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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心难测 风雨又起

归尘记 室鞅 27728 2021-04-06 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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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人心难测 风雨又起

  洛清影坐在廊芜之下,手边兀自放着一卷竹简。那是他方才教授给赵元澍的课业。

  此刻赵元澍并不在书房内,而是在吉亨殿前的空地上跑的正欢。落雪和红梅一前一后,正努力想让手中的纸鸢飞起来。无奈寻不到门路,眼见着纸鸢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然后就摇摇晃晃又坠落到地上。

  来来回回几次,赵元澍似乎失去了耐心,使劲跺了跺脚,大声喊道:“太傅,你带来的纸鸢根本飞不起来啊!是不是坏了啊?”

  “怎么会呢?”洛清影温柔地望着他,笑着说道,“纸鸢须得清风托,如此可共白云飞。你自己没有找到门路,又怎么能怪纸鸢呢?”

  赵元澍撅着小嘴喘着气,看着落雪手中的纸鸢,一手拉到眼前,仔仔细细打量起来。

  洛清影站起身想要走过去指导他们,刚一抬脚就听见宫门外的太监一声高唱:“陛下驾到!”

  “儿臣参见父皇。”“臣参见陛下。”

  洛清影领着赵元澍向赵弘瑀行了大礼,落雪红梅也后退几步跪拜行礼。

  章延泽今日随驾侍行,也跟着向赵元澍和洛清影施了礼:“臣见过秦王殿下,见过太傅。”

  赵弘瑀眼尖,一眼就看见落雪手中的纸鸢。

  “这是什么?”

  “启禀陛下,这是臣送与殿下的纸鸢。”洛清影答道。

  “纸鸢?”赵弘瑀狐疑地扫了他一眼,然后从落雪手中接过纸鸢,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嗯,竹骨轻盈,画工精细,是个好东西。”

  “这是臣请京城中最有名的纸鸢坊特制的。给殿下的东西,须得用些心才对。”

  “哦?”赵弘瑀摩挲着光滑的竹骨,面上似有些担忧,又有些不满,“你就不怕元澍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洛清影一愣,继而笑道:“若知节制,玩物又怎会丧志?陛下担心殿下长于宫中,身边无同龄玩伴,难免失去童趣,老气横秋。所以臣就想着从宫外找一些孩童的小玩意儿带给殿下,让他可以轻松一些。”

  见自己的父皇似乎不太高兴,赵元澍委屈地抽了抽鼻子:“父皇,儿臣已经将今日的课业都习完了,这才敢休息片刻。”

  “都学完了?”赵弘瑀沉默片刻,蹲下身招手示意他近前,“元澍,那你告诉父皇,今日你都学了什么?”

  赵元澍对自己的父亲有种天生的敬畏。或许是因为没有母亲在身边,而父亲又对他的管教十分严格,所以他小小年纪便很懂得察言观色,若是赵弘瑀明显生气了,他便会主动认错,绝不纠缠。

  赵元澍有些害怕地转头望了洛清影一眼,见洛清影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便鼓起勇气走过去乖巧地答道:“太傅今日教了儿臣《大学》。”

  “之前不是都背会了?”赵弘瑀双手抚着他的肩头问道。

  “嗯。”赵元澍使劲地点点头,“太傅说,诵读只是第一步而已,学而知之,知而会之。这个‘会之’才是最重要的。”

  “那元澍倒是说说什么才叫‘会之’?”

  赵元澍顿了片刻,又转头看着洛清影,见他依旧满面笑意地望着自己,便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所谓‘会之’便是要会其意,得其要领。读圣贤书便要会圣人之意,并反省自身,若有不足,就要在每日里用心磨练。”

  赵弘瑀听完这番话十分惊诧,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清晰地明白师父教给他的道理。

  而他瞬间又明白了洛清影的苦心,洛清影教给他的不仅仅是学问,更是做人的法则。

  “殿下所言不无道理。”洛清影走上前来,“这纸鸢不也正是一种磨练的方式?它让殿下时刻警醒要如何自控自律,如何平衡玩乐与学业,做到劳逸结合。纵情玩乐,声色犬马,则意志泯灭;沉迷学业,墨守成规,则拘泥僵化。陛下您说是不是?”

  赵弘瑀直起身来好笑地望着他:“朕只是担心他小孩子心性,玩起来收不回心。太傅大人又何须如此耳提面命?”

  “陛下的担心不无不是,但也不可过于忧虑。须知过犹不及。”洛清影见他有意揶揄自己,便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这一句话点醒了赵弘瑀。他确实是对赵元澍寄予了太多希望,而希望越甚,压力亦越深。

  赵弘瑀低头冲赵元澍笑了笑,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元澍,你这纸鸢飞起来了吗?”

  赵元澍毕竟是小孩子,一说到纸鸢立刻又想起方才的窘迫,气的一跺脚,紧紧拉住赵弘瑀的手说道:“父皇,这纸鸢怎么都飞不起来,一定是坏的!”

  赵弘瑀哈哈笑了两声:“凡事讲求方式,你的方式不对怎么能让它飞起来呢?说到放纸鸢,父皇小的时候可是经常……”

  说着,他拿起纸鸢跃跃欲试,准备亲做示范,却又一眼瞥见洛清影调侃的眼神,立刻又止住了步子。

  章延泽看出了赵弘瑀的尴尬,一步上前替他解围:“陛下,臣在军中时也常玩这个,不如让臣来帮殿下吧。”

  “好好。”赵弘瑀松了口气,将纸鸢交给他,然后对赵元澍说道,“去吧,让章将军教你!”

  “谢父皇!”赵元澍高兴地蹦了起来,连连拍手,“章将军,我们快走吧!”

  望着一大一小的身影在空地上欢欣跳跃,赵弘瑀瞥了洛清影一眼,怨念颇深:“本想自己去玩一次,可一看你那戏谑的眼神,愣是忍住了。”

  洛清影极力地忍着笑意:“我真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怕是你自己想多了。我方才只是在想,你这一身玩乐的好本事怎么一点也没传给元澍?”

  赵弘瑀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玩乐?我现在连吃饭睡觉都要紧赶慢赶,哪还有时间玩乐!这辈子再也没法做一个飞鹰走马的富贵王爷了。”

  “也没什么不好。”洛清影抬了抬眼皮,整了整衣袖,似乎很是不以为意,“若是那般,待到老了,可是要落下为老不尊的恶名的。”

  “你……”赵弘瑀转过脸来直盯着他,继而叹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唉,满朝都言太傅大人为人谦和,真真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谁能想到私下里说起话来竟是如此刻薄。”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斗嘴,洛清影心内有些感慨,便扬了扬嘴角没再继续接话。

  赵元澍的笑声远远飘过来,赵弘瑀突然觉得心里无比踏实。自己从先帝手中接过的社稷江山,如今稳稳地尽在掌控之中,而很久之后,他终将会把这一切再交给自己的儿子,宗庙国祚,绵延不绝。

  赵弘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悄悄挪向洛清影,凑近了些说道:“让章延泽陪他玩吧!这里太吵,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洛清影转头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他不做声地掉头就走,也只好跟在身后进了殿去。

  进了吉亨殿,赵弘瑀屏退众人,在主位上坐定。洛清影本想立在一边,赵弘瑀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对面坐下。

  “朝官梳察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

  “嗯,大概听到了一些。”

  赵弘瑀盯着他认真问道:“你怎么看?”

  “你想廓清吏治,整饬朝堂风气?”洛清影反问道。

  见赵弘瑀一脸凝重,并无回答的意思,洛清影若有所思:“这几年外无战事,内无祸患,风调雨顺,民心稳定,百工一振往日之疲靡,确实是正本清源的好时机了。只是……”

  “只是新朝初定,你怕波及过广,群臣心生惶恐,好容易稳住的局势又乱了,对不对?”赵弘瑀见他有些犹豫,便替他说道。

  这是洛清影的担忧,也是赵弘瑀心中没底的地方。

  “确实如此。”

  “所以我这一次只查京城官员。各府院的正副长官由吏部梳察,大理寺监察。其他人则由各府院长官自行梳察,但仍由大理寺监察。梳察期限只限崇德元年至今,这样既可以保证梳察的公正,也避免再牵扯陈年旧事。前朝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如今做了我的朝臣,就必须遵循我所定下的规矩。但凡敢贪赃枉法、寻衅滋事、乱我民心的,绝不姑息。”赵弘瑀说着,暗自攥紧了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

  洛清影一边仔细听着,一边默默点头。

  “只是还有一点……”言及于此,赵弘瑀顿了顿,带着探询的意思望了过去。

  “什么?”

  “我曾与胡之恒商议过此事,”赵弘瑀犹豫着说道,“他觉得此令一出,施行中必遇阻力。若想堵住朝臣的嘴,还需要找一位极具权威的股肱之臣,先从他入手开始梳察,方可服众。”

  “你是想……”洛清影心中一沉,不由地皱着眉望着他,“你想从兄长开始?”

  赵弘瑀被他这么一盯,目光不免有些闪躲:“胡之恒只是提议而已,并未下定论。当然,我也相信洛清篱的为人,深信他不会有任何问题,所以才觉得此事可行。可他毕竟是你兄长,我还是要先问问你的意思……”

  提到胡之恒,洛清影隐隐不悦。胡之恒本是前太子赵弘嘉一手提拔起来的,也算是昔日的官场新贵。当年赵弘嘉被废,崑帝为了替赵弘瑀铺平道路,便将赵弘嘉任用的旧人或贬谪地方,或调任虚职。可是这个胡之恒却不愿坐以待毙,直接上疏奏请崑帝,要求调任检校司。检校司是赵弘瑀提议,由赵弘嘉派人设立起来的。赵弘嘉东窗事发,检校司刚显雏形便又被搁置一旁。崑帝本也对这个新设置的府衙并无太多兴趣,就应允了此事。没想到胡之恒一到任,硬是将这么一个空衙门给顶了起来。崇德元年秋,江东一些地方突降暴雨,农民颗粒无收,眼见着乱势将起,胡之恒迅速与受灾地方官员估算损失,及时调拨赈灾粮款,扭转了危局。

  赵弘瑀正是用人之际,对他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很是赞赏,而且似乎丝毫不介意他的出身,过了一年便将他右迁至大理寺卿。

  洛清影认可胡之恒的能力,但却始终有些看不起他。胡之恒没有卑鄙地卖主求荣,也没有对赵弘瑀摇尾乞怜。可他自始至终都未对赵弘嘉的事情表示出任何关切之情,不仅不惋惜关切,甚至表现的冷酷无情。他做一切事情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神态,正是这种神态,更让人觉得他全无羞耻之心、忠诚之义。

  如今胡之恒更是提出如此建议,矛头直指洛清篱,这让洛清影愤怒之中又夹杂着不安。赵弘瑀曾经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陷洛清篱于悬危之境,这件事成为洛清影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洛清篱如今手握重兵,又威镇朝野,赵弘瑀对他是否心生猜忌,洛清影突然没了把握。虽然他也坚信梳察洛清篱必然查不出什么问题,可若有人存心趁机做文章,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你……不同意?”

  见洛清影一直紧闭着双唇默不作声,似乎陷入某种思绪中不可自拔,赵弘瑀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赞同胡之恒的提议了?”洛清影收回神来,却没有直面回答。

  赵弘瑀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凝重地望着他,随后又尴尬地干笑两声:“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再寻个其他的法子。”

  赵弘瑀虽未直言,可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他其实是赞成这个建议的。洛清影没想到赵弘瑀是这样的反应,这让他浑身不自在。于公,这是国事,关乎朝堂清明。于私,赵弘瑀并未以国君之令压人,而是顾及了他洛清影的感受,以一种平等之态与他相商。正是这样的态度,让洛清影很是为难,稍有不慎便显得自己不顾大局、不近人情了。

  “我不是……”洛清影想辩解一句,却被赵弘瑀阻止。

  “作为梳察的第一人,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心怀不轨之人会借机抹黑洛清篱,并以此污蔑我有意袒护他,进而攻讦梳察制度的公正性。”赵弘瑀摆了摆手,笑着说道,“胡之恒虽是好意,可此事确实过于危险,是我疏忽了。”

  洛清影闷不做声,低着头默默揣度着赵弘瑀的心思。

  “好了!这件事我会再好好想一想!先不说了!”赵弘瑀一只手轻轻推了洛清影一把,洛清影只顾想着自己的事,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向后倒去。赵弘瑀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了回来。

  洛清影有些狼狈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重又坐好。

  “我这手脚总是这么没轻没重,无心之举,还望太傅大人见谅。”赵弘瑀满脸无辜地嬉闹着一拱手。

  洛清影见他有意逗自己开心,便应付地笑了笑,继而又正色言道:“我并非不同意。只是事关朝堂吏治,危机四伏,你既真心相商,便待我回去与兄长商议一番再做定夺如何?”

  “你去和他说?”赵弘瑀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清楚洛清篱在洛清影心中有着什么样的分量。

  如今的洛清影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他兄长一分一毫。可他却愿意亲自去和洛清篱说明此事,这让赵弘瑀又惊又喜又感动。

  “嗯。”洛清影点点头。

  赵弘瑀有些犹豫地摩挲着几案的棱角,思忖片刻又否定道:“不行不行,此事太过危险,还是我亲自跟他说吧。”

  洛清影摇了摇头:“你若直接去说就变成了皇命。还是我去吧。”

  赵弘瑀愣了片刻,眼神闪烁似有动容之情:“这样太难为你了。”

  洛清影无奈,又似自我安慰一般:“既是国事,关系宗庙社稷,又岂能为一己之身而坏了大局。我知道该怎么做,兄长也知道该怎么做。”

  赵弘瑀长舒了一口气,拉过他的手,眼中尽是感激之意:“多谢。”

  出了宫门,洛清影有些怅惘。他上了马车,命车夫直接回太傅府去。

  赵弘瑀的意思他很清楚,这是国事,他没有理由替兄长去回绝。可是他心里却不可抑制地堵的难受。

  在没有想好如何向洛清篱说明此事之前,他打算先回府好好理清思绪。

  马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洛清影来不及反应,身子不受控制地被甩出去,他下意识撑住门框才勉强稳住。

  “怎么了?”洛清影稳了稳神,掀帘探出头来。

  “小的该死!小的没留神,前面巷子里突然窜出来一群人,惊了马。大人没事吧?”车夫忙不迭蹦下地,返身跪下请罪。

  “无碍。”洛清影一边示意他起来,一边揉着撞疼的手肘慢慢下了马车,寻着人声望了过去。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人,正扭打在一处。前面一个精瘦高挑的少年身形极其灵活,不停地跳跃躲闪,三四个大汉在他身后围追堵截,却怎么也抓不住他。街边处几个小贩搭起的摊铺被撞翻好几处,一时间小贩的叫骂声、路人的惊叫声响成一片。本来干净的街道,愣是被扑腾的尘土四起,呛得洛清影掩着鼻子咳嗽几声。

  那个少年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他腾不出双手,只能快速地左闪右躲。怎奈势单力薄,不一会儿便被其中一个魁梧的大汉抓住,掐着脖子重重摁在墙上。

  “你个小兔崽子,倒是挺能跑!你倒是跑呀?!你再跑呀?!”大汉狠狠唾了一口,喘了几口粗气,甩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累死爷了。”

  少年紧紧护着怀里的东西,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偷东西还有理了!”那大汉狠狠一跺脚,招呼身后几个同伙,“弟兄们,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没王法的东西!张老爷的东西也敢偷,真是活腻歪了!”

  身后几个大汉一撸袖子,气势汹汹围了过来。眼见就要被狠揍一顿,少年喘着气使劲挣扎了几下。

  “我没偷东西!你们血口喷人!”

  “嘴还挺硬!”带头的大汉挥着拳头,朝着少年的肚子就是一记重拳,“没偷东西你怀里是什么?!”

  “这本来就是刘大娘的东西!”少年嘴角撕裂开,渗出丝丝血迹,却依旧怒目而视,丝毫不见怯懦。

  “好好好!”大汉咬着牙恨恨道,“有种!大爷倒是要看看,是你小子嘴硬还是大爷的拳头硬!”

  眼见着一群彪形大汉围势而上,少年纵使再无畏,可毕竟是孩子,倔强的眼神逐渐变得恐惧起来。

  洛清影皱着眉凝视着这群人,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刚要上前阻止,就听一阵马蹄疾驰而来。

  “啪!”

  一声清脆的马鞭让嘈乱的人群安静下来。

  马鞭甩过处,大汉捂着拳头痛苦地嗷嗷大叫几声。

  “京师重地,怎容你们当街聚众斗殴?!”洛清篱手执马鞭指着带头的大汉厉声喝道。

  洛清篱本就挺拔稳重,不怒自威,此时又是官服在身,身后还跟着几名殿前司的骑兵卫队,饶是那些大汉再骄横跋扈,见此阵仗也不得不服软下来。

  “大人明鉴!”带头的大汉捂着受伤的手,疼的龇牙咧嘴,他忍着痛大声喊道,“这小子偷了我家老爷的东西,小的们只不过是要捉贼拿赃而已!”

  “大人,他胡说!小民没有偷东西!”那少年见状,扑通一声跪下,睁大了眼睛乞求地望着洛清篱,声音中仍带着丝丝惊恐之意。

  洛清篱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大汉厉声喝道:“若是真如你所说,贼人偷了东西,那便将贼人抓住送往官府,由官府审查清楚、依律治罪即可!如今案情尚未分明,你们便如此明目张胆动用私刑,当街殴打他人,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那大汉终是见过阵仗的,见洛清篱这么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又换了副口气,扑通一声跪下,连连摆手说道:“大人,冤枉啊!您可不能见这小子长的瘦弱,装的一副可怜的样子就偏袒他!我们可没动手,是他自己行迹败漏想脚底抹油,被我们几个好容易抓到,这不,正要送他去官府治罪呢!”

  见这几人变脸如此之快,洛清影顿生厌恶。方才他们气势汹汹,张扬跋扈,一副要置人于死地的架势。若是任由他们将少年带走,不知会对他如何施暴。

  想到这里,洛清影悄声走上前去。洛清篱一眼瞥见他,有些意外,见他似有话要说,便俯下身来听他一番耳语。

  洛清篱微微点着头直起身来,看着少年说道:“依你所说,你未曾偷盗,是被人诬陷,那么你可愿意去官府说明情况?”

  “小民愿意。”少年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使劲点点头。

  洛清篱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吩咐卫队长夏耒:“你带几个人,将这些人带到燕安府去,务必让燕安府尹秉公处理。”

  “是。”夏耒拱手领命。

  少年站起身,感激地朝洛清篱满满鞠了一躬,然后垂着头跟在夏耒身后准备离开。

  洛清篱盯着他瘦骨嶙峋的单薄背影,心内一动,突然高声说了一句:“若是无罪,府尹自会还你清白。可若确实偷盗,律法无情,你需自担罪责。”

  少年驻步愣怔片刻,继而转身咧着嘴朝洛清篱笑了笑:“大人放心!”

  待这一行人离开,街边看热闹的人群也便三三两两哄闹着自行散去。被撞翻摊位的小贩嘴里嘟嘟囔囔骂着,手里却马不停蹄将被散落的货物拾掇起来,继续张罗生意。

  一时间,街头又渐渐恢复了之前的井然有序。

  洛清篱嘘了一口气,想起洛清影还在一旁,便转头望着他问道:“你怎么在这?”

  “方才路过遇上了。”

  “嗯。”洛清篱点点头,“西卫有异动,我要立刻赶去殿前司。”

  “西边又有情况了?”见他神色严峻,洛清影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西卫爆发内乱,情况不明。曹晖八百里加急刚送到京城……”洛清篱咽了话头,一夹马肚,撂下一句,“你先去太尉府等着,一切待我回来再行商议。”

  望着马队疾驰过后升腾起的阵阵尘烟,洛清影感到一阵心惊,冷汗沁湿了手心。

  “西卫内乱……情况不明……”他口中默默念着。

  漠凤那张威严而沧桑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

  他恍惚地回到马车里,一手抚上腰间那块温润的玉珏,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洛清篱接到旨意匆匆忙忙出了府,没过多久洛清影又神色凝重地进了来。吉叔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紧急的状况,于是便引着洛清影径直入了揽月阁,奉上热茶,屏退众人。

  本来京官梳察的事情已经让洛清影心烦意乱,现在西卫又横生事端。他心内难安,如坐针毡。揽月阁清净悠然,吉叔怕扰到他,又着意退散下人,偌大的阁里竟没有一丝声响。若是平日,他定会欣然处之,可今日这静谧却让他隐隐焦躁起来。

  好容易挨到天色渐青,前院响起一阵人声。洛清影猜想是洛清篱回了府,便一撩衣角起身迎了出去。

  洛清篱似是跟吉叔交代什么,一眼瞥见洛清影,便一挥手遣退吉叔,快步走上来说道:“进去说。”

  洛清影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回到屋内。

  洛清篱掩了门,回到正位坐定,迎着洛清影担忧的眼神说道:“还好,虚惊一场,漠凤无恙。”

  他深知洛清影最担心的是什么,便简单扼要解了他的心事。果然,洛清影长长舒了口气,半天的烦躁心境平复了大半。

  “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清篱示意他坐下,面有隐忧:“西卫幼主李崇勋成年,有心收回漠凤兵权。皇帝身边的內侍暗中联络宫卫将军,企图发动兵变,置漠凤于死地。幸好漠凤识破了阴谋,提前做了部署,才得以脱身。漠凤治军有方,及时稳定了京城楼凡的局势。可西卫皇室宗亲势力庞大,遍布国内各处,他们早对漠凤大权独揽,独霸朝纲心生不满,于是暗中勾结联合,不断滋扰生事,向他发难。”

  洛清影皱着眉头听他说完,刚平复一些的心又提了起来:“若是李崇勋有意收权,漠凤执意不给,虽则暂时平息兵变,但终将难逃大乱。”

  “嗯。”洛清篱亦是赞同,“曹晖已经派人潜入西卫境内,据探子回报,西卫朝堂内外人人自危,皇帝与上将军剑拔弩张,满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西卫皇室宗族生性好战,这些年来若不是漠凤拦着,只怕早与大殷兵戎相见。若是西卫生变,漠凤被逐出朝堂,不知两国间会不会又战火重燃。到那时,黎民百姓又将陷入无边的苦难……”洛清影难掩忧心,顿了顿复又问道:“陛下什么打算?”

  “西卫与大殷毗邻接壤,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若是西卫内乱,难免祸及天雄。所以陛下已经快马传旨给曹晖,让他务必加强天雄防卫,以应不测。同时再加派探子探听西卫国内动向,如有变局立刻上报。”洛清篱一手搭在几案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着,“至于我,则要加紧核查军库、调度粮草、整编禁军、策应天雄军、做好万全准备。”

  洛清影一双眉目紧锁,抿着嘴听洛清篱说完,忍不住痛心叹息:“漠凤持国这些年也算是殚精竭虑。可他对权力的欲望太深,手段太过狠辣,得罪了不少人。若是西卫皇帝与他生了二心,只怕他难得善终……”

  洛清篱明白,虽说洛清影自小长在大殷,不曾与漠凤有什么交集,可他们毕竟是亲舅甥。血浓于水的亲情发乎内心,洛清影担心他的安危,却又无计可施。

  “漠凤归宿,皆赖其自身,你我终归外臣,不便置喙。”洛清篱望着洛清影,语带宽解,亦有警示。

  洛清影闻言,似乎从方才的无尽忧虑中回过神来:“兄长所言甚是,是我思虑不周。”

  洛清篱摇了摇头:“我并非责怪你。你一向心重,又极重情义,从明寂寺回来以后更是如此。你身份特殊,国事私情难以取舍,我是怕你忧虑难解,又伤了心神……”

  “兄长关切之情,我岂能不知。”洛清影俯首道,“兄长放心,国事家事孰轻孰重,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洛清篱见他如此,便松了口气:“方才离宫时,陛下让我近来要留意你的言行。”

  “嗯?”洛清影诧异地抬起头来。

  “他也是担心你听到这个消息会忧虑过甚,所以让我多看着你。”洛清篱缓声解释道,继而又微微皱了皱眉,“清影,你还记得秦王生辰那天我与你在这里说的话吗?”

  “嗯,记得。”那日的情景浮上眼前,洛清影点点头。

  “我最担心的事情并不是西卫的情势。我们既已知情,只要相机而行,提前做好部署,一切都可迎刃而解。我担心的是,祸起萧墙。”洛清篱面色凝重,尤其着意压低了“祸起萧墙”四个字的声音。

  洛清影心中一惊,他终于明白了洛清篱最深切的担忧。

  那日夜谈,洛清篱说过“高处不胜寒”的微妙处境。洛氏一族不经意间已经和秦王连为一脉,若是有人有心对秦王不利,洛氏必然首当其冲。后宫的甄太后、前朝的胡之恒,这些人早已蠢蠢欲动。若是自己这个时候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让人抓住把柄,知晓了自己与漠凤的关系,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洛清影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朝洛清篱深深行了一礼,跪倒在地:“我洛清影的命是兄长救回来的,无论生死,我都是洛氏的子孙。今日我在此立誓,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洛氏一族的事情。从此以后我定会谨言慎行,请兄长放心。”

  “你这是做什么?”洛清篱连忙起身走过来将他扶起,“我怎么会怀疑你的对洛氏的真心?”

  “兄长冒着满门抄斩的危险于屠刀之下救我性命,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洛清影笑了笑,“可是我也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怕自己一时感情用事,不能顾全大局。今日我便以此誓警醒自己,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拘泥于一己私情。”

  “嗯,好。”洛清篱欣慰地拍拍他的肩头,“西卫的事情有我盯着,你放宽心。何况我大殷新朝初稳,百工初兴,陛下也不希望兵戈再起,所以定会从中极力斡旋。”

  一提到赵弘瑀,洛清影的神色不禁又暗了下来。

  西卫出事,让他差点忘记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忘记了胡之恒那个令人烦闷的提议。

  “怎么了?”洛清篱发觉到他的变化,关切地盯着他问道。

  洛清影本想打个岔搪塞过去,可一想到方才自己立下的誓言,不可再一味感情用事,耽误大局,便咬了咬下唇,盯着洛清篱说道:“今日我去与秦王授课,见到了陛下。陛下提及京官梳察一事,说胡之恒提议梳察对象从兄长开始……陛下想听听你的意思,可又不好直接告诉你,怕商议变成了皇命,便想让我先问问你。”

  洛清篱愣了一下,继而沉思片刻,转而轻轻点头:“从我开始,既可以为陛下立威,又可以堵住群臣的嘴,我同意。”

  洛清篱的态度让洛清影感到十分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早该明白,心系朝政安危的兄长一贯光明磊落,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妄顾国事,更不会以君子之心去计较小人的算计。

  洛清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洛清篱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自己的兄弟到底在担心什么。

  “兄长,你就不担心胡之恒醉翁之意不在酒?”洛清影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洛清篱挑了挑眉,望着他:“方才说的话这就忘了?”

  “我不是……”洛清影有些着急想解释,却被洛清篱制止。

  “我懂你的心思。”洛清篱神色平和地说道,“可胡之恒的提议的确可以肃清京官梳察施行过程中障碍。这‘翁’不是胡之恒,而是陛下。翁之意在酒、抑或在山水,皆在陛下心念之间。你不信胡之恒,难道还不信陛下?陛下能赞同胡之恒的提议,自然有他的道理。”

  洛清影长长叹了口气。洛清篱从来不知,赵弘瑀为了拖他入局,早就在他身上设下过计谋。虽然赵弘瑀当时有不得已的苦衷,可这件事却始终如针一般扎在洛清影的心里。但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与洛清篱听。时至今日,若是洛清篱知道这件事,必定会对当日所做出的决定产生巨大的动摇。依着他如今的地位、境遇,这种动摇必然会导致某种天翻地覆的震撼。

  洛清影相信赵弘瑀并非用心险恶之人,可他又无法不担心自己的兄长。

  想到此,他只得摇头叹道:“罢了,又是我多虑了。”

  见他这般懊丧的样子,洛清篱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呀……怎么比我更像父亲?”

  洛清影疑惑地抬头望着他,不知他是何意。

  洛清篱继续笑着解释:“父亲在世时凡事小心,对我的官场交友也是慎之又慎。整日里耳提面命,提醒我注意这个、小心那个。你现在顾虑重重的样子真是和父亲当初一模一样。”

  一席话说的洛清影羞愧不已:“兄长如此深明大义,清影自叹不如。”

  洛清篱微微颔首,又转而说道:“凡涉及国事,必以大局为重,不可纠结于自身,这是为臣之道。然则谋国者亦需长于谋身,个中利害也要权衡清楚。胡之恒或许有他的心思,但陛下的意旨却在于为京官梳察肃清障碍,为革新吏治打破僵局。如此一想,我有何理由拒绝?况且为兄这些年在朝中,秉持为人臣子的本分,不曾贪墨半分,就让他们去查吧,不会有事。”

  这一番道理被洛清篱分析的如此透彻,又着意宽慰了自己,洛清影不禁暗自佩服。相较之下,自己倒显得过于感情用事,太过幼稚。

  “兄长已经说的如此明白,我若再执意纠结,岂不太过迂腐?”洛清影叹息着摆了摆手。

  “嗯,明日我便上奏陛下,请准由我开始梳察。”洛清篱见他想通了,也舒了口气。

  洛清篱一抬眼,瞥见吉叔带着几个奴婢正朝正厅走过来,便又拍拍洛清影的肩头:“好了,不说了。天色已晚,我让吉叔弄了些饭菜,你就在这将就一顿吧。”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便上了桌,看起来虽是清淡,却无比暖心。

  “恭敬不如从命。”洛清影不由一笑,大袖一振,拉着洛清篱大步朝几案走了过去。

  洛清篱定了音,赵弘瑀便也不再顾忌,命胡之恒按照拟定的方案开始实施梳察。半个月下来,愣是没有一个人对洛清篱提出任何质询,吏部和大理寺也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朝中威名最盛、最得陛下恩宠的人都已经按照规矩进行了梳察,下面的官员也无话可说,纷纷主动向吏部提出了自察疏。待到叶落枝枯,一年秋尽时,浩浩荡荡的京官梳察几近尾声。

  胡之恒与吏部长史具名上疏,条陈各项梳察结果,撤职、留任查看、升级的一一列明,还有一些官员触犯刑律,依法押解大理寺的,也都详细说明。

  赵弘瑀很是满意,对胡之恒大为褒奖,并准备来年开春将这一制度在各地逐步推行。一时间,京城官员的风气为之一振,各司其职,有条不紊,蔚为大观。

  秋收冬藏,入冬以来朝中无大事要决,各部各司皆是着手准备一年的终算,虽是紧张却都是常例,并无什么异状。

  殿前司亦是一样昼夜不息、忙碌不休。幸好接替章延泽的夏耒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在公文呈阅给洛清篱之前都分门别类一一整理清楚,替自己的长官减轻了很多麻烦。既是如此,洛清篱依旧几乎整日被各项账册明细淹没,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审阅一应公文。

  这一日,洛清篱午膳过后小憩片刻,刚要起身回到书案,就见夏耒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

  夏耒年岁与章延泽相仿,但身形要魁梧许多,走起路来铿锵有力。洛清篱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大人!”夏耒一拱手行了一礼。

  “何事?”

  “今日是柱子刑满之日。末将已经去和府尹大人做了安排,特来复命。”

  “柱子?”洛清篱疑惑不解,继而突然想起什么,哈哈笑道,“你是说那日街上遇见的少年?”

  “正是。”夏耒抱拳正色答道。

  洛清篱点点头,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意,语气中却仍带着赞许之意:“做事有始有终,很好。要不是你还记着这事,本官差点忘记了。”

  说罢,他转而又思忖道:“刑满?这么说,这个……柱子是真的偷了东西?”

  “回禀大人,是的。”夏耒不敢隐瞒,便如实禀告,“可……其实他也没有真的想偷东西。整件事个中缘由颇为曲折。”

  “哦?”洛清篱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对这么点小案子没兴趣,便虚手一抬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夏耒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便如此这般解释了一遍。洛清篱一边听着,一边微微颔首,嘴角漾着淡淡的笑意。

  “这么说来,府尹罚他城旦六个月也是有理。虽则稍显严苛,但也叫他警醒,以免他日后不知悔改,依旧意气用事,酿成大祸。”

  “大人所言极是。”夏耒点点头,“既然此案已经了结,大人也已知悉案情,末将便告辞了。”

  “且慢。”洛清篱站起身来,“方才你说这孩子是个孤儿,如今刑满,他怕是也没个去处。你去将他带到太尉府交给吉叔,让吉叔好好照看他。等本官回去再问他话。”

  夏耒愣了片刻,倏然回过神来,立刻利落拱手答了一句:“是!”

  柱子本来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家,街坊邻居的鸡棚狗窝他都睡过。

  当夏耒来燕安府接他的时候,他有些懵。夏耒问他要去哪,他也没有想清楚,胡乱说了个地名。当夏耒带他来到这个地方时,眼前只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庙。

  夏耒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子递给他:“拿着,买件棉衣。记着,以后要走正道。”

  柱子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眶有些红了,半天没动一下。

  “拿着!”夏耒把银子塞进他手里,然后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当夏耒再一次出现在小庙里,他看见柱子抱着腿蜷缩在歪斜的墙垛下,正盯着地上什么东西发呆。走近一看,原来是方才自己塞给他的银子。

  “你在看什么?”夏耒走近了蹲下身问道。

  柱子一惊,抬眼望着夏耒,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倏而又黯淡下去:“我没见过这么多钱,不知道该怎么用。”

  夏耒又重重叹了口气。

  他一手捡起银子,一手从地上把柱子捞起来。

  “你干嘛?”柱子有些惊慌,挣扎着想挣脱。

  “大人要见你。”夏耒毕竟行伍出身,稍一使劲便将柱子牢牢抓住,“跟我走。”

  “大人?哪个大人?”柱子被拖着往前走,忽然记起那日挺拔英武的伟岸身影,心中一动,便不再挣扎,乖乖随着夏耒往前走去。

  夏耒带着柱子见到了吉叔,吉叔看着柱子麻杆一样在风里瑟瑟发抖,心里一阵酸涩,忙不迭地命人带柱子下去沐浴、换衣、吃饭。

  掌灯时分,洛清篱回了府。从府门到揽月阁,吉叔一路絮絮叨叨,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瘦,大冷天怎么穿的这么少。

  待洛清篱进门看见柱子时,柱子已经不是先前泥猴子一般,如同换了个人。虽然还是瘦的像个麻杆,但脸上干净了,眼睛亮晶晶,焕发出少年特有的锐气。

  见洛清篱进门,柱子匆忙从地上站起来,想给这位大人磕头谢恩。吉叔本来让他坐在侧座等洛清篱,可柱子死活不坐,怕脏了软垫,只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找了处地方坐下。没想到跪坐的久了,腿脚竟然麻木没了知觉,行动甚是迟缓,重心不稳,叮铃哐当踢倒了一大片。

  “小民柱子,见过大人!小民谢过大人的恩赏!”柱子有些语无伦次,趴在地上使劲磕头。

  “好了,起来吧。”洛清篱在主位坐定,抬手示意他起身。

  “小民不敢!”柱子依旧趴在地上,“小民跪着答话,心里安生。”

  洛清篱也不阻拦他:“你舒服便好。”

  刚要再说,吉叔躬着腰立在门外问道:“大人,是不是该用饭了?”

  “你吃过了吗?”洛清篱看向柱子问道。

  “嗯。”柱子想起吉叔准备的那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吃的这么满足。

  洛清篱点点头,对吉叔挥挥手:“不慌,待会儿我叫你,你先下去吧。”

  待吉叔应声退下,洛清篱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柱子,缓声说道:“那日街上我问你是否敢去燕安府尹处自证清白,你满口应承。可后来又听夏耒将军说,燕安府尹判了你盗取的罪名,还罚你去做城旦,你怎么解释?”

  柱子睁大了眼睛迎上洛清篱审视的目光,继而垂首磕了个头,然后立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答道:“大人息怒!当日小民糊涂,不知律法,才会犯下如此大错。府尹大人秉公断案,小民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接受惩处。但小民仍然认为刘大娘委屈,自己祖传的镯子被赌徒儿子偷偷拿去当了,儿子输的精光,大娘天天掉眼泪……小民实在看不过才……”

  “才什么?”洛清篱目光凌厉地望着他,柱子心里一惊,莫名有些害怕,“你看不过,所以去张老爷家把镯子偷了回来。”

  “那不是偷!”柱子争辩了一句,见洛清篱依旧神色严峻,便又弱了气势,没敢继续争下去。

  “不是偷?可你自己也说燕安府尹处治公允,现在又说不是偷了,岂不是自相矛盾?”洛清篱见他神色有些惶恐,便缓了缓语气又说道,“你想说你是为了替刘大娘打抱不平,才去张老爷家把镯子‘取’回来,对吗?可你有没有想过,张老爷也是花了钱才从当铺得到这只镯子,你偷偷将它取走,你与刘大娘儿子的行为又有何不同?”

  “这……”柱子愣住了,他从没想过张老爷的处境,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张老爷拿了刘大娘的镯子,就是坏人,自己替刘大娘“取”回镯子,是替刘大娘出气,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洛清篱的话却让他猛然对自己坚信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若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随意评判他人,甚至自诩是为了打抱不平而处治他人,那这世道岂不是要乱了套?”洛清篱的语气似乎又柔和了一些,“谁乱了秩序,自有官府依律处治,凡事都要有个法度。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柱子自觉理亏,低着头蔫蔫地答了一句:“大人,小民知错了。”

  洛清篱舒了口气,嘴角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顿了顿,他又问道:“听夏耒说你是孤儿?”

  “是,小民自小便没了父母,吃百家饭长大的。尤其是刘大娘,一直对我很好……”说到这里,柱子想起刘大娘白鬓霜颜,不禁有些哽咽。

  “这军中你最熟悉的恐怕就是夏耒了。”洛清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让他带着你去领个军籍,以后跟着他好好干。”

  “……”柱子彻底愣住了,一时半会儿没能回过神来,只是张着嘴傻傻望着洛清篱。

  “怎么?不愿从军报国?”

  “不不不!”柱子猛地返回神来,猛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小民谢大人!谢大人再生之恩!”

  洛清篱笑着摆了摆手:“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刘大娘的事你虽然冲动莽撞,但仍不失赤子之心。以后跟着夏耒多学学规矩,知礼守法,再不可意气用事。”

  “是!小民谨遵大人教诲!”柱子又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刘大娘日子艰难,你若真的感念她的恩情,就做个顶天立地的军中男儿,以后也好照顾她。”

  “是!”柱子抹了抹挂在脸上的眼泪,咧着嘴嘿嘿笑了几声,“柱子一定跟着夏将军好好学!不给大人丢脸!”

  洛清篱欣慰颔首,继而似乎又似想到了什么:“柱子这个名字须得改改。”

  “小民这个名字本来就是随便瞎叫的,是个大俗名。”柱子挠了挠头,有些期待地望着他。

  洛清篱抚着下巴略一沉吟:“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以后你就叫安歌吧。”

  “安歌?”柱子默默念了几遍,喜不自胜,“安歌!以后小民就叫安歌了!”

  按照惯例,每年的惊蛰前后,大殷朝的皇室都要去大相国寺上香祈福,一来庆贺万物茁发,二来祈愿风调雨顺。

  赵弘瑀力行节俭,每次去大相国寺都是轻减仪仗,所有仪式删繁就简,惹得礼部那些老学究几次三番上疏抗议,却都被赵弘瑀给驳了回去。

  今年的惊蛰又快到了,礼部的奏章如约而至。赵弘瑀都没正眼瞧,便将那一卷竹简扔在了一边,愤愤自语:“这帮老迂腐。”

  欢招躬着身子端上来一盏热茶,余光扫过被撂在一边的奏章,小声问道:“礼部的大人又给陛下说古礼了?”

  赵弘瑀端起茶盏正要喝,眼睛一瞪:“朝政大事也轮到你多嘴了?”

  欢招一听,吓得扑通一声软跪在地:“奴才不敢!奴才就是瞧见陛下龙颜不悦,奴才担心……”

  “好了好了。”赵弘瑀本就是心情烦闷说的气话,见欢招当了真,便伸手示意他起来,“你从小就跟着朕,现在又是宫里內侍的头儿,若是朕不对你严厉些,外面的大臣会骂朕管教无方。以后朝堂上的事不许掺和。”

  赵弘瑀这话在情在理,欢招是个聪明人,个中利害立刻就听出了音儿,利索地磕头谢恩:“奴才愚昧!幸亏陛下提点,救了奴才一命!奴才万死难报陛下的恩情!”

  赵弘瑀一手轻轻捶着下颌,一边抿着嘴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欢招偷偷瞄了一眼,便悄悄爬着退了几步想尽快离开。

  “今年祈福的仪制流程,礼部呈递太后了吗?”赵弘瑀捶着下颌的手停在半空,突然问道。

  欢招爬了一半,听到赵弘瑀问话,便立刻停了动作,就势伏在地上回答:“回陛下,已经呈给太后了。”

  “嗯。”赵弘瑀突然站起身来,“好久没去探望太后了,随朕去凤鸣宫看看吧。”

  欢招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赵弘瑀抬脚就要走,便一咕噜爬起来,赶紧招呼着殿外候着的侍卫和侍婢,急匆匆地伺候摆驾。

  凤鸣宫中的甄太后听了通传,也有些惊诧。

  赵弘瑀承继大统以后,尤其是淑妃入宫以来,除非依制不得不见以外,很少主动来凤鸣宫探望了。今日突然过来,甄太后心里竟忍不住犯了嘀咕。还未定下心神,赵弘瑀就一脚迈进殿中。

  “太后。”赵弘瑀给甄太后行了礼,便走上前来搀着她,“近日御花园中柳枝抽芽,春意朦胧。朕多日忙于政务,竟然有些累了。太后可愿与朕一同去园里逛逛,赏一番春光?”

  尚未惊蛰,叶未生,花无蕾,哪来的春景?甄太后明白赵弘瑀定是有事,便笑着点点头道:“也好,憋了一冬,也该出去走走。”

  赵弘瑀扶着甄太后,一路随口说些家常话,慢慢悠悠走到了御花园中。

  “今年的惊蛰祈福还需劳烦太后亲自走一趟。”

  “陛下说的哪里话,为国祈福、为民祈福,都是本宫义不容辞的责任。”

  “今年朕想少带些人过去。”

  “少带些人?!”甄太后一惊,停下了脚步。

  见赵弘瑀一脸平静,她不由地摇了摇头:“本宫知道陛下节俭,不愿铺张浪费、折腾百官。可祭祀祈福也是关乎社稷的大事……往年已经删减了很多繁琐细节,今年若是再精简人员,恐怕礼部会闹翻天的。”

  “祈福确实重要,可朕认为,佛祖自在人心。朕虽精简礼仪环节,但礼佛敬佛之心丝毫不敢怠慢。”赵弘瑀依旧很平静地解释道,“去岁京官梳察,各部各司贬谪、撤职的大有人在,很多职位悬空已久。朕还是想让他们安心处理新官选拔的事情。一旦开春,百工待振,必定事务繁杂,若是官员不齐,会耽误很多事情。”

  甄太后还想再争辩几句,赵弘瑀笑着安慰她道:“祈福之事,有太后、有朕,足矣。”

  甄太后想了想,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便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仁厚,心系朝政,想必佛祖也能体谅。既然陛下已经决定了,本宫配合便是……只是不知道陛下会带哪些人去?”

  赵弘瑀沉吟片刻:“章延泽领禁军,太尉洛清篱、太傅洛清影随行即可。”

  “那后宫呢?”

  “除了太后,各宫在宫中祈福即可,不必劳财随行。”

  “倒是可行。”甄太后点点头。

  “既然太后同意了,朕这便让礼部重新议定祈福仪式。”

  甄太后苦笑:“怕是那些老骨头又该被陛下气个半死了。”

  “繁文缛节,不要也罢!”赵弘瑀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甄太后终于明白赵弘瑀前来探望自己的目的了。祈福关乎国运,擅自缩减随行官员事关重大,若是自己这个太后不同意,赵弘瑀虽身为皇帝,也是无可奈何。

  她正揣摩着,突然听到赵弘瑀一声大喊。

  “太后您看!”赵弘瑀盯着一束桃枝,“这绿芽毛绒绒的,甚是可爱!”

  甄太后顺着目光望去,桃树果然已经若隐若现显出鹅黄色,不似冬日那般索然无味、死气沉沉。

  “是啊,四时轮回,年年岁岁,盎然春意近在咫尺了。”甄太后感叹道,“只不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韶华易老,镜中朱颜早已衰败,青丝变白发啊……”

  听着甄太后的感叹,赵弘瑀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是啊,这宫中的女子,又何尝不是这样一年一年老去的。”

  “陛下……”甄太后含着眼泪望着赵弘瑀,欲言又止。

  赵弘瑀明白甄太后的意思,他了然地点点头:“朕疏忽了淑妃,是朕的不对。今日朕便过去看看她,太后安心。”

  甄太后抹了抹眼泪,欣慰地拉过他的手:“好好好,后宫和睦便是本宫最大的心愿。”

  “嗯,若是淑妃早日有个一男半女,太后在宫中也就不会如此孤寂了。”赵弘瑀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如惊雷一般震得甄太后愣在当场。

  赵弘瑀似乎并未在意甄太后的反应,继续随性说道:“这世上的情理都是相通的,太后想让朕多些子嗣,延续皇室血脉。朕如今也有一桩难心事,甚是棘手。”

  “何事?”甄太后眉头一皱。

  赵弘瑀犹豫了一下,凑到她耳后低声说了一番。

  甄太后听后哈哈大笑:“陛下所虑甚是!这件事好办,交给本宫即可。”

  “若太后愿意帮忙,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赵弘瑀似乎松了口气,很是欣喜,“此事宜早不宜迟,不如……”

  “不如趁着这次祈福,本宫就替陛下把这桩好事给做了。”甄太后会心一笑。

  “好!好!”赵弘瑀连连点头,继而又道,“天色渐晚,朕送太后回宫吧。”

  “不必了。”甄太后摇了摇头,“本宫自己回去就行,陛下早些去淑妃那儿歇着吧。”

  赵弘瑀爽快地应道:“也好,那朕这就去看看淑妃。恭送太后。” 归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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