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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
凌晨两点半,她还是没出现,看来这一次我又将空手而归。已经五年了,每到除夕之夜,我都会准时守候在这条街道上,一直要等到大年初一的凌晨。我还要继续等多久呢?她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呢?
一阵寒风吹过,脸上有种被无数个小刀割裂的感觉。我点燃了仅剩的一根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经过肺脏的一番过滤后,一股白色气体从我嘴里悠悠地钻了出来。我是一名环卫工人,也就是大家俗称的“扫大街的”,连同脚下的这条锦云街,附近的七条大街都是我负责的区域。大年三十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每到这一天,我们都需要有人一直加班工作到凌晨一点。五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我非常不走运地成了那个要加班的人,更不幸的是,我遇到了她……
清扫燃放烟花爆竹留下的碎屑和烧纸留下的纸灰,是大年三十这天的主要工作内容。我们当地有一个请神的习俗,所谓请神就是每到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在除夕这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出门烧纸,把故去的亲人请到家里来一起过年。那个除夕之夜,我一个人整整清理出三车的垃圾。十二点之后,到街上放鞭炮的人渐渐少了,临近后半夜一点时,七条街道已经被我清扫得干干净净。我推着手推车来到锦云街,准备把车和扫帚放到仓储房里就下班回家。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加上当时锦云街还没有安装路灯,整个街道漆黑一片。
该死的,为什么还不安装路灯呢?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不由得想起同样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有一位环卫工人在锦云街工作时命丧车轮之下。那位环卫工人的父母双亲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自己的儿子一向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会遭此厄运?那位环卫工人却在临死前安慰自己的父母道:“也许凡事不一定都是先有因后有果,也可能是先有果后有因。爸妈,你们不要难过。”
就在我摸着黑掏出钥匙准备打开仓储房门时,耳边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侧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因为实在是太黑了,我看不清那个人的样貌,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慢慢地走着,手里不知道拎着一包什么东西。在离我差不多有三十米远的地方,那个人影停了下来,约莫着有个一分钟的工夫,亮起了一团小小的火光。借助那片微弱的火光,我看到一个女人正蹲在地上烧纸。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旧式棉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绒帽子。手上不停地往火堆里放纸。鞭炮留下来的硝烟依然弥漫于空气中,严重阻碍了我的视线。我还是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能从衣着上判断她应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这个人稍微有一点强迫症,即使剩一点垃圾也还有早班的同事来打扫,可我还是希望在自己的工作时间内把工作区域打扫得一尘不染。尤其是在大年三十这个特别的日子,这会让我很有成就感。于是,我决定等那个女人烧完纸,打扫干净之后再下班。
火堆里的纸越来越多,火苗也越来越大,那个女人依然没停止往里面续纸,她身旁有一个打开的包袱皮,上面放着厚厚的一摞纸,我只得耐着性子站在原地等候。终于,在投放完最后一沓纸之后,她手上不再有动作。
眼看着火堆马上要变成一摊灰烬,我拿起扫帚缓缓走上前去。在火光的掩映下,我总算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的表情有些奇怪,准确地说她根本没有表情。她的眼神很空洞,好像一直盯着火光,又好像只是落在面前的空气上。即便是我走上前之后,老太太也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只剩一小团火苗在火堆里顽强地舞动着,照得老太太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闪一闪的。等那一小团火苗偃旗息鼓了,老太太才慢慢站起身来。
现在想想,我当时太心急了,我想快点回家吃上年夜饺子。在那摊灰烬依然有无数个火星子不停闪烁的情况下,我手中的扫帚已经发动了,这是一种对死者大不敬的行为,但当时的我一心想早点下班回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原以为,那个老太太会埋怨我几句,可她却一句话也没说。
锁上仓储房之后,我忍不住又往刚才烧纸的方向瞅了一眼,发现那个老太太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为何,眼前的情景让我心里一激灵。我赶紧转身就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太反常了,不只是那个老太太的表情,她整个烧纸的过程似乎也很诡异:
首先,她是在请神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选在午夜十二点之后,这不合规矩的。如果不是的话,她深更半夜又在给谁烧纸呢?
其次,地点有问题。一般烧纸都选在道口,按照迷信的说法那是人间和阴间相通的地方,那个老太太却是在一个远离道口的门洞前烧纸。
再次,烧纸的流程也不对。正常的程序是先画出一个圆圈来,所有的黄表纸要在这个圆圈里烧,而且在正式开始烧之后,要迅速甩出两三张燃烧的黄表纸到圈外给“小鬼”的。这些那个老太太都没有做。
最后,在我走上前之后,我闻到了一股十分奇特的味道。虽然只是淡淡的一种感觉,但我能分辨出,和一般的烧纸味是有一些不同的,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空气混杂了多种味道,尤其是硝烟味影响了我的判断。
我刚刚遇到的真的是人吗?想到这一层,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回到家后,我匆匆吃过几口饺子就上了床。因为心里不踏实,我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睡。早上还不到五点半,我走出家门,一路小跑着来到锦云街仓储房里。还好,早班的同事还没到岗,前一天晚上的垃圾还没被运走,垃圾的最上一层是老太太烧过的那摊灰烬。一番摸索后,三片半个小指盖大小的碎屑被我找了出来。很快我就有了一个新发现,三片碎屑尽管已经被火熏黑,但从纸质上判断绝对不是一般常见的黄表纸。围绕在那个老太太身上的谜团又多了一层。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身后袭来,后背渐渐从冰凉到彻骨。我很害怕由于自己的一时疏忽,触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更后悔自己为什么当时不能耐心地再等待几分钟。同时,不知道为什么,那位环卫工人临死前安慰父母的话格外清晰地在我耳边反复响起。
“也许凡事不一定都是先有因后有果,也可能是先有果后有因。”
“也许凡事不一定都是先有因后有果,也可能是先有果后有因。”
“也许凡事不一定都是先有因后有果,也可能是先有果后有因。”
联想到最近半年来,家里发生的一系列不幸,我忽然意识到,这句话似乎很有道理。
五个月前,我爸爸在单位体检中查出得了淋巴癌晚期,两个多月后就匆匆离开人世。
一个月前,我妈妈突然人事不省,醒来后就精神失常了。
这些不幸,会不会正是因为我不等老太太的纸彻底燃尽,就贸然上前打扫呢?我觉得是。正因为如此,五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对她的寻找,我想当面向她承认错误,希望能求得她的原谅。可是,她像是故意和我捉迷藏一样,总是在梦里出现。在我工作的时候,她甚至会忽然出现在某个窗台,然后又迅速消失不见。她似乎在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又总是不肯现身,我的生活彻底乱了套,我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
事情终于在仓储房的一次被盗后出现了转机。那天,我和警察一起去调取附近的监控视频时,偶然在一段视频里看到了那个老太太的身影。视频不是太清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老太太还是原来的装扮,还是蹲在地上烧纸,时间是前半夜十一点多。
原来她并不是只在大年初一凌晨出来烧纸,原来她出没于半夜时分。我意识到自己在认识上犯了一个大错误。
于是,我把等候她的时间调整到了每天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午夜十二点半,她出现了。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衣着,同样的流程,同样的表情,唯一不同的是时间过去了五年多。噢!对了!还有一个不同之处是锦云街终于安上了路灯。尽管一直期待着这一刻,尽管这次有路灯给我壮胆,但当她真正出现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心里一阵阵发毛,浑身震颤不已。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激动得流出了眼泪。抬头望天,这个夜晚依然没有月亮,我哆哆嗦嗦地把扫帚抓到胸前紧紧地握住,这会让我稍稍有一些安全感。
我和老太太保持着和上次一样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所有的动作,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和上次完全一样。我忽然有一种回到了过去的错觉,不过,路旁一排早已泛出黄叶的梧桐树提醒我,现在是初秋时节。这本身就很矛盾,她为什么还穿着冬天的衣服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希望赶快完成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我忐忑不安地迈出有些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老太太的面前。和那次一样,在老太太的眼里,我只是空气。她只顾着烧着眼前的纸。
我又酝酿了一会儿,刚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对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不知为什么,在心里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忏悔录,这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舌头,不,我的全身都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仿佛一阵风就能把自己吹倒。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接下来迎接我的将会是什么呢?
老太太仍在自顾自地往火堆里续着纸。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包袱里还剩的一小摞纸果然不是黄表纸,而是一种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纸。我这边正费解着,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尖厉的女声。
“赵婶,你怎么又半夜偷跑出来烧报纸啦!”
只见一个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一边喊着,一边快步走过来把老太太从地上搀起。
“我看你这疯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快跟我回去吧。”
中年妇女说完,就张开手臂去拖拽老太太,老太太极不情愿,想把自己的胳膊从中年妇女的手里挣脱出来,嘴上喃喃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她们两个人就那么僵持了几个回合,最终还是老太太落了下风。
我伫立在寂静的街头,望着她们两个人远去。很奇怪,随着她俩身影的渐渐变小,直至消失,我也逐渐恢复了正常。低头看着那个还没有完全燃尽的火堆和静静躺在地上的一小摞报纸,之前准备好的忏悔录不由自主地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妈妈,对不起,儿子没能给您尽孝……” 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