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捭阖,决胜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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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捭阖,决胜千里
从这个时候开始,战国进入到了一个新时期。这新时期的主要特征不妨用一个最简单的数学公式来表示:6∶l。
“6”是山东六国。它们东奔西走、走门串户、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试图联合起来共同去对付已经强大得令人心惊胆颤的秦国。
“l”是秦国。它当然也不会在睡觉,同样忙于东奔西走、想方设法去拆散对方的联合,或拉而拢之,或击而破之,或二者兼施。
于是两种新学说便应运而生:
一是“合纵”,为山东六国而说,即所谓合众弱以攻一强;
一是“连横”,为秦国而说,即所谓事一强以攻众弱。
主张合纵或连横之说者,称纵横家。他们是战国时期穿梭往来于七雄之间最活跃的人物。
一对关系微妙的同学
“合纵说”代表人物是苏秦;
“连横说”的代表人物是张仪。
苏秦是东周雒阳人,张仪是魏国人。他俩既不同国,所持学说又水火不相容,但却曾是要好的同学,一起师从于一个半人半仙式的人物:鬼谷子。
在介绍这对关系微妙的同学之前,先简略说几句关于这两种学说。
无论“合纵说”,还是“连横说”,都是就当时列国的现实利害关系成说,学术的理性含量似乎并不多。但你千万别轻视它们。当它们狂飙似地席卷华夏大地之时,其余诸家学说骤然变得黯淡无光,什么老子贵柔,孔子贵仁,墨子贵廉,似乎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全都被迫退出了角逐场;就连人们的信仰和敬仰以至人生的价值,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生活在战国末期的韩非,在著名的《五蠹》一文中,对儒家倡导的“先王之道以籍仁义”那一套作了极辛辣的讽刺,并把它列为必清除的“五蠹”之首。文中对不同时代的争逐焦点,作了这样简捷的概括: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这就是说战国是一个拼搏实力的时代,来不得半点温良恭俭让。
据《史记·苏秦列传》和《战国策·燕策》等记载,一次苏秦向燕王进言,谈到孝、廉、信等传统道德问题,不仅生动有趣,且又耐人寻味。曾参(shēn)、伯夷、尾生三人,分别被那时人们视为孝、廉、信的典范。谈话,就由评论这三个典范人物的价值开始——
苏秦:如今有这么三个人:一个孝行犹如曾参,一个廉洁犹如伯夷,还有一个诚信如同尾生。让他们来做大王臣子,大王以为如何?
燕王:当然很好。
苏秦:但臣以为他们这些品行,对大王毫无用处。
燕王:何以见得?
苏秦:孝行做到如同曾参那样,那么他就连离开双亲在外面住宿一夜也不肯了,还怎么能像臣这样侍奉于大王周围,随时听候使唤呢?廉洁做到如同伯夷那祥,宁愿饿死首阳也不肯臣服武王。还怎么能像臣这样步行千里来为大王效命呢?诚信做到像尾生那样,与女子相约于桥下,女子不来就抱柱淹死,怎么还能像臣这样奉大王之命去击退齐国的进攻呢?
燕王:如此说来,仁义道德岂非成了无用之物?
苏秦:仁义道德之类,是一种人格的自我完善,却不是建功立业的进取之道。
燕王:人格的自我完善不也是很重要的吗?
苏秦:但如果单是为自我完善,那就既不会有三皇五帝,也不会有春秋五霸。以为只要自我完善就够了,那么秦国又何用出兵崤山呢?齐国又为什么要兴师营丘呢?恕臣直言:臣本周地人,如果为了自我完善,尽可在家乡躬耕垄亩,又何必要来叨扰大王的清听呢?……
我们不能不承认,在当时急剧动荡的形势下,苏秦的这种赤裸裸的实用主义理论,恰恰是符合实际的,适用的,因而也可说是正确的。
慨叹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吗?大可不必。
中国社会发展到这时,地主占有制经济基础已基本奠定,但统一的上层建筑,特别是其中的国家体制和统治中心,却还要经过若干年的生死较量,才能最后推出胜家来加以确立。上层建筑中的道德意识和价值观念等等,则已从被打碎的旧制度框架中逸出,处于一种游离、混杂、散乱状态,它们像无主的弃物,正等待着人们去捡拾、改装或抛弃。
如果把春秋战国比作一个竞技场,那么到战国中期以后,可说已接近最后冲刺。争夺的激烈性,使得各人只顾把自己的智与力全部发挥出来,再也无暇修饰披戴。抬头望去,满目尽是赤条条、油亮亮,冒着热气流着汗血的肌肉;肌肉与肌肉、生命与生命在激烈地撞击与搏斗。
尽管残酷,但这样的竞争倒还是相对较为公平的。
苏秦和张仪,在发迹前,都有一段坎坷、屈辱的经历,因了《史记》各自本传和《战国策·秦策》等的精彩记述,不仅为读史者所熟知,就是在民间也广为流传。
苏秦是雒阳(今河南洛阳东北)人,出外东西奔波了几年,想凭他口若悬河的游说本领得到列国重用,其中单是向秦王上书就达十次之多。可结果,人家全都不信他那一套。最后不得不带着一副“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的狼狈相,“大困而归”。兄弟妻嫂都讥笑他说:你一不种田,二不经商,想要靠耍嘴皮子发财,不是白日做梦吗?如今落魄到这个地步,活该!苏秦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也悟出了一个道理。他说:“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从此便以如何抗秦为宗旨,发愤攻读《阴符》等兵书。有个典故叫“悬梁刺股”,其中“刺股”说的就是苏秦。每逢“读书欲睡”,他便“引锥自刺其股”,有时甚至“流血至足”。这样过了一年后再度出行,以“合纵说”游说于燕、赵、韩、魏、齐、楚之间,终于大获成功,被公推为纵约长,腰佩六国相印。一次路过雒阳,车骑辎重等同王者,列国使者纷纷前来恭贺,连周天子也派出大臣来慰劳。苏秦的家里人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匐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问嫂子因何要这般“前倨而后恭”,嫂子的回答倒是实话实说:那是因为你小叔子如今“位高金多”了呀!苏秦听了不由大为感慨——
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者!
由于本书是以秦为叙述中心,因而对这两种学说在列国云谲波诡、异彩纷呈的展示,也只能略“合纵”而详“连横”,以秦国一方为主。这样,对苏秦在列国游说的经历,包括他那些奇谋良策与欺诈恫吓共存,真知灼见与吹嘘阿谀并现,总体来说又是精妙绝伦的长篇说辞,只好略而不提,以便腾出主要篇幅来,重点叙述“连横说”的代表人物、后来跃升为秦国丞相的张仪。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向楚国,这里刚发生了一桩偷窃案,时间大约就在苏秦腰佩六国相印、风光无限之时。
繁华的楚国国都郢(今湖北江陵西北),偏是它的西区却异常冷落。
陋巷,枯叶,寒风。
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学子,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艰难地步行着。留在他身后的是一行长长的血迹。
突然一个趔趄,他跌倒了,跌倒在一扇破败的柴门前。
柴门里急急扑出一个女子来,把青年学子搀扶进了木屋。女子一边为他揩洗血肉模糊的腰腿,一边流着眼泪说:当初夫君若是能听为妻的话,不要日夜寒窗苦读,不要出去游说,又何至于受到如此屈辱呢?
青年学子盯着妻子冷不丁问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怪话:“视吾舌尚在不”:快看看,我的舌头还在吗?——说完张大了嘴。
女子惊惑莫解:在呀?!……
青年学子泰然说:那不就足够了吗?只要舌头在,功名富贵就会有!
这个青年学子便是张仪。
张仪四处游说都得不到任用,来到郢城,因作为楚国令尹(楚最高行政长官,约等于中原列国之相)随从参加宴饮,不料却被令尹门下人怀疑偷了令尹的一块据说是价值连城的“和氏璧”,结果被打成这副模样。
几天后,有个操着赵国邯郸一带口音的人找上门来了。这个人提醒张仪说:秦国正在追求霸业,足下不妨赴秦一游。至于往来游资,足下不是有个故友苏秦吗?他如今已是六国之相,足下径可去赵国找他,想来故友情深,定当鼎力相助。
张仪于是便离楚赴赵,去求见老同学苏秦。
好不容易来到邯郸,谁知苏秦竟一连几日拒绝接见。后来总算见了一面,却先是一顿羞辱,继而就把他一个人冷落在堂下,到用餐时仅赐以仆婢之食。士可杀而不可辱,更何况这种羞辱还来自昔日同窗好友呢!张仪一怒之下,便收拾行囊,匆匆离赵奔秦。正当他川资告罄,眼看赴秦之行将半途而废时,那个操着邯郸口音的人又来了,不仅供给他车马财用,还伴随着他同行同宿。但到张仪进入秦国晋见了秦惠公,获得了客卿的资格,并很快受到了重用时,那人却忽然来辞行了。张仪不解,说:先生之德,不才没齿难忘。如今初得富贵,方思报答,先生因何反要离去了呢?到这时,那人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此人所有作为,正是奉苏秦之命而行;从劝说张仪入赵求助,张仪到邯郸又有意让他受辱,使其发愤西行,到入秦遇有困难又一路伴随资助,全是苏秦精心策划的结果。
苏秦如此煞费苦心帮助张仪,自然也有同窗情义的一面,但更多的还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
苏秦的“合纵说”是建立在六国都要求反秦这一共同点上的,但实际上六国之间矛盾重重,只要秦国一发起进攻,各国都立刻依据自己利害关系作出不同反应,哪里还真能合纵得起来!所以当苏秦刚说服赵王加入了纵约,就想到如何设法至少暂时不让秦国进攻赵国,以使他在赵王面前说得天花乱坠那一套不被转眼之间的变故击得粉碎。他想到一个人,便是张仪。他认为当时只有张仪的才学,才具备担任秦国国相的资格。而张仪如果真的登上秦国相位,那么凭过去他们的情谊,料想张仪是不会让秦国发兵来攻赵,把他这个老同学推向尴尬境地的。但他又不愿把这个用意明白说出,而是同样运用了作为纵横家的巧智,始招之,继而辱之、激之,然后助之,直到张仪被秦惠文公任用为客卿后,才说出事情的全部真相。张仪听后大为感动,再三请那人代为向苏秦表示感谢,并带去一言:只要是苏秦君在政之时,我张仪还敢说些什么呢?
这段充满小说情味的插曲,不免使人猜想其中是否含有较多虚构成分。此外,《吕氏春秋·报更》记述资助张仪入秦的人,是东周昭文君。当然若要勉为其说,也可设想张仪先受苏秦之激,后同时又得昭文君之助而入秦的。但无论如何,苏秦之于张仪,总比上章三节已提到过的另一对同样是鬼谷子的弟子庞涓之于孙膑,和后面六章一节将要介绍的同为荀子门生的李斯之于韩非,要有情谊得多。由此产生一点歧想:在政治舞台上,纵横家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际关系被剥得赤条条的,只剩下“势利”二字,确实几乎毫无情义或廉耻可言。正是这一点,使他们在身前和身后都无法享有一个好名声。但综观其一生,还是不乏人情意味在。是特殊的时代使他们焕发出仿佛是独领风骚的炫目异彩。闪光过后,所遗留的同样是一种苍凉的人生境界。苏秦是这样,张仪也是这样。
从初登相位到出使楚国
让我们再回到张仪的舌头。
张仪一进入秦宫,首先要战胜周围的争宠者,才能受到重用。
当时主要是两个人:公孙衍与陈轸。前者为魏国人,已继商鞅之位任大良造;后者为楚国人,先张仪入秦,已颇受秦国重视。两人不仅都富有谋略,且善于辩论。
实际上颇有城府的惠文公也在暗中考察,将选择三人之中的哪一个作为自己的主要辅佐大臣。
张仪首先使用他的舌头。他伺机以巧辞对惠文公说,公孙衍原在魏国做过称作犀首的官,不可能不偏心于魏,而魏是秦东向的首要敌国。陈轸以厚币与楚结交,但实际结果却是秦楚两国关系没有改善,陈轸只是在讨好楚,这说明他想要背秦事楚。
公孙衍一气之下离秦归魏——他原是魏人又做过魏官,因而似乎不愁回魏后得不到重用。
陈轸却还要较量一下。他机敏而有力地回答了惠文公的诘问,居然重新赢得了信用。
陈轸用的是以攻为守的论辩术。
惠文公:寡人听说先生想要离秦事楚,有这样的事吗?
陈轸:有。
惠文公:如此看来,张仪之言果真属实。
陈轸:此事不但张仪知道,连咸阳道上过往行人也都知道,只是君上还不知道罢了。
惠文公:既如此,先生因何还不离寡人而去呢?
陈轸:从前,伍子胥尽忠于主,所以天下的君主争相要他做自己的臣子。曾参尽孝于双亲,所以天下做父母的都希望有曾参这祥的儿子。同样,如今轸因能忠于其主,所以楚君很想以轸为臣,而轸之所以至今没有离开秦国,正因为轸是忠于君上的。但如果有一天忠而见弃,轸不归楚又到哪里去呢?
惠文公终于被说动,继续给陈轸以优渥的待遇。
张仪只得了个半胜,这使他很快懂得,无论内战或外战,都不能单靠舌头。
张仪入秦后一年,即秦惠文公十年(公元前328年),与公子华一起,受命向魏地蒲阳发起攻击。这是张仪生平第一次率师搏击沙场,居然获得全胜,迫使蒲阳归降。
通常人们获得一次胜利能够保持已属不易,张仪却有本事使这次小胜结出一个大果实来。
张仪机敏地抓住蒲阳这张牌,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运用他的如簧巧舌。他先说动惠文公把明明已经抓到手心的蒲阳归还给魏,惠文公颇有头脑,很快同意;再劝说文公夫人把公子繇送到魏国去做入质,这就难了。做母亲的,如何舍得把亲生骨肉往敌国手掌里送呢?《战国策·赵策四》就记着一则赵太后拚命反对大臣们一再劝勉把少子送到齐国去做人质的故事,她说有谁敢再说此事“老妇必唾其面”!但是张仪又居然说服了文公夫人。然后他自己以使节的身份来到魏国。魏襄王做梦也没有想到魏国打了败仗,秦国非但归还土地,还以公子来质,自然要以隆重的礼节欢迎秦国使节来到。觥筹交错过后,酒酣耳热之际,张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敝邑寡君对大王情谊如此深厚,想必大王不至于不懂得以礼回报吧?
魏襄王全身一震,手中的酒爵落到了几案上。
张仪回秦时,向惠文公奉上了魏襄王被要挟献出的一份厚礼:上郡、少梁的地图籍。从此,全部河西之地都归入了秦国版图,中原诸国都为之震颤不已。
就在这一年,惠文公终于作出了抉择:任命张仪为秦国历史上的第一任国相。
也就在这一年,陈轸离秦奔楚。
才华横滥而又正当青春的张仪,就这样令人瞩目地登上了秦国政治舞台。
从这个时候开始,两颗闪耀着奇特光亮的新星,同时出现在华夏大地上,穿梭往来于齐、楚、燕、赵、韩、魏、秦之间。东方之星称“合纵”,便是以腰佩六国相印的苏秦为代表;西方之星称“连横”,便是以年轻的秦相张仪为代表。由两颗新星流动所划出的轨迹,仿佛产生了某种吸引与排斥共存的磁场,各个诸侯国、各种势力之间,突然变得那样聚散无常,兴衰莫测。
这是中国历史的奇观,尤其是语言史上的奇观。舌头的功能大概至此已极。那些纵横家的大量说词中的一小部分,便是现在我们还能够读到的一部沉甸甸的《战国策》。单就语言这个角度说,无论谁,只要把《战国策》通读一遍,就会对汉语这个我们民族共同的交流工具,曾经有过如此丰富的表现力、会给人如此强有力的震撼和美好的感受而惊叹不已!
应该写一部书来详细描述这场奇观,真写出来了一定很好看。但我在这里只能简略介绍其大势:合纵说几次兴隆又几次衰落,连横说虽也屡遭挫折,但还是有所进展。在此期间,秦国在东方加强控制魏,在西方迫使义渠戎臣服。魏欲图自强而积极联络韩、赵、齐,秦则在桑与齐、楚这两个大国相会,形成鼎足之势,使魏三面受掣。魏又发动韩、赵、燕、中山五国共同称王,即所谓“五国相王”以为对抗。但五王各怀异心,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就四分五裂。
出现这个大势的道理很简单:归根结底,起决定作用的毕竟不是舌头,而是实力。商鞅变法以后,秦国无论军事或经济都拥有越来越强大的实力,已是山东诸国望尘莫及的了。
周显王四十五年(公元前324年)即张仪相秦第四年,惠文公称王,即秦惠文王。在秦国,史称这一年为秦惠文王更元元年。在此前后,楚、魏、齐、韩、燕、赵,全都相继称王。接着,张仪又出了个别出心裁的主意:要求惠文王免去他相位,而让他到魏国去为相,目的自然还是为了更好地为秦国效命。
让一个原为敌国大臣的人来任相,这事着实令人费解。
晁福林先生著文(见1994年第三期《江海学刊》)认为,此相与通常所说的秉掌国政之相是有区别的,这是一个特殊的“相”,其职权大约相等于高级外交官。此说有理。因为事实上,当张仪入魏为相时,魏国相位是有人坐着的,此人就是那个在与张仪争宠中一气之下离秦归魏的公孙衍。秦王同意张仪此举,是为了让他打入魏国内部去支配魏的外交路线,使之纳入有利于秦的“连横说”轨道,并进而产生“国际”效应,让其他中原诸国都来仿效魏国。至于魏国何以愿意接受张仪入魏任相,看来主要还是迫于秦的压力,此外也可能有想借用张仪出色的外交才干,一振魏国败势的因素。
但张仪相魏四年,成就甚微。尽管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于“事秦”如何千好万好,却总是引不起对方兴趣。这倒并非全是由于怀有旧隙的公孙衍屡屡暗中作梗,实在因为魏秦之间的根本利害冲突无法调和。其间,秦王还两次带有警告式的兴兵伐魏以配合张仪的舌头,效果也不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张仪因无以报秦而内心羞惭,颇为难得的是,秦惠文王却能以一个雄主的大气度暗中优遇张仪如旧。直到最后一年,继惠王而立的魏襄王,才勉强表示背弃合纵而臣事于秦,这才使张仪多少有了个顺势而下的台阶,带着这颗半生不熟的胜利之果回秦述职。惠文王当即恢复了张仪在秦的相位。
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公元前316年),东、西二线告急:东边是韩国欲发兵攻秦,西面则因蜀苴(读如“巴”)相攻,二国同时告急于秦。惠文王组织大臣们来讨论被后来实践证明对秦国发展具有战略意义的大决策:是先伐韩国,还是先伐巴蜀?这场讨论《史记·张仪列传》及《战国策·秦策一》、《新序·善谋》都有详录。大略说来,张仪主张先伐韩,大将司马错主张先伐巴蜀。双方辩论相当激烈,都以完成统一大业为目的。张仪从当年中原诸国斗争大势立论,司马错则从较为长远的富国、广地,建立稳固的后方基地为说。比较起来,前者似快而实慢,后者似慢而实快。惠文王经过冷静思索,果断作出决定:先伐巴蜀。他没有因为张仪持反对说而冷落他,下达的军令是:张仪与司马错一起率师西征。张仪与司马错也没有因为曾是朝堂上的论敌而相互内耗,而是彼此尊重,通力合作。凡此种种,都是显出这个国家必然走向兴旺的征兆。葭萌关一场决战,大败蜀军。接着又攻灭了巴及蜀。巴、蜀全归秦后,惠文王精选包括自己儿子公子通在内的良材去治理巴蜀,这片所谓“荒服”之地很快欣欣向荣起来。
秦惠文王不愧是一个高明的弈手,这盘已经下了三百多年的棋,投下伐取巴蜀这关键一子,已是定局初现,胜家跃跃欲出了!
就在这时,从齐国国都传来了苏秦死去的消息。
这个被司马迁称为“倾危”人物的纵横家,临死还要来一次最后险诈。他已被齐国大夫中与他争宠者刺中要害,奄奄一息。齐王派人四处搜捕凶手未得。他对齐王说:臣很快就要死了。大王只要加臣一个罪名车裂臣后示众于闹市,凶手立刻就会自已跑出来!
齐王照着做了,凶手果然迫不及待找上门来“邀功”了。结果自然当场被砍下了脑袋。
苏秦一死,张仪少了一个劲敌。
至此,所谓战国七雄,燕、赵、韩、魏江河日下,尚剩秦、楚、齐三强鼎足而立,其余一些小国则战栗其中,苟延残喘,微不足道。
现在,秦国觉得单是在已经蔫头耷脑的近邻魏国身上敲敲打打不过瘾了。惠文王适时地把直接与齐、楚交锋提到了议事日程,于更元十二年(公元前313年)又投下了令人注目的一子:派张仪南下出使楚国。
一提起楚国,张仪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段屈辱的经历。早在几年前,他一登上秦国国相高位,便在春风得意之余,给楚国那位令尹写了这样一封信——
令尹大人尊前:不才乃当年奉侍尊者席前一介寒士,不知阁下还留有记忆否?昔者我实未曾盗取府上璧玉,却无端遭受阁下鞭笞之苦。今则郑重预告:请阁下好生看守住自己国家,我将盗取贵国城池来也!
炫耀权力、急于报复的心态,溢于言表。这既反映了张仪毕竟有失持重、敦厚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战国世相的一种写照。
接下来我们看一看,楚国怎么来应付这位居心叵测的秦使!
一个转身,六百里变成了六里!
楚国国都郢城,为迎接秦国贵宾的到来,充满着节日般的喜庆气氛。
楚怀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早早恭候于郊。他没有忘记几年前张仪曾给楚国令尹来信声言要窃取楚国城池的警告。
在欢迎的行列中,只有怀王的嬖臣、上官大夫靳尚喜形于色。当年张仪来楚国游历时,两人颇有过一段交谊。
张仪这回玩的是故伎,即又一次让秦惠文王免去相位,而到楚国来任专主外交之相。当主客同坐着乘辇,在盛大的卤簿队伍的导引下驶过西城区时,张仪不由得回头望了望那条越发败落的陋巷。那段黑土板结的泥路上,不知是否还留着他当年的血滴?今非昔比,这回他怀着一个特殊使命来重游郢城,自然志满意得,却也隐隐有几丝惆怅。
盛大的酒宴开始。助兴的是瑰丽的楚乐,袅娜的楚舞。
怀王一边为客人把盏一边说道:先生辱临敝邑,当有以赐教寡人?
张仪说:臣此来无他,但求秦楚之好。
怀王说:寡人早有心与秦交好,只是秦王屡屡侵伐敝邑,教寡人如何还敢亲秦呢?
张仪说:大王见过贵地出产的锦鸡吗?锦鸡艳丽若火焰,雌雄相好前,雄者每每拍翅以求。窃意秦王也非为侵伐上国,只不过是锦鸡相亲之前鼓动鼓动翅膀罢了。
怀王大笑,爵酒四溢。张仪跽身而起,为怀王揩拭。
怀王说:如此说来,倒是寡人薄情了。
张仪蓦地正色:大王岂止薄情,且更有负情之嫌!
怀王不由敛容:请贵客明示。
张仪说:如今天下大势,全由秦、楚、齐三国而定,胜券则操于秦手。秦若东合于齐则齐重,南合于楚则楚重。秦早有心与楚交好,只是大王不该至今与齐保留着盟约,此最为秦王所忌。臣此来第一要事便是请大王明断:是联齐而招危呢,还是联秦而求强?
怀王默然。
张仪说:大王诚能闭关绝齐,秦王将进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与楚,并愿以爱女作为大王执箕奉帚之妾,秦、楚永结姻亲之好。
怀王听得大喜过望,说:寡人若得秦王如此厚爱,还去联齐做什么呢?
席散后,群臣纷纷前来向怀王称贺,独有一人大声说道:这是祸事,只该痛哭,不应祝贺!这个人便是在争宠中败于张仪的陈轸,此时已投楚做了客卿。
怀王听了很不高兴,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陈轸说:这分明是张仪的诡计!秦所以重视楚,就因为楚齐联好。楚一旦背齐,孤单一国,秦哪里还肯白白送给你六百里商、於之地呢?楚背齐,齐必然怒而亲秦。到那时,秦齐一联合,楚国还能存在下去吗?
怀王说:你闭嘴,就等着看秦王送土地来吧!
于是怀王下令北关守将不准齐使往来,并授张仪以相印,赐金百镒,良马十驷,专派一名将军跟着张仪到秦国去接受商、於之地。
离楚前夕,张仪特意去拜会了靳尚,赠以厚礼,以示友好。辞别怀王后,与怀王派出的那位楚将一路饮酒谈笑,似乎十分相得。看看已近咸阳,张仪忽而东摇西晃,像是已酩酊大醉,竟至一头坠下车去,在惨叫声中被左右慌忙扶起,已造成足胫骨折,只好另乘一卧车,先自火急入城,求医治疗。
其实张仪是假装酒醉,此一去竟不再露面。
再说那位奉怀王之命来接受土地的楚将,独自一人住于馆驿,东寻西问,都说张仪还在养伤,无法相见。这么一拖就是三月。楚将无奈只好上书秦惠文王,要求实现许地六百里的诺言。惠文王派人送回一信,说若张仪确有所许,自然必定践约;但如今楚与齐其实并未绝交,所以尚望楚国有果断行动,且待张仪伤愈后当即面议相关事宜。楚将写信将经过回报怀王,怀王立刻派人假道于宋,在宋、齐边界上大肆辱骂齐闵王,以表明楚国绝齐亲秦的决心。齐闵王大怒,派出使节西行至秦,愿与秦交好而共同伐楚。
张仪当然不是在养伤,而是在等待。等待什么呢?他在等待预料中的齐使。破楚齐之盟,立秦齐之约,是他这次出使楚国的主要目的。齐使果然很快来到,他便宣称伤愈入朝。在朝堂口已经伺候了好几个月的那位楚将,一见张仪便拦道求问。张仪却装作大为惊讶地反问道:将军为何至今尚滞留敝邑呀,难道仪所许土地还没有取到吗?
楚将说:秦王尚待相国面决。如今幸而相国玉体康复,请即向上国大王禀过,臣得以尽快回复寡君。
张仪说:些许小事,何须禀过秦王!仪所许的原是自己俸邑中的六里之地,尚乞上国大夫笑纳。
楚将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臣受命寡君是来取商、於六百里之地,从未听说过只有六里呀!
张仪似乎比楚将还吃惊,说:哪有此等事呢,大概是上国大王听错了吧?秦国土地皆百战所得,即便尺土寸地,仪也不敢擅自许人,更何况有六百里之多呢!
楚将不得不如实回报楚怀王。怀王一听怒不可遏,大骂张仪是无耻小人,我逮住他,定要生嚼他肉!
怀王正准备下令发兵攻秦,陈轸却进前几步一揖说道:大王前次令臣闭嘴,不知如今可开口了吗?
怀王说:寡人前次恨不听先生之言而为狡贼所欺,这回先生有何妙计?
陈轸说:大王已失齐助而欲攻秦,楚必遭败。事到如今,不如割二城予秦同它修好,然后合兵攻齐,或者还可以从齐那里取得贿赂予秦的相等土地。
怀王说:本是秦欺我,齐又有什么错!如何反倒赂秦而攻齐,岂不教天下人笑话寡人吗?
楚怀王又一次不听陈轸谏言,怒气冲冲地派出大将屈匄(gài),率领十万大军攻秦。秦齐联合迎楚,左右夹攻,斩首八万,杀屈匄,又夺取丹阳、汉中之地。怀王再次发兵击秦,仍遭惨败,最后不得不割出两城来与秦议和。
秦惠文王趁机要挟,说他很想得到楚国的黔中之地,情愿用秦国的关外之地作交换。楚怀王却说他不想交换土地,只想得到张仪,情愿白送黔中之地。惠文王自然不忍,不料,张仪却主动请行。惠文王说:楚王为商、於之地一事恨透你了,此去凶多吉少,如何是好?张仪说:臣自有计在,秦强楚弱,谅他不敢杀臣。即便被杀而使秦能获得黔中之地,这也正是臣之最大的心愿。
这样,秦惠文王更元十三年(公元前312年),张仪又有了第二次楚国之行。
肉做的舌头与铁定的命运
楚宫上下奔走相告着一个惊人的消息:大王已把张仪囚禁起来了,只待择日告祭租庙,然后开杀。
人们都不禁要为张仪捏把汗。可他自己,却在囚室里饮食如常,谈笑自若。
原来张仪早在进入楚宫前,就预先暗中派人去告知上官大夫靳尚,据刘向《新序·节士》所录还以珍宝作为贿赂,请他去内宫如此这般地走动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最受楚王宠幸的夫人郑袖。
那郑袖娇媚稀世,且颇懂得机巧。有段时间怀王新幸一美人,郑袖便假意与之情胜姊妹,然后劝告说,怀王最讨厌别人鼻气,所以见大王时最好掩住鼻子。美人果然照着做了,弄得怀王疑惑不解,不知美人为何一见到他就要掩鼻子。郑袖又乘机进言,说那是她厌恶大王体臭的缘故。怀王勃然大怒,立即命人削去那美人的鼻子。郑袖的心机,于此可见一斑。
靳尚来到内宫拜见郑袖,劈头一句就是:看来,夫人得大王之宠日子到头了,如何是好?
郑袖大惊:为什么?
靳尚说:秦王有个最信用的大臣,就是张仪,如今却被大王囚禁了起来。那秦王正筹划用土地和美女来赎张仪,听说秦国来使也即将从咸阳出发。那些美女都是秦国攻伐三晋之地时挑选来的,一个个美艳如玉,且惯于媚目巧笑,大王一见,自然宠幸有加。若果如此,夫人如何还能专宠呢?
郑袖说:先生有何好计,可以制止此事?
靳尚说:奴才能有什么好计呢?夫人有的是办法,只需说动大王释放张仪就是了!
这日怀王来到后宫,却见郑袖饮食不进,一病不起。怀王惊讶地追问,郑袖这才委婉说出:宫廷上下人们都在传说,秦王因张仪被囚而即将有吞楚之举,当年吴王伐楚尽杀郢城老小的大难又迫在眉睫。臣妾因念及祖宗基业濒临危殆,大王恩宠不能长保,是以愁肠百结而致此病。恳请大王让臣妾和少子幼女早早迁居他处,免为秦军所鱼肉……这么说着,便吞声饮泣起来。
怀王说:爱卿千万莫忧,容寡人从长计议。
郑袖趁势说:臣妾乃一女流,尚且知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是古来定则,何况这无理之举又是用祖宗数百里丹阳、汉中之地去换来的!大王一代英主,这回因何糊涂起来了呢?
怀王不由一怔,说:非夫人此言,寡人几乎做出了辱没列祖列宗的蠢事!——他是猛然想到丹阳、汉中之地才说这话的。
于是怀王重又请出张仪,厚礼相待,放张仪归秦,通两国之好。
张仪刚出得郢城,一位峨冠博带的楚国宗室刚刚从齐国出使回来,听说怀王拘囚了张仪忽又要放行,也顾不得回府第,便急步进宫去见怀王,准备强力谏阻。
这位楚国宗室便是以《离骚》等杰出诗作流传千古的伟大诗人屈原。
屈原,芈姓,屈氏,名平,字原,又字灵均,为楚宗族。怀王时,初任三闾大夫,掌管王室相关事务。后改任左徒,其位仅次于宰相:“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在这段时间内,屈原甚得怀王信用,后来他在《惜往日》一诗中还对此一唱三叹,追怀不已。但“心纯庞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谗言也由此而起。屈原博学强识,善于辞令,怀王的一些法令文书皆出自其手。他主张彰明法度,举贤任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因而为王室和大臣中的守旧苟安势力所不容。一次他刚草拟好了一份文书,上官大夫靳尚硬要拿去先看,屈原不给,靳尚就去对怀王说:屈原拟定的那些法令,原是在您大王指示下做的,可每回向众人公布时,屈原总是夸耀自己的功劳,说除了他,没有人能做得出来!怀王听了非常生气,就开始疏远屈原。当张仪一次又一次向怀王施行骗术时,屈原已不在左徒之位,是否保留三闾大夫之职,史书没有明确记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屈原依旧坚持认为在秦国咄咄逼人不断东扩的形势下,楚国唯有联齐抗秦,才能自存和图谋发展。对此,怀王有时也表示认可,只是经不住张仪一番巧言令色、威胁利诱,就昏昏然跌进了圈套。这回屈原出使齐国归来,途中听到怀王拘囚了张仪,不由一喜;忽又听说要放行,大为吃惊。一见怀王就说:张仪现在何处?何不快杀此贼!
怀王说:寡人思之再三,以为杀之无理,不如先放了吧!
屈原说:臣使齐之日,大王不是还将此贼恨之入骨,必欲生嚼其肉而后快吗?因何朝令夕改,变化如此之速呢?
怀王一惊,仿佛从梦中醒来,大声下令:快追,快去把张仪追回来!
数十名武士驾着轺车快马出城追赶,但机敏的张仪早已星夜急驰出郊,此时哪还有半点影踪。
张仪回到咸阳,既有险中取胜的得意,也有侥幸逃生的余悸。他对秦惠文王说:这回臣得以万死一生,重回咸阳,皆因大王威力所助。从此仪不能再失信于楚,望大王诚履前约,割地予楚,并与楚结成联姻。若果能如此,臣将借与楚结好为发端,乘势再说动五国连袂来事秦!
秦惠文王听从张仪的话,分出汉中五县之地送给楚国,再以自己女儿嫁与楚怀王少子子兰为妻;又求怀王之女为太子荡之妃,共结永好。楚怀王很高兴,以为张仪这回真的有信,自然也因此对屈原越发不加信用。
因秦楚结好一事,秦国声威愈炽,张仪名声也随之大振。惠文王又增封张仪五邑之地,号武信君,并赐黄金白璧,高车驷马,再派他到中原诸国去游说。张仪马不停蹄地奔驰于韩、齐、赵、燕之间,把他的舌头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张仪游说山东诸国国君那些威胁与利诱并施的说辞,我们现在还可从《史记》本传及《战国策》中读到。读后突出的印象是一个字:夸。如夸说秦国的强大:“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险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再如夸耀秦军之威:“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水脊”;有胆敢顽抗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垂千钧之重于鸟卵之上”。在这些说辞中,同样以夸张的修辞手法,运用各种对比实例,反复陈述“事秦则安,不事秦则危”的道理。由于张仪对列国国情、历史都非常熟悉,又能抓准对方心理,因而他的这些滔滔若大江东去的说辞,力胜千军,所向披靡,各国国君纷纷弃纵就横,表示愿意臣事于秦。
张仪要确立他的“连横说”,自然先得摧毁与之对立的“合纵说”。因而他在这些说辞中不能不经常提到他的老同学苏秦及其所鼓吹的“合纵说”。如他对楚王说——
且夫从者(指主合纵说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为已。
再如他对赵王说——
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齐国,而自令车裂于市。夫天下之不可一(指合一以抗秦)亦明矣!
同学归同学,朋友归朋友,事关自己的功业,张仪还是毫不留情地把火力集中到曾经煞费苦心地帮他从困境中挣脱出来的同学和好友苏秦。
正当张仪踌躇满志,功业和声名蒸蒸日上之时,在东海之滨的邹城,有两个人,一个也是纵横家,叫景春;另一个便是孔子去世一百多年后儒家的又一位代表人物孟子,正在评论着张仪。景春认为像张仪这样“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岂不诚大丈夫哉”?孟子断然否定:“是焉得为大丈夫乎”!接着正面论述了何谓大丈夫——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秦惠文王更元十四年(公元前311年)秋,张仪出使燕国后兴冲冲回国来复命,怀里揣着的是又一份战利品:燕王不仅愿意事秦,还献出了常山五城。不料还没有踏进咸阳城,就听到了一个惊人的噩耗:秦惠文王溘然离世!
这个眼前铺满辉煌异彩的纵横家,一下坠进了无穷的黑暗。
秦惠文王享年仅四十六岁,可谓盛年早逝。继位的是十九岁的秦武王,就是上面提到过的那个娶楚怀王之女为妃的太子荡。武王还在做太子时就看不惯张仪,群臣谗言乘机蜂起。山东诸国得悉武王与张仪有隙,也接连背弃连横而恢复了合纵。
张仪看到了,一个商鞅式的可怕的厄运,即将从他头顶降落下来。
纵然舌头曾经为他赢得过人间的荣华富贵,但柔软的舌头毕竟敌不过铁定的命运!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做了多少年论敌的老同学苏秦,一切恩恩怨怨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命运与共的哀怜。
他记起苏秦临终前还最后一次运用他的智慧,为的是报复;他也要最后一次使用自己的智慧,为的是苟活。
想到这一点,张仪心头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但求生的本能促使着他还想去勉力一试。
他对刚继位的秦武王说,齐国最恨我张仪,大王只要把臣送到魏国,齐国立刻就会兴兵伐魏。当齐、魏打得不可开交时,大王就趁机攻韩,帝王之业在此一举。武王原也有甩掉前朝重臣这个包袱之意,于是顺水推舟让张仪奔了魏。果然不出张仪所料,齐国迅即发兵攻魏。此时魏国在位的是襄王之子哀王,一见齐兵来到已慌作一团。张仪说大王别怕,臣马上来替大王解围。张仪派舍人到楚国让他作为楚使去齐国,把张仪与武王如何密谋设置圈套,如何以张仪为饵引诱齐国攻魏的话,全告诉了齐闵王。闵王一听大叫中计,当即下令退兵。
张仪居魏一年,在悒郁中因病死去。他本是魏人,倒也算得了个落叶归根。凡为秦国历史发展作出重大贡献、一度也曾声名赫赫的外籍客卿,大都不得善终,张仪能有这么一个平安的结局,已经算是仅次于百里傒的了。
对苏秦、张仪的人生,后人感慨颇多。明代高启以《仪秦》为题作诗吟咏道:
二子全操七国政,
朝谈纵合暮衡连;
天如早为生民计,
各与城南二顷田。
诗的末句“城南二顷田”,引的是苏秦腰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对众人大发感慨时说的一句话:“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史记》本传)意谓我若有田二顷,就不必为谋生而出去游历,那也就成不了六国之相。语气中既有炫耀,也有辛酸。高启显然是反对纵横家的,因而反用其意:老天如果早点给苏秦、张仪各二顷田,那他们就不会到列国去游说,去闹什么合纵、连横;果真如此,也许就不会出现民不聊生的战国了——这当然只是诗人的一种天真的幻想。
继秦惠文王而立的秦武王,又称武烈王、悼武王,史称“有力”而“好戏”,在位只有四年,死时才二十三岁。如此短促的人生,却在秦国历史舞台上有着不同凡响的表演。这里先介绍他少年时代一个小插曲。一次他问他的太师、太傅:九鼎有多重?
两位师傅一怔,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按照古籍记载,九鼎重得无法计量,而且绝对不可问的:“问鼎”之罪,可谓十恶不赦。
——我能举得起来吗?
一问未了又是一问,而且这一问比前一问更可怕,两位师傅吃惊得只好瞠目以对。
——哈哈,我能,我一定能举起来!
这位少年自己回答说。 人生必读经典历史丛书:时代帝国三部曲之大秦帝国(上 下)(套装共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