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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鱼郎卒
凌迟处死，又俗称千刀万剐。
刽子手会用锋利的刀，将犯人身上的肉一点一点剐下来，行刑时间为整整三天，其间会用上好的人参吊着犯人的命，让其每一刻都能感受到最清晰的痛苦，比五马分尸还要残酷许多。
后者起码只是一瞬间的痛苦，但前者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得知姬焱入狱的时候，东方姑娘就觉得事有蹊跷，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想办法打探真正的事实。
她相信姬焱对姬朔的忠诚，更相信以姬焱的为人绝不会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然而就在她刚刚查出一些眉目的时候，忽然太医院的院首便来给她请平安脉，再然后左右丞相便以她身体抱恙为由，为了保护她的安全禁止她随意出宫走动。
若没有姬朔的授意，仅是丞相绝不敢对一国之后这般无礼。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东方姑娘就越发确定姬焱是被冤枉的，而真正想让他死的人，便是他一心想要保护的人，她的夫君姬朔。
那会儿因为姬朔一直装中毒昏迷不醒，东方姑娘纵使着急也没有办法，若她直接去大理寺劫狱，那太子必定会受她牵连，进而惹姬朔厌弃，被废掉储君之位。
如果她只是孑然一人，自是可以不顾及天下人的眼光。
但事到如今，她有孩子，就相当于有了软肋，她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只管自己的喜好。
直到姬朔醒了，大理寺将案宗交了上去，他将姬焱判了十日后凌迟处死之刑，东方姑娘便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虽然如今她已到不惑之年，但因为并不受恩宠，她也懒得去管束姬朔的那些嫔妃美人。
是以这些年间她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了辛勤练武之上，如今别说只是一些禁军护卫，就算是驰骋沙场的老将，也休想拦得住她。
东方姑娘就这样提着大刀，一路杀进了姬朔的寝宫。
她到的时候，姬朔正拥着一群美人在寻欢作乐，大殿里面云烟缭绕仙乐阵阵，恍若奢靡到极致的梦境。
见东方姑娘气势汹汹而来，这些嫔妃美人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挥手屏退众人后，姬朔饮罢一杯酒，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如今你要为了姬焱动手杀了朕吗？”
东方姑娘冷冷看他，声音似刀：“你明知道姬焱他绝不会做出那些事！你为何还要对他下手？”
姬朔眉梢轻抬，幽深的瞳孔一片寂静：“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我之辰国，又岂容有比我声望更高之人？”
他的回答，与她心中所想全然一样。
东方姑娘没有任何一丝惊讶，只是沉默了许久，才再度开口道：“不用凌迟之刑，我去亲自替你杀了他，然后将尸骨燃为灰烬，分别抛入七海，保证不留任何一丝生机。”
姬朔有想过东方姑娘会恼羞成怒地对他动手，也有想过她会不顾一切地去劫狱救姬焱，却唯独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也就在那一瞬间，姬朔看着他的皇后，忽然间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你说你要亲自去杀了姬焱？”
姬朔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东方姑娘点了点头：“你可以跟着我去，也可以派人与我一起，我说会取姬焱的性命，就一定说到做到。”
任凭姬朔想破脑袋，都想不通东方姑娘为何会这样做。
最后，他只能往孩子身上猜测：“是为了给太子铺路？你想用姬焱的性命，换取太子绝对稳固的地位吧？”
东方姑娘被岁月浸染得越发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就当是如此吧。”
“我答应你。”姬朔搁下酒杯，轻声开口道，“我们有多少年没有单独相处过了？自从姬焱辞官，你便再也未曾踏出过中宫。”
听到前面半句，东方姑娘原本就打算离开了，可是听到后一句，她却暂且停下离开的脚步。
她缓缓回头，鬓角的步摇轻晃，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了斑驳的阴影：“陛下记错了。”
东方姑娘用慢条斯理的语调，说着让姬朔胸口发疼的话：“是陛下嫌弃我年老色衰，广纳后宫夜夜笙歌。陛下如此有雅兴，我又怎会凑上前去让您看我这张不讨喜的老脸呢？”
语罢，再不管姬朔是何表情，东方姑娘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连续奔走了一整夜，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处干净清澈的河流，陆梧便欢喜地扑到了河边，捧着清水便开始梳洗。
整理好了以后，陆梧又将水囊灌了满满的水，方才神清气爽地站了起来。
此时太阳正烈，但山林中多是参天大树，密密麻麻的树影挡住了天上炽热的光，并不算太过炎热。
后卿正在一棵树下打坐，风吹过树林，也撩起了他的长发，人与山仿佛彻底融为了一体，说不出的静谧美好。
陆梧是一个尤其擅长捕捉美的画师，这会儿见到此情此景，当即就拿出了笔墨纸砚开始作画。
等到他画好的时候，后卿也正好打坐完毕。
陆梧捧着那幅十分满意的画，眉开眼笑地跑到他身边：“怎么样？”
总是挑剔如后卿这般，也对陆梧的画挑不出半点缺陷。
在绘画这门学问上，陆梧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后卿怔怔地看了那幅画良久，然后果断地从陆梧手中将画抽走，动作优雅地将画卷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储物戒指中。
陆梧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面色淡然的后卿，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我的画……”
后卿云淡风轻道：“你画的是本尊，本尊看在你如此辛劳的分上，勉为其难地把画收了，你有意见？”
感觉到了隐隐传来的杀气，陆梧立马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十分狗腿地谄媚道：“不敢，不敢，如果大人喜欢，小的还可以再给大人画上一幅。”
后卿拒绝了：“画画就不必了，你接着把刚刚讲的故事说下去吧。”
陆梧弯了弯眉眼：“你喜欢那个故事？”
后卿神色淡然地应道：“本尊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半途而废，所以就算是听故事，也一定会听到最后。我想知道姬焱最后的结局，以及辰国在失去他们的战神后的结局……”
陆梧欢喜地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
对于话痨而言，有人愿意听自己说话讲故事，当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啊。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后卿此刻的神情，很是悲伤。
不是同情惋惜的难过，而是感同身受的绝望……
答应了东方姑娘的请求之后，姬朔当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干脆起身乔装打扮了一番去了大理寺的牢狱。
漆黑阴暗的牢底，遍地是肮脏的爬虫老鼠，姬焱被关在大理寺最下层的监狱。
那里没有任何光亮，牢头点了一盏油灯在前方领路的时候，方才有了一丝光明。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栖息在这里的爬虫老鼠顿时一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潜入了更深的黑暗处。
腐朽糜烂的味道，数量多到骇人的爬虫老鼠，让多年来养尊处优的姬朔很是不适应。
牢头见姬朔皱眉，小心肝顿时一颤，声音越发小心翼翼：“陛下，要不您在这儿稍作休息一会儿，小人先唤人将里面清洁打扫一下？”
姬朔用绢帕捂着鼻子，淡声道：“不用了，直接带我去大将军的关押之处就可以了。”
牢头恭敬垂首：“是。”
蜿蜒曲折的道路，一个接着一个的牢房，不知道走了多久，牢头方才止步道：“陛下，前面最后一个牢房，大将军就在那里。”
姬朔接过油灯：“你退下吧。”
待到牢头打开了门，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姬朔方才提着灯弯腰走进了牢房。
作为辰国赫赫有名的战神，姬焱的战斗力几乎尽人皆知，是以为了防止他逃跑，大理寺不仅给他四肢都铐上了沉重的铁链，还用特制的银锁链贯穿了他的琵琶骨，十八枚寸长的钢钉封尽他身上的各处大穴。
因为姬焱认罪认得非常快，大理寺便没有给他用过什么刑罚，但仅是这些束缚，便足够让他每时每刻都活在痛苦之中。
姬朔走进牢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还是少年模样的姬焱被各种沉重枷锁牢牢束缚着，就像落入了蛛网的昆虫，被命运折磨却又无力挣脱。
他身上的血已经干涸，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
听闻门口有脚步声，姬焱看了过去：“陛下来了。”
此时姬朔全身都裹在厚重的披风之下，面上还罩着面巾，可就算遮掩得如此隐秘，姬焱还是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姬朔将油灯搁在一旁，慢慢摘下了兜帽和面巾，然后方才缓声开口道：“阿焱，你怪我吗？”
姬焱很是干脆地点了点头：“怪！”
姬朔怔了怔。
姬焱便继续接着道：“阿朔，你当真相信这一切会是我所为？你当真觉得，我已经背叛你了吗？我怪你，是因为你想杀我，不过就一句话的事，又何必糟蹋自己的身体呢？”
姬朔原本以为姬焱说怪他，是怪自己将那么重的罪一一加在了他身上，是怪自己为了帝位丧尽天良薄待忠臣，却没想到，姬焱只是单纯地怪他伤害他自己的身体。
少年的眼中依旧一如往昔般，就像被大雨洗涤后的天空，纤尘不染的纯净，没有怨念，更不曾有过半点仇恨。
他只是看着昔日大哥脸上的皱纹华发，轻声呢喃：“阿朔，你老了。”
姬朔点了点头：“是啊，人都会老，你却永远那么年轻。”
姬焱笑了笑：“可是到人间这么几十年来，虽然外表没变，但内心却也跟着年龄的增加变得沧桑了起来。尤其是在临死之前，总是会忍不住话多。”
“阿焱……”
姬朔几番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不知为何那些平时说得很轻松的冠冕堂皇之类的话，如今却好像都堵在了嗓子眼，怎么努力都说不出来。
姬焱没想为难自家兄弟，便接着絮絮叨叨地说：“阿朔，我知道，这些年你这个皇帝也当得很不容易，从始至终我都没怪过你。但我要解释的是，我一点都没有想过借着战功抢你的风头。我是个妖怪，要那些功名利禄又有什么用呢？可家国危机，我又见不得你为难，我若领兵建功，你为难；可我若不领兵，就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辰国。所以我选择了让你为难，接着去建功，虽然会被你讨厌，但至少你和辰国都可以安好无忧……”
自从做了皇帝以来，姬朔就感觉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当初就是因为不想让姬焱再领兵建功，他任凭边关沦陷百姓受苦。后来若非大半江山都落入了敌国之手，若非大臣以死进谏，他才不得不去找姬焱再度领兵出征。
那时候他都想好了会被姬焱嘲讽刁难，可他才堪堪赶到那儿，姬焱便得知他的想法，二话不说地便领兵出征。
从头到尾，姬焱都没有半点对不起他。
反而是他，一直在利用姬焱，伤害姬焱……最后甚至想要杀了姬焱。
“阿焱，你……你别说了……”
其实今天来，姬朔是宁愿看到一个仇恨他、厌恶他的姬焱。
这样他良心上就会好过一些，他就能给自己找借口说，姬焱恨他，他不能任由一个仇恨他的强大敌人活在这世上。
可是他明明都做得如此过分了，这个少年，还是把他当兄弟。
他怎么能这么傻？怎么可以这么傻？
姬焱看见姬朔抬手捂眼，自己的眸中也多了一些泪意：“若是以往，你不想听，我也就不说了。但现在不说不行啊，过了今晚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而再过几日，你也一辈子见不到我了。所以有些话，我只能抓紧时间现在说……”
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喉中的哽咽、眸中的泪意都强行压了下去，姬焱才再度开口：“其一，我知道这次的事情是有朝臣在后面帮着你谋划，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在我死后，这种会谄媚君上陷害忠良的小人都不能再留了；其二，我知道皇后娘娘心地善良，很有可能会想要彻查此事，你记得要拦住她，等事情尘埃落定，再下一道旨意，永远不许有人替我翻供，有二心的反贼可以死，但辰国的开国之君绝不能在史书上留下污渍；其三，这次的事情想来子国也有参与，虽然我不清楚子国和你之间究竟是怎么谈妥的，但子国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一旦我不在了，子国很有可能会起兵再来攻城，所以趁着这段时间，你记得一定要部署好边关的军防以备万一；其四……”
说到这里，姬焱顿了顿，苍白的脸上若朝霞：“其四，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尽量少喝一点酒，少和那些嫔妃……这世间那么好，而你又是辰国的皇帝，多活几年比什么都要划算啊；其五……”
那天晚上，姬焱从天黑说到天亮，直说到口干舌燥，嗓子喑哑得再也没办法开口了，这才终于停住了话茬。
眼瞅着快到上朝时间了，姬焱无比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最后一句话：“阿朔，往后好好照顾自己。愿天下太平，辰国顺遂，愿你此生都不用再想起姬焱。”
姬焱是用于战场的刀，国不开战，内外太平，便永不会有怀念刀，想要用刀的那一天。
这是姬焱最衷心的祝愿，也是最后的祝愿。
离开大理寺的牢房之后，姬朔接连罢朝了好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宫殿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第三天的时候，穿着火红凤袍的东方姑娘带着心爱的宝刀来到了大理寺的监狱。
姬焱看着她手里的刀，便明白了她来此的目的。
东方姑娘看着他的眼，逐字逐句说明了来意：“姬朔给你判了凌迟处死之刑，但我觉得那样太痛苦，不如我亲自来了结你的性命。”
今天的东方姑娘打扮得格外漂亮，云鬓凤钗，粉黛朱唇，倾城绝色，莫过于此。
有那么一瞬间，姬焱恍然想起了初见她的情景，乌发红衣的姑娘脚踏白龙马而来，如红莲业火，燃尽了周围一切的生命。
而今日，这个好看的姑娘依旧是来收割生命的，只是恰好对象换成了她此生最爱的少年。
但姬焱不仅不生气，反而嘴角微扬，开心地笑了起来：“是你来杀我的话，那就再好不过啦。我原本还特别嫌弃那些满脸络腮胡浑身肥肉的刽子手，也很害怕会痛上三天。如今你来了，一刀下去，我就去见阎王了，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东方姑娘来的时候原本心情格外沉重，如今却被这活宝噎得哭笑不得。
好半晌，她才磨了磨牙道：“姬焱，我说，我是来要你命的！”
姬焱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刚才说过了。”
东方姑娘秀眉微蹙：“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也不害怕？”
姬焱轻咳了一声：“原本是很害怕的，但若是你来行刑，我想，我应该不会痛苦太久的。”
东方姑娘将照亮的油灯搁在地上，然后缓缓走到了他面前。
此时因为两人的距离隔得极近，四目相对，几乎都能看见彼此眼中的倒影。
东方姑娘说：“姬焱，我喜欢你。”
姬焱不知为何，忽然便紧张了起来：“我、我知道……”
东方姑娘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从我十七岁，到如今的三十七岁，整整二十年，我都一直喜欢你。”
姬焱颤声开口：“我……”
东方姑娘将手放在了他的唇上：“嘘，听我说。”
见姬焱顷刻间安静了下来，东方姑娘继续道：“在没遇到你之前，我最大的愿望是成为赫赫有名的女将军，保家卫国的同时，也可以让世间的人都看看，谁说女子不如男！后来遇到你之后，我的愿望就变成了，想要嫁给你，然后和你一起保家卫国。但是你那会儿眼里只有你的好兄弟姬朔，所以我遵从你的期望，嫁给了姬朔。然后我的爱情没有了，女将军没有了，许许多多的人生愿望都没有了。”
姬焱漆黑的眼，渐渐暗了下来：“对对……不起……”
就算是被捂着嘴，姬焱也依旧断断续续地说出了道歉的话。
当初的他确实做错了，他以为东方姑娘嫁给姬朔，大家就都可以获得幸福。
最终，他的一厢情愿，却毁了这个姑娘的一生。
东方姑娘的刀划破他肌肤的时候，姬焱没有闪躲。
他这辈子，欠了她实在太多太多。
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东方姑娘钩住他的脖颈，吻上了他的唇。
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也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因为混合了眼泪，那个吻没有半点甜蜜，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苦涩。
姬焱的血将她火红的凤袍浸染得越发艳丽，裙摆上用金线描绘的凤凰，既似在浴火重生，又似垂死挣扎。
一吻作罢，姬焱的生机也在迅速流逝。
东方姑娘腮边挂着泪，轻声对他道：“不用道歉，因为辰国的皇后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直到现在她还不知廉耻地喜欢着你。”
视线越来越模糊，失去意识之前，姬焱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东方姑娘哽咽着对他说：“姬焱，若有来生，不要再为任何人而活了……”
他其实想对她说，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没有任何错。
他其实想对她说，他很抱歉，毁了她的梦和人生。
可是因为实在没有时间了，他只来得及回答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便彻底告别了这个人世。
从此辰国再没有了叫姬焱的战神，姬朔再也没有了会为他赴汤蹈火的兄弟，东方姑娘也再也没有了此生最爱的心上人。 追妖二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