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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yù）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pí）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chǎi）。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jì）怒。余固知謇（jiàn）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脩之数（shùo）化。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脩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kǎn）颔（hàn）亦何伤！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xǐ）纚。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脩姱以羁兮，謇朝谇（suì）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脩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tún）郁邑余侘（chá）傺（chí）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kè）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脩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脩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悻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zhuó）又贪乎厥家。浇（ào）身被服强圉（yú）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以自忘兮，厥首用乎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zū）醢（hǎi）兮，殷宗用而不长。汤禹俨而祗（zhī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diàn）余身之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ruì）兮，固前脩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yī）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yān）嵫（zī）而勿迫。路曼曼其脩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hùn）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xiè）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fú）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jiǎn脩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wěi）繣（huà）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sōng）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吾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索藑（qióng）茅与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腰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chéng）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xǔ）而要（yāo）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yǎn）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yuē）之所同。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yáo）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甯戚之讴歌兮，齐桓闻而该辅。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tí）鴂（jué）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shā）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zhāng）。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zhān）吾道夫昆仑兮，路脩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凰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脩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dài）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yī）。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陟（zhì）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nì）乎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quán）局顾而不行。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当诗三百篇为周代无名诗人做了光辉总结，一时风雅寝声之后，终于在战国风云和楚文化的背景之下，产生了我国诗史上第一个伟大作家和皇皇巨著。“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后世称楚辞为骚体，谓诗家为骚人，魏晋时有人倡言：“但饮酒，熟读离骚，便足称名士！”（《世说新语》）屈原《离骚》在文学史上的卓著地位，于此可见一斑。但《离骚》之谜却不少，有的至今众说纷纭，尚待解决。

　　“离骚”的名义，司马迁说是“离忧”（《山鬼》即有“思公子兮徒离忧”），班固解为罹忧，王逸解为别愁，大致上相近。近人有提出“离骚”可能是楚歌名，即《大招》所谓“劳商”，其意为“牢骚”，也曾得到不少专家的同意。此外的异说还不少。

　　“离骚”写作年代，司马迁《报任安书》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汉人无异辞；但《史记》屈原列传又系于“（怀）王怒而疏屈平”之后。于是今人或认为作于见疏怀王时，或认为作于见放顷襄王时。有一种意见则认为屈原实际是两次被放，《离骚》当作于初放于怀王之后，似较能弥合旧说；同时要写出如此充实光辉的巨著，也确须兼有在政治生涯中经历了大的风雨和在精神与体魄上有相当的余裕这样两个条件。

　　《离骚》与屈原政治生涯、战国时代风云密切相关，故全诗有极现实的思想内容和生活内容。但由于历史和艺术的原因，诗中又运用了大量超现实的语言意象、创作手法，把历史与神话、真实与想象奇特地糅合为一。它是如此华藻要妙，波谲云诡；如此惊采绝艳，炫惑眼目！以至读者只有紧紧把握住它的语义意象、历史内容及象征意蕴等诸多层面构成的审美结构关系，方能深入诗的意境而做到心领神会、心荡神驰。

　　《离骚》既是一篇政治抒情诗，又是一部伟大心灵的悲剧。它的篇章结构，有两分的，也有三分的。本文取后一种划分，即将长诗看作由“述怀”、“追求”、“幻灭”三大部分组成的三部曲式的悲剧。在这诗剧的舞台上，自始至终活跃着一个英雄主角，那是诗人伟大人格的化身，全诗除了女媭、灵氛、巫咸几个人物的对话，几乎全由这个主人公的活动与内心独白构成。

　　从篇首到“岂余心之可惩”，是全诗的第一部分。诗篇一开始就着意树立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即诗人的自我形象。不平凡的身世、不平凡的生日、不平凡的命名，给这个形象涂抹上了重重的三笔灵光。高阳苗裔，从寻根意义上点明了其与楚国不可分割的联系；摄提岁星曾附着于帝舜重华（《史记·天官书》：“岁星一曰摄提，曰重华”），孟陬即正月的得名与日月交会有关（《尔雅》郝疏），庚寅日乃楚先祖吴回“居火正，为祝融”的日子（《史记·楚世家》），为楚俗所重。综此数义，则诗之主人公的诞生便擅天地之美，得人道之正，怀爱国之忱。所以他的名字也不同凡响。“正则”“灵均”不仅隐括了屈原本名（平），还寓有诗人一贯标榜，象征着他的政治理想（即“美政”，这个观念是孔孟“仁政”“王政”与战国变法之风结合的产物，兼有民本思想与法治观念）的“中正”、“法度”、“好脩”等含义。主人公出台的庄重亮相，不仅与《离骚》的重大主题相称，而且有助于读者从开始就建立崇高纯正的悲剧意识，同时，也使后文那指点江山、叱咤风云式的展开有所因依。紧接着便是他自叙政治修养、远大抱负和坎坷遭遇，却并非以写实手法做平铺直叙，而是用成套的象征手法做艺术概括。约而言之，《离骚》的象征序列为：社会现象多象以自然（香草恶禽），政治关系多象以爱情（美人佚女），历史内容多象以神话（天地神祇），而在抒情之际又常露诗人本相。如这一部分中，就用了搴览、采集、佩服、种植、扶持、怜惜香花芳草，忠实、担忧灵脩美人，对诗人生平遭际，政治上的努力与挫败，做了系列的象征和艺术的反映。这一大段的欣赏离不开知人论世。

　　盖战国之际，大一统已成为历史发展之趋势，列国中最有资格担当此大任者莫过于秦、楚，所谓“横则秦帝，（从）纵则楚王”（刘向《战国策》）。具有德政（美政）思想同时为爱国者的屈原，绝不愿看到秦以刑政统一天下。正因为是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所以在以天下为己任的诗人笔下，才有如此使命感、紧迫感和危机感。诗中四言“恐”字，无非忧先天下之意。“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他唯恐虚度年华，白首无成，遂朝于斯、夕于斯，深自勖勉：“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不仅是一种情操与修养；揆之史实，则有“博闻强记，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怀）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诗云：“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正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充满自信，非徒作大言。他的政治憧憬是，致祗敬之君，尚任贤之政：“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后文则有“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然而，在他的政治实践中，却遇到了巨大的几乎难以逾越的障碍。阻力来自怀王周围的野心家和政治上的亲秦派，这就是《史记》所载：上官大夫与其同列而心害其能，因谗之，怀王怒而疏屈平。《新序》所载：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患之，使张仪之楚，赂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夫人郑袖，共谮屈原等史实所显露的，这里既有权力之争，又有路线之争。怀王的态度举足轻重，动关成败。诗人不禁意激言质，借古讽今，他大骂桀纣猖披、捷径窘步，矛头实指向上述党人媚秦偷安的幽昧险隘之路；他恳切地剖白道“岂余心之惮怏兮，恐皇舆之败绩！”无异是对怀王的当头棒喝。但怀王并没有清醒，“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脩之数化”，怀王的一边倒，使屈原在政治上陷于绝对孤立（“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其革新图强的主张无从实现（“謇朝谇而夕替”）。所谓“灵脩数化”对应着如下史实：怀王十六年受骗于张仪，绝齐，复败于秦，外交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怀王悔，复派屈原入齐，张仪时至，怀王欲杀之，复信郑袖、靳尚之言释仪；二十年与齐复交；二十四年又绝齐合秦；二十六年齐韩魏共伐楚；二十七年楚太子杀秦大夫，楚秦绝交，尔后连遭列国围攻，外交内政陷于困境。怀王之初成后改，出尔反尔，可见一斑。

　　屈原曾为三闾大夫，职掌教育贵族子弟（三闾系楚宗室昭、屈、景三姓聚居之所）。诗云滋兰九畹，树蕙百亩，畦种夷车，间杂衡芷，均以树木喻人。他辛勤培植人才，以济时用（“愿俟时乎吾将刈”）。但在遭到政治打击迫害之后，必有受累者，亦必有变节者，诗于“众芳”既伤萎绝，尤哀芜秽，当有所指。忠良遭殃，奸邪当道，贪婪竞进，求索无厌，恕己量人，兴心嫉妒，正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随俗则存，矢志则亡。诗人何尝未清醒意识到这一点，无奈他独立不迁，禀性难移：“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一篇之中，何啻三复斯言！对他来说，屈心抑志是窝囊的，清白死直倒反而痛快。他的政治上取法前脩，踵武前王，却缺乏后盾与同道：“灵脩”不察，“众女”见嫉，而“时俗”工巧，周容为度。苦恋着楚国，而不能见容于楚国（“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这就是屈原的悲剧！

　　爱与恨交织，忠与怨为仇，在诗人内心起了巨大冲突。从此，悔与未悔、远逝而终不行、寻求解脱而不得解脱，这些矛盾，将构成诗情的主旋律。“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他确乎产生过逃避与解脱的倾向。陶渊明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名句，就是由此出的。逃避意向之一，向内、向江湖（兰皋椒丘）：“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脩吾初服。”诗人想回到未仕前自我修养亦即独善的境地。若为“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下一注脚，便是宋人《爱莲说》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芳泽杂糅之际，于昭质未亏，全是孤芳自赏之意。但屈非陶，根本之点就在于他满腔热血，静穆不来。于是便有逃避意向之二，向外、向他方：“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然而这“四荒”实在是个含糊之辞，模糊概念。诗人实在不忍心对自己说，那是一个什么别的国家（比方说齐国）。屈非孔孟更非朝秦暮楚之士，根本之点就在于他出自宗室，又是凝聚力甚强的楚文化哺育出来的爱国者。这决定了他所说的“四荒”，只能是一个超现实的乌托邦；所谓“往观”，也只能是其有所作为的人生观之主观的探求实现的方式。

　　至此，《离骚》主人公道完他那缠绵悱恻而又波澜起伏的开场白，终于正式登上他那具有政治象征意义的“车马”（“回朕车”、“步余马”），即将开始他那为千古瞩目的“长征”。

　　从“女媭之婵媛兮”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为第二部分。这里诗人一变单纯的内心独白的写法，开始引入一些次要角色和情节性内容，首先是女媭及其忠告。女媭是一个亲爱者兼旁观者的形象，她以亲爱者特有的恺切和旁观者特有的清醒，对苦恼的主人公做了一番开导。她以鲧的刚直杀身为不可取，要求他稍自贬抑以求和光同尘，即《渔父》所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歠而啜其酾？”并埋怨他太倔强而不听话。这段对话写来颇传“申申詈予”之神，它既是那样真恳，贴心；又是那样龃龉、隔膜。纵有手足相关之情，终难同气同声。对亲人的劝责，诗人只能以沉默相回避。他须得另觅知音，倾诉衷肠。于是远济沅湘，南下苍梧，向他星命上的远祖、九嶷山的大神即舜帝重华，敷衽陈辞。这一节大量征引历代兴亡盛衰的史实，并得出教训，再次直露诗人的政治身份与用世热情。前事不远，他连举五个反面教员（启、羿、浇、桀、纣）与前王（汤、禹、文王）做了一番对照，指出“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诗人特别提到历史上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殉道者（“不量凿以正枘兮，固前脩以菹醢”），引为同志，一发同情。悲怆激动，不禁洒下了他那不曾轻弹的眼泪。然而，即使“重华不可遌兮”（《怀沙》），通过这番陈辞也使诗人暂时求得了心理上的平衡（“耿吾既得此中正”），他决心通过求索追寻自己的理想，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从此，诗人在浪漫想象的境界中，开始了他那“气往轹古”的三次飞行。

　　第一次飞行就从舜灵所在的苍梧出发：“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其目的是要由昆仑神山之悬圃，登上天庭，谒见天帝。从苍梧到悬圃，是一整日的飞行，诗人想在此“灵琐”小憩，无奈日色已暮。他不禁吁请羲和弭节，欲留驻飞光。此时离目的尚遥，然而诗人却表达了“路曼曼其脩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矢志不渝追求真理的信念。以下四句从饮马咸池，总辔扶桑，到西折若木，拂拭落日，又暗示了一日的飞程。（关于《离骚》飞行的时日，向有不同理解，此取一说）此时诗人打算昼夜兼程、朝夕相争，于是吁请月御、风伯等为其做夜行准备，但雷师作梗，几误公事。这里显然有地上的影子。诗人排除了障碍，令凤鸟飞腾，夜以继日，终于在云霞出海之清晨，到达了帝居天门（阊阖）：“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在天国的门前，由于帝阍阻挠，使他吃了闭门羹——这里显然又有地上的影子。郭沫若说：“在当时，天（上帝）的权威，本来是发生了动摇的，北方的诗人也早有‘视天梦梦’的话，但难得屈原把这种怀疑思想幽默地形象化了。”诗人结兰延伫，直到黄昏（“时暧暧其将罢兮”），白白浪费了一天的光阴。第一次飞行的失败，使诗情从幻想回到现实的感喟：“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第二次飞行仍严格地以朝夕字样为标识：“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高丘，郭沫若认为指天国，闻一多则认为指楚地高唐之丘，在巫山旁。高唐神女乃楚民族远祖的化身。高丘无女即指高唐无神女，其寓意为楚国当局不得其人。刘向《九叹·逢纷》“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正是“反顾流涕”二句的注脚。弄清这一点，则第二次飞行“求女”的寓意可知。“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下女”指下界美女，相对于天神而言。其一是宓妃，这个寓言式人物，性行暧昧乖戾，据说与羿通淫（“穷石”为羿居）美而无礼，并非理想的对象。“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济白水后，为了解宓妃，似乎又有一日之迁延。其中包含求其所处，托媒蹇脩等活动内容。宓妃令人失望，诗人却并不气馁，仍周游天宇，相观四极，访求不懈。先后属意于有娀之简狄，有虞之二姚，然而不是因为小人之飞短流长，便是因为理弱媒拙、导言不固而没有下文。诗人“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不免产生一种失落与无聊之感。再一次从幻想回到现实感喟：“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这一部分的两次飞行，造境虽幻，结语却极现实。诗人在幻境中言路不通、障碍横生、六面碰壁的情形，实际上是他“以道诱掖楚之君臣卒不能悟”（张惠言）的现实在梦里的投影。言在“闺中邃远”，而意归“哲王不寤”，正是“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以下至篇末，是诗的第三部分。两度的失败或落空，使诗人产生绝大迷惘，在继续探求出路，作新的飞行前，他需要求助于卜巫，期待预言家的指示。先后请教于灵氛和巫咸。灵氛占得的卜辞看来是很有希望（“吉占”）：九州博大，两美必合。解释更为明确：“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前途是有的，但不在政治上一团糟的楚国；芳草在天涯招手，应当速决去就。灵氛这一形象产生有其历史背景：盖先秦之士，有不择国而仕的倾向，屈原同时的孟子、荀子均其显例，屈原从事过外交活动，在国际上有影响。当其在楚国遭受政治迫害，理想破灭之际，生出去留的一闪念（即《抽思》所谓“愿摇起而横奔”）很是难免。但当灵氛点明此意时，他却犹豫狐疑了。他须再请高明，裁定主意。巫咸夕降，便是诗人内心矛盾冲突的形象化。从百神备降，九疑并迎的排场看，巫咸自然是更有权威。巫咸所告的“吉故”，与灵氛“吉占”几乎不谋而合，而且更具体而有说服力。他列举了古史上五对君臣遇合的著例（汤与伊尹，禹与皋陶，武丁与傅说，文王与吕望，齐桓与甯戚），论证了两美必合，不必恋旧。劝他趁年岁未晏，不但要走，而且要快；否则鹈鴂先鸣，时乎不再。灵氛巫咸的诛心之言，勾起诗人的悲痛，不禁对楚国现实重加思量，对结党营私、祸国殃民者（“党人”、“椒兰”），变节从俗、偷合取容者（“茅”、“萧艾”）痛加斥责，并且毫不掩饰地肯定赞美自我。这些“责数怀王，怨恶椒兰”、“露才扬己”的诗句，曾令后儒莫名惊诧，却恰恰最能体现《离骚》富于批判锋芒的“哀怨”特色。楚国现实既然如此不堪闻问，“又何可以淹留”？诗人即将开始他最后的遨游。

　　如果说上部分曾有的两次飞行，均受阻于外力，终至失败的话；那么这第三次经预言家肯定为吉祥的飞行，则由于内因，最后半途而废，未能实行。但这次朝发天津、夕至西极的行程是修远多艰的，付出的努力极大，场面也空前热烈：车马喧阗、凤凰承旗、蛟龙梁津、玉轪并驰、载歌载舞。这次行程的方向是西方。这一定向不是偶然的，有两种说法值得参考。一说认为中华民族出自西北高原，故远古神话传说集中在昆仑为中心的西方和西北。而楚国是保存远古文化最完全的国家，以昆仑西海为其发祥地，故《离骚》最后的西行，潜在有寻根的情愫。一说则认为当时列国，政治昏乱无异荆楚，唯秦奋发图强，收纳列国之士，士欲在政治上有所建树舍此莫归，故此次飞行所过山川，悉表西路。而这一价值取向，对屈原来说又是最违心的，最多只能是潜意识中的一闪念，是其内心深刻矛盾的梦的显现。正因为这样，所以当其西行左转，胜境在即的时候，他自己忽又恋眷旧乡，改变主意，对先时取向做了坚决否定。这出乎意外，又合其初衷。“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这样，对诗人来说离开楚国寻求发展的任何意向都是“此路不通”，而在楚国又没有“足以为美政”的可能，于是在全诗的尾声中，他宣告了理想彻底的幻灭并准备用生命去殉自己的理想。“悲剧将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鲁迅），《离骚》正是如此。

　　《离骚》有如一部大型交响乐，它的情感内容丰富、复杂、矛盾而又统一。其中最突出的情调是深切的乡土之爱及植根其上的爱国主义激情。诗人被楚国遗弃，然而“落红不是无情物”，他本人却无法离弃他的故土。所以有人认为抒情主人公人格结构的核心就是对祖国的苦恋。这在士无祖国的战国时代，是一个特例，而对后世的民族英雄则是一个楷模。他的出现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而是楚国历史文化传统的产物，从“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那一口号显示的楚民族的向心力，便可感知那一文化传统强大的凝聚作用。当然，仅仅看到《离骚》中的爱国主义激情还不够，还须看到主人公的爱国主义情感与其政治理想的统一。他的死不仅是殉国，也是殉自己的理想。诚如郭老指出的：屈原是主张大一统的人，他所怀抱的是儒家思想的大一统，想让楚国以德政完成统一，而反对秦国以刑政征服天下。所以他眷爱楚国又不纯因它是父母之邦，更不因自己是楚国的宗族而迷恋着“旧时代的魂”（《屈原研究》）。故《离骚》中最后毁灭的不仅是一个爱国者的屈原，同时也是一个理想家的屈原。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离骚》流芳千古，引起世世代代读者的激情和共鸣，其奥妙不仅在诗中反映的历史内容，更在于作品深层结构中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象征意蕴。它的审美教育作用远大于认识功能。诗中诚然隐括了诗人的生平遭际，然而主要表现的则是他的心路历程，在诗中并未出现人们称为“史实”的东西（古史传说除外），诗人常将自己特有的政治哀痛，与宇宙人生、社会历史中恒有的悲剧性现象的普遍感喟结合在一起，从情感上超越一己而沟通了上下古今（所谓“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有人认为可以把《离骚》看成是历史性悲剧人物的人性、人情的一次比较全面、综合的再现，是很中肯的。单就这个方面的象征意蕴而言，便有不可穷尽性。诗中主人公那独立不迁、举世无朋的伟大孤独者（《远游》所谓“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形象，就在后代不少高蹈者、先驱者如阮籍（“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以及鲁迅（“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徬徨”）的心中激起过同情。鲁迅曾集《离骚》“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为联语，请乔大壮书出。在历史长河中任何时代那些坚持真理，不容当世的少数派；忠而见疑，悻直杀身的殉道者；以及为数甚多的不合时宜，生不逢辰的失意之士，都或多或少能从《离骚》找到共同语言和精神安慰。《离骚》在伦理、道德、精神、情操上，对中华民族曾经起过，而且仍将发挥巨大的陶冶作用。

　　《离骚》是一篇由称得上民族之魂的伟大诗人用整个生命谱写的诗章，为一般意义上的名篇佳作所不可比拟。在诗歌艺术领域，它也有着前无古人的开创和极独特的风貌。首行表现在体制的宏伟。这是由作品重大主题与诗人深沉的思想情怀所决定的，如此博大的内容，非有地负海涵的艺术载体无以包容。《离骚》便成功地创造了这样一个载体。全诗几乎每大部分都可分若干小节，每小节还可细分若干层次，显得思绪曲折，文澜往复，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较《诗经》中长篇诗作已有飞跃的演进，为后来铺张扬厉的辞赋首开先河。“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刘勰《文心雕龙》）正点明了《离骚》在文体史上的承先启后的作用。诗歌固然不以长短定妍媸，但也从来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翡翠兰苕式的佳作，比比皆是，增一篇不多，减一篇不少；而掣鲸碧海式的巨著，希代之制，则往往成为伟大文学时代的不朽丰碑。《离骚》便是这样的经典作品。

　　其次，全诗有一个结构规模空前宏伟的意象系统。按其层次，《离骚》中的意象可分三群：自然意象群（花草禽鸟），社会意象群（古今人事），神话意象群（神话传说），彼此又互相对应，可谓“六合之大，万类之广，耳目之所览睹，上极苍苍，下极林林”（黄汝亨）。意象的取用不竭使诗在表现上极为灵活自由，凡涉叙事性内容，大都能抛开笨重的现实，而象征以幻境；而涉及抒情议论，则又无妨诗人直露本相，现身说法。诗人自我形象亦在这意象三界中自由出入，恍惚渺茫，变化无端。有时幻化为蛾眉见嫉的修洁美女，更多的时候则显现为高冠长剑的伟岸丈夫，笔端自由几乎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而这种随心所欲，又与其形象思维的缜密、雄浑高度统一。《离骚》的伟辞自铸，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比兴象征手法。王逸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离骚序》），仅道出部分事实。雅诗中孟子、家父们的政治讽喻诗性质已近于骚，但表现手法基本上是内心直白式的，比兴手法只在局部上起作用。而在《离骚》中，比兴象征意象已发展成结构庞大而严密的形象思维系统，在诗歌意境的全局上发生作用。这也是一大创举。

　　第三，与诗人的感情洪流奔突跌宕相应，《离骚》一反《诗经》用重章叠句取得唱叹之致的较简朴的做法，而将跌宕的情感融化在一种既澎湃汹涌又回旋往复的抒情节奏中。某些执着的情绪在类似的句组中反复出现，如好修、怨悔、怀古、伤今，“弃置而复依恋，无可忍而又不忍；欲去还留，难留而亦不易去”（钱锺书），反复加深着读者的印象，既悱恻缠绵，又惊心动魄，也成为一种创调。

　　至于诗歌语言的绚丽精彩，具体表现手法（修辞）的丰富多样，酌奇玩华，复能真实，更是历来为人津津乐道，成了一首说不完的《离骚》。《离骚》不仅以其鸿裁伟辞，卓绝一世；其影响后世，亦不亚于《风》《雅》。以汉唐论，前有枚马追风入丽，后有李杜沿波得奇，“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屈原《离骚》确乎成就了与天地比寿，与日月同光，洗空万古的第一篇长诗。

　　附今译：

　　古帝高阳氏的后裔啊，我已故的父亲叫作伯庸。太岁在寅那一年的正月啊，庚寅的那一天我正好降生。先父见我有这样的生日啊，便赐给我以相应的美名。替我取的名字叫正则啊，替我取的别号叫作灵均。我既有这样多的内美啊，对外表也加以美的装扮。被服着靡芜以及白芷啊，佩戴的香草还有那秋兰。我心急迫生怕来不及啊，怕如箭的光阴弃我飞掉。清晨去攀折山上的木兰啊，傍晚还在收揽水边的青藻。日月匆匆地不肯停留啊，春夏秋冬在不断地替代。想到草木经秋便会凋零啊，只怕少年的红颜即将早衰。何不趁着年少自图修洁啊，改变你那错误的态度。驾着骏马努力驰骋啊，来吧我要为你前驱引路。古时候曾有纯粹的三王啊，那时节固然是群英荟萃。申椒菌桂也配置其间啊，不仅把蕙茝纽结成环佩。那唐尧虞舜真是英明啊，他们奔驰在康庄大道。夏桀和殷纣一何糊涂啊，贪走近路而相继跌跤。有一帮小人苟且偷安啊，走的路暧昧而又加险隘。我岂畏自身会被殃及啊，怕的是君王将要塌台！我匆匆前后奔走呼告啊，为的是追踪先王的步伐。你不明察我的愚诚啊，反听信谗言对我恼怒。我诚然知道耿直不讨好啊，但骨鲠在喉又不能不吐。我可以指九天以作证啊，这全是忠于君王的缘故！当初既和我已经约定啊，后来翻悔又改变了心肠。我难过的不是遭到疏远啊，只叹你为人呀太没主张。我已种下了九顷的春兰啊，又曾栽下了百亩的秋蕙。把留夷与揭车种了一地啊，还间杂种下杜衡芳芷之类。愿它们的枝叶早早茂盛啊，到时候我会得到香的收获。众芳萎谢了也不算什么啊，就怕它们的美质变异成恶。众人都贪婪地拼命钻营啊，贪得无厌一味地求索。宽恕着自己而猜忌别人啊，都在钩心斗角而相互嫉妒。都在狂奔着争权夺利啊，而这些都不是我的所急。我只怕老境渐渐逼近啊，美好的声名不能建立。我清早饮用木兰的清露啊，傍晚餐食菊花的落英。只要我精神美满而顽健啊，肉体的憔悴又有何妨？我掘取细根把白芷拴上啊，又穿上薜荔落下的花朵。把菌桂削直再贯以蕙英啊，纽结成花索馥郁婆娑。我虔敬地效法古代贤人啊，我的衣着不为世俗喜欢。和今世的俗人不能投合啊，我愿效法殷代的彭咸。一声长叹不禁泪流满面啊，我感伤人生苦旅的多艰。我虽爱好修洁而自制花环啊，清早做成傍晚已被偷换。既已偷换我秋蕙的花环啊，我又继续用白芷花来替代。那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啊，纵使死上九回也不肯悔改。怨君王你真是荒唐啊，始终不肯洞察我的心肠。众女嫉妒我的姿容啊，造谣说我是本性淫荡。时俗固然好投机而取巧啊，不守规矩而任意胡闹。抛弃准绳而只图迁就啊，把阿谀奉承作为常套。我郁郁寡欢若有所失啊，孤独地忍受今世的困穷。纵倒头便死而魂离魄散啊，也决不同乎流俗屈节卑躬。鹰隼不能和凡鸟同群啊，从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哪有方和圆能彼此重合啊，哪有敌对势力能相安无事！我是尽量克制情怀啊，忍受着非难而蒙受羞耻。因清白忠贞而杀身成仁啊，本是前代圣人之所称许。我失悔未曾把道路认明啊，停顿着打算要半途而返。掉转车头走向来路啊，趁着这迷途行得不远。让我的马儿在兰皋漫步啊，让它在椒丘漫步、暂且休息。我不想前去遭受祸殃啊，且退回故乡修整我的旧衣。把碧绿的荷叶裁成上衫啊，把洁白的荷花缀成下裳。没人理解我也就算了啊，只要我内心是真正地芬芳。把我的冠戴加得高高啊，把我的环佩增得长长。芳香和污垢纵使杂糅啊，对于清白的品质丝毫无伤。我猛然回头骋目四望啊，打算去四面八方游历观光。我的环佩是缤纷多彩啊，馥郁的气味不可掩藏。世人生活各有所乐啊，我的习惯是爱好修洁。就把我肢解了也不会变啊，我心难道会怕他人的威胁！

　　女媭她殷勤地替我担心啊，委婉而执着地开导着我：说“鲧直来直去不要老命啊，终于在羽山下招致杀身之祸。你为何总是孤芳自赏啊，一个人穿着异服奇装。正是杂草丛生的时节啊，你却独个儿说它们不香。众人是不可家喻户晓啊，有谁能理解你我的衷情？世人都在拉帮结派啊，你为何孤独地不表同情？”依据先圣的理法节制性情啊，为这样的遭遇而悲愤填膺。渡过沅湘而走向南方啊，去向大舜英灵倾诉衷情。“夏启沉湎于《九辩》与《九歌》啊，在艳阳时分他欢乐而放纵。不居安思危深谋远虑啊，五观老弟便和他发生内讧。后羿荒疏游荡而好畋猎啊，爱好在山野外射杀大狐。淫乱之徒固然不得善终啊，相臣寒浞更占取了他的妻孥。寒浞的儿子过浇肆行霸道啊，放纵着情欲而不能忍耐。每日里欢乐得忘乎其形啊，就这样丢掉了自己的脑袋。夏桀也始终不近人情啊，到头来他是自取其殃。纣王把忠良砍成肉酱啊，殷朝的国祚因此不长。商汤夏禹谨严而敬戒啊，周的先王论道也无差池。政治修明举贤而用能啊，遵守着规矩没有偏倚。皇天在上公道无私啊，观察到确有德行才肯帮助。只有那德行高迈的圣哲啊，才能使普天之下成为乐土。考察了前王又观省后代啊，省察得人生的路径十分详明。哪有不义之人而可信用啊，哪有不善之事而可以服膺！我纵使身临绝境而丧命啊，反省当初无可悔改。不管圆凿而一味方枘啊，古代贤人遂惨遭杀身之灾。”我连连叹息而又呜咽啊，只能怪我自己生不逢时。提起柔软的环佩擦擦泪水啊，我的衣襟已被滚滚眼泪打湿。跪在衣脚上我陈辞已毕啊，我的心中已经恢复了平衡。以凤凰为车玉虬为马啊，驾着长风我便向天空旅行。清晨从苍梧之野动身啊，晚上落到昆仑山上的悬圃。想在这神灵之地逗留片刻啊，落日匆匆地眼看便要入暮。我令日御羲和慢慢驾车啊，崦嵫在望请不要加快。前路漫漫而又长啊，我要上天下地寻求所爱。让我的玉虬在咸池饮水啊，让我的凤凰在扶桑休息。折取若木来敲打日头啊，我暂时在这儿逍遥而踯躅。想请月御望舒做我前驱啊，想请风伯飞廉做我后卫。想请天鸡鸾凤做我鼓吹啊，雷师告我说一切未曾准备。我令凤凰继续展翅飞腾啊，夜以继日而不再停顿。飘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啊，成群的云霓扑面相迎。成群结队来了又去啊，五光十色地在上在下。我叫天国的门子开门啊，他倚着天门而不答话。天色昏暗快到末日光景啊，我扭结着所佩幽兰而停步。世道如此混浊不辨贤愚啊，专好抹杀美德而生出嫉妒。天明时我要渡过白水啊，登上那阆风山顶系好玉虬。忽然反顾而怆然流涕啊，可悲高丘无美女可求。我忽地来到青帝的春宫啊，攀折了琼枝补充我的环佩。趁着琼枝瑶花还不曾凋落啊，且到下界献与可爱的香闺。我叫云师丰隆驾着云彩啊，为我去寻觅宓妃的所在。把环佩解下来拜托蹇修啊，请他代表我向她求爱。她的态度好比云霓多变啊，忽然乖戾得叫人不好迁就。她晚上回家在穷石过夜啊，清早起来则在洧盘洗头。她外表美貌而内心骄傲啊，整天价寻欢作乐在外遨游。姿容纵美而全无礼节啊，只好放弃初衷改作他求。寻寻觅觅观览四方啊，周游了天上又回到下界。望见一座巍峨的高台啊，有娀氏的佳人令我心爱。我叫鸩岛去替我做媒啊，鸩鸟推口道它去不好。雄鸠本来善鸣善飞啊，我又讨厌它过于轻佻。我心犹豫而充满狐疑啊，想要自婚终觉不行。玄鸟凤凰已把聘礼送到啊，哪怕是高辛氏已捷足先登。想往远方但又无可投靠啊，暂且流浪着四处逍遥。趁少康还未成家的时节啊，还剩有虞氏的两位阿娇。提亲的媒人笨得不行啊，这一次求婚也怕是不稳。世道混浊而嫉贤妒能啊，不乐闻善而喜传恶声。香闺深邃得难于觊觎啊，君王又始终不肯醒悟。我满怀愚诚而无处倾诉啊。我怎忍心就这样撒手作古！

　　找来占卜用的藑茅和细竹啊，请求女巫灵氛为我占卜。她说：“郎才女貌其必有合啊，哪有真正的美人儿而没人爱慕？想一想九州是多么广大啊，哪会只有这儿才有美女。请努力远游而不要狐疑啊，哪有识才的女子会对你不理？天地间何处没有香草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怀念着故乡？世道是黑暗而又混乱啊，谁能明察你我的短长？人们的好恶有什么不同啊，只有那一帮人特别出众。他们把野蒿带满腰间啊，偏说馥郁的幽兰不可佩用。连草木的好坏尚未辨清啊，对美玉的识别又岂能得当？把粪土来填满自己的香囊啊，反说申椒一点儿不香。”我打算听从灵氛的吉占啊，心中犹豫而狐疑不能决定。巫咸就要在晚间下凡啊，怀着椒香和精米等他来临。百神缥缈地从天而降啊，九嶷的女神纷纷去迎迓。辉煌地发出无限灵光啊，巫咸又告诉我一些好话：“你应该努力四方跋涉啊，去追求意气相投的同志。商汤夏禹都虔诚地求访贤臣啊，伊尹皋陶便和他们和衷共济。只要你内心真好修洁啊，又何必一定要人从中做媒？传说曾在傅岩版筑啊，武丁起用他而决无反悔。吕望在朝歌操刀割肉啊，遇到周文王拜他做了师傅。宁戚在放牛时扣角讴歌啊，遇到齐桓公聘他做了大夫。要趁着岁华尚未迟暮啊，趁着这季节尚未萧条。怕的是一听见杜鹃先鸣啊，千花百草就要为之香消。琼枝的环佩是多么美好啊，怎奈众人糊涂不肯宝贵。想想那帮人完全不讲信用啊，怕会出于嫉妒要来捣毁。”时俗纷纷地变幻无常啊，我又哪儿能够在此久留？幽兰和白芷都变质不香啊，溪荪和蕙草都变成了蓍茅。为什么往日的这些香草啊，到今天都成了荒蒿野艾？哪里还有别的缘故啊，只因为它们不肯自爱。我以为兰原是十分可靠啊，谁知它名实不符虚有其表。抛弃美质而媚俗取容啊，真是辱没了同列的芳草。那椒专会取媚而妄自尊大啊，茱萸之类也想填充香包。既已钻营着力求佞幸啊，纵使有香又有什么可宝。时俗固然是随波逐流啊，谁又能保持得不生出变化？看到椒兰都变成这个样子啊，揭车和江离更无须多话。念此环佩尚可宝贵啊，美质虽被排斥而遭遇可悲。芳芬馥郁难以消逝啊，那香气至今尚未衰微。心理平衡着怡然自得啊，姑且浮游去再求美女。趁我这环佩还很有馨香啊，我要四方巡视呵上天下地。灵氛已告我以吉祥的占辞啊，选定好了的日期我要去远方。折琼枝以作为我的路菜啊，备玉屑以作为我的干粮。为我驾好神速的飞龙啊，以琼瑶间杂象牙装饰乘舆。哪有离心离德而能同路啊，我将远走以离群索居。且把我的路径指向昆仑啊，前途漫漫作天涯远游。高举云霓的施旗遮天蔽日啊，玉制的鸾铃鸣声啾啾。清早出发自天汉的渡口啊，晚间我到达了西方的尽头。凤凰飞来绕我的旌旗啊，高高地飞翔整齐而紧凑。忽然我已到西极的流沙啊，沿着赤水河我从容踟蹰。指挥蛟龙为我架桥啊，招呼白帝快把我引渡。道路漫漫而坎坷崎岖啊，只得让随从车辆路边等待。绕着不周山再向左转啊，不到西海边我绝不回来。我的车从聚集多至千乘啊，并着玉制的轮子向前齐驰。各驾着八龙矫健蜿蜒啊，各插着云旗随风逶迤。我按捺着心情弭辔徐行啊，神采飞扬啊一何高兴。演奏着九歌伴舞着九韶啊，暂借这辰光抚慰心灵。在皇天的光耀中升腾着啊，忽然间又看见下界的故土。我的车夫神伤马儿留恋啊，只是低回着不肯移步。尾声：算了吧！举国没有能理解我的人啊，我何必一定要思念着乡关？理想的政治既没有人共商啊，我将去追随那殷代的彭咸。 鲁迅文学诗歌奖第一人：啸天说诗·诗经楚辞鉴赏（全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