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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岂曰无衣 与子偕行
洛清影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离开太傅府的这短短几个时辰,却酝酿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悲剧。
此时此刻,他仍旧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兴致勃勃地去到殿前司找到安歌,然后带着他一同回了太傅府中。安歌见他心情似乎很是轻松,便与他说了些军中近日的事务。洛清影确实比往日兴致高了许多,有问有答,一路与他说笑着入了府。
“大人,末将就在这里等着您吧。”
安歌懂得分寸,书房向来是文官的私密禁地,他无意打破这心照不宣的默契,便停在临渊阁外驻了足。
“也好。”洛清影点点头,“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便一脚踏进门去。
安歌一手按着腰间的宝剑,昂首立在廊下,习惯性地环顾四周,默默等着。不出片刻,却见洛清影神色惊慌地窜了出来,一只手中似乎还握着件细长的物什。
“大人,何事如此惊慌?”安歌几步上来将他扶住,定眼一瞧,他手中之物似是一支精致的长箭。
“来人!来人!”洛清影顾不上解释,提着一口气大声喊道。
“大人,怎么了?”张妈听见叫声,忙带着几名小童赶了过来。
“方才是谁进了书房?”洛清影一反平日里温文尔雅之态,厉声质问。
“没人进去啊……”张妈被吓了一跳,拍着脑袋仔细想着,“书房重地,大人不在的时候,下人们哪有这个胆子进去?”
安歌从未见洛清影这般仓皇失措的样子,一时间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赶紧上前低声问道:“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洛清影这才稍稍凝下神来,转身紧紧盯着他,面目竟有些狰狞:“那封信不见了。”
安歌闻言亦是大吃一惊,他凑近了些试探着问道:“是给漠……”
洛清影轻轻点头,脸色煞白,双手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栗。
“会不会是方才您出门时太仓促,记错了位置?”安歌虽然不知这封信到底写了什么,但眼见着洛清影如此着急,不用问也猜出这信中内容关系重大。
“不会。”洛清影斩钉截铁地否认道,“我记得十分清楚,是将它放入楠木匣中。这木匣上的锁已经被人撬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如此说来便是有人有意盗取了?”安歌眼神一紧,下意识瞪着张妈问道,“你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人进去过?”
“早上大人走了之后,真的没有人闯进来……”张妈咬着下唇拼了命地回想,却依旧没有半点头绪,“倒是大人走了没多久,小夫人也跟着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芸儿不在府中?”一听芸儿匆忙出门,洛清影莫名心中一沉。
“不在。”张妈摇头答道,“小夫人出门时行色匆忙,奴婢叫了她几声,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她走了多久?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洛清影紧追不放。他忽然忆起昨夜书房中的情景,芸儿既哀又怨的眼神在他眼前闪过,一个危险的念头忽然在脑中炸开来。
“小夫人连话都没说,奴婢又怎么能知道她去了哪里?”
话已至此,洛清影不用再多问。他将金羽箭轻轻举到眼前,屏气凝神思考着一切可能。芸儿一定是见到了这支刻着虞朝颜名字的箭,所以才会一怒之下出了门去。
可是她为什么要拿走那封信?又会将信送给何人?
洛清影实在想不透,眼下事态紧急,不容他再多做揣度。
“安歌,你速去找到太尉,将这件事告诉他,让他立刻回府看看芸儿是否去找了郡主。若是芸儿不在府中,你让他切莫着急,不要轻举妄动,一定等我回来。”
“是。”安歌迅速抱拳领命,刚要抬脚却又退了回来,“可是……太尉若是问起您来,我该怎么说?”
洛清影想了想,快速说道:“我这就入宫去见陛下,但愿在事态失控之前还能有弥补的机会。”
“末将遵命!”安歌使劲点点头,腰间一提气,转身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洛清影稍稍定神,转身回屋,将金羽箭重新放进楠木匣中,又将木匣掩上,这才快步出了门去。
方一出门,远远瞧见一队轻骑踏尘而来。马蹄落定,为首下来一名身着藏青官袍之人。洛清影定睛一瞧,原来是大理寺的右治狱鲍申。
鲍申二话不说,只伸出手来一挥,左右带刀卫队一拥而上,将洛清影团团围住。
“鲍大人,这是何意?”洛清影沉下脸色问道。
“太傅大人,下官只是奉命行事。”鲍申毫无诚意地耸肩摊手,“大人若有疑问,还请您到了大理寺再问吧。”
“奉命?”洛清影冷冷笑道,“奉何人之命?”
“下官是大理寺的右治狱,自然是奉大理寺之命。”鲍申扬了扬眉,挑衅地望着他。
“这么说来,你是奉了胡之恒的命吧?”洛清影不愿与他纠缠,抬脚便要走,“本官身居一品,什么时候也轮到你们来随意羁押?让开!”
岂料鲍申毫无退却之意,反而示意卫兵将他重重拦住。
“鲍申,本官这就要入宫面圣!若是耽误了时辰,你有几颗脑袋能担待得起?”洛清影试图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刀,岂料那人竟纹丝不动。
“面圣?”鲍申一步抢在他面前,恶狠狠地说道,“乱臣贼子还敢口口声声面圣?我尊你一声太傅那是抬举你,识相的就别逼我动手。”
“乱臣贼子?!”洛清影咬着牙哼了一声,“你可知道诽谤朝廷重臣是什么样的大罪?”
鲍申毫不在意地撇过头去:“大人如此不愿合作,那下官只好得罪了。”
说完,鲍申退了几步,身边的两名卫兵逼近而来。洛清影心有急事,不愿与他们纠缠,更不愿束手就擒,怎奈对方人高马大,几下便将他压制住。
“大人,请吧!”鲍申诡异地斜眼笑着,伸手一指,便要将人带回大理寺。
洛清影方要再与他争辩,却听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住手!”
还未待马停稳,崔迟便一跃冲到洛清影身边,一掌推开押着他的人:“鲍大人可真是胆识过人啊!连太傅都敢随意捆绑!”
崔迟转头恶狠狠地瞪着鲍申,刻意将“胆识过人”四个字咬得其重无比。
“崔将军莫怪!”鲍申一见来人是虎贲将军,又见他身后跟着一队戍卫军,立刻变了脸色,哈腰赔笑,“下官人微言轻,哪敢直接冲撞太傅?下官不过是遵从上面的旨意行事而已。”
“上面的旨意?”崔迟蹭地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一把架在鲍申的脖子上,“那就巧了,本将也是奉了上面的旨意来请太傅大人入宫。不知鲍大人上面的长官和本将的长官,哪个说话更有用?”
鲍申眼珠一转,立刻跪了下去:“崔将军真是会说笑!谁不知道虎贲将军直接受命于陛下?陛下要人,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拦着啊!”
“哼。”崔迟见他一副小人怂样,也不再与他废话,收起剑来转身对洛清影说道,“太傅,陛下让末将前来接您即刻入宫。”
“多谢,多谢。”洛清影这才从慌乱中回过神来,连声谢道,“我这就随你去。”
“大人!”崔迟见他要走,忽然大叫一声将他叫住。
洛清影回头看着他,但见他一副难言之状。
“大人。”崔迟上前几步挨着他身边,将嗓音压得极低,“事态危急,还请大人心中做好准备。”
洛清影一惊,虽不知崔迟所言到底何意,却大致有了猜定。
“多谢将军。”洛清影微微颔首,目光坚定,“我会小心应对,请将军带路。”
洛清影一路随着崔迟入了宫,却没有往中孚殿的方向走,而是直接进了中孚宫西侧的琼琚殿。
“崔将军,这是何意?”洛清影大惑不解,不知崔迟为何要将自己引来此处。
崔迟明白他此刻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定是茫然无知,可自己又不便过多解释,便后退几步让手说道:“大人稍安勿躁,是陛下让末将将您带来此处。末将有皇命在身,不能置喙,大人若有疑惑,还请待陛下移驾此处之后再行求问。”
见他面上多有为难,洛清影知道不可再问。想到方才是他及时出面替自己解了围,洛清影便客气地谢道:“多谢将军提醒,那我便在这里等着陛下。”
崔迟没再多言,转身退了出去。洛清影看得仔细,这不算宽阔的庭院内外已经由重兵把守。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一样出不去。
他一人困在这大殿内,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安,来回踱着步子,努力想把一切事情捋清楚,把所有的情节都串连起来,可想来想去亦是茫然。
但有一件事情却已明晰,既然赵弘瑀亲自下令将自己带入宫中隔离起来,那么自己写给漠凤的信就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洛清影正沉浸在无比的煎熬、焦躁和后悔中,完全想象不到隔了一堵宫墙的赵弘瑀正面临着什么样的艰难局面。
散朝之后,当胡之恒将洛清影的亲笔书信呈交至自己眼前时,他震惊到无法言语。
物证凿凿,胡之恒坚决指认出洛清影的身份,并一力请求将叛臣之子立即缉拿归案。
祸事既至,赵弘瑀只懵了片刻,便立刻从这巨大的漩涡中清醒了过来。他没有心情与胡之恒争辩,可胡之恒说得义正言辞,让他毫无拒绝的立场。
眼见赵弘瑀迟迟不愿下令,胡之恒便重重跪下身言辞恳切地说道:“臣知道陛下一向待太傅如亲友,可是太傅身为叛臣陆骞之子,不念陛下圣恩,反倒与漠凤私下往来书信,交往甚密。太傅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臣斗胆,入宫面圣之前已经派了大理寺的右治狱前去太傅府捉拿人犯。”
“谁给你的胆子敢不经过朕的允许就直接扣押朝中重臣?!”赵弘瑀一时间怒火中烧。他几步冲下御阶,一脚重重踹在胡之恒的肩上。
“臣不敢!臣并非对太傅不敬!只不过物证确凿,太傅身在曹营心在汉,实在有负于陛下的信任!臣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又怕走漏消息让太傅逃脱,只好出此下策。请陛下息怒!”胡之恒挪了几步,将头深深埋在地上,大声辩解。
赵弘瑀手中紧紧攥着那方绢帛,牙根咬得嘎吱作响,他忍着冲天的怒气压低了嗓门:“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事关我大殷的股肱之臣,若是要查也只能由朕亲自去查。崔迟,你现在立刻带人去太傅府,将太傅请去琼琚殿好生安顿,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他!”
“是!”崔迟抱拳领命,大步流星地退了出去。
待崔迟走后,赵弘瑀凝神片刻,仔细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陛下……”
见赵弘瑀沉默不语,胡之恒偷偷抬头望了一眼,试探着唤了一声。
一腔怒火已经被有力地压制回去,赵弘瑀俯下身去,将手中的绢帛递到胡之恒眼前,低声问道:“若按信中的意思,洛清影乃是漠凤外甥,身份十分特殊,那么他与漠凤的联系必然会极其秘密。如此隐秘之事,你又如何得知?”
“这……”胡之恒对上赵弘瑀审视的目光,忽然又缩了回去趴在地上。
“说!”赵弘瑀不与他废话,直起身来冷冷盯着他的背影。
“陛下息怒。”胡之恒似乎很是紧张,他喘了几口大气才瑟缩着说道,“这封书信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绿如送过来的。”
“贵妃?!”赵弘瑀一惊,继而又问道,“她又是从何得到的?”
胡之恒顿了顿,不敢开口。
“你是朕的臣子还是贵妃的臣子?”赵弘瑀没有动怒,只是淡淡问道,可这一句话中的压力却直让胡之恒喘不过气来。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绿如姑娘说这是太傅的妾室芸儿交给贵妃的。贵妃见到信中内容,立刻便意识到兹事体大,不敢有丝毫隐瞒,这才立刻交给了臣。”
赵弘瑀咬着牙笑了笑:“交给你?!看来太后和贵妃还真是倚重你啊!”
“臣不敢!”胡之恒爬了几步,匍匐在赵弘瑀的脚下,“后宫不得干政,贵妃谨记祖宗家法,而臣身为大理寺卿,正有肃清朝堂的职责,所以贵妃才将这重要的物证直接交给了臣。臣始终记得陛下的教诲,不敢忘记陛下待臣的恩情,臣对陛下毫无隐瞒、绝无二心!请陛下明鉴!”
“那好!朕再信你一次。”赵弘瑀低头看着他,语气里尽是威胁之意,“这件事朕自会处理,你先回去管好你那衙门里的人,任何人不得肆意妄论。没有朕的旨意,所有人不得接触此事。”
“是。”胡之恒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顿首再拜,然后才踉跄着起身退了出去。
眼见着胡之恒消失在门外,一直侍奉在殿内的欢招这才惊惶着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陛下,这……这是真的吗?”
赵弘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恨恨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绢书扔给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那太傅他……”欢招快速眨着眼睛,心被提到了嗓子眼,连声音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太傅一直在欺骗陛下?……还有太尉……太尉一定也逃脱不了干系啊……”
“你怕了?”赵弘瑀心烦地瞪了他一眼。
“奴才不是怕……”欢招见状,赶紧解释,“太傅和太尉的为人一向有目共睹,这……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怎么能将这天大的事瞒着陛下?”
赵弘瑀知道没有时间跟他细细说明,便抬手指着他道:“太傅的身世朕一直都知道,而且是太尉亲口告诉朕的。”
“那太尉和太傅就没有欺君之罪了!”欢招刚要喘口气,忽然又惊了一跳,“不对,虽然没有欺君之罪,可叛国通敌的罪过就更大了……”
“通敌?!”赵弘瑀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你既知太尉和太傅的为人,就该知道他们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陆骞之事本就存疑,可这陈年旧事没了人证物证,谁也无法说得清楚,朕不想惹出事端,才一直替太傅隐藏真相,以免被人利用。”
听了这一番解释,欢招这才明白过来。可转念一想,他的心依旧悬在半空:“如今这真相被胡大人揭穿,朝堂上下定是瞒不住了……”
赵弘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继而又低声叮嘱:“事到如今,朕只能尽全力保住清影的性命。你亲自走一趟,找到太尉,将此事告诉他。你让他稍安勿躁,如今清影人在宫中,暂时不会被押解到大理寺受审。另外你让他立刻去一趟驿馆,亲自向漠竹说明情况,他知道该如何与漠竹说。事态紧急,漠竹的安全必须要得到保证,你让他一定保护好使节的周全,千万不要再出岔子。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提审!”
“是!奴才这就去!”欢招连连点头,来不及说完就转头往外跑去,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陛下,那您……?”
赵弘瑀面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深邃而沉静,他半眯起眼睛,盯着门外某处,冷冷说道:“之前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忽然间就茅塞顿开了,朕必须要去求证一下。”
欢招不明所以,本想再问,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办,只好使劲点头:“陛下稍安,奴才去去就回!”
赵弘瑀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疾行了。他甚至顾不上喘息,直接冲进了延福宫内。岂料淑贵妃并不在宫中,只有几名侍婢正在殿内清洒扫除。
赵弘瑀立刻便猜到她的去向,不待问话,掉头就走,一路不停到了凤鸣宫前,不待通传,大步冲了进去。
“陛下?”甄太后向门而坐,首先看见了他。
赵弘瑀面色不善,只冷冷地环顾四周,果不其然见淑贵妃正坐在一旁。
“陛下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淑贵妃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也预料到他会有此反应,便微微笑着站起身走上前来,柔情似水地望着他问道。
“贵妃说笑了。”赵弘瑀盯着他,脸上毫无表情,“你让绿如直接去找胡之恒的时候不也没有向朕通报?”
话一出口,甄太后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危险。淑贵妃一早来到凤鸣宫,就是向她说了洛清影与漠凤书信一事。只不过话还未说透彻,赵弘瑀就闯了进来。
“陛下,方才婉儿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本宫了,这件事……”甄太后刚要上前打个圆场,却被赵弘瑀抬手制止。
“你可知道这封书信牵涉到多少人的性命?你可知道太傅的身世一旦被揭穿,会给朝局带来多大的震撼?!”赵弘瑀步步紧逼,连声质问着淑贵妃,“你拿到书信之后竟然不是直接交给朕,而是转手交给了胡之恒?!”
“陛下,臣妾并非……”淑贵妃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赵弘瑀的反应,却没料到他的怒火如此之大。一时之间,她有些退缩了。
“并非什么?”赵弘瑀眉头紧锁,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猛抬手朝着她如羊脂一般细腻的脸蛋上重重掌掴下去,“你是朕的贵妃!朕是皇帝,更是你的丈夫,难道在你眼中,朕竟然比不上一个外人靠得住?!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淑贵妃反应不及,一头倒在地上。甄太后见状惊呼一声,刚要上前阻拦,却被小玉猛然拽住。甄太后回望小玉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担忧,隐忍着止住了脚步。
绿如上前想要扶起淑贵妃,却被她一把推开。
淑贵妃顺势跪在地上,紧紧抓住赵弘瑀的衣角,痛哭言道:“臣妾绝不敢有意隐瞒陛下!今日一早,芸儿带了一支密封完好的铜管入宫,她告诉臣妾,那里面是太傅写给德宁公主的私信,让西卫特使代为交给公主。臣妾自然不信,太傅为人正直,做事谨慎,怎会做出这样令人不耻之事?可芸儿声声凄然,臣妾实在不忍。毕竟这门婚事是臣妾有意撮合的,若是太傅固持己见不肯接纳芸儿,臣妾也是于心难安。于情于理,臣妾都有责任为芸儿做主,所以臣妾命人打开了那密封的铜管,取出了里面的绢书。不看则罢,一看到那其中的内容,臣妾吓得魂飞魄散……太傅称漠竹为舅父,还说自己的生父乃是前朝太傅陆骞……臣妾不懂朝政,不敢擅自做主,可臣妾也知道后宫不能干政,情急之下这才想到了胡大人。胡大人掌管大理寺,本就有纠风肃纪、清查案件的责任,所以臣妾才将绢书交给了他,由他秉公处理……臣妾不懂,臣妾到底哪里做错了?”
眼见着两人越说越怒,甄太后再也无法袖手自保,忙走过来意欲将赵弘瑀拉向一边:“她这么做也是为了替陛下分忧,她将信送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协助陛下清除朝中奸佞的决心啊!就算她直接将书信交给陛下,陛下不也一样要秉公处理?难道陛下还会有意替太傅隐藏真相不成?”
“看来这一切早就在太后和贵妃的运筹帷幄之中了!说到底你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太傅的身世大白于天下,好让他彻底从朝堂上消失,对不对?”赵弘瑀怒气冲冲地挣脱甄太后的手,指着淑贵妃厉声喝道,“也是,朕真是小看你了。当初你极力促成太傅与芸儿的婚事,朕本以为你是真心实意关心他,为他着想,替他寻觅佳侣,可没想到芸儿根本就是你有意在他身边埋下的一个眼线、一颗棋子,是你中伤太傅的暗器!”
“陛下何以如此责备臣妾?”淑贵妃闻言泪如雨下,她哀怨地望着赵弘瑀,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心口,“臣妾身在宫中,只在这方寸之间,哪里能知晓太傅的身世?臣妾当初只是一心想替他找一个可心之人,并未想过其他。陛下如此责怪臣妾,臣妾纵然浑身是口也难以自明!”
眼见赵弘瑀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甄太后只得跟着劝道:“洛清影将自己的身世隐藏的如此之深,婉儿又怎么能未卜先知?她偶然之间撞破了真相,虽是后宫妃嫔,但也能明白这其中的奸险,所以才立刻将物证送往大理寺,由大理寺卿上奏。要怪只能怪洛清影他自己心术不正,隐瞒自己是叛臣之子的真相,勾结外敌、欺瞒陛下,犯下如此欺君之罪,简直十恶不赦!”
赵弘瑀不可置信地盯着甄太后憋红的脸,突然轻蔑地笑了几声。甄太后不知何意,但见他神色怪异,不觉心中有些发毛。
“太后,这个世上谁都可以骂洛清影,唯独只有你不可以。”
说完,他转首看向淑贵妃,毫不掩饰内心的厌恶:“太傅是太子之师,他若出事,太子必定会受到重创。你很聪明,但却让朕大失所望。”
“陛下……”淑贵妃没有想到赵弘瑀会如此直接地揭穿自己的意图,丝毫不留情面。
“后宫妃嫔私下结识前朝大臣乃是重罪。”赵弘瑀不愿再听她解释,“来人,将贵妃禁足于延福宫,没有朕的诏命谁也不准探视。所有侍婢暂且一律关押,待朕查明之后再做处治。”
赵弘瑀的决定彻底超出了淑贵妃的预期。洛清影身世败露,自己无法逃脱干系,她心中早有准备。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彻彻底底激怒了赵弘瑀,他的反应如泰山崩顶,让她无力承受。
淑贵妃错愕地望着赵弘瑀,见他的眼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和悲伤。她知道这种状态下多说多错,自己再怎么费力解释赵弘瑀也听不进去半分,只会加剧他的怒气。
淑贵妃擦了擦眼泪,委委屈屈地朝赵弘瑀看了一眼,然后扶着绿如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去。
“婉儿……”甄太后放心不下,想要追上去,却又想到赵弘瑀仍在殿中,便忐忑不安地回过身来。
赵弘瑀似乎比方才进门时冷静了许多,面目不再如先前那般狰狞。他抬眼与甄太后对视,缓缓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想单独和太后说说话。”
甄太后心中一惊。
不论是为洛清影指婚、还是此次将密信送给胡之恒,虽然她从未直接出面,也没有参与,但明眼人都知道她与淑贵妃的关系,明白她在整个后宫中的立场。赵弘瑀从方才闯进来开始一直都将矛头直指淑贵妃,不曾与她有任何正面冲突。甄太后本想借着这个机会替淑贵妃求求情,但看赵弘瑀这意思,却是要在今日与她将话挑明了。
小玉见赵弘瑀一副来者不善的神色,不觉很是担心。她偷偷瞄着甄太后,希望她能给出一些指示。
“怎么?朕的话在这凤鸣宫中竟然不管用了?”赵弘瑀将这主仆二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不满地拧紧了眉头。
“看陛下说的……”甄太后干咳一声,悄悄给小玉使了个眼色,将这尴尬之意掩饰过去,“小玉这孩子就是怕本宫身子不好,有些担心罢了。没事,本宫与陛下母子之间说说家长里短而已,你们先出去吧。”
“是。”小玉虽是放心不下,却也听出话头,只好躬着身子引着几名侍婢退了出去。
一时间,吵吵嚷嚷的烂摊子终于恢复了宁静。甄太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赵弘瑀,心中默默盘算着到底该如何开口。
谁料赵弘瑀却毫不在意地哼着冷笑一声,开口说道:“太后恐怕从未将朕看做自己的骨肉,又何来母子亲情?今日无人在侧,就不用再费力演戏了。”
赵弘瑀说得直白,甄太后立刻便掂量出他此话的分量。
“听这意思,看来陛下今日是要与本宫秋后算账了。”甄太后笑了笑,缓步回到位子坐定,“只是本宫不明白,本宫尽心尽力替陛下操持后宫之事,到底哪里做得不好,竟让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先帝在天有灵听到这些话,心中作何感念?”
赵弘瑀亦是笑笑,继而微微垂下眼眸盯着她:“朕自登基以来,对太后您尊荣甚重,但不知朕到底哪里做得不够,竟一直无法得到太后的信赖?”
甄太后闻言,不由拧起眉眼,眼角的皱纹深深拧作一团:“陛下此话从何说起?”
“自然是从去年太后独自去大相国寺敬香说起。”赵弘瑀一边说着,一边拨弄着腰间的环佩,却因为刻意压制心中的怒火,似要将这环佩拧碎一般,“太后亲点大理寺卿胡之恒同行,不知是否还记得?”
甄太后闻言,立即警觉起来。那日她去大相国寺敬香,明则礼佛,实则借机笼络胡之恒。此事机密,除了甄太后和胡之恒两人之外绝无第三人在场。可赵弘瑀这话却是意有所指,难道他已经洞察了一切?
“本宫常去大相国寺礼佛,无非就是乞求国泰民安,替陛下、替社稷求福。既是常去,本宫哪里还能记得清?”
“是吗?”赵弘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既是如此,朕也不便强求。只不过想提醒太后一句,太后就算地位再尊崇,也仍旧是后宫之人。您上了年纪,身子不好,就踏踏实实在这凤鸣宫中颐养天年吧,不要总想着前朝那些事情。那些事不该由您来操心。”
甄太后暗暗握紧了拳头,面上却依旧极力地保持着和颜悦色:“陛下如此关切本宫,本宫甚为感动。”
“所谓孝道,贵为天子亦不敢怠慢。”赵弘瑀盯着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听似宽慰,内则却充满了威胁,“太后只要恪守后宫之规,不做多余之事,不说无用之言,朕绝不会有任何为难之意。”
说完,他重重按住腰间的环佩,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陛下打算如何处治婉儿?”
见他要走,甄太后猛地直起身来追问道。
知道她仍不死心,赵弘瑀心中再次涌起怒意,咬着牙转回头来盯着她。
甄太后知道自己再说下去定会惹怒他,可事关贵妃的安危,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本宫知道婉儿这次所作所为有些欠缺……可她也是要替陛下清除祸患啊……陛下看在她一心替你分忧的面子上……”
“祸患?!”不待她说完,赵弘瑀几步上前,眼神凌厉,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请问太后,所指何人?”
“这……”甄太后犹豫几下,刚要张口却又被他打断。
“朕方才说过了,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指责洛清影图谋不轨,唯独只有太后你不可以。”
甄太后愣怔着看着他,不知他所言何意。
见她一脸懵懂,赵弘瑀忍不住嘲讽道:“若是弘启泉下有知,不知会对太后今日所为作何感想?”
猛然间提及赵弘启的名字,甄太后心中一冷,却也让她忽然明白了过来。
“当年,宁王赵弘嘉暗中指使朝中大臣告发太子弘启,声称太傅陆骞与西卫上将军漠凤私下勾结、通敌叛国,太后记性不好,不会连这件大事都忘记了吧?”
“弘启……”甄太后抽了一口冷气,忽然觉得后心颤栗,整个人置身冰窟一般。
可赵弘瑀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质问:“陆骞为人如何,身为太子生母,太后您自然心中有数。他被人构陷,百口莫辩,绝望之下不忍连累太子,只好举家赴火、以死明志。陆骞自尽,担下了所有罪名,这才得以替您的儿子摆脱了通敌之罪。关键时刻,幸得老太尉洛骁和洛清篱明理知义,施以援手,才让忠义血脉免于断绝。若非陆骞,弘启又怎能洗清嫌疑?如今您却口口声声斥责他的儿子是祸患。太后,朕想问您,您于心何安?”
这番话直接击中了甄太后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当年赵弘启被指控通敌谋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赵弘启虽然资质上平庸了些,但恪守君臣父子本分,绝无半点僭越之心。可是先帝向来多疑,只因为这些莫须有的构陷便轻易地疏远了他,令他在朝中举步维艰。
甄太后面容惨白,她沉思许久,却又犹疑着摇头:“可是……可是当年朝中一直对陆骞的死多有非议,有人说他是以死自剖清白,也有人说他是阴谋败露、走投无路才……”
赵弘瑀觉得可笑,立即打断了她:“陆骞辅佐太子,他所做的一切努力皆是为了弘启。宁王一党污蔑陆骞与漠凤私下交通,说他意欲借助漠凤的兵力来推翻先帝,辅助太子弘启登基。臣子九死一生为了主君而搏命,一旦成功就是无上的功勋,既是天大的功劳,他又怎么会背着主君偷偷去做,而将主君蒙在鼓中?退一万步而言,陆骞若真有通敌之举,幕后主使也该是当时的太子赵弘启。若非弘启首肯,他绝不会铤而走险。太后您是弘启的生母,自然知道他的脾气秉性。难道你也认为弘启会做出私通敌国那样大逆不道之事?”
“不!”甄太后立刻斩钉截铁地否认,“知子莫若母,这个世上只有本宫最懂弘启。他虽然没有你这般伶俐,却是个踏实的好孩子。他孝敬父母,恪守君臣尊卑,秉节嫉邪,绝不会容忍私通敌国、引狼入室这种卖国恶行!”
“所以说,若是陆骞真有不臣之心,不说先帝,就是弘启也定然不会容他。可是纵观弘启的一生,他从未说过陆骞半个不字。”赵弘瑀痛心疾首地看着甄太后,一字一句说道,“朕相信,弘启与太傅陆骞一定是彼此信任、互相尊敬,所以陆骞才会在最后时刻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舍弃自己全家的性命,拼死护住了弘启。只不过弘启性子太过软弱,经过这次打击之后便一蹶不振,被赵弘嘉抓住把柄,屡屡开罪于先帝,惹得先帝对他失望透顶,落得个郁郁而终的结局。赵弘启的命是陆骞用全族的血保下来的,若不是陆骞,他早就被人栽赃嫁祸、无法辩白。若无陆骞的牺牲,就算是死,他赵弘启也必须顶着一个谋逆的罪名,受万世唾弃。”
甄太后一手揪着衣襟,一手撑在几案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弘启临死之前一直都是满腹委屈。他受人冤枉、抑郁难解,身为母亲,我却无法替他伸冤……”
“赵弘启委屈,难道还能比陆骞更委屈?”赵弘瑀愤恨言道,“明明忠心为主、一心为国,却生生被人构陷为通敌叛国的贼人!他若不是陷于弘启和弘嘉的权势斗争中,又怎会无辜丧命?他是漠凤好友不假,他娶了漠凤之妹也不假,可他从未背叛过自己的母国,从未做过一丝一毫对不起大殷的事情。漠凤重义,眼见昔日好友受难,不忍袖手旁观。为了防止两国刀兵再起,陆骞临死之前将自己刚出世的儿子交给老太尉洛骁抚养,让他以子为质来胁迫漠凤退兵。这么多年来,洛氏一族偷偷保护着忠臣之后,还要暗中与漠凤博弈,维持两国之间的和平。太后您以为这些人冒着夷族的危险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个人的私利吗?是为了家族荣耀吗?不是!他们只是在践行为人臣子的责任而已!家国之间,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国,舍弃了家。太后,权势之争不该以这些忠义之士的血为代价,朕耗不起,大殷也耗不起。”
甄太后紧紧闭着眼睛,重重捶在案上,口中默默念道:“可是本宫不甘心……”
赵弘瑀眼见着鬓发霜白的甄太后痛哭流涕、悲伤难抑,心中不免升起一丝丝怜悯。
“朕知道,弘启不能继承皇位是太后终身的遗憾。朕不是太后亲子,太后对朕难免心生隔阂,所以太后一直希望朕可以与贵妃生下皇子,并且册立她的儿子为太子。也正因为如此,太后才会百般与元澍为难,不惜一切代价重伤太傅,以便能扳倒元澍。贵妃所作所为的背后深意朕都明白,朕只是不敢相信,原来在太后心中,甄氏的血统高于一切。太后,您可曾想过,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和当年的赵弘嘉有何分别?您是先帝的皇后,母仪天下,难道不应该以大殷的宗庙之福为重吗?皇子相争,朝局不稳,百姓就不会安生,社稷也不会安稳。身为太后,难道您的眼中就只有甄氏的那一点点荣耀?您这样做,不怕陆骞白死,不怕弘启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宁?”
甄太后喘了几口气,探着身子拉住赵弘瑀的衣袖,哀戚之意溢于言表:“本宫这些年一直沉浸在弘启的死中不能自拔,弘启他那般听话,只怪赵弘嘉心肠太过歹毒,更怪先帝太过无情……不然他也不会枉死。”
赵弘瑀近身前来,轻轻蹲下去,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您不要责备先帝。他是父亲,更是君王。他要对江山社稷负责,要为大殷的百姓选择一位坚强有力的继任之君,所以他必须要比一般的父亲更加严苛。弘启达不到他的要求,他比任何人都伤心。至于赵弘嘉,他所做的事情和您一直筹谋的事情本质上是一样的,不安于现状,为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荣誉而不择手段。朕也是先帝的儿子,也是一路踏着腥风血雨走过来的。比起弘启,朕毫无优势可言。可是面对赵弘嘉,弘启输了,朕却赢了。太后,你若真要怪,就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生于帝王之家,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甄太后抬起浑浊的眼睛,使劲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竟似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赵弘瑀叹了口气,复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太后无须用这样的眼神看朕。能从不被待见的庶子之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朕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手段,您早就该看清才对。您问朕会如何处治贵妃,朕这便告诉您。在朕最孤立无援的凄凉日子里,是洛清影第一个走到朕的身边,毫无保留地支持朕。这样雪中送炭的情义,朕永远感佩于心。贵妃有意对他不利,便是要陷朕于不义。元澍是朕的嫡子,是大殷的太子,可贵妃却一直视他为敌,处处与他争锋。贵妃针对元澍,就是针对朕。说实话,朕也曾想过好好待她,可是她心思太深,竟差点蒙蔽了朕,朕不能容许这样的人留在宫中。朕曾试图做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夫君,可今日之事告诉朕这就是一个笑话。朕要谢谢太后和贵妃,让朕真真切切看透了人心。”
“陛下!”甄太后见他要走,顾不得仪容,急着上前将他拖住,“当日陛下与赵弘嘉对立,若非本宫在先帝面前替你说尽好话,你又岂能如此顺利地将他除掉?陛下难道就一点不顾念往日本宫对你的恩情了吗?”
赵弘瑀转首看着她,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鄙夷:“是,若非太后出手相助,朕或许没有办法那么快地除掉赵弘嘉。可是朕并非忘恩负义之人,自登基之后,朕尊崇您为太后,好生奉养在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您做了什么?您让朕的妃嫔与骨肉相残,惹得后宫内鸡犬不宁,如今更是要拉着前朝重臣来陪葬!太后,松手吧,给您自己留些最后的尊严。”
甄太后虽是心思狭隘,却绝非没皮没脸之人。她做了大半辈子皇后,即使在最潦倒的时候也极力维护着中宫的权威。如今听闻赵弘瑀此言,她明白大势已去。赵弘瑀下定了决心,多说无用,反而惹人看低。
“陛下既然不愿再念往日之情,本宫也不会强求。”甄太后颤抖着收回手来,极力压抑住声音中的绝望,“本宫的儿子当年一败涂地,本宫自己竟也落得一样的境地,真是命也。”
赵弘瑀微微撇过头去不再看她:“即日起,您便在这凤鸣宫中养老吧,朕会看在先帝的份上依旧好生尊奉您。朕真心劝您,在剩下的日子里,尽力化解掉对先帝的一切怨念。所谓皇后、太后,其实都是仰赖先帝赐予您的尊荣罢了,没有先帝的恩赐,您什么都不是。”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殿去。
一直在外面守着的小玉一个箭步跑了进来,见甄太后神色萧索地趴在几案侧,立即上前将她扶起:“太后,这是怎么了?陛下怒气冲冲地出了宫门,他都说了什么?”
甄太后直直地望着赵弘瑀离去的方向,捂着心口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玉一慌,忙要起身去找御医,被甄太后一把拽住。
“不必了,本宫无事。”甄太后戚戚然然地笑了笑,“小玉啊,你还记得赵弘嘉做太子时,咱们在凤鸣宫中是如何度日的吗?”
“记得……”小玉紧紧扶着她,生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晕了过去,“身不由己、暗无天日。”
“嗯。”甄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今日起,咱们的日子怕是要比那时更凄惨了。”
“为什么?”小玉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陛下真的因为太傅之事就这样迁怒于您吗?太傅只是外臣,您可是陛下的嫡母啊!”
甄太后默默垂头整了整衣衫,坐直了身子,努力保持着太后的尊严:“陛下之所以动怒,并非其他,而是因为咱们意图染指他的皇权。太子之选只能由皇帝一人来定,任何人想要煽动反对的声音,都会惹怒他。”
见小玉默不作声,甄太后又万般无奈地凄凉笑道:“以前我只怨先帝无情,如今看来,咱们这个陛下比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太清楚自己需要牢牢掌控的是什么了,所以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若不细究,那只不过是因为还在他能容许的范围之内。可一旦越过雷池一步,他便绝不会手软。”
“那太傅的事……就这么算了?”
甄太后一愣,继而苦笑:“若真如陛下所言,陆骞是弘启的救命恩人,本宫又怎能对他唯一的后人狠下毒手?本宫半生都在怨恨他人,却没想到自己造的孽才是最多的。”
“太后,您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小玉不忍,难过至极。
甄太后安慰似的拍了拍她,不似方才那般颓废,反而面容祥和:“咱们的陛下最懂如何操纵人心,三言两语便将本宫坚持了一辈子的骄傲尽数毁去。本宫怨恨先帝,可若无先帝,本宫什么也不是;本宫替弘启委屈,可事实证明,弘启只是宫闱权斗之中的失败者。本宫一直以来拼命所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现在本宫自己也看不明白了……”
“那贵妃娘娘怎么办?”小玉不安地问道。
“婉儿是本宫带进宫的,一入宫门深似海,若不是被困于这方寸天地,她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甄太后想了想,默默说道,“陛下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不会为难本宫,可是对于婉儿……他绝不会允许枕边之人心思复杂、别有二心……天子之怒,流血漂橹。陛下心中有怒,总要找个渠道发泄出来。庙堂之臣涉及朝局,他不会轻易迁怒于谁,可怜婉儿必定会成为祭品。本宫这条老命已经无所谓了,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救出婉儿,就当是稍稍赎去一些罪孽。本宫不怕死,可本宫却担心,这件事只是个开头而已。”
赵弘瑀一路风风火火回了中孚宫去,欢招尚未回来,宫中悄无人声。他站在大殿外来回踱了几步,一抬头看见崔迟大踏步地进了来。
“如何?”赵弘瑀迎上前去急切地问道。
“回陛下,太傅已在琼琚殿中安顿下来。”崔迟俯身答话,言语间却又吞吞吐吐。
见他如此,赵弘瑀忍不住着急催促:“还有何事?一并说来!”
“方才臣去太傅府时遇上了大理寺的右治狱鲍申鲍大人。”崔迟说着,抬眼偷偷瞧了一眼,见他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随即又垂下头去,“若非臣去得及时,太傅现在怕是已经被五花大绑押入大理寺待审了。”
赵弘瑀闻言,心中怒火又起,他强压着内心的愤怒,剧烈喘了几口粗气:“知道了。朕先去看看太傅,你守在这里等着欢招回来。他去通知太尉了,想必太尉闻知情况也会入宫来。若是他来了,你就立刻去琼琚殿找朕。”
“是。”崔迟铿锵抱拳领命。
赵弘瑀点点头,刚走两步,又回身吩咐:“你速派一队人马去将太傅府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尤其是芸儿,找到之后将她直接带入宫来,朕要亲自审问。”
“是!”
赵弘瑀平整了一下心情,这才抬脚急匆匆往外行去。
他方一入殿,洛清影便听见动静,立刻迎了出来。赵弘瑀虽是背阳而立,但却丝毫遮掩不住浑身上下沉寂如霜的阴郁之气。
洛清影心中一个咯噔,忙俯身跪下请罪:“臣一时疏忽犯下大错,连累了太子和兄长,请陛下责罚。”
赵弘瑀见他如此小心翼翼,明白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俯身将他扶起来,稳下情绪安慰他:“允许你和漠竹见面是我的意思,若是有错,我也一并该罚。再说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能想得到祸起萧墙啊?这不能怪你,你不要多心。我生气是因为被身边的人蒙蔽在鼓里,还傻乎乎地差点相信了那些鬼话。”
洛清影不是十分清楚他话中的意思,而且自己到现在依旧对整件事云山雾罩,便又说道:“我今早出门时本想将书信带在身边,可一想上朝会有诸多不便,便搁在家中紧锁起来。本打算退朝之后叫上安歌,让他亲自过府来取走,可没想到回府时才发现锁着书信的木匣被砸开,里面的书信不翼而飞……一时间我方寸大乱,问遍了家中仆人,才知道是芸儿拿走了。这封书信是我求漠竹代为转达给漠凤的家书,内容与我家族之事有诸多关联,一旦被有心之人拿了去,必将惹来滔天巨祸。事不宜迟,我让安歌去通知兄长,又准备即刻入宫来向你说明情况,怎料方一出门便遇上大理寺的鲍申,二话不说要带我回去,话里话外指认我为叛臣之子。事已至此,我明白这封书信定是落在了胡之恒的手上,而且他大半已经知道了里面的内容。可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芸儿到底做了什么?”
“哼。”赵弘瑀鼻间低低冷哼一声,转而又万分懊恼地重重捶手,“这还得感谢我那个好贵妃。当初她极力促成你与芸儿的姻缘时我便觉得奇怪,她怎么会突然对你的私事如此上心?现在我明白了,她就是想在芸儿面前落一个人情,让芸儿死心塌地地按照她的话去做,好监视你。”
洛清影忽然想起一事,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贵妃早就计划好的。漠竹与我见面之前,芸儿曾去过一趟大相国寺。我记得她那日晚归,我便问了几句,她说是遇上了贵妃身边的绿如,所以多说了些话。想必就是那时绿如怂恿她,让她仔细留意我的行为……”
“嗯。”赵弘瑀深思着微微点头,“绿如可能会提醒她,你与漠竹见面,实则是想借他与虞朝颜再有联系。”
洛清影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悔恨和懊恼之情不断灼烧着他的内心:“我将书信封入密筒之中,芸儿无论如何是打不开的……可我不该将密信与公主送我的金羽箭藏在一处。芸儿不知书信内容,可一见到那支箭,一定会生出误解来。气急之下她才会失去理智,直接将密信交给贵妃。”
赵弘瑀见他又要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连忙抬手按住他的肩轻声劝慰:“好了,既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就不要再一味追究自己的责任了。这件事我与你都有疏漏,否则也不会让人钻了这么大的空子。当务之急还是想想该怎么解决。事情的起因是芸儿,我已经让崔迟派人去封锁了你的府第,找到她并好好看住。”
赵弘瑀声音低沉,脸色越发难看:“方才我已经痛斥过贵妃,暂时将她关在延福宫内。反正她也插翅难逃,待处理完棘手之事,我一定严惩不贷。至于太后嘛……我与她交了底。你是陆骞的儿子,陆骞对赵弘启有再生之恩,太后若还清醒便不会再与你为难。宫中应该不会再生什么事端,可是我最担心的还是朝堂之上你该如何面对责问?毕竟陆骞一案时隔久远,相关人证物证都已不在,空口无凭无法翻案。而你与他的关系确凿,必然会被责为叛臣之后。我要保你,一时半刻却又想不出任何办法来……”
见他愤恨交加的难过样子,洛清影心中更加自责。
“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我已经不奢望自己还能安然脱险。如今我最担心的是元澍和兄长。洛氏养育我成人,兄长不可能对我的身世不知情。知情不报,隐藏逆臣,罪加一等。若是兄长受了牵连,元澍在朝中的根基也会受到重创。”洛清影说着,忽然跪下恳切请求道,“依照眼下的事态,我若想全身而退已是不能。我的身世一旦暴露,朝局震动。西卫和南秪一定会趁虚而入,制造事端。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保住兄长和元澍,否则就真是腹背受敌了。”
赵弘瑀听出他话中的端倪,一把将他拽起来,警惕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不行!”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洛清影被这一吼惊得一愣,赵弘瑀忽然从脖子红到了脸,似乎怒不可遏。
他负手似没头苍蝇一般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指着洛清影大声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跟你亲爹一样,以死自证清白!我不同意!陆骞无奈求死,是因为他有眼无珠,追随了赵弘启那样软弱之人。你不是陆骞,我也不是赵弘启!在最难的时候我们都一路过关斩将活了下来,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受人欺凌的煜王,我完全有能力保护我的朋友!我在这绞尽脑汁想办法救你,你却毫不吝惜自己的命?!你想都别想!”
洛清影亦是不肯退让,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好不给赵弘瑀火上浇油:“虽然你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你已执掌生杀之权,可你仍旧受制于大势。你可记得初识之日,你与我谈起兵法,那时我便说过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审时度势,正奇相合,随机应变方是上策。大势所趋,人力不可阻。陆氏沉冤一日不得雪,我便一日是叛臣之子。身为人君,你若明目张袒护我这个乱臣贼子,朝臣们会如何看你?百姓们会如何议论你?与我一人之身相比,明主的声望才是更重要的。”
洛清影声音不大,却似一盆冷水彻底浇的赵弘瑀透心凉。他咬着牙忍着气,张了几次嘴,又顿了几次,来来回回折腾半天才狠狠叹息了一声,抬眼真挚地看着他,言语间竟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事发突然,我也有些心慌意乱。你的话虽有道理,但我并不想放弃。当初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牵扯进这险象环生的朝堂。我既带你来,就算不能保你荣华富贵,也要安安全全将你送走。否则我有何面目去见洛清篱,又有何面目面对洛骁和陆骞二位大人的在天之灵?”
洛清影刚要开口,只听崔迟在外低唤一句:“陛下!”
“好了,先不说了。”赵弘瑀安慰似地笑了笑,“这件事我一定解决好。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只要相信我就行。”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