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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稚
我有时会感叹孩子幼稚,孩子不是长大了吗?怎么还那么幼稚呢?扭头一想,孩子又怎么能不幼稚呢?初生的禾苗、短尾的禽鸟组成了“稚”字。而“稚”的异体字“稺”或“穉”都从“犀”声,这个声符有延迟的意思——迟熟也。我们不急,成长总是一步三徘徊的。
“小时候练字积下的毛病,老来会回头找上你。”我的姑父、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有一次这么跟我说。
初听这话觉得有趣,记下来了,却不能体会。十七年后,我为过世的父亲抄了一部《地藏菩萨本愿经》,在大殓之前放入棺木之中。一共两万一千多字的经文,用两寸方圆的褚体正楷书之,原非难事。但是必须将就火化时程,我只有五天的时间可以毕其工,只得大致规划了每天的进度,便没日没夜地振笔写去。写到第三天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明明写的是褚遂良,毫尖落纸,无论想要怎么控制,笔画一流动,却总写成了柳公权的《玄秘塔》和《皇英曲》——那是我小学时代习字的范帖。
再写过三两千字,连柳也不柳了,只觉得手中的“管城子”重可千钧,就是不听使唤。再一看写出来的字,真有如初学八法之生疏窳〔yǔ〕陋,这时我才想起姑父的话来。固然道教经典里有说:“去老反稚,可得长生”,教人不要尽顾累积智慧,丧失元神;可是不期而然且难以控制地在转瞬之间发现自己像个蒙童一样,堪称“不会写字”了,一时间的恐慌焦躁可想而知。在那个当下,我却没有余裕可以稍事放松喘息,只能硬头皮、继续写下去,直觉一支笔看似在手,实则不在手。就这样,直写到最后一天,笔墨才又渐渐回过神来。
每当回忆起抄经这事,我总会觉得是父亲在冥冥中助我。一个临去的灵魂,给我一次在不经意间亲历“熟后生”的锻炼——这的确是家传的老话了——语出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画旨》:“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
在董其昌那里,字之求其生,是要一洗“临摹既久,全得形似”的老烂与俗套,摆落成法,自出机杼。清代书论家钱泳的看法更大胆,他认为以圆笔构形的篆书才“有义理”——也就是字形的变化能够曲尽字义的原则;于是钱泳说:“隶书生于篆书,而实是篆书之不肖子”,而真书(楷书)又是隶书的“不肖子”,行书、草书自不待言,“其不肖,更甚于乃祖乃父。”
钱泳的论证之一,就是孩童的书写。“试以四五岁童子,令之握管,则笔笔是史籀〔zhòu〕遗文。”这话开拓了一种全新的美学思路,他比董其昌更加激进地揭橥〔zhū〕了二王这一大传统之外的美学可能:回到不会写、写不好、写不熟的童子笔下,可能正是中国字创发之初的美感状态——“是其天真,本具古法”。换言之,钱泳显然以为,应该回到隶书、碑书、楷书以前的中国书法,书家反而要以小孩子初学写字的生稚、自然为依归,为旨趣,也就是苏东坡所谓的“天真烂漫是吾师”了。
可叹的是,打从那一次抄经的经验以后,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写,都写不出当时的孩子气来。那看起来生稚得近乎粗劣的几千个字,成了灰烬,随父亲的形骸还诸天地无名之处。
送给孩子的字
去老反稚,可得长生。——《太平经圣君秘旨》
初生的禾苗、短尾的禽鸟组成了“稚”字。而“稚”的异体字“稺”或“穉”都从“犀”声,这个声符有延迟的意思——迟熟也。我们不急,成长总是一步三徘徊的。 认得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