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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绚烂与混乱
一大摞材料摆在办公桌上,任为正在翻阅,有点心烦意乱,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喜欢阅读纸质品的习惯这么浪费纸,之前通常都是一两页,而眼前这一摞材料却可能有几百页。
这些都是客户提交的第一批关于建立私有宇宙的申请材料。私有宇宙,对,夏风的团队就是这么去推广的。
现在还是小范围推广,处于预申请阶段,正式申请还是要等一段时间的,夏风正在梳理正式申请的流程。
小规模的云球二号刚刚建好不久,体宇宙操作系统尚在测试之中,必须完成严谨的测试,才能在云球中实施并开始多重宇宙本身的建设。不过,一切进展很顺利,应该用不了多久了。按照最近一次更新的计划,下一次观察周期启动,就可以着手开始建立多重宇宙。
客户都是王陆杰和夏风精心挑选的VIP客户,提交了申请,也签了保密协议,这件事情并没有在社会上流传。之所以搞得神秘兮兮,本来是因为不想过早引起太多争论,但因为格兰特总统推动了举国迁移的公投,这些担心显得有些多余。
德克拉这么一个国家都想要全体迁移进入云球系统建立自己的宇宙,其他私有宇宙进入的地球人无论如何也多不过德克拉一个国家的人,所以,体验也好,安全也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所以,客户们很踊跃,甚至一些并没有被邀请的跨界富豪们也来凑热闹。
如果地球上有人为即将进入私有宇宙作为社会基底的那些云球人叫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毕竟,所有那些云球人本应该已经死于核战争,现在是让他们死而复生。应该说,多重宇宙使他们得到了拯救——他们会认为自己进入了天堂或地狱吧,这可能取决于他们到底是进入了哪个私有宇宙。
也许,地球上的善良人会质疑,哪个云球人会进入哪个私有宇宙?筛选流程是否合理?那些私有宇宙提供了什么样的环境?是否足够人道主义?是否符合人类法律?
所以王陆杰说,在可能的情况下,将来私有宇宙的细节也仍然需要保密,这是很多提交申请的客户所提出的首要要求之一。
其实,眼前的这些预申请的材料相当简单,每份预申请只有一页纸,除了姓名、联系方式之类的申请者资料,主要就是一小段文字,简单描述了申请者对于私有宇宙的粗略想法。王陆杰限定了字数,明确指出此处仅简要介绍世界观,并非完整的客户需求,当然更没有涉及规模、价格之类的问题——对生意来说,那才是关键。
虽说预申请都只是一页纸,但预申请的数量实在太多,所以一摞纸放在桌子上显得很厚。
王陆杰把这些预申请放在这里,并不是说他认为就要这么做,而只是为了让任为和地球所的相关人等有一个概念,我们到底会面临一些什么样的需求。
更重要的是,大家需要评估一下客户的想象力是否已经超越了云球系统的能力,目前的云球系统是否足以提供这些服务。如果提供不了这些服务,又是否可以提升自己的技术能力或资源配置从而达到提供这些服务的要求。
任为刚刚看了一个申请,是这么写的:
我希望建立一个私有宇宙,成为地球流浪动物的庇护所,我希望它的名字是“乔治的猫”,因为我的儿子叫乔治。
地球人是很残忍的,养了狗、养了猫、养了猪、养了貂,等它们生了孩子之后,因为无人可送,就把那些孩子抛弃了,成为了流浪者,迟早会被饿死或者被打死。
唯一避免这种情形的方法是事先阉割,不仅要阉割雄性,还要阉割雌性。想想吧,你被阉割之后是什么感觉。
更不用说那些生了病的动物。
我希望建立一个流浪动物宇宙,可以把世界上所有流浪动物的意识场迁移进去,那将是对地球上流浪动物最人道主义的处理方式,胜过我所见过的任何对待流浪动物的方式。
当然,这个宇宙也可以帮助解决某些地区某种野生动物泛滥的问题,如果有好的捕猎手段和足够的配套资金的话。
这个宇宙不需要太多云球人,只需要一少部分拥有动物饲养经验并充满爱心的云球人,他们将负责管理这些动物。只是宏观管理,并非圈养。我本人将很乐意亲自进入这个宇宙领导这些云球人,成为这个宇宙的总管理员;而我妻子将留在地球,负责接收流浪动物。
动物们将生活在完全自然的世界中,如果一个星球不够,就再建立一个新的星球——这是需要一个宇宙而不仅仅需要一个星球的原因。按照我的理解,用生命填满一个星球太容易了,但用生命填满一个宇宙,至少我们在现实世界中还未做到。
想想我将成为无数猫猫狗狗的上帝,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偷笑)。
但是,我是很严肃的。说真的,我们这个世界太残忍了。
是个好主意,任为想,当然也能够实现,只要这位爱心人士有足够多的钱。
可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任为也想不清楚。
他没有继续想,去看了下一个申请:
我的小女儿十二岁,是一个严重的博德兹加综合征患者,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环保,她打算呼吁成立一支中学生军队,动用武力消灭所有伤害这个星球的人。
而我的打算是为她创建一个宇宙,我想命名为“小女孩的梦想”。
不要误解,我并不是想要创建一个非常环保的宇宙。那样的话,我的女儿将失去她所关注的对象,据医生说,那将不是一件好事。
我想要创建的宇宙是这样的:和地球一模一样,有动物,有植物,有人类,有一切。总的原则是,在我女儿的意识场迁移进去时或者迁移进去后,她不应该察觉这一切,而应该认为自己依旧生活在地球上。
虚拟现实的方法已经尝试过多次而完全无效,我不希望这个宇宙是另一种骗人的虚拟现实。
这个星球的人类应该也在伤害这个星球,甚至可以比地球人伤害地球伤害得更严重一些。然后,我将帮助我的女儿在这个星球真正建立一只中学生军队,动用武力消灭这个星球的人类。
尽管虚拟现实对我女儿无效,必须建立真实的星球,但是我想,星球上的人类用无意识虚拟人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用云球人。
我估计,无意识虚拟人比云球人的成本低很多,所以这个宇宙的租用价格也会低一些。特别是考虑到人数很多而且其中大多数人最终将被消灭的情况,这种对成本核算的谨慎态度是很必要的。
当然,如果云球人的成本并不很高,使用云球人作为消灭目标也是可以考虑的。毕竟我女儿是个博德兹加综合征患者,需要治疗。
一切为了家庭,一切为了孩子,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觉得挺对,让人觉得很温暖。所以,我打算亲身实践,为地球人做出表率。
恐怕很难实现。
即使是实现了,要做他希望的那种事情,会比在地球上更容易一些吗?那些中学生军队不会被反杀吗?
这个人——任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想些什么。
他又去看下一个申请:
我希望建立的宇宙是一个动态的宇宙,而非静态的宇宙。
我有很多幻想,有人称之为妄想,但不管是幻想还是妄想,它们让我快乐也让我痛苦,这就是我的生活。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我的想象是经常变化的,并不总是保持一个统一的世界观。因此,我需要的宇宙是,随着我的想象的变化,而随时变成和那些奇妙想象完全一致的样子——一个可变宇宙。
我并不追求这个宇宙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让我快乐的还是让我痛苦的,但是,它必须和我即时的想象是一致,这是最重要的。
另外,请记住,我有的是钱。我的钱根本花不完,如果你们有办法让我在死之前把这些该死的钱花完的话,我实在是太感谢你们了。
不要担心我的钱,担心你们的想象力。
我二十岁的时候听人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人死了钱却还没花光。从那以后,我的一生都被这件事情折磨着,都在致力于花钱。所以,做我要求的事情,满足我,取悦我,钱不是问题。
这个宇宙的名字应该叫作“钱能做到的事情”。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真做不到,任为想。
这些需求真的是那些所谓的VIP客户提出来的吗?
任为有些疑问,王陆杰是怎么界定VIP用户的。有钱就算VIP用户吗?对VIP用户有没有学历要求或者资格考试?
也许有钱就算VIP用户,虽然不符合自己的想法,但生意就是生意,生意的目的就是要挣钱,这很难反驳。不过上一个给孩子治病的那个VIP用户,却认为“对成本核算的谨慎态度是很必要的”,看来还是计较钱的。倒也没什么错,有钱也可以计较钱,不矛盾。
下一个申请:
我们需要一个宇宙,来建立一个亲自然的共识社区,就叫作“百分百纯自然宇宙”吧。
我们将号召我们在真实世界中的同道者进入这个社区——这将轻而易举带来大量参与者。
同时,我们也不排斥云球人进入。
我们的同道者都是顺从自然、热爱人类、充满爱心、拥有信仰的人士,其中有不少富裕人士,我们将通过募捐来支付费用。
在这个宇宙中,应该建立一种规则,任何人的智商——包括迁移进去的地球人和云球人——不得超过85,否则将予以算力限制,以免任何人由于无法控制自己而产生过多的想法,避免人类走向任何形式的工业社会或科技社会,那将悖离自然。
这个宇宙应该由系统供给食物,因而食物是予取予求的。
其他物品不需要系统供给,包括服装。
在物质层面而言,一个亲自然的社区除了食物以外别无他求,人类本来就一无所有。
但是,系统供给食物因而总体上而言食物是予取予求的,并不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予取予求。任何人从系统中获取食物的时候,系统应该根据其拥有爱心的程度自动调整供给程度。
例如,一个人面对一棵苹果树,如果这个人的爱心指数达到100,苹果树上将出现100个苹果,如果这个人的爱心指数达到50,苹果树上将出现50个苹果,而如果这个人的爱心指数为零,苹果树上将不会出现任何苹果——必要的时候,如果这个人不饿,可以偶尔出现几个苹果让他看到,以便让他意识到这的确是一棵苹果树。
我们将定义爱心指数,并制定根据爱心指数供应食物的理论体系、原则指导和运行细则。
前提是,这个宇宙必须有能力通过观察意识场的运行状态对该意识场爱心指数进行量化判定。
这也做不到,任为想。
如果能做到,倒是挺适合伊甸园星人。换个角度,既然这个共识社区无法拥有宇宙,那不妨建设到伊甸园星上,也许和理想中的样子还有些距离,但总比地球要接近。自从孙斐牺牲,柯尔特·顿巴吉也同时被干掉——他的血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唤醒世人,失去领导的“语言正确运动”很快便偃旗息鼓了——伊甸园星也就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和平而安静,尽管有科技也有工业,却已经不再发展,甚至还在倒退。偶尔会有人发现古籍中的科技,就再前进一点,于是伊甸园星的科技水平呈现出一种波动状态。但无论如何,伊甸园星人几乎再也没有提升过对自然的索取程度,算是相当亲自然了。
任为想要放弃,不想继续看这些东西了。但扫了一眼下一个申请,却被吸引住了。
我需要一个宇宙,为我喜欢的两百四十部小说各自分配一个星球,按照小说中设定的世界观建设那个星球。
所以,这个宇宙中至少应该有二百四十个星球。
我需要大量的大量的云球人进入这个宇宙,分布到各个星球,来使这些星球真的成为小说中的世界。
目前,我已经开始工作,将两百四十部小说中的四部的世界观整理了出来,已经可以开始进行对应星球的建设。我将努力工作,争取尽早将两百四十部小说的世界观都整理完毕。
这四部已经整理出来的小说对应了四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一个传统武侠世界、一个中古魔法世界、一个远未来科幻世界和一个人人为了爱情而死的理想世界。
我打算把我的宇宙开放,成为旅游景点。我相信我的旅游景点将完爆窥视者计划。
我知道这会打击运营方的窥视者计划,但是,我希望运营方本着公平竞争的商业精神处理此事。
首先,不要打压我的计划;其次,不要向任何第三方透露我的计划;最后,不要亲自上阵运营我的计划——那是剽窃,不是吗?
我已经将我整理世界观、撰写这封信、发送这封信的整个过程录像,并进行了第三方量子时间戳认证——自动的,不会泄密——如果运营方有任何剽窃行为,我将向全世界公布这些录像。
显而易见,这个宇宙的名字应该叫作“小说宇宙”,每个星球将以对应小说的名字命名。
有点意思,至少任为觉得有点意思。他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一些小说,很想进去体验一下。可惜,肯定不是所有小说的世界观都能够实现,武侠世界很容易,魔法世界也没什么问题,科幻世界就有点悬,至于人人为了爱情而死,任为不大明白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不能剽窃,任为想,不能剽窃。至于打击窥视者计划,这倒不用担心。按照现在云球星的样子来看,窥视者计划已经要完蛋了,只不过云球系统尚处于演化周期,窥视者计划本来就在休整,不需要急着对外公布。王陆杰一直很苦恼,窥视者计划无法继续,该如何对外公布这个消息。有人建议用伊甸园星代替云球星来继续窥视者计划,虽然多数人认为伊甸园星不够好玩儿,可比起终止整个计划来说,不好玩儿算不算一个相对好的选择呢?
好吧,暂且不管窥视者计划了。重要的是,这个喜欢两百四十部小说的家伙能够确定,他真的已经取得这两百四十部小说的版权了吗?任为不太清楚,用小说中的世界观来搭建私有宇宙,算是影视版权还是游戏版权?无论如何,他觉得是存在版权问题的。
任为的精神被小小地刺激了一下,打算再看一个申请,最后一个,然后就不看了。
我需要一个宇宙,有无限量供应的美食华服,有温暖的气候,有漂亮的风景,但是没有人。
我将陆续送人进去,我将把我选中的人的意识场迁移进去。
我需要系统保证,每当我迁移一位男性进去,系统就迁移100位云球美少女进去;而每当我迁移一位女性进去,系统就迁移100位云球帅小伙儿进去。这些人的意识场中应该被植入一个观念,我选中的那个人是他们的主人,是他们需要侍奉的人。
…… ……
任为没有看完,把那张纸放了回去。
没错,这些想法都挺异想天开的,但是,现实比想象更加狂野,云球星的现状没有人想到,可能也不会有人愿意想到。体宇宙操作系统一旦实验成功,多重宇宙开始建立,那些已经在脑单元中待了一段时间的三十五亿云球人意识场就可以有去处了。任为为这些从核灾难中被解救出来的意识场感到高兴,他们比生活在核弹没能覆盖的区域从而留在了云球的那些幸存人类的命运要好得多。任为一直在观察那些幸存人类的演化,昨天他还看了一段视频,不能不说,那种感受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现在看到这些多重宇宙申请时的心烦意乱。
任为的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闭上了眼睛,那段视频浮现在眼前。那是一对年轻夫妻,卢修斯和海芬娜,海芬娜怀着孕。他们坐在一片金丝木根系的丛林中,远处丛林外昏黄的灯光透过重重金丝木根系的缝隙,无力地落在他们的面庞上,映出斑驳的影子,他们正在说话,争论着小家庭对未来的选择。
“我们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爸爸妈妈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阳光,我不要我们的孩子也过这样的生活。”海芬娜说,“我们到地面上去吧,地面上有那么多人,他们都能接受那种生活,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接受?我们就一定要生活在地下?”
“那种生活——”卢修斯显然不同意海芬娜的说法,“你知道那种生活,那不能称之为生活。你说地面上那些人,可他们不能称之为人。我们的祖祖辈辈都不愿意到地面上去,图里图里社区这么多人也都不愿意到地面上去,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宁愿在地下种植金丝木,我们没有阳光,但我们是正常的人,过着正常的生活。”
这就是他们的分歧,海芬娜想要到地面上去,向往着阳光,而卢修斯却不愿意,他想要固守图里图里社区数百年的传统,宁愿放弃阳光而在地下种植金丝木,把根系卖给地面的人们。
卢修斯所说的图里图里社区就是他们生活的地方。这里在核灾难之前是一个巨大的矿坑,有着悠长无比而又错综复杂的隧道,核灾难发生的时候很多人躲了进来,卢修斯和海芬娜的祖先也是其中之一,他们的家族在这里已经生活了数百年。
核灾难之后,核冬天持续了两年多,蓝天才露了出来,海洋逐渐解冻,气候逐渐恢复正常,核辐射虽然衰减了不少,但依旧无处不在。被迫留在地面上的人们已经死光了,而躲藏在地下的人们多数也死去了,主要是因为饮用水和食物的匮乏,也有一些是因为封闭了地下空间的风口而导致的氧气匮乏,或者是因为冒险打开了风口甚至踏上了地面而死于核辐射或者酷寒。图里图里社区是很幸运的,这里属于哈特尔山地区,人烟相对稀少,距离最近的核弹弹着点也有距离,高大的山峰还阻滞了低空的辐射尘埃,留给人们较多的时间储备饮用水和食物,而且和矿坑巨大的体量相比,躲进来的人的数量不算多。矿坑的所有出口都被封闭了,矿坑中却始终没有发展到氧气匮乏的地步,储备的饮用水和食物虽然不足以让他们熬过两年多的时间,却留下了足够的缓冲让他们找到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们循着潮湿的方向开掘,找到了地下水系,解决了饮水的问题。然后有人想起了莱莱果,哈特尔山地区一向有莱莱果,当年纳罕就是在寻找莱莱果的时候遇到了濒死的赫乎达,这个故事写在《纳罕天书》中,每个人都知道。果然,通过向上挖掘而非向下挖掘——再向下就太深了——找到了很多莱莱果。在挖掘莱莱果的过程中,他们还发现了其他植物的根系。这些植物根系大多数不能吃,或者勉强能吃但因为位置太深而细细弱弱不堪大用。不过,其中有两种植物却不一样:赤梨和金丝木。派遣队员乌斯里曾经因为云球上用于书写的藤皮树叶纸和乌虫墨过于昂贵,发明了用赤梨汁写在瑟瑟斯树叶上的方法来为科学讲经堂传教,用的就是这种赤梨。它们的根系极其发达,会长到地下几十米深处而且能吃,不好吃但能吃。更好吃的是金丝木的根系。另一个派遣队员风入松曾经教导大家用金丝木来制作克雷丁大帝的雕像,这种金丝木也有深入地下的庞大根系而且相当美味,不但比赤梨根系好吃,甚至超过了成长期莱莱果的味道——可惜金丝木比较名贵,野外数量很少,在被批量种植之前,一直都属于奢侈的味觉享受。更重要的是,赤梨和金丝木似乎都能扛得住核辐射,至少根系没问题,莱莱果也同样没问题,食用者们没有发现任何身体异常。
在其他云球人躲避核灾难的地下空间中也有同样的发现,以至于更多不同的发现,不仅是植物,还有动物。有些地下空间的人们主要依靠蚯蚓、土虫之类的泥土中的动物活了下来,另外一些人则依靠地下水系中各种奇怪的鱼类、藻类活了下来。总之,很多人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熬过了核冬天。
核冬天期间,无数冒险打开风口甚至走上地表的人都没有看到蓝天,但终于有人第一次看到了蓝天,然后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蓝天,而且空气已经重新变得温暖。人们意识到核冬天过去了。这时候,所有人都面临着选择。大家当然都渴望返回地表,不过有人提醒,核辐射还在,而且已经渗入了每一阵风、每一滴水、每一寸泥土甚至每一株植物和每一只动物的体内。勇敢的先行者们已经发现了很多似曾相识却和记忆中的样子大不相同的动植物,显然它们在核辐射中产生了基因突变。如果人类返回地表,将同样无法避免被核辐射影响从而产生基因突变,那通常意味着疾病和死亡——大多数人都退缩了,其中就包括卢修斯和海芬娜的祖先。
但也有准备迎接命运的人勇敢地回到了地表。其中一些人死去了,一些人因为疾病和恐惧又重新返回地下,但也有人坚持了下去。据说,那些留在地表的人给自己找了一个口号:“为了阳光、为了生活、为了快乐,接受变异、适应变异、拥抱变异。”
核辐射导致的基因突变和人类医生进行的基因编辑手术不同,基因突变是随机的、没有方向的。换句话说,可能是坏的变化,让人生病以至死亡,但也可能是好的或者是中性的变化,只是变化而已,和疾病无关,和死亡无关。只不过由于基因系统的脆弱性,多数突变会导致系统崩溃,所以是坏的变化。但留在地表的人们相信,通过多数人的牺牲,会换来少数人的希望。所以,他们不因核辐射而忌讳任何东西,像核灾难之前的人们一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工作就工作,假装核辐射根本就不存在。
当然,他们的生活也有一些变化。由于对自己生命的延续时间没有信心,他们提前结婚,甚至早到十一二岁。由于对孩子的健康没有信心,他们拼命生孩子,几乎每个家庭都生十几个孩子,但却只有两三个孩子能够存活,其他孩子都不健康。父母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死去——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和存活下来的孩子继续生活。
好在,对于现在的地表资源来说,人类的人数实在太少了,不担心核辐射的情况下,养活人类绰绰有余。虽然地表的各种设施因为核灾难而几乎损失殆尽,但人类头脑中的科学技术还有很多,大地也还在那里,气候则已经完全恢复——除了死亡率畸高,看起来一切居然还好,重建过程相当顺利,甚至在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以后,人口居然大大增长,孩子们的死亡率也逐渐降低,从十之八九降到了一半左右,这应该是基因突变的结果。
如果仅仅是这样就好了,但实际情况更加复杂。死亡率确实降低了,活下来的孩子却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身体或智力障碍是可以预料的,各种并不形成能力障碍的基因突变也出现得越来越多,比如灵活的四只胳膊,视力很好的六只眼睛或者覆盖全身的浓密的金色毛发——这些变化似乎耸人听闻,但其实还算普通,更可怕的是人类基因自身的稳定性似乎发生了变化。
所谓基因突变,隐含的一层意思是这种突然的变化对于整个基因组来说是小概率事件——在外力作用下,比如在核辐射的作用下,概率会变大,但不影响基因组稳定性的本质。而现在,地表人类的基因似乎在发生一种本质层面的稳定性的变化:在每一代的基因传承过程中,都会发生大概率的自组织,不能看作小概率的突变,生物学家们不认为能将这种自组织的情形都归咎于仍然残留的核辐射。所以,到了卢修斯和海芬娜的时代,地表人早就已经变成了和仍然生活在地下的卢修斯或海芬娜完全不同的人。
地表人逐渐适应了死亡率的问题,淡然面对死去的孩子。但是,出现了新的问题:没人知道自己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子。如果不做超声波检查,甚至连一个基本的预测都没有,他或者她很可能长得像某种动物,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或者她长得不像任何一种已知的动物。好在有一件事没有变化,除了死亡和少数有明显大脑疾病的孩子以外,多数孩子仍然能够说话并拥有人类的智力。个体智商像传统人类一样有高有低,总体智商分布也和传统人类没什么区别。
图里图里社区的人们并不那么容易接受这种情况。若干代人以前,他们就禁止自己社区的人和地表人通婚以保持传统人类血统的纯洁。那时图里图里社区已经和全球各地的地底人一样,为了生存而和地表人进行了各种合作,但合作归合作,通婚却被禁止。
地底人不敢也不愿返回地表,他们拒绝核辐射可能带来的可怕的基因突变,也拒绝和奇形怪状并且铁石心肠的地表人混居,但他们需要地表人的帮助,同时也能够为地表人提供独特的价值。
地表人能够为地底人提供的主要帮助是能源和技术。为了隔绝外界的充满核辐射的空气,地底人原本应该封闭所有通风口,但长此以往,氧气一定会匮乏,所以必须借助地表人的能源和技术,建设和维持巨大的能够过滤辐射的换风系统,并且还需要照明、通讯以及其他工程能力。通过工程能力,地下空间越来越好,越来越舒适,但有一点始终无法改变,那就是无法拥有充满阳光的大自然。
地底人也能够为地表人提供独特的产品,金丝木根系就是一个例子。地表人一点也不缺少食物,很多变异的动植物仍旧可以吃,他们也不在乎什么辐射,到处都是辐射,食物中有些辐射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金丝木根系很好吃,在地面可以种植却很难收割。于是,在图里图里和其他类似的地底社区,一种被称为“逆向种植”的农业发展了起来。顾名思义,“逆向种植”并非在地下空间的地面上种植,而是在顶面上种植,播种、浇灌、施肥和收割。金丝木长成以后,根系会垂下来穿过空间,到达下侧的地面,如果地面也是泥土,这些根系会钻进去继续向下生长。所以,很多地下空间成了密密麻麻的丛林所在,收割就很容易了。另外一个例子是莱莱果,人们用一块大大的木板作为托盘,放满莱莱果的种子——来自于完全成熟以后那恶臭的果子,原本通过腹狐或者山地黑鼠的挖掘、食用而传播——然后把木板钉在地下空间的顶面上。收割的时候,只要把钉子撬掉,把木板拿开,那些已经长在泥土中的莱莱果,由于失去支撑,沉重的身体仅仅依靠泥土的力量待不了多久,很快就纷纷地掉下来,发出“突噜突噜”的密集声音,人们就可以为了收获而欢呼了。
地底人数量较少,而地表人数量越来越多,地底产品很受欢迎,一种商业平衡达成了,互相帮助又互不干扰。卢修斯的家族就世世代代种植金丝木,现在他和妻子坐着的地方就是自家的金丝木根系丛林。这片丛林的收益足够让他们一家舒舒服服地生活。可是,自从怀孕之后,海芬娜就像是着了魔,总是谈论回到地面的话题。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他们那个口号。”海芬娜说,“为了阳光、为了生活、为了快乐,接受变异、适应变异、拥抱变异。我觉得他们说的是对的。”
“放任自己的孩子死去难道也是对的吗?”卢修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在有些地方,他们会主动杀死婴儿,只要医生说那个婴儿活不下去,他们就会冷漠地把婴儿扔进垃圾桶。可是,他们看到一个像章鱼一样的婴儿生出来的时候,却会大声欢呼,因为医生说那只章鱼是健康的。”
“你到底认为应该杀死婴儿还是不应该杀死婴儿?”海芬娜的口气也变得急躁起来,“你是在说,婴儿长得像章鱼就应该被杀死吗?而婴儿本来就活不下去却不应该被杀死?”
卢修斯说不出话,喘着粗气,盯着海芬娜,眼神有些恐怖,海芬娜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他。过了一会儿,卢修斯才接着说:“他们已经不是人,而我是人,我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
“你的标准是什么?什么样才是人?什么样就不是人?”海芬娜问,“他们像你一样聪明,他们像你一样有喜怒哀乐,他们只是长得和你不一样。”
“我不允许你杀死我的孩子!”卢修斯猛地站起来,大声说。
“我不允许你禁锢我的孩子!”海芬娜也站了起来,声音很坚定。
任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画面和声音顿时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桌面上那厚厚的一摞关于多重宇宙的申请材料——也许云球星的混乱是建立多重宇宙的绚烂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这种代价也许还不是尽头。在离开德克拉之前,任为最后一次和柳杨交谈时,柳杨说:“既然你知道我做的事情是为了挽救我们这个宇宙,那你应该意识到,伊甸园星不该以目前的方式存在。”
任为明白柳杨的意思。根据操作系统的报告,伊甸园星的算力需求已经长时间没有增长,甚至在逐渐减少。从直观上就能看出来,自从孙斐在伊甸园星死去,伊甸园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人们还是那么善良,科技还是那么落后,人口也没有增长——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说没有变化,否则算力需求就不会减少了。变化在于人口素质,伊甸园星人类的平均智商一直在缓慢下降。所以,伊甸园星对于云球系统已经是一个静态甚至负面的存在,进而对地球系统也是一个静态甚至负面的存在。在柳杨看来,伊甸园星人的意义远不如云球星变异人的意义。云球星变异人虽然骇人听闻,但却是一种神奇的演化,是在地球上不可能发生的演化,将来会演化到什么样子没人知道,而看到在地球上不可能看到的东西,也许正是云球系统的价值所在。
柳杨建议,像处理那三十五亿云球人一样,隔离所有伊甸园星人的意识场,将来根据需要分配到多重宇宙中去,而伊甸园星本身到了该销毁的时候了。他认为,在云球宇宙以至地球宇宙中,伊甸园星都已经没有必要存在了,它从诞生开始就是一个梦,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现在梦该结束了——如果孙斐还在,可能会去杀了柳杨。
“我不允许你杀死我的孩子!”“我不允许你禁锢我的孩子!”卢修斯和海芬娜的声音忽然又在任为耳边响起。我也有孩子,也有妻子,可妻子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任为心里难受起来。
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在SSI里调出吕青这几次发过来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但是,他无法再相信这些视频。柳杨说的对,吕青不会这样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家里,一定会把女儿带回来;女儿也不会这样天天待在火星盆景里——女儿是个战士,不会沉湎在花园中。
我必须去一趟火星,任为想。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派帕尼斯温室气体生产厂,必须亲自去一趟火星盆景,必须亲眼见到妻子,必须亲眼见到女儿,我需要她们,她们也需要我。
“我要休假一段时间,去一趟火星,找吕青。你安排一下工作。那些多重宇宙的申请,你和陆杰他们商量着办吧,我没有意见。”任为发了一段消息给张琦。
发完之后,看着SSI影像里这段文字,任为觉得自己有些失控。休假就休假,其实没必要跟张琦交代得这么清楚。
不过消息已经发出去,来不及撤回了。好吧,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张琦不会乱说什么,任为想。
没有马上收到张琦的回复。这不多见,一般来说,张琦会很快回复他的消息。
任为整理了一下那摞刚刚被他搞得有点乱的申请材料,然后靠着椅背,又闭上了眼睛。
恍恍惚惚的,就快要睡着了。
忽然,“嘟”的一声响,任为一下子醒了过来。
是张琦的回复。
张琦说:“好的。不过去火星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您不能太着急,给我点时间,过几天再走吧。至少要先开一个会,子帆和陆杰都想要开一个会。他们觉得,我们的发展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有些事情不能再拖,必须做一下决定了。我们要先有个想法,才能去向前沿科学院和欧阳院长汇报。我也同意他们的意见。”
任为想了想,回复道:“好的,那你尽快安排,开个会吧。”
他没有问顾子帆和王陆杰想讨论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云球(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