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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东风摧枝 情深缘浅
万物终有尽,若非天意,便借人力。
虞恪终于有了动静,他的使者在神策军的陪同之下再一次来到了燕安。
使者向赵弘瑀面呈了一封书信,赵弘瑀看完,不置可否,差人先将他带了下去,只留负责送人的神策军副将在内。
“陛下,曹晖将军有书信呈上。”
这一切似乎都在赵弘瑀的预料之内。欢招将书信接了过来,交到他的手中。
“曹晖还有什么嘱咐你的吗?”赵弘瑀一边拆着锦袋,一边问道。
“回陛下,将军说一切都在书信里了。”
“嗯。”赵弘瑀撇过头去吩咐欢招,“带他下去好生休息,随时待命。”
“是。”欢招领了命,轻快地走下去,将那名副将引了出去。不多时,他将一切安排妥当,又悄然回到殿中。
“你来看看吧。”赵弘瑀侧倚在御座上,指着平铺在御案上的两封信说道。
赵弘瑀一向有严明的准则,内务宦官绝不可染指朝廷之事。如今他突然下令,欢招一惊,以为他是有意试探自己,便慌忙退了几步跪下推却:“军国大事,奴才不敢擅自阅览。”
赵弘瑀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将那两副绢布扔了过来:“让你看你就看。”
欢招捧着这两封信,极快地观览了一遍,看到最后,他抬起头来担忧地问道:“这……陛下如何打算?”
“你说呢?”赵弘瑀盯着他,冷冷地笑了几声,“这虞恪也真是谨慎,面上只说是让公主回去照顾贤妃李氏。要不是曹晖探得实情,朕还就纳了闷了,李氏是虞昉的生母,就算她病了也得是让虞昉回去照顾,怎么偏偏要让公主回去?原来他是要用虞朝颜与西卫和亲,将公主嫁给李崇勋,这一来二去结下了姻亲,西卫和南秪的关系也就越发牢固了。”
欢招沉思片刻,犹豫着说道:“朝廷的大事奴才不懂,奴才只想到一点,这件事该怎么和太傅大人说?”
赵弘瑀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说?直接说啊!又不是朕要把她送走,是她的母国来要人了。”
“是是是,奴才糊涂了。”欢招看出他的不悦,立刻啄米一样地磕头认错,“这种大事自然是无需和太傅商量的,只让他遵命即可。可太傅这个人心重,奴才担心他千万别又想多了。陛下好容易才让他踏实安心地辅佐秦王殿下,这万一又横生枝节可怎么好?”
赵弘瑀一手杵在御案上,轻轻敲着自己的脑门,过了良久忽然抬头说道:“你去找安歌,让他速速将虞氏兄妹送进宫来。一定要隐秘,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是。”欢招将绢书叠好,重新放到赵弘瑀手边,然后便躬着身子准备去办差。
“等一下。”赵弘瑀又叫住了他,“书信里的内容你不可告诉任何人,暂时先保密。”
“是,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守口如瓶。”欢招使劲点点头。
安歌收到消息,立刻亲自前去安排,以最快的速度保护虞昉和虞朝颜悄然入了宫。
旨意来的如此突兀,虞氏兄妹亦是摸不着头脑,只速速随着欢招入了中孚殿,齐齐跪下叩头。
赵弘瑀示意二人起身,又瞄了欢招一眼。欢招心领神会,随即将侍奉在侧的宫人悉数清了出去。
赵弘瑀未语先叹息,更是惹得阶下二人心惊不已。
虞昉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突然诏外臣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赵弘瑀面容纠结,来回踱了几步才犹豫着说道:“虞恪来了书信,说是贤妃生了重病,卧榻不起已有月余。”
“什么?”虞昉大惊,面容瞬间变得惨白,“母妃她……”
身后的虞朝颜闻此噩耗,难以自持,一步上前拉着虞昉哭了出来:“娘娘怎么会突然生这么重的病?”
见这二人情急伤心乱作一团,赵弘瑀忙开口止住:“你们先别慌,这件事尚有存疑。”
虞昉闻言,似是黑暗羁旅之人见到了火光:“陛下何意?”
赵弘瑀没有直言,而是示意虞昉先安抚好怀中啜泣的虞朝颜。
虞昉无奈,只得先将自己的妹妹抚慰下来,待她从噩耗中回过神来,赵弘瑀才又说道:“贤妃孤身一人留在宫中,接连遭遇如此多的打击,幽思郁结,身体定然是会撑不住的。据潜入南秪的密探回报,贤妃确实病了,可病情并无那般险恶。想必虞恪也是不愿担上谋害先皇妃嫔的罪名,所以请了御医仔细照料。你二人暂且可以安心。”
“既然如此,那虞恪此举意欲何为?”虞昉闻言,悬在半空的心沉下了一大半。他一边想着,忽然又紧张起来,“他是想找个理由命我回去,好借机除了我?”
“这些日子以来,朕放了很多消息出去,都是说你在大殷被严苛对待,生不如死。虞恪暂时还不会想把你这个烫手的山芋接回去。”赵弘瑀摇了摇头,继而默默地注视着虞朝颜。
虞朝颜被盯着不知所措,她抬头询视虞昉,却见他也一头雾水地看向自己。
“虞恪编造这个理由的目的是接公主回去。”赵弘瑀凝视着虞朝颜,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虞朝颜不明所以,她快速地想了一遍,却仍旧想不通虞恪为什么要让自己回南秪。
“是的。”赵弘瑀微微颔首,“他让你回去并不是侍奉贤妃,而是别有所图。”
“虞恪又要玩什么花招?”虞昉实在忍无可忍,大声吼道,“他若是想要对朝颜不利,我绝不答应!”
“你不答应?”赵弘瑀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你有资格和他谈条件吗?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保护别人?”
虞昉受了刺激,可赵弘瑀说的全是事实,他无力反驳,只好恨恨地垂下头去。
虞朝颜泪眼朦胧地将虞昉挽得更紧了些,惶恐地问道:“他要我做什么?”
赵弘瑀停顿了片刻,神色越发严肃起来:“与西卫和亲。”
“什么?!”虞昉简直不能想象,他抱住虞朝颜,又是哭又是笑,“和亲?!父皇只有朝颜一个女儿,他怎么忍心让自己唯一的妹妹嫁到那种蛮荒之地,成为朝廷媾和的工具?!真是禽兽不如!”
赵弘瑀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着等待虞昉将怒火发泄完毕。
虞昉骂得狠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中孚殿上,如此失态实在是丢人现眼,便忍着怒火将剩下的咒骂咽了回去。
见他平静了下来,赵弘瑀这才说道:“话虽如此,但公主自小由贤妃抚养长大,如今贤妃染疾,公主应尽孝悌之义,守护病榻之侧。虞恪以此为由让公主归国乃是合情合理,朕没有理由拒绝。公主,朕有心保护你们,但事已至此,最终还得由你自己决定。”
虞朝颜似乎已经从初闻之时的胆战心惊中缓了过来,她不再嘤泣,说话间却仍旧带着一丝丝哽咽:“回陛下,外臣愿意回去。”
“朝颜!”虞昉不忍见她受苦,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痛苦地拉着她。
“昉哥哥,陛下说的对,我身为南秪公主,绝不能成为一个不忠不孝之人。”虞朝颜抬头望着他,“我回去以后还能见上贤妃娘娘一面,若她真的病了,我也能宽慰她一些。你放心。”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见你成为虞恪的傀儡啊!”虞昉仍是悲痛欲绝。
虞朝颜低着头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我若不回去,虞恪很有可能会对贤妃娘娘下毒手。他那般心狠手辣,什么坏事做不出来?何况他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我若执意不回,岂不是连累陛下也要担上阻人尽孝的罪名?”
“这……”
虞昉难以取舍,却听虞朝颜又说道:“昉哥哥,你若不愿我做他的傀儡,就好好待在燕安,竭力配合陛下的行动,早日回国夺回皇位。”
虞昉闻言,一时语竭。
虞朝颜所言直中命门。他自己还需仰人鼻息、受人庇护方可残喘求生,又哪来资格妄言保护自己的妹妹?
赵弘瑀的眼中隐隐生出一丝赞许之意,他干咳几声打断了阶下凄然对视的兄妹二人:“公主虽为女子却有如此见地,实在令朕钦佩不已。”
“陛下……”虞昉转身还想再求,可赵弘瑀却没给他接着说下去的机会。
“楚王,方才公主所言确为朕之所忧。虞恪手段狠毒,朕绝不能让你落入他的手中。朕费尽心机做足了样子,才让他相信你在大殷生存艰难,早晚会客死异乡。他想借朕的手除了你,所以才会放心将你留在大殷。”赵弘瑀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虞昉面上的变化,“他这次设下陷阱让公主归国,若是朕一力阻止,坚决不让公主以身犯险,他一定会起疑,会猜到朕明则对你手段残酷,实则是为了保护你。到那个时候,恐怕他要接回国的就不是公主,而是你了。”
赵弘瑀停顿片刻,果然见他不似方才那般坚决,直暗暗摩拳,左右摇摆不定。
“朕与你说过,若是不想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杀回去,夺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赵弘瑀接着说道,“如今朕已经在南秪安插好了棋子,只待时机一到便助你归国。难道你甘心让唾手可得的成功毁于一旦吗?”
待赵弘瑀说完,虞昉的脸色明显变了过来。他恨恨言道:“终有一天,我会让虞恪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说完,虞昉又忽然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中,他抓住虞朝颜的手臂,似乎要嵌进她的血肉里去:“朝颜,皇兄对不住你!”
虞朝颜顾不上疼痛,猛地摇着头:“只要皇兄能成功,我愿意去和西卫和亲。不论我在何处,我都会盼着你荣归南秪的那一日!”
眼见二人又要抱着哭作一团,赵弘瑀不禁皱了皱眉。
“既然公主决定归国,朕这便命人去做好安排。这一次朕一定会吸取教训,确保公主安全离境。”
虞昉自觉不能在大殿之上过于悲愤失态,便强忍着回过身来,对赵弘瑀深揖一礼:“陛下对外臣倾力照拂,外臣纵是万死也难报大恩。”
一旁的虞朝颜亦是跪倒在地,涕泪交加:“陛下,待我走后还请您照顾好皇兄。朝颜纵是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对我兄妹再生之恩。”
“诶,说这些做什么。”赵弘瑀示意她起身,又宽慰道,“朕也不是什么圣人,不想粉饰门庭。虞恪是你们的敌人,也是朕的敌人,帮你们亦是帮自己。朕只希望你我能同心协力、度过难关。”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有何差遣,臣自当尽力,绝不会有半分推卸。”虞昉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
赵弘瑀似是松了口气,继而又若有所思地望着虞朝颜说道:“公主,你可愿助你皇兄一臂之力,令他早日夺回大宝?”
虞朝颜一愣,她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虞昉问道:“陛下何意?”
赵弘瑀想了想,耐心地解释道:“虞恪上次偷袭楚王和清篱一行,就是想借机联合西卫李崇勋对我大殷发难。可李崇勋亲政不久,对朝局把控不足,他不愿涉险,所以才使得连盟偃旗息鼓。如今虞恪将公主嫁过去,意图十分明显,就是想借此姻亲增进与西卫的关系,加深这一盟约。我们何不将计就计?既然公主嫁给李崇勋,便可以趁机试探他的底线,找到他的弱点,并伺机说服他,瓦解他与虞恪的连盟。只要大殷免于腹背受敌,就可以安心与虞恪周旋,早日助楚王达成心愿。”
赵弘瑀言毕,却见虞朝颜一言不发,眉头深锁。
他佯装失望,无可奈何地浅浅叹息一声:“当然,朕也明白,若让公主行此事,必定会令你身处险境。如此危险之举,朕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凭公主自己决定。”
“这……”虞昉听得心惊,忍不住担忧地望着身边的虞朝颜。若是虞朝颜能从旁相助,他自然是高兴的。可虞朝颜孤身一人深入西卫王庭,面对的又是那般穷凶极恶之人,行差一步便万劫不复。所以虞昉心中纵有千万个意愿,也不能生硬地逼着她做下决定。
虞朝颜看出了虞昉的困顿,她垂眸沉思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看来我还不是废人一个,还能有机会帮到皇兄。既是天赐良机,我为何要浪费?若是能瓦解李崇勋与虞恪的连盟自然是好,若是我做不到,好歹也能给他们使点绊子,让他们互相之间多些猜忌。”
“朝颜……”虞昉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感动不已,却暗自又为自己方才的私心愧疚难安。
“好!公主胸怀大义,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赵弘瑀一抚掌,忍不住赞许道。
“陛下谬赞,外臣愧不敢当。”虞朝颜俯下身去,“贤妃娘娘养我成人,皇兄视我如一母同胞。如今娘娘和皇兄有难,我又岂能坐视不理?之前我只恨自己是女儿身,无法替皇兄报仇,如今上天给了我机会,我绝不会错失良机。”
赵弘瑀甚是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又沉下声音叮嘱道:“公主的心情朕能理解,不过要想成功,公主还需谨记一些事情。公主归国之后切不可让虞恪知道楚王在我大殷的实情。若是他有心试探你,你不可过分渲染朕对楚王的苛待,只说朕放任自流、不愿干涉、无人问津即可。说的过了,他反而会疑心。”
虞朝颜闻言,心领神会:“过犹不及,我明白。”
“虞恪以贤妃为由,虽然我们探知了实情,可为了做的真一些,楚王也该给贤妃写封家书才是。”赵弘瑀说着,将欢招唤了进来,“楚王有封书信要写,你带楚王去重华殿,那里清净。写好了再给朕拿过来。”
虞昉一愣,不知赵弘瑀为何如此着急安排。
赵弘瑀看出他的疑惑,笑着解释道:“若是单纯的家书,朕不会擅自过目。可虞恪奸诈狡猾,朕怕你写的时候会不小心露出破绽,所以你先去写,待朕看过无误,再让公主替你带回国去。”
赵弘瑀嘴上如此安慰,理由也是正大光明,可他心里最担心的还是怕虞昉会有什么隐瞒着自己。虽然目前虞昉被迫依附于他,与他合作,可虞昉终究是南秪的皇子,他绝不会彻底敞开心扉,而赵弘瑀也没必要对他掏心掏肺。
“是,外臣这就去写。请陛下稍候片刻。”虞昉领了命,准备跟着欢招离开。
虞朝颜自然是跟在他身后要一起离去,没想到却被赵弘瑀叫了住:“公主就无须过去了。写信需要安静,你若是在楚王身边,他怕是悲痛难忍,无法写下去的。”
虞朝颜停下脚步,无言地望着虞昉,继而又转回身来答道:“是。”
虞昉见她有些犹豫,以为她是惧怕与赵弘瑀单独相处,便轻声宽慰道:“陛下说的是,你就先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写完便立刻回来。”
“嗯。”虞朝颜低着头应了一声。
虞昉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殿外。
待他走远,赵弘瑀才回到御座上坐下。
虞朝颜局促不安地立在阶下,低着头一声不吭。
赵弘瑀盯着她看了半晌,这才开口问道:“你知道朕是为了什么才将你单独留下?”
“外臣知道。”虞朝颜轻轻点点头。
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赵弘瑀猛然间有些感慨:“你不必如此拘谨。当日你与太傅之间的是是非非,朕不愿再提。以后你去了西卫无人照应,还须处处小心。”
“外臣谢陛下关心。”虞朝颜依旧还是俯首站着,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赵弘瑀犹豫片刻,见她一副与自己故作疏远的样子,竟与洛清影有几分神似。
“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怕太傅会伤心。”
虞朝颜没有说话,然而不停抽搐颤抖的肩头却出卖了她。
赵弘瑀可以稳坐朝堂操纵人心,可唯独不知如何安慰姑娘。一见虞朝颜又要梨花带雨,他不禁有些头疼:“朕知道你心里委屈,别哭了。”
虞朝颜抬起手来拭去面上的泪痕,哽咽不止:“终是我辜负了他。”
“这也不能怪你。”见她这般凄楚可怜的模样,赵弘瑀忍不住软下了心肠,“只能说你和他注定无缘。既是天意难为,任何人也奈何不得。”
虞朝颜努力抑制着内心的伤痛,却如何也止不住断线般的眼泪。
“方才陛下问我自己的选择,我有一丝的犹豫,并非是因为我贪生怕死,不愿为了皇兄涉险,而是我怕……若要设法瓦解虞恪和李崇勋的连盟,我就必须要对他曲意逢迎、强颜欢笑,取得他的信任和欢心。太傅对我情深义重,我这样做便是背弃了与他的誓言,背叛了与他的情意……”说着,虞朝颜忽然又跪下身去,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在我离开燕安之前,千万不要告诉太傅真相,我不想让他伤心。”
赵弘瑀沉默不言地凝视着她瑟缩一团的身影,心情变得复杂难耐。
他将虞朝颜单独留下来,本就是想劝她暂时对洛清影保密。一则,他不知洛清影得此消息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不愿再横生事端;二则,他有意将计就计让虞朝颜成为自己安插在李崇勋身边的棋子,若是洛清影知道内情,一定会与他生出更多嫌隙。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将此事告诉他。
可是他没有想到,虞朝颜竟然自己提出要隐瞒洛清影。她的理由再简单不过,只是不愿意见他痛心。
赵弘瑀忽然想不明白,身边的妃嫔与自己相伴多年,从无一人真心为他想过。可虞朝颜才和洛清影见过寥寥数面,却可以为了他放弃一切。
真情究竟是什么?相比之下,自己的小心算计显得讽刺起来。
可是他心里清楚,他要的是一个确保无虞的有利结果,而不是一份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
“但若瞒着他,朕会觉得愧对于他。”赵弘瑀将心中那一丝丝动容剿灭,依旧按照心中既定的打算继续说道,“毕竟等你回国以后,和亲的消息便会传出来,到那时就再也瞒不住他了。刻意欺瞒,朕岂不是不义?”
虞朝颜见他不肯答应,便又膝行几步,直至丹樨之下,跪地恳求:“我知道这样做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是我对不住他,他晚知道一天,便可少伤心一天,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何况待我走之后,日久情疏,他的伤痛或许就能淡下去许多。外臣既是做了决定要助皇兄复位,就绝不想有任何后顾之忧,请陛下成全!”
赵弘瑀望着她投过来的目光,那里面有期待亦有绝望。
“好吧。”沉默片刻,赵弘瑀终于松口,“你说得对,朕了解他的性子,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将一切都埋在心底。他对你如此深情,若是闻此噩耗,一定会痛不欲生。悲痛欲绝之下,他若难以自制,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惹得虞恪有所警觉,那就真是不好收拾了。朕答应你,在你离境之前绝不对他透露半分。”
虞朝颜心中唯一的牵绊终于落定。
心愿已了,她再无所求,只闭着眼睛又一次跪谢:“外臣谢陛下体恤之恩。”
赵弘瑀不忍见她这般伤情断肠,便招呼两名宫婢进了来,将她拉至一边仔细照拂。
虞昉写完家书回到中孚殿,将写成的书信呈了上去。
赵弘瑀详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将书信留了下来,并让安歌将这二人带了回去。
他盯着殿外出神,心不在焉地叮嘱欢招:“公主和亲之事暂时保密,不可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清影。待公主走后,朕会亲自告诉他。”
“这……”欢招有些担心,“陛下现在不说,恐怕以后太傅会怨恨陛下的。”
“怨恨?”赵弘瑀抽回神来,盯着他躬着的身影,眼神暗了一下,“他怨朕也无济于事,是老天不让他和虞朝颜在一起,和朕有什么关系?要怨就怨上天吧。”
“也是。”欢招摇着脑袋叹着气,“好容易公主留在了燕安,没想到这么快又要走了。奴才担心太傅会撑不住。”
“撑不住也得撑!”赵弘瑀莫名有些恼火,一掌拍在御案上,“他是什么人?他是庙堂重臣,不是市井小民!他该挂念的是朝堂大事,不是莺莺燕燕的风花雪月!若他连这点挫折都撑不过去,那朕就是错看了他!”
见赵弘瑀动了怒,欢招连忙跪下身去认错:“陛下说的对!太傅心怀全局、胸中自有林壑,怎会被这些小事所击倒?是奴才糊涂了。”
赵弘瑀不耐烦地瞄了他一眼,按下怒气淡淡说道:“说白了,这些事朕也无能为力。朕要做的事情,绝不能因为顾念某些私人感情就半途而废。做人需要懂进退、知取舍,哪些是大义,哪些是小情,为人君的必须要分清,为人臣的也应该要拎的清楚。大事面前,朕会一视同仁,不想偏袒任何人。你也一样。”
欢招闻言,心中咯噔一声。赵弘瑀最后说的那四个字里带着浓浓的警示意味。
欢招与洛清影相识多年,话里话外总是会偏着他一些。当然,欢招这么做也有自己的私心。凭着赵弘瑀与洛清影的情谊,自己多替洛清影说话,自然也是曲意讨赵弘瑀的欢心。
可如今看来,赵弘瑀似乎并不喜欢他为洛清影说话。或许是说得多了,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有意袒护。欢招心中明白,自己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坐在这高台御座之上的赵弘瑀。若是他疑心自己与朝臣勾连,那么就算自己有一百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可赵弘瑀这话又说得轻飘飘,并没有带着什么情绪。越是这样,才越令人恐惧。
欢招不敢擅动,吓出一身冷汗。
“奴才该死!陛下说的是,是奴才僭越了。众位大臣再精贵,那也是陛下的臣子,必须惟陛下马首是瞻,与陛下同心同德,绝不能为了一己私事而坏了陛下的大事。”
赵弘瑀见他如此唯唯诺诺,也知道他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没再多说什么,翻开奏章,低头吩咐道:“你去把洛清篱和洛清影请来。这次护送公主归国,朕还得好好和他们商量一番,定个妥当的计划。”
“是。”欢招爬起身来,不敢再多嘴多舌,只恭敬地答了话,然后便麻溜地退出去。
“慢着。”赵弘瑀忽然又叫住了他,“若是他们问起何事,你就权当不知,什么都不要说。”
“是,奴才遵旨。”
忽然被急召入宫,洛清篱和洛清影皆是一头雾水。向欢招探听何事,欢招又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二人不明就里,只好惴惴不安地入了宫来。
刚踏进中孚殿的正门,这二人便察觉到了异样。宫人们悉数被屏退,只有赵弘瑀一人在殿中等着他们。
待洛清篱和洛清影行完觐见之礼,赵弘瑀才低沉着嗓子开口言道:“事出紧急只好临时把你二人召来。”
洛清篱与洛清影暗中对视一眼,上前一步问道:“敢问陛下发生了何事?”
赵弘瑀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纠结:“虞恪遣使入京,要接德宁公主回去。”
一言既毕,阶下二人皆是大惊失色。洛清篱不顾有他,连忙追问:“他为何突然要让公主归国?”
“贤妃李氏身染重疾,卧榻不起,病势缠绵,已经几个月了。”赵弘瑀抬手示意他先不要着急,“若是这个节骨眼上贤妃死了,虞恪恐怕又要担上谋害先皇妃嫔的罪名。所以他才让公主回去随身侍奉,也能稍解贤妃思子之苦。”
洛清篱垂目思索片刻,复又问道:“虞恪可有让虞昉归国之意?”
“没有。”赵弘瑀冷笑着哼了一声,“他如此奸诈,怎会轻易将虞昉这个烫手的山芋接回去。他倒巴不得朕对虞昉再狠一些,好直接让虞昉客死异乡。”
洛清篱稍稍安下一些心来,忽然又想到身旁的洛清影,忍不住担忧地偷偷瞧了一眼。
洛清影僵在原处,面色苍白,只眉心微微跳动了几下,眼神失焦一般地望着前方。
赵弘瑀似乎并未留意这些,而是抚摩着案边缓缓说道:“朕有心将公主留在燕安,可若拒绝了虞恪,他就会认为朕是有意庇护她,进而也会怀疑朕对虞昉的真实态度。虞昉是朕楔入南秪朝堂的一根重要的钉子,朕绝不能用他的安危来冒险。”
洛清影迟迟没有反应,洛清篱不好再继续盯着他,只好转回身来拱手言道:“陛下思虑周全,看来公主归国已成定局。”
“是啊。”赵弘瑀无奈地叹了口气,“思来想去,这是唯一的选择。朕方才已经见过虞昉和虞朝颜了,他们兄妹二人皆无异议。所以朕才找你们二人前来,想仔细商定一下护送公主归国的计划。毕竟有前车之鉴,这一次还需更加谨慎一些。”
“陛下说的是。”洛清篱有些敷衍地答着,心里却越发担心洛清影的反应。
赵弘瑀的理由合情合理,既然乾坤已定,洛清篱没有必要再去争执,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身边的兄弟而已。
从知道这个消息到现在,洛清影没有丝毫动静。这让洛清篱很是不安。
赵弘瑀虽然自始至终没有直面洛清影,一双眼睛却暗中紧紧盯着他。
听闻噩耗,洛清影定然是震惊错愕。他若竭力嘶嚎,赵弘瑀还好劝说,可他却这般诡异的安静,令赵弘瑀暗自生出了些担忧。
忍了片刻,赵弘瑀终是没忍住心里的忧虑:“清影,你还好吧?”
洛清影被这一声呼唤惊着收回神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清影……”洛清篱靠近了几步,惴惴不安地又唤了一声。
洛清影喘了一口大气,胸口起伏几下,然后敛着神俯身拱手答道:“回陛下,臣无事。”
“朕知道你与公主之间的情意,朕也想替你留下她,可……”
赵弘瑀还未说完,就听洛清影又说道:“陛下无须挂怀。公主归国之事涉及众多环节,切不可徇私而坏了陛下的长久大策。”
赵弘瑀一愣,停在半空的手臂猛然僵住。他默默点点头,干笑了几声:“你能如此替朕着想,朕很是感动。”
洛清影垂下手去,可两只手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他极力掩饰着这一切,转身又望了洛清篱一眼,示意他宽心。
“既是如此,那言归正传,还是说说护送公主之事吧。”赵弘瑀看着洛清篱,语气十分郑重,“这一次绝不可再出现任何差错。”
“是。”虽知洛清影是在假装镇定,可大殿之上洛清篱也无法多言相劝,只好转身先听赵弘瑀的差遣,“臣一定亲自将公主安然无恙地送回南秪。”
“这一次就不用你亲力亲为了。”赵弘瑀摆摆手,“上次送人差点要了你的命,现在郡主好容易又有了身孕,你还是在府中好好陪着她吧,免得她牵肠挂肚。她若再有个差池,朕就真是千古罪人了。”
“陛下何出此言?为陛下分忧乃是臣的职责。”洛清篱仍旧坚持由他亲自护送。
“朕已经决定了,你不必再请。”赵弘瑀亦是十分坚决,“你只说由何人去送最合适?这个人要胆大心细,还要口风极严。朕可不想让公主的行程弄得人尽皆知。”
洛清篱思索片刻,心里有了人选:“陛下觉得铁骑校尉安歌是否合适?”
赵弘瑀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嗯,这个安歌倒是可行。上次你坠崖遇险,多亏了他找到崖底暗河,才能顺流寻到你们。他做事认真踏实,又处事周全,让他去朕放心。”
“是,臣领命。臣这便去找安歌,让他做好准备。”
赵弘瑀已经交代清楚,洛清篱这便领了旨意准备退下。他侧过身去暗暗示意洛清影,让他与自己一同辞别。
可还未等洛清影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赵弘瑀又说道:“清篱,时间紧迫,你先忙你的去吧。朕有些话要和清影单独谈一谈。”
洛清篱无奈,虽然满心放不下,却亦是无计可施,只好躬着身子退出殿外。
待洛清篱离开之后,中孚殿内越发显得空空荡荡。
洛清影不做声,赵弘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毕竟是自己让人留下的,赵弘瑀思来想去,决定先开口。
“公主的事,我很遗憾。”
“陛下已经尽力了,臣无所怨。”洛清影垂着手,微微低下眼眸。
“现在没有外人了,不必再以君臣相称。”赵弘瑀以为他是有心隔阂,不满地皱了皱眉。
洛清影这才反应过来。他并非是有意以君臣的称呼故作疏远之态,实在是因为乍闻虞朝颜要离开,他六神无主,虽极力掩饰做出平常姿态,但仍旧神思难定,根本不曾意识到洛清篱已经退了出去。
“……是。”没有洛清篱在旁,他反而更加不安。
赵弘瑀见他脸色煞白,不由地问道:“你还好吗?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会儿?”
“我没事。”洛清影摇摇头。
“唉。”赵弘瑀明知他是强撑,却也没坚持戳破他,叹着气说道,“方才公主来过,就站在你现在站着的位置。虽然之前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可我对她并无偏见,她这一次的表现更是令我刮目相看。贤妃李氏对她有抚育之恩,即使身处逆境,她却仍旧以孝悌之义为先。危机来临之际,她竟然比虞昉更有担当。身为天之骄女,她荣耀在身,却也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
赵弘瑀这番话明则大肆褒扬虞朝颜,实则也有提醒洛清影之意。连一介女子都可以为了大局而舍弃儿女私情,他堂堂一国重臣难道做不到?
可大悲之下,他无法再说出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赵弘瑀也不逼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公主到底是姑娘家。她对你情思深重,自知离别在即亦是情难自禁,方才哭的像个泪人一样,让人看着心疼。”
洛清影眉心微微抽动一下,不觉咬紧了牙关。
赵弘瑀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见他喉间滑动了几下,依旧还是沉默无语。
赵弘瑀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高坐御阶上,与阶下站立的洛清影泾渭分明,这种状态或许给他带来了压迫感,所以他才一直隐忍不发。
于是赵弘瑀站起身几步下了御阶来到他的身边,满面愁容地望着他:“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人放心?”
洛清影对上他关切的目光,无奈而又自嘲地苦笑道:“我早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赵弘瑀点点头,亦是无奈:“我也没想到。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说完,他又不放心地盯着洛清影,犹豫着说道:“我虽敬佩公主,可她终究是外人。我最担心的还是你……”
“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洛清影打断了他,“既然公主都能明辨轻重,我又怎能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多事之秋,朝堂上下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解决,我不会因私废公,你放心吧。”
“我不是担心你会不会误了朝政,我是担心你心里那个坎过不去。”赵弘瑀着急解释,可见他一副神色恹恹的样子,又重重叹了口气,摆手言道,“算了算了,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反正你若不开心了,就可以来找我聊聊。”
洛清影不愿说,并非是对赵弘瑀设了心防。只是目前这个状况,他自己都还是懵的,又怎能说得清楚?
他知道赵弘瑀是好心宽慰自己,不想他误以为自己刻意疏离,便又轻声问道:“公主何日启程?”
赵弘瑀一愣,想了想答道:“尽快吧。待清篱那边安顿好,朕便送她走。”
洛清影静默片刻,踌躇几下终于鼓起勇气:“归程那日我可否送送她?”
赵弘瑀抿着唇望着他,不置可否。
洛清影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便又大着胆子恳求道:“我保证绝不会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只最后一面,我仅仅是想送她一程而已。”
见他如此着急剖白自己的心意,赵弘瑀忍不住生出一丝心酸:“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可公主的自持力如何我却无法保证。归程之时人多事杂,她若见了你,万一做出什么冲动之举,这后果便不堪设想。恕我不能冒这个险。”
洛清影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果断地回绝自己,极度的失望和悲伤再一次涌上心头。
万念俱灰之下,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抽离,他难以支持,脚下有些不稳。赵弘瑀离得很近,自然能听到他急剧变化的呼吸。
“你啊……明明心痛难忍,却还要装作无事人一般。”赵弘瑀一把将他稳住,望着他沉如死灰一般的面容,不禁摇了摇头,“归程那日你就不要送了,离别就在眼前,多送一程便多一分伤感。公主离京前一晚,你去与她见一面吧。”
一步地狱,一步天堂。洛清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赵弘瑀。
赵弘瑀苦笑一番,继而拍了拍他的肩头:“无须思量别离之事,权当与心爱之人的一次约会。”
洛清影感激地望着他,直盯地赵弘瑀不好意思起来。
“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赵弘瑀舒了口气。
“我不知该如何谢你。”洛清影哽咽说着,忽然跪下身去。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赵弘瑀弯腰去扶,怎奈他竟固执着不肯起身。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是贪心不足,可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洛清影踌躇片刻,仰首恳求道:“我想带她去大相国寺。”
赵弘瑀垂眸思索片刻,面上隐隐有些为难。
洛清影不敢说话,只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好吧。”赵弘瑀叹息一声之后终于开口,“我让安歌直接将她送去大相国寺,并暗中派人保护你们。”
洛清影竟似红了眼眶,哽咽说道:“谢谢。”
“快起来吧!”赵弘瑀又俯身将拉他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只愿我做的这些能稍稍弥补你内心的缺憾。待她走后,一切尘埃落定,风物长宜放眼量,你我还需往后看。”
“我明白。”洛清影轻轻点头,“有些事不能有始无终,我与她见上一面,就算是做一个了结。”
“是啊,有始有终,你是个真君子。”赵弘瑀赞叹道。
洛清影推却似地摇了摇头,继而又问道:“你还有其他事吗?”
“我只是担心你,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事了。”赵弘瑀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说道。
“那……我便先回去了。”洛清影悄悄后退了几步。
“也好。”赵弘瑀知道他心中依旧悲痛难忍,可在人前又不能表现出来,便点头应允,“我让欢招送你出宫。”
洛清影在欢招的陪伴下一路无话地出了宫门,刚一出来,便远远看见洛清篱的身影。
他一眼瞥见洛清影出得门来,便快步迎了上来:“没事吧?”
洛清影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陛下交给兄长的差事呢?”
“不在乎这一时半刻。”洛清篱心疼不已地看着他,微微拧着眉头,“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再去殿前司。”
“不必了。”洛清影淡淡一笑,拒绝了他的好意,“兄长去忙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洛清篱执拗不过,却也能体察他的痛处,只好做了让步:“那你先回去,待我办完差事便去看你。”
“嗯。”洛清影轻轻应了一声,转头便上了马车。
洛清篱叫住车夫,低声嘱咐道:“好生伺候你家大人。”
车夫领了命,一抬手扬鞭,马车便轻快地奔了出去。
洛清影完全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回到太傅府的。他只觉得浑浑噩噩,天旋地转。
进了府,他一头扎进临渊阁中,将门反锁,瘫倒在书案旁。
他不知望着什么,目光空洞,黯淡无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心惊般地跳了起身,从一侧书架最深处搬出一只木匣,将它打开。
那里面放着一方红色锦缎,炽热耀眼。
洛清影定了定神,颤抖着伸出手来,将锦缎一点点揭开,露出深藏其中金羽箭,箭尾处刻着两个精致的小字,“朝颜”。
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般,从虞朝颜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开始,一切皆是那般不真实。
直到看见这一支金羽箭,他才回过神,从九天云外重重跌回业火地狱。
洛清影将这支箭紧紧握在手心之中,摩挲着箭尾处的那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从他进门时起,张妈便察觉到了异样。眼见着他将自己锁紧了书房,张妈更是忐忑不安,便急匆匆将侧夫人芸儿请了过来。
芸儿不知发生了何事,隔着门唤了几声,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心下一慌,便急着敲起了门来。刚敲了几下,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来。
“大人,你怎么了?”芸儿抬头望着眼前的洛清影,心中一沉。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失魂落魄,如同一个游荡的孤魂。
“我没事。”洛清影的语调有些奇怪,似乎在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你们不用管我。”
说完,他退身回去,重又将门锁上。
“这……小夫人,大人从来没这样过,这到底是怎么了?”张妈上前来不安地念叨。
芸儿伸手轻轻抚上雕花的木门,低头不语。
洛清影虽然竭力掩饰,可他眼中明明就隐着泪色。芸儿明白,能让他这样肝肠寸断的人只有一个。
“你们都各自去忙吧,我在这里守着就好。”过了良久,芸儿才转身说道。
“可是……”张妈不解地望着他,又朝屋内探了一眼,“大人若是整日不出,您就要在这守一日吗?”
芸儿点点头:“他一日不出,我便守着他一日,一月不出,我便守一月。我无法替他解除心中忧愁,只能用这种方式陪着他了。”
夏日炎炎,虽说临渊阁外绿树成荫,又接近傍晚时分,可终是耐不住白日里余下的燥热。
芸儿站在廊下,不一会儿已经汗湿了衣衫。张妈怕她中了暑,想劝她先回去歇着,还没开口就被芸儿拒绝了。
日头的光透过树荫斑斑驳驳地晒过来,将她的影子割得支离破碎。芸儿望着地上摇曳不定的阴影,涌起阵阵委屈。可屋内没有任何动静,她一颗心悬在空中不能落定。她努力默念着出阁那日齐乐瑶对自己的嘱托,遥遥望着屋内哀怨地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蝉声渐渐隐去,府中的下人将廊芜下的风灯依次掌起。
“小夫人,奴婢给您端些吃的过来吧,您这半天没动,滴水未进,也该吃些东西了。”张妈实在看不过去,又悄然上前来劝道。
“不必了,我不饿。”芸儿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站得太久了竟然有些僵了,“你们不用管我,各自去忙吧。大人不喜嘈杂,我在这里守着就行。”
张妈往屋里瞧了一眼,却见屋内一片漆黑,并未掌灯,忍不住小声埋怨:“大人也真是……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反锁了起来,明知夫人您在外面,也不出来瞧一眼……”
“好了张妈,大人做事一向自有分寸,你们就不必操心了。”芸儿不愿再听抱怨,示意她赶紧退下。
话音刚落,就听阁门被人拉开,芸儿一回头,却见洛清影整个人笼在阴影中,虽是看不真切,却浑身透着憔悴。
“大人……”芸儿上前一步,睁大了眼睛想仔细瞧瞧他的样子,他却一偏头避了开去。
见他如此抗拒,芸儿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洛清影这才转过脸来,讶异地问道:“你一直在这?”
“嗯。”芸儿点点头,“大人闭门不出,神思怅惘,我放心不下,所以……”
“是啊,大人。”张妈在一旁搭茬说道,“小夫人在外面站了半天了,这暑热难捱,奴婢一直担心她别中了暑气……”
“张妈,你先去准备晚饭吧。”芸儿担心张妈说得太多,惹洛清影不快,还未等她说完便急促地催着她走。
“是是是。”张妈听出了意思,也就没再多话,赶紧退了下去。
没了外人在侧,芸儿稍稍轻松了一些。她探首向屋内看了一眼,柔声说道:“天色已晚,想必大人一会儿还有公务要处理,我去帮您把灯掌上。”
见洛清影没有拒绝之意,她侧着身子进了屋,将书案上的烛台点燃。
洛清影跟着进了来,却没有坐回书案旁的位置,只在半卷的竹帘下站定。烛火迎风跳动,竹帘的影子幽幽然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脸上。
芸儿收拾好一切,又折回洛清影面前,可他却默默退了两步,隐在更重的阴影里。
“谢谢。我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方才在门外,他说的话少,芸儿并未察觉到异样。可现下书房中本就静谧,他又说的多了些,芸儿便立刻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沙哑。
“大人到底为何事伤心至此?难道不能告诉我吗?”芸儿又是担心又是委屈。
“真的没事。”洛清影微微低头,从她身前躲了过去,回到了书案边坐定。
“是因为德宁公主吗?”芸儿追了过来,伏在书案边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洛清影翻动竹简的手猛地一僵,停滞在半空中。
芸儿见他如此失落怅惘,又忆起自己方才在书房外苦等的寥落心情,不觉心中委屈,眼泪便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洛清影顿时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应该替她抹去那些泪珠子,可手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原来大人还是将我看做外人了。”见他毫无动静,芸儿失望至极。她撑着书案起身后退几步,用衣袖拭干泪痕,“大人这半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我去催催张妈,给您送些饭食过来。”
“不用了,我不饿。”
芸儿以为他是嫌弃自己,愈加伤心,抬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见她满面哀伤,洛清影怕她多想,便着急解释道:“我并非有意疏离你,你不要多心。若是我的举动惹你难过,我向你道歉。”
芸儿听他如此一说,不禁又喜又怕:“我没有责怪之意……”
洛清影点点头,止住了她的话头:“你的心意我知道,你做的一切我也都看在眼中。当日在太尉府我让你不要轻贱自己,就是怕你胡乱猜想。你既入了太傅府的门,我就没有把你当做外人,只把你当做家人……”
“既是家人,大人为何不愿对我敞开心扉?”芸儿委屈地看着他,“大人有什么烦心事不能告诉我吗?我虽然不够聪明,可也会竭尽全力替大人分忧。”
洛清影低下头去,欲言又止。芸儿看在眼里,急上心头,忍不住又上前几步:“大人……是和公主有关吗?”
洛清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沙哑起来:“她要回南秪了。”
芸儿顿时呆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虞朝颜要离开燕安了,这件事对她来说本该是个好消息,可洛清影神情萧索、心灰意冷,这让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默默凝望着洛清影略显苍白的脸,忽然又走上前去,俯身跪在他身边,紧紧拉住他的臂膀。
洛清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侧过身来惊讶地望着她。
“公主不属于这里,她迟早是会回去的。大人,其实你心里一直都明白,对不对?”芸儿望着他,眼中溢满了热切之情。
洛清影不太喜欢这样近距离地与人相处,便默默往后撇开些:“我不想让她满怀凄清地离开。是我辜负了她,所以我求了陛下,在她走之前让我与她见一面,陛下答应了。”
芸儿不明白他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可一听说他与虞朝颜还会再见一次,心中难免有些酸涩。
洛清影不动声色地脱开她紧抓着自己的手,继续说道:“我不愿你多心,所以不想瞒着你。”
芸儿手中一空,心里亦是落了一拍。她秀眉紧蹙,鼓起勇气又将他的手拉住:“大人与公主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我有什么可多心的?大人如此顾忌我,其实还是把我当成了心肠狭隘之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洛清影见她误会了自己,忙要解释,却被芸儿伸手堵住了嘴。
“大人是磊落的君子,我又怎能不明白您的心意。”芸儿淡淡地笑了笑,“大人对我如此坦诚,令我感动不已。身为妾室,我爱您、敬您,所以会毫不犹豫地支持您所有的决定。入府之日,郡主曾交待过我,让我要想您所想、念您所念,我时时刻刻记在心头,绝不敢忘。大人不必担心我会心生怨恨,我唯一希望看到的便是您的快乐和幸福。”
洛清影的手被她牢牢抓住,他本想再逃避,可又怕伤了她的心,便也就作了罢,只是担心地说道:“谢谢你对我的情意。可你不能为了我而失去了自我。”
芸儿正沉溺于剖白自己的内心不可自拔,并未能体会到洛清影话中的忧虑:“大人,你安心去见公主,我不会吃醋。您与公主一段因缘际会终须有个了断,您去见她,便是给她、也是给您自己做个了结。我希望待她走后,您不要再沉湎过往,不要再逃避现实,不要再封锁内心,试着让我走进您的心里,好不好?”
不知为何,芸儿的眼神越是痴迷,洛清影就越觉得压迫。他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隐隐觉得一阵暗潮正汹涌而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见他迟迟不开口,芸儿忽然有些慌张,她刚要再说,就听洛清影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承诺。”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