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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烟 辛酉 6046 2021-04-06 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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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香

  第一次看到那本书,是在去山东的火车上。我在硬卧车厢,看到它静静地躺在那个属于我的中铺上,以深蓝色为主色调的封面,有几分神秘的意味,书名叫《赦免之日》。

  问了周围的旅客,没人说自己是书的主人。于是,我躺在铺位上,拿起那本书随便翻看了起来,原来是一部小说。当看到第三页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这是一部非常不错的悬疑小说,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我会选择一口气把书看完,但现在的我却强迫自己只能看二十页。

  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十分贪婪的人,对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我本已拥有上千万的资产,却因为贪婪放弃了实体经营,把钱全投进虚无的股市中。在著名的五三零股灾中,我的万贯家产全部化为乌有。后来我妻子方慧在一天早上突发脑梗死,进而查出得了肝癌,已经是晚期,当时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半年。我当时心想,无论如何,只要妻子活着就好。经过多个疗程的化疗放疗,方慧的肝癌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我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希望妻子不仅癌症可以治好,脑梗死造成的半身不遂也能痊愈。几经辗转,我找到了一个治疗半身不遂有奇效的偏方。不过,开方的那位老中医却说,偏方对方慧这样的癌症患者可能会有极大的副作用,要慎重。

  对于老中医的忠告,我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我无法接受方慧变成残疾人的现实,希望她能像以前那样,每天唠唠叨叨地在我身旁说这说那,我们两个人早晨一起去早市买菜,晚饭后一起去公园遛弯,每年都出去旅行一次。现在想想我太不知足,太贪心了。仅仅喝了两服药,方慧就离开了人世。我追悔莫及,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悔恨之中。

  当看完第十八页,正准备翻页的时候,我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香香的,这种香味来源于一种老牌化妆品:友谊牌雪花膏。我急忙挺身环顾四周,周围和先前几乎没有变化。我黯然躺回铺位上,可是,鼻子周围的雪花膏味却愈加浓烈起来。是方慧吗?没错,一定是方慧,和她身上的味道完全一样。很久没闻到这种味道了,我不禁热泪盈眶。虽然她没有现身,但我知道方慧回来了。

  “方慧,是你对吗?在你离开的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我从铺位上跳了下来,对着空气说道。全然不顾周围异样的目光。

  “方慧,你过得好吗?我过得不好,非常不好……”

  我哽咽了,以至无法说出话来。这一幕发生的时间是1999年5月12日,我去山东是和一个朋友合伙投资一个金矿。但是,当我到了那座金矿后才发现自己被骗了,金矿已开矿多年,早已开采殆尽,我的那位朋友也拿着我的投资款不知去向。我身上只有不到两千块钱,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只得暂时在金矿周围住下来寻找机会。

  金矿每天都会把大量经过提炼分离之后没用的矿砂运出矿区,这些矿砂民间俗称为矿泥。矿泥虽然是剩下来的,但由于矿上的工艺比较粗糙,在矿泥中说不定哪一片区域里就含有一定量的黄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每天黄昏时分,矿上都会派人把矿泥分割成数份堆在矿门口,三百元一堆,自由挑选,也能吸引到大批淘金者去碰运气。说碰运气其实并不准确,究其实质和赌石差不多,还是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只不过这种技术掌握在一些经验丰富的矿工手里,并不为我们这些外行所了解。一堆一堆的矿泥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淘金者们要想混得开就必须和那些老矿工搞好关系,在这方面我也曾做过努力,但无奈囊中羞涩,一直不招人待见。不过,地处深山又交通闭塞的矿区是一片男人的海洋,钱对于那些矿工的吸引力并不是最大的。在众多的淘金者中,有一个三十多岁来自黑龙江的小媳妇,每次淘金都能淘到宝,个中原因,用脚后跟也能想到。

  矿区的居住条件非常艰苦,山根底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帐篷,小的是淘金者们自己搭的,大的是矿上为矿工们搭的,我嫌太闹腾了,把自己的帐篷搭在半山腰上。

  山里的夜晚是漫长难熬的,我总是用早睡来抵御无尽的黑夜。一天晚上,我躺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想起在火车上捡到的那本《赦免之日》,于是点上油灯看起书来。看着看着,那股熟悉的雪花膏味又扑面而来,我兴奋不已。

  “方慧,你终于又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舍得把我一个人留在大山里。”

  这时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本就四处透风的帐篷一下子膨胀了起来,并且很快剧烈地摇晃起来。对此,我并不在乎。我真正担心的是大风会把方慧的气息吹走,事实上从狂风闯进帐篷那一刻,我就感觉到雪花膏的香味被冲淡了。我急了,迅速冲出帐篷,我要把方慧追回来。

  我刚出帐篷,就听到固定帐篷的绳索一根根被扯断。帐篷刚变成风筝还没来得及飞上云霄,就被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大石头压倒,那块大石头只亲密了帐篷一刹那,就继续呼啸着奔向山下。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方慧在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有危险。此时,狂风顺着宽阔的山口冲到山腰,然后更加凶猛地暴虐着直奔山下,凄厉的呼啸声令人胆寒。山上传来噼里啪啦击打地面的声音,我料定还有石头从山上滚落,意识到山下的人有危险,赶紧跑到山下报信。实际情况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好在我报信及时,山下的人没出现人员伤亡。

  这段插曲给我带来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帮矿工感念我的救命之恩,让我面对一堆堆矿泥时不再无所适从,我也由此挖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归根结底,这都是方慧的功劳。我的人生终于有光芒出现,不是因为我有钱了,而是因为方慧会经常来看我。只要我想,她就会来看我。只要我去读那本《赦免之日》,那种雪花膏的香味就会出现,而且每次都是读完十八页的时候准时出现。我为自己能发现这个秘密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更惊讶于那本书的神奇。它就像一座桥一样连接着我和方慧,或许它就是方慧从另一个世界送来的。我们的心一直都是相通的,她也一定很想我。

  即便如此,我并没有选择毫无节制地读书,每天只在临睡前读上十八页,生怕因为自己的贪心再一次失去方慧。但我还是希望方慧能现身,我能看到她,她也能和我说说话,别总是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

  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照例打开了那本《赦免之日》,一页一页慢慢地读了起来,小说里有很多知青下乡的内容,让我读起来很亲切。不一会儿,十八页就读完了。方慧再一次来到我身边。

  我放下书,缓缓站起身来。

  “方慧,你看到了吧,我身上的毛衣是晓雅大学毕业那年你给我织的。时间过得真快,咱们结婚那年,我二十八,你二十五,一年后有的晓雅,今年晓雅都三十一了,一转眼的工夫连点点都上小学了。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俩总愿意去斯大林广场玩,有一次,广场放烟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散场时我们被人群冲散了。我能听到你的哭声却看不到你的人影,大人们的腿像流动的墙将咱俩阻隔,情急之下,我开始咬那些腿。一个壮汉被我咬疼了,嘴里一边骂我一边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提了起来,他下手很重,我却不觉得疼,因为我终于看见了你。

  “方慧,我很后悔,后悔很多事都没听你的话。就像那一年,你顶着大雨走了二十多公里山路到我下乡的知青点来看我,你告诉我国家要恢复高考了,让我抓紧时间复习。我却不当回事,把你带给我的书都擦屁股用了,等高考真正来临时一败涂地。还有我刚进厂的时候,你让我选择一个技术工种,我却贪图力工的工资高去做最没技术含量的力工,结果1998年厂里第一批下岗名单里就有我,害得我背井离乡跑到山东的大山里淘金。

  “唉!我怎么又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方慧,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有一个想法想对你说。你一定记得,那一年,你十四岁,我要去庄河插队下乡,临走的时候,你来送我,你拽着我的衣袖不肯让我走,哭着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让你闭上眼睛数二十个数,数完了我就回来了。谁都知道那是骗人的话,可是现在我想郑重地对你说,方慧,让我再见你一面行吗?我闭上眼睛数二十个数,等我数完了,你就现身,好吗?”

  我闭上了双眼,自顾自地数了起来:“1、2、3、4……”

  我数得很慢很慢,我能感觉到有两行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二十个数终于数完了,我慢慢睁开双眼,眼前出现一张女人的脸,眼睛里盈满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连忙拭去那些泪水,可是,结果却让我失望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我和方慧的女儿晓雅。

  “爸,我知道,您对妈妈的死一直很自责,也知道您非常想念妈妈。但是您应该明白,人死是不可能复生的,妈妈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您刚才说的那些都只是您的幻觉。”

  “不,不可能是幻觉的!”

  我厉声说道,对晓雅的话我无法接受。

  “爸,您不觉得您刚才的话里有很多逻辑和时间上混乱的地方吗?五三零股灾发生的时间是2007年,我妈去世的时间是2010年,而您去山东是在1999年。还有,那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您并没有在看什么书。当时您正和我妈在通电话,您嫌信号不好才出的帐篷,这些您都不记得了吗?”

  尘封的记忆被唤醒,但我更愿意相信先前的那个版本才是真实的。我转身看到了放在书桌上的那本《赦免之日》,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急忙抓了起来,却又被晓雅抢在了手里。

  “爸,您看,这本书是2015年10月出版的,它是点点在地铁里捡到的,并不是您在去山东的火车上捡到的。”

  我不愿意相信晓雅的话,但书的版权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2015年10月第1版。我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到底置身在何时何地。

  “可是,我确实闻到了你妈身上的那股香味啊。”我喃喃地说道。

  这时,晓雅把点点从另一个房间喊了过来。

  “儿子,帮妈妈一个忙,替外公翻书。”

  说完后晓雅又对我说道:“如果您不相信我说的,咱们可以做一个实验,您现在就看这本书,但要让点点替您翻书。”

  我不太理解实验为什么要用这么奇怪的操作方法,不过,我在乎的是实验结果,所以我同意了晓雅的提议,再一次读起了那本书。

  尽管对于书里的每一段话,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我早已熟稔于心,但我还是十分认真地去阅读,把每个字都踏踏实实地装进心里。很快,十八页读完了,那股雪花膏的香味并没有出现。我不甘心,又读了十八页,甚至停下来,用鼻子认真地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可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

  “别让点点捧着书了,怪累的,也许你妈只喜欢单独和我在一起。”

  我选择了回避,晓雅却穷追猛打。

  “爸,您别再自欺欺人了。您注意到了吗?刚才点点翻书页的时候是手指捏着每页纸的右上角翻的,而您平时看书是怎么翻页的呢?”

  我不用回想就知道自己的翻页方式,我是用手蘸着口水去捻页,很多人都有我这样的习惯。

  晓雅举着那本书接着说道:“这本书我前几天专门拿去做过检测,今天得到的检测结果是在每一页右下角的位置都含有苯丙酸酮,是一种慢性毒药,它能让人产生幻觉。您最近不一直说身上乏力吗?其实就是中毒了,您不能再看这本书了。”

  后来,那本书被晓雅烧掉了。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笼罩在心头,方慧真的永远离我而去了吗?不过,我很快就发现有没有那本《赦免之日》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又重新找到了和方慧连接的那座桥,桥的名字叫作:苯丙酸酮。

  每天晚上,我都会走上那座桥,去迎接那扑面而来的阵阵香气。 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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