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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忠义血脉 何以幽幽洛清影终于还是回到了那个云波诡谲的朝堂。
赵弘瑀寻他的那个雪夜,他熬尽了灯花,却一丝睡意都没有。雪片簌谧地落在窗外,盈盈曳曳,一片素白掩盖了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然而他心内清晰明了,待春雪消融,一切都会恢复到本初的模样。
他忧心忡忡回到燕安,却发现事情的进展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
赵弘瑀登基一年多的时间里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已经基本廓清朝局。崑帝一朝的年迈旧臣陆陆续续都被虚升或是劝退,连淮安侯齐重卿和前丞相匡筠都交出了实权,躲到一边养老去了。他趁着这个机会拔擢了一批年轻士子,大凡重要的官职人选几乎都是由他钦定。因此,对于洛清影的“死而复生”,大多数官员都采取了视而不见、避而不谈的态度。
洛清篱本就是大殷朝的太尉,手握重兵、权倾一时。洛清影一回到朝中又即刻位列太傅,新君对洛氏兄弟的倚重显而易见。洛氏一门如日中天,百官攀附都来不及,更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废太子强出头、自掘坟墓。就算是心中有疑,也只能憋在肚子里暗暗揣度罢了。
赵弘瑀为洛清影新建了一座太傅府,与太尉府毗邻。洛清影不愿大兴土木、劳师动众,本想推辞,可赵弘瑀却坚持认为太傅的荣光便是赵元澍的荣光,不可让赵元澍被人看低。洛清影推脱不过便只好接受,只不过他坚持不再让赵弘瑀赏赐奴仆过来,而是从太尉府带过来几个老人儿伺候着便可。
曹晖镇守天雄,西卫也没有再来进犯。大殷朝难得的有了休养生息的时机。
赵弘瑀平日里醉心政事,秦王赵元澍基本就交给了洛清影。虽然赵弘瑀还未正式册封赵元澍为太子,可满朝上下心知肚明,作为嫡长子,赵元澍的太子封号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青风又上枝头,醉了一树春桃。大殷朝崇德三年春,秦王赵元澍迎来了三岁生辰。赵弘瑀以与民休息为由,不许宫中大肆操办。然而考虑到赵元澍身世的特殊性,若是太过节省,又怕朝臣以为自己忽略、轻视了这个皇子。想来想去,赵弘瑀决定在中孚宫办一场筵席,以家宴的名义邀请洛清篱、洛清影、甄太后、齐重卿、匡筠,以此庆贺赵元澍的生辰。这样一来既彰显了赵元澍的殊荣,又免于铺张浪费。
赵弘瑀继位以来厉行节俭,他一改以往喜好热闹的性子,没有住进宁寿宫,而是选择了宁寿宫东侧的中孚宫作为自己的寝宫。中孚宫的规格比宁寿宫小了一套,寂静清幽,虽不是富丽堂皇,却也是一应具有。尤其是宫中东南角的一抹竹林,更是让他常常回忆起煜王府中的时光,感怀不已。赵元澍没有生母亲自照拂,赵弘瑀便将他安置在中孚宫后的吉亨殿,让欢招着两名贴心侍婢落雪、红梅仔细照顾。
自赵元澍咿咿呀呀开口说话之日起,赵弘瑀便令洛清影不时进宫来教授他功课。过了一段时日,他竟然已经可以背诵不少经学典章,这让赵弘瑀着实惊诧不已。
“陛下,太尉大人和太傅大人已经在宫外侯旨了。”欢招一步走进中孚殿,躬着身子说道。
“哦?”赵弘瑀从一摞小山似的竹简后探出头来,“这么快就到了?那就让他们赶紧进来吧。”
“是。”欢招领了命,匆匆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洛清篱和洛清影便一前一后进了殿来。
“臣洛清篱、洛清影参见陛下。”二人齐齐跪下拜道。
“这里又没有外人,要这些虚礼做什么?”赵弘瑀扁扁嘴站起身,抬手虚晃示意二人起身。
待二人站定,洛清篱躬身拱手道:“陛下仁爱,但君臣之礼不可偏废。”
“唉。”赵弘瑀挑了挑眉,无奈地摇摇头,几步走下台阶,“朕说不过你,太尉说什么都有理。”
说完,他朝洛清影瞄了一眼,见他正默默偷笑,便假意正色道:“太尉都说了君臣之礼不可偏废,大殿之上,太傅大人却如此肆意偷笑,又是何道理啊?”
“臣不敢。”洛清影忍着笑意拱了拱手。
“好了,不闹了。”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弘瑀见他这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继而又收了笑意说道,“今日只是家宴,你们不必过于严肃。只不过太后也在场,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你们心中自是有数。”
洛氏二人闻言,抬头相视过后便明白了赵弘瑀的话中之意。
甄太后是赵元澍的嫡祖母,这本没有什么。可是去年秋天,甄太后设法将甄氏的女儿甄婉儿接入后宫之后,情况便有了微妙的变化。在甄太后的扶持下,甄婉儿被册封为淑妃。中宫之位空悬,赵弘瑀登基之后也并未再行封妃,一直以来只有昭容、淑容三四人而已。甄氏一朝为妃,便在后宫中为尊为大。
赵弘瑀明白甄太后的心思,虽也常去探望甄淑妃,但又常以国事为由并不留宿其居住的延福宫。因此甄氏虽已入宫一年有余,却并无身孕。倒是昭容杨氏先诞下一名皇子,赐名元祐,封为安定郡王。眼见着秦王和安定郡王一天天长大,甄太后急上心头,伺机对年轻的皇帝陛下旁敲侧击。赵弘瑀听的多了,心里也不免隐隐烦躁。这一次赵元澍的生辰宴上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对了,淮安侯和太师今日都不过来了。”赵弘瑀继续说道,“舅舅身体一直不好,朕便让他在府中好好休养,不必劳顿。至于匡筠嘛……亦是推脱身体不适,无法出门,只派人送来了贺礼。”
匡筠自从交出丞相一职后便虚升为太师,已经很少参与朝堂之事。
“太师是秦王殿下的外公,今日不来怕是别有深意。”洛清影微微颔首思忖。
“是啊。”赵弘瑀轻轻皱了皱眉,“想必他对宫中之事也有所耳闻,所以假借托词,实则不愿与太后直面相对,免生尴尬。”
洛清篱亦俯首道,“秦王殿下年幼丧母,又是陛下嫡长子。皇子年幼,若是太师处处出面恐惹来外戚干政的非议。这些年来他低调处事,从不招摇,也算是为了殿下的境况思之甚远。”
“确实如此。”赵弘瑀点头,“这一点上他确是思虑周全,处置得当。只要他不招摇,就不会为元澍树敌,朕就踏实许多。”
君臣三人正要继续说开去,就听欢招立在殿外高声喊道:“太后娘娘驾到!淑妃娘娘驾到!”
“淑妃?”赵弘瑀警惕地瞄了一眼立在身边的两人,略一迟疑便快步迎了上去。
“太后!”赵弘瑀几步上前来。
淑妃本搀扶着太后,见赵弘瑀上前便后退了几步请了安:“臣妾参见陛下。”
“嗯。”赵弘瑀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便自顾着搀着太后往殿中走去。
“臣洛清篱、洛清影参见太后、淑妃娘娘。”洛清篱和洛清影跪在一边躬身施礼。
“太尉和太傅看来是早就到了。”甄太后笑盈盈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二人起身,“为了小皇子的生辰让二位大人特意入宫一趟,真是辛苦二位大人了。”
“太后哪里话,能为殿下庆贺生辰是臣等的福气。”洛清篱拱手道。
“好好好!”说话间,赵弘瑀已经扶着甄太后入座。欢招心思灵敏,暗暗招呼宫人在甄太后座下又设了一座,并引着淑妃坐定。
赵弘瑀看在眼中,朝欢招微微颔首,缓步回到主位。
“你们也不用拘着了,今日乃是家宴,勿论君臣。”
“是。”洛清篱、洛清影领了旨也纷纷落座。
“诶?这宾客都到了,怎么不见主人?元澍呢?莫不是又去哪里疯玩了?”甄太后望着赵弘瑀问道。
赵弘瑀摇了摇头,继而转身望着洛清影一脸坏笑:“这件事还得问太傅。”
“问臣?!”洛清影不明就里,疑惑地盯着他。
“前几日太傅是不是教授了元澍一篇新文?”
“是,臣为殿下解读了一段《大学》……”
“这就对了。”赵弘瑀继续笑道,“元澍昨日睡前偷偷告诉欢招,说今日一定温习好了这段才来见你,否则怕惹师父不高兴。”
“哦……?”洛清影一愣,继而拱手说道,“殿下如此用心,倒显得臣太过严苛了。”
“他是朕的儿子,你若对他不严格,朕以后又怎能安心将祖宗社稷交给他?”赵弘瑀笑着扬了扬下巴,不经意地瞄了甄太后一眼。
甄太后嘴角微微抽动,立刻又恢复常态,眼含笑意望着洛清影。
“太傅教导秦王如此尽职尽责,实乃大殷之幸、陛下之幸、本宫之幸。”说完,她顿了顿,转而看向淑妃,“婉儿啊,不知以后你的孩子是否有如此福气,可以得到洛太傅的垂青,让他悉心教导一番。”
话音一落,淑妃便脉脉然望了赵弘瑀一眼,继而又略显惶恐地低下了头。
太后这话说的赵弘瑀心中不快,他缓了口气,抿着嘴唇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太后此言折煞微臣了。”见太后隐隐有些尴尬,洛清影便欠身拱手笑了笑,“臣天资平庸、亦未曾有幸得名士授业解惑。只不过自幼结了佛缘,一心向善而已。陛下圣心仁慈,看中了臣的这一点经历。幸得陛下抬爱,臣才勉强成为皇子师。太后所谓‘福气’一说,臣真是愧不敢当。能为殿下日讲,实乃臣的福气。”
“太傅过于谦逊了。”太后听出洛清影的解围之意,便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笑着摆了摆手。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窸窸窣窣响起一阵急匆匆的步伐。不多时,一袭红色的身影如同一团火焰一样飞了进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给皇祖母请安。给淑妃娘娘请安。”
赵元澍摇摇晃晃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臣参见秦王殿下。”洛清篱和洛清影也迅速起身朝赵元澍施礼。
“好了,都说了是家宴,你们就不必这么拘着了。”赵弘瑀示意他二人坐下。欢招快步上前将赵元澍扶起来,小心翼翼领到赵弘瑀身边。
“元澍,”赵弘瑀笑着拉过他肉乎乎的小手,“听说你一定要背好了文章才肯过来,是吗?”
“嗯。”赵元澍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使劲点点头。
“怎么?是平日里太傅太严厉了?元澍背不好会被骂吗?”赵弘瑀歪着头瞄了一眼洛清影又继续问道。
“嗯……”赵元澍有些犹豫地偷偷瞄了洛清影一眼。
“今日是元澍的生辰,你说什么都不会有人责骂你。父皇在这里替你做主,你要说实话哦。”赵弘瑀依旧眼含笑意地望着他。
“太傅从不骂儿臣!”赵元澍猛地挺直了腰,大声辩解道,“儿臣若是背不出,太傅会失望……儿臣不想让太傅失望,所以儿臣一定要将太傅教的全都学会!”
“好!”赵弘瑀欣慰地抚了抚他的头,“你比父皇小的时候懂事多了。父皇小时候看见书就头疼,直把教书的先生气走了好几个。你能与太傅如此亲近,父皇很是欣慰。”
赵元澍嘻嘻笑着转过头去,朝洛清影鬼机灵地眨了眨眼睛。
洛清影亦是好笑地点点头:“今日殿下就不必背诵了,休息一日。”
“既然太傅发话了,今日就不背了,你安心去玩!学问要做,但切不可做学问做成了傻子哟!”赵弘瑀拧了拧赵元澍的鼻子,赵元澍嘿嘿笑着躲了开去:“谢父皇!”
这边赵弘瑀一个没抓住,那边赵元澍已经蹦蹦跳跳来到太后面前。
“元澍,过来,让皇祖母瞧瞧!”甄太后慈祥地笑着伸开手臂,赵元澍一步跳过去钻进她的怀里。
“几日不见,元澍是不是又长高了?”甄太后轻轻搂着他的肩膀,一只手点了点他圆润的脸颊。
赵元澍也不答话,只是嘻嘻笑着抬眼望着甄太后。如此情景,似乎和寻常人家祖孙欢闹别无二致。
“陛下日理万机,后宫之事极少涉足。太傅虽然常常与元澍相伴,可太傅毕竟是大人,无法完全理解孩子的想法。他这个年纪正是淘气的时候,最好能有个玩伴。否则小小年纪便会老气横秋,失去童趣……”甄太后说着,目光又慢慢移回到赵弘瑀的身上。
赵弘瑀自然明白甄太后的话中之意,便微微点了点头:“太后说的是,朕以后会让杨昭容多带元祐过来走动走动。”
“元祐的母亲只是个昭容,他自己也只是郡王而已,与亲王身份有别……”
“都是朕的儿子,何来有别?”
甄太后见赵弘瑀故意不接话茬,情急之下以子凭母贵这一条来贬低赵元祐的身份,这让赵弘瑀大为不悦,不待她说完便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甄太后也意识到自己此话并不合适,便又改口道:“本宫并无他意,只不过是想劝陛下每日里除了处理国事之外,也要多到后宫走一走。天子无私事,陛下的家事亦是国事。先帝只有三位皇子,若不是陛下福泽深厚,我大殷朝差点后继无人。如今陛下继承大统三年有余,膝下却只有两位皇子……陛下需知,为皇室开枝散叶也是身为人君的责任啊。”
甄太后说的义正言辞、情真意切,赵弘瑀也不好再直接顶撞他,便缓了语气道:“太后为社稷着想,朕以后必定警醒。”
甄太后见赵弘瑀嘴上服了软,也不再步步紧逼。毕竟是赵元澍的生辰,又有外臣在侧,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
“父皇,”赵元澍突然从甄太后怀中挣脱出来,跑到赵弘瑀座下,奶声奶气地问道,“淑妃娘娘的儿子便是儿臣的弟弟,对吗?”
赵弘瑀一愣,还没待开口便听甄太后笑着说道:“是啊,淑妃若有儿子和你就是亲兄弟啊!”
“亲兄弟?”
“是啊,亲兄弟,就像太尉和太傅一样。”甄太后满面慈祥地望着他。
赵元澍挠了挠头,眨着眼睛想了想,突然转身走到洛清篱座前好奇地问道:“太尉大人和太傅大人是亲兄弟?”
见赵元澍一脸认真的模样,洛清篱忍着笑意答道:“回殿下,是的,臣是太傅的兄长。”
“那太傅大人就是你的弟弟,对不对?”
“是的。”
“你喜欢他吗?”
小孩子的问题总是出其不意。洛清篱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洛清影一眼,见他也是一脸不解,便又转头答道:“太傅是臣的兄弟,兄弟即是亲人,臣自然是喜欢自己的亲人的。”
“那你们会打架吗?”赵元澍追问不休。
“臣和太傅不会打架。”
“那会吵架吗?”
洛清篱大概猜到赵元澍想问什么,便和蔼地说道:“殿下,兄弟之间都是会闹别扭的,可生气也大多是出于对对方的关切和担心而已。只要兄弟之间真心相待,便没有过不去的坎。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便是这个意思。”
“哦……”赵元澍似懂非懂地想了想,“我也想要做太尉这样的兄长。”
“好啊!”赵弘瑀站起身走下台阶,蹲下身拉着赵元澍语重心长,“你和你的兄弟们若是能像太尉太傅一般兄友弟恭,那便是我大殷朝最大的幸事。朕不求别的,只求一家人可以和睦亲善。”
赵元澍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年轻的父皇,抿着粉嘟嘟的小嘴认真思考了片刻,使劲点点头:“父皇,儿臣会努力做一个好哥哥。”
“好!”赵弘瑀满意地笑了起来,“或许此刻你并不能完全理解父皇的意思,可你一定要记住今日所说的话。”
甄太后站起身来,朝着赵元澍一招手:“好啦好啦,兄弟之义就不再多说了!今日无外人,咱们还是凑着机会好好乐一乐吧!”
“嗯!”赵元澍使劲点点头,从赵弘瑀身前一跃而出,嘻嘻笑着朝甄太后扑了过去。
甄太后不再提及皇子之事,淑妃也在一侧低眉顺眼不多言语。一顿宴席,虽无丝竹管弦之乐,君臣父子倒也是其乐融融。
趁着兴致,赵弘瑀不觉多喝了几杯,一时间觉得从脚底到头顶都通透无比。见自家陛下面颊飞红,欢招知道他是真心欢喜,便也眉开眼笑在一边好生伺候。
宴席将尽,淑妃突然站起身对赵弘瑀行了一个大礼。
“何事?”赵弘瑀明显有些醺醺然,半眯着眼睛问道。
“陛下,臣妾听闻元澍生辰亦是皇后忌日。臣妾斗胆,请陛下恩准让臣妾陪同元澍一起去祖庙祭奠皇后。”淑妃眉眼低垂,柔声说道。
淑妃一席话让赵弘瑀瞬间清醒起来。
匡青青还是太子妃的时候诞下了赵元澍,赵弘瑀登基之后追封其为孝文皇后。赵弘瑀很少在人前提起她,若有人无心提及,他又常常流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痛楚之情。久而久之,宫内之人都以为他二人是伉俪情深,即使天人永隔,缠绵深情也仍旧难以割舍。淑妃这话意在讨好赵弘瑀,可她却不知匡青青之死实则是赵弘瑀心内难以解开的死结。
或许是因为酒劲,赵弘瑀的眼神有些凝滞,笑意似乎僵在脸上。淑妃以为自己触痛了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求助般望向甄太后。
“陛下……?”洛清影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赵弘瑀眼神有些迷离,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嗯?”赵弘瑀回过神来。
他见淑妃仍旧立在原地,眉宇间略显不安,而赵元澍也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自己,便苦涩地笑了笑:“难得你有这份心意,这便带他去吧。”
淑妃暗自舒了一口气,依旧柔柔说道:“臣妾领命。”
“既如此,本宫也应该一起去祭奠一下。”甄太后也站起身,她一手拉着赵元澍,缓缓走到淑妃面前,“走吧,本宫与你们同去。”
“父皇……”赵元澍转头望着赵弘瑀,糯糯的尾音里有一丝丝哭腔。
“去吧。”赵弘瑀站起身来冲着他摆了摆手,温柔地宽慰道,“去给你的母亲上柱香,陪她说说话。”
甄太后俯下身来摸了摸赵元澍的头,慈祥地望着他:“走吧,皇祖母跟你一起去。”
“让落雪和红梅跟着元澍一起过去吧,也好有个照应。”赵弘瑀转身叮嘱一句,欢招心领神会,躬身缓步退出殿外去安排。
赵元澍没有再说话,只是瘪了瘪嘴,咬着下唇跟着甄太后慢慢走出宫门去。
望着祖孙三人渐渐消失的身影,赵弘瑀长叹一口气软坐下去。方才热闹的筵席顿时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莫名的凄清。
“陛下是累了吗?”欢招躬身上前扶了赵弘瑀一把。
“不妨事。”赵弘瑀垂着头摆了摆手。
洛清篱与洛清影对视一眼,又见赵弘瑀意兴阑珊,便起身道:“折腾半日,陛下想是乏了。臣等这便告退,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也好,”赵弘瑀抬起头望着二人,面有尴尬,“朕不常饮酒,这酒量竟然小了许多,没饮几杯便头晕脑胀。朕也就不留你们了,你们且自回去吧。”
“是。”洛清篱与洛清影拱手施礼,缓缓退出殿外。
暮春时节,燕安城中杨柳飞絮。兄弟二人顺着回廊慢慢朝宫门走去。
洛清影跟在洛清篱身后,想到筵席上赵弘瑀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轻轻叹了口气。
洛清篱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欲言又止。
洛清影刚想说话,就听身后一阵急切的呼喊。
“太傅大人,陛下有旨……让您……让您回去一趟……”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陛下说他在中孚宫等您。”
洛清影疑惑地回首望着洛清篱。方才赵弘瑀明显兴致索然,才让他二人离开,怎么突然又让自己回去?
“去吧。”洛清篱似是了然,“想必陛下有些心事想跟你说一说。”
“嗯。”洛清影点点头。
“尽量劝劝陛下,凡事不用太较劲,亦不用太当真。”
洛清影似是明白洛清篱的意思,拱手说道:“兄长,我明白。那我这便告辞了。”
中孚宫不似宁寿宫那般金阙巍峨,但胜在精致静谧。此时的赵弘瑀负手立于殿外回廊之下,微微昂首望着眼前葱葱郁郁的竹林。一阵风吹来,柳絮四起,乍一看仿若四月飞雪,悄无声息地覆于那一片墨绿之上。
欢招垂着手远远立在回廊一头,余光瞥见宫门外人影闪过,一回首见是小太监领着洛清影回了来。
“太……”欢招轻快地趋步上前,刚想唤他就见洛清影冲着自己摇了摇头。
欢招得了意思,便轻轻挥了挥手带着殿外几名侍婢快步退出宫门外守着。
洛清影缓步悄然走上前去,在赵弘瑀身后立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满庭柳絮洁白,昏昏茫茫竟像极了明寂寺那夜扑扑簌簌的莹雪。
“你来了。”赵弘瑀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吐出几个字。
“酒醒了?”
“嗯?”赵弘瑀转过身来盯着他,突然大笑起来,“我本来也没醉。”
“醉的人从不肯承认自己醉了。”洛清影扬了扬嘴角,别有深意地望着他。
“也许吧……也许我是醉了,可一沐过堂风又立刻清醒了。”
“方才酒酣耳热,这就廊下吹风,也不怕病了。”洛清影摇摇头。
“走吧,进殿说。”赵弘瑀也不分辩,只是点点头大步朝中孚殿走进去。
洛清影跟在他身后进了殿,才跪坐下就见欢招带着两名侍婢送上两杯热茶。
“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侍候。”赵弘瑀没抬头,挥手让欢招出去。欢招领了命,招呼着一众宫人退出殿外。
“方才饮了酒,不能用茶。”洛清影望着晃动的茶水皱了皱眉。
赵弘瑀端起御案上的碧玉碗,浅浅啄了一口:“这不是茶,是欢招按照杜若的叮嘱用葛花熬的热汤,据说可以醒酒。”
“你不是没醉?何须解酒?”洛清影盯着碗中渐渐荡开的水晕,有些讽刺之意。
赵弘瑀已赫然立于权力之巅,身为九五之尊,他却坚持在无人之时仍旧与洛清影你我相称。
“你就非要气我吗?”赵弘瑀探出身子,盯着洛清影做出一副生气的神色。
洛清影抬眼看着他:“你心如明镜,却照进了太多东西。”
赵弘瑀一时愣住。他长叹一口气,放下碧玉碗,食指轻轻在碗口处逡巡:“每每见到元澍,我就像是见到当年的自己。我想尽一个父亲的所能去保护他,却又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对他是最好。”
“你在他这个年纪最希望要的是什么?”
赵弘瑀闻言,似乎陷入了回忆里:“我自然是想每日与父皇母妃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可现在想想,生在皇家,便枉谈天伦。这真是世上最荒诞的希望。”
“为何?”洛清影盯着他淡淡问道。
“因为我的父亲不是普通的父亲,他是父,更是君。”
“如今你也一样。”
“什么意思?”
洛清影迎着赵弘瑀疑惑的眼神,缓声说道:“你是元澍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君父。天家父子无法像普通人家一样尽享天伦之乐,因为你们之间传承的不仅仅是父与子的亲缘,更是社稷宗庙的绵延更替。”
洛清影顿了顿,见赵弘瑀没说话,便又继续说下去:“想承欢膝下,那是每一个小儿女的心愿,但他生而为皇子,与身俱来便要承担更多的责任。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与其终日想着如何去保护他不受伤害,不如教会他如何自立于朝堂、后宫。你一路行来,披荆斩棘,历常人所不能历,忍常人所不能忍。你如此,他也一样。”
“你说得对。”赵弘瑀抿着唇思忖片刻,“可能我太纠结于他母亲早逝的事情,竟被私情蒙蔽了眼睛……”
“又或许……”洛清影沉默了片刻,带着试探的意味犹豫说道,“他与你的经历太过于相像……”
赵弘瑀眼神一暗,撇过头去,逃开了他探寻的目光。
匡青青真正的死因他从未对洛清影提及。那个女子是他与赵弘嘉你死我活的斗争里的牺牲品。
对于匡青青,赵弘瑀没有多少爱,也没有多少恨。那个时候的他整日活在无尽的惶恐和担忧之中,那种被人监视的焦灼令他发狂。他不能让这样心怀叵测的女子留在身边,更不能让她来养育自己的孩子。
所以,匡青青必须死,不得不死。
虽然御医断言匡青青是难产出血而亡,但赵弘瑀隐隐约约觉得,洛清影一定有所怀疑,可他却又从未正面质问过自己。或许就是因为匡青青和惠妃齐氏的经历太过相似,所以才令洛清影不忍再去揭开他心上的这道伤疤。
此话一出,让赵弘瑀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洛清影对匡青青之死充满了怀疑,可自己又无法对他说出真相。赵弘瑀极快地眨了眨眼,扭过头去,匆匆避开了他眼神。
见赵弘瑀如此反应,洛清影心中明了,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言道:“我知道你是为甄太后和淑妃的事情烦心,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她们的那点小心思既是被你发觉,你时刻警醒便是,没有必要做的太过了。”
见洛清影不再追问,赵弘瑀又转回脸来:“我确实是要防备她们,所以才迟迟不立元澍为太子。过早册立他就等于过早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可你所说的‘太过’又是何意?”
“别的妃嫔能生育皇子,为何偏偏淑妃不能?你做的如此明显,外人一见便知你是有意疏远甄氏,这不是平添了中伤你与元澍的口实?”洛清影顿了顿,见赵弘瑀一脸严肃,便着意微微一笑,带了着些许玩笑的口气,“你说元澍与你身世相若,可作为父亲,你与先帝却是有天壤之别啊。你既清醒的很,谅谁又敢在你眼下肆意搅弄风波?”
赵弘瑀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洛清影最后一句话意在宽慰自己,便也敷衍地笑了笑:“自那日登上至高之巅,正朔既定、阴阳已分,我只道以后再不用担惊受怕,没想到却依旧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是因为你心有所系,心有所念,这不是什么坏事。”
“我可能真的是太过执念于一处,心思便也跟着狭隘了。”
洛清影见他似有领悟,便轻轻点点头,端起几案上的葛花醒神汤,吹了吹凉,浅尝几口。
“不过太后有句话说的也没错。”赵弘瑀想通了道理,拧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挑着眉说道,“元澍毕竟是小孩子,总和大人在一起难免老气横秋。要不……我赶紧给你寻一门亲事,等你有了子嗣,我便接他来给元澍做伴读,如何?”
洛清影一口热汤刚进喉咙,被赵弘瑀一番话给直接呛得差点喷了出来。他一手扶着几案,一手掩着面,直咳嗽地直不起腰来。
“哈哈!”赵弘瑀飞身冲到他面前,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着气,一边憋着笑说道,“你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洛清影好容易平复了呼吸,抬起头来狠狠瞪了赵弘瑀一眼。他被呛得咳嗽了半天,眼眶湿润通红,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你瞪我做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赵弘瑀忍着笑望着他。
“什么事实?!”洛清影刚说一句,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自己的事情还没想明白,这就要来拿我开心了?”
“你这话就不对了。”赵弘瑀撇撇嘴,“你,还有你那个好兄长,都是我大殷朝的股肱之臣。一个太尉,一个太傅,至今不娶不婚,说出去都令人发笑。”
这话说到了洛清影的心结上,他沉默着低下眉眼看向一边。
见他这个模样,赵弘瑀也收敛了笑意,凑近了些小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你总劝我让我凡事看开一些,可轮到你自己便又偏执地死缠着那个心结不放。”
洛清影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依旧撇着头不说话。
赵弘瑀叹了口气,就势坐在他身边:“我知道,因为那位姑娘,你心有内疚。可若你放不下,那件事就永远都是横亘在你们兄弟之间的坎。你不婚配,洛清篱也不成家,洛骁和陆骞都是尽忠竭义之臣,难道你们俩真的忍心断了洛氏和陆氏的血脉?”
见洛清影仍旧无话,赵弘瑀有些着急地站起身:“你不说话,那我就找洛清篱说去,反正他是你兄长,要成家也该他先成家!我说不通你,还怕说不通他?”
“你要如何与他说?”洛清影紧张地转过脸来,一脸惊慌。
“我是君他是臣,我强迫不了你,还强迫不了他?”
洛清影一着急,立刻将他拦下:“婚姻大事,不可胡闹!”
见他竟然当真,赵弘瑀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年因为洛清影的意气用事,毁了洛清篱的一段姻缘,让那位姑娘含恨九泉。这件事如同梦魇一般萦绕在他内心最深处。他极少提起此事,可这种痛苦却时时刻刻潜藏在他内心中恣意发酵,愈加浓烈。
“你别着急。”赵弘瑀见他一脸惶恐,便缓了口气解释道,“我这不也是替你们担心吗?难道你真的忍心眼见着洛氏一门后继无人?”
洛清影又垂下眉眼,默默长叹一口气。
见他又要躲避,赵弘瑀很是无奈:“心里的结再深,也总要去面对才好。如此逃避,怕是一生就白白浪费了。”
沉默片刻,洛清影低声缓缓说道:“这件事我会仔细考虑,再找个机会与兄长好好谈谈。”
赵弘瑀点点头,随即又戳了戳他:“本来是想跟你说说元澍的事情,结果又劝起你来了。”
“嗯。”洛清影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这一件件一桩桩果然都让人头疼。”
“怎么,后悔回来了?”赵弘瑀望着他,嘴角荡着一抹笑意。
洛清影没有说话,自嘲般笑着摇了摇头。
“好啦!”赵弘瑀见他这般神情萧索,便也不再逗他。
他站起身,顺势将洛清影也拉了起来:“本想留你陪我用晚膳,可待会儿大理寺卿胡之恒要进宫呈报近日京中狱讼之事。我看你也乏了,就不留你了。”
一听到胡之恒的名字,洛清影心中不由地升起一丝不快。但他并未显于面上,而是一拱手道:“好,那我就先走了。国事虽然繁重,你也不可过度操劳,身体要紧。”
“知道了。”赵弘瑀点点头,然后走到殿门处招了招手。
欢招虽身在宫门外,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大殿。他赶紧趋步上前,俯身听赵弘瑀吩咐。
“派人送太傅回去吧。”
“是。”欢招领了命,便跟在洛清影身后退出中孚宫门。
太傅府的人远远见洛清影出了宫,便急急迎了上来。
“去太尉府。”洛清影对车夫说完,便利落地钻进了马车。
洛清影人到太尉府门前时,天色已经渐黑。府门口风灯已掌,硕大的风灯在淡青夜色中摇曳不定。火光跳动,阴影婆娑,模糊了太尉府巍峨的牌匾。
“哈哈!二公子是专挑这个时间来太尉府蹭饭的吗?”洛清影刚拐进揽月阁正厅前的小径,就见一个魁梧的身形快步迎了过来。
虽然因为逆光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可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什么叫蹭饭?”洛清影故意寒下脸来,“这里也是我家,回家吃饭天经地义。倒是你,身为虎贲将军,不在宫中值守,跑到这里做什么?”
章延泽也不理他,拉着他就往屋里走:“大人方才跟我说,你出了宫一定会来这里,我还不相信。果然知弟莫若兄啊!”
洛清影一路被他拉着匆匆忙忙进了揽月阁,刚一进去就甩开他的手,故作严肃地训道:“你不在宫中值守,如此玩忽懈怠,不怕兄长罚你?”
“延泽也是刚来不久。”洛清篱听到前厅的声响,撩帘而出,“他今日在宫中值守一整日,方才换防才得空过来看看我。”
见洛清影脸色不佳,洛清篱便示意章延泽噤声,然后吩咐门口的下人:“去让吉叔把饭菜都端上来吧。”
三人位分主次地坐定,吉叔领着下人把饭菜一一端了上来。洛清篱端起青瓷碗准备动筷,一眼瞥见洛清影怔怔地跪坐着,盯着面前几案上的碗碟兀自发呆。
章延泽也发现了洛清影的异样,便有些疑惑地与洛清篱交换了一下眼神。
“清影是累了吗?”洛清篱放下碗箸,轻声问道。
烛火中,睫毛的阴影微微颤抖了几下,洛清影抬起头来冲着面前二人微微笑了笑:“可能是吧。”
“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了,我没事。”洛清影摇了摇头,“就是有些累了而已,兄长不必担心。”
“二公子,快用饭吧。大人特意让吉叔做了你爱吃的,再不动筷就要凉了。”章延泽笑着催他。
洛清影刚要动筷,又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兄长怎知我会来?”
洛清篱低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一挥手:“累了一日,你也该是饥肠辘辘了,动筷吧。”
洛清影点点头,端起碗箸。洛清篱和章延泽默默对视笑了笑,安心动筷。
三人这顿饭吃的也算是有滋有味。饭间,章延泽说了一些近日宫中的趣事。洛清篱虽然嘴上责怪他不该用饭之时多说话,但也一脸笑意地听了进去。洛清影虽然满腹心事,有些敷衍,可一想到难得一家人围坐一起,便暂时搁下心里的重重心事,与这二人有应有答。
用过晚饭,章延泽还想陪着这兄弟俩稍坐片刻,没想到洛清篱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明日卯时你还要入宫去和崔迟换防,守卫皇城是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章延泽无法,只得不情不愿地告退回府。
待章延泽走后,洛清篱又吩咐吉叔去熬一些安神汤。一切安排妥当,他立在门口对洛清影说道:“难得月明风和,陪我去园中走走吧。”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早一些,明明才二三月间,可若是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晌午时分只着一件单衣即可。
月朗星稀,夜风拂来,空气中夹杂着丝丝甜腻,沁的人心都快要醉去了。
洛清影与洛清篱并肩徜徉于花径间,忽而驻足而立,迎着风望过去喃喃道:“琼花又要开了。”
洛清篱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那一树琼花缀满了浅白的饱满花蕾,沉甸甸摇摇欲坠。
“沐过今夜的风,明日一早怕是就要开了。”
洛清影一怔,收回眼神,缓缓转向洛清篱,欲言又止。
“想是陛下今日与你说了许多事吧,从进门起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洛清篱似乎对一切早就了然于胸。
洛清影想起赵弘瑀的话,本想直接问洛清篱如今到底如何看待姻缘一事,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改了口:“兄长,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洛清篱轻声笑了笑,一副看穿他的神情:“陛下最近因为秦王殿下的事情忧思百结,今日的宴席上太后又来这么一出,他心里一定不好受。他找你去应该是向你诉苦,你一向心重,听了这些烦心事抑郁难解,还不得回家来?”
洛清影愣了愣,继而又低头自我解嘲地叹道:“什么事情都瞒不了兄长的眼睛。”
“怎么?你想瞒我什么吗?”洛清篱笑了笑,独自继续沿着小径向前走去,“想说什么就说吧,这里没有别人。”
洛清影几步跟上前去,盯着地上两人的影子缓缓说道:“月影独婆娑。兄长,这么多年了,你还要这样继续一个人走下去吗?”
洛清篱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他。
洛清影几度犹豫,终于鼓足勇气继续说道:“琼花虽美,但总有花叶凋零的一日。兄长,你又怎能守着回忆过一辈子?”
“陛下跟你说的?”洛清篱微微皱了皱眉。
“不,这是我的内心之言。”洛清影摇了摇头,“这件事我有责任,所以我不能袖手旁观听之任之,我更不能眼见着洛氏一族的血脉就这么断了。若是你顾忌我,那大可不必。那一日我身中剧毒,躺在榻上奄奄一息。我对兄长说我不会死,因为我还要亲眼看你娶妻生子,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抛开君臣大义,我平生所愿唯兄长之幸福康乐而已。”
见洛清篱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洛清影深吸一口气,语带哀伤:“杨姑娘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初若不是我一意孤行,兄长也不会狠下心断了她的念想。兄长一日不娶,便说明你的心结不曾真正解开……你其实依旧是怨恨我的吧……”
说到最后,洛清影的声音越发轻微,尾音颤抖着款款散去,随着夜风一起融进了四周的黑暗里。
洛清篱长长地抽了一口气,紧闭着双唇思忖了片刻,竭尽所能保持着平静的语调:“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啊。”
“兄长……”洛清影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双眸,满怀着乞求原谅的悲悯。
“姝儿的死与你无关,即使没有你,我也不会与她在一起。”洛清篱释然地笑着,“你不必想太多。我至今未娶,是因为我经历了太多,看过了太多,可情为何物,我却不曾领悟半点。这一生若不能得一知心之人相守偕老,婚与不婚又有何分别?”
洛清篱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如钟磬一般敲在洛清影耳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洛清影何时也拘泥于这样老套的世俗准则了?天择佳偶,伉俪携行,就应如陆骞漠凰般轰轰烈烈,或如章延泽苏祓般情思悠远。
见洛清影有些出神,洛清篱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重,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早已卸下心内重荷,你也不必再一味执着,以后的事,只看缘分就好。”
洛清影凝视着洛清篱的眼睛,他的眼神坚定有力。一直以来无法驱散的心魔在这样的眼神中瞬间化为灰烬,心内背负多年的愧疚之情也似乎涤荡去许多。
曾几何时,他洛清影也想洒脱一世。可步入朝堂之后,他却渐渐将自己拘进了一个封闭的圈里,闭上眼、封住耳,再也听不见那山林间令人畅快的松涛阵阵。说到底,论看破世事,他比自己的兄长还差的太远。
“兄长说的是,愚弟谨记。”洛清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撇过头去。
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传达到,洛清篱也就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轻轻颔首,然后问道:“陛下今日与你说了秦王的事情?”
“是。”洛清影也毫不隐瞒,“他很担心太后和淑妃觊觎太子的位子。身为嫡长子,秦王一出生便荣宠加身,可这荣宠带来的不仅仅是羡慕,还有妒忌。”
“那你怎么说?”
“既来之,则安之。对后宫中居心叵测之人自然是要防,可也没必要整日如临大敌。秦王还是个孩子,不能让他从小便耳濡目染宫中的尔虞我诈。陛下是他最大的靠山,他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儿子,并且教会他如何自立于权力之巅。”
“嗯。”洛清篱似乎很是赞同,“天家父子本身就与普通人不一样。不过……”
“不过什么?”
“我洛氏如今荣耀满门,满朝皆为之侧目。陛下让你去为秦王授课,这便是想借你为秦王立威。我只怕这威是立下了,可敌人也一同立下了。高处不胜寒啊……”洛清篱兀自摇了摇头,眼神明显暗了下去。
“兄长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小心的。”
洛清篱没说话,转眼看着如水月色,停了片刻说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早朝,我让吉叔帮你备好马车送你回府。”
“我今日不回去了。”洛清影挑了挑眉。与洛清篱一番畅谈令他心内坦然了很多,可一想到赵弘瑀如今如履薄冰、四面受敌的处境,他又不免心生烦恼。太傅府内仆人本就少,一到夜晚便显得空落落,这种情境下,他宁可不回去。
“那今晚你便委屈一下,在揽月阁的偏厅就寝吧。”洛清篱明白他的心情,便也没有阻拦,“我让吉叔派人去太傅府将你的朝服取来,明日一早你我一起入朝即可。”
“嗯。”洛清影点点头,“兄长早点休息,我睡不着,还想再待一会。”
“好,那我先回去。但你不可逗留太久,睡前记得喝了安神汤。”洛清篱略有担心地瞧了他一眼,然后缓步回了屋去。
洛清影逡巡着走到琼花树下,默默凝视着一树花苞。一阵风过,花苞似乎又张开了一些。
“明日一早便会开了吧。”洛清影伸出手去,摩挲着一片浓绿的叶子。
指尖所触,凉意浸透开去。
目送洛清影的身影消失在中孚宫外,赵弘瑀长长舒了一口气。
“陛下,先歇息片刻吧。胡大人还得一会儿才到。”欢招躬身立在一边,悄声劝道。
“朕莫名觉得心内烦躁,这会儿也睡不着,你陪朕说说话吧。”赵弘瑀回到御案边,一手撑着头,歪着脑袋望着欢招。
“行,陛下想说什么,奴才听着就是。”欢招咧嘴笑道。
“你觉得太后……”话一出口,赵弘瑀又犹豫了,他默默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欢招眨了眨眼:“奴才笨,不明白陛下心中所想的军国大事。”
“哪有什么军国大事?家长里短而已。”赵弘瑀有意打哈哈。
“奴才常听太傅大人说,帝王家事亦国事。所以只要是陛下的事就全是大事。”
“哦?”赵弘瑀听他这么说,突然来了兴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欢招得了意,低着头继续说道:“奴才不知道别的,只知道让太傅大人教秦王殿下是最最好的。”
“为何?”
“太傅与您亦师亦友,于私,他与您肝胆相照,生死相托;于公,他对您尽心尽力,忠心不二。而且他和太尉又是亲兄弟,在朝中威望极高,可谓一呼百应。”
“嗯。”赵弘瑀点点头,若有所思,“朕又何尝不这么想。元澍没了生母,后宫之中难免势单力薄,有清影在身后支持,他的处境会好很多。”
“既然陛下心中如此澄澈,那您还烦什么?”
赵弘瑀紧紧拧着眉,抬眼望向欢招,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只看得欢招心里一阵哆嗦,直闭紧了嘴不敢再说话。
“一呼百应啊……”赵弘瑀沉沉地叹了口气,意识却飘向了远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事流露面上,便坐直了身子收回眼神,转而看向殿外:“仔细盯着那两个丫头好好照顾元澍,有任何异象立刻来报。”
“是。”欢招小心翼翼地俯首答道。
正说着,殿外的小太监急匆匆跨进门来禀告:“陛下,大理寺卿胡之恒觐见。”
胡之恒的到来及时地化解了中孚殿内的尴尬之情,赵弘瑀急忙挥袖说道:“快让他进来。”
不多时,胡之恒便微躬着腰走进殿来,他身材清瘦高挑,穿着一身暗红色滚赭黄云边的官服,高冠耸立,双眉间即使不说话也微微拧着,一副不怒自威的神色。
“臣大理寺卿胡之恒参见陛下。”胡之恒走到殿中,一撩衣摆,规规矩矩跪下俯首跪拜。
“起来吧。”赵弘瑀抬手示意他起身,继而问道,“朕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得如何?”
“臣启陛下,臣已经将近五年内所有京城内官员犯案卷宗都查了一遍,详情臣已具表呈奏,请陛下过目。”说完,胡之恒从袖中拿出一卷简牍双手呈上。
欢招快步走下台阶接过简牍,转身回去呈上御案。
赵弘瑀头也未抬地将奏章缓缓铺开:“朕边看你边说。”
“是。”胡之恒俯首,声音铿锵有力,“这五年内,京城官员犯案记录共一百一十五条,其中有三成是因扰乱治安而治罪,譬如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强占民田,强抢民女。这一类案件多判令罚金,罚俸,退还百姓田宅、妇女。除非影响恶劣,一般不会革职下狱。”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七成皆为贪赃治罪。天子脚下自是气象非常,与地方官吏相比也是同级大三分。但凡想要往京城里钻的,都会想着法子贿赂京官。除去这些,还有一些官吏守着朝廷里重要的位子,贪墨公府钱财,中饱私囊。前几年穆州水患,就是因为国库亏空无法及时拨出赈灾款项,才闹出了暴乱。陛下继承大统以来,开源节流,肃清吏治,国库府银比之前大有结余。”胡之恒说着,抬眼偷瞄了赵弘瑀一眼,见他脸色越发阴沉,便顿首止住了话头。
“嗯。”赵弘瑀反手轻轻扣着御案,似乎强压着内心的愤怒,“想我大殷立国百余年,历经大小战事无数,即便外敌压境也不曾撼动国祚。可见祸患不在外,而在萧墙之内。官府贪墨成风,各级官员不想着如何明法稽验、积蓄民力,只一味搜刮民脂民膏。长此以往,我大殷朝从内里就腐烂了,哪里还须西卫、南秪强兵悍马来袭?”
胡之恒见赵弘瑀眉峰紧蹙,知他内心焦灼,便又补充道:“陛下所虑甚是。可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臣比较了一下近几年官员犯案的数量,尤其崇德元年以后,犯案几率大幅降低,较之以往有很大好转。可见陛下一系列新政措施已经有了成效。”
“这还远远不够!”赵弘瑀哼了一声,“贪墨、滥法之事屡禁不止,就是因为朝堂之内总有一些人心存侥幸,胆大包天。对这样的人,朕必须要给他们下一剂猛药。”
“陛下的意思是?”
“京官们在朕的眼皮子下面都敢如此肆意妄为,可想而知到了地方上那将是如何的无法无天。朕自继位以来,一心养息富国,通漕运、振百工、平物价、轻赋税,还不曾真真正正拿出精力来整顿吏治。如今局势已稳,朕便可以着手来收拾他们这些蠹虫了。”赵弘瑀盯着胡之恒正色道。
胡之恒想了想,有些犹豫:“可是……”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赵弘瑀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朕不会贸然行事,这一次只拿京城官员开刀,杀鸡儆猴。若方法可行,再逐步推广到地方上去。”
“那陛下准备如何整治京城吏治?”
“旧罐装新药而已……”赵弘瑀故意卖了个关子,意味深长地盯着胡之恒。
胡之恒明白这是皇帝陛下要考一考自己,便低下头寻思片刻,继而恍然大悟:“陛下所说可是要举行朝官梳察?”
赵弘瑀微微一笑:“按规矩,朝官梳察三年一次。朕继承大统也正好三年了。”
“是。”胡之恒俯首道,“陛下这个方法可行。梳察是三年一次的循例,依例行事,不会让官员们产生抵触之情。”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朕也会令吏部配合大理寺堂议此事,切记不可流于形式。”赵弘瑀颔首,停了停又说道,“朕也会和太尉、太傅仔细商议,待有了想法便传与你,最后由大理寺会同吏部共同发文。”
“臣遵旨。”
赵弘瑀点点头,挥挥衣袖示意他离去,可胡之恒仍立于原处,似乎还有话要说。
“怎么了?还有事?”
“陛下可曾听过商鞅变法、徙木立信之故事?”胡之恒一弯腰,拱手说道。
赵弘瑀听出他是意有所指,便顺着问道:“朕自然知道,胡卿何意?”
“陛下,此事之难便是难在开头,若是能如商君一般立信于前,则无人再敢妄加阻拦。”胡之恒一席话掷地有声,赵弘瑀算是彻底明白了他的意图。
“你准备拿谁立信?”
胡之恒依旧躬身拱手而立,他稍稍抬头,对上赵弘瑀带有审视意味的眼神,犹豫了一下,又慌忙低下头去:“此人必须是朝中重臣,而且深受陛下倚重。不如此不足以彰显陛下之决心,亦不能堵住众臣之口。”
“你是指……”赵弘瑀脑中突然闪现出洛清影的名字,他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脸色沉了下来。
胡之恒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太尉洛清篱。”
听见洛清篱这三个字,赵弘瑀不由地舒了口气。他沉思片刻,不置可否:“容朕想想,然后再做定夺。”
胡之恒明白赵弘瑀心有所忧,便也不再坚持:“是,臣回去后即刻会同吏部各位大人共议此事。” 归尘记