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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站在教堂外的“新娘”
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心惊肉跳过的元江飞快赶到医院妇产科病房,初夏正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看到元江,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元江哥哥……其实没事的,千秋非要给你打电话……”
“这叫做没事?怀孕将近七个月出血你把它叫做没事!诊断书上写着‘早产先兆’你把它叫做没事!”易千秋眼含泪光数落初夏。
“怎么回事?”元江努力平抑下刚才一路奔跑而引起的剧烈心跳。
“其实就是……”
初夏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易千秋打断了:“她就是太累了,同时兼好几份职,虽然都是可以在家里干的活儿,但又是给儿童读物配插图,又是给产品作包装设计,还要帮人录入书稿……整天坐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饭也顾不上好好吃,有时都凌晨一两点了看她还在网上……你看你的脚和腿,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一按就是一个坑……”
说着说着,易千秋眼中又盈满泪水,她心疼地抚摸着初夏水肿的小腿,“今天要不是我恰好去看你,你一个人怎么办呀?谁来救你……”
像是被几根尖锐的荆条紧紧捆扎着心脏,元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疼。
原来,我也是可以为一个人而心疼的……
“现在感觉怎样?”元江克制住心头翻涌的潮水,他走近初夏,在她的病床旁坐下。
“没事了。”初夏微笑作答,“医生说只要好好休养,再吃点儿保胎药就应该没问题了。”
“出院以后你搬到我那里去。这两天,我和小易帮你把家里必要的东西收拾好,直接搬到我那里。”
“啊?”初夏和易千秋异口同声地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不行的!”初夏短路的大脑终于重新恢复供电,“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如果这事被婶婶知道了,她会杀了我……”
听了初夏最后一句话,元江不禁露出无奈的笑容,“我妈有那么恐怖吗?放心,我不会让她知道的。初夏,我不觉得你是我的麻烦,你不相信我能照顾好你和孩子吗?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怎么可能让你再一个人回到那间小屋?初夏,不要任性,你要为孩子想想。”
元江真挚而坚定的目光在初夏心里晕染开一片温暖而忧郁的水墨画。她咬着嘴唇,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抵抗。
“好吧……那就暂时给元江哥哥你添麻烦了……”
出院后,初夏搬到了元江的新房。
站在客厅,初夏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陷入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之中。
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和元江哥哥单独住在一起……一所房子,一个爱我的人,它们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家了……记得我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如果那个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的,或者,只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么,它们加在一起,还可以算是一个家吗?
“初夏,来,这是你的房间。”元江带着初夏走到一扇房门前。
推开挂着一只可爱小熊挂饰的房门,柔美的阳光正安静地睡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喜欢吗?”元江轻声问道,“我不会布置女孩房间,多亏小易帮忙。”
“非常喜欢……真的……”初夏竭力掩饰声音的哽咽。
谢谢你们,元江哥哥,千秋……有你们在,我真的觉得非常、非常幸福……第二天下班回到家,元江看到晚饭已经摆在餐桌上了。饭菜的诱人香气和一种家所特有的温馨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他第一次觉得这房子有了“家”的实感。
“元江哥哥,你回来了。”身穿围裙、头发随意挽起的初夏从厨房里走出,手里还捧着一碗汤。氤氲热气缭绕过她的笑脸,元江一时间有种错觉,仿佛眼前的这个女孩竟好像是自己的妻子。
初夏小心翼翼地把汤放在餐桌上,“好啦!可以吃饭了!”
元江命令自己极快地从刚才的错觉中抽身出来,“初夏,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的。”
“不辛苦,只是做顿饭而已,有什么辛苦的?”初夏把围裙解下,轻轻拍拍肚子,“我们吃饭吧,小家伙都饿了。”
元江和初夏面对面坐在餐桌旁。
“怎么样?有多久没吃过我做的饭了?手艺没变得更差吧?”
“很亲切的味道。和以前一样好吃。”元江说的是心里话。
“是吗?你还记得我以前做的饭的味道?”初夏很意外,“以前婶婶总说我做的菜不好吃,你好像也都只是埋头吃饭,从来没有说过好吃……这么说,我的手艺还可以?”
“是吗?我从来没有说过?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做的饭菜很可口,尤其是西湖醋鱼。”元江喝了口海带排骨汤,“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以后能每天都吃到初夏做的饭。”
初夏歪着头笑道:“可以啊,我每天都给你做饭,呵呵,这也不算什么值得荣幸的事吧?” 元江仍旧低垂眼帘,注视着碗里的汤,“我是说的以后,是很长一段时间,它或许代表着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岁月。”
初夏愣住了,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元江哥哥,原来你喜欢西湖醋鱼啊,那我明天给你做吧!”初夏用拙劣的技巧将话题扯开,“这道菜对我来说可是刻骨铭心的!你看我的手……”初夏伸出一根手指给元江看,“这个伤疤就是当年因为做西湖醋鱼而留下的!那场面你还记不记得?真是血腥!够惨烈吧?”
望着那个淡淡的伤疤,元江无法言语。
你的心里,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吧?没关系,我理解,也可以等……等候那些我曾经错过的……知道吗?现在的我才幡然醒悟--当初选择和小雪交往,其实我潜意识里贪恋的,只是她身上你的影子……那阳光般的微笑,那带着孩子气的傻傻冲劲儿,那分明是你……只是,我明白得太晚……或许,还不算太晚?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徵渊来到坐落在市西区的一家医院,和院方负责人商谈医疗设备赞助的事情。
当初由于联系不到初夏,紧张万分的徵渊急切盼望能够提前回国。可父亲不容乐观的健康状况以及大量工作上的安排让他始终无法脱身。
四个月之后,父亲的身体状况终于恢复到稳定状态,徵渊的工作也渐渐走上正轨,早已心急如焚的他便立刻动身回国了。
然而,当他迫不及待地从机场直奔到初夏家后,却得知那间小屋已经换了租住者。学校那里得到的消息则更令他震惊--初夏早已退学了!
难道初夏出了什么事?惊慌不已的徵渊又飞奔到初夏叔叔家。他去得不巧,叔叔恰好带着婶婶到外地旅行,而元江,自然早已不在那里住了。几次登门,家里始终无人应答。
难道这一家人同时消失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徵渊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他怀着残存的希望一次次到初夏的学校,希望能找到易千秋打听情况。可是,忙于毕业论文和找工作的易千秋几乎没在学校露过面,如同隐身了一般,非但找不到人影,竟然连电话号码都换了。
自从把初夏“弄丢”之后,徵渊感到自己一直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干任何事都是出于本能,而非自己的意志。
初夏把他的灵魂带到了遥远而未知的地方……
初夏,没有你,我就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有你在我的身边,我的生命才有继续的意义……终于结束了和院方的商谈,院方负责人把徵渊送到了早已恭候在门口的轿车前。院长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客套话,徵渊耐着性子假装聆听,心思却游离到了别处……这天阳光很好,空气中弥散着恬淡的明媚。每当置身于这样的阳光中,徵渊便会想起初夏。
上周,寻找初夏的事情已经拜托给那家事务所了,他们口碑不错,应该很快就会得到反馈……这时,不远处有两个人正从医院门诊大楼的台阶上走下。
望着他们,徵渊耳朵里只回荡着自己的剧烈心跳,连呼吸都疼得令人绝望。
初夏!
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初夏!
她还是瘦瘦的小脸,衣服却被隆起的腹部撑起,好像她在里面藏了个球--她怀孕了!
此刻初夏正小心翼翼地下台阶,一旁,元江始终贴心地扶着她的手臂。
一家三口,幸福的画面!
这个可恶的家伙!口口声声说已经忘记了元江,如今却又和他亲密地走在一起!无声无息消失了那么久,现在却怀着别人的孩子出现!
徵渊只觉得全身血气瞬间冲上头顶,一阵眩晕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努力镇定情绪,平衡自己僵硬的身体。
察觉了徵渊的异样,负责人不禁关切地询问,徵渊都不知道自己匆匆敷衍了几句什么话。
他的灵魂仿佛升到半空之中,俯身漠然望着自己的身体--那身体,正大步流星走向初夏。
他的身体在初夏面前站定了,堵住她前去的路,恨恨地盯着她。
专心下台阶的初夏茫然抬头,脸上顿时退尽了血色。
徵渊的灵魂在空中望着脸色惨白、在元江暗暗扶持下勉强站稳的初夏。他的灵魂猛烈疼痛着,可躯体仍旧怀着恨意盯着她。
“恭喜,几个月不见,你进步很快嘛,终于和初恋情人在一起了。接下来你也要恭喜我,我马上要和余晴果结婚了。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星期天,东区大教堂,你知道那里的。”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
初夏,我多么爱你!这段时间我想你想得简直快要发狂了!可是你为何这样对待我?初夏,求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徵渊的灵魂在空中对初夏无声地呐喊,而他的躯体则依旧冷冷地说:“希望你务必前来参加。再见。”
徵渊转身离去,直到坐进车里,让司机将车飞驰出五公里远,徵渊的灵魂才终于回到体内。
骗你说我要结婚,你心里是否会在意……
如果周末我真的在教堂举行婚礼,你会来参加吗?你来参加,究竟代表着你依然放不下我,还是意味着你已经不在意我爱上别人?
让我用一场婚礼赌博后半生的幸福吧--如果你来,我会抱紧你,再不错过你;如果你不来,我就彻底忘记你,不再思念你,和那个我不爱的女人结婚……你会来吗?初夏……
元江感到初夏的身体直往下坠,他用力搀扶着她。
“初夏,你还好吗?”元江望着初夏的侧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如果她此刻睁开双眼,他就会看到她眼中海藻般纠结在一起的绝望和痛苦。
时至今日,初夏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他们并肩坐在教堂里,阳光从彩色玻璃窗外穿透进来,他们前面的一切都披了一层斑驳的美丽光影。他曾说过,将来自己的婚礼就要在那个教堂举行……现在,他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要去吗?在那个曾以为属于我的教堂,带着他的孩子……元江看到初夏慢慢睁开双眼,她的身体似乎有了些力量。
“没事,走吧。”初夏的声音如同在高空丝线上行走。
一周之后的东区大教堂。
新郎休息间里,徵渊正站在镜前,忧郁地打量着一身新郎礼服的自己。
玻璃窗外,阳光透过新芽刚发的枝条洒落在房间里,虽然已是初春,可徵渊觉得自己依然身在冬季。
“没想到你居然主动提出结婚,还这么仓促……当时晴果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简直以为她精神不正常得了妄想症……”身为伴郎的余擎天带着不可思议的口气问道,“才几个月工夫就把初夏忘了?”
徵渊一言不发。
余擎天轻叹口气,走过去拍拍徵渊的肩膀,“不管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反正再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会有消散的时候……既然今天你就要和我妹妹结婚了,我祝福你们。这是你自己作出的决定,希望你以后能善待晴果……不过你们是不是把顺序弄错了?一般来说都是先登记后办婚礼,你们怎么先办婚礼后登记啊?下午登记的事情都预约好了吧……”
此刻的徵渊已经完全听不到好友的话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默念着初夏的名字。
初夏,现在的你在做些什么?
婚礼很快就要举行了,你会来吗?
初夏走在赴约的路上。才刚刚初春,阳光竟是如此炫目,将她眼前的一切都照得如同暴露在聚光灯下。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的童话《海的女儿》--当小美人鱼变成人走上岸的时候,她的双脚每踏出一步,都会感到刺骨的疼痛,宛如行走在刀尖上。
此刻的初夏觉得自己就像是小美人鱼,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般痛苦。
可是,那时候的小美人鱼要比现在的我幸福,她是走在王子身旁的,而我……一个人走在参加他婚礼的路上……初夏,你真的可以看着他和别人站在一起,朗诵婚姻的誓词?你真的可以看着他把结婚戒指戴在别人指间?你真的可以看着他和他的新娘亲吻?……你真的有这般坚强?
她当然没有那样的坚强,可是,她还是必须前去赴约。
去了,今天可能会成为忘记他这一漫长征程的起点;而不去,她此生则再也无力挣脱他绑在自己身上的网。
去吧,给他祝福,然后让自己开始在没有他的世界里生存。
“婚礼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余擎天拍拍徵渊的肩膀,他正在从休息室门缝偷望教堂大门。“新郎,别看了,不然会更紧张的。”
初夏,你还没有来吗?如果你来了,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放下这一切,立刻带你走……你会来吗?初夏……
“初夏!”元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元江哥哥?”看到将车停靠在路旁的元江,初夏十分意外。
“你真的要去?”元江在初夏面前站定。
初夏垂下眼帘,不想面对元江的目光。
“我建议你现在上车,我送你回家。”元江顿了顿,语气温柔了些,“你受不了的……听话!”
初夏咬紧嘴唇,拼命想把眼泪吞回去,“没事,我受得了……”
“初夏……”
初夏抬起头,眼中充盈着泪光,“我去看他一眼,就只是远远的看一眼……然后,我就忘了他……”
望着初夏透明而倔强的眼神,元江知道,自己无法让她放弃这份执著。他在心里轻叹口气,“走吧,我陪你去。”
初夏忙摆手,“不用的,元江哥哥,我自己没问题……”
“我陪你过去。”元江的话透出不容抗拒的语气,初夏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妥协了。
在前往教堂的路上,车里的两个人各怀心事。
在和初夏约定举行婚礼的教堂里,徵渊把结婚戒指戴在了另一个女孩的手指上。
被余晴果挽着手臂,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和欢呼声中走出教堂大门的那一刻,徵渊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在刺眼的阳光下灰飞烟灭。
你没有来……
初夏,从今以后,我要忘了你……
然而,就在徵渊和余晴果并肩走下教堂前的高高台阶的时候,他看到了初夏!
他的初夏,他最深爱的初夏,他爱得灵魂都在颤抖的初夏,正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的泡桐树下望着自己。
当徵渊浑身肌肉紧绷,就要将初夏的名字喊出口的那一刻,他猛然发现,初夏身旁竟还有一个人。
元江……
顷刻,徵渊心中刚刚建立起的希望和勇气,又在瞬间崩塌,飞溅的石块和扬起的尘土让他的世界满目疮痍。
你带着他来参加我的婚礼……你是在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告诉我,你真的放弃我了,是吗?你的脸上为什么没有表情?你不为我祝福吗?
就站在那里吧……不要靠近我……
倘若你再向我走近哪怕一步的距离,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紧紧拥抱你,再不让你离开……站在泡桐树下,初夏望着马路对面教堂台阶上的徵渊。
知道吗?你穿结婚礼服的样子好帅,新娘的婚纱也好美……祝福你们……这是我和宝宝最后一次看你,以后,我就会忘了你,就当你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你是正在看我吗?抱歉,我只能这样远远望着你,因为倘若再靠近你哪怕一步的距离,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拥抱你,不让你离开……初夏静静望着徵渊,感觉他们两人如同隔海相望。
美得耀眼的阳光下,她看到徵渊扭过头不再看她。他和他的新娘一起走下台阶,坐进婚车离开了。
教堂门前渐渐安静了下来,初夏依然站在原地。已经全身麻木的她,渐渐感到身体深处传来一丝痛感。
她竭力探究这条痛感的小蛇是从哪里游走出来的。很快,她便找到了答案。
一阵接着一阵的强烈宫缩像是漫过堤岸的海啸狂潮,将初夏吞没……陪在初夏身旁的元江一直沉默着。初夏的每一次呼吸他似乎都能感受到。那气息里带着绝望和最最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甚至不忍扭过头去看她一眼。
新郎新娘坐车离开了,参加婚礼的嘉宾也都陆续离开了……初夏还那样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一声轻轻的呻吟传来,元江终于说服自己,去面对身旁这个必定伤心欲绝的女孩。然而,他看到的是面色惨白、咬紧嘴唇,似乎忍受着巨大痛苦的初夏。
“初夏!你怎么了!”
初夏捂着肚子,慢慢弓下腰去,“宝宝……疼……”
新婚之夜,徵渊坐在客厅沙发上,身旁的余晴果正在兴奋不已地捧着下午刚刚领到的结婚证书没完没了地欣赏,“这张照片没有拍出我最完美的发型,应该再……”
“我们已经结婚了……”
徵渊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余晴果的目光终于从照片上脱离开来,转移到自己丈夫脸上,“是啊,怎么了?”
徵渊扭过头,盯着余晴果的眼睛,“你可以告诉我了吧……谁是夏晓灵?谁是初慎?这两个名字为什么会在你的项链上?”
余晴果陡然变了脸色,但她又很快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好吧,可以告诉你了,我说过只要我们结了婚,我就告诉你这个故事,现在我准备兑现承诺。”
她把结婚证书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靠回到舒适柔软的沙发靠背上,“我说过,我是个杀过人的人……夏晓灵和初慎,就是被我杀掉的人。”
听着余晴果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徵渊全身的器官都在瞬间衰竭,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脑部活动,没有丝毫意识,只有一双耳朵还在勉强工作,听着晴果的话语缓慢而清晰地传来。
“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一个仇人,他曾对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他毁了我的一生。在我十六岁那年,我终于意识到,我必须让他为他曾犯的错付出些代价,否则我心里一生都会燃烧着报复的火焰,那样的煎熬我无法承受。
“我真的曾经想过要杀了他,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人死了,就不会感受到痛苦了,所以我得让他活着,只有这样,他才能被痛苦折磨。
“究竟应该给他什么样的痛苦呢?想来想去,我决定让他变得残疾。
“通过非常隐秘而安全的渠道,我找人在他的汽车里做了手脚。当时他所生活的城市是座山城,如果刹车系统出现故障,交通事故是很容易发生的。那天,他就那样开着车上路了。
“果然出了交通事故。在一所学校附近的陡坡下,他的车撞上了两个路人,他们一个当场死亡,一个在送往医院的路上身亡。而我所憎恨的那个仇人-大概是老天不愿让我太如意吧-他的车在撞了两人之后又与一辆货车相撞,他死了。
“就这样,十六岁的我,间接杀死了三个人。对于仇人的死,我只觉得遗憾,他就那么干净利落地死了,我再也没有机会让他体会痛苦的滋味。然而对于那两个无辜路人,我真的感到万分内疚和抱歉……有时命运就是如此无常不是吗?他们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于是,就这样葬送了性命。这都是命运的安排,你我这样的凡人都无力预测和改变。
“你不相信我内疚过吗?你以为我的心是万年不化的冰川吗?那一年,我定做了这条项链,把他们的名字刻在上面,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常提醒自己--余晴果,不要忘了他们,你对他们的死负有责任。
“故事就是这样。别问我那个仇人到底是谁,我不会告诉你的。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要守着它,到死。”
说完这些话,一直盯着茶几上结婚证书的余晴果将视线转移到徵渊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客厅里灯光柔和,但徵渊脸上竟没有丝毫血色。如同一尊石膏雕塑,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任凭一颗颗巨大陨石砸在他的星球上,整个世界已满目疮痍。
“那座山城,是哪里?”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岁月,徵渊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在空气中。
“就是距离这里几小时车程的一座小城市。”
“那两个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余晴果吐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小叹息,“只听说是对夫妻,好像是学校的老师,其他的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过分探究他们生前的事,那样非但不会改变他们已经死亡的事实,反而会给我增添更多内疚和烦恼……你脸色很差呢……怎么?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娶了个杀人犯?”
徵渊没再开口,他闭上眼睛,把沉重的四肢和灵魂都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因为此刻的他,哪怕只是做出一个眨眼的微小动作,都会疲惫致死。
见徵渊没有任何反应,余晴果站起身,“如果你能接受我刚才说的话,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果不能接受,就索性把它当成我虚构的小说吧。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被改变。”
她走到徵渊面前,俯下身,在他冰冷的唇上轻轻印上一个吻,“我去洗澡了,等会儿卧室见。”说完,她转身离去。
深夜,徵渊独自躺在床上。
他的新家和新娘此刻都在城市的另一端。今夜,他的新婚之夜,他只想要一个人躺在这个充满了自己与初夏最后甜蜜时光的房间里,在黑暗中静静想念她。
空荡荡的房子,只回荡着徵渊一个人的呼吸与心跳。
埃玛走了,在徵渊婚礼前一天,她递交了辞呈,决定回到自己阔别多年的家乡。
临别时,埃玛的话又回响在徵渊耳边:“以后有人照顾你了,你不再需要生活助理。余小姐是很爱你……不过……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初夏小姐……”
初夏画的星空壁画依然美丽非凡,闪耀在徵渊头顶。大概是心情与以往不同的缘故,此刻,他觉得那浩瀚宇宙带给自己灵魂的不再是平日里的宁静与安定,而是越来越滑向恐惧深渊的巨大孤寂……徵渊不敢再看那星空,他转过身,面向画着城堡的那面墙。
深沉的黑暗海洋中,城堡窗户里透出的点点光亮如同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用它们小小的身体与四周围无边的暗夜对峙着。
那么温暖的灯光,那就是我此生唯一想要的幸福之光……那光亮,唯有这座名为初夏的美丽城堡才能给我……然而,上天终究没有眷顾我,我命中注定要与她擦肩而过……初夏,对不起……直到今天,直到几个小时前,我才得知你父母离世的真相……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了--我的妻子,她让你失去父母,成为孤儿……你知道吗?这样的真相让我终其一生也无法释然……明明白天还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要忘掉你,可是,你还是倔强地坐在我的心里,晃着腿,顽皮地不肯离开……初夏,这房子,这房间,我再不会让别的女人靠近,它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这里的所有一切,从那个夜晚之后,就再没有改变过,我让它们都保留着原样。你穿过的蓝色睡衣,你睡过的被单,你看过的书……它们的存在都是为了提醒我,我们也曾经那么开心、那么幸福过……让我在墙壁上写你的名字吧,一遍一遍,直到想你的痛能稍稍缓解……初夏……
沐浴完毕,精心将自己打扮得性感又妩媚的余晴果走出浴室,却发现新房里已经不见了徵渊的身影。
拨打徵渊的手机,电话那端传来的永远是冰凉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新婚之夜,余晴果独自坐在床上,彻夜未眠。
新生儿监护室外,易千秋泪眼婆娑地透过玻璃窗,望着躺在无菌恒温箱里浑身插满管线的小小男婴。
“坚强点儿……”元江鼓励道,“初夏可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易千秋用手背擦去泪水,“求你告诉我实情吧,小宝贝到底情况如何?我真的可以承受……”
元江轻叹口气,“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医生们很尽力,但早产无法避免……初夏今天受了太大的刺激……新生儿才七个多月,各方面指标都不理想……如果我们想要帮助初夏,帮助孩子,就要首先让自己坚强起来,明白吗?要让初夏感觉到你的坚强,让她能专心致志地渡过难关,明白吗?”
易千秋强忍悲痛,用力点点头。
婚礼举行后的第三天下午,徵渊拿到了事务所送来的调查结果。静静望着放在办公桌上的信封发了两小时呆,徵渊终于还是伸出手,拿过信封。
提着菜篮买菜回家的初夏;和元江并肩在小区里散步的初夏;坐在花坛旁晒着太阳,独自发呆的初夏……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感残忍吞噬了徵渊,他痛苦地放下照片,尽力从那种濒死体验中挣扎出来。轻轻地,他用冰凉的手指拿起写着一个地址的纸张。
原来,你住在这里……和他一起……
拉开抽屉,徵渊拿出打火机--他是从一个月前开始抽烟的。
小小的火苗亮起,它温柔舔食着照片一角,然后,那照片用自己的身躯感应着火的热情,极快地绽放出一朵橘红色火焰。
照片中的初夏,就在这美丽的火焰中渐渐湮灭了形象……你走吧……远远地,永远地,走出我的世界,再不要回来……早产生下一名男婴的初夏躺在病床上。元江坐在床边,望着初夏沉睡的脸庞。
面前这个灵魂似乎都被抽空了的虚弱女孩,曾经那么有活力、那么积极向上、那么朝气十足地生活在他的身边;这个如今被爱情伤得体无完肤的女孩,曾经那么单纯、那么执著、那么热情不息地爱过他。
当时的他,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高中女孩完全不放在心上。她进入不了他的世界,他是平静广袤的海洋,她这样的徐徐微风甚至无法在海面上吹出波浪。
然而从何时起,这波澜不惊的海面开始出现变化了呢?
他开始介意她的出现,但是不是更介意她的不出现?
她在身边的时候,他反感她的打扰;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不时闪现在脑海中的她的身影更令他不安和烦躁。
她只不过是个长相还算可爱、学习不肯用功、各方面都再普通不过的高中女生,凭什么要来扰乱他原本平静、理性、严谨的大脑?他的头脑是用来进行医学研究的,怎么能被这些俗事侵扰?
真是岂有此理!
当她在他家的寄宿生活结束时,他曾一度十分高兴,她走以后,他的生活应该终于可以回到正轨了。事业上他一帆风顺,是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医生;爱情上,他和小雪订婚了,即将开始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一切都应该很顺利……可是,当他发现一直喜欢自己的初夏竟然和别的男孩在一起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让他烦闷不已。
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她对自己的爱是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甚至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可是他忘了,这世上能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呢?
他终于醒悟,自己竟然错过了内心深处一直在乎的人。原本以为她会始终留在原地等他,而当他转过身才发现,她已经悄然离开了。
再后来,他和小雪和平分手了,而本应失落的他竟然感到一丝轻松和解脱。只可惜,当他终于可以自由地爱他所爱的人之时,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初夏,已经无法再让他走进她的情感城堡,那里,早已有了男主人……就此打住吧,让她远远走出自己的世界,让自己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医学上,她带来的阴影会逐渐消散的……当初的他如此安慰自己。
然而,上天竟用这种令人绝望的方式又一次将她推进了他的世界。
这一次的她,带着一颗被爱伤得支离破碎的心和一个生死未卜的孩子……他知道,这一次,自己不能再错过她了…… 寄往初夏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