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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烟

闻烟 辛酉 14319 2021-04-06 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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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烟

  我把制作冰晶糕所需要的材料放到灶台上之后,就识趣地退出灶房。在父亲工作的时候,那里是我的禁区。父亲一边咳嗽着一边慢慢走进灶房,“砰”的一声,灶房那扇老旧的铁门被父亲重重地关上,随后传来他在里面拉上插销的声音。我和父亲就这样被隔绝在两个世界,十几年了,这样的场景每天要上演一次。我早已习以为常,心里却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怅然。

  我是同顺祥未来的继承人,又不是一个时刻准备偷师的小学徒,为什么就不能亲眼看一次冰晶糕完整的制作流程呢?

  这是多年来我心里一直都有的疑问,父亲从没给过我满意的答复。不过,换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我又释然了。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他早晚都会把该传的都传给我的,我又何必着急呢!

  在临溪镇这条最繁华的商业街,同顺祥已经存在了一百六十多年。店门正梁上的那块匾额早已斑驳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用行书写就的三个繁体字“同顺祥”依然散发着特有的魅力。临溪镇有很多卖冰晶糕的店铺,同顺祥的名气最大,历史最悠久。准确地说,其他冰晶糕店都是同顺祥的仿版。父亲柳庭深是同顺祥的第七代传人,由于总爱咳嗽,人送外号柳咳嗽。我叫柳见三,是同顺祥的第八代传人。

  我四岁丧母,父亲对我格外疼爱。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扮演着慈父的角色。从小到大,对于我的要求,父亲几乎有求必应。唯独在关上灶房那扇铁门的时候,他才会变得不近人情。我曾经有过几次耍脾气赖在灶房不肯走,每次父亲都像变了个人似的,虎着脸把我使劲推到门外。印象中,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争执,也都是因为这件事,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他口口声声说冰晶糕的制作方法已经全部授予我,可为什么还要这样呢?祖传秘方再神秘也是对外人说的,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他似乎都没有理由这样对我。

  算了,别去计较了。小说里、电视剧里的那些名师传人哪个不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外加岁月的充分磨炼。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打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同顺祥的第八代传人。十五岁时,没熬到初中毕业,我就主动退学到店里帮忙。对此父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勉强你。”可能他也知道,无论我读多少书,最后的归宿还是同顺祥这一亩三分地吧。

  我不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却并不缺乏勤奋。跟父亲学手艺的日子是快乐的,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至少从表面上看,父亲对我是倾囊相授的。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能自己独立制作出冰晶糕。两年后,除了味道有欠缺外,从外形上看,我做的冰晶糕和父亲做的没有什么两样。我自以为只要再往前迈一步就能达到父亲的水平,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这一步却始终没能迈出去。

  同顺祥冰晶糕说白了也是一种年糕,但它又不仅仅是年糕。冰晶糕的名字里有冰字,是因为冰晶糕吃起来是凉的,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它其实还扮演着冷饮的角色。晶字则因为冰晶糕通体晶莹剔透,犹如美玉。一块同顺祥冰晶糕,四厘米见方大小,正面印有“不见三”三个红字,从外观上看几乎透明,从背面反看“不见三”三个字同样纹理清晰可见,手感光滑如镜,口感冰爽怡神,略甜微黏却不粘牙。这些都是其他仿版冰晶糕所不具备的。

  不管在原料还是在制作工艺上,同顺祥冰晶糕都有很多独到之处。据父亲的口口相传,同顺祥冰晶糕所用的米是黑龙江方正县产的黏米,先要经过人工磨粉,再加入一定量的白开水、白砂糖等十三种辅料,搅拌成黏稠状后揉成面坯,然后放在案板上不停地用两个手掌拍打。拍是一个功夫活儿也是一个技巧活儿,专业术语叫拍面。拍面在冰晶糕的整个制作过程中非常关键,只有面拍得好,将来做出来的冰晶糕才能透明且没有气泡。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从表面上看拍面的拍和朝鲜族打糕的打意思差不多,实际上两者相去甚远。从时间上说,打糕是蒸熟了再打,而拍面的时间是在面坯未下锅之前。从主要目的上说,打糕是为了黏才打,拍面则是为了下一步的充分吸油。

  面坯拍好之后,要倒入一定比例烧熟的花生油。和米一样,在花生油的选择上也是有一定讲究的。必须是山东掖县(山东省莱州市旧称)的花生,而且油一定得我们自己手工压榨,磨粉和榨油是制作冰晶糕的两项基本功,学习这两项内容占据了我学艺最初的半年时间。

  接下来就到检验拍面水准的时候了,花生油倒入后不需要任何人工搅拌,只要拍面的质量过关,面和花生油会在五分钟之内完全不露痕迹地合二为一。之后用专门的模具灌模,糕形出来后要上妆印字,接下来就可以下锅蒸糕了。蒸糕用的火得是炭火,木炭必须是山东德州出产的果木炭,之前的烧花生油也一样,必须用果木炭火烧。

  同顺祥冰晶糕有一个最让人称道的地方,即入口之后会慢慢呈现出两种味道,一番冰爽甘甜之后,经过稍微咀嚼就会自动散发出另外一种独特的醇香,令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而我做的只有前一种味道,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自己功力尚浅,时间久了自然会有所改进,等了十几年却迟迟没见那种醇香味出来。我搞不懂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多次向父亲询问原因,他总是这样敷衍我:“两根一模一样的木炭,燃尽的时间却并不相同。同样的道理,经过我们两个人的手制作出来的冰晶糕,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呢?”这样的回答,又怎能让我信服呢?

  小时候,头顶着同顺祥未来继承人的光环,我是临溪镇最幸福的人。长大后,尤其是到店里帮忙之后,我渐渐失去了小时候的那种幸福感。同顺祥冰晶糕上的“不见三”所代表的含义是:同顺祥一天只卖两锅冰晶糕。还特别规定每人最多只能买一斤。所以每天早上不到七点,同顺祥门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八点半一开门,两锅冰晶糕会在十分钟内全部售罄,同顺祥全天的营业时间其实还不到十分钟。

  限量销售的方式并不鲜见,很多知名老字号也有类似的营销手段。与之相对应的,必定是高昂的价格,可是同顺祥的价格却有些偏低。一斤才卖二十元钱,我们可以算一下,一锅十斤,两锅二十斤,一天总共进账四百元,刨去各种成本,一天净赚二百元,一个月下来才不过六千元的收入。店内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平均下来一个人的工资才三千元,在当下这个时代,这样的工资水平绝对算不上高。

  在外人眼里,同顺祥一直是富有的代名词。实际上我后来才知道,同顺祥是纸面繁荣,经济实力只不过比镇上的一般人家略好一些罢了。这一点是我无法接受的,凭我们的实力不该如此,完全可以赚更多的钱。我一直都认为同顺祥仿版众多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我们的产品数量过少经营时间过短,给了对方充分的生存空间。我曾经多次建议父亲,要么涨价,要么增加销售数量延长营业时间,或者与时俱进多开发一些新品种。父亲总是说:“给别人也留口饭吃吧,再说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父亲每天在店里的时间很有限,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牌下棋中度过。这种优哉游哉的生活方式我并不认同,我始终觉得,享受生活应该在充分的财富积累之后。在迷恋上打牌下棋之前,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有一项特殊的嗜好:烧果木炭。成天拿着秒表计算各种果木炭的燃烧时间,很难想象父亲从中能得到什么快感。即便如此,父亲也过得并不快乐。他常常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能鳏居的男人都如此吧,我一向这么认为。

  作为助手,我的主要工作是采购原材料、磨粉、榨花生油。由于产量过少,和父亲一样,每天我也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和父亲不一样的是,我没有浪费生命,把时间全用在对冰晶糕制作方法的研究上。既然父亲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找答案。起先,我怀疑父亲在原料上有所保留,后来利用出去采购的机会,我偷偷拿着父亲做的冰晶糕到省城济南做检验,结果发现里面所含的成分、比例和父亲告诉我的完全一样。据此,我推断,父亲一定是在制作工艺上留了一手,很可能隐瞒了一道最关键的工序。

  父亲平时很少喝酒,只有在母亲的忌日那天才会喝上两口。在我二十四岁那年的母亲忌日,父亲喝多了,他的话也随之多了起来,他问我:“如果没有同顺祥,你自己能不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我笑了笑,趁机说道:“拥有同顺祥就一定能在社会上立足吗?您留了一手,不管我怎么做都做不出正宗的冰晶糕。”

  父亲定定地望着我,他的眼神里透着些许无奈,似有话要说,嘴巴张了张又被他强咽了回去,他拿起一盅白酒,仰头倒进口中。旋即,父亲脸上的表情开始复杂起来,并且再一次欲言又止。那是迄今为止,我认为自己最接近真相的时刻,可惜父亲最后什么也没说。

  “小悦那边还……咳咳咳……没动静吗?”

  在禁锢了自己一个多小时后,父亲从灶房出来急切地问了我一句。他的整张脸都被汗水濡湿,他着急知道在医院待产的我妻子小悦有没有生产。

  “早着呢,离预产期还有好几天呢。”我回答。

  父亲不着急传给我手艺,却对我的婚事十分着急。自打我过了二十岁,父亲就张罗着给我安排相亲,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场。七年时间,一共相了七十八场,这充分证明了“同顺祥”这块招牌的吸引力,即便是从相貌到学历我都平凡至极,她们也都没有否定我。当然,这些女孩并不了解同顺祥的真实情况。我拒绝了前七十七个女孩,这其中有好几个女孩是父亲非常看好的,不过在我不停地摇头下,他只能无奈道:“好吧,我不勉强你。”

  第七十八个相亲对象是小悦,我一见倾心,她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呢?父亲却偏偏不喜欢小悦,好在没经过太多的拉锯战,他就妥协了。他还是像我小时候那样,凡事尽量顺着我的意思。只要不涉及冰晶糕的制作秘方,他都是一个好父亲。

  婚后两个月,小悦怀孕了,父亲一贯布满阴霾的脸上终于经常能看到阳光了,甚至连咳嗽的时候脸上也是挂着笑容的。他像供着神仙一样供着他自己并不喜欢的小悦,对小悦肚子里的宝宝,他这个爷爷比我这个爸爸还要上心,总是怕小悦磕了碰了出意外,离预产期还有十天就早早地把小悦撵到县医院待产。

  “赶紧把冰晶糕送地窖里吧。”

  说完后父亲就转身走了。

  刚刚蒸熟的冰晶糕是金黄色的,还冒着热气,我双手端着,一股股热浪直往脸上扑。经过十二个小时的冷却之后,它们将神奇地变成水晶一样的颜色。

  一个星期后,小悦生下了一个女孩儿,父亲给取名闻烟。闻烟出生的当天,父亲就将一则停业通知贴在同顺祥的大门上。同样的事情,二十八年前也曾发生一次。那次停业是为了庆祝我的百日,父亲包下了镇上最好最大的饭店风月楼,宴请全镇的父老乡亲,这是同顺祥的传统。在得知闻烟性别的那一刻,我原以为父亲不会再用这样的规格来操办闻烟的百日。因为生女孩儿对我们柳家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失败。从父亲的爷爷那一辈开始一直到我,历四代而单传。我们柳家迫切地需要多几个男丁来延续香火。不幸的是,我和妻子小悦的头一胎就生了女儿。父亲却给了闻烟和我一样的待遇。

  就这样,带着一点点遗憾的心情,我迎来了女儿闻烟的百日宴。风月楼的四层楼被闻烟的喜桌摆得满满当当的,一楼大厅设三十桌流水席宴请镇上的乡亲,二楼设五桌宴请柳氏宗亲,三楼设五桌宴请娘家客人,四楼设五桌宴请街坊四邻。父亲事先特别关照过,来吃喜宴的客人一律不许带红包。

  喜宴的气氛祥和而又热烈,父亲坐在主桌上抱着小闻烟满面红光意气风发地接受各方的祝贺,嘴里的牙齿几乎全程暴露在外,脸上的皱纹因为过多的笑容又向皮肤里深入了一厘米。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亲情始终洋溢在父亲的举手投足之间,平时很少喝酒的他竟然也破天荒地频频举杯,很久没有看到父亲这么高兴了,平日里他是一个阴郁的人。

  如果闻烟是一个男孩儿,父亲会不会把整个风月楼都买下来呢?

  看到父亲对闻烟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爱,我忍不住这样想。

  百日宴从上午十点一直办到晚上七点才结束,散席后父亲特意把几个年长的见字辈的柳氏宗亲请到家里开会。我对这些柳氏宗亲素无好感,前面提到过,在临溪镇有无数个卖冰晶糕的店铺,这些店铺的主人绝大多数都姓柳。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在很多年前曾参与过同顺祥继承人的竞争。多年来,这些失败者的后代,因为我家人丁不旺,无时无刻不在觊觎同顺祥冰晶糕的制作秘方。其实有时候老天爷是很公平的,他们的祖先没能继承同顺祥,却一代接着一代繁衍得枝繁叶茂。

  尽管我们同属柳氏后人,但从继承人的角度上讲却是旗帜鲜明的两派,我一直在暗地里叫对方夺权派。在闻烟的百日宴上夺权派们喜悦的心情不亚于父亲,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关注我下一代的性别问题。

  夺权派家族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人叫柳见中,自打我记事起,他就已经是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年龄,只知道他有四个儿子,小儿子和父亲同岁,想来他该有八十多岁吧。从年龄上说柳见中绝对能做我的爷爷,可从辈分上讲我们俩同辈,我管他叫哥。柳见中是夺权派的头领,仗着自己年龄大,总找各种机会向父亲发难,父亲一直忍让。

  父亲作为同顺祥的继承人,同时也是整个柳氏家族的族长,掌管着柳氏宗谱。柳氏家族平时很少开会,只有夺权派里又有男丁出生需要登记入宗谱的时候,才会一起聚到我家来举行一个入谱的仪式。夺权派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刺激父亲的神经,父亲还得奉上一笔不菲的新人见面礼金。我不知道这次父亲把他们几个请到家里开会要干什么。按照惯例,父亲坐在正厅中间的那把太师椅上。柳见中和另一个老人分居两侧。我是见字辈年龄最小的,抱着闻烟坐在两侧最末一排的椅子上。小悦依次给大家倒过茶之后就从我怀里接过闻烟退进卧室。

  “今天召集大家来,是有一件事要通知大家,我要让闻烟入宗谱。”

  一阵干咳后,父亲呷了一口茶,直接开宗名义。

  “庭深叔,这个不妥吧,哪有女娃入宗谱的道理?”

  柳见中声如洪钟,当即提出质疑,其他人马上随声附和。

  “闻烟是一个特例。”

  父亲不紧不慢道,酒精还没完全从身体内褪去,他的两个脸颊微微泛着红润。

  “就因为闻烟是你族长的孙女儿?”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柳见中步步紧逼。

  父亲又是一阵干咳,等调整好气息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是在通知大家,不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见。”

  一向不愿多事的父亲这次却坚决得出奇,他的这句话犹如平地起惊雷,激起了夺权派的强烈反应,大家争来吵去最后不欢而散。说实话,我没想到父亲会有让闻烟入宗谱的想法,这的确不符合柳家的祖制。父亲并不是霸道不讲理的人,只能说他对闻烟的疼爱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柳闻烟这三个字最终还是出现在了柳氏宗谱柳见三的名字下面。有些奇怪的是,柳字是父亲手写上去的,柳旁边的闻烟二字,是先写在一块小纸上,后粘上去的,那块纸看起来比宗谱上的纸还旧,和周围存在非常明显的色差。我没有去问父亲这是为什么,猜想可能父亲不会写闻烟这两个字的繁体字,从别的什么地方撕下来粘上去的。或者他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区别闻烟是一个女孩儿。

  晚上临睡前,我到父亲房里来为他敲背,这是保持了很多年的习惯。父亲有咳嗽的毛病,给他敲敲背夜里能睡得安稳一些。父亲坐在床边,我跪在他身后,两个手掌微微并拢呈空心状,然后轻轻地在父亲的后背拍着。父亲那为数不多黑白混杂的头发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眼前。他的前额和头顶早就秃了,只靠两个鬓角和后脑勺的几缕头发勉强支撑着门面。小时候我给父亲敲背时总是会用上十成的力量,随着父亲年纪渐长,我手上力量越来越弱,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看起来真的老了。

  “闻烟睡了吗?”

  自从闻烟出生后,父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总和闻烟有关。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父亲久久没再言语,直到我敲背快要结束时才又重新开口。

  “三儿,从明天起,同顺祥就交给你了,我就在家帮着小悦带闻烟吧。”

  我感到难以置信,正在敲背的手悬在半空中。

  这算是第八代继承人正式上位吗?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没错,是那道神秘的工序。

  “以我现在做的冰晶糕拿出去卖,那是在辱没先人。”我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父亲说。

  “还差一种醇香味。”我说。

  接下来是父亲的一阵干咳,我赶紧恢复敲背。不过我觉得他是在用咳嗽搪塞我,他习惯这样。果不其然,不再咳嗽了之后,父亲一直沉默没接我的话茬。我不觉有些生气,脑海里又闪过柳见中每次到家里来都会先问的那句话:“我见三兄弟的手艺练得怎么样了?庭深叔可是二十岁就独当一面的,见三兄弟今年有二十好几了吧?”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会出离愤怒,这是我的错吗?父亲不该让我受到这样的屈辱。

  “爸。”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父亲却直接打断了我。

  “三儿,别说了,照我说的做吧。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来经营同顺祥,我不会干涉。”

  最后这句话是父亲对我的补偿吗?夜里躺在床上,我思索着这个问题。或者,父亲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把那道工序告诉我,也许会在他临终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希望那一刻永远不要到来。没办法,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我得到了同顺祥却并不开心,小悦倒是高兴得不得了。对父亲的经营方式小悦一直颇有微词,在很多理念上她和我是一致的。正式接管同顺祥后,在小悦的强烈支持下,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在经营上做了很多改变。

  首先,打破了过去只卖两锅的传统,变成了全天不限量,与之对应的营业时间也从过去的不到十分钟,变成从早八点半到晚八点半。

  其次,涨价,每斤从二十元涨到三十五元。

  第三,彻底改变过去品种单一的局限,又研发了多个新口味品种。

  最后,打破了过去不允许请伙计的惯例,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请了三个伙计在店里帮忙。

  用了不长的时间,这些改变就换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让我赚得盆满钵满。另一个重大收获是夺权派的店铺纷纷关门倒闭。他们愤怒地不断嘲笑我做的冰晶糕上不该印“不见三”,而应该印“丢一味”。我承认确实少了那种醇香味,可这又怎么样呢?虽然我做的冰晶糕不是正宗的,但也是最接近正宗的。在同等条件下,和我相比,他们的产品根本不堪一击。

  柳见中们不干了,多次以我违背传统为借口到父亲那里告状。父亲不为所动,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没对我做一点干涉。每天早晨一起床,他就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让小悦把闻烟推到他跟前,现在闻烟就是他的全部,他不再打牌下棋,天天含饴弄孙,尽享天伦。我们俩各行其道,倒也相安无事。

  作为同顺祥的老板,我整天忙碌着,一味地追求各种数量上的叠加,不再有时间去研究那道神秘的工序。我认为自己是成功的,并且享受着这份成功带来的喜悦,暂时忘却了之前的苦恼。直到有一天晚上临近闭店时,店里来了两位外地游客。

  那两位外地游客是一对姐妹,她们的爷爷出生在临溪镇,少小离家后再未吃过同顺祥冰晶糕。这次让出来旅游的孙女们一定要来临溪镇,买几斤同顺祥冰晶糕回去给他老人家吃。由于火车晚点,两姐妹到临溪镇时已经接近晚上六点。她们以为不会买到冰晶糕了,因为爷爷特别嘱咐过她们,一定要赶在下午三点前到达同顺祥,下午三点同顺祥就关门了,同顺祥冰晶糕上“不见三”三个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不见三”还有另外一种含义,晚上关店后专门向父亲求证。

  父亲顿了一下,之后缓缓说道:“她们说得没错,很久以前同顺祥是营业到下午三点之前的。”

  “那‘不见三’的真正含义到底是哪一个?”

  父亲轻叹了一声:“这个我也说不好,或者各种含义都有一些吧。”

  父亲含糊其词的回答无法让我满意,我忽然意识到,除了那道工序外,同顺祥还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

  俗话说得好,物极必反。在我成为同顺祥老板的第三年,一家名为“伙计帮”的冰晶糕店在同顺祥对面开业,老板是我原先的一个伙计,他从我这里成功偷师,做出的冰晶糕几乎和我做的完全一样。

  “伙计帮”的开业带走一大批客流,同顺祥受到严重冲击,我终于尝到了改变传统所带来的苦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时,闻烟在一次发烧后查出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与此同时,我从柳见中嘴里听到了“不见三”的又一种含义,他说:“除了你父亲外,还没有哪个同顺祥的继承人见过自己的第三代,这是因为同顺祥的继承人是不能看到第三代的,否则两方必须有一方死亡,这是一个魔咒。”

  见我不信,他又补充道:“你父亲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在正式继承同顺祥后不久,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这个秘密就藏在柳氏宗谱里。虽然他没明说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我们都知道是那个‘不见三’的魔咒。”

  仔细想想,柳见中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我没见过我的爷爷,父亲也没见过他的爷爷。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相信真有那个魔咒,又一次向父亲求证。

  父亲先是缄口不言,后来在我的一再逼问下才说了一句:“柳氏宗谱里确实有一个秘密。”之后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从此以后,小悦强行剥夺了父亲看闻烟的权利。父亲的生活一下子又黯淡了下来,他甚至比以前更郁郁寡欢了。

  在高昂的医疗费面前,我和小悦这几年积累的财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几乎一夜之间,我之前建立起来的成功感就烟消云散。为了让闻烟得到最好的治疗,小悦带她去了北京的大医院,我留在临溪镇赚钱供她们娘俩在北京的一切花销。闻烟的病治疗得还算顺利,仅仅过了半年就找到了合适的配型,并且配型成功。骨髓移植所需的手术费和后续的一些费用加起来一共五十万,这成了摆在我面前的一道难题。柳见中不失时机地提出负责闻烟的医疗费,但要用同顺祥冰晶糕的祖传秘方做交换,被父亲当场拒绝。

  父亲拿出了四十万,我后来知道其中有二十万是父亲借的高利贷。父亲选择了重新出山,他没有改变我的经营模式,工作量比过去增加了N倍,他像陀螺一样连轴转,常常要忙到下半夜。他依然固执地在工作时拒我于灶房外。整整两年时间,父亲的背驼了,也更加苍老了。同顺祥对面的“伙计帮”毫无悬念地关门变成了火锅店。闻烟的病治好了,父亲却病倒了,他得了肺癌,仅仅过了三个月就离开了人世,父亲是带着微笑走的,他眼睛里最后的内容是闻烟健康活泼的身影。柳见中说的那个魔咒似乎得到了应验。

  父亲至死都没告诉我那道神秘的工序到底是什么,不过,比起失去父亲,那道工序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父亲的离去让我消沉了很长时间,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偶然发现了一张很旧的纸,上面是用繁体字写的冰晶糕制作方法,原来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冰晶糕制作秘方。每一道制作工序都是两个字,依次是:……打粉、拍面、××、浸油、静置、灌模……

  我注意到,拍面和浸油之间的位置是一个空洞,像是被人故意撕掉了。这很可能就是我先前一直寻找的那道工序,也很有可能是父亲故意撕掉的,他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彻底呢?我很是不解。

  这几年,为了给闻烟治病,小悦的精神压力很大,身体大不如前。即使是闻烟病愈后,在没采取任何措施的情况下,她的肚子也一直没再有动静。这成了夺权派新的攻击点,柳见中对我说:“你没有男丁为后,没资格做族长,也没资格继续保存柳氏宗谱。”我早已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扯皮,决定把柳氏宗谱交给夺权派。

  那天晚上,我拿出柳氏宗谱打算最后再看一次。一百六十多年来,我们这一支柳氏每一代存在于世的痕迹只有区区一行字:

  第一代,柳净焕,字进先,己未年岩殁,卒年三十八岁。

  第二代,柳章武,字炎兴,辛巳年岩殁,卒年四十二岁。

  第三代,柳永和,字大通,癸卯年岩殁,卒年四十三岁。

  第四代,柳隆昌,字景平,乙丑年岩殁,卒年四十三岁。

  第五代,柳东根,字元太,庚寅年岩殁,卒年四十六岁。

  第六代,柳至德,字乾明,戊午年肺癌故,卒年五十一岁。

  第七代,柳庭深,壬辰年肺癌故,卒年五十八岁。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岩殁是死于癌症的意思。癌症好像是我们家庭的遗传病,同顺祥继承人全是短寿,也许未来我也会这样。由于闻烟二字是写在一张小纸上后粘上去的,所以“柳闻烟”的名字在宗谱里显得格外醒目,吸引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这张小纸的外部轮廓有些似曾相识。我赶紧找出祖先留下来的那张冰晶糕制作秘方,把空洞的位置对准闻烟二字平铺在宗谱上。结果发现两者竟然完全吻合,丝毫不差。原来那道神秘的工序就叫闻烟,我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但还有很多细节无法厘清。我所有的脑细胞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在制作第二天的冰晶糕的过程中,全都在思考这个意外发现,以至于烧花生油的时候走神了,直到油烧开后很久冒出了刺鼻的烟味才赶紧撤锅。

  就在这时,我大脑里有一道电光闪过,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知道闻烟这道工序到底是什么了。

  我把油锅又重新放到火上,随着加热时间的增加,花生油不断冒出各种不同的烟味。以往我做冰晶糕时,只是把油烧开了即可,从未达到过这一步。我猜测,一定是油烧热到某种程度冒出某种烟味时,才真正达到火候让冰晶糕产生醇香味。这种烟味只能靠经验闻出来,但是在闻烟过程中会吸进大量有害气体给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父亲和爷爷都死于肺癌,前五代同顺祥继承人也很有可能是死于肺癌。后来我通过反复实验,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我找到了那种烟味,也找到了那种醇香味。

  我终于读懂了父亲,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给自己的孙女起名闻烟,为什么坚持让闻烟入宗谱。终于明白了藏在柳氏宗谱里的秘密根本不是那个所谓的魔咒,而是闻烟可以致癌。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给我取名见三,明白了他独特的生活方式是用减少工作来延长寿命。又有谁不想多代同堂呢?这是一个普通人最正常的要求。但是父亲还有一个身份是传承者,他既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能是健康的,又不得不考虑祖宗留下来的手艺该如何安全地、对子孙后代不造成伤害地传承下去,在子孙有难时,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他尝试过用计算木炭燃烧时间来掌握烧油的火候,可无奈于每一根木炭都是不同的,他失败了。

  有时候生活就是一道双选题,要么是A,要么是B,没有什么可以折中的第三个选择。父亲是痛苦的,在传承与放弃的两难境地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放弃,他把闻烟从祖传秘方里撕下来封存到宗谱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我这道工序。也许父亲也曾有很多次想要告诉我真相,只不过他更清楚,贪婪会让自己的儿子无法理解这份良苦的用心。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四岁那年的母亲忌日,看到了父亲那张复杂的几近苦楚的脸。

  我找回了同顺祥冰晶糕的那种醇香,但我会选择忘记它。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依然会按照自己以前的方法来制作冰晶糕,同顺祥冰晶糕将永远失去那种醇香味,却多了另外一种味道,那是一种叫作“父亲”的味道。 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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