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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背
打从我还是个小小孩子的时候起,就以为“背”这个字是得抬起下巴才说的。父亲总是朝我一抬下巴、一阖眼皮:“背。”背的第一义就是熟诵之后将所诵之文一字不易地朗声念出。所谓的熟诵,对象不是文字,而是父亲口中念出的一连串咒语。
《左传》里的《郑伯克段于鄢》是这么学的,《曹刿论战》也是这么学的。《公羊传》里的《春王正月》是这么学的,《吴子使札来聘》也是这么学的。《战国策》里的《冯谖客孟尝君》是这么学的,《触詟〔zhé〕说赵太后》也还是这么学的。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学问,一本《古文观止》里通通都收着有。这是先秦,汉以后大概就背了《前/后出师表》《兰亭集序》《春夜宴桃李园序》和《陋室铭》,我记得父亲笑呵呵地说过:“能背得了这些,勉强上个小学去了吧。”
我读大学中文系本科的头一年里还问过他:“司马迁那么好的文章、欧阳修那么好的文章、苏东坡那么好的文章,你怎么不趁我当年记忆力好的时候多逼我背几篇?”老人家还是那么一抬下巴,答得妙:“我几时逼你背过谁的文章?”
他这么一说,我再一琢磨,似才略有所悟。原来当年爷儿俩在晚餐之后杯盘狼藉的饭桌边你一句、我一句,吟一段儿、复说一段儿的那过程,纯粹就是游戏。对于我是否要通过什么样的考试、进入什么样的学堂、取得什么样的学位,甚至成就什么样的学问——对于这整一些个远大的理想——父亲原本一无所求。
背书,“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不就是背对着书,将所诵之文朗朗念出,一种“如歌的行板”吗?但是父亲之所以让我“背书”,根本不是为了做什么“每日功夫”,而是他自己将喜欢读诵的文章把来和我一块儿玩乐。
在刚刚结束的这个寒假里,张容的作业里有几项背诵的功课。其中之一是北朝匿名诗人的《木兰辞》。此诗大体五言,六十二句,中有杂七、九言句者。我自己在大二修习文学史一科之际为了应付考试曾经背过,考后遂不复记忆。
“你能背吗?”我说,“很长呀!”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个我已经会背了。”他很愉快地说。
“这是结尾,前面还有五十八句呢?”
“我现在只会背兔子的,寒假结束以前应该都会背了。”
我当然知道他一向讨厌背学校的功课。但是,他可不可以像我小时候那样背呢?父亲当年是怎么让我每一句读个一两遍就背得的呢?我想了快半个小时,忽然想通了!喔!是了——父亲的用意不是要我“背得”,而是让我透过他口中的咒语,带我进入一个想象的世界。那咒语里的每一个文字音节都对应着一个教养剧场里最深刻而真实的意义。于是我移坐到窗边,双手在胸前滚动起一个隐形的纺纱轮,努力想象着我是一位壮硕而忧伤的少女,口中发出“唧唧、唧唧”的声音。
“你在干吗?”张容问道。
“他说‘鸡鸡’‘鸡鸡’!”张宜像是逮到了我在作恶一样得意。
“我是木兰!”我用女腔继续着我在《木兰辞》里的角色,说,“木兰虽然没有小鸡鸡,但这却是关键——‘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这两句的意思是说……”
送给孩子的字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木兰辞》
父亲的用意不是要我“背得”,而是让我透过他口中的咒语,带我进入一个想象的世界。那咒语里的每一个文字音节都对应着一个教养剧场里最深刻而真实的意义。 认得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