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大帝之死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人生必读经典历史丛书:时代帝国三部曲之大秦帝国(上 下)(套装共2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始皇大帝之死
“顶峰心理”试析
秦始皇的人生和事业都行将终结,但他现在的自我感觉还处于“顶峰”。我且尝试着对他此时的心理状态作一个简略的分析。
就从他第五次巡游至琅琊某夜做的那个战海神之梦谈起吧!
对梦的研究,在我国可谓历史悠久,譬如被列为十三经之一的《周礼》就对梦的分类和占梦的方法作了详细介绍,并说周时曾设有专门掌管占梦的官。近年来,国内外研究梦成了热门,专著连篇累牍。我不想旁证博引。
秦始皇毕竟是个巨人,一生都在追求,在征服——征服他所感觉得到的一切不愿臣服于他的对象。这样即使进入老年,他做的梦也与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大不一样。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初冬,深夜。
琅琊,行宫。
窗外,彻骨的寒风卷着满阶干枯的落叶。远处,东海的咆哮声隐隐可闻。
睡在行宫龙床上的秦始皇只是一具躯壳,他的“神”已离体游历在梦境中。我以为他做的也属“典型梦”。他做过多次与此场景略有变异的梦。现在他感到自己在不断被提升。他站在銮车上,而成千上万士卒正在齐心竭力往上抬举着。他感到自己已站在众人、众山,也即整个“天下”之上。迎面吹来的海风,拍打着他的冕旒和袍裾,升起了一种得意。但一想到吹来的是海风,面前果真出现了天水相连的大海。胸口顿时拱上一股怒气,因为记忆之库已经在同一瞬间向他提供了不知什么时候存放进去的那个三神山的画面。他立刻极清醒地记起那里像是居住着一个至今不肯臣服的什么神,对,叫海神!刚这么想到,那轰然拍天而起的巨浪里,已看到有个穿冕服的身影闪现了一下,随即便听到了那狂傲的笑声。奇怪的是,那笑声初听像韩王安,再听像齐王建。他不由怒火喷发,连喝两声:大胆!放肆!想到应当改乘马,胯下已是马鞍。他狠狠挥鞭,跃马踏浪冲去。这时才看清,那实在不是什么韩王安或齐王建,而是一条艨艟巨舰似的大鱼,张开城门似的大嘴迎面扑来。他不由大惊,赶紧伸手拔剑,却又像上回对付荆轲似的怎么也拔不出来。眼看那大鱼锋利巨牙快要刺到额头,他焦急喝令左右:尔等为何还不快上?!左右竟是空无一人!正当可怕的死亡感觉向他袭来的时候,却又听到了那种狂傲的笑声。睁开眼来看时,大鱼已经消失,见到的却是一个王者踏浪扬长而去的背影。剑已经拔出,待要狠狠挥剑劈去,那剑却忽而重似千斤,连手臂也垂了下来。心上冷不丁掠过一阵寒意:难道我就这么快老了吗?
秦始皇最后疲惫不堪地脱出梦境处于似醒非醒时,突然跳出一个担心:左右侍臣中是否有人看到了他刚才的狼狈相?看到的人必须立刻处死!但他很快完全清醒了,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绝对不可能有任何人看到的梦。于是便命令史官记下了他做的这个称之为战海神的梦。半个多世纪后,司马迁根据《秦记》在《史记》本纪里复记了这个梦——
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
因此一梦,秦始皇果然亲自率众下海射鱼,这未免荒唐。但我以为他的梦倒是做得非常真实,即真实地反映了他在处于人生和功业顶峰时期的心理状态。
这种心理状态的特征是——
【极端自大,自大到近于疯狂】
秦始皇的自大也是旷古第一。从心理角度差强可与之一比的是宋王偃。据《吕氏春秋·过理》载录,侥幸存留到战国时代的小小宋国,到了偃一即位,便自立为王,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骄横不可一世。为了显示他的威力不仅诸侯无敌,连天帝也不在话下,特地命人用木头做成天帝模样,以皮囊盛血作为天帝心脏,高高挂起,由他来仰天而射。箭中皮囊,血流满地,左右上下便一起欢呼“万岁”,说是大王战胜了天帝。宋王偃就在这样虚妄的气氛中获得了某种满足。
宋王偃比之于秦始皇,自然是小巫见大巫。秦始皇似乎更有可以自大的“资本”,那就是他并吞了六国。这使他自以为战遍天下无敌手,“天低吴楚,眼空无物”,自己成了天之下、地之上的唯一强者。但他的性格毕竟还是与庸俗的宋王偃不同。他喜好从征服对手中去获取更富刺激的快感。因而所谓“战遍天下无敌手”既使他狂傲自大,又使他狂躁不安,于是他上天入地寻找新的征服对象。这种情绪甚至已积淀成为一种心理,以致产生了那样一类梦。现代心理学创造了“梦意识”这样一个概念,即指人在梦中的精神活动并非全是无意识,其中一部分与清醒时是一致的,有时甚至比清醒时更清醒。秦始皇梦中战海神的心态,简直可以视为他整个晚年期的心理缩影。
自大又是以轻视他人为前提的。读者大概还记得五章一节里尉缭评议秦始皇性格的两句话吧:“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当初在还没有“得志”的时候,他可以低下那高傲的头,移席求教尉缭,登门拜请王翦;如今他已志满意得,天下所有人突然一下子都变成了蝼蚁,唯独留下他一个才是至高至上的超人。尉缭语中“轻食人”这一“轻”字评得十分深刻,秦始皇随意杀人就因为他根本不把别人当作人。“专制制度的唯一原则就是轻视人类,使人不成其为人”(马克思语)。如果同是人,怎么可以因怀疑侍臣中有人泄漏了他说的话,就把当时所有在场侍臣统统杀死呢?怎么可以因为落下的陨石上有人刻了诅咒他死的文字,就把周围那么多居民都一齐杀死呢?但是,如果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至高至上,别人都等同蝼蚁,那么他就会有一种更奇特而可怕的感觉,这便要说到秦始皇“顶峰”心理的第二个特征了——
【因自大而孤独】
说出来真叫人难以相信:秦始皇宫内宫外、前后左右,日日夜夜都有大批男男女女和非男非女的太监侍候着,即使外出巡游,单是属车就有九九八十一乘,他怎么会感到孤独呢?但他确实感到孤独,而且越是前呼后拥越是孤独,原因是他们双方都已经不把对方看作是人。在秦始皇心目中,周围侍臣就像他的车马衣冠那样一些可用的物件而已,也许还不如物件,因为他并不信任他们。就像上一节提到过的方士侯生、卢生说的那样,“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书,倚辨于上”;“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侍臣们唯一的作用,似乎都是作为一面面放大镜而陈列在他周围,他从他们不断升级的面谀中,看到的是一个越来越庞大的自我。而他的愈是庞大,同时也就反衬着别人的愈益渺小,因而也就更加不信任他们。这样,当他在梦境中真正需要他们救助时,周围竟是空无一人!
周围侍臣呢,尽管他们在口头上不断神化秦始皇,但实际上既不会把他当作神,也没有把他当成人,而是看作一把作为绝对权力象征的剑。在这把锋利的剑面前,他们的小命随时有可能突然失去,因而必须时刻提防、躲避着这把剑;但一旦沾上此剑之光,那就意味着拥有享用不尽的权位利禄、玉帛美女,因而又千方百计想去讨好、亲近这把剑。既要提防、躲避,又想讨好、亲近,侍臣们就处在这种提心吊胆的尴尬中。
由于秦始皇的极度自大和自信,他的周围不可能像常见的暴君昏王那样,出现若干个特别亲近的一边诱之以声色犬马、一边趁机弄权作势的佞臣。李斯只是多次从政治主张上竭力迎合他,远没有做到能够摆布他的程度。而且从上文已提到的那个车骑事件来看,他对这位丞相实际上也已开始有所不信任。每项重大政务,包括生活上穷奢极侈的享受,秦始皇始终处于终生为之追求的“独断”之中。他实在是一个爱走极端的人,连孤独也是极端的。他不仅居处要与众人隔离开来,“有言其处者,罪死”;即使在最贴近的侍臣面前,也要严密封闭自己,绝不容许别人窥察他的内心,做出俨然是一尊神的样子。但他毕竟还是一个人,在如此惨烈、频繁的内外政治、权力角逐中,内心的重负是可想而知的。这种心理重负只有通过适当的途径随时宣泄,才能重新获得平衡。偏偏秦始皇又往往以征伐或杀人来发泄一时之怒,那结果只能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曾以自身体验为例,说明向亲人或相知的人倾诉,是消解心理重负的最好方法。童年时代的荣格,曾经承受过沉重的内心痛苦。他父亲脾性暴躁,母亲又属心理变态,两人碰到一起就大吵不休,小荣格只好独自逃上阁楼躲藏起来。荣格说他那时之所以仍能保持一种奋发向上的健全心理,是因为后来他想出了一个以小木头人作为倾诉对象的办法。他给木头小人穿上衣服、鞋子,像最知心的朋友那样爱它们。每逢父母亲大吵大闹时,他就躲在阁楼里对着小木头人尽情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和隐秘,心情顿时感到宽解和舒适。尽管秦始皇周围的侍臣们倒一个个全是活人,但他们却全都收起了真情实感,比之于木头小人反而多了一层虚伪,更何况秦始皇本人也早已失去了童年时代的天真。在他周围实在已没有一个亲人或相知的人。仅有的几个亲人不是被他逼死,就是遭他放逐。在前五章二节里,我曾经设想华阳太后也许是他唯一可以也愿意与之倾诉内心的人,但此时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后也早已作古。这里值得重复提一下扶苏。史书没有记下秦始皇与这位长子的感情关系,可能开头还是比较融洽的吧?但当他向着他心目中的政敌——那数百名手无寸铁的儒生挥舞太阿乱砍乱杀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这位长子竟然会有那样一次进谏。于是他勃然大怒,立刻果断决定命令扶苏远离自己去北方驻边。这一年秦始皇已经四十八岁,由心力交瘁引起的老态该已十分明显。车马已备,扶苏来向他作最后一次辞行。纵然当时他无法预料这竟是永别,那刚烈的秉性又决定他不肯流露些微儿女私情,但内心多少也会掠过阵阵阴凉吧?儿子终于走了,望着那青春年少的背影,他不由会在心里悲叹一声:孤独啊,可怕的孤独!
【因孤独而恐惧】
说秦始皇竟然会恐惧,似乎更难叫人相信。一是他的性格从来是勇猛坚强,无所畏惧;二是前后左右有那么多禁军,卫士保护着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最有安全感的是乞丐,最有危险感的却正是帝王!秦始皇不但怕,而且时时、处处都在怕,有时甚至弄到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如此恐惧自然是一种主观心理状态,不过客观上却也不无根据。试想一下:他孤零零独自一人,高踞顶峰之上,却无法逃脱多种力量的威胁:既有人觊觎他的皇位要取代他,又有人因他的暴政要报复他;除此之外,尽管他自认受命于天,但造化对他这位至尊至贵的“天子”却与被他视为蝼蚁的“黔首”一视同仁:都只拥有一个有限的生命,而属于他的生命却正在加速向死亡接近……
心理学上有一种所谓“成功恐惧”。譬如人们事业上一下子取得很大成功,或突然获得巨额财富,就往往会立刻想到别人的妒忌、攻击、抢劫以至谋害,从而产生一种恐惧心理。要说成功,秦始皇是到他那个时代为止的最大成功者,他拥有的财富更是无人可与比拟。他的信条就是“独断”,连让大臣分享一点权势也是不容许的,岂肯让人取而代之呢?一听人报告说“东南有天子气”,他立刻兴师动众“东游以厌之”。可以想见,他在作出这项决定前后,和坐在銮车里日夜兼程前往时,该是怎样一种急迫、仓皇、慌张的心情?绝不会再有当年亲临中原决战前线那种威武雄壮的气度,因为现在他在进行的是一场荒唐的战争。事情偏又出现了相反的效果:他原想以自己这一身“天子正气”去压服东南之地的“天子邪气”的,但因出行时那种盛大气势和排场,反而引起了多少敢于胆大妄为者的眼红!庞大的卤簿行列刚出咸阳,恰好带领一些人在咸阳服徭役的刘邦看了就不胜羡慕地长叹一声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史记·高祖本纪》)渡过浙江时,项羽也正好与叔父项梁一起在观望的人群中,他说得更加直露:“彼可取而代也!”(《史记·项羽本纪》)幸好秦始皇都没有直接听到,要不怕真会当场活活气煞!
想要谋杀秦始皇的人自然更多。单是见之于史书记载成为事实的谋杀就有荆轲献图行刺、张良博浪沙一击和夜出兰池遇险等多次。这类事实进入他的脑海,不免要加以演绎和夸大,于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觉得自己一直处于谋杀阴影的笼罩之中,命令阿房宫制作磁铁之门,严禁百官带剑进殿等等,都是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做出的。更有甚者,就像他要用长城把他的帝国卫护起来那样,还要用砖石把自己居处也封锢起来:“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史记》本纪)这简直是一种甲壳动物的心理状态,与原先那个囊括四海、包举宇宙的始皇大帝形象多么不相称啊!但即使这样,秦始皇也还无法逃脱那种恐惧感对他的追捕,于是在梦境中他险些坠落到了那条巨鱼长着坚齿利牙的城门似的大嘴!
如果说上述恐惧感多少还有点形迹可察、有措施可防的话,那么生命的老化和死亡的临近则是超越人类自身控制因而也更加严重地折磨着秦始皇的一种恐惧感。对死亡的恐惧虽说人所难免,却也因人而异。达观者对生死处之泰然,厌世者对人生并不留恋,而愈是拥有并贪恋尊荣富贵的人,则愈是害怕死亡。秦始皇实在太难以接受他也要与常人一样撒手归去这一铁定的事实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命人寻求长生仙药,但佳音却总是杳如黄鹤。恐惧而至于极,便临近绝望。这时他便开始实行一种鸵鸟政策:“始皇恶言死。”想以不言死拒绝死神的到来,恰恰说明他感到时时处处都置身于死神的巨掌之中。由于他恶言死,迫使“群臣莫敢言死事”(同上)。嘴上不敢言,心里却不能不想。只要心里在想,就无法不在举止脸色上写出来。到了这个地步,周围那些放大镜也变了。秦始皇睁眼一看,不由打了个寒噤:每面放大镜上都赫然写着一个吓人的大字:死!
上述粗疏的勾勒,大致也可以看出,所谓秦始皇的顶峰心理,实际上是一种变态心理,或称病态心理。
写到这里,我眼前不由又一次闪过邯郸街头那个性子倔强却不失赤子之心的小男孩的形象。他一生奋力追求权势,当那个时代所可能有的权势全都为他所拥有时,他却变成了这样!
十九世纪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有一句经典性的名言是一再被人引用的:“权力必须受到制约,不受制约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现代德国心理学家日·弗洛姆补充一句:绝对的权力不仅导致绝对的腐败,而且还会导致这种权力拥有者的暴虐和疯狂。
日·弗洛姆分析了加缪戏剧《卡利古拉》中同名主角罗马皇帝的例子。卡利古拉毫无节制地使用他的绝对权力,荒淫无度,滥杀无辜……当所有这一切再也无法使他满足时,他便进而提出要月亮、要长生,最终导致自己走向疯狂。由此这位心理学家说——
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疯狂不仅是一种狭义上的疾病,也是解决人类存在难题的一种方式。如果一个人否认人类力量的限度,而现实的限度又无法使他超越时,他就会变得疯狂。从这个意义上讲,疯狂又是哲学,一门宗教。(《生命之爱》)
现在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其实秦始皇根本不需要上天入地寻找征服对象,首先和急需征服的正是他自身,正是他脑子中的那个自大狂。
就像如今连每个儿童都能说出泰山的高度远不是中国群山中的顶峰那样,秦始皇的功业和人生也远远不能算是顶峰。倘若他今天重新返回人世,只要一翻开地图,就定然会讥笑自己的无知:他用长城这道围墙围起来的大秦帝国,即他所谓的“天下”,实际上只是地球东方亚洲中国版图中的不到三分之一那么一块地方;而整个地球在浩渺无垠的宇宙中却连沧海一粟也谈不上。具体的人生和事业毕竟都是有限的,它们在活生生的流动中永远不可能有顶峰,顶峰的出现同时也就标志着终结。因为只有当生命和事业终止时,后人才从它们的轨迹线中,找出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属于他个人历史的顶峰点。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有一天感到自己到达了顶峰,那就难免陷入有位禅师揭示出的尴尬——
一个人在孤峰顶上,无出身之路。
真的,既是顶峰,除了滑下坡去,你还能往哪里走呢?
不过,我得赶快把话头打住。用现代人的观点去要求一位古人是不公平的。因为很显然,阿克顿揭示的规律纵然非常正确,但秦始皇所处的社会远没有成熟到对权力能够产生出相应的制约机制的程度。作为历史,我们还得承认嬴秦这个民族和他们的代表人物秦始皇已经最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才智和力量,登上了那个时代所能出现的顶峰……有关这类意思的话,我想留到本书《结语》中去说。现在还是让我们接上因尝试分析“顶峰心理”而被打断了的话头,追上秦始皇第五次巡游庞大的仪仗队,伴随这位古代巨人度过他生命中最后那一段黯淡而又离奇的时光吧!
辒辌车里的秘密
秦始皇在第五次巡游回程途中突然病倒了!
他是在东海射过大鱼、行至平原津(今山东平原县西南古黄河上)病倒的。
秦始皇患何种病,史书没有载录。从他长年疾力强作,从他屡屡暴怒,还有上面说到的那些变态心理现象,很有可能是“脑血管意外”一类病症,又称“卒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中风”。此时还处于短暂的脑缺血发作阶段。现在他半躺在銮车内,座下的车轮在平稳地向西行进。危险期虽暂时过去,但由于脑部血液循环受到障碍,视力降低,语言也有困难。他的神志模糊不清,种种颠三倒四的感觉在脑际掠过,扯成碎碎片片的形影在眼前浮来飘去。
有一位大臣,这时接受了一项特殊秘密使命,已飞马退回原路,他就是蒙毅。
蒙毅是率师三十万驻守在北边的将军蒙恬之弟,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受到秦始皇非同一般的信用,所以这回才被授与一项特殊使命:“还祷山川。”
因何要授命蒙毅去“还祷山川”?在何处祷祀山川?史书均无确记。猜想司马迁特著这一“还”字,是否有返回到射杀大鱼的芝罘海边祭祷的意思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重病中的秦始皇终于向他梦中交战过的海神彻底屈服认输了。因为他以为,此时正在折磨着他的那种可怕的病,分明是海神对他报复性的惩罚。所谓“还祷”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去向海神讨个饶吧!
整个卤簿仪仗和车骑行列依旧在威武庄严地行进中,除了赵高、李斯、胡亥、太医和几个最宠幸的宦官,再没有一个人知道秦始皇已经病倒。
渡过老盐河,便是一片平原。直道两旁田野里,麦穗已经成熟,满眼一片金黄。早熟的一些田垄已在开镰,一群儿童边拾麦穗边唱歌谣——
秦始皇,何奄僵!
开吾户,据吾床;
饮吾酒,唾吾浆;
餐吾饭,以为粮;
张吾弓,射东墙,
前至沙丘当灭亡!
这首见之于《太平御览》卷八六引《异苑》的童谣,自然多半又是后人的附会,只是由此也可以看出当时多数平民百姓对秦帝国和秦始皇已经从盼望到失望,又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了!
童谣中说“前至沙丘当灭亡”,由老盐河再西行到沙丘,也只有五六十里路了,难道死神真的已在那里等候这位始皇大帝了吗?
沙丘,古址在今河北省广宗县西北。这个地图上无法查到的小城,却有不平常的来历。相传殷纣王曾在此筑台,并命人驯养禽兽。早年还曾留有一座圮台,据说纣王宠妃妲己曾在台上与珍禽异兽一起跳过舞。战国末期,亲自胡服骑射、迅速振兴了赵国的赵武灵王,晚年却为公子成和大臣李兑所困,饿死在此沙丘宫。
公元前210年七月的某一天,秦始皇作为匆匆过客,也住进了这个已演出过多出历史悲喜剧的沙丘宫。
他在此度过了平静的三个昼夜。
拂晓,由于天气渐趋炎热,秦始皇在胡亥、赵高和李斯等的严密护卫下,改乘一直紧随在銮车之后的辒辌车,踏上继续按照预定路线回咸阳的路程。
辒辌车可算是古代的空调车了。《史记集解》引孟康的话说:“如衣车,有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可能还有夏则置之冰、冬则焚以炉一类巧妙装置,非一般臣民所能享受。不过即使这样,所能调节的温差还是极为有限,与现代化空调设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从这一日开始,秦始皇就安睡于辒辌车内,每餐进食,都由御膳房跪奉于车前,再由当值宦官代为接过端进车去侍奉。
每过一城邑,照例有郡县守令率领子民夹道跪伏迎候,口呼“万岁”之声惊天动地。随行百官每日照常奏事,都由当值宦官转达皇帝谕旨可或不可其奏。留守在咸阳的右丞相冯去疾,凡遇紧要奏章,也还继续派专使快马飞驰来进呈,也由赵高依皇帝谕旨批复。
总之,从这一日开始,一切都在依照原来秩序运转,不同于往常的只有一点:赵高成了秦始皇的代言人,忙碌地应付着沿途内外大小事务。
李斯虽为丞相,此时却显得较为清闲。赵高是中车府令,又兼行符玺令事,这些职务决定了他需要日夜侍奉在皇帝周围。李斯似乎已有了失势之感,却也奈何不得。
这样过恒山,经井陉,出燕门,来到九原,秦始皇安睡在辒辌车里已有八九天,离咸阳却还有千余里之遥。这时虽已是仲秋,天气却还酷热难当。奇怪的是赵高忽而向全体随行官员下达了一道皇帝诏旨:令每车载上鲍鱼一担,带回咸阳!
既是皇帝谕旨,自然不敢怠慢。于是立即召见当地郡县守令,火速采办鲍鱼,并以最快速度运来进献皇帝。可以想见,当年九原郡邑纷纷抢购并进献鲍鱼这种奇持的贡物,曾传为一大新闻。鲍鱼,古代又称鳆,《本草纲目》称它为石决明,有硬壳,呈耳状。《孔子家语·六本》说:“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就这一句话,使鲍鱼受了千年不白之冤,不少人都以为鲍鱼是臭的。其实,鲍鱼非但不臭,壳内呈现极美丽的珍珠光泽,肉为海味珍品,实在是一种可爱的小动物。不过赵高此时急于要的却不是这种小动物,正是那种有臭味的鲍鱼。原来古代又称咸鱼为鲍鱼。这样,当这支宏大庄严、连绵有三五里之长的銮车行列再次起程时,就有了一股带咸腥的臭味,一路向咸阳散去,数里之外都可闻到。
随行的朝廷百官,后宫嫔妃,还有卤簿仪仗和虎贲卫士,无一例外地不能不呼吸着这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却没有一个人敢问声为什么。
其实,不用问,也已有好些人多少察觉到了内中的蹊跷。因为臭味不是运来了咸鱼才有的,早就有人闻到。臭源正是那辆至尊至贵的辒辌车。
难道皇帝已经……?!
没有人敢再想下去。
是的,秦始皇早在八九天前就死了!所谓“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只不过是一出在赵高一手操纵下的滑稽戏。那惊天动地的“万岁”声,也是对着一具尸体在喊。
由于天气炎热,辒辌车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尸体已开始腐烂,臭气四逸。赵高与李斯为了掩人耳目,特地假传皇帝诏旨:“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他们所以要合演这么一出滑稽戏,原因是担心“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史记》本纪)
秦始皇死亡的地点,正是童谣中所说的沙丘。
死亡的时间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七月丙寅日。
秦始皇是死于巡游途中的,这很自然会使人联想起一个传说人物,就是舜。据说舜也是在巡游途中死于苍梧之野的。也许不能这样比:舜不是头上载有光环的“五帝”之一吗?其实,舜这个传说人物在古代文献记载中也颇有分歧。法家著作对尧、舜、禹、汤就都不乏微辞,《吕氏春秋·离俗》甚至认为“神农、黄帝,犹有可非,微独(岂但)舜、汤”?舜死后葬于江南九疑。有意思的是,秦始皇在这最后一次巡游的第一阶段到达云梦泽时,还为几年前给湘君夫人剃光头的事,特意“望祀九疑山”向舜大哥做过一次检讨,没有想到未等全程巡游结束,自己也去了那个世界。
秦始皇的一生犹如霹雳闪电,暴起暴落,又很容易想起另一个人,就是古代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帝国创建者亚历山大。已有学者对这两位时间仅相隔百年、空间却相距万里的帝王作了对比研究。这两位大帝确有不少相似之处。同秦始皇有一个受人轻贱的母亲一样,亚历山大出生于希腊半岛北部一个落后的山区小国,母亲奥琳匹娅斯也曾因非希腊血统而遭人唾弃。他也是二十岁左右登上王位,一举平定国内叛乱,又挫败反马其顿的希腊城邦,将底比斯城夷为平地。秦始皇在王位稳固后,立即指挥百万大军,拉开了兼并六国的大决战,用十多年时间完成了统一大业;亚历山大则自任为远征军统帅,大举向东方挺进,在长达十一年时间内,败波斯,破埃及,攻入阿富汗,一直打到印度的希发西斯河。自称为太阳神阿蒙之子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他人生和事业到达顶峰后,也像秦始皇一样,滥用帝国权力,狂热神化自我,迫使臣民崇拜,同样给民众带来深重灾难。亚历山大也是病殁于客地——巴比伦的,寿命比秦始皇还短,只活到三十三岁(公元前356年~前323年)。他死后不到一年,庞大的亚历山大帝国也像秦帝国一样迅速瓦解(只存在十三年,稍短于秦帝国)。当然如果细细分析,两人在气质上还有很大不同。这种不同,并非全是个人的,还有民族的、地域的等多种因素构成。生活于半岛之国的亚历山大,可能更多受到海洋文化的浸染,表现为更大的扩张性,亚历山大帝国的势力范围,东起印度河、中亚细亚,西至巴尔干半岛,南自尼罗河第一瀑布,北达多瑙河下游南岸那样一个广袤的地区。而秦始皇更多的则是受内陆文化的熏陶,相对地说就表现得较为封闭。这种气质的一个典型的物化标志,便是用一道称之为长城的高墙把自己帝国围护了起来。
除此之外,像眼前这样一个与鲍鱼为伴的可悲而又神秘的结局,在亚历山大所生活的那种历史、文化氛围下,大概也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支散发着越来越浓烈的腐朽臭气的銮车行列,继续庄重而又威严地向西南行进着,抵达咸阳还有近千里路程。趁这时机,让我们回过头去,追探一下秦始皇在沙丘弥留之际的那一幕。
孤单悲怆的沙丘之夜
还是赵国赵武灵王时代留下的那个沙丘宫,由于预定为秦始皇第五次巡游驻跸之地,这座古老的宫殿日前已装修一新,恢复了当年的庄严和堂皇。
已经三日两夜了,秦始皇临时居住的寝宫四围昼夜肃立着密密层层的虎贲卫士,一个个犹如铜铸铁浇,纹丝不动。任何人都必须离此百丈外回避,连飞鸟和鸣禽也都逐之数里之外。
随行的侍臣和不当值的卫士,都已在四周几个偏殿安睡。这次巡游长途跋涉数千里,时间过去了近十个月,他们都相当疲惫,虽暗中纷纷在传说皇上病倒了,但详情无缘得知,想要操心也轮不上,落得顾自睡觉。由于眼前少了对鹰隼般的目光,少了个使人丧胆的声音,反倒睡得特别香。
所以我在上文说,秦始皇在此度过了平静的三个昼夜。这是就周围环境,就多数人的感觉而言。
但对赵高、李斯等少数几个知情的近臣来说,却实在无法平静,秦始皇的心灵自然更在极度痛苦的挣扎中。
左右两个几案,一对大蜡烛,摇曳着昏黄的光,这使一些黯淡的阴影在交叠中晃动,若隐若现地映照出周围这片在无声中动荡的世界。
唯有秦始皇的体躯是静止的。他半躺在御床上,微合着眼。与死神经过几次剧烈搏斗后,现在已不得不就缚。在烛光下,显得那样苍老和委琐,不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光辉,连身子也似乎突然收缩了许多,他实在既不高大,也不魁伟。
周围的环境是严格按照作为帝王在病重期间的礼制规定布置的。即清扫三遍,熏以菖艾。病者寝于北窗下,首西面东。周围原挂的钟鼓琴瑟等乐器,一律撤除。只有一点没有做到:若按病情的严重程度,本该废床寝地。这隐含有一个深意:人本生于泥土,也应归于泥土(参见《礼记·丧大记》)。但这等于告诉病者死期已到。秦始皇恶言死,谁也不敢提出要这样做。
秦始皇仍半躺在御床上。如果他患的确实是脑血管意外一类病的话,那么此时因脑出血而严重障碍了思维和活动的能力。他已只剩下奄奄一息。
但他残存的思维,还在东碰西撞地奔突,竭力想要干点什么,只是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人类的永恒遗憾是无法亲身感受他人的思维活动。我们多么希望进入此刻秦始皇的内心,可惜永远没有这个可能。
不久前,在报上看到了一则有趣而极富生命哲学意义的报道:美国一些科学家正在全力捕捉稍纵即逝的“临终幻境”。专门从事精神病研究的伊安·斯蒂文森和他的同事布鲁斯·格雷森,就是这样两位收集和研究临终幻境的科学家。他们把那些因病、因伤曾经在濒临死亡的边缘苦苦煎熬过、后来又奇迹般地康复过来的人,一个个请来,请他们努力调动记忆,尽可能详尽地描述一下在那生死交错的刹那间,“见”到、感到、想到了什么。据斯蒂文森说,有不少人眼前闪现的是一生的回忆,尤其是那些不幸的事件;更多的人则是对过去过失和错误的悔恨。有位女性受调查者,说她当时有一种游荡出肉体的奇异感觉,似乎成了病在床上的自己的旁观者。
说来真巧,笔者也曾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因而读此文中一些人临终幻境回忆颇有似曾相识之感。由此,我揣摩此时残存于秦始皇脑海并不断相互击撞着的记忆碎片,很有可能正是那个战海神的梦境和追逐近千里射杀那条大鱼的过程。不过情况比实际发生过的肯定要糟糕得多。那些碎片经过重新剪辑组合,他已完全成了一个受报复者。不是大鱼被他射杀,而是他被大鱼咬伤。也不单是鱼,还有影影绰绰似乎相识其实又并不认识的人,偶尔闪过齐王建、韩王安之类的鼻子或眼睛,随即又扭曲、拉长,变得十分可怕。他感到被咬伤或击伤的部位大概是头部。眼前全是血,闻到了血的鲜腥气。剧痛使他大声呼叫,其实大多只有嘴唇的歙动,并没有发出声音来。疼痛而至于极,渐渐地痛的感觉转为麻木,光的感觉也趋向黯淡。如此折腾多时,开始隐隐觉得身子正在向一个漆黑的深洞下沉,下沉,下沉。现在下沉速度越来越快,自身的体积却越来越小,小、小、小……突然跳出一个极可怕的意念:我这就是在死呀!这个意志坚强而又如此迷恋着权位和现世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时,立刻大惊大吓,调动起全身心所有体力、精神、感觉拚命强使自己“活”过来。他的这种努力似乎有了效果,眼前黑暗在散去,光亮在升起。在这最短暂的一瞬间,在有了一种极度疲劳和天旋地转感觉的同时,他依稀“看”到身旁有个躺着的陌生人,当想到那人就是自己时,一切感觉便已回到了自身。这时他看到的已是一片昏黄的烛光,意识也在清晰起来,知道自己仍是始皇大帝,只是旁边怎么竟没有侍臣、卫士和宫女呢?待要爆发天威,隐隐看到御床前跪着一个口称“臣该万死”的人,顿时大怒,厉声喝问:大胆何人,竟敢私闯禁宫?!
跪着的是赵高。
赵高看到秦始皇再度醒来,嘴唇微微歙动了几下,隐隐听得似乎说了句什么,也不去细辨,便把滚瓜烂熟的谀词又说一遍:臣赵高万死。臣一直恭候在陛下床前。陛下刚才睡去了,现在已经醒来。皇帝圣体承天护佑,很快就会康复的……
秦始皇模模糊糊听到了一句两句,又用恍惚的目光看了看,才认出是赵高。由赵高而想到了儿子胡亥,记起了这一次巡游,明白了自己已病倒在某个驻跸之地。突然涌起一阵隐忧。这隐忧迅速扩大,并成为一个可怕的现实:看来自己已难逃一死,那么让谁来接替皇位呢?这个问题虽说过去也曾想到过,但总以为那是遥远以后的事,从未像现在这样紧迫过。帝国建立之初他倒是考虑到如何二世、三世以至传至万世的。但后来却太执迷于求仙药了,把长生的希望寄托在海边那个偶尔出现的海市蜃楼上,以至年已半百连太子也还没有选立。如今可该怎么办?……经不起一阵紧一阵的焦急的折磨,他又昏厥了过去。
赵高早已站起。他熟练地用新棉絮芒试了试秦始皇的鼻息,看了看他的眼神,知道他还不能算死,就在近旁一张床上躺了下来。赵高实在太困乏了!他已经守候了三日两夜,只是在刚才皇帝昏死过去时才敢略微打个盹。其间,太医经过几次救治,说是需要静养。赵高让当值的侍臣和宫女部伺候在寝殿外厢,由他一个人留下来。他觉得这是他的义务,也是他的权利。
他在等待着秦始皇的死。
从《史记》记载的一些情节来看,秦始皇临终这段时间里只有赵高一个人在场。赵高后来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机会,先笼络胡亥,再与李斯合谋矫诏除掉扶苏,接着再杀死李斯,然后玩弄胡亥于股掌之上,把帝国大权全都抓到自己手里。依据他后来的这些行迹,人们难免要引起怀疑:秦始皇究竟是不是自然死亡?赵高是否在其中做了手脚?譬如l986年第l期《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上,就曾发表过朱星撰写的《秦始皇沙丘疑案》一文,认为赵高有谋害秦始皇的嫌疑。的确,赵高此种作案动机是存在的。在上文提到的帝国宫廷内部三派势力角逐中,对赵高来说,最理想的结局便是在他扶植下由胡亥继位。这不仅因为他是胡亥之傅,还因为胡亥幼稚、软弱,便于操纵。但要让胡亥登位,必须先除掉扶苏。有一点他是早已看得清楚的:若让秦始皇自己挑选,十有八九是扶苏,也可能会想到其余公子,却决不会是胡亥。这样,要除掉扶苏,就得叫秦始皇提前结束生命,而要干这件事,此时此刻实在是绝无仅有的最佳时机:蒙毅已离开沙丘(如果赵高真有此谋,那么蒙毅的回祷山川,肯定也是他出的主意),胡亥不用说可以成为同盟者,剩下一个李斯,对付起来也不难。事情是在中途干的,离咸阳还有一千余里,不用担心会引起意外变故。秦始皇已经病倒,通常人们也不会再对此产生怀疑。当然,所有这一切,都还只能作为一种猜想,并无史料可证。赵高是个极机敏狡诈的人,又精通狱法,他真要做这样的事,决不会留下痕迹。因而就像秦始皇是否是吕不韦的私生子,只有赵姬最有发言权一样,赵高是否谋害了秦始皇,也只有他自己心中有数。它们都只能成为永久的疑案。
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秦始皇客死沙丘,最高兴的一个人便是赵高。因而这三天两夜来,尽管他相当疲劳,情绪却极为兴奋,一种冒险的冲动和成功的诱惑,不时激励着他。当然他同时又是个聪明的人,多年的宫廷生活使他练就了一套像泥鳅那样圆滑和善于钻营的本领。只要秦始皇还留有一点感觉,能够对他的存在作出反应,他必须做出双倍的忠顺、谄媚和周到的样子,那样万一秦始皇又活了下来,他就将成为在客地守护病危中的皇上的大功臣。
天将拂晓。随行来的宫廷鸡人开始啼鸣,报道天已五更。
赵高发出了轻舒的鼾声。
昏迷中的秦始皇,他那残存的思维还在痛苦地挣扎。
我猜想,在这弥留之际,他对两年前一怒之下命令扶苏离开咸阳去监守北边这件事,可能已很后悔。作此猜想的根据,除了后文将要提到的临终遗诏之外,还有“扶苏”这个颇为特别因而很能引后人联想到一点什么的名字。
流传至今的《诗经·郑风》中有一首诗,题为《山有扶苏》。
当然也有可能当年给扶苏起名时,并没有想到过这首诗。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这首诗与扶苏生命的孕育有着一段因缘关系,其中隐含着一个美好的故事,这个故事秦始皇自然早忘了,此刻在他即将离世时,却又突然跳了出来。
如果这种猜测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既然这首《山有扶苏》原采自郑国,那么扶苏的母亲也很有可能是郑国人。胡亥是秦始皇的第十八子,《史记》记他这一年是二十岁。据此推算,作为长子的扶苏该已有三十上下。这也就是说,秦始皇是在二十岁左右,即在他亲政前与那位郑妃生下扶苏的。那时候的秦王嬴政还保留着一些青春年少的纯净和真情,郑妃或许还是他第一个宠幸的女子,他对她多少还有几分真情可言,不像后来对充斥后宫的嫔妃姬妾那样,只表现为对异性的征服和玩弄。郑妃想必是一位秀丽而多情又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少女,他们在相互戏谑时,她就这样吟唱了起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后来他们喜得贵子,于是便取名“扶苏”。扶苏,既是大木的称谓,又是对树木枝叶繁茂的形容。除了使人联想起那首诗,也寄托着对这个儿子的希望。
现在,这久违了的歌吟声,大概又在秦始皇耳边响起来了。尽管记忆历经岁月的驳蚀、现在又受到病魔的阻遏变得支离破碎,但他还是感到了慰藉,受到了冲击,从而又接连记起了一些扶苏远远胜过其余诸子的地方,也愈益反悔那道导致他们父子永别的诏令。他越是感到死亡在即,越是急于要从死神手里争回瞬时片刻,积聚起全身仅存的精力来做一件事,做一件多少能够弥补一下由那道诏令所造成的缺憾的事……
秦始皇再次苏醒过来时,急不可待地抬起了他的一只颤抖不息的手,示意赵高快拿书写用具来。乖巧的赵高早已会意,立刻躬腰趋步端来了一张小几,小心安放到御床上,铺上绢帛,理好笔,再调匀一罐精制的漆,然后绕到秦始皇身后去,搀扶他缓缓仰起来。这个过程很艰难。秦始皇几次出现呼吸短促,脸色灰黑,有再次昏厥过去的危险。他不是没有想到口授,由赵高记录。只要有一线可能,他就必须亲笔。他相信自己作为始皇大帝的神威,他的点墨既可以扭转乾坤,也可以镇定乾坤。这个坚强的人,硬是颤颤巍巍地仰了起来,并且握住了笔。笔在颤抖。他突然狠狠咬紧牙关,凝起了全身的血气和精力。笔尖终于触到了绢面,第一笔滑到边上去了,后来几笔倒渐渐端正起来。他就这样强迫着自己坚持到最后一笔,忽而一撒手,就全身软瘫了下去……
赵高现在已经知道盼望中的时刻终于来到。不必再顾忌那些尊卑悬殊的礼节了,就径自去收拾几案上的遗诏。就在这时,猛然听到一声威严的喝斥声,他习惯地一下跪倒在地,微用眼梢瞟去一眼,只见秦始皇怒睁双眼,艰难地伸着一只手,说着三两个模糊不清的字音,命令立即做一件事。
赵高忠顺地执行了他的第一个主子的最后一道命令:他捧来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小篆书体的玉玺,当着秦始皇的面,在遗诏上盖上玺印,再当着他的面,将遗诏纳入木函,熔上火漆,盖上封印——这就是说,已办完了即将派特使日夜快马飞驰送出的全部手续。
遗诏是写给扶苏的,据《史记·李斯列传》所录,其文为——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这说明扶苏是握有兵权的。秦始皇一生东征西伐,他的帝国就是铁与血的产物,深知武力对于稳定政局的重要。他让扶苏暂时以兵属蒙恬,可能就有防止他死后会有变故的考虑。从遗诏全文看,明显有让扶苏主持葬礼后继位的含义。
秦始皇一直眼睁睁看着在火漆上磕上封印,心事才了,手突然垂了下去,悬荡在床沿边,两片眼睑却再也无力闭合拢来。
整部中国历史唯一自称始皇大帝的人就这么死了,死在一个露重花鲜、犬吠鸟鸣,已是金秋却依然炎热的早晨。
按照《礼记·丧大记》规定,这时候应该是:“始卒,主人啼,兄弟哭,妇人哭踊。”
但是,没有人哭。除了赵高的笑脸,就是一个被拾掇得空荡荡的寝殿。
如果说,秦始皇在晚年有众多的遗恨和懊丧的话,弥留之际倒是带着自信走的:他相信没有一个人竟会敢于违抗他的遗诏,因而他临终作出的安排定然实现。
他死了,眼睛虽还睁着,却已无一丝光泽。干燥、皱瘪的脸颊,杂乱、卷曲的胡须。只要脱去那件冕服,实在是一个极普通的关西老头。
我眼前又一次闪过了流浪在邯郸街头的那个小男孩。
世间的人纵有干差万别,起点与终点却大致相同。
下章一开始,读者就将看到中国帝王集权制度史上第一次皇位继承典礼。秦始皇第十八子胡亥做了二世皇帝。皇位座下,便是数十位大臣和公子、公主的累累白骨。
秦二世与秦始皇有一点倒是相同的:即位时都是三驾马车。不同的是后者手持太阿剑从重重包围中冲决而出,成为国政独擅者;前者则始终只是一具受制于人的傀儡,连死也是被逼着饮剑的。所以,胡亥实际上比被他杀死的众多兄弟姐妹更可悲!
战国时期是百家学说空前繁荣的黄金时代,本书一直想作点介绍却未有合适机会,到这一章才总算有所提及又只好点到为止。
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冷落的天宇间最后划过一抹寒光,那就是李斯的死。 人生必读经典历史丛书:时代帝国三部曲之大秦帝国(上 下)(套装共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