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归尘记

第十九章 宗嗣绵延 天家薄情

归尘记 室鞅 27762 2021-04-06 02:04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归尘记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十九章 宗嗣绵延 天家薄情

  册立皇储,这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刚一散了朝,后宫中便迅速传了开去。

  淑贵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陪着甄太后在凤鸣宫赏花。

  晴天霹雳,她手中的团扇忽然坠地。

  “太后,陛下怎会如此仓促立储?”淑贵妃不可置信地望着甄太后。

  甄太后亦是震惊不已。她紧锁眉头沉默半天,扭头吩咐小玉:“先回内殿。”

  进了内殿,只有小玉和绿如伺候在侧。

  甄太后怒不可遏,转头质问小玉:“那日你去见胡之恒,他不是说后面的事由他来做?!这就是他努力的结果?!”

  小玉惶恐地跪下身去,低声答道:“奴婢也不知。那日胡大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说陛下不愿见到后宫干政,让太后和娘娘坐观其变即可。”

  “废物!”甄太后恨恨骂了一句,刚要再说,眼前一晕,脚下不由地一飘。

  “太后!”淑贵妃一步上前将她搀住,紧张地唤了一声。

  小玉慌忙起身,将甄太后扶到座上坐定。待她脸色稍稍和缓一些,淑贵妃才神色凝重地说道:“太后莫要着急。元辅出生时,陛下连着册封他为亲王、晋升我为贵妃,眼见着朝廷命妇们络绎不绝地入宫道贺,他也没有任何阻拦和不悦。这都是胡之恒从中周旋的结果,他就是要借此让陛下对皇子们权衡制约,来达到削弱元澍势力的目的。陛下春秋鼎盛,一直没有早早立储的打算。胡之恒自觉时间充裕,所以想不动声色地一步步瓦解掉秦王的力量。可陛下突然之间宣布册立秦王为太子,事先未与任何人商议,甚至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风声泄露出来,这才打乱了胡之恒的计划。”

  “娘娘圣明。”小玉连连点头,“当日胡大人确实说过,陛下与太傅之间关系非同一般,无法一举打压成功,只能一步步蚕食掉他们的势力。”

  “嗯。胡之恒之前的策略没有问题,问题还是出在陛下身上。”淑贵妃若有所思,她转头望着甄太后,轻声安慰道,“太后,如今形势急转直下,我们绝不能自乱阵脚啊。”

  甄太后喘了口大气,依旧不敢相信既成的事实:“陛下怎么会这么突然要立储?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你们方才也听到了,陛下在朝上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强硬,把那几个冒头的直接给骂了回去。这么一来,这朝中的风向又要变了。”

  淑贵妃半天没有接话,似乎想着什么。甄太后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婉儿?”

  淑贵妃这才回过神来,一边轻轻拍着手中的扇面,一边细细想着:“臣妾记得前些日子陛下曾去太傅府探了次病……”

  “你是怀疑这件事跟太傅有关系?”甄太后沉吟片刻,又摇了摇头,“陛下因为德宁公主的事和他闹得很僵,他这个时候能自保都已经很难,怎么会贸然向陛下进言立储?他不怕陛下怀疑他是为了借机扩大自己的势力?”

  淑贵妃也有些犹豫,可又坚持说道:“陛下处处袒护太傅,就连公主在宫中惹出那么大的麻烦,还不是替他遮掩了过去?德宁公主的事只是意外,如今她人已不在朝中,太傅自然犯不上再为她得罪陛下。陛下重情义,虽然与太傅闹了些不愉快,可旧日之情摆在那里,陛下就算再不悦,也会对他另眼相看。进言立储,或许是他重新获得陛下信任的关键一步。陛下本就偏爱秦王,太傅再巧言几句,拿什么外境不宁、人心不稳作为幌子,就顺利赢得了陛下的赞同。”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不妙了。”甄太后面色沉重,“一来,太傅在陛下面前卖了个天大的人情,顺了陛下的心意,促成了陛下的心愿。二来,秦王成为太子,太尉和太傅便是如虎添翼,有如此强大的后盾,元辅再想出头可就难了。”

  淑贵妃忽然转身叫过绿如,仔细叮嘱道:“太傅纳妾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这几天你出趟宫去,就说是奉了本宫的意思去探望芸儿。”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她来了?”甄太后十分不解,继而又似乎恍然大悟,“你难道是想……?”

  淑贵妃点点头,轻声解释道:“当日臣妾看破芸儿对太傅的心意,不惜得罪太傅、太尉,也要做主将她许给太傅做妾。臣妾帮她完成心愿,她必然会念着臣妾的恩情。臣妾想着,这样的人若是留在太傅身边,我们再多点拨点拨,总能为我所用。”

  “所以你是想让绿如去探探口风?”甄太后试探着问道。

  “是的。”淑贵妃说着,又转头看着绿如,“你这次去,一则要对她嘘寒问暖、关心呵护,再则想个办法,问问当日陛下去探病时都与太傅说了些什么。”

  “奴婢明白。”绿如心领神会地点头应承。

  说完,淑贵妃又向甄太后请求道:“太后,臣妾还有一请。可否让小玉姑娘再去一趟胡之恒的府上?”

  “你要做什么?”甄太后突然有些紧张。

  淑贵妃察觉到甄太后的疑虑,忙解释道:“太后,皇储既定,朝中格局生变,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们也该再与胡之恒商议一番。”

  甄太后听了这话,放下心来,她掩饰着面上的尴尬之情,不住地颔首:“你说的对,该是再去找他了。”

  淑贵妃走到小玉身边,小玉迅速躬下腰去。

  “小玉姑娘,你见到胡之恒之后记得告诉他,本宫替他安插了芸儿这个棋子在太傅身边。后宫中人不方便抛头露面,若有必要,让他权衡处之。”

  “奴婢明白,贵妃娘娘放心。”小玉领了命,退下几步。

  甄太后默默看着淑贵妃的一举一动,见她吩咐完毕,便轻轻拉过她的手,欣慰地赞许道:“往日本宫只觉得你温柔可人、蕙质兰心、善解人意,竟未能看出你如此沉稳果决,大事临于前却毫不慌张。本宫老了,也糊涂了,方才只顾着生气,差一点自乱阵脚。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本宫没有看错你,有你在这后宫之中,本宫便放心了。”

  淑贵妃低头笑了笑,只是这笑容之中却隐着浓浓的苦涩:“太后谬赞,臣妾愧不敢当。就算不为臣妾自己,为了臣妾的孩子,臣妾也该拼死一搏。否则,当初臣妾所做出的舍弃便是白白浪费了。”

  甄太后叹了口气,明白了她话中的隐意,随即柔声劝慰:“本宫知道你心里的苦,你为这一切付出了太多,委屈你了。”

  “臣妾不委屈。”淑贵妃跪在甄太后脚边,掩面无声啜泣,“能否重振甄氏一族,全指着太后。臣妾深知自己肩上的重任,能为太后效命是臣妾的福气。只是夜深人静时,臣妾常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想起那个孩子,不禁心生万般愧疚,泪湿衣衫。”

  “好孩子,你受苦了。”甄太后弯下身子作势要扶她,一旁的小玉和绿如忙上前来将她扶起,“本宫相信,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牺牲,来日必有报偿。”

  淑贵妃默默拭着眼泪,没有作声。甄太后亦是神色恹恹,她挥了挥手吩咐道:“绿如,你们娘娘今日太累了,你先扶她回去好好休息。”

  “是。”绿如微微屈膝,然后搀着淑贵妃缓步退了出去。

  待她二人走远,甄太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小玉说道:“你去见胡之恒时多带些银两,就说是给孩子的。记得再问问她最近情况如何?乳娘们照顾的是不是周全?”

  小玉心中明了,亦是神色黯然:“是,奴婢会好好交待给胡大人的,太后放心。”

  “嗯。”甄太后似乎依旧沉浸在一种莫名的伤感中,“小玉,你说我是不是对婉儿太狠心了?”

  小玉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缓声劝慰:“太后,贵妃身为甄氏的女儿,又入了这皇宫。一入宫门深似海,有些事是她逃不过的。贵妃娘娘通晓事理,绝不会怨恨太后的。”

  “但愿吧。”甄太后无奈地摇着头,眼中闪动着数不尽的哀怨,“自从弘启不明不白地死了之后,我这心中便一日不得安宁。那时先帝宠幸赵弘嘉,立了他为太子。可赵弘嘉是什么出生?一个宫女生出的贱种,竟然也能与弘启相提并论?赵弘嘉既为太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那个卑贱的母亲竟然也耀武扬威,践踏到本宫的头上。本宫就算失了嫡子又怎样?本宫照样还是先帝的皇后!可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先帝怀疑弘启勾结西卫、谋朝篡位,我甄氏一族流放的流放、禁闭的禁闭,我这个皇后也被禁足在凤鸣宫里。那些日子里,本宫万念俱灰,终日以泪洗面。”

  “是啊。”小玉亦是忆起往事,不由地感叹道,“那时的凤鸣宫就是后宫中的禁地,从无人会踏足。幸好咱们陛下恪守孝道,每个月都会按制来宫中拜见您。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终是令人心暖。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

  甄太后摇着头笑了几声:“齐重卿虽是个武夫,却将一切都看透了。陛下的母系一族齐氏因为弘启的案子受到了牵连,先帝一怒之下将齐氏全族发落,只有齐重卿因为曾救驾有功而留在了京城。陛下的生母惠妃因此也与先帝心生嫌隙,后来因为难产撒手人寰。齐重卿不忍看着尚在襁褓的小皇子孤身留在宫中,便求先帝将他带出宫去,养在身边。先帝明白小皇子若留在宫中,难保不会遭人暗算,于是同意了这个请求。陛下从小在淮安侯府长大,跟着一帮禁军舞枪弄棍。齐重卿处处护着他,又让他远离朝政,这才得以平安长大。齐重卿不求他显达于人前,只教导他本分做人、做事,不得罪各方势力,所以才会让他定期来拜见本宫。”

  “可这宫中早有传言,说惠妃是被先帝赐死的……”小玉试探着说道。

  “唉,这宫闱深重,藏了多少隐秘事?”甄太后叹息道,“惠妃因为族人与先帝有了二心,她不像齐重卿心思深沉,总是把心里想的放在脸上。先帝又怎能放心让这样的女人来抚养自己的儿子?只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年陛下身为煜王,竭尽全力在赵弘嘉的淫威之下求得一线生机,却怎么也逃脱不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困境。退无可退,他只有一个选择,在朝堂上培植羽翼,在后宫内寻找同盟。当他试探本宫之时,本宫便已经明白,要想反败为胜,只有与他合作。”

  小玉点点头,接着说道:“太后卧薪尝胆、深谋远虑,确实令人佩服。”

  “我儿弘启之死与赵弘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不是他向先帝告密,说太傅陆骞与西卫有染,为了推弘启上位,密谋发动兵变,先帝又怎么会将弘启软禁?若不是他教唆弘启,弘启又怎么会策动宫变?说到底,本宫之所以与当今陛下联手,就是为了借他之手除了赵弘嘉,为我儿报仇!”甄太后恨恨说着,“如今虽然赵弘嘉终于倒台,可本宫心中仍旧不平!弘启什么都没做,却被人陷害,百口莫辩,抑郁而终。这天下本就该是他的!这荣耀本就应该是我甄氏的!”

  小玉见她气息不稳,忙上前扶住她,犹豫着说道:“可……太后您是当今陛下的嫡母。陛下虽不是您所出,可处处对您尊敬有加。他的儿子都是您的孙子,您又何必……”

  “你知道什么?!”甄太后一把将她推开,“他与我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不管怎样,下一任的皇帝身上必须有我甄氏的血脉!”

  自从赵弘瑀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之后,朝中上下人人都谨言慎行起来,谁也不敢再贸然谈论两位亲王之间的关系。而礼部更是小心谨慎,以最隆重的方式完成了册立太子的典仪。

  赵元澍虽年幼,但大典之上却毫无慌乱之状,在导引官的带领下,认认真真地完成了各项流程,入紫宸殿,受太子册宝。

  盛暑已过,但白日里仍是燥热,虽然紫宸殿内多处安置了冰鉴,可耐不住殿中聚集了如此多的人,依旧有些闷热。别说赵元澍,就是寻常大人也有些熬不住。

  赵元澍身着厚重的朱明衣,头戴沉重的远游冠,跪在御阶之下聆诏,不出片刻额上便沁出了汗珠。洛清影身为太傅,俯首立在御阶旁,目不转晴地盯着他,直怕他坚持不住。待到长长的册命诏书宣读完毕,洛清影才暗中松了口气。

  赵元澍站起身来,抬头望着御座之上的父亲,眼神坚毅。赵弘瑀亦是欣慰地笑着,抬手示意他走上丹樨。待赵元澍在赵弘瑀身边站定,洛清影才以太傅之尊,领百官行奉贺之礼。

  是日礼毕,储君既定,纷扰多时的秦、魏二王之争终于暂时平息了下来。

  令赵弘瑀感到意外的是,后宫中的甄太后一系竟然没有任何动静,似乎无意在这件事上再做无谓之争。可赵弘瑀并没有更多的精力来考虑宫中之事,因为西卫的国书再一次被递了上来。

  大殷朝册立太子,西卫作为邻邦,听闻此事亦是派出了特使前来恭贺。而此次入京的特使不是别人,正是上将军漠凤之子漠竹。

  国书送到之时,赵弘瑀正和洛清篱商议南秪之事。他看完国书,转手将它交给了洛清篱。

  对赵弘瑀君臣而言,漠竹绝非陌生人。当年漠凤为了套出洛清影的真实身份,便是让漠竹乔装打扮、偷偷潜入燕安,找到了赵弘瑀,向他开出条件,帮他铲除赵弘嘉,夺得太子之尊。赵弘瑀被册立为太子之后,漠竹又成了西卫的特使,入朝来贺。

  如今,在三国的关系如此扑朔迷离的关键时刻,漠竹又一次受命亲临燕安,到底是来一探虚实,还是来传递友好和平之意,赵弘瑀心里没有定数。

  “陛下,漠竹此次前来意图未明,我们还需提前做好应对。”洛清篱皱了皱眉,“若此次入朝的主意是漠凤所定,那还好说,可若是李崇勋的意思,便是来者不善了。”

  “嗯。”赵弘瑀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南秪刚把公主嫁过去,西卫就巴巴地来人了。这出戏唱的可真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依朕看,他们没存什么善心,就是来探听虚实的。”

  “陛下所言甚是。”洛清篱亦是同意他的想法,“臣这边会配合礼部鸿胪寺做好一应准备,绝不会让漠竹有任何机会探到任何消息。”

  “你办事朕自然是放心的。”赵弘瑀笑了笑,可面上却有些勉强。

  “陛下?”洛清篱看出端倪,大约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便试探着问道,“此次漠竹入朝,是否要让清影避开?”

  洛清篱的话直接戳中了赵弘瑀的心事,他叹了口气,面容纠结:“于私而言,漠凤是清影的亲舅舅,漠竹是清影的表兄弟。朕知道漠凤上了年纪,这些时日一直病着。清影重孝道,嘴上不说,可心里一定万分焦急。若是不让他与漠竹相见,确实不近人情。可于公而言,目下这个纷乱的局势已经令人焦头烂额,朕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任何的岔子。清影身份特殊,若是这个时候出了任何意外,后果将不堪设想……”

  “臣明白陛下所虑。”洛清篱想了想说道,“可漠竹打着恭贺太子之名来朝,清影身为太傅,想躲亦是难。”

  洛清篱一边说,一边暗中察言观色,盯着赵弘瑀的反应。

  之前得知漠凤病倒,洛清影忧心忡忡、食不下咽,只恨自己无法侍奉身旁。既然漠竹主动来朝,机会难得,洛清篱希望可以尽量让他们兄弟见上一面,以解洛清影的忧虑。

  可他担心赵弘瑀会有意阻拦,毕竟若从全盘考虑,只要他二人私下相见,便会有极大的风险,所以他想试探一下赵弘瑀的口风。作为兄长,虽然深知家国大事重于一切,可他眼见这段时日以来,自己的兄弟所承受的一切压力和委屈,难免有些心软,不禁想为他做些什么。

  “嗯……”赵弘瑀闭目仰天沉默了片刻,“清篱,你深知清影的身世代表着什么。一旦有任何疏漏,便会十分危险,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弘瑀所言皆为事实,洛清篱也是心如明镜。可他仍旧有些失望,默默垂下眼眸,暗自思忖着如何能说服自己的陛下。

  赵弘瑀并未注意到这些,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命运对他太过残酷,朕不忍心再对他多加苛求。朕可以网开一面,让他与漠竹私下见上一次。他若有什么问候,就让漠竹替他带回去。只不过他二人若要见面,必须事先做好周密部署。这件事只能交给你,你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洛清篱很是意外。他没想到赵弘瑀变化如此之快。

  “是!臣谨遵圣谕!”洛清篱压下心中的惊喜,面上依旧从容若定。

  赵弘瑀点点头:“你待会回去先跟他打个招呼,让他心中有个数。至于其他的,朕会亲自找他,再仔细叮嘱一番。”

  洛清篱遵了旨意,缓步退出殿去。

  待出了宫门,洛清篱一头扎进殿前司,将任务大致分派下去,然后派了去馆阁请了洛清影,说是有事与他回府商议。

  洛清影得了消息,不知是何要事,马不停蹄到了太尉府中。

  甫一见面,洛清篱便将他拉进书房中。书房中空无一人,门外也是无人侍奉。洛清影一见这情势,明白他定是有重要的秘事要告诉自己。

  “清影,漠竹要来了。”洛清篱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洛清影似乎有些错愕,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和上次一样,他还是西卫的特使,专程入朝给新太子贺喜。”洛清篱见他有些愣怔,便低声解释道,“西卫国书已送到。方才在宫中,我试探了陛下的意思,陛下同意让你和漠竹私下见上一面,以叙亲情。”

  洛清影这才回过神来,长长舒了口气,言语中尽是掩不住的感激:“多谢兄长为我着想,清影感激不尽。”

  洛清篱亦是如释重负一般地拍着他的肩头:“自从你知道漠凤病了之后,就一直在为他担心,不是吗?你虽未明言,可我都看在眼中。血脉亲情难以割舍,这是人伦。你的生父为了朝廷舍生取义,你自己也为了国事,不得不割舍下自己的感情。自从我有了家室之后,便不能再如往常那般一心一意地关心你。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愈加后悔,只恨自己没能照顾好你。让你受了委屈,是我这个兄长的失职。公主和芸儿的事已成定局,我无能为力。可是这件事我却想能为你尽力争一争,帮你完成心愿。幸好陛下仁慈,也能体谅你的难处,才做了通融。”

  洛清影心生暖意,他没有想到洛清篱竟然存了这样的想法。

  “兄长,之前的事情不能怪你,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兄长无须苛责自己。兄长将为人父,自然是要全心全意照顾好妻儿。我不能与你共撑家族之事,反而还要你为我操心,实在是无地自容。”

  洛清篱欣慰地望着他:“好,我不多想,你也无须忧虑太甚。你只要记住,不论何时,你都是我洛清篱唯一的兄弟。”

  “是!”洛清影使劲点头,“你我兄弟相扶相持、荣辱与共、勠力同心。”

  夜色深沉,朝官大宅聚集的街坊也渐渐静了下去。

  一个黑影从胡之恒宅院的后门闪过,倏然隐匿在一片浓浓的阴影中。

  “小玉姑娘?怎么这么晚过来?”胡之恒探头看了一眼四下无人,赶紧将那个黑色的人影让进书房中。

  “时间仓促,长话短说。”小玉方才走得匆忙,忍不住喘着气,“太后让我问你,太子既定,魏王之后的路该如何走?”

  小玉问得着急,可胡之恒似乎却毫无担忧之意:“太后和贵妃只要守在宫中,我自有主张。”

  小玉明显被这敷衍的话激怒了,她上前一步质问道:“之前你说陛下对太傅太过信任,不可强行将太傅扳倒,只能蚕食。太后信了你的话,结果却是坐以待毙,让秦王占了先机!太子的名分已定,可胡大人却看起来没有任何可行之策。太后如今已经很是不满!”

  胡之恒却未动怒,只是晃了晃脑袋说道:“太后既知太子名分已定,就该知道现在大势已成,逆势而为只会白白送死。”

  “那依大人之见,难道太后还要继续坐以待毙?”小玉恨恨地问道。

  胡之恒捋着胡须,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我让太后坐等,并非坐以待毙,而是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小玉不解地盯着他,眼中充满了警惕。

  “你还记得当日我让你问太后的那件事吗?”

  小玉想了想,疑惑地问道:“是关于太傅死而复生之事?”

  “是。”胡之恒点点头,“关于那件事,太后知之甚少,可不代表没人知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一位知情人,他虽然没有帮我查到全部的事实,但其中的一点却足以毁了太子的一切。”

  “可是……”小玉犹豫片刻,还是不解,“陈年旧事和眼下太子之事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胡之恒神秘地笑了笑,“西卫朝贺的使节就要到了。西卫使节入朝的日子,就是太子一系彻底倒台的日子。”

  “胡大人,你到底有何打算?为何不能提前告诉太后?如此隐密,你就不怕太后怀疑你?”

  胡之恒打量着小玉,见她神色凝重,便又换了副亲和些的语气说道:“如今储君方立,陛下正等着看谁会最先坐不住。这个时候,后宫中若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分,便会立刻成为陛下杀鸡儆猴的靶子。你回去告诉太后,若是她信得过臣,就听臣的劝告,什么都不要做。臣的身家性命都在太后手中,既是上了这条船,臣就没想过回头。之所以不告诉太后细节,是因为这件事关系太大,牵连众多,太后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

  小玉低头思索片刻,觉得胡之恒说得有理,她虽是有些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好吧。我会回去如实向太后禀告。”

  “多谢小玉姑娘。”胡之恒拱手谢道。

  顿了顿,小玉又想起一事:“贵妃娘娘让我给你带句话。她之所以不惜得罪陛下和太傅,坚持为芸儿做媒,让她成为太傅的妾室,就是为了送一份人情给芸儿。她在太傅身边,或许什么时候还能用得上。”

  “太好了!”胡之恒猛地一抚掌,吓了小玉一跳,“娘娘这个安排真是妙极了!还望小玉姑娘回去转告娘娘,若臣需要,定会提前派人请娘娘帮忙。”

  “这个没问题。”小玉笑了笑,“都是为太后做事,自然责无旁贷。”

  “对了,还有一件事。”小玉说完,从袖中取出五锭金子,“这是太后让我带给大人的。她说让你一定要照顾好那个孩子。”

  胡之恒眼神一暗,叹了口气:“好。她一切安好,你回去转告太后,让她老人家安心。”

  小玉舒了口气,似乎又警惕地问道:“除了太后,还有别人来问过那个孩子的事情吗?”

  胡之恒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问贵妃娘娘是否派人来过?”

  小玉咬着唇点了点头。

  “没有。”胡之恒斩钉截铁地答道,“贵妃并没有来找臣询问孩子的事情。”

  “嗯,好。”小玉有些伤感,静默片刻又向外张望一番,“天色不早,我得早些回去。太后交代的事情,还请胡大人多多费心。”

  “请太后放心,臣绝不会辜负太后的期望。”胡之恒复又眯着眼笑道,眼角中闪过一道寒光。

  章延泽命人快马来报,漠竹的人马已经由西卫京城楼凡出发,旬日便可抵达燕安。赵弘瑀收到奏报之后,又催促洛清篱几次,叮嘱他务必将燕安的戒备做到万无一失。

  为了迎接西卫的使节,洛清篱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夏耒主动请缨,让他把任务全部分派下去,自己替他在殿前司中盯着即可,可洛清篱却坚持由自己来确认每一个细节。他整日泡在殿前司中,无瑕分出神来关心孕中的齐乐瑶。

  这一日,洛清篱正在核验各处人手配备,突然守卫军士来传,说是太傅过了来。

  洛清影很少来殿前司,洛清篱不知他所为何事,随即起身迎了出去。方一出门,就见他手里拿着一幅卷轴笑盈盈地快步而来。

  “方才进来时,见各处虽是人来人往,却乱中有序,毫无嘈杂慌乱之状。兄长果真治军有方啊。”

  洛清篱见他心情似乎很好,便放下心来,笑着摆摆手:“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吹捧了?军中本就纪律严明之地,若是乱作一团,那才是我的失职。”

  “兄长教训的是。”洛清影故作严肃地让了一揖。

  洛清篱也不与他认真,将他带入屋内问道:“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我是来给兄长送东西的。”洛清影说着,将卷轴塞进洛清篱的手中,“方才我去了太尉府,吉叔告诉我你这些天早出晚归,一直在殿前司,几乎就没怎么在家中待过,我就索性直接过来了。”

  “这是?”洛清篱疑惑着将卷轴展开,话说到一半又突然止住,“这不是当年我……”

  “是啊。”洛清影笑了笑,“这就是当年我只身去煜王府时,你亲手为我抄写的孙子兵法。”

  洛清篱的面上忽而有些尴尬,似乎并不愿将这件事说出来。

  洛清影自然明白自己兄长的心思,便接着说道:“幼年时,你为了保护我,将我送去明寂寺。你为了隐瞒我的身世,刻意疏远我,只许我每月十五那日才能回家见父亲。我那时最羡慕的,就是父亲会亲自教授你兵法。我也想与父兄坐论兵道,便偷了兵书回寺里。你知道了,虽然明面上狠狠责骂了我,可暗地里却让章延泽给我送来了整套兵书。后来我结识了陛下,决心追随他。父亲怕我身陷宫闱之争,极力阻止。可你却什么也没说,只告诫我一旦自己做出了选择,便绝不能退缩。你亲自将兵书抄在绢帛上,在我离家那日让章延泽交给我。兄长,你默默为我做的这些,我都知道。”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既被戳破,洛清篱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幅绢书饱含着兄长对我的期许。如今你的孩子即将出生,想来想去,我也没有什么可送,便将这兵书送给他吧。”洛清影认真地说道,“自从上次在太尉府与你聊过,我才知道兄长竟因为芸儿的事自责那么久,我想郡主应该也是如此……我将兵书送过来,也是想告诉郡主,我从未记恨过她,也希望她能尽早解了心结。”

  洛清篱惊讶地望着他,继而又似乎很是欣慰:“你如此为我和郡主着想,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完,他似乎又想到什么,疑惑地问道:你既是想宽慰她,为何方才不直接送到家中去?”

  洛清影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有些话我不好直接说与她听,怕她反而多心。所以我想麻烦兄长转交给她,并将我的心意也告诉她。”

  “好!”洛清篱笑着答道,“这份礼物意义重大,我代郡主谢谢你。”

  西卫的使节还未入京,大殷皇室中却出了一件大事。

  魏亲王赵元辅身患重病,不幸夭折了。

  事发突然,赵弘瑀毫无防备,如晴天霹雳一般。待他赶到延福宫中,赵元辅的小手已经变得冰凉。淑贵妃瘫坐在榻边,亦是哭得昏天黑地,撕心裂肺,直至不省人事。

  甄太后闻此噩耗,还未能迈出凤鸣宫的大门便直接晕厥不醒。

  一时间后宫中乱了套,御医局的御医们往来穿梭、鸡飞狗跳。

  午夜时分,淑贵妃才终于幽幽转醒。她云鬓纷乱,妆容已花,一见赵弘瑀守在身旁,便一个起身扑进他的怀中,未及开口又是泪如雨下。

  赵弘瑀见她醒了,终于安下心来,抚着她的脊背,哽咽着喃喃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淑贵妃忍着心中剧痛,紧紧揪着赵弘瑀的衣衫,断断续续地说道:“臣妾……罪该万死……,未能……未能尽到抚育之责……”

  “怎么能怪你?”赵弘瑀亦是心痛难忍,“你是他的母亲,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你更爱他。元辅走了,最伤心痛苦的人就是你。你不要自责,该自责的人是朕。朕只顾着前朝之事,没有时间照顾你们母子。”

  “不,陛下无错。”淑贵妃直起身来,梨花带雨地凝视着他,“陛下是一国之君,朝政之事理应排在首位。臣妾身为陛下的妃嫔,就该替陛下照顾好子嗣……这一切,都是臣妾失职……臣妾没有照顾好元辅,臣妾枉为人母!”

  “这不是你的错。”赵弘瑀见她似有癫狂之态,忙轻声安慰道,“方才朕问过秦邈,元辅高烧多日不退,就算是大人也会熬不过去,何况他还那么小……”

  “臣妾九死一生才生下他,难道所谓母子之情竟只是生他一场?上天为何如此薄情?连抚养他的机会都不愿给我?”淑贵妃紧紧拉着赵弘瑀的手,沉痛之下竟似掩着丝丝怨恨,直将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血肉之中,“十月怀胎,一朝坠地,不曾有片刻温情,就这样将他从我身边夺走。上天何其残忍?!”

  赵弘瑀手中吃痛,可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亦是痛惜不已。失去爱子,作为母亲,她会伤心,可作为父亲,难道他就不会难过?

  他完全能理解淑贵妃的心境,却又被她眼中亦悲亦怨的神色所震撼。

  “是朕没有照顾好你……你若是怨,就怨朕吧……”

  赵弘瑀怜惜地望着她,却又不知到底该如何安抚她受伤的心。

  淑贵妃情难自禁,只张了张嘴,便又身子一歪,软软瘫在赵弘瑀的颈间。

  赵弘瑀见她又晕了过去,忙急着喊道:“秦邈!秦邈!快!”

  一直在外间待命的秦邈立刻迈着小步冲了进来,等绿如帮忙将淑贵妃重又放回榻上安置好,他才跪在榻边开始诊脉。

  “如何?”赵弘瑀心神不宁地问道。

  秦邈定了定神,低声答道:“陛下放心,娘娘只是一时情急才晕了过去,无性命之忧。”

  “嗯,嗯。”赵弘瑀长舒着一口气,连连点头,面上却依旧满是忧虑。

  绿如见状,大着胆子跪下请示道:“陛下国事繁忙,若是娘娘醒着,定然也不愿让陛下分神。娘娘这里奴婢会照顾好的,陛下还是先去忙您的大事吧。”

  赵弘瑀一愣,转首望着榻上的淑贵妃。她虽是昏迷不醒,可眉间眼角却郁结着满满的伤痛之情。

  “朕在这儿你们也是束手束脚。朕去外面等着吧。”

  赵弘瑀出了延褔殿,径自来到了庭院中。遭此变故,他的心境忽而变得十分落寞。丧子之痛竟是如此锥心蚀骨,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失去骨肉至亲的痛苦。

  母妃齐氏去世时,他方才襁褓之中,不知人事;先帝辞世时,他满怀着对先帝的仇恨,因恨而蒙蔽了内心,未能体察到亲情的羁绊。

  面对生死,一切竟变得如此脆弱。

  赵弘瑀仰天望去,一轮皓月正当空。

  “今日是什么日子?”赵弘瑀沐浴在清辉之下,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今日是九月十六。”欢招在一边小声地答道。

  “难怪今晚的月亮如此之圆。”赵弘瑀兀自出着神,喃喃自语,“月圆人难圆,这可真是讽刺啊。”

  “陛下……”欢招扑通一声跪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道,“殿下已经往生,您千万要看开一些……”

  赵弘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盯着头顶的明月出神。

  说话间,秦邈躬着身子走了出来,在他面前跪下:“陛下,娘娘已经醒了,但情绪依旧还是过于激动。臣开了些定气安神的药给娘娘服下,陛下暂时还是不要再见娘娘了。臣担心她见到陛下又会悲痛难抑。”

  “嗯,朕知道了。”赵弘瑀点点头,示意他起身,“你去忙吧。贵妃就交给你了,千万不要再出任何岔子。太后那边如何了?”

  “太后那边也已稳定下来,陛下无须担心。”秦邈恭敬地答道。

  “你告诉绿如,朕明日再过来看望贵妃。”赵弘瑀交代完毕,转头又吩咐欢招,“走,随朕去探望太后。”

  岂料他刚一抬腿,脚下竟踉跄了几下。欢招眼明手快,一步上前将他搀住。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欢招从未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吓得魂都没了。

  “陛下,让臣为您看看吧。”秦邈亦是担心地说道。

  “不用了,朕没事。”赵弘瑀撑着劲推开欢招,勉强地摇了摇头,“朕就是站得久了,腿脚有些僵了。”

  “痛失皇子,臣知道陛下定是悲痛万分。”秦邈忽然跪下身去请求道,“陛下以一己之身肩负天下苍生之命,绝不可有任何疏漏。陛下,还是让臣替您瞧一瞧吧!”

  “陛下,还是让秦大人替您看一看吧!”欢招见状,亦是跪下身去求道。

  “朕没事。”赵弘瑀莫名有些烦躁,他摇了摇头,闭着眼睛沉默片刻,“朕先不去探望太后了。欢招,你随朕回中孚宫吧。朕累了。”

  “是。”眼见着赵弘瑀动了怒,欢招不敢再多说什么。可他好歹也算做了妥协,不再强撑着去凤鸣宫见太后,这让欢招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

  赵弘瑀一路无言地往回走,欢招紧紧跟在他身后。隔着不远的距离,欢招能听得见他的紊乱而急促的呼吸。

  “陛下,待会儿奴才让杜若大人来替您……”

  话未说完,赵弘瑀忽然顿了脚步。欢招一惊,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请罪:“奴才该死,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可陛下这个样子,奴才真的是担心啊。奴才冒死求您,就让杜御医来替您看一看吧!”

  欢招伏在地上瑟缩着等待狂风暴雨的来临。赵弘瑀却意外地没有发火,只是重重喘着气。

  欢招虽是俯首跪在地上,却紧紧盯着赵弘瑀映在地面的影子,一刻不敢大意。赵弘瑀从未受过如此打击,欢招不知道自己这个看似强势的主子能不能撑得住。

  沉寂片刻之后,赵弘瑀终于做了让步:“好。”

  欢招心中狂喜。他涕泪交加地站起身来,转身找人去请杜若,然后又紧赶几步追上赵弘瑀,随着他往中孚宫走去。

  中孚殿中此刻正是灯火通明。赵弘瑀一脚踏进大殿正门来,只觉得这殿中左右摆设的宫灯竟是如此刺眼。

  他下意识抬手去挡,橘色的烛火跳动着在眼中印出一个又一个光圈,模糊不清。

  光影之中,一个身影快步走近。

  赵弘瑀使劲眨了眨眼睛,那些奇怪的光渐渐隐去。

  “陛下,你没事吧?”

  赵弘瑀有些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勉强地扯出一丝惨淡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洛清影不安地盯着他,见他嘴上虽似个正常人一般地问着话,可整个人却俨然已经魂不守舍。

  “方才回府时,遇见御医局的御医们神色匆忙地往宫里赶,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洛清影说着,伸出手来扶着赵弘瑀往里走。

  “你既然来了,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一个人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洛清影仔细观察着他的面色,竟是前所未有地惨淡。

  “我来的时候宫人告诉我你去了延福宫,我就没让人去找你,只等着你安顿好一切,与你见一面。”

  欢招明白,有些话赵弘瑀只会和洛清影一个人说,而洛清影又是这个世上最能体会赵弘瑀心境的人。眼见他来了,欢招悬着的心又踏实了一些,便躬着身子悄悄闪开去。

  没想到赵弘瑀并不愿意进殿,他轻轻挣脱开来,皱着眉头说道:“这里太闷了,你陪我去花园里坐坐吧。”

  “好。”洛清影应道,转而示意欢招,让他不用担心。

  欢招感激地点点头,赶紧请示道:“陛下,奴才让人把院中的亭子收拾一下。”

  “不用了。”赵弘瑀面无表情地说着,抬脚就往外走去。

  赵弘瑀走得很快,洛清影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亭中,赵弘瑀猛地停住脚步,转头望着洛清影问道:“清影,我是不是做错了?”

  洛清影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却没有直接回答。

  “直到方才我去延福宫亲手触到元辅冰凉的肌肤,我才意识到,从他出生到现在,我竟从未真真正正地将他当做我的儿子看待过。”赵弘瑀忽而情绪激动起来,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洛清影,满眼的难以置信,“为了压制太后和贵妃,我刻意地让自己与他保持距离,刻意地不去多想他。可事实上,他只是个孩子,是我的儿子!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地把他看做洪水猛兽?身为人父,竟无半点慈爱,我是不是错的太离谱了?”

  “这只是个意外,不能怪你……”

  洛清影方要开口,就被他狠狠打断:“方才在延福宫,贵妃说这件事不怪我,可她心里一定恨透了我。现在你也说不怪我,我知道,你只是为了安慰我……”

  “我并不是安慰你,我只是说了一个事实。”洛清影不忍见他这样无休止地自我拷问下去,便抬高了声音,义正言辞地阻止了他。

  赵弘瑀错愕地呆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听他继续说道。

  “幼儿体弱,本就容易受到外界的伤害。夭折于襁褓之中,也并非个例。御医们尽力了,娘娘尽力了,你也尽力了。人各有命,只能说元辅与你的父子之缘太浅,这是他的命,不能怪任何人。”洛清影见他似乎平静了些,便缓了一口气,尽心劝道,“你问我你是不是做错了,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没有。你刻意疏远他,并不是因为你不爱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最清楚皇子们之间的关系,也最明白元辅一出生就自陷困局。他的母亲和他的祖母千方百计想让他击垮他的哥哥,利用他的身份来满足她们的私心。你不愿让他成为傀儡,也不愿看见他们兄弟反目,所以你才会故意远离他,就是为了不给别人制造利用他的机会。作为父亲,你给每个孩子都安置好了各自的位置,让他们明白彼此之间的殊与同。秩序既定,各安其位,这不是错,而是真正在保护他们。”

  洛清影一口气将话说完,默默等着他的回应。

  赵弘瑀苦笑几声,眼中泛着红:“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他们是皇子,身来就与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同。天家本无情,有的只是严格的尊卑秩序。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我一路走来,经历了如此之多,又怎能不明白?在这个怪诞的圈子里久了,我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所谓温情到底是什么。大臣们需要我为他们的决策做主,后妃们需要我为她们的尊荣加冕。我是个君主,上承天命,下御四极,手握无上的权力,而这一切的代价,便是牺牲作为一个人的真心。”

  “世间万物,有舍方有得。你选择为天下苍生立命,便要放弃作为普通人的七情六欲。”洛清影望着他,眼中隐着深深的不忍,“现在的你与我初识的你有天壤之别。从意气风发的少年脱胎换骨,成为大殷臣民所仰赖的君主,你做了很多,也牺牲了很多。”

  赵弘瑀默默听着,转身遥望云端:“我从不为自己这些年来的选择而后悔。可是今日之事却让我想起了一些人……”

  洛清影看着他的侧影,猛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时空交错,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章延泽府中的院子。那一年,似乎也是这样静谧的夜晚,赵弘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他查到了自己母妃去世的真相,而那真相的残酷却要将他溺毙。

  “你知道的,我一出生时母妃便难产而死。那时我毫无记忆,也没有留下任何痛苦的回忆。”赵弘瑀转回身来,黑色的瞳孔在月光下闪动着灼灼的光芒,“后来,我查到了真相。因为赵弘启一案,先帝与母妃心生嫌隙,他不能容忍怀有二心的女子来抚养自己的儿子,便在母妃血崩之时放任自流,眼见着她在自己眼前耗尽了生命。我一度恨透了先帝,他的袖手旁观导致了母妃的死,他才是那个最无情的刽子手。”

  “先帝其实还是看重你的,否则也不会在最后的时刻选择将社稷交给你。”洛清影轻声安慰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先帝也已经不在了,你早该将这一切放下。”

  岂料赵弘瑀却痛心地摇了摇头:“其实这并不是真相的全部。先帝临终时,只有我在他身边。我逼问他真相,就是想让他承认对母妃所犯下的罪行,为母妃讨回一个公道。然而先帝却告诉我,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都恨错了人。没错,不施援手的命令是他下的,可他的目的却是为了保护我。”

  “保护你?”洛清影不禁愣住了。在赵弘瑀夺嫡最为艰险的时刻,自己却远在神策军营中昏迷不醒。就是在自己“假死”的那短短月余,赵弘瑀彻底击垮了赵弘嘉,成为了大殷最为强势的皇储。

  洛清影相信,那一个月多的时间里,赵弘瑀一定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才能得以涅槃重生。而这一切,他却从未向自己提起过。

  “是的。”赵弘瑀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僵硬,“母妃因为家族被流放而对先帝怀恨在心,即便是怀了身孕,也几次三番要伤害腹中胎儿。对先帝的恨成了一种执念,以至于她竟将这无以复加的恨意转嫁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身上。先帝命人对她严加看管,待我一出生便除去了她。先帝说,若是母妃不死,她一定会害死我。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信所谓骨肉亲情。至亲又如何?我未出娘胎,母妃便要我死。待我长大之后,我的亲兄弟又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誓要拔除干净。我从未享受过片刻的天伦之乐,家人对我而言,甚至不如陌生人。至少,陌生人没有想要我的性命。”

  初闻此事,洛清影本就忧心忡忡的心越发沉重:“这是你第一次告诉我关于你身世的全部隐情,我很遗憾那个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替你分担这些伤痛。我能明白这件事对你的震撼,但你绝不能因此而否决了所有的亲人。想想淮安侯,若不是他,你又怎能在宫外安然无恙地顺利成长?再想想元澍,每每提到他,你的关爱之情都溢于言表。从我认识你开始,便在你身上发现了与其他皇子最大的不同。你热情而有活力、善良而富有同情心,你会为了水患流民无家可归而难过,也会为了战火四起百姓离散而忧心。你用最仁慈的心对待天下的百姓,你绝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民富则国稳,国稳则君安,心怀苍生,这是身为人君的使命。作为君主,我不遗余力地将每一件事做好。可脱下这层外皮,我又是谁?”赵弘瑀的眼神沉寂下去,他顿了顿,似乎在内心里做了一番沉痛的挣扎,“说起元澍,你一直觉得我对他的一切太过事无巨细,总试图将他与一切风险隔离开来。也许在你看来,这是我对长子的偏爱。可扪心自问,这份父爱里又藏了多少愧疚?”

  洛清影迎着他的目光,心中的某一处突然断裂开来:“你是说……孝文皇后的事情?”

  赵弘瑀重重叹息一声:“其实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只不过你一直不愿相信我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你猜的没错,匡青青的死和我母妃一样。只不过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想过要对腹中的孩子不利。是我信不过她,所以才……元澍一出生,我便下令将她秘密处死。”

  洛清影默默望着眼前神色萧索的人,他虽然口中说着残酷无情的话,可眉宇间却凝结了无尽的哀思。

  “那个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孤立无援,被逼入绝境。匡筠与赵弘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先帝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你,本意是为了缓和你与赵弘嘉水火不容的关系,可暗地里也给了赵弘嘉监视你的机会。你担心匡青青是赵弘嘉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为了自保不得不痛下狠手。这些我都能理解。”

  “清影,你总是对我太过宽容,什么事都替我找理由。”赵弘瑀苦笑不已,“我曾那样厌恶先帝的所作所为,可做下这样的事情,我便和先帝成了一样的人,甚至比他更为残忍。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切的恶果都只是因为我当初种下了恶因。我永远都忘不了匡青青临终之前看我的眼神,有哀伤、有不解、更多的则是怨恨。元辅的离去,或许就是她对我的报复吧。”

  洛清影一时无语,他想安慰赵弘瑀,却突然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他面上掩饰不住的错愕,赵弘瑀淡淡笑了笑:“还记得以前在王府的时候,你与我发生了争执,你骂我,说我身上流着的是天家血脉,无情冷酷。如今看来,你没骂错,我也无须觉得冤枉。”

  “那时无知,说的话你竟然当真?”洛清影摇了摇头,“我承认,你绝非是滥用爱心的大善人,但这并不能说你就是个无情之人。你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是何境遇,能理智地分辨身边的每一个人,并做出最妥当的决定。心有大爱,便是为人君最珍贵的品格。高处不胜寒,看似光鲜,可你每时每刻都是在刀锋上行走,所以你面临着人世间最难以抉择的困境。所幸的是你有最强大的勇气、最睿智的思想,爱憎分明,从不畏惧一切未知的艰险。这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以前是,以后也是。”

  这些话不啻为一把锐利的剑锋,破开了赵弘瑀困顿难解的心思。他本以为洛清影知道真相之后会更加疏远自己,毕竟在做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他已经无法再腆着脸说自己与他是生死之交。

  “清影……”赵弘瑀又惊又喜,却又生生哽咽在喉。

  “这里无人,你若觉得难受就哭出来。”洛清影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手臂,眼睛里充溢着兄长般的慈爱。

  赵弘瑀仰起头来使劲眨了眨眼,将涌出眼眶的热泪又逼了回去:“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我们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次,可当它再一次降临,我却仍旧无法抵抗它所带来的痛苦。”

  “牲畜无泪,因为它们不懂情。只有人心才能体会到所有的情感,这是生而为人的天赋。”洛清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是君主,但也是活生生的人。不要太逼着自己。”

  赵弘瑀没有说话,只愣愣看了他半晌,然后缓缓坐在石凳上,双手撑着额头,将脸深深埋了下去。

  洛清影默默退开几步,缓步出了亭去。话已经说得明朗,赵弘瑀是个聪明人,该想明白的道理他早就想通了。当理性的疙瘩被解开,只剩下情感上的伤痛需要宣泄。

  这个时候,让他一个人待着才是最好的选择。

  欢招远远守在廊下,见洛清影一个人出了来,忙迎上前来紧张地问道:“太傅,陛下他……?”

  “陛下没事,你放心吧。”

  欢招得了这个话,心里才稍稍踏实些。他伸长了脖子朝竹林深处望了望,却没看见任何动静。

  “你去让宫人们准备些热水。”洛清影不顾他想,认真嘱咐道。

  “热水?”欢招不解。

  “嗯。”洛清影点点头,“陛下今日太过伤神,就寝之前让他热汤沐浴,好解解乏。不然……”

  洛清影暗自思忖着,夜中迎风痛哭,很容易沁了凉。

  想到这里,他仔细说道:“不然我怕他明日会头痛。”

  “是是是,太傅想的周到。奴才这就去准备。”欢招连连点头,刚要转身又顿住了脚,“对了,杜御医已经到了……您看?”

  洛清影想了想:“你让他先去偏殿稍等片刻,陛下待会儿回来再请他诊脉。”

  “是。”欢招领了命,一刻不敢耽搁,一溜小跑开去。

  待他没了人影,洛清影才又转回身来悄然走近亭来。

  赵弘瑀似乎已经平复了许多,他听见脚步声,忙站了起来,却退了几步,似乎不愿被人看见红肿的眼睛。

  “谢谢你今日来看我。”

  洛清影一愣,继而淡淡笑了笑:“换作是我遇上这样的事,你也会来安慰我的。”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赵弘瑀捂着嘴轻咳了几声,摇了摇头,“所有的朝臣都会来安慰我,可那些慰问只不过是臣对君所负有的责任罢了。只有你,会把我当做血肉之躯,真正体会到我心里的痛处。”

  “我只不过是比他们多了解你一些而已。其实朝臣们对你都还是很敬重的,他们对你的关心,也不仅仅只是出于君臣之义,他们也会为人子、为人父,也会体察到你的伤心之处。”洛清影轻轻将话锋带了过去。

  他知道,此刻的赵弘瑀是因为承受了丧子之痛才会如此脆弱,才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感人的话来。可他并不想让自己因此而又凸显出来。虽然惊闻魏王夭折的噩耗之后,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往宫中赶,可他却固执地认为,自己这么做只是在尽一个人臣的本分,或者说,是尽一个曾经与君主有过生死之交的人臣的本分。

  他来安慰赵弘瑀,却又在赵弘瑀嚎啕之时悄然离去。因为他明白,任何一个君主都不会喜欢自己最脆弱无助的一面暴露在臣子面前,哪怕这个人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听进去了,你放心,我绝不会垮下去。”赵弘瑀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嗯。”洛清影点点头,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来,“杜若已经来了,以防万一,还是让他给你瞧瞧吧。”

  “好。”赵弘瑀快步走过他的身边,却又忽然停住脚步,眼睛一直望着前方,“再过几日漠竹就该到了。国事繁重,我没有精力再去操心元辅的丧仪。我想让淮安侯代为主持丧仪的一切事务,你觉得可好?”

  洛清影略一思索,颔首答道:“淮安侯地位尊荣,由他代为出面,应该可以安抚贵妃和太后了。”

  “嗯。”赵弘瑀微微侧过脸来,却依旧没有与他正面而对,“今日让你为我操劳许久,我很是愧疚。时候不早了,你就不用再随我回去了,直接回府去,早些休息。我待会儿让欢招去送你。”

  洛清影明白他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就不再坚持:“不用劳烦欢招了,还是让他专心侍奉你吧。你若有事,随时让人来找我。”

  “嗯。”赵弘瑀轻轻点点头。

  洛清影略一拱手,退了几步,便转身离去。

  出了宫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月明星稀,皓月落清辉。

  洛清影相信,今晚的赵弘瑀必将彻夜无眠。

  而他自己亦是如此。

  姗姗而来的真相,与措手不及的灾祸,皆是令人五内俱焚。 归尘记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