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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物是人非 取舍两难
宫中很快便传来了旨意,六月初六乃是大吉之日,淑贵妃将芸儿入太傅府的日子便定在了这一天。
芸儿虽是贵妃选定钦赐之人,可她并非洛清影的正室,所以过门之日并未大肆操办,只用一台呢毡红轿将她抬了过去。
齐乐瑶为芸儿准备了丰厚的陪嫁妆奁,金银玉器、珍珠翡翠,应有尽有。洛清篱本不愿铺张,可一思及齐乐瑶的用心,他便只当没看见,由着她去了。
出府当日,齐乐瑶一早便起了来,亲自操持替芸儿梳妆打扮。
“这俏丽的脸蛋,任谁见了都得心动吧?”齐乐瑶望着铜镜中的人影,忍不住啧啧赞叹。
“郡主,您又取笑奴婢……”芸儿又羞又怯,绞着衣袖偏过头去。
齐乐瑶猜到她的心思,忍不住笑着扳过她的肩头:“你可是太尉府出去的人,谁敢取笑?”
芸儿明白她是刻意哄自己开心,好缓解一些紧张的情绪,便感激地望着她说道:“郡主为奴婢所做的一切,奴婢全都感念在怀。奴婢是郡主的人,无论何时,奴婢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绝不会给郡主丢人。”
齐乐瑶收起面上兴奋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姐姐般的亲和:“好芸儿,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有些事总有它的定数,谁也逃不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也不与你论主仆,只论姐妹……”
“这万万使不得!郡主乃千金之躯,奴婢之命贱如草芥,怎能以姐妹相论?”芸儿一听此言,吓得连声拒绝。
齐乐瑶将她按下,欣慰地望着她,似是望着无价的珍宝:“你在我身边多年,与我朝夕相伴,我心中早已将你当做妹妹看待。如今你终于可以嫁给自己仰慕之人,我是真心替你高兴。你听我说,今日我与你只以姐妹相待,是因为我有些真心话想要与你推心置腹地说一说。”
见齐乐瑶一副郑重的神色,芸儿也便不再坚持,只默默点头:“芸儿静听郡主吩咐。”
齐乐瑶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微微笑着:“当年我嫁给夫君的时候也是奉旨成婚。可我与你不同,赐婚之前我从未见过他,不知他到底是何模样,何种性情。过门之前,我也曾暗中打探过一些关于他的流言,并因此对自己的婚事产生过怀疑和不安。然而当我见到夫君,并与他生活在一处时,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流言里的他都是不存在的,只有与我朝夕相伴的他才是最真实的。我愿意为了他付出最热烈纯粹的爱,用心去体会他的思想和感受,而他也终于体察到我所有的付出,并给予了我他全部的尊重和爱意。”
说到这里,齐乐瑶顿了片刻,期许地望着芸儿,等着她的回应。
芸儿听出了齐乐瑶话中的深意,她带着害羞之意柔柔地开口:“能在太傅大人身边照顾他,是芸儿毕生的心愿。芸儿今日得偿所愿,必定会全心全意侍奉他,绝无他念。”
齐乐瑶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又神色凝重地嘱咐道:“你向来都是聪颖机灵的姑娘,我对你很放心。不过在你过门之前,我还是要叮嘱你一些。毕竟一直以来都只是你对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你不能期待着他对你的感情立刻就有回应,一切都需细水长流才好。至于其他人,尤其是德宁公主,你也不要过于纠结。就像我说的,人言不可尽信,你要得到他的真心,就必须比任何人都尊重他、信任他,念他所念、想他所想。只要你能在他身边,时时刻刻悉心照顾他,总有一日他会体察到你的情意。你还年轻,一切皆有变数,我只提醒你,千万不可因爱生恨,白白葬送了自己的姻缘。”
听齐乐瑶说完,芸儿顿默良久。她的心事瞒不过齐乐瑶,而齐乐瑶方才所言,正是她最担心的事。
芸儿往后挪了些,俯身郑重跪拜:“郡主所言,字字句句芸儿皆谨记于心。”
齐乐瑶将她扶了起来,语气越发严肃:“方才我皆是以一个姐姐的身份,对你做了些劝谏。而下面的话我则是以郡主的身份嘱咐你,你是从太尉府出去的人,是从我身边出去的人,你与太傅之间的姻缘是贵妃所赐,所以你的婚事绝非普通,一旦你与太傅有任何龃龉,都会让太尉左右为难,更会让太傅在陛下和贵妃面前难辞其咎。你我如今都已成为洛氏族人,便必须以洛氏安危为重,任何时候都不能意气用事。你不经意的只言片语的抱怨,就可能会让太傅在陛下面前陷入困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芸儿一愣,过了片刻终于领悟到齐乐瑶话里的分量。
她直视着齐乐瑶投过来的目光,信誓旦旦:“郡主放心,芸儿一心只为太傅,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他的事情。”
“好。”齐乐瑶欣慰地连连点头,“好芸儿,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我这话说得重了些,也知道会让你暂时受些委屈,可你要相信我,太傅不可能守着与德宁公主的那一点点回忆过一辈子。公主迟早是要回南秪的,她走了,所有的云雾便都散了。你一定要耐心地等,绝不能与太傅做意气之争。镜花水月终是空,倒头来谁能与他相伴终身,那才是最重要的。”
“嗯,奴婢明白。”芸儿莞尔一笑,轻声应道,“奴婢会像郡主对太尉大人一样去对待太傅。想他所想、念他所念,只要他开心,奴婢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见芸儿又是一脸娇羞,齐乐瑶终于放下心来。
吉时一到,太傅府中便派了人来过府相迎。
齐乐瑶亲自将芸儿送上了花轿,并在洛清篱的陪同之下目送着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
洛清影并非矫情之人,又念及郡主与洛清篱的情面,从芸儿入了府中之后,他便将她安置于玲珑阁中,对她以礼相待,不曾有过半分为难与嫌弃之意。
芸儿初入太傅府时的忐忑与不安,也随着日子的飞逝渐渐消散了,可她却未曾有一刻能衷心、真实地感受到幸福。
洛清影更多时候依旧还是住在临渊阁中,她也并非每日都能见到他。相见的时间屈指可数,而他每一次也都极力表现出为人夫君的温柔与包容。但芸儿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客气与尊重,其实都只是一种掩饰而已。在这相敬如宾的表面之下,他对自己并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他只不过是凭借着极高的修养来演出一个丈夫应该有的样子罢了。
芸儿明白,他不会即刻就对自己的感情做出任何回应,因为他的心里始终都只有那一个人。
可芸儿也必须承认,若是他此刻幡然回头,彻底抛弃那个人,与自己恩爱有加,那自己定然是会从心底里鄙视他的。
洛清影越是坚守对那个人的爱,自己便对他越加爱慕与崇敬。
这样奇怪的感情,让芸儿措手不及。
一切都如齐乐瑶预料的那般,希望与失望,所有的情绪皆在这如流水般的日子里不停地交替煎熬。
这一日散了早朝,洛清影前脚方迈入馆阁,后脚便被一名小公公唤住。
“太傅大人,陛下有请。”
洛清影愣了片刻。自从被淑贵妃莫名其妙地赐婚以来,赵弘瑀从未私下见过自己,就连给秦王赵元澍授课,他都似乎有意避开了。
洛清影曾想过,或许是这样互相试探的日子让他厌倦了,所以他也不愿再去解释什么。可后来再一想,只有朋友之间才会需要解释,而君臣之间只需要服从而已。
“大人?”小公公见他没反应,又轻轻唤了一声,“陛下还等着呢。”
洛清影这才回过神来,让手说道:“请公公带路。”
小公公伺候他上了马车,垂下竹帘不再说话。
洛清影坐在车内,恍惚间只觉得转了很久,似乎超出了去宫门的距离。
他掀开窗帘,发现果然不是去宫门的官道,便疑惑地问道:“公公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小公公坐在车外,头也未回地高声答道:“大人稍安勿躁,一会儿到了便知。”
洛清影心下生疑,不知赵弘瑀又耍的什么把戏。他本想再问,可见小公公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想来定然也问不出一二,便索性不问,任由他带着自己去了。
兜兜转转之后马车终于停了,小公公掀开竹帘笑眯眯地请道:“太傅,咱们到了,奴才扶您下车吧。”
洛清影俯身下了车,方一站定抬头望去,不禁愣在原处。
虽然朱漆大门之上的牌匾已被摘去,但这确确实实是煜王府,赵弘瑀身为煜王之时的府第。
“大人请吧,陛下已经在里面等您许久了。”小公公谄笑两声催促道。
“有劳公公带路。”洛清影定了定神,跟着小公公进了府门。
他曾在煜王府内住了许久,这园内的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过。一路行过之处,但见往日景物依旧,令人忍不住唏嘘长叹。
沿着主路没走多远,小公公便带着他七拐八拐进了一片竹林。直到远远看见密林掩映的院门,洛清影才默默停下了脚步。
把酒笑谈西窗下,不觉又是一年春。
这西窗乃是王府中一排清幽竹屋,掩于竹林之中,独立成院。
当年的赵弘瑀在朝堂之上势单力薄,内忧外患,一腔心事无人可言。他曾说过,将洛清影安顿在西窗,便是要与他结一世之友,年年岁岁把酒笑谈,不去计较时光荏苒。
“大人?”
见洛清影莫名其妙停了步子出神,小公公疑惑地跟着停下来轻轻唤了一声。
“公公留步吧。”洛清影上前几步说道,“我知道陛下在哪里,我自己去便好。”
小公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乖乖退了几步,让洛清影一个人进了西窗的院中。
他穿过小径,来到竹廊之下,恍惚间竟有些错觉。这景致与他当年刚入王府时太过相似,连风吹过竹叶的窸窣声都一模一样。
似乎是听到门廊外的动静,赵弘瑀轻快地从屋内走了出来,立在廊柱之下。他除去了帝王龙衣,只着了一件乌檀底色的锦绣长衫,束腰宽袖,神采奕奕,着实有当年的飞扬之气。
赵弘瑀静静望着他,轻然唤了一声:“先生,别来无恙。”
这一声“先生”将洛清影的记忆完全唤醒。
初遇之时,赵弘瑀天性顽劣,以为洛清影是太尉洛骁之子,必然精通兵法之道,便嬉笑着强行拜了他为师。那个时候,赵弘瑀对他总以“先生”相称。时过境迁,随着交情日益深厚,赵弘瑀越来越视他如知己,才渐渐直呼其名,不再称为先生。
可眼下赵弘瑀这般装束,又是这样称呼,一时间竟令洛清影无所适从。
赵弘瑀也不着急,只立在原地,好笑地打量着他脸上惊讶的神色。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过了半天,洛清影才回过神来,他掩饰着心内的起伏,微微偏过头去,“不是说诏我入宫?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弘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上前来将他拉入屋中:“来,你自己看。”
洛清影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下。
屋内所有的布局与当年一模一样,毫无相差,就连那书案上的陈设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摆好了位置。
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被一方碧玉麒麟规规矩矩地压在书案上,风一吹过,绢帛边角迎风而舞。
“怎么样?”赵弘瑀眨了眨眼睛,得意地朝他扬了扬下巴,“我对你的喜好记得还是不差的吧?”
洛清影虽然此刻内心早已波澜汹涌,但他却不愿让对方看出端倪,便强作镇定地指着书案说道:“你如此大费周章,难道是想找我再来替你抄写佛经吗?”
当年洛清篱不愿让自己的弟弟涉足官场,横加阻扰。赵弘瑀急中生智,声称自己要抄写佛经为国祈福,而洛清影恰巧常年寄身于寺院中,正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明知赵弘瑀只是拿为国祈福做幌子,可事关社稷,洛骁和洛清篱皆是无法拒绝,只好让洛清影留在了煜王府中。
赵弘瑀性子闹腾,哪能真的坐定?说到底,那些呈给先帝的佛经,绝大部分都出自洛清影之手。
赵弘瑀知道他是故意揶揄自己,便将他推到书案边,摁着他坐下来,自己又绕到书案的另一侧坐下:“抄佛经不好吗?我倒是很喜欢那段日子。”
“有什么好的?”洛清影神色复杂地瞄了他一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整日里皆是心惊胆战,那样的日子,想想还是后怕。”
赵弘瑀没应声,只是伸出手来摩挲着那方碧玉麒麟。
洛清影见他不说话,面色也变得深沉起来,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便也噤了声默默坐在一旁。
过了良久,赵弘瑀才抬起头来,痛心地问道:“如今没有了赵弘嘉,没有了那些与我们为敌的人,可你每日里却依旧还是心惊胆战,对不对?”
洛清影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赵弘瑀的眼神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那年坐在这西窗里的少年,眼神透澈明晰,如三月暖阳一般沁人心脾。而现在的他,眼神太过凌厉,令人望而生畏。
即便是洛清影,也不得不折服于这目光中巨大的震慑之力。正如那日他闯入宫中为虞朝颜求情时,赵弘瑀不必多言,只需冷面无声端坐于上,他便只能惊慌失措伏地跪拜。
“你不必解释,我心里都明白。”赵弘瑀笑了笑,眼中却没有丝毫欢喜之情,“我之所以费尽心思将这里布置成这个样子,又让你到这里来,只是因为我近来甚是怀念煜王府的那段时光。你说的没错,那个时候每天都活在刀尖上,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一步走错便会身首异处。可那个时候你我却能分享心底里最隐秘的事情,关于那些不为人知的心酸过往和身世沉浮。时至今日,你却已经不再愿意将自己的心事吐露与我了。造成这样的局面我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我今日找你来,便是真心实意向你道歉。”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片刻,偷偷去看洛清影的反应。
可洛清影却垂下头去,似乎并没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赵弘瑀说的这些话,他早就想过千遍万遍,可是他想不明白。直到洛清篱在除夕之夜劝诫他,让他时刻都要认清与赵弘瑀的君臣之分,他才意识到这所有问题的根源。然而这个根源却是谁也没有办法去改变的。
他不能,赵弘瑀亦不能。
洛清影没有想到赵弘瑀竟然如此执着,可是关于这些事情他已经不愿意再多说。
“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说什么道歉的话。”
赵弘瑀有些失落地盯着他:“我是诚心以待,只想听听你的心声,此情此景,难道你还是什么都不愿说吗?关于虞朝颜的事,还有芸儿的事,难道你对我的做法就没有一丝不满?”
“没有。”洛清影摇了摇头,“易地而处,换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赵弘瑀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不知为何,他竟似有些气恼:“我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把你当朋友,但在我看来,朋友二字如今已经成了你的负担。你明明心中有气,却顾忌着与我的情义而不去发作。所谓朋友,该是荣辱与共,同甘共苦,若是这段友情需要用你的牺牲来成全,那就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了。”
赵弘瑀一番话说得单刀直入,毫无婉转之意,直戳到问题的症结处,这让洛清影忽然难以应对。
“看你如此为难的样子,我便全明白了。”赵弘瑀苦笑着言道,“也是,为人君者皆是孤家寡人,哪会有什么朋友?一面用君臣之义划清你我的界限,一面又要用朋友的名义来束缚住你,这一切本来就是强人所难。”
说着,他又环视一周,继续自嘲道:“我也真是可笑,就算这里的摆设能和当年分毫不差又怎样?我早就不是当年的煜王,你也不是当年太尉府的二公子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我又在强求什么?作为君主,我能以法术势治理所有的臣子,可却唯独不愿与你互猜心思。自从虞朝颜一事之后,你便忽然与我变得生疏拘谨了许多。后来贵妃将芸儿赐给你,我知道你绝非心甘情愿,或许你是因为顾忌郡主和洛清篱的面子,或许你是担心我会再次猜忌你,所以你才不得已而为之。那日你走后,我也很是担心,我怕你会误以为这件事是我授意贵妃有意为之,所以我想早些和你解释,可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作罢。这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子,我也厌倦了。你若信我,我什么都不用说;你若不信我,我说破了天去亦是无用。”
说到此处,赵弘瑀的眼眶微微泛红,他重重叹了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清影,你若真是觉得疲于应对,便直言告诉我,我会放你走。回明寂寺也好,归隐林泉也罢,我绝不阻拦。洛清篱说得对,你心太重,思虑太多,不适合待在这云波诡谲的朝堂上。当初我让你回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现在弥补,一切都还来得及。是去是留,皆在你的选择。”
直到赵弘瑀说完最后一个字,洛清影依旧没能缓过神来。
站在煜王府门前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赵弘瑀绝不是单纯来找自己“叙旧”而已。这里的一切都会令他感怀起往昔的情义,而这正是赵弘瑀所希望的。只要他还念及往日的恩义,赵弘瑀便能够再度以友情的名义牢牢将他绑架在这个四危之境。
然而这一次,赵弘瑀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假以任何借口来挽留他。
赵弘瑀很聪明,他看透了他的心思。
对于洛清影而言,所谓的情义早就成为了牵制他所有行为的枷锁。而这样的友情也早就变了质,成了朝堂上、宫闱中权力算计的工具。
洛清影心如乱麻。每日皆是心力交瘁,他何曾不想一走了之?可今非昔比,身在朝中已久,早就置身于盘根错节的权力争斗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抽身又谈何容易?
沉默半晌,洛清影终于犹疑着开了口。
“我若是走了,元澍怎么办?”
听到他提起赵元澍,赵弘瑀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故作轻松地说道:“你都走了,还要操心这些事吗?”
见洛清影仍旧一脸凝重,赵弘瑀又轻声宽慰:“你知道我是多么看重元澍,我将他交给谁,便是将社稷安危交给谁。所以这个人选绝不能有丝毫差池,想来想去,满朝文武只有清篱能堪此重任了。清篱沉着冷静、智勇双全,足以应付各种局面,有他在,你总该放心了吧。”
洛清影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怎么?你觉得不好?”赵弘瑀见他似乎另有他意,便试探着问道。
如今秦王赵元澍还未被册封为皇储就已经危机四伏,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成为太子,不知还会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他。而赵弘瑀对洛清篱的态度又是如此微妙,他并不完全信任他,但却又不得不依赖他。各方势力交错杂糅之下,洛清篱自身本就岌岌可危,若再加上赵元澍,那就真不知会演变成何种局面。
洛清影是这样想的,却不能如此直白地将自己的隐忧和盘托出。
他沉思片刻,果断地摇头否定:“如今西卫与南秪贼心不死、蠢蠢欲动,若是时局有变,兄长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必须要专心应对边境战事。一旦战局纠葛,他便难以从繁复的军务之中抽出身来,哪还能有精力去教导、保护元澍?”
“嗯……你说的有理,看来我还需再给元澍物色一个好的人选。”赵弘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又尴尬地笑了几声,“说这些干嘛?想我大殷人才济济,合适的人选总能找得到的。你既然要走,便无须再为这些事情操心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烦心事就让我自己去解决吧。”
洛清影一愣,眉心微微动了动。他垂下眼眸轻声说道:“我何时说要走了?”
“嗯?”赵弘瑀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起身子凑近了些问道,“你说什么?”
洛清影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无奈地望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
赵弘瑀睁大了眼睛,语无伦次:“不是……你……方才不是你问我若你走后,由何人保护元澍的吗?”
洛清影按下他因为慌乱而不断比划的手,缓声说道:“事实证明,能保护元澍的最佳人选就是我,我岂能一走了之?”
赵弘瑀眨了眨眼睛,一瞬间欣喜之情跃上眉梢。
然而他又忽然收起这狂喜之情,连连摆手解释:“不不不,清影,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不论去留,我都不想你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你无须为元澍担心,也无须为洛清篱担心,更不用考虑什么君臣道义,你只需遵循你内心的意思。”
“这便是我内心的意思,我没有任何勉强。”洛清影淡然一笑,“你方才说过,你将元澍交给谁便是将社稷安危交给谁。一直以来,你都放心地将元澍交由我来教导,这样的信任,我不敢辜负。”
方才滔滔不绝的赵弘瑀忽然语竭,只愣愣地盯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我将元澍交给你,只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全心全意信赖的人。只要你在,我心里就会踏实。”
“嗯。”洛清影笑着轻轻应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赵弘瑀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忽然来了兴致,大笑着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将这里收拾出来可是费了不少功夫!今日你我便在此处把酒言欢,也好了却当年我‘把酒笑谈西窗下’的心愿,你看如何?”
“甚好。”洛清影点头称是。
赵弘瑀见他赞同,便转身朝着门外喊道:“欢招!”
“陛下,奴才候着呢!”欢招听了声立刻颠颠地跑了进来,“奴才都准备好了,珍馐佳酿,稍等便来!”
洛清影本来酒量就不高,再加上心事重重,没几杯下肚脑中便嗡嗡作响。
赵弘瑀与他说笑片刻,见他实在无力应对,就令几名宫婢将他扶入卧房侍奉他休息。
“陛下,您还要在此处等着吗?”欢招近身上前问道。
赵弘瑀摇了摇头:“不了,回宫吧。”
刚抬脚行至门口处,他又停下来吩咐道:“安排几个心细的人在这里照顾太傅,待他醒了再好生送他回府,绝不可有任何疏漏。”
“陛下放心,奴才一定安排妥当。”欢招忙不迭地应着。
赵弘瑀神色复杂地朝内室望了一眼,却又没再说任何话,转身大步迈了出去。
回到中孚宫,赵弘瑀先是换了衣衫,接着便又一头扎进御案上那一摞摞的奏章之中。
欢招端了醒酒的葛花汤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赵弘瑀手边。
“从王府回来之后,陛下似乎就一直闷闷不乐,难道太傅还是要走?”
赵弘瑀手中的朱砂笔抖了抖,欢招一见这情势,忙跪了下来:“奴才又多话了……陛下息怒!”
赵弘瑀将笔轻轻搁回笔架上,转身望着欢招,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不走。”
欢招听着赵弘瑀的语气,似乎并无什么怒气,便疑惑着抬起头来问道:“既是不走,说明太傅还惦念着与陛下旧日的恩义,陛下该高兴才对,为何要不开心?”
“恩义?他所做的决定与恩义全无关系。”赵弘瑀冷冷地笑了两声,不知是嘲笑欢招的无知,还是对自己的嘲讽,“他之前曾因为朕利用了洛清篱而负气离去,所以朕一直害怕他在遭遇了这么多伤心事后,会再次动了远离的念头。他上次离开,是因为他完全信赖朕,将朕当做朋友,而朕的所作所为却让他心灰意冷。可如今在他心中,朕早就不是那个可以与他推心置腹的人了。在他看来,朕本就暗藏心机,所以不论朕做什么,他都不会意外。他对朕没有了期许,自然就不会感到失望。如今他是去是留,并非取决于他与朕之间的恩义,而是被眼前的时局所迫。”
欢招不太理解他的话,疑惑着问道:“陛下若非以故旧之情打动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将他带去西窗?”
“你以为朕真的是要用与他的交情来挽留他吗?”赵弘瑀无声地笑了笑,“朕去西窗其实是想做一个了结。方才在那里,但凡朕提起故旧之情,他便试图遮掩过去,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对他而言,旧日之情已经成了心中的负担。一直以来肝胆相照的君子之交早已蜕变,徒留了一个‘知己’的虚名而已。他既然不信朕,朕便用一个委婉的方式提醒他,若是他走了,能接替他的只有洛清篱。宫中的形势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洛清篱将来面对的危险他更是心知肚明。既是这样,他怎能心安理得一走了之,留下洛清篱来替他应对这些危机?朕不与他说情,只与他分析利害。朕要让他明白,他现在根本就无路可退,他要保证洛清篱毫发无损,就必须要保证元澍的安危。朕好歹与他相交一场,深知他的为人。他是个有担当的人,所以朕相信今日之后,他心中便会时时警醒,绝不会再有什么违逆之行。”
待赵弘瑀说完,欢招并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神色忧虑地暗自叹了口气。
见他这幅神伤的模样,赵弘瑀以为他是对自己的做法有些微词,隐隐不悦:“怎么了?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
“奴才没事。”欢招摇了摇头,“奴才就是有些难过……明明那个时候陛下与太傅那般要好……”
知道他只是单纯感怀,赵弘瑀收起怒气,言语间似是自我安慰:“其实这样也好。这恩义二字不仅束缚了他,也束缚了朕。朕以前总拿与他的交情说事,可交情总有疏远的时候,一旦疏远,朕就掌控不住他了。现在只将利害轻重说与他听,虽然不甚光明磊落,却一劳永逸,简单直接。以后朕再面对他的时候,也无须瞻前顾后、投鼠忌器。想得少了,自然也就没那么烦心了。”
“可是……”欢招支吾片刻,终是没能忍住,“奴才想不明白,太傅曾经为了陛下连命都能豁出去,能以生死相托的知己之交说没就没了?”
“所谓知己,必是先知其所想,才能视其如己身。不能知其所想,断不敢轻言生死相托。所谓朋友,须是志同道合、立场一致。如今我与他立场不同,又何以为友?”赵弘瑀摇了摇头,甚是无奈,“朕今日也算彻底想通了,虽然这感觉并不怎么好,但总归不用再纠结于一处,难以取舍了。很多事,加了感情便会变得复杂,索性一是一、二是二,公事公办吧。于他、于朕,皆不啻为一种解脱。世间之事,有失必有得,朕或许失去了唯一交心的朋友,却得到了一个尽心尽力、绝无二心的臣子,这么看来,也没什么不好。”
说完此言,他转过身去,重又提起朱砂笔,准备批阅奏章。
“那……陛下以后要如何对待他?”欢招毕竟对洛清影还是另眼相看的,他心中不忍,便又冒死追问道,“太傅以后就和其他大人一样了吗?在陛下心里毫无亲疏远近之分?”
赵弘瑀没有抬头,顿默之后低声说道:“你下去吧,朕累了。”
欢招知道再问下去只会惹他反感,便将茶盏收拾干净,默默退了下去。
方要退出殿门外,赵弘瑀忽然又将他叫住。
“待会儿等清影回了府,你便找人去将西窗原样不动地封上。以后,不许任何人再去那里。”
欢招愣了片刻,猛然间明白了赵弘瑀的用意。他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俯首应承道:“是。”
另一边,赵弘瑀的御驾刚刚离开煜王府,洛清影便醒了过来。
他虽有醉意,却远远未达不省人事的程度。他的醉态半真半假,很大一部分是演出来的。
洛清影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害怕与赵弘瑀在这样的环境中面对面地坐着。
把酒言欢?欢从何来?
洛清影无奈地笑了起来。
赵弘瑀说的没错,往日的情义早就成了枷锁。越是提及,越是让他感到窒息。
若这友情还一如往昔那般纯粹,又何至于被一次次拿来变成虚伪的说辞?
在友情的名义之下,他和赵弘瑀都不得不变得畏首畏尾,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落上背叛的骂名。
可事实上,在君臣明晰的界线之下,友情早就没有了存活的可能。
洛清篱告诉他,与天子交,如履薄冰。
但是洛清影现在却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人可以与天子相交。
方才赵弘瑀坐在他面前,努力还原着当年的模样和神情。
可他那小心翼翼试探的口吻,和洛清影自始至终的警饬慎重,令一切谎言不攻自破。
心防不解,再怎么粉饰太平都只会令人觉得可笑、更是可悲。
洛清影抬眼望着头顶上的帷幔,似乎还是当年那副,只不过久无人用,竟渐渐有些退了颜色。
他躺得久了,身下不觉麻木,便挣扎着起身来。
“大人,您醒了?”一旁的侍婢忙近前来扶着他。
“嗯。”洛清影坐在榻边努力收回神思,摇晃着站起身来。
“大人小心些。”那侍婢刚要再去扶他,被他轻轻躲了开去。
“大人若是不舒服便再歇息片刻。”侍婢柔声说道,“陛下吩咐了,待大人休息好了再送您回府。”
“无妨。”洛清影勉强笑了笑,“我已经没事了,这便回去。”
侍婢点头应承,然后便忙着去安排车马。
洛清影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
这里的东西,已经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了。而如此真实却又虚幻的西窗,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齐乐瑶有孕不久,芸儿便嫁入了太傅府中。别后未曾相见,芸儿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她在齐乐瑶身边待久了,齐乐瑶什么事都依赖着她,如今她这一走,也不知齐乐瑶能否习惯。
芸儿焦躁难安,可又不敢告诉洛清影,只好窝在玲珑阁中独自煎熬。
虽然洛清影这段时日有意多待在馆阁中,归家的时间少了许多,但他本就是惯于体察细微之人,很快就留意到了芸儿的变化。
这一日,他让张妈去将芸儿请了过来,准备带她一同去太尉府。
芸儿惊喜万分,又一想是与洛清影同行回去,面上不觉有些羞涩。
洛清影怕她误会,便与她解释道:“你已经与郡主多日未见,想来心中亦是牵念,正好今日我与兄长有事相商,便顺道送你回去与郡主见上一面。”
洛清影刻意着重了“顺道”二字,芸儿听在耳中,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送她回去,并非是因为他体察到她的心事而特意为之。
芸儿有些失落,却又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她似乎并未在意洛清影的隐意,乖巧地说道:“大人整日操劳政事,却还能分出心来替妾身着想,妾身谢过大人。”
洛清影没再说什么,只微微点点头,然后便大步出了门去。
洛清篱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地便与齐乐瑶在揽月阁中等着。
洛清影这边刚带着芸儿出现在院门口,齐乐瑶便连忙起身迎了出去。洛清篱顾着她有孕在身,便也迅速随着她迎了上去。
齐乐瑶笑盈盈地看着这二人向自己和洛清篱问了安,随即上前拉住芸儿说道:“看来还是清影对你更好些,这些日子不见,咱们芸儿可是丰腴了不少。”
齐乐瑶身份贵重,自然开得起洛清影的玩笑,可芸儿却不敢。她难为情地侧过脸去,没有答话。
洛清篱看出芸儿的尴尬,忙上前来打了个圆场:“难得芸儿回来,你不是有好些话要与她说吗?”
齐乐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笑眯眯地看着芸儿:“走吧,我让她们在花园中寻了一处风凉水快的好地方,咱们姐妹去那里好好说说体己话。”
“是。”芸儿娇滴滴地应了一句,还未来得及向洛清篱告辞,便被齐乐瑶拉走了。
待齐乐瑶的笑声渐渐远了,洛清影才默默舒了口气。
洛清篱早就看出他的局促,忍不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吧,吉叔已经备好了茶,我们进去说。”
心思被他看破,洛清影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缓步进了阁中。
待二人坐定,洛清篱挥手屏退书房内侍奉的下人。他抬头看了洛清影一眼,见他似乎有些走神。
“郡主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方才她若是说了哪些话让你不悦,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兄长说的哪里话?”洛清影猛地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不悦,只是不太习惯而已。”
洛清篱以为他是面子薄,便微微点头笑着问道:“芸儿对你可还好?”
“有她在,府中上下也安顿了许多。”虽知洛清篱是关心自己,可洛清影依旧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便刻意回避开去。
“你……”
洛清篱刚一开口,又被洛清影抢了先:“对了,近来郡主如何?杜若可曾来看过?有过什么嘱咐?”
听洛清影连珠炮一般发问,洛清篱明白他是故意避开话头,便顺着他说道:“杜若三五日便会过来一次,你放心,郡主无恙。”
“那就好。”洛清影点点头,想要再说,可一时间却又尴尬着僵在原处。
兄弟二人间少有地沉默下去。
洛清篱自然是察觉到这隐隐的局促,便笑了几声缓和了一下气氛:“这些家长里短之事还是交给郡主她们吧,你我二人还是先说正事。”
一听洛清篱不再追问他与芸儿的事,洛清影暗自松了口气,他敛容正色问道:“南秪那边的事进展如何?”
那日齐乐瑶入宫觐见淑贵妃,赵弘瑀亦同时诏洛清篱与洛清影入宫,便是当面将暗中扶持虞昉归国的计划告诉了洛清影。自此以后,对于南秪的动向,洛清影更是倍加上心。
“还算顺利,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虞昉这些年攒下了不少人脉,朝堂上下能真正替他卖命的人为数不少。”洛清篱缓声说道,却又微微拧了拧眉。
“虞恪残暴成性,对属臣亦是严苛无情,南秪朝臣活在他的淫威之下必是日日胆战心惊。对他们而言,仁慈的虞昉或许是个更好的人君之选。为虞昉涉险,也就是为自己谋一线生机。”洛清影说着,忽然注意到洛清篱面上的变化,便又稍稍顿了顿问道,“既然一切顺利,兄长为何依旧愁眉不展?”
洛清篱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关于那个南秪细作,到现在还是没有查到任何线索。虽然目前并无任何实据能证实有这个人的存在,但不知为何,我总是安不下心来。一日查不出来,便如骨鲠在喉。”
洛清影想了想,缓言安慰他道:“诚如兄长所言,这个‘细作’到底是否存在,我们并不能确定。若是虚惊一场、并无此人,那自然是查无可查的。倘若真有此人,并成功隐身于我大殷的朝堂之上,又能与虞恪遥相勾结、瞒天过海,那必然是谨小慎微、深藏踪迹,短期内难以发觉。兄长不必太过担忧,既然网已经布下了,我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洛清篱叹了口气,甚是无奈:“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可敌在暗我在明,一旦有任何疏忽,便会祸起萧墙。这件事我会再叮嘱南秪那边的人,一定要尽快查明,彻底消除隐患。”
“嗯。”洛清影点点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倘若真有此人隐匿在庙堂间,不管他藏得多深,总会露出马脚的。”
洛清篱亦是赞同,他沉吟片刻,忽又说道:“对了,今日我叫你来,是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何事?”
“昨日我收到了延泽的来信。”
“莫非李崇勋又有所动静?”
洛清篱摇了摇头:“李崇勋没什么动静,倒是漠凤……据说漠凤病了,苏祓已经离开天雄回了楼凡,近身照顾他去了。”
“病了?”洛清影心头一紧,“是否严重?”
“暂时还没有确切消息,可看样子不容乐观。漠凤驰骋疆场大半生,征战杀伐落下不少旧伤,如今上了年纪,想必也是难捱。”洛清篱说着,见他一副担忧的神色,便连忙安慰道,“我就知道你听了这个消息心里一定着急,毕竟漠凤是你的亲舅舅。可西卫路途遥远,又与大殷水火不容,再急也只能等着。延泽说了,一有消息他立刻会书信与我,你放心吧。”
洛清影虽知他所言俱是事实,可心中仍旧伤感不已:“漠凤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长辈血亲,如今他病了,我却不能侍奉在他身旁……远隔千里,就算我再挂肠悬胆亦是无计可施。夫孝,乃为德之本,始于事亲。为人子者,却不能尽孝道,是我无能。”
“你怎么能这么说?”洛清篱并不认同他自我贬低的想法,“当日父亲卧病在床,是你衣不解带、夙夜不寐伺候在病榻旁。如今漠凤患病,你有心尽孝,却迫于现状无法亲力亲为。孝悌之义在心,现实如此,想必漠凤也能理解你的苦衷。”
“嗯,兄长教训的是,是我思虑过多了。”洛清影知道他是有意宽解自己,便笑着点点头。
洛清篱见他面上和缓了一些,这才安下心来,继而又忧心忡忡地言道:“漠凤身居要位,手握重兵,他这一病,恐怕便是李崇勋收回兵权、重掌朝政的大好时机。若是李崇勋趁机夺回兵权,西境怕是又要乱起来了。”
洛清影被他这一言提醒,忙问道:“兄长可曾将此事告知陛下?”
洛清篱慎重点头:“昨日我已连夜入宫将此事禀告了陛下,陛下下令让延泽紧盯西卫朝局之变,并加强天雄戒备。西卫若有风吹草动,想必虞恪也不会再沉寂下去。看来,我们在南秪布下的棋局也该动一动了。”
洛清影含糊地应了一声,似有难言之隐。
洛清篱立刻便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你在担心公主?”
被看穿了心事,洛清影有些慌乱。那日他在祠堂内许下承诺,绝不会再因私废公,可事情到了眼前,他还是忍不住会牵肠挂肚。
他不敢面对洛清篱,自觉羞愧难当:“我深知不该再纠结于此,可事到临头却还是放不下。南秪一旦有乱,公主前途未卜,我竟不知该如何保护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洛清篱叹息着说道,“若南秪朝堂分裂,政局动荡,她身在其中亦是难以摆脱。虽说现在她留在燕安可保一时安全,但时局走向又岂能为人意所左右?未来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我明白。”洛清影抬起头来,“说到底,连虞昉都只是这纷繁的棋局中的一枚棋子,更何况是她?兄长放心,我心中早已有数,只不过一时感伤,不会自乱阵脚。”
洛清篱本还想再安慰他,可见他眼神虽是哀伤,却是一如既往的坚毅,便又作罢,不再多言。
他端起几案上的茶盏,轻轻吹凉,抿了几口,忽然转了话头:“近来秦王殿下如何?”
洛清影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及赵元澍,愣了片刻仔细答道:“殿下甚是勤勉,近来学问大有长进。”
“嗯。”洛清篱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洛清影看出他有心事,又小声问道:“兄长似乎有些担心?”
洛清篱放下茶盏,轻轻点头:“自从魏王册封亲王以来,朝中有多少大臣已经暗自投靠了魏王一系?如今太后、贵妃的势力日渐强盛,秦王在朝臣心中的地位忽然变的微妙起来。这一切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可不知为何,他却无意遏制这一势头,这让我很是不安。”
洛清影大致猜到他所忧为何,便又问道:“兄长是担忧陛下对秦王的恩宠已经淡薄了?”
洛清篱轻轻叩着几案,神色凝重:“盛极则衰,这一切并非没有可能。秦王虽是陛下的嫡长子,可皇后早逝,无人可以在后宫之中扶持他。同是亲王,魏王却有淑贵妃和太后为其羽翼,子以母贵,如今魏王的母亲才是整个后宫中地位最尊荣的人。淑贵妃蕙质兰心,日日得见圣颜,长此以往,陛下难免不会因此而疏远了秦王。”
听着洛清篱的担忧,洛清影心中很是为难。
从表面上来看,洛清篱的分析不无道理。可他却没有意识到一点,赵弘瑀之所以默许了大臣们巴结逢迎魏王,并非是因为对魏王有多么偏爱,而是想借此牵制他洛清篱的权力。
一旦皇子形成对立,辅佐的重臣也便只能陷入互相制约的对立中。
洛清篱毫无私心,自然是不会想到这一层。可洛清影却不同,自始至终他都清楚地知道赵弘瑀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也明白赵弘瑀对洛清篱到底是什么样的微妙态度。
洛清篱沉浸在内心的忧虑之中,并没有留意到洛清影面上的变化:“皇储之事,关乎宗庙社稷。前有先帝为鉴,今有南秪为训,绝不可重蹈覆辙。若陛下真的有所动摇,我便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要劝谏陛下,早日厘定皇储人选。一旦太子定下,人心也就安稳了。”
“不可!”洛清影急急脱口而出。
“为何?”洛清篱见他一副焦急慌乱的神色,不由一愣。
其实,关于赵弘瑀对赵元澍的态度,洛清影始终坚信不疑。就算前些日子两人在西窗“叙旧”时说得不尴不尬,可赵弘瑀却仍旧明确表明了他对于皇储人选的坚定态度。太子之位非赵元澍莫属,不疑有他。
但就目前的情势来看,赵弘瑀似乎又并不愿意让赵元澍的势力过于引人瞩目,这自然有诸多隐衷,其中一条便是对禁军势力的担忧。除非局势突变,而且这变化之剧烈足以让赵弘瑀暂时放弃对禁军的执念,否则他绝不会轻易立储。更重要的是,既然赵弘瑀一直对洛清篱有所顾忌,那么册立太子的请求就绝不能能由洛清篱的口中说出。一旦由他提出,赵弘瑀难免不会怀疑他是为了给自己谋取更多的权势。
洛清影犹豫不决。之前,他为了维护洛清篱与赵弘瑀之间的合作关系,对洛清篱隐瞒了一些事情。可如今情势越发险峻,若是再不提醒洛清篱,让他留意自保,恐怕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再三权衡之下,洛清影终于开口解释道:“陛下对皇储的人选从未有过犹疑,这一点兄长大可放心。陛下曾对我说过,他之所以现在不册立太子,只是因为不想让秦王过早成为众矢之的。他只是想保护秦王而已。”
然而洛清篱却并不认同他的说法:“或许陛下当日是那么想的。可人心难测,如今贵妃一派盯着皇储之位虎视眈眈,若是他们也利用了陛下的这份心思来大做文章,那么秦王可就危险了……所以,关于皇储一事,我身为朝臣,向陛下进谏,责无旁贷。”
洛清篱毫无征兆地对太子之位变得如此执着,这让洛清影很是纳闷,他细细想了想,忽然问道:“兄长为何突然对皇储之事如此上心?难道是与西卫、南秪的事情有关吗?”
洛清篱神色忧虑地望着他,低声说道:“你说的没错。陛下年轻,春秋鼎盛,若是平常时日,早一日立储、晚一日立储并无大碍。可西卫、南秪两国屡屡挑衅,虽未曾得手,却祸心不死。这太平日子还能维持多久,谁也不敢说。若是战事再起,这朝堂上最重要的便是一个‘稳’字。陛下不立储,本就人心不安,他如今对秦王和魏王两位皇子的态度又是这般模棱两可,一旦时局有变,就会人心不稳。太子一日不定,狂悖之徒就一日不会死了这份野心,外族侵犯于外,皇子互戕于内,到那时便是内外交困,无法挽回了。”
洛清篱思虑长远,洛清影一边仔细听着他的话,一边筹谋于心。洛清篱所言非虚,而且确实是眼下最令人担忧的危险。若是以此来劝说赵弘瑀,确实可行。只不过如今赵弘瑀疑心太重,不论是对洛清篱,还是对洛清影皆不敢推心置腹。或许是自己的言行确实令赵弘瑀太过失望,才会让他对自己过于担心,一次又一次来试探。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绝不是劝谏的最佳时机。
待洛清篱说完,他认可地点着头,郑重说道:“兄长所言极是,太子之位关乎国祚绵延,必须及早确定。可是劝谏陛下册立秦王为太子,就会与太后、淑贵妃结下梁子。兄长手握重兵,当务之急乃是帮助陛下平定外患,切不可深陷宫闱之争而无法脱身。这件事还是交给我吧,由我去说或许更好一些。”
一语既毕,见洛清篱仍旧眉头紧锁,放不下心来,洛清影又笑着劝道:“兄长以前常告诫我,谋国者须长于谋身。如今兄长身为武将之首,统领禁军,一言一行皆是引人侧目。越是身居高位越要谨言慎行,册立太子之事过于敏感,兄长还是不要参与其中了。”
洛清篱目光如炬一般洞察着他面上的笑意,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清影,陛下与你说过什么吗?”
洛清影一惊,连忙摇头:“没有。”
见洛清篱似乎半信半疑,洛清影又接着解释道:“陛下虽然没有说过什么,可如今朝中势力纷争,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在暗处蛰伏。兄长位高权重,又是辅佐秦王的重臣,说白了就是与秦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构陷,以为你是为了谋取自己的权力才力主册立秦王为太子。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这些话传到陛下耳中,就算陛下再信任兄长,恐怕也会在心里斟酌一二。一旦陛下对兄长有了忌惮,不仅兄长会有危险,就是秦王殿下也会受到牵连。而我是秦王殿下的老师,本也有立场来劝谏册立太子之事。我经常入宫授课,会找个合适的机会私下劝劝陛下。只是闲谈,也好避免直接将这件事呈于庙堂之上,一来二去没个退路。”
“这……”洛清篱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继而又欣慰地笑开去,“你说的有理,便按照你说的去办吧。”
洛清影听他终于松口,不再执念去劝谏,也暗自松了口气:“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兄长的心思还是全部放在西卫和南秪身上的好。”
“嗯,也好。”洛清篱颔首赞同,末了又提醒道,“你与陛下闲谈时也要注意分寸,绝不可让陛下对你有任何成见。”
“我知道,放心吧。”
洛清篱心中虽然还是有些担心,可见他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也只好安下心来。
洛清篱朝门外望了几眼,转身说道:“与你说了这么久,也不知郡主她们如何了。你也难得过来一趟,不如随我一起去花园转转?”
“这……”洛清影明显地顿促了一下,吞吞吐吐地推脱道,“我与兄长在此处闲聊亦是畅快,就不去叨扰郡主了吧?”
洛清篱看着他面上的窘迫,不由地叹了口气:“你是在躲避谁?芸儿吗?”
洛清影知道无法隐瞒,便无奈地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洛清篱向前探着身子,紧紧盯着他问道:“我听闻近日你总是在馆阁待到很晚才回府,也是因为她吗?”
洛清影迎着探寻的目光,眼神闪避着低下头去:“陛下前些日子下旨要整理编辑馆阁中的书目,所以最近确实忙了一些……”
洛清篱将他面上的细微变化尽数看在眼中,虽不忍心再逼他,可终究还是下决心开了口:“清影,一味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对你一往情深,若你始终视而不见,一定会伤了她的心。你试着去接纳她,一来是成全了她,二来也是解脱了你自己。”
“兄长,我……”
见洛清影着急张口辩解,洛清篱摆摆手制止了他:“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又岂能不知?我不是要强迫你,只是担心你钻了牛角尖无法抽身而出。你嘴上不说,可我看得出来,如今你回太尉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是在有心回避我。你要记得,不论何时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所以你不必因为芸儿与郡主的关系而顾忌我的想法。你无须为了任何人委曲求全,毕竟作为兄长,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你的终身幸福。”
洛清影没想到洛清篱竟然将一切看得这般透彻。他确实担心洛清篱会因为芸儿的事对自己心生不满,毕竟郡主与他情深意浓,怎么说他也会顾及自己妻子的颜面。如今看来,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感动不已,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定了定神,洛清影欠身揖了一礼:“我会尽力试着去做些改变,不再让兄长担心。”
“嗯。”洛清篱眼含笑意望着他,“如今父亲不在了,什么事都还需你我兄弟一力共担。”
“是。”这一番话让洛清影卸下了心中的千斤重担,他站起身来指着门外说道,“兄长,我随你去花园转转吧。”
洛清篱欣慰地舒展笑颜,猛一拍手:“好,难得天气晴好,我们也去走走。”
二人信步随行进了花园,远远便听见清脆的笑声从亭中传来。
“夫君?你们怎么来了?”齐乐瑶眼尖,一眼瞧见这兄弟二人。
“只许你们在这里乘风纳凉图个爽快,就不许我们也来凑凑热闹?”洛清篱打趣着走上前去。
“当然不是。”齐乐瑶似是心情大好,转头吩咐婢女,“再加两副软垫。”
待婢女安顿好洛清篱的位子,齐乐瑶悄悄示意她将另一幅软垫放置在芸儿身旁。
芸儿有些僵硬地往一侧躲了躲,洛清影却似乎并未在意,直接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齐乐瑶看在眼中,望着洛清篱,偷偷朝这二人指了指。洛清篱明白她想说什么,却只是坐在一旁笑而不语。
齐乐瑶见洛清篱没有接话的意思,便忍不住先开了口:“这般郎才女貌真是让人艳羡。”
她虽是有心帮芸儿说话,可芸儿清楚,说得多了,洛清影难免会心生抵触。
想到这里,芸儿忽然起身请辞:“郡主,方才入园时瞧见荷塘里的莲花已经开了,我想去看一看。”
说完,她不待齐乐瑶首肯,便要匆匆退出去。
齐乐瑶见她如此仓皇而逃,不免有些尴尬,只好作势笑了两声遮掩过去。
没想到洛清影却跟着起了身来唤住她:“芸儿!想来我也很久不曾见过园中的莲花了,我陪你同去吧。”
芸儿又惊又喜,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只愣怔地站在原处。
洛清影转过身去朝洛清篱和齐乐瑶揖了一礼,然后快步来到她面前:“走吧。”
芸儿不敢置信,仓皇间抬头望了他一眼,却见他嘴角荡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望着这二人渐远的身影,齐乐瑶惊讶地转首看着洛清篱问道:“夫君方才与清影说了什么?他……他怎么突然对芸儿这般好?”
洛清篱温柔地笑了笑:“我什么也没说,是你对他们二人的事过于担忧了。清影又不是顽石,芸儿如此体贴入微,他都是看在眼中的。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就不要过多干涉了。”
齐乐瑶听出他话中的劝阻之意,忍不住喟叹:“是啊,自己的日子只有自己活得明白,我们就算再着急也是于事无补。清影心思通透,总会想清楚的。天边月虽好,却总是遥不可及,倒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人,相守相知,不辜负一片相思意。”
“所以说,我们就不要在这长吁短叹了。”洛清篱笑着点着她的眉心,“如此美景,若不用心感受,岂不辜负了?”
齐乐瑶终于安下心来,可芸儿的心仍旧悬在半空。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洛清影身旁。满池菡萏缤纷,濯濯青莲暗香,可她却毫无心情去欣赏眼前的美景。
行至一处回廊,洛清影忽然顿了步子。
芸儿不知所以,亦是慌忙随着他停了下来。
洛清影开口说着,眼睛却一直望着远处的风景,“方才你有意为我解围,我十分感谢。”
芸儿羞赧地垂下头去,“郡主一心是为了我,还请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郡主是好意,我怎么会怪她。”洛清影收回目光,转身望着芸儿,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芸儿不忍他如此为难,便轻声问道,“大人可是有话要说与我听?”
洛清影张了张嘴,却又生生忍了回去,只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芸儿的眼神倏地黯了下去,却又很快回复了神采。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洛清影本能地闪躲了一下。
芸儿收回手来,指尖拈着一片柳叶。
“大人站得久了,柳叶都沾在衣襟上了。”芸儿将那片柳叶放在手心处,轻声说道,“芸儿别无所求,只求大人不像轻轻拂去这柳叶一样将我撇开,我便心满意足了。”
洛清影一愣,却碰上她热切的目光。他迅速躲了开去,轻声说道:“我并无你想的那般好,你无须轻贱自己。”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