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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隐衷难叙 白首难为
暑热蒸腾已过,只剩下最后些许淫威,却终究敌不过燕安城中飘起的第一缕秋风。
树叶微黄,云淡天高。漠竹带着他的人马在这个时节入了城。
按照惯例,赵弘瑀在紫宸殿中迎接了外使。因为漠竹一行是打着恭贺太子之名而来,赵弘瑀便让赵元澍与自己一道在大殿之上接受了奉贺。
而为使节接风洗尘的第一宴,便也是设在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中。
漠竹为赵元澍送来了西域的奇珍异宝,赵弘瑀替他收了下来,并还以重礼。所谓奉贺,便是礼尚往来、有来有往,谁也不靠着这点鸡毛蒜皮占便宜。互相给了足够的面子,走了个隆重的过场,一派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后才是一针见血地较量。
漠竹入京翌日,赵弘瑀便将他请到了中孚宫中。漠竹入了殿,按照仪制向赵弘瑀行了礼,抬眼一看,却只有赵弘瑀和洛清篱二人在场。
漠竹悠悠然地笑了笑:“外臣也不是生人,陛下这般阵仗,怕是有话要单独交代吧?外臣洗耳恭听。”
赵弘瑀不置可否,亦是扬眉笑道:“多年不见,你这副利嘴一点没变。”
见赵弘瑀并未直入主题,漠竹收起咄咄之意,感慨叹道:“昨日大殿之上,外臣见陛下的容貌竟然与当年并无二致。只不过,那年外臣来时,陛下还是太子,如今却已经是独掌生杀大权的天子了。”
“你太恭维朕了,如今每日费心劳神,没有片刻清闲,朕比当年已经老了许多。”赵弘瑀说着,抬手示意阶下二人,“都坐下吧。今日没有外人,找你来不过是叙叙旧。”
待三人都坐定,漠竹饱含深意地望着洛清篱问道:“一别数年,故人可安好?”
洛清篱自然明白漠竹所问之人是谁,便微微欠身答道:“幸得陛下眷顾,一切安好。”
赵弘瑀听着这二人一问一答,心如明镜,便转身吩咐欢招:“你们都出去吧,这里不用人侍奉。让崔迟带着人守在院内即可。”
“是。”欢招躬着身子退了几步,挥手招呼众宫婢缓步出了殿去,顺手又关上了殿门。
厚重的宫门紧闭,殿内瞬时暗了许多。赵弘瑀提前做了准备,早早命人将殿中的宫灯一一点上。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赵弘瑀紧紧盯着漠竹,“朕今日不让他来见你,是怕宫中人多眼杂,走漏了风声。他如今身为庙堂上首屈一指的重臣,辅佐太子,配合太尉,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中,希望你能谅解。”
“陛下思虑周全,外臣绝无异议,一切听凭陛下安排。”漠竹恭敬地拱手答道。
赵弘瑀抬手阻止了他,继而又严肃提醒他:“朕说这些也是想提醒你,既然在燕安暂住,就不要坏了规矩。该见不该见,何时能见,朕会一一做好安排,希望你不要擅自行动。”
漠竹一怔,继而恍然大悟:“原来陛下是要敲打外臣啊。陛下放心,他既是我的亲人,我便会一切以他为重,绝不会乱了规矩。”
“那就好。”赵弘瑀满意地点点头。
漠竹看着他,又转而看了洛清篱一眼,探寻着问道:“陛下如此大费周章,不会就为了提醒外臣这件事吧?”
“自然不是。”坐在对面的洛清篱开了口,“陛下只想问你一件事,如今西卫国内的情势到底如何?漠凤上将军已经卧病许久,听闻现在已是闭门不出。想来李崇勋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夺回兵权。之前他试图趁上将军入宫之际行刺,幸亏上将军事先得到消息才幸免于难。李崇勋行迹败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漠凤将军可有做好对应之策?”
话一出口,漠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这一细微变化未能逃脱得了赵弘瑀的眼睛,他倾着身子低声问道:“漠竹,西卫国中是否有变?”
这目光中凝聚了无尽的压迫感,漠竹撇过头去,沉默片刻方才迎面答道:“陛下和太尉既然已经对我国中情况了如指掌,便可看出事态趋势。李崇勋是西卫的皇帝,他亲政之后必定会揽回一切权力。父亲身为辅臣,还权失势是早晚之事。父亲当年因为陆骞大人的缘故,不愿与大殷为敌,后来,他又与自己的外甥定下盟约,力保两国和平。李崇勋好战,若是父亲倒下,这情势必定会急转直下。”
“上将军既然心知肚明,难道没有提前想好应对之策?将军与李崇勋已有过节,若是李氏重掌大权,将军怕是自身难保啊。”洛清篱忍不住提醒。
“父亲又怎能不知自己的处境?”漠竹咬着牙说道,“实不相瞒,这次来访本就是父亲的意思。他让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求得陛下的承诺,一旦西卫无法栖身,还请陛下能好意收留。”
“什么?”赵弘瑀吃了一惊,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漠凤戎马一生,为西卫立下赫赫战功,又在主少国疑的危难时刻力撑朝局。英雄一样的人物,晚年竟想着流亡他乡了吗?”
漠竹听出他话中的嘲讽,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也怪我们这帮后辈无能,无一人有父亲的雄才大略,也无一人能继承父亲的衣钵。烈士暮年,无以为继,即使壮心不已,亦是晚景凄凉。”
“我大殷可不是专门收容你们这些失败者的避难所。”赵弘瑀怒其不争,不禁冷哼一声,却没想到激怒了漠竹。
他蹭地站起身来,目光凌厉:“陛下不要忘了,当年若非父亲暗中相助,这大殷的皇位上坐着的可不一定是你。”
“放肆!”赵弘瑀亦是怒目圆瞪,拍案而起。
洛清篱一见情况不妙,立刻起身安抚漠竹:“漠竹大人,陛下绝非见死不救,只不过事关两国邦交,若还能有其他转圜,上将军一把年纪又何须背井离乡?”
一席话毕,漠竹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过于露骨,他稳了稳情绪对赵弘瑀深揖一礼:“外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赵弘瑀瞪着他,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气。
漠竹见他没再直接发火,便又跪下身去言辞恳切地说道:“父亲也知道自己这一请求实在太过唐突。诚如陛下所言,父亲在朝中一力支撑多年,手握重兵,是西卫的中流砥柱。然而,持威多年也会让人变得张扬跋扈。父亲得罪了一众宗室,更因为对待贵国的态度而惹恼了新君李崇勋。去年,陛下手下的章延泽一封书信递到父亲手中,让他知道了李崇勋与虞恪暗中勾结的事实。父亲撑着病体,强按下朝中一切主战的言论,才能免除贵国与西卫的一场战事。陛下或许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可李崇勋却再也不能容下父亲。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亲也曾想慨然面对这一切,可他说自己还有一些未尽之事要做,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要做什么?”赵弘瑀的怒气消下去许多,拧着眉问道。
漠竹望着他,眼中涌起一阵哀伤:“家父说他一生中只有陆骞一位挚友,也只有漠凰这一个妹妹。他想活着来大殷,亲自祭奠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再来看一看唯一的外甥。父亲早年征战沙场,留下许多疾患,去年以来一直病势缠绵,用尽药石也不见好转。外臣心里明白,他时日无多,恳请陛下看在家父曾有助于两国安宁的情面上,仔细考虑外臣的请求。””
赵弘瑀听的真切,漠凤现下在国中确实处于进退失据的困局。或许他真的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
赵弘瑀望了洛清篱一眼,见他亦是面有难色,便复又坐下,意味深长地看向漠竹:“你先起来吧。你说的这些朕都能理解,可是你要知道,若是李崇勋有意除掉漠凤,朕也无法助他逃脱。毕竟这是你们君臣之间的事,朕总归是外人,不便插手。”
说完,他颇有深意地瞄了洛清篱一眼,洛清篱心领神会,走上前去将漠竹扶起身来:“事到临头,追悔莫及无用,刻意躲避亦无用。陛下说得对,若是李崇勋誓不罢休,上将军走到哪里也逃脱不得。”
“可是……父亲为朝廷鞠躬尽瘁,难道就该落得个凄惨的结局?”漠竹想不通,更是愤恨难平。
洛清篱想了想,又委婉地问道:“既是逃脱不得,上将军难道就没想过反击?”
“你是说?”漠竹一惊,忽然明白了这话的深意,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洛清篱的试探,“父亲此举虽有苟且偷生之意,为大丈夫所不齿,可父亲并非龌蹉小人。身为人臣,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绝不会触碰底线。君便是君,君臣绝不可易位。”
“我的意思并非要上将军取而代之,或许……另立新君也未尝不可。”洛清篱闻言,又换了个说法。
漠竹冷冷笑了几声,转而朝赵弘瑀揖了一礼:“以臣子之名擅拥君主,挟天子令诸侯,这与取而代之有何区别?陛下身为人君,想必比外臣更能体会这其中的恶劣。家父虽然与西卫皇帝心有不和,但这绝非是因为家父生有二心。从始至终,家父绝无背叛之心,所有的不和皆是来源于对战、和的分歧。当然,家父作风过于强硬,亦是他被人诟病的缺点。或许外臣方才所言让陛下产生了误会。此次外臣入殷奉贺,实乃家父力主。出发时,家父叮嘱过,若是陛下有所顾忌不愿收留,他绝不强求。另外,家父还让外臣给陛下带一句话,他已是风烛残年,大势所趋,无法再与李崇勋抗衡。这次入殷,是他为两国和平所能做的最后努力了。他想尽力向外彰显两国的友好,给南秪一些压力。可今后两国是战是和,他已无能为力,一切只能看陛下自己了。今日所言已尽,外臣告退。”
说完,不待赵弘瑀君臣二人有所反应,漠竹抖了抖衣袖大步走向宫门处,大力推开厚重的朱漆门扇扬长而去。
赵弘瑀哭笑不得,指着殿门处叹道:“你看看,这西卫的人可真是猖狂。即使穷途末路,可一言不合依旧直接给朕尥蹶子。”
洛清篱回过身来安慰他道:“陛下,这漠凤以武将之身控制西卫朝堂这么多年,若是他有谋逆之心,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所以臣认为漠竹最后所言并非故作清高。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漠凤到了最后,或许真的只是想留着一口气,得个善终罢了。”
“也是。”赵弘瑀若有所思,“越是手握大权的人,越是留恋权势,越是怕死。古往今来,寻求不死仙丹的不都是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漠凤这一生看惯了生死,到最后落到自己身上却失了风度。”
洛清篱点点头,沉思片刻又担忧着说道:“方才臣试探他,就是想看看能否鼓动西卫自己出些乱子,现在看来却是没戏。可若是漠凤屈从于李崇勋,那我们之后的境遇就会越加艰难。”
“是啊,朕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赵弘瑀眉头紧锁,面上越发沉重,“按方才漠竹所言,这次来朝乃是漠凤力主。他知道李崇勋和虞恪早已勾结,便想用这种方法给虞、李二人的连盟使些绊子。可如今这情势,德宁公主嫁入西卫,他两国的连盟已经稳固下来,漠凤所为只能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对了,南秪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吗?”
“基本已经就绪。”洛清篱答道,“能解除和攻克的人物,我们几乎都打通了关节。只不过虞恪太过狡诈,到现在我们还未找到他弑君篡位和谋害手足的实据。”
“这些都不重要了。”赵弘瑀摆摆手,“记得朕为煜王时你曾告诫过朕,权势之争不是过堂问案,不需要人证物证,只须一个小小的猜疑便可致人于死地。逐鹿纷争,虚虚实实,没有实据,那便诛心。你让人放些谣言出去。”
“此时若是放出谣言,臣怕会引起虞恪的怀疑。他若仔细纠察,难保不会发现我们留在南秪的细作……”洛清篱有些犹豫。
“你先让曹晖的人去办这些事,并且交代好南秪朝中的内应,让他们先不要妄动,不要跟风,不要多言。时机未到,他们只需继续韬光养晦就好。”赵弘瑀似乎有些焦躁,“一个虞昉已经够朕头疼的了,再来一个漠凤,这不是逼着西卫、南秪一起与我为敌吗?”
洛清篱明白,先前魏王夭折已经让赵弘瑀心神难安,如今漠竹又带来这样的坏消息,就算他再沉稳恐怕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失落与焦躁。
想到此处,洛清篱没有立刻做出表态,而是委婉劝道:“陛下无须太过担忧。虽说漠凤以后无力控制朝局,可这一次漠竹不还是奉了他的命才来的燕安?这就说明漠凤手中暂时仍有决策之权。只要西卫没出乱子,我们便可以先放一放,只让章延泽随时待命即可。臣以为,目下我们的重点依旧是南秪。南秪与西卫的连盟看似稳固,可虞恪与李崇勋皆是见利忘义之徒。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只要一方先自乱阵脚,另一方也就偃旗息鼓了。”
“嗯,朕有些心烦意乱。该怎么办你先与曹晖拿个主意吧。一定注意掩藏行踪,不要暴露了便好。”赵弘瑀撑着额头,只觉得额角青筋跳的厉害,脑中嗡嗡作响。
洛清篱见状,忙上前一步关切问道:“陛下,怎么了?若是不舒服,臣这就去找杜若来。”
“不用,不用。”赵弘瑀连连摆手拒绝,“朕就是这几日睡得不太踏实,精神有些不济。待会儿小憩片刻便好。”
洛清篱见他坚持,便也不好再劝。
“这些时日为了准备漠竹入京之事,陛下操劳甚多,可……”洛清篱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将心里的话说出来,“臣斗胆劝陛下一言,切莫为了分散心中的悲痛而逼着自己埋首于政事。陛下是大殷臣民的君主,以一人之身系万民之福祉,陛下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赵弘瑀心中一震。他没想到洛清篱竟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便强撑着笑意叹息道:“这一切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元辅走了,朕才体会到什么是锥心蚀骨之痛。若是不让自己忙碌起来,朕便会一直去想这件事。虽然清影那日入宫安慰朕许久,可那种痛苦却时刻萦绕在朕心头。或许是朕与双亲之缘太浅,所以才会格外看重自己的孩子。可叹朕纵为天子,坐拥四海,却掌控不了世间的变化无常。”
“陛下心中之痛,臣能体会。”洛清篱缓声安慰道,“那日臣在神策军中疗伤,看见清影传来的家书,说郡主意外滑胎,一时间便觉得天崩地裂一般。臣尚未见得那孩子一面,便已如此悲痛。陛下与魏王朝夕相处多时,感情深厚,闻此噩耗定然痛如万箭穿心。臣是过来人,有感而发,或许能替陛下解解愁。人生际遇皆是因缘,只能说臣与那个孩子因缘太浅,所以留不住他。若人生真有今生来世,或许他现在已经找到与他父子缘深的人家投胎转世,承欢膝下,尽享天伦。如此一想,臣便能释然了。”
赵弘瑀凝望着他,眼中泪光一闪,又倏然隐了去。沉默良久,他才似乎有些释然:“清篱,今日你一言才真正解了我心内的伤痛。是啊,或许上天早已预料到,他若成了朕的儿子,此生都将淹没在无休止的斗争中,无法求得片刻安稳。早些离去,便是早些解脱。若有来世,朕只希望他可以去到寻常人户,哪怕每日耕田放牧也好,只求平安,不求富贵。”
宫中悲未尽,前朝事又起。
赵弘瑀这些时日以来确实是日日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之时,脑中想起的皆是往日的一幕幕旧事。
而洛清篱的话却如石破惊天一般敲醒了他,对于生在皇宫大内的孩子们来说,活下去是一种幸运,活不下去也未必就是不幸。
待洛清篱走后,赵弘瑀愣愣地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沉思良久。欢招不敢打搅他,只能猫着腰躲在殿门外,支棱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待到他唤了一声,欢招才亦步亦趋地进了殿门去。
“陛下,需要奴才为您添点什么吗?”
赵弘瑀仿佛没听见一般,利索地起身走下御阶:“随朕去看看贵妃吧。”
自从那晚见过淑贵妃之后,赵弘瑀便以公务为借口,再也没有踏足过延福宫。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他只是不想再面对淑贵妃那饱含着怨和恨的心碎目光。
一脚迈进延福宫的宫门时,赵弘瑀逡巡着有些犹豫。欢招跟在一旁,不知自己该劝还是不该劝。
主仆二人僵持了半天,岂料淑贵妃已经在绿如的陪伴下迎了过来。
“陛下既然来了,为何不让人通传一声?”淑贵妃素面朝天,脸色依旧苍白,整个人却比那日平静了许多,“方才若不是绿如眼尖瞧见了,臣妾都未能及时迎驾。”
赵弘瑀见躲不过,只好尴尬地笑着走上前去解释:“朕也是刚到,见宫中四下寂静无声,以为你是午憩,便想着待会再来看你。”
淑贵妃垂下眼眸,带着浓浓的哀戚:“自从元辅走后,这宫中便突然沉寂了。”
赵弘瑀见她又要落泪,轻轻将她揽住:“这些日子朕一直忙于应付西卫使节,没能抽身来看你,是朕不好。走吧,朕今日无事,陪你坐坐、说说话。”
淑贵妃低着头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随他默默地朝殿中走去。
入了殿,赵弘瑀扶着她在坐榻上落定,然后才缓缓在她身边坐下。绿如心细,利索地奉上热茶之后便悄悄地退了出去,与欢招一同在殿外候着。
赵弘瑀一抬眼,见几案上摆着些木马、铃铛之类的玩具,忍不住拿起一个银铃,却心中一酸。
“这些东西怎么还放着?宫人们也太粗心了……”
“陛下勿怪,是臣妾不许她们收起来。”淑贵妃从他手中拿过银铃,仔仔细细抚摸着喃喃道,“这个银铃是元辅最喜欢的,每次臣妾一摇,他就会咯咯地笑……”
淑贵妃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银铃,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赵弘瑀心头一抽,忙将她揽在自己怀中,不动声色地将那个银铃轻轻拿了开去。
“元辅已经走了,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呢?”
淑贵妃伤心欲绝,只倚在赵弘瑀肩头嘤咛着潸然泪下,不能言语。
赵弘瑀尽可能地柔声劝慰道:“元辅之事已经令朕肝肠寸断,你若一直这样,朕又怎么能放心?你是在怪朕没有来看你吗?”
过了片刻,淑贵妃似是止住了抽噎。她直起身来,抬头望着赵弘瑀,平日里明艳的双眸里布满了血丝:“朝中事务本就繁杂,又逢西卫遣使来恭贺太子,陛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臣妾愚钝,却并非不明事理。陛下让淮安侯亲自主持元辅丧仪,便说明了他在您心中的分量。臣妾身为元辅的母亲,岂能再有任何怨言?”
说着,淑贵妃又以袖掩面,神色黯然:“臣妾方才失仪,绝非怨恨陛下。只是多日未见圣颜,一朝得见,心内之情汹涌而起,竟不能自已。”
“你能这么想,朕很是欣慰。”赵弘瑀拉过她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中,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她,“这些天朕虽无暇过来探望你,可一副心思却全在你身上。太后病了,朕又分身乏术,只留你一人在这深宫之中,朕实在是于心不安。朕是元辅的父亲不假,可朕亦是大殷子民的君父,有些时候,朕也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陛下不用再说了,臣妾都明白。”淑贵妃含着泪复又抬起头来,强压着心中的伤痛扯出一丝丝笑意,“陛下是臣妾的天,亦是臣民的天。臣妾不怨陛下,只恨自己命途多舛罢了。”
“好了,不说了。”赵弘瑀叹了口气,又将她拥进怀中。
淑贵妃的一番话虽是心酸,却毫不矫情做作,通情达理,令人心生怜惜。赵弘瑀轻抚着她,缓缓说道:“逝者如斯,你我要学会释怀,元辅才能真正的安息。以后的路还长,朕答应你,一定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嗯。”淑贵妃反手将他搂住,泫然欲泣,“陛下,以后我们还会再有孩子吗?”
“当然了。”赵弘瑀笑着哄着她,“我们会儿孙满堂的。”
淑贵妃紧紧咬着唇,用力地点头,安心地阖上了双眸。
眼见着淑贵妃虽是伤心,却不再如之前那般癫狂,赵弘瑀便多坐了会儿,并陪着她用了晚膳才离开。
待送走了赵弘瑀,淑贵妃久久伫立在窗下,沉默不语。绿如担心她又想些不该想的,悄悄走上前去劝道:“娘娘,陛下走了许久了。”
“我知道。”淑贵妃转过身来,面上的表情却忽而变得有些狰狞,“绿如,你是不是觉得本宫是个心肠恶毒的人?”
绿如吓了一跳,听她这般问,立刻知晓她意指何事,便低声宽慰道:“您也是没有办法……换作哪个母亲能忍受这样的事情?自从魏王出生以来,奴婢常常半夜时分听见您躲在被中偷偷哭泣……”
淑贵妃凄凉地笑了笑,又无奈地闭目摇头:“是啊,要恨只恨我生的是个女儿,亲生骨肉一出世便被人活活拆散。我每日里人前强颜欢笑,不敢露出半分马脚。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敢思念我亲生的孩子。我没有摸过她,没有抱过她,甚至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更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流落在何处!越是想念她,我对那个叫做赵元辅的孩子就越是憎恶。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凭什么冒名顶替得到本属于我的孩子的一切?!太后急于用皇子来牵制住陛下,可结果呢?真是讽刺至极!”
“是啊。”绿如忍不住跟着深深叹息,“太后太心急了,她不该如此对您。奴婢看的出来,陛下对您其实还是用了心的。您还年轻,与陛下朝夕相处,日子久了感情也会越加深厚。就算一开始是个公主怎么了?陛下膝下无女,一朝有了公主,指不定他会开心成什么样子。到那时,陛下对您就会越发另眼相看,再添子嗣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您有了陛下的宠爱,再添个皇子,将太子扳倒那就会水到渠成,容易多了。”
淑贵妃冷笑一声:“太后上了年纪,哪里等得了这么久?她想险中求胜,却要我母女分离,还不准我探听女儿的下落。陛下既立秦王为太子,元辅也就成了失败者。元辅一出生时,曾大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意,依着陛下的心性,他绝不会再对元辅有什么期许,在他心中已经对元辅有了提防。留着元辅,只会让我的处境愈加尴尬。本宫绝不能将这样的一个失败者留在自己身边掣肘。他不死,本宫只好亲手送他一程。”
淑贵妃咬牙切齿,恨从心内生。绿如见状,忙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娘娘,那些朱砂奴婢已经清理干净了。至于御医秦邈那里,奴婢也威逼利诱,再三叮嘱,绝不会出什么岔子。”
淑贵妃满意地点点头:“偷换公主时秦邈便已上了贼船,他有把柄在我手中,谅他也不敢弄出什么花招来。”
“那……太后那儿?……”绿如又试探着问道。
“本宫已经看明白了,想在宫中站稳脚跟,除了依靠陛下绝无他法。元辅一死,陛下定然会对我心存愧疚。只要陛下心中有我,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淑贵妃盯着绿如一字一句说道,“本宫新丧幼子,痛不欲生,太后那里晚些时日再去探望吧。今日胡之恒送了口信入宫,眼下有件事须你尽快去做。”
漠竹此行的主要目的便是替自己的父亲寻得一个庇护之所。然而自从上次赵弘瑀明确拒绝之后,漠竹便再也没有提及此事。出使一事成了虚差,漠竹一行再留在燕安也没有实际意义。
漠竹只剩下最后一件事,那便是等着与洛清影见上一面。此事一了,他就要立刻归国了。
心急如焚的并不只有漠竹一人。洛清影这边亦是焦急万分,可赵弘瑀不发话,他绝不敢私下有什么举动。
赵弘瑀之前曾答应他,一定会安排他与漠竹见上一面。那日赵弘瑀传了洛清篱同会漠竹,却是刻意避开了洛清影。洛清影心里明白,赵弘瑀为人谨慎,一定要保证双方均无异常的状况下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何况,自己身份极其复杂,适逢两国关系千钧一发之际,从赵弘瑀的角度而言,有些事他或许并不愿让自己知道。虽是刻意隐瞒,却绝非恶意,否则他也不会放心地让洛清篱同时在场。
国朝大事,岂能与小家之事同日而语?洛清影心中了然,便也不做探听。即便洛清篱回来之后,他也没有主动前去询问详情,只默默等着赵弘瑀的召唤。
或许是因为受赵元辅一事的影响,赵弘瑀的情绪近来一直不是很高,因此安排洛清影与漠竹见面一事便暂时缓了下来。
这一日,洛清影入宫为太子授课。赵元澍近来功课精进,神思敏捷,问的问题也是愈加刁钻。洛清影深入浅出为他解惑,说到兴起时竟未留意天色。待他回府时,已是暮色沉沉。
他才入府门,正遇上芸儿也刚刚落轿回门。他有些讶异,便停在门内等了她片刻。
芸儿见他有意等着自己,心里不住欢喜,碎步轻挪走上前来问了安。
“你是去探望郡主了吗?”洛清影随口问道。
“不是。”芸儿粲然一笑,害羞地偏过头去,“大人一心扑在公务上,已经忘了今日是初一了。”
初一、十五都是芸儿去大相国寺敬香的日子,风雨无阻。
“哦。”洛清影恍然大悟,却又有些疑惑,“只是敬香而已,何以如此晚归?是否遇上了麻烦?”
芸儿见他如此细心关心自己,心中泛起一丝甜蜜:“大人不必担心,并无任何麻烦。只不过是碰巧遇上了贵妃娘娘身边的绿如姑娘。”
一听到绿如的名字,洛清影不禁警惕起来。可一想府门处人多眼杂,便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天色已晚,先进去吧。”
芸儿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往里走去。没走多远,方至临渊阁外,她停下了脚步,轻声说道:“想必大人还有公务在身,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屈膝行礼,转身便要往玲珑阁的方向走去。刚走两步,又听洛清影唤了一声,似是有话交代。
芸儿不解地回过身来,不知他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洛清影略有尴尬地笑了笑:“今日我也没什么事。”
芸儿一愣,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过了片刻,她忽然回过神来,不禁又惊又喜,却又不敢相信。洛清影这话虽是委婉,却明显是要留人的意思。
“走吧。”洛清影偏过头,抬脚往临渊阁中走去。芸儿踟躇了几下,深吸了一口气,便也紧紧随着他而去了。
进了书房,洛清影在书案边坐下,抬眼却见芸儿仍旧局促地立在一侧。
“坐下说话吧,这里也没别人,不用如此拘谨。”洛清影故意让语气轻松一些,试图缓和这略显尴尬和生疏的气氛。
芸儿缓步走到一侧坐下,虽是受宠若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垂下头来。
“你方才说遇见贵妃身边的绿如了?”洛清影抬手取过案上的一札书简,信手而翻,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芸儿正愁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听洛清影问话,便连忙点头:“是的。”
洛清影不自觉地拧着眉追问道:“她怎么会去大相国寺?”
这话问得直接,芸儿以为他心有不满。自己与他的姻缘是由淑贵妃一手撮合起来的,芸儿知道他并非心甘情愿纳了自己为妾,所以难免会对贵妃和贵妃身边的人有些抵触。
“大人是不喜欢我与贵妃身边的人有所接触吗?”芸儿怯生生地望着他,“大人若是不高兴,以后我会注意避开的。”
洛清影一愣,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缓和了一下面上的神色,摇了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与何人往来,皆是出自你自愿,我不会干涉。我只是好奇,绿如身为贵妃的贴身侍婢,怎么会突然去了大相国寺?”
见他并无不悦,芸儿知道自己多了心,便松了口气。她轻轻叹息一声,言语间尽是伤感:“自从魏王殿下走了之后,据说贵妃夜夜无法入眠,日日以泪洗面。临盆之前,娘娘曾得大相国寺的佛祖托梦,而且魏王又是在寺中出生。无论如何,总是母子一场,娘娘想要亲自去到大相国寺中敬香,向佛祖祷告,乞求殿下来生不要再受疾病之苦。怎奈娘娘悲极伤身,无法行走,只好让绿如替她去了一趟。”
芸儿一言既毕,伤感之情越加沉重,忍不住又连连叹了几口气。
洛清影见她黯然神伤,不由宽慰道:“有些事强求不得,亲子之缘亦是早有注定。你也不用太过伤感,娘娘有陛下关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芸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只要陛下在娘娘身边,她的未来便仍可期许。”
芸儿这话虽是说的贵妃,可却不经意又流露出了她自己内心的期待。
洛清影自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却假装不懂,含混地点点头:“所以你今日晚归,便是因为宽慰绿如姑娘?”
芸儿见他刻意逃避自己的情意,忽然想起今日绿如在寺中与自己所说的话,心中隐隐作痛。她不愿相信绿如所言,可眼前的一切却证实了绿如敏锐的洞察。
洛清影的逃避,永无止境。
芸儿不能让他看出端倪,便极快地将面上的失落之意遮掩过去:“绿如跟在贵妃身边,这些日子亦是不好受。我稍稍劝解了一些,但愿她能听的进去。”
“你如此善良,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你的用心一定不会白费的。”洛清影感慨赞许着,继而又低声提醒她,“不过如今太子新立,朝中局势多变,你又是太傅府的人,以后还是要多加留意一些,不要与宫中之人走的太近。你虽是无心,倘若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难免会小题大做。”
不论是对于芸儿此举的赞赏,还是对她的叮嘱,洛清影皆是发自肺腑为她着想。但这话在芸儿听来,却莫名有些讽刺。
他委婉地邀请芸儿到他书房时,她的内心中激荡起无以复加的惊喜。她以为洛清影是找了一个由头,想主动与自己化解生疏与隔阂。
芸儿雀跃不已地等待着他与自己说一些温情的话,哪怕是一点点关切也好。然而,洛清影所有的关注却只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对贵妃的提防,以及对过分亲昵贵妃的行为的委婉批评。
芸儿心中委屈,咬着牙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
洛清影见状,忙又解释道:“芸儿,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芸儿抬起头,强扯笑意打断了他的话,“大人所言皆是为我考虑。”
见她含笑的双眸盈盈闪烁,洛清影知她心里定然还是委屈,刚要张嘴再解释,就见她猛然站起身来。
“大人,你今日忙了一天,也该累了。我这就去让张妈准备饭菜,用了晚饭,你就早些休息吧。”
洛清影怔怔地望着她,沉默片刻终是放弃了再继续解释。言多必失,有些话说多了,好事也变成了坏事。
“也好。”他点点头。
芸儿微微笑着,缓步退了出去。方一出门,鼻子一酸,视线顿时模糊了起来。
又过一日,赵弘瑀那边终于有了动静。洛清影亲自入宫聆听一番叮嘱,之后又匆忙回了太傅府,将临渊阁内内外外不相干的人等一并屏退,静候夜色降临。
青幕既垂,安歌带了四名禁军卫士,亲驾一辆马车,停在太傅府门前。他引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下了车来,一路带着他直接往里走去。
几人刚一进门,身后的两扇木门便被重重关上。人影密不透风地裹在黑色的斗篷中,紧紧跟在安歌身后,一路无话。
临渊阁内悄无声息。安歌驻了脚步,抬手一挥,那几名禁军卫士便如鬼魅一般四散开去,淹没在夜色中各把一角,将临渊阁严密看守起来。
待一切妥当,安歌才拱手对那黑影说道:“尊使自行进去吧,末将就在这处守着。”
黑影微微俯首,转身迎着屋内的烛火走了进去。
“你来了。”洛清影听见动静,快步迎上前来。
来人昂首脱下斗篷,黝黑的皮肤在烛火中泛着红光,正是漠竹。
“今日得见你一面,估计是我此次东来最大的收获了。”漠竹将斗篷撂下,自是满面笑意。
“一别数年,你可还好?”洛清影顾不上讲究什么礼仪,快步将他拉进书房中。
“还算好吧。”漠竹苦笑着点点头,“日暮西山之势罢了。”
洛清影立刻听出他话中之意,了然地颔首言道:“幼君成年,还政于君,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事。上将军身体可好?”
漠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见他如此反应,洛清影不禁很是担心:“之前我便听闻他身患重病,章延泽递了书信来,说是苏祓姑娘也已回去照顾他。只可惜我远在燕安,消息堵塞,无法近身侍奉他老人家。”
“不论是在朝中的势力,还是父亲的身体,都已逐渐恶化,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漠竹凝神望着他,面上的笑意尽皆淡去。
“既是如此,你又怎能在如此紧要关头离开朝廷中枢?”洛清影拧眉问道。
“看来你的皇帝陛下什么都没告诉你。”漠竹冷冷嗤鼻。
洛清影见他似有不满,立刻解释道:“我身份特殊,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里。陛下并非有意隐瞒,否则他也不会让你我见面。只不过有些话他不想借由他的口来告诉我。他愿意说,我便听着,他不想说,我便不问。”
“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我这次入殷的目的并不光彩,你们皇帝陛下考虑到你的面子,所以没有直接告诉你。”漠竹顿默片刻,无奈地耸耸肩,“我这次来,主要是奉了父亲之命,请求入殷避难。”
“避难?!”洛清影一惊,继而便全部明白了。
“是啊,避难。”漠竹自嘲道,“说白了就是逃命。父亲一世英雄,到了最后却只能靠着流亡而活命。”
洛清影本想继续追问漠凤眼下的形势到底危急到什么程度,可话到嘴边又打了住。若非与李崇勋已呈水火不容之势,他也绝不会出此下策、走到这一步。
“父亲并非贪生怕死,他只是心有不甘。”漠竹望着洛清影,恨恨说着,“他有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洛清影猜到了大半,却依旧犹疑着问道。
漠竹顿了顿,沉了一口气:“他想见你,还想祭拜姑姑和姑父。”
心中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洛清影怔怔地看着他,喉间涌起一阵酸涩:“他……”
漠竹点点头,凌厉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父亲征战沙场,一双手早就被血染透。面对朝中敌对之人,杀伐决断他也从未有过片刻犹豫。可唯独对你,他却始终牵肠挂肚,难以心安。这几年来,父亲病得很重、老得很快,当年纵横铁血的人物,如今却越发放不下心里那仅存的一丝丝牵挂……清影,不论你身处何地,在父亲心里,你就是他的家人、他的孩子。”
洛清影迎着漠竹悲凉的目光,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来:“那……陛下怎么说?”
漠竹的眼神越发凄怆,仰头朝天笑了几声,继而反问:“你若是赵弘瑀,你会怎么做?”
洛清影没想到漠竹会回马一枪将问题抛了回来。漠凤身为西卫上将军,与李崇勋的君臣之缘怕是已尽。闹到这个地步,他若入殷,李崇勋定会认定他是叛逃。赵弘瑀如果收留了他,无异于直接与李崇勋撕破脸皮。就算他洛清影此时脑子再混沌,这个局面他还是能看清楚的。
眼见洛清影眼神越发纠结,漠竹反倒似释然一般笑了起来:“看你为难的样子,不用说我也明白了。”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凡事必然要以朝局的安危为重。”洛清影看不懂他的表情,又怕他误会,便着急解释道,“可若从我自身而言,我自然是愿意让上将军来燕安颐养天年……”
“你不必解释了。”漠竹抬手阻止了他,“你心里想什么,父亲早就猜到了。他说的没错,你与姑父是一样的人。若是忠孝不能两全,你们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忠义。”
洛清影的嘴角微微抽动,眼中满是愧疚:“侍亲为孝、事君为忠,然而身为人臣,我有该秉持的道义。清影不孝,但求上将军他老人家能够理解。”
“你不用担心,他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见他纠结难安,漠竹不忍地拉过他,轻声说道,“父亲告诉我,自从那年你以一己之力劝说他退兵之后,他便明白了一件事情。你虽然身上有一半西卫的血脉,却从未视自己为西卫之人。你是大殷的子民,是赵弘瑀的臣子,你所有的决定都不曾有一星半点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岂料洛清影却坚定地否认了他的说法:“我的母亲是西卫人,我身上流着漠氏的血,我又怎会忘恩负义、否认自己的血脉?我劝他退兵,并非只是为了大殷。狼烟一起,生灵涂炭,我不想见到大殷的百姓受难,也不愿西卫的百姓惨遭战火的蹂躏。”
“这点我当然明白。”漠竹没有反驳,而是点头叹道,“你曾说过,抚育之恩与生养之恩并重。然而事实上你生于此、长于此,情感上必然也会更加偏向于此。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绝非忘恩负义。父亲对这次出使的结果早有预料,也没抱着太多的侥幸,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让我与你见上一面而已。他不希望逼着你做什么违心的决定,也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而开罪你的君主。他知道此生再见你一面已是不能,今日我能见到你,便是替他与你做个诀别。”
“上将军他……”
“清影,父亲更愿你能唤他舅父。”漠竹意味深长地打断了他。
洛清影心头一酸,噗通跪了下去,向着西方磕了三个头:“舅父,清影不孝。”
漠竹见状,眼圈也忍不住红了起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弯腰将人扶起:“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说话间,漠竹触到洛清影的手心处,感受到他掌心里那条狰狞的伤疤。
漠竹猛地将他的手拉到眼前,痛惜地问道:“这是当年我砍伤的吗?”
洛清影笑了笑,将手抽了回去:“误伤而已。”
漠竹眼色一黯,想起当年的情景:“那时赵弘瑀不愿将你交出来,欺骗父亲说你已死。父亲一怒之下发兵天雄,为了平息他的怒火,洛清篱单刀赴会,愿意一命偿一命,以他的命换取父亲的退兵。父亲想要成全他,让我送他上路。没想到我这一剑挥下去,没砍掉他的脑袋,却差点废了你的双手。”
“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兄长却趁着夜色孤身出城去,怎么想也是令人生疑。我只好偷偷跟着他,一路尾随。”洛清影似乎也想起了陈年旧事,忍不住感慨,“老天有眼,幸好被我拦下。兄长对我有再生之恩,别说是一双手,就算是要了我这条命,我也在所不惜。”
听洛清影这般说着,漠竹的心不禁揪了一紧:“在你眼中,洛清篱与亲兄弟别无二致。我那时有意伤他,想必你也对我心生恨意。”
“兄长义薄云天,几次三番为了救我不顾自己的安危。那日确实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幸好老天有眼,才让他逃过一劫。”洛清影笑着摇了摇头,“舅父气急要你杀了他,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我。若他受伤,也是受我连累,要是恨的话只能恨我自己,又怎会迁怒于你?平心而论,你们都是我亲人,我绝不愿意见到你们任何一方受到伤害。”
听他这么一说,漠竹也跟着释然了:“其实父亲与我也是一样。虽然你为大殷效力,与我们的立场难免对立,但我们绝不希望你有任何意外。不论何时,我们的羁绊都深深嵌入血脉之中、不容忽视、不可移除。”
说到这里,漠竹顿了顿,语气又渐渐沉重起来:“可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才会担心你。”
“担心我?”洛清影不解地问道。
“是。”漠竹点点头,“如今你是辅佐太子的重臣,赵弘瑀重用你,同僚们尊敬你。可你骨子里流着漠氏的血,这一点无人可以否认。若是一朝真相曝于天下,你又该何去何从?”
洛清影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却深沉而坚定:“若说天理昭昭,我最不该信。陆氏一门忠心为主,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前车之鉴,令我不得不时刻警醒。然而我却不能因此萎缩不前,逃避本该属于我的责任。我与陛下有君子誓约在先,又有君臣之义在后,就算前途再艰险,我也不能退却。大丈夫顶天立地,舍生取义,父亲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父亲从不担心你会在道德节义上会有任何值得诟病之处。”漠竹面露赞许之意,可言语间仍旧充满了不安,“他只是单纯担心你个人的安危。当初李崇勋初登大宝尚为垂髫稚子,主少国疑,一切皆需父亲主持大局。为了维护李氏皇权,父亲与一切野心之徒殊死搏斗,立下汗马功劳。李崇勋对父亲亦是尊敬有加,名为君臣、实则亲如父子一般。随着李崇勋年岁渐长,他对实权的渴求越来越强,对手握重兵、如日中天的父亲越来越提防。当信任被打破,背叛和憎恶会吞噬人心。曾经越是亲密无间,一旦反目,彼此之间的忌惮反而会越深,任何的猜忌都足以使局势完全失控、无法挽回。所谓君臣,不走到最后永远不会知道结局。或许你与赵弘瑀感情深厚,不同于一般君臣。可那又怎么样呢?一旦为君,便只为权力而活。李崇勋如此,赵弘瑀也一样。在他们面前,任何危及到社稷安危的人都要除掉,绝无例外。现在他给予你的尊荣越高,一旦反目,你摔得就会越狠。这些你真的有好好想过吗?”
所谓君臣,不走到最后,永远不会知道结局。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洛清影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们担心的这些我想过。”他定了定神,将心底的不安压了下去,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道,“可就像你说的,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与其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举棋不定,不如认真做好当下该做的事。”
漠竹扬起眉毛,质疑地望着他:“当下?”
“嗯。”洛清影点点头,“既然陛下无意接纳舅父,那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漠竹苦笑,“我说过,父亲请求避难并非是因为贪生怕死。既然天意不容父亲了却心愿,那我们只能留在西卫背水一战。不管怎么说,父亲为李崇勋出生入死大半辈子,他若还顾念一丝旧情,或许会网开一面。”
“可若李崇勋不依不饶呢?”
“君让臣死,臣岂能不死?”漠竹淡然一笑,“父亲或许过于跋扈,但绝无僭越之心。他戎马一生,纵横捭阖,几乎从未遇上敌手。然而不论他何等荣耀,何等威武,这一切都是仰赖李氏所赐。”
漠竹点到为止,洛清影自然也明白了这话中深意,他长长叹一口气:“既然舅父已经深思熟虑过了,那一切便只待天意吧。”
“嗯。”漠竹点点头,忽然间似乎又想到什么,“对了,父亲让我提醒你,李崇勋虽然野心勃勃,但眼光短浅,只他一人不足为患,你们最该提防的该是南秪才对。虞恪费尽心机主动示好,将自己的亲妹妹嫁入西卫,他才是鼓动一切骚乱的根源。”
一提到联姻,洛清影忽然间想到了虞朝颜。
一别数月,一切都如上辈子一般遥远。
漠竹不知道这些隐情,只觉得他似是有些分心走神,便疑惑着唤了他几声。
“嗯?嗯。”洛清影回过神来,微微偏过头去,遮掩住面上的异样,顺着他的话说道,“南秪与你们如今结为姻亲,狼子野心不言而喻。”
漠竹仔细盯着他打量片刻,见他似乎恢复正常,才又继续说道:“虽说父亲在朝中已无当年呼风唤雨之势,可也绝非完全坐以待毙。若是有必要,父亲愿意尽最后一份力,帮你们斩断虞恪与李崇勋的联系。”
说着,他抬起手来,干脆利落地做了一个手刃之势。
洛清影瞬间明白他的隐意,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可以!”
漠竹被他这一吼吓了一跳,却又十分不解:“你不知道,这个南秪的公主诡计多端,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嫁过来便深得李崇勋的宠爱。父亲担心长此以往,虞恪便可以借助她牢牢地掌控住李崇勋。既然如此,不如早些除了她,以免后患。”
“舅父目前的处境已是自身难保,如你所说,南秪公主深受恩宠,若是这个时候舅父对她下手,只会平添李崇勋的憎恨。”洛清影急切地想要阻止他,“何况,若是虞恪有意拉拢李崇勋,即便你们除掉一个公主,还会再有新的公主嫁过去……除掉和亲的人,并不能根除南秪与西卫的联盟。”
漠竹犹疑着想了片刻,咬着牙说道:“确实……以父亲目前的处境来说,如此棋行险招并非上策。”
“这件事你和陛下说过了吗?”洛清影忽然有些担心,着急追问道。
“没有。”漠竹摇了摇头,“这个人情父亲并不想留给他,以免让他觉得我们是为了请求避难而有意献上投名状。”
“那就好,那就好。”洛清影口中默念,悬着的心依旧后怕地砰砰直跳。
他不敢想象,若是赵弘瑀知晓漠凤有如此打算,不知会不会同意他的想法。
可他并不知道,赵弘瑀其实早与虞朝颜暗中定下了盟约,虞朝颜的一举一动都旨在取得李崇勋的信任,瓦解他和虞恪的结盟。换言之,虞朝颜也只不过是赵弘瑀将计就计安插在西卫的重要棋子。
漠竹自然不知道洛清影心中到底天人交战所谓何事。在他看来,洛清影或许纯粹只是为漠凤而担忧。
“你放心,父亲自有分寸。”漠竹拍着他的肩头宽慰他,继而又怅然地说道,“今日之后,或许我们再无相见之日。你对父亲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我可以替你转达。”
洛清影沉思片刻,拱手谢道:“舅父卧病在榻,我却不能亲自前去探望。我与舅父只匆匆见过几面,很多话想说而不曾说。如今你既然来了,我想给他老人家写封家书,劳你转交,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漠竹笑道,“父亲若是收到你的亲笔信,定然欣喜万分。”
“那好!”洛清影亦是开怀点头,“我有许多话想告诉舅父,一时半刻怕是无法写尽。你不能在此处久留,我会尽快写好,然后让安歌给你送过去。”
“甚好!”漠竹欣慰地望着他,“父亲无法前来凭吊姑父、姑母,有你这封信,也算是能一偿他的夙愿了。”
一夜秉烛对谈。
漠竹的脸在烛火的跳动中泛着铜色的光芒,洛清影望着他,忽然从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温暖。
眼前的人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在他二十五岁之前,甚至不知道漠竹这个人的存在。熟悉,是因为一种不言而喻的血缘羁绊,催化出似曾相识的微妙感觉。
即便待漠竹匆匆离去之后,这种震颤仍旧萦绕在洛清影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毫无睡意,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方一坐下提笔,却又犹豫不决地搁了回去。千言万语,竟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写。
洛清影如坐针毡,思前想后终于拿定主意,在细密柔软的绢帛之上开始落笔。
方写了十几个字,忽然听得门前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心下一惊,迅速将绢帛揉成一团,握在手心中。
抬眼望去,原来是芸儿端着一盏热汤站在门口。
洛清影暗自松了口气,故作镇定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芸儿尴尬地低下头去,方才书房内仓皇的那一幕她已经悉数看在眼中。
“夜已深了,我看大人还未休息,便煮了些安神汤给你送过来……”芸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想着这个时候应该也不会有外人,所以就没有敲门……”
“嗯,谢谢。”洛清影不动声色地将那手心中的绢帛塞进衣袖中,示意她将安神汤放下,“天色不早,你回去歇着吧。”
芸儿缓缓点头应了一声,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怎么?还有事?”洛清影看出她面上神色的怪异,不由问道。
“没有了。”芸儿勉强着笑了笑,复又情意绵绵地望着他,“朝中之事再忙也要注意身子。你大病初愈,少些熬夜,早些休息。”
“我知道。”洛清影感谢地点点头,“忙完这些我便去歇着。”
“那我便不打扰大人了。”芸儿说着,眼中却满是恋恋不舍之意。
洛清影不忍直接回绝她,便假装没有看见一般,将脸撇向一边去。芸儿见他如此,纵有满腹话想问,终是没能开口。她回身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来望了他一眼。洛清影如雕像一般直直坐着,动也不动,似乎在等着她出去。芸儿心内一揪,扭头迈出门去。
洛清影并非是厌烦芸儿,只不过她来的不是时候,正赶上自己要给漠凤写家书。自己的身世是天大的秘密,绝不能泄露半分。洛清影不能让她发现异样,只好冷着脸催促她赶紧出去。
待芸儿出门后,洛清影起身走到门前,将门扇重又关好。转身间,他一眼瞥见几案上的安神汤,伸手摸了摸碗边。
一阵温热透过手心传了过来,洛清影无声地笑了笑。他绝非铁石心肠之人,这些日子以来,芸儿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中。虽然自己暂时无法做出回应,但这份暖心的温度却实实在在令他有了家的感觉。
或许是漠竹的到来,让他更加珍惜这份来自家人的温暖。他定了定神,收回手来,将那幅绢帛重又展开,伏案疾书。
可是他的这份感怀却并未如实地传达到芸儿心中。越是身边亲近的人,越是误解愈深。
芸儿只以为自己撞破了洛清影极力隐藏的秘密,而他竭力掩饰的反应更是令人心寒。他从未相信过她,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之下,他的心里依旧设置了重重障碍,不曾敞开半分。
芸儿远远地在廊下站着,透过树缝正好可以看见临渊阁的窗户。阁中烛火未熄,洛清影的身影投在窗棂之上,手中那一支笔轻巧灵动。笔尖柔软,抑扬顿挫,芸儿看在眼中,每一笔落下,却都似是一把尖刀剜心而过。
东方渐白,院中的阴郁黑影幽幽散开。
洛清影直起身子,望着书案上的灯花,使劲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夜未眠,可此时却无任何困倦之意。
鸡鸣之声远远传来,已是晨起入朝时分。洛清影将绢书仔细吹干,封进一只中空的铜管内。他本想将书信直接交给安歌,可又怕上朝时不能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他转身将书信锁进书架上的楠木匣内,准备下朝之后直接让安歌过府来取。
做完这些,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唤来下人,准备洗漱更衣入朝去。
太傅府门前人声、马声渐渐远去,芸儿这才从廊下缓步挪了出来。她驻足在临渊阁门外,拧着眉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推了门直接走了进去。
洛清影一夜无休,她亦是彻夜未眠。透过薄薄的窗,她默默凝视着他的一切动静。虽然不曾看的真切,但她还是大概猜出了洛清影藏物之处。
手指滑过垒放整齐的书简,最终停留在最拐角处的楠木匣上。芸儿愣了片刻,然后踮着脚尖将木匣搬了下来,放在书案上。
芸儿跪坐下来,俯身摩挲着木匣上的花纹,借着微弱的光,仔细分辨着匣上的纹路。看的越是清晰,扎在心上的刀子就剜得更深。
楠木上乘,雕刻精致,其上的装饰却毫不繁琐,只有一种,那便是朝颜花。
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裂开去,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芸儿拼命想要去打开它,却发现匣中的秘密被一把小巧的银锁紧紧护住。
哀伤和悲戚急速酝酿成危险的愤怒。芸儿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出门取来一把铁斧。一切似乎都变的癫狂起来,所有的行动都失去了理智的引导。芸儿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挥着斧头砍下去,只听到哐啷一声,银锁断裂开去。
事已至此,绝无回头的可能。
芸儿深吸一口气,抬起颤抖的手指将木匣缓缓打开。木匣沉重而隐秘,打开它,便是撩开了洛清影从不曾对自己敞开过的内心。
虽然早已猜到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但当一切那么坦然而真实地摆在眼前时,依旧无法被轻易原谅。
屋内悄然无声,连方才金属碰撞的回声都渐渐隐去,只剩芸儿急促的呼吸。她一把抓起那支细长的铜管,放在耳边轻轻摇了摇,似乎能听见绢帛摩擦的窸窣声。她不死心,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她要亲眼见证洛清影在这封信上到底倾诉了怎样的思念之情。
可是这铜管似乎是隐藏着精密的机关,芸儿无论怎么拧,也无法撬动分毫。她越发心浮气躁,举起铜管朝书案角上狠狠砸去,却依旧没有任何成效,反而将木匣推倒在地。
巨大的声响震得芸儿一惊。她愕然地盯着散落在地的楠木匣,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做了什么。
芸儿不敢置信地望着这满地狼藉。这个楠木匣承载了洛清影所有的秘密,虽然他隐瞒着自己,可是却绝无恶意。嫉妒让一切变得不可理喻。芸儿错愕不已,惶恐不安。
她赶紧俯身,将木匣捧起来,却不想看见一支金羽箭从红色的锦缎中滑了出来。芸儿伸手捡起金羽箭,想要拂去粘落在箭羽上的灰尘,手指过处却摸到细微的刻痕。她将箭身举在眼前,迎着光线仔细看过去。
“朝颜”。
芸儿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两个字,半晌才惊颤着笑出声来。笑声里浸透了悲哀,悲哀过后,涌上来的是无法遏制的愤怒。
这一方贵重精致的楠木匣,里面珍藏的只是一个人的名字而已。
正如洛清影的心,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从始至终都只容得下那一个人罢了。
一瞬间,这支金羽箭深深刺痛了芸儿的眼睛,仿佛在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的懦弱。她猛地一甩手,将它远远抛了出去,像是摆脱某种可怕的污秽。
什么家人?什么试着接受?芸儿忽然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洛清影敷衍自己的说辞罢了。他要她给他时间,却又不给她任何承诺。
一天是等,一月是等,一年是等,一辈子也是等。能等到什么?只要洛清影不想接纳自己,就算海枯石烂,一切仍旧是枉然。
芸儿紧紧攥着手中的铜管,手心里沁出了汗来。那日绿如在大相国寺中说过的话清晰在耳边徘徊。
“男人都一样,苦等是等不来的。你若想要他对你好,就不能对他太过纵容。该使些手段的时候绝不能心软。郡主帮不了你,只有娘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