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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兄弟义
所以那天的朝会之上，姬焱便以最虔诚的姿态跪在地上，道是旧伤复发，以后恐无法带兵打仗，愿意交出所有的兵权，解甲归田。
此话一出，整个朝廷瞬间哗然一片，许多人都不明白为何姬焱明明大权在握，却是这般毫不犹豫地说放手便放手？
唯有王座之上的姬朔知晓，姬焱只是为了让他彻底放心罢了。
从感情上来说，姬朔很想让姬焱跟他一同看护这片盛世江山；但从理智上来讲，他却是十分开心姬焱能说出这样的话。
但毕竟两人一起并肩作战了这么多年，真到了这一刻，姬朔还是有些不舍：“阿焱，你想清楚了吗？”
姬焱再度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一个头：“回陛下的话，臣想清楚了。如今国内一片安宁，边境之乱也都悉数解决，臣只是个会带兵打仗的莽夫，如今天下太平，臣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姬朔看着他跪在九重台阶之下，有那么一瞬间，姬朔很想去亲自将他搀扶起来，不想再去管什么帝王之术、功高盖主。
可那样意气用事的他，终究只存在他的想象中。
只有姬焱从这朝堂走了，他才能够彻底地放心。
所以那天的最后，姬朔应允了姬焱的请辞，然后为了不背上薄待功臣的名声，姬朔还特意让宫人给姬焱的府上送去了无数的金银财宝。
只是所有的赏赐，姬焱都没有要。他对宫人说：“如今辰国初建不久，国库也并不充盈，这些东西还是请诸位带回宫中还给陛下吧。姬焱又没有家室妻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实在用不上这些。”
听到他的话，在场宫人无不动容。
这些宫人虽然都是后来姬朔称帝之后，才被选入宫中的，却难得的七窍玲珑明白是非道理。
宫人们在离开的时候，眼中含着热泪向姬焱行了最庄重的拜别大礼：“姬焱将军一路保重，他日若有能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将军只管开口。”
姬焱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多谢各位大人美意。不过姬焱现在已经辞官了，诸位大人再称呼我为将军恐怕就不合适了，还是叫我姬焱吧。”
宫人们依旧维持着恭敬：“将军对辰国的贡献天下皆知，若没有将军也就没有我等如今的太平。将军就算辞官，在我等心中，您也依旧是辰国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姬焱笑着将他们送出了大将军府，心中暖洋洋的，全是快乐。
当时他想，只要他离开了，姬朔就能安心，大家跟着姬朔能够过上好日子，他就再高兴不过了。
姬焱来到人世的时候，只是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所知的少年，是姬朔教会了他读书识字，教会了他如何为人。
如今他要离开了，也没有带多少行李，一根姬朔曾经为他专门打造的武器狼牙棒，一身当初姬朔最早替他穿上，如今补了又补的陈年旧衣，便再也没有了多余的东西。
若不是那张漂亮的脸一如往昔，单从背影来看，当真就如同逃荒的难民、沿街要饭的乞丐一般。
以至于东方姑娘特意从宫里带了酒想要替他饯行，都让人找了好久，才找到他的踪影。
东方姑娘找到姬焱的时候，他刚好出了城，正在城外官道旁的一家茶寮暂作歇息。
东方姑娘一看到姬焱的打扮，再看到他捧着粗瓷碗在喝一文钱一碗的凉茶时，险些当场落泪：“你……你怎么会这样？你的仆人呢？姬……他没有给你养老的赏赐吗？”
姬焱在这边歇息的时候，本来是想看能不能等到姬朔，他想当面和他的好兄弟好好道别一下，没想到如今姬朔没见到，却见到久居深宫的皇后娘娘。
当臣子当得久了，姬焱的第一反应便是跪下给皇后娘娘请安，可东方姑娘却先一步走近，拦住了他的动作。
她紧紧地扼住他的手，眸带泪意：“你怎会把自己弄到如此境地？”
姬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陛……阿朔他让人给我送了很多好东西，可是我用不上啊。那些东西也太贵重了，留着用在国家和百姓身上才是真正的物有所值啊。”
东方姑娘磨了磨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替他卖了这么多年的命，那些东西本就是你应得的。”
明明在人前无比端庄的皇后，可一到姬焱面前，依旧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敢爱敢恨的小姑娘。
姬焱摊了摊手：“好啦好啦，不生气。那些东西也太多太麻烦了，我要了也没有什么用，还是这样两袖清风地走起来方便啊。”
虽然东方姑娘很清楚，她面前的这个家伙，究竟对姬朔有多么忠诚。
但每次见到他，东方姑娘都忍不住感叹，这个世间怎的会有如此单纯的傻瓜呢？
伸手狠狠戳了戳姬焱的肩膀，东方姑娘方才再度开口道：“来人，上酒，我要替大将军饯行。”
两人本就是旧相识，姬焱自是不会跟她客气，待到一碗酒倒满，他便一口饮尽，然后将酒碗轻轻搁在了桌子上：“酒喝完啦，我也该走了，谢谢你的饯行。”
东方姑娘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没有别的话想要跟我说吗？”
姬焱想了想，沉吟道：“太子是个好孩子，阿朔后继有望了。”
东方姑娘手一抖，差点把酒碗摔在姬焱脸上。
这个浑蛋，果然又是这样……
多年前，他眼中就只有他的好兄弟。
多年后，他的好兄弟负他至此，他眼中依旧还是只有他的好兄弟。
“最后一个问题。”东方姑娘也搁下了酒碗，“未来若有事要寻你，应该去何处？”
姬焱微微笑道：“此去我会回当初阿朔的故乡，那是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我应该会在那里盖一间茅屋，然后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活吧。如果有事要寻我，派人到那儿来便是了。”
顿了顿，姬焱又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此生你们都不用再来寻我……”
他本就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将军，如果他们来寻他，便只有一种可能——辰国不安江山不稳。
虽然此去经年，他肯定会想念他们，但只要知道他们都过得很好，他也就安心了。
姬焱走的那天，姬朔在大殿上喝了一夜的酒。
明明是最甜美的葡萄酒，可是一旦入喉，他便觉得分外苦涩。
东方姑娘回来的时候，他周遭的地上已经随意丢弃了一堆酒坛。
在距离他约莫七八步的位置，东方姑娘止了步，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姬焱走了，如今你总算安心了。”
或许是因为姬焱离开，又或许是因为近日朝堂的议论纷纷，姬朔的情绪也在此刻彻底爆发了：“姬焱，姬焱，又是姬焱！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喜欢他？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能看见他的光芒？我才是辰国的皇帝！我才是！”
对于一个醉酒的疯子，对于一个越渐自私的帝王，东方姑娘无话可说。
将结果带到之后，她便转身回了她的宫殿。
也正是由于她漠然的态度，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打算至少要对自己妻子守诺，一辈子只要一个皇后便足够的姬朔，在次年春，便颁布了圣旨，全国范围内所有适龄貌美女子皆可参加选秀。
东方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姬朔，因为不在意，所以情绪就不会有什么波动，更不会做出什么骇人之举。
倒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姬焱听到这个消息后坐立难安，东方姑娘过往的彪悍他记忆犹新，他很担心东方姑娘会不会当真一激动，便把忘记了誓言的姬朔给剁了。
姬焱决定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
没有了过往的大将军令牌，皇宫的守卫并不认识他，若非恰好有当初见过他的宫人认出了他，恐怕他想见姬朔只能午夜翻墙潜入皇宫了。
姬焱到达宫殿的时候，姬朔一手抱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美人，正在惬意地看着歌舞。
见姬焱到来，姬朔眯了眯眼，而后挥手让所有人统统下去。
自顾自地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姬朔淡声道：“阿焱，你来为何事？”
这一次，姬焱没有下跪，而是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答道：“阿朔，你不应该违背誓言。你当初要娶东方姑娘的时候说了，此生只会待她一人好。”
自称帝以来，姬朔几乎从未曾被人这般当面忤逆过，当下他便将酒杯一摔，拔高了语调怒声道：“放肆！你见到朕不下跪便也罢了，居然一开口便是质问朕！朕是皇帝，是辰国之主，广纳后宫本就是帝王应有的权力。”
一听姬朔这话，姬焱就知道，他的好兄弟已经越来越陌生了。
姬焱跪下，重新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大礼，以额触地，轻声道：“陛下，皇后娘娘的双亲已经去世，太子又自小由您亲自教导，如今她在这深宫什么也没有，请您无论是看在过往的夫妻情分上也好，还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也罢，都对娘娘好一些吧。”
以往宫里就只有东方姑娘一个女主人，宫人们自然对她恭顺至极，可如今皇后年纪也大，又没有外戚帮衬，太子年纪又小未来能不能坐上皇位还不一定。
就在这个时候，身为皇帝的姬朔要广纳新人，宫里都是些惯会拜高踩低的势利小人，一个不受宠的皇后说不定会过得比普通宫人还要凄惨。
道理姬朔都懂，可因为提醒他的人是姬焱，而姬焱恰好是他妻子心头多年的白月光，就算是十分道理，姬朔也半分都不愿意听。
姬朔走到姬焱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似刀：“阿焱，你如此为朕的皇后着想，那朕又算什么？若朕不听你的，你是不是打算废了朕这个皇帝，直接取而代之？”
一直盘旋在姬朔心底多年的话，如今他终于问出了口。
其实潜意识里，他知道姬焱根本没有这个心思，姬焱和东方姑娘之间一切都是清清白白的，这样的话说出来除了伤人伤己以外，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可姬朔还是说了。
此刻因为姬焱还低着头跪在地面上，姬朔看不清姬焱的表情，只是等了良久，他才听姬焱用无喜无悲的声音开口道：“陛下，您应当知晓，小人对皇后娘娘她绝无觊觎之意。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至于这至高无上的皇位，从前我不曾觊觎过，以后自然更不会。如今的姬焱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山野村夫，此番贸然进京只是因为担心陛下，但陛下既然早已有了决定，小人也就不用再多话了。”
语罢，姬焱又虔诚地对他磕了三个响头：“以后若非陛下的召见，小人绝不会再随意进京。小人这就立马回家去了，陛下无须多虑。愿陛下福寿万年，快乐万年。”
待彻底说完了该说的话，姬焱便缓缓起身向宫殿外走去。
姬朔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少年身上破旧的衣衫，想到刚才看见的粗糙双手，心中便再度止不住地难过。
当初自姬焱走后，姬朔担心他怀恨在心，一直派人监视着姬焱。
他知道姬焱回到当初的那个小山村后，就盖了一间竹屋，还开垦了一块田一块地，春种禾苗，秋收稻，自给自足，偶尔山间有美味罕见的野果成熟，姬焱也会采摘一些，然后担着去集市上换一些银钱和油盐之类的东西。
在这期间姬焱从未和外人结交，更不曾联系过曾经军中的下属。
他甚至还知道姬焱最近苦恼于自己的衣裳太过破旧了，想要等种的菜熟了，攒钱扯几尺布重新缝件衣裳。然后若有多余的钱，姬焱可能会打算买一只会下蛋的母鸡，因为近几次逛集市的时候，探子们都发现姬焱会在卖家禽的摊位上打听母鸡的价格。
但就算是如此清贫，姬焱似乎都十分满足，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
山林中有新开的花长得讨喜好看，他就能接连开开心心地去看好几天。若赶集的时候因为长得好看，有好心的大婶会送他几块糕点，他也能一整天合不拢嘴，连连感叹自己也是可以靠脸吃饭的男人了。
若非探子们亲眼所见，当真不会相信这个世间会有如此无欲无求之人。
哦，不，也并不算完全的无欲无求，至少每每听人谈论起辰国的皇帝时，他总是会特别留意这方面的消息。若是别人说的都是夸赞之词，他就神采飞扬一脸赞同；若对方说的是贬低之言，他也会气上三天。
任凭谁也无法想象，这便是辰国开国大将过的生活。
可姬焱当真就是一直这样过的。
眼看着姬焱就要彻底走出大殿的时候，姬朔问：“阿焱，你恨我吗？”
姬焱离开的脚步一停，而后回头看着他的眼，轻轻笑了笑：“姬焱永远都是姬朔的好兄弟。”
姬朔抬手捂眼，努力不让自己落泪。
可是，姬朔早已没有将姬焱当作好兄弟了。 追妖二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