丈。殿上可以同时坐一万人,殿下可容纳十万人。四周环绕着回廊阁道,从殿下直抵南山峰顶的宫阙。又修造天桥,从阿房宫跨越渭水,连接到咸阳,以象征上天的阁道横渡银河抵达营星座。宫殿的建筑和宫内陈设自然都极尽富丽豪华之能事。其中,“阿房前殿,以木兰为梁,以磁石为门”(《三辅旧事》),“令四夷朝者,有隐甲怀刃入门而胁之以示神”(《水经·渭水志》)。如此先进的保安措施,不要说在秦以前,即使秦以后两千年间,也很难有与之匹敌的!
在宫殿里,集中了天下奇珍异宝、稀世佳丽,供秦始皇个人尽情玩弄享用。史书上这类记载举不胜举。如——
《史记·秦始皇本纪》:秦灭六国,“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
《史记正义》引《三辅旧事》:“后宫列女万余人,气上冲于天”;
《中华古今注》:“秦始皇好神仙,常令宫人梳仙髻,帖五色花子,画为云凤虎飞升。”夏暑时又令宫人“戴黄罗髻,蝉冠子,五花朵子,披浅黄银泥飞云帔,把五色罗小扇子,靸金泥飞头鞋”;
《绎史》引《琴苑甄录》:“宫女侍者千余人”,“作戏倡优”,日夜为秦始皇歌舞弹唱……
唐代擅长驾驭历史题材的诗人杜牧,曾写过一篇著名的《阿房宫赋》,诗人丰富的想象力,将使你犹如置身于这片人间奇观之中——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也,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这是一片人造仙境,是一座集造化和人工创造出来的至珍至宝的府库,是一个奢侈到糜烂的世界!
这座恢宏、瑰丽,迅速拔地而起,又忽而轰然倾覆的庞大宫殿,从一定意义上说,正可以作为大秦帝国的象征。它既没有最后落成,又只存在了不到十年时间。“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在秦末千百万人大起义洪流之中,西楚霸王项羽点燃了焚烧阿房宫的怒火,留给后人的是一片焦土和沉甸甸的感叹和思索。
生与死,是古人认为人的价值体现的两种不同存在形式。秦始皇曾经求仙觅药,企图超越短暂的生命,求得永生。在平日,秦始皇恶言死,群臣都不敢提到死字。但他毕竟还是知道了生命规律的不可抗拒,事实上他之所以要求长生和“恶言死”,正因为已经想到了死。既然他在阳间有个阿房宫,到了阴间自然也得有个地下“阿房宫”,《礼记·中庸》所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就是要修造空前宏大秦始皇陵的心理原由。
古代君主一般都是在即位后就开始营造陵墓,称为“起寿陵”,带有祝祷长寿的含义。秦始皇也是十三岁即位后不久就开始筹划的,正式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全面动工,当在统一全国以后,即大致与修造阿房宫差不多同时。前文提到的《史记》本纪秦始皇三十五年下记着:“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丽山,又作郦山或骊山,便是秦始皇陵所在地。秦在咸阳的墓葬,分毕陌陵区和芷阳陵区两个区域,骊山始皇陵属芷阳区域。据说此处曾是三皇旧居,女娲氏还在这里演出过那些用泥土造人、用五彩石补天的神奇故事。其地有苍翠如碧的骊山横陈东西,屏障于南;有清流如练的渭川蜿蜒而东,绕行于此。不但景色独秀,而且蕴藏有被古人视为崇高人格象征的金玉。《水经·渭水注》称:“秦始皇大兴厚葬,营建冢圹于郦戎之山,其阴多金,其阳多玉。始皇贪其美名,因而葬焉。”
始皇陵的规模,汉代刘向就惊叹:“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汉书·楚元王传》)整个皇陵是由高大的陵冢,肃穆庄严的寝殿,雄伟巍峨的重城垣墙和宽大的骊山园组合而成。它们各具特色而又彼此协调所构成的宏阔雄壮的整体美,足以体现秦始皇的性格和大秦帝国的气魄。
骊山园纵横各为7500米,占地约56平方公里。雄踞于骊山园中山的便是陵冢,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销蚀,至今我们仍然还能领略到它那嵯峨壮伟的风貌。陵冢现高46米,呈覆斗状。冢底东西宽350米,南北长355米,周长l410米。顶部为长方形,长24米,宽10.4米。当年的规模自然还要超过此数。
《史记集解》引《皇览》称:“坟高五十余丈,周围五里余。”折合成现行度制,当年墓冢高120米以上,底边周长也要超过两公里。陵墓封圹完毕后,又遍植草木。墓高已在120米以上,再加上草木兴盛后,参天蔽日,确实犹如在骊山之麓又增加了一座人造青山。
陵冢前侧为寝殿。在秦始皇之前,“寝”(供放先君的衣冠几杖、象生之具)和“庙”(供放先君神主牌位)都是设在京师的,以便于祭祀。秦始皇陵则把“寝”从“庙”那里分离出来,附之于陵,从而正式开创了中国古代的“陵寝”之制,这就是《续汉书·祭祀志》所说的:“秦始出寝,起于墓侧。”在寝殿里,摆着衣冠几杖等日常生活用具,并由守陵人随时供奉食品,表示君主还在临朝听政;在陵下地宫里,安放着棺椁,伴随有珠玉珍宝,像是他刚刚入睡,梦游在另一个世界里。这种安排似乎是为了给后人一种生命还在持续的慰藉。
至于整座地下宫殿的宏伟风貌,由于当时知悉内情的大批能工巧匠,在秦始皇落葬后全被封死在地宫之内(详后九章一节),所以无一亲身经历者的口头或文字资料遗留下来,遂成千古之谜。岁月悠悠,沧桑数变,世人在无缘获知真情的情况下,只好张开想象的翅膀写出种种猜测性文字来以获得某种满足。公历l974年,临潼骊山脚下农民杨老汉,为了掘井无意间一锄头下去,想不到轰动了全世界——锄头下竟是一座秦始皇陵兵马俑坑!后经考古工作者发掘,一支活生生复现当年秦军雄姿的兵马俑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再次来到人间,全世界都不能不为之震惊。但兵马俑坑的发掘,仅仅只是揭开了整座地宫的外围一角。从此大概无人再敢写那些想象性的文字了,因为在这座神秘的地下宫殿面前,再大的想象力也会显得苍白。那就等待吧,总会有那么一天,经过我国考古工作者的科学发掘,整座地下宫殿的惊人奇观将呈现在全人类面前。国外学者也是在这样期待中的,卜德教授在《剑桥中国秦汉史》中说:“当陵墓本身将来最后发掘时,观察一下墓内的所藏是否与《史记》描述的一样,那将是极为有趣的。”我的猜想是那时人们很可能会对秦帝国有一个出于我们现在意料的新认识。顺便提一句,在本书五章一节里,我摘录了一些对秦始皇形象的猜测性的描写,都是尚待证实的。据《汉书·贾山传》载录,安睡于铜棺内的秦始皇“被以珠玉,饰以翡翠”,就像《吕氏春秋·节丧》和《淮南子·齐俗训》所说的那样,口噙“玉琀”,身穿“玉匣”(玉衣),很可能他的尸骨还被保存得相当完好。真到了地宫全部获得发掘的那一天,经过现代“复原”术的巧为打扮,两千多年来的众多猜测终于有了公认的定论:世人将看到一个与真人无异的秦始皇!
无论阿房宫还是始皇陵,都堪称人类历史的奇迹。只有大秦帝国,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在这之前,任何一个王朝都无法做到把如此众多的人力动员并组织起来,根据统一的构思,从总体来说是如此精确地完成了这两件庞大无比的艺术品。帝国把人的创造力发挥到了极致,同时却把人的个体权利剥夺到了近于零。参加修造阿房宫和始皇陵的人数史书记载不一,有为数十万,有为七十万或七十余万,记载得最具体的是《汉旧仪》:“徒吏七十二万人。”据王学理《秦始皇陵研究》分析,这支庞大的队伍由四部分人组成:(一)被强制征集来服徭役的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二)以劳役抵偿赀赎债务的所渭“居赀赎债”人;(三)奴隶,包括官奴和私奴(帝国时期奴隶制残余依然存在);(四)刑徒,这是数量最大的一部分。秦法苛酷,人民动辄获罪,《汉书·刑法志》所谓“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刑徒遍天下。这些刑徒服劳役时,不但要穿上土红色的囚服,有的还要戴上刑具。天寒地冻,饥肠辘辘,而沉重的石块和木枷同时压在他们背上和脖子上,身旁还不时有皮鞭狠狠抽下。这境遇,这痛楚,是我们现代人很难想象得到的。更可怕的是《秦律》中没有刑期条文,也未见有刑满释放的规定。实际上也就是一为刑徒,便沦为终身官奴。这七十余万为创造人类历史奇迹而付出了智慧和血汗的劳动者,除了中途逃亡,几乎很少有人能幸存下来。他们不是被活活折磨而死,便是因劳累、饥寒、疾病而死去,至今我们还可以从始皇陵附近姚池头村南一个乱葬坟场里约略看到当年的惨状。那横七竖八堆叠得厚厚的朽骨,已认不出一具完整的骨架,旁边残留着铁锛、鍤一类工具,说明他们死前瞬间还没有停止劳动。我们无法想象这许多一代能工巧匠死时的惨状,自然更无从知道他们生前的风姿。值得庆幸的是,近些年来,秦始皇陵的考古工作者们,从众多残破的文物上细心地发现了一些契刻或戳印的文字材料,其中有些可能就是制作者的名字。
《泰始皇陵研究》列出了到现在为止已经发现的一张百余人的名单,如——
制作陶俑者有:强、戕、欬、衣、危、赐、木、秸、庆、诩、处、敬、颇、魏、朝……等共六十八人。
铸造兵器者有:詟、周、义、可、成、魰、邦、黑……等十余人。
烧制砖瓦者有:仓、昌、高、涓、婴、禹、午、昧、尚、御、角、章、甲、丁、苍、利、乌……等共七十六人。
让我们记住这些永远值得敬仰的名字吧,他们所创造的奇迹已被全人类引为骄傲,他们的英名将与世长存! 人生必读经典历史丛书:时代帝国三部曲之大秦帝国(上 下)(套装共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