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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妥
字从何处发生?究极而言,实无定处。只是人年纪越大一点,似乎越不能忍受一个熟悉的字竟然有着全然不同于幼学所知的来历——这事要从我自己的反省说起。杨德昌拍《独立时代》(1994)那年,我已经三十好几了,某日赴拍片现场找他洽谈上电视节目宣传的事,他人不在,我问副导余为彦:“杨导呢?”余为彦四下略一环视,忽然想起来了:“喔,在后面楼梯间,妥一下。没办法,实在撑不住了。”
我字字听得真切,却不明白“妥”为何义?唯其比合上下文猜测,杨德昌和剧组日夜赶工,精神不济,现在趁空躲在楼梯间睡觉了。然而,是这个“妥”字吗?
不久之后,我在任教母校的走廊上遇见教文字学的学长,赶紧问一声:“有没有发音是‘妥’的字,有睡觉或小睡片刻的意思?”学长想了很久,表情比我还困惑。他说要查书,查到我们都忘了这事。
我自己也懒得随手查书。许多年过去,又在不同的场合遇见些制作流行音乐的朋友,仍旧是不意之间听见某人熟极而流地迸出一句:“妥得好好的,偏给你们挖起来!”甚至还有词汇:“我就是要妥条,别的什么都不管了!”在言谈间能够自然运用此字以表“睡”意的人有一个共通点,他们都有出身眷村的成长背景——虽然我也是“国防部”眷舍子弟之一员,但是,本村的孩子似乎从来没用过这个字,我们睡就睡了,不“妥”。
是的,在某些村子,“妥”就是睡,“妥条”就是睡觉,殆无疑义!不过,为什么呢?
直到有一个假日,我躺在长椅上看书,看着看着,打了个呵欠,忽然听见自己冒出一句:“不行了,得妥一下!”
“你说什么?”张容问。
“我说我要睡一下。”
“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我是这样说的。”
“你不是。”
“我说‘我要妥一下’。”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行了,别妥了。查书去吧。
一个很古老的字。在甲骨文里,我们看到一只大手压制着呈跪姿的女人。的确,在《诗经》《礼记》里,都以“安坐”来作为妥字的解释。那是因为女人都不能好好地坐,而必须以手安之吗?俞曲园却引《礼记·曲礼》中那句“役于妇人”的疏文强解出“妇人能安人”的意思,说什么伺候老人(七十岁以上)得靠妇人才称手。这一解用本字字形说是不通的,因为大手明明是加之于妇女,怎么会是女子看顾老人而“疾痛疴痒均宜搔之”呢?倒是在《说文·段注》之中,我们读到:“安,女居于室;妥,女近于手。好女与子妃(此处的‘妃’是动词,作匹配、交合解),皆以‘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话看来是把“安妥”往男女之事上推进了一步。于是古文字学者李敬斋才会这样解释“妥”:“绥也,女不安,抑而靖之,从爪、女会意。”好像是说,“妥”之所以有“安适”之义,唯有用最粗俗的现代语“把女人搞定了”才能说明。
文字学家不会这么教人,我也不好用这个解释教孩子。好像一旦涉及了“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两个人睡”,就不够敬惜文字,也亵渎了造字的古人似的。于是我阖上书本,说:“睡着了,舒服了,就妥当了。”我告诉自己,那个“从爪、女会意”的细节,不关我的事——我还是一个人“妥”好了。
送给孩子的字
绥,舒也。——《广雅》
字从何处发生?究极而言,实无定处。“妥”,一个很古老的字。在甲骨文里,我们看到一只大手压制着呈跪姿的女人。 认得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